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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谷芳:禪者禪也

2015-06-01 10:13于仲達
傳記文學 2015年7期
關鍵詞:林先生生命文化

文 于仲達

林谷芳:禪者禪也

文 于仲達

2009年8月27日下午,在北大國學社湖畔會議室,我們靜候一位禪者的到來。

小雨微潤,天色漸漸晦暗下來。透過湖畔茶舍的窗向外看去,如煙似霧。我內心默念著《心經》,不由得生出幾分虔敬心來。凡夫如我,心心念念的,不過是心的起伏而已。

大約1點50分,一個清瘦的身影出現在會議室門口。順眼看去,一位老者,滿頭銀發,布履白衣,清癯如鶴,淡淡笑容,儒雅睿智。人如其言,清澈淡定,一席話下來,聽者心靜清涼。我得以有此機緣,從近距離觀察一個臺灣的文化人。

現年65歲的林谷芳,據說他一年四季都如此,一身布衣,再冷,也不過是脖子上搭一條白色圍巾。面帶微笑,侃侃而談,顯露出素雅淡泊、平常隨意的禪者之風。他有很多身份:民族音樂學者、文化評論家、大學教授、琵琶演奏家、作家、禪者等等?!岸U者”可能是他比較重要的身份之一。

林谷芳,臺灣新竹人,1950年生。從1988年開始,林先生到過大陸200多次。第一次到大陸,他就用35天跑了11個省市。為何樂此不疲呢?“我要把以前讀的關于中國的書,在那塊土地上做一個完整的印證?!薄按箨懯且粋€參不完的‘大公案’,我要去參,一直參?!睂τ凇盎謴蜐h服”、“推廣讀經”等大陸當前一些熱門現象,林先生認為,“所謂‘恢復漢服’,把中國想得太簡單了。我認為,在文化復興中,不是拿哪一個朝代的衣服出來,那就有點泥古不化了。我們應該要回到中國人的美感當中去,去選擇民族的服裝,不能把中國文化做小了?!闭劦絺鹘y,林先生認為,今天讀經的范圍要擴大,不能只讀儒家,更不能只讀儒家某一類型的典籍。再者,經典是前人的生命智慧,讀經在態度上“要跟前人有生命的對應”。如果不是用這種態度讀經,會把世界窄化了。

林谷芳著《千峰映月》書影

無論冬夏,林先生時常往返兩岸,修禪、講禪、游歷、著述,他執著于從傳統文化中尋找當代中國人安身立命的智慧,也企望兩岸回歸共同的文化母體,弘揚中國人令西方尊敬的生命哲學。他靜氣凝神地說:“無論冬夏都穿單衣,是我這些年習禪的結果。平常人的身大于心,而修行人的心大于身。習禪,讓我的心影響到身?!?/p>

林先生著有不少禪書,我較早讀到的是《如實生活如是禪》一書,當時就有直指本心的感覺。閱讀林先生近年來的著作,比如《千峰映月——中國人生命中的禪與詩》《一個禪者眼中的男女》《十年去來——一個臺灣人眼中的大陸文化》《畫禪》《禪,兩刃相交》《如是生活如是禪》,可以感受到一個現代禪者的生命智慧。禪宗何以能安頓林谷芳先生的生命呢?我們或許可以從書中獲得答案。林先生在《千峰映月》一書中精彩的譬喻,讓人頓悟:

參禪是劍刃上行,冰棱上走,一有依戀,就難得透脫,非得云山海月盡皆拋卻,否則即無“隨緣作主,即事而真”的可能。

世間的兩難,在禪宗其實都屬余事,兩頭俱截斷,無心應自然……

禪者的生活,是最簡單的生活。

林谷芳在《如實生活如是禪》一書中提到:“吃飯,一胃之納;睡覺,一臥之榻?!薄儆绣X,吃再多也就一個胃,卻還要追求無限的食欲;原來在一個小房間里睡得舒舒服服,現在有了五間十間的大房子,每天還為了要換哪一張床而煩惱。

