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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妻

2015-06-17 19:41惠雁雁
飛天 2015年5期
關鍵詞:棉襖活兒兒子

惠雁雁

1

天還沒有大亮,她就起來了,悄悄倚靠在窗臺上望著天色。窗臺上也是暖的,自然是因為有暖氣的緣故。正是這寒冬里的一點暖,讓她睡不安寧。

樓道里傳來了別家孩子上學的腳步聲,但這間房子里靜悄悄的。

她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呆立了好長時間仍沒有聽見另一間臥室里有聲音傳來。她便拿出先前用過的餐巾紙,悄無聲息地就著一絲微亮的天光擦拭廚房的窗玻璃。也許她是愛干凈,更多的只是想讓時間過去。

等到主人起床,她才開始做早餐。她是兩個月前來這里做保姆的。

兩個月,