林先生整個的生命散發出一種自在、灑脫、安然、靈動、悠游的禪氣,令世人生出羨慕和向往之心。他踱步而來,一襲布衣,一雙布鞋,滿頭白發,宛若一團清霧,讓人頃刻間神清氣爽。有人評價說:“林谷芳的氣質,內外通透?!睋?,白巖松曾做過林谷芳的訪談,他說:“以禪者而言,終年一身布衣,也是一種執著?!?/p>

一個對禪感興趣的人想參禪的話,要經歷哪幾步過程?林先生認為:

我想開始應該接觸盡可能多的禪門故事,先不用想那么多,可以把這些當成有趣的故事來讀。當這些故事跟你有相應的時候,你已經初步踏入禪境了。第二步,你必須對禪有一個根本的了解,有幾本書對禪有比較全面的介紹,第一本是南懷瑾的《禪海蠡測》,第二本是我自己的《禪——兩刃相交》,這里面牽涉到實際的修行。如果不涉及實際的修行,鈴木大拙的書可以讀一些。學曹洞禪也可以讀鈴木俊隆寫的書。第三步就是要實際的修行。實修有很多方法,要鍛煉心志、打破慣性等等,這里是有一套訓練方法的,不能空口說大話。第四,在這些基礎之上你可以去讀燈錄,像《五燈會元》《景德傳燈錄》等,如果跳過修持這一關直接去讀,你是不會讀懂的。

關于修持,林先生認為:修行的意義在于如何把你的身心轉換到更高的層次。修行是化抽象的哲理為具體的證悟。禪修持有兩種重要的方式,一個是打坐,一個就是參話頭。人們可以根據個性的不同選擇不同的方法。如果把話頭禪與默照禪二選其一去實修,然后再閱讀歷代燈錄,很多訊息就會出來了。

林先生用一則禪宗公案“以用顯體”開示大家:

馬祖與百丈一起散步,頭頂有一群野鴨飛過。

馬祖問:“那是什么?”

百丈不假思索地回答:“是一群野鴨子?!?/p>

馬祖問:“飛到哪里去了?”

百丈答:“飛過去了?!?/p>

馬祖用力捏了一下百丈的鼻子說:“他不是在這里嗎?你怎可說飛過去了?”

林谷芳解釋道,這則公案的意思是:人不能追逐概念、外物,應該回歸到本心的直覺去看待萬事萬物,而不是跟風跑。禪是實證的學問,而不是說理的學問?!耙杂蔑@體”不是“以體顯用”,從這一點可以看出禪的道理是無形無相的,而它的體證絕對是有形有相的,因此可以勘驗一個人的語言、行為是否合乎禪意。禪其實是生命的歸零,而且是徹底的歸零。我們之所以能力受限、認知受限,是因為我們受限于習氣慣性,所以我們面臨的最大挑戰就是解放自我。比如,“磨磚不能成鏡,坐禪豈能成佛”?這里不是說坐禪是錯的,但機械的坐禪會陷入一種形式當中,很多人說禪宗是不坐禪的,這是極大的誤解,但坐過頭了就要打斷。禪看似是摸不著邊際的東西,其實就在打破你的慣性,如果你以為虛無的東西就叫禪,那是錯的。

凡夫以心逐物,心沒有一刻是停的,無論是學者,還是老百姓,都如此,沒有內心安靜的時刻。從禪來講,這其實在一定程度上是妄心的追逐。

林谷芳、孫小寧著《如實生活如是禪》書影

這個禪宗公案啟發我學會“透”,用禪透過公案、透過話語、透過各種行為,從自己的慣性中跳脫出來,那些原來不成問題的變成了問題,人就開始會觀照自己,觀照活在慣性里渾渾噩噩的“我”,觀照某些權威,回到自己生命的本質,很多答案就會出現。

禪能夠使我們的心理、肢體、生活、生命慣性得到一種徹底解放。林先生啟發人在此反思、觀照,而在參悟中會發現“無一物中有盡禪,有花有月有樓臺”,原來是我們習慣于已看到的事物而把自己框住了。所以禪是透過活潑手段把原有的習見、慣性打破,看似是把一切都放掉了,其實是“無一物中無盡藏,有花有葉有樓臺”。

作為一個悟道者,林先生提醒,就是要通過不斷重復一些微不足道的動作,我們的思想才能脫離對過去和未來的不切實際的空想,活在當下,我們的洞察力才能磨煉得像刀一樣鋒利?!安灰圆灰詾槿坏难酃?、感情和想法來對待平常的事物?!碑斈闩龅揭患胀ǖ氖挛飼r,不要輕視它,而是要把它也視作一件珍品,給予它同樣細致和體貼的對待。

再次邂逅林谷芳,是在2010年5月16日晚,地點在北大二教309室。

這次,林谷芳演講的內容與禪藝術、禪修行有關。

作為一名現代的禪修行者,林先生每出現在一個地方,總會給躁郁的人帶來一絲清涼。

在林先生看來,我們不停地給人生做加法,才造成了生命不可負荷之重。當追逐成為一種習慣時,生命需要停歇,需要做減法,就是在修禪。林先生有時候把禪定義為生命的減法。減法就是有一個歸零,看自己要的是什么?看自己的生命狀態、自己的身心狀態是什么?

林谷芳先生提出四種歸零:階段性歸零,人生的歸零,當下的歸零,絕對的歸零。

我們做一件事情、努力一個階段后要忘記它。心理學上所謂的高原期,就是有一個階段你怎么學都不會有增長。曾經有一個畫家怎么畫都無法突破,于是扔掉畫筆出去游歷;兩三年之后,一揮筆就上了一個層次。這個方法對生命的學習非常重要。

前面三個歸零我們任何人都做得到。生命總有一個它可以荷擔的重量,所以就必須在減法的基礎上“慢活”和“樂活”。減法的這種簡單卻是跟生命有深刻的關聯,你不會喪失自我,不會有過多的負擔,你跟人群的關系其實也都存在。我們在一個社會的漩渦里,人生的價值絕大多數都是別人賦予的,而且還會變,我們想能夠認清這個事實,就能理清什么東西對我們真的有價值。

林先生說:“人從出生,就一直在學習,也就是都在過加法的人生。人的上半生盡管學了許多的知識、生命態度與社會價值,但這些后來也形成了我們生命中大的負擔,因此在下半段的人生里,還更得力行減法才可?!币惨虼?,擴展自由是生命最大的價值。

損,或生命的減法,不是要人虛無,而在讓人回歸,讓人有空間可以行生命之觀照,如此,人才能役物而不役于物,就能轉境而不為境轉。

減,是因為加法是天生的慣性,但一加再加,生命就被裹在層層的假相中,能翻轉這慣性,舍掉這假相,該立在何處就明明白白。所以,減法看似在追尋一個超越的境界,根底的,它就是個立命之學。

是的,為學日益,不是壞事。人類從蒙昧至文明,就是“日益”的功勞,個人自童稚到成長,靠著啟蒙建立自我,也是這日日增益的加法,但一味地加,正應了莊子的另一句話:“夫生也有涯,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

林先生啟發我,回歸生命主體來觀照事物,這學問也才稱得上真學問。老莊的“為學日益,為道日損”,不無哲理。的確,我們太需要一種融化知識的“知識”。這樣的“知識”其實就是“道”,而不是“技”。不可否認的是,許多的知識、生命態度與社會價值,在幫助我們建立自己的時候,也無意之間桎梏了自己。更讓人擔憂的是,許多偽知識傷害了自己,癱瘓了自己的判斷力。沒有知識或文化,固然有所欠缺;可是,人為知識或文化所桎梏,也是纏累。

林先生常念“何須待零落,然后始知空”,用一個不執著的態度,來看待世間美好的一切。他說,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個拋物線。年輕時候,很多事物沒有嘗試過,總有憧憬、夢幻、理想,難免會有加法,但是當世事的歷練之后,必然會在減法上下功夫??鬃又v“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立的時候還是加法,不惑就有減法,可到了五十知之天命、六十而耳順,整個人都放下了。

如何在一個生命的無常之中,透過當下的安頓,打破這個無常?林谷芳說:“人的有限,正因生命纏繞太多的葛藤,禪的歸零,卻讓生活充滿無限的可能。禪不在遠,就在當下?!边@個化解了我內心的疑慮。通過與生命結合,得到禪的感悟,我們才會從焦慮的人格中得到解放。

林先生有一雙禪眼。禪眼觀物,從容淡定。禪者不假外求,當下安然。禪者認為,生命是一場加法與減法的觀照。禪者的活法是減法,解除生命外在的累贅。禪者不是逃避來自現實的困境,而是用更積極的態度來解決生命中的不安然問題。

為什么林先生的人與文讓我覺得如此親切?我覺得重要一點就是,他關注的是生命的智慧。我覺察到,知識不能解決生命的問題,有時反而是遮蔽。林先生啟發我,要學會在日常生活中靜觀的方法,不能以心逐物,令我浮躁之心頓掃。他說:“我自己雖然被稱為學者,生命的學問是全體的學問,學業里的知識是沒有辦法解決生命問題的,這里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講這句話。我是大學教授,跟大家談談所知障的問題,我的所知,因為太專業了,反而構成我生命的一種障礙,那么抽象概念的意義,本來就不能解決實際、可觸可摸的學問?!薄坝袝r候的確生命體踐得像握你的手一樣,就是禪所講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p>

作為一名禪者,林先生以出世間法觀照世間法,往往點中要害。談及愛情,他說:“愛情要回到人的本性去看,人是一個有機體,如果把某些情感、行為用某些想法概念附在上面,是人的迷失。感情有它的面相、特質,就像人類有它的精神層面,也有吃喝拉撒一樣,永遠有一個對應。也因此每一個人的愛情都不一樣,并不因為所謂的不純粹,就減損了它的價值,就像人不可能有一種人叫純粹的人。 ”

作為一個禪者,林先生也投身社會和文化的討論。談及于丹走紅現象,他說:“十幾年前,臺灣的作家林清玄也寫過類似的作品。有一次我曾和臺灣佛光山道場出版社的總編輯提到這個問題。我說,我不反對這種淺的東西,因為文化的生態應該有不同的層次才豐富。就像我去年來時,大陸紅的還是易中天,但今年來就是于丹了。林清玄在書里告訴人們要簡單過日子,他卻用臺幣5000萬買了房子,一個月交的貸款就是30萬。當時,我對那個總編輯說,你們出他的書,難道不心虛嗎? 我說我不是教條,但我覺得總要有點內外的統一性。后來,林清玄因為再婚的消息披露報端,鬧得沸沸揚揚,他的書漸漸地在臺灣就沒有市場了,這也是很自然的。林清玄的寫作,和一個文學家的寫作不一樣,一個文學家盡可以想象,因為他寫的不是自己,而是想象。但你今天既然談的是你自己,你的人格就已經被投射,和作品合而為一了,你不能只享有尊榮,而同樣要付出代價,這是必然的?;氐接诘さ氖虑?,如果她談的都是孔子、莊子說的,跟自己無關的話,她當然可以如此作為,但她說的是自己讀《莊子》的心得,那和她簽名簽十幾個小時的行為,就形成了一種自我矛盾,自我顛覆。這不需要做解釋?!?/p>

可以這么說,這種“內外不一”的現象,尤其在大陸文化界十分嚴重。文化明星們問題的實質在于,他們倚賴一套系統的詮釋,讓自己安心,太執著于某一角色??墒?,他們缺乏深入觀照這種詮釋的能力。

作為一位禪者,林谷芳的睿智還表現在觀察問題的方式以及對知識分子的態度上。有時他會帶著“問題意識”,談論一些公共話題。譬如對于一些知識分子的反思,特別值得深思。他曾說過這么一段話:

殊勝的道德固可以理教殺人,傲人的學問更常讓知識分子自設牢籠,也因此談生命的安頓,知識分子還常不及黎民,不能自我安頓的生命卻夸夸其言于天下大事,雖說言不必因人而廢,但其間的吊詭、異化,的確值得我們反思。

這段話是針對什么而說的?其實,只要聯系一下知識分子的傳統,不難理解。知識分子對外部世界有很大的關懷,好像我們要負擔起天下大事,為了這個崇高的目的,話語往往跨越一個界限。曾經有段時間,知識界一片罵聲,“知識分子”個個激烈,以啟蒙者自居,高高在上指導、規訓眾生,謾罵祖宗,批判傳統文化。如今呢,他們中的一些人忙著變賣祖宗遺產,個個油光滿面,充斥在熒屏上,開口“國學”,閉口“文化”。其實,在我看來,“知識分子”有太多的煩惱、無明和妄想,有太多的貪、嗔、癡、慢、疑等習氣,有太多我見我執,有太多的所知障?!爸R分子”中或許有一兩個心性至純的,然稀有少見,倒是不缺“文化小農”、“二道販子”和“學術明星”。知識的東西它是生滅的東西,是能所對立的觀念,是概念,是工具,可以幫助我們更透徹地了解我們的生命觀,開闊我們宇宙觀的視野,但是并不能解決生命的迷茫和無明,一個擁有知識的人,他沒有辦法斷除我們內在的貪、嗔、癡、慢、疑等負面情緒?!爸R分子”最大的毛病,就是以為自己比眾生高明,然后拼命地通過制造奇談怪說、領導輿論、彰顯優越感、占據制高點等等來填補自己內心深埋的欲望。

這里,我一直有個疑問:知識多了就一定是好事?我看未必。我們不少知識人不缺少知識,倒缺少的是反思知識的知識。依禪宗的角度來看,知識是分別、判斷和妄想,信仰是超越分別、判斷和妄想。有時候我們對是非善惡是那樣的堅持和執著,拿它穿鑿世界,對所有的事情指手畫腳;而不懂得心靈轉化,把世界、人和自我看得過分簡單,結果世界沒有被拯救,自己反倒需要拯救,類似的悲劇還少嗎?老期待著振臂一呼,老期待著改變別人,老期待著改變世界,但是別人和世界就那么容易改變嗎?其實,人有時候要變化真的很難。知識讓我們有了一種虛榮心,這種虛榮心讓人們錯誤認為或虛幻認為我們已經掌握了外在的世界,我們可以控制它,我們可以改變它,而且它讓我們錯誤以為什么是善惡美丑。這種虛榮心反而成為我們去了解真實、做一個真實人的障礙。莊子云:“不以心損道,不以人助天?!被仡欉^去曾經受到過的來自“知識分子”的蠱惑,不禁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為什么作為社會良心的“知識分子”變成社會負擔呢?林谷芳從“禪者”的眼光反思道:

從禪講,過了那個臨界點,你對待問題的方式就失效了,這個時候需要調整。此外,當我們一直想改變社會,這個社會不隨我們的意念而改變,人就容易焦慮,而時間又一直在流逝,過了五六十歲發現這個社會好像沒照我的意思走,人就焦急,就開始憤世嫉俗。所以許多過去很從容的人最后都變成“老憤青”,也接納不了別人的意見??纱蠹乙材盟麄儧]有辦法。因為他們擁有話語權。他們態度是堅決而且是神圣的,沒有溝通的余地。

受此啟發,我們再來反觀國內知識分子流行的所謂“新左派”和“自由主義”之間的爭論,是否到了該結束的時候呢?長期以來,我們的知識分子太執著于這個派那個派,結果,我們是否距離心中的目標越來越遠了呢?從“道”的角度來看,我們應該超越各自的視角。當人類面對生存問題時,其他價值都是次要價值。對人類而言,惟一的普世就是存在。林先生說:“知識分子的角色就是拉車與剎車。公共知識分子扮演拉車的角色,讓這個社會更合理。但公共知識分子與社會之間應該是一直互補、一直調整,也就是動態而有機的,否則副作用就出來了?!贝苏Z一出,真的令人深思呀。

的確,“公知”在發揮作用的時候,要避免出現副作用,這樣就應該做到不執著,避免過度化。知識人往往有一種優越感,似乎占有知識越多就真理在握。一開口就是“我認為”,若問他“我”在哪兒?他卻不曉得?!肮碧貏e愛執著于自己的見解,就是所知障。今天,只要你仔細留意當今某些學者或專家的言論,就不難發現,有不少人其實都有執障,他們總以為這個世界需要他們去拯救,其實是他們自己更需要拯救。某種程度上說,書讀得愈多的人,就執著得愈深。執著什么?名、利、色,執著自己的身份、事業、成就、聲望、見解、專業和導師。他把內在的心態架構在一種執著、意識的分別、剛強的自我主義之上,并且希望長遠地保護這種自我意識。由于這種強烈的自我意識,他對一切環境的存在就會產生一種本能上的分裂。什么叫做意識的分裂狀態呢?就是我們內在不能統一,總是偏于所執,執著在某種假相上。意識形態的分裂,就是我們對任何一件事情沒有統一性的看法,所謂統一性的看法,就是內心無所著、無所住,一切因緣所生的這一念,用觀照的力量馬上就突破它,知道緣起自性本空。

禪宗有一句話,叫“開口即錯,動念即乖”。那些開悟的大德,他們的本性、內在里面有大智慧,是不會輕易掉進問題的陷阱里去的,更不會喋喋不休說個不停?!妒ソ洝飞险f:“敬畏耶和華是智慧的開端?!蹦憧纯茨切┳栽倿椤爸R分子”的人,何曾懂得沉默的智慧?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弊鰧W問,應該一天比一天增加,修道應該一天比一天減少。佛法在心,不在語言文字。重要的是轉凡成圣,轉識成智,轉煩惱成菩提。也正因此,筆者決心破“三執”。由于弄文字愛文學的原因,我與文人、文化人曾結下惡緣。所以,我的“破執”首先從文學、魯迅和“知識分子”開始。其次是破人我執、法我執和破空執?!叭龍獭逼瞥院?,就會輕松很多。

林谷芳著《畫禪》書影

在一個劇變的時代,如何安頓自己的生命,也是林谷芳思考的問題。

在如此急遽的變動中,人如何安頓自己?這是一道生命根柢的大公案。他表示,修行的人,最該懂得設身處地,這是我很真誠的一句話。但盡管如此,正所謂“魔焰熾盛,亦可全真”,我們還是可以透過觀照,讓自己活得更純粹一些。

2007年,為了心靈困境的安頓,我曾苦苦尋求并信靠基督信仰。然而,半年多的聚會與禱告,似乎并沒讓我徹底更新生命。這個時候,我不由納悶:這個宇宙間的獨一真神固然能撫慰我內心的痛苦,可是似乎不能契合我的心性。更主要的是,我無法說服自己信服“道成肉身”。雖然,我一直讀《圣經》,困惑并沒有徹底解決。我在想,能否有其他的方式讓我得到真理?真理的表現形式只有一種嗎?

林谷芳先生說:“宗教都有一套對生命的詮釋,這個詮釋也不是憑空掉下來的,它總有證驗、總有論理,問題是你跟它相契否?而這相契在人生的安頓、境界的對應上是否有效?”就拿林先生來說,天生有宗教人格。而大多數人,則是因為一些特殊的因緣與契機,轉向皈依宗教。我大約屬于后一種,與基督信仰似乎不太相契。當然,并非說明這一信仰就不好。

后來,我讀到林谷芳的《千峰映月》。該書認為,中國人的生命困境、心靈牢籠,并不需要用西方的精神舶來品來化解,它自有一種中國式的解決方式。禪宗作為佛教中最重要的一支流派,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獨具魅力和神韻的一道風景,它成為許多古代中國人的人生哲學和心靈歸宿,在當今社會,在中國人面對人生藩籬時,禪依然能能夠引領我們發現從容淡定的生命境界,為生命找尋到真正的解脫。這種見解讓我重新反觀自己的文化傳統。

之后,我陸續閱讀了大量佛學書籍,又在北大修了樓宇烈和周學農兩位先生的佛教(禪宗)專題研究。仿佛轉眼之間,就有種“一朝忽覺夢驚醒,半世浮沉雨打萍”的感覺。我所苦苦探求的真相,原來一直深埋于自己的母體文化里,而我竟然沒有引起我的重視,十分慚愧。

我們這個民族曾有無數次的跌倒,每一次都是通過“重釋經典”而爬起來。起來的那條褪是“經濟”,跪著的那條一腿叫“文化”。戴震從我們民族的經典里,只讀出了“殺人”二字,胡適從我們民族的經典里,只讀出小腳、麻將;魯迅從我們民族的經典里只讀出“吃人”二字……他們是故意“誤讀”了,如果僅僅只有這些,我們民族不會如此旺盛。令人贊嘆的是,直到現在,中國文化依然還是西方文化無法征服的“他者”。

人類如今所面臨的危機是物化世界觀的泛濫,是物性對人性的宰制。人被自己所制造出來的文化制品所主宰,人從目的的地位下降為工具。對營營役役的當代人來說,當遭遇生命困境、面對心靈牢籠時,往往習慣于選用西方的精神舶來品來化解,卻生生忘記了它自有一種中國式的解決方式。我們習慣于看著西方,心靈卻在曠日持久的荒地上拋荒。該如何安頓困頓的心靈,成為當代人的一種宿命、一種糾結。

身為中國人,骨子里流的是中國人的血液,不是哪個人想全盤西化就能全盤西化的。對于這一點,激進派自己也承認。對他們來說,所謂的激進,與其說是一種姿態,還不如說是一種策略。因為中國文化的惰性太大了,不如此地批判就無法讓它有絲毫的改變。汲取這種智慧,就能很好地平衡你的生活。

林谷芳著《落花尋僧去》書影

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將要到哪里去?天地日月是什么?它們從哪里來,將要到哪里去?千百年來,人們一直在深深地探究著一個命題:人類生命的核心或者說生命的支點在哪里? 我們讀經典,不需要別的理由,只這一個理由就夠了:那里面有一種安身立命的“中國式生命智慧”,可以撫慰我們疲憊的心靈。中國傳統文化的生命智慧,是建立在對世界的通透的認識之上。按林谷芳的理解來說,儒家具有社會性,或者說“人間性”;道家具有美學性;佛家有宗教性。儒家重人倫日用,更多地關注現世,概括起來就是四個字:敦禮明倫。敦,即敦厚,敦禮就是看重禮、重視禮,把禮看做是社會構成的根本。道家具有美學性,美是一種創造。完全強調內在的東西,沒有任何標準,放棄一切努力,放棄創造,那顯然是不行的。道家的內在心性的安頓,也是平衡儒家而來。道家,特別是莊子,其關注的主要是個體生命的安頓。安頓心性,體驗自性,解脫欲望,超越知識,解除矛盾。中國人強調反己內求,強調內在心性,講“萬物皆備于我”,這是一種心性的推展,而不是對物質的控制。佛家有宗教性,對于生死實現了絕對的超越,既不執著于生,也不執著于死,而是任生任死。在佛教看來,任何生命都免不了一死,但死的只是肉體而不是靈魂,形滅而神不滅。儒、釋、道三家,相互補充,相互配合。中國文化恰好有儒、釋、道三家來承擔,儒家處理了人與人的關系,道家處理了人與自然的關系,佛家處理了人與超自然之間的關系。古人說,以儒治國,以道治身,以佛治心,就是說用儒家的思想治國,用道家的思想養身,用佛教的思想治人心。佛教天臺宗人孤山智圓提出“修身以儒,治心以釋”,認為儒佛相為表里,可以互補,到晚年他甚至宣稱自己的思想“以宗儒為本”!其實,三家都可以用于治國、治身和治心。中國文化就是生命、生活和生存的一種智慧,而不是一些簡單的知識。

其實,從中國文化的特色來看,“世俗”也并非全是缺點。就禪宗而言,本質也是不離人倫日用的。禪宗把不離世間求出世間,“即世間求解脫”,不離世間法而行出世間法的理論做了論證和實踐。這里有一個禪宗公案:

唐朝時,有兩位僧人從遠方來到趙州,向趙州禪師請教參禪。

趙州禪師問其中的一個:“你以前來過嗎?”

那個人回答:“沒有來過?!?/p>

趙州禪師說:“吃茶去!”

趙州禪師轉向另一個僧人,問:“你來過嗎?”

這個僧人說:“我曾經來過?!?/p>

趙州禪師說:“吃茶去!”

這時,引領那兩個僧人到趙州禪師身邊來的監院(寺院的管理者之一)好奇地問:“禪師,怎么來過的你讓他吃茶去,未曾來過的你也讓他吃茶去呢?”

趙州禪師稱呼了監院的名字,監院答應了一聲,趙州禪師說:“吃茶去!”

一句“吃茶去”,一碗“趙州茶”,代表著趙州禪師的禪心。

禪的修證,在于體驗和實證。語言表達無法與體驗相比。參禪和吃茶一樣,是冷是暖,是苦是甜,禪的滋味,別人說出的,終究不是自己的體悟。所以,萬語與千言,不如“吃茶去”三個字。

對于趙州禪師來說,日常的生活就是禪法,吃飯睡覺都是修禪;對于那位初學者來說,吃飯就是吃飯,睡覺就是睡覺,他領悟不到其中的真味。

佛教的主旨是關注人內心的力量和遮蔽,激發人自身的力量去發現,去尋求覺悟,它的根本精神在于基于內心的緣起法則。發現、拯救、覺悟,這一升華修行過程完全作用于內心,這是它獨有的特點。佛教重內觀,人之心便是一個世界,它要令人改造這個世界。這不就是成佛在世間嗎?這樣一種活在當下的精神,能說是消極嗎?

由于中西文化的根本精神和思維特點存在著極大的差異,因而,套用這種研究方法整理或詮釋出來的中國傳統文化,有時離其原來的意蘊相去甚遠。表面上看,中西文化這兩極好像極端對立,其實不然。就人的生活和生命本身的意義來講,平衡把握得好的時候,這兩極之間應該有一種張力。應該看到,沒有一種完美的文化體系。當下我們研究國學,就是要融會中西,超越分別,超越批判。

林先生對于儒、釋、道三家文化的解讀,讓我耳目一新。它啟發我,作為個體,必須在社會連接里面感受自己(儒家);但如果沒有道家這種自然的折射和縱浪大化之間的安頓,那么不僅生命沒有安頓,即便面對現前的人世,人都會陷入無法自拔的困頓。它并不是居在斗室里自憐自艾的憂憤,而是在江河之中、上善若水之中化解這些恩怨。由此,對于傳統文化的功用,我不再如先前僅僅拿西方文化貶抑自己的文化,也不再僅僅認為只有基督信仰才具有超越性。深入認識自己的文化,對于如何處理人與人、人與自然和人與超自然,無疑具有現實意義。

林先生談文化的重建、生命安頓,讓人覺得法本親切,道不遠人!在中國文化對世界的影響中,禪宗和道家是很重要的,二者雖然有中國的風格,取自于中國文化土壤,但面對生命的問題是具有普世性的,比如人和自然的關系,人如何安頓自我等。儒家則比較表現為具體的社會性和民族性。因此,禪宗和道家是中華文化可供西方“他者”參考的,“我們可以讓西方尊敬的是我們的生命哲學”。林先生從老莊哲學里提煉了“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夫生也有涯,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提倡“生命面對面的學問”。確實如他所說,“能回歸生命主體來觀照事物,這學問也才稱得上真學問”,特別是禪宗也講求“如實的感受”。林谷芳曾在長沙的兩岸文化論壇上,以“三家均衡”與“生命體踐”談臺灣在中華文化弘傳上的生命特質,當時曾引起與會者相當的回響,認為正是當下問題的契合之道?;氐焦餐奈幕阁w,由此就可以看清兩岸文化人的互補性,也才能共同來發揮作用。

責任編輯/斯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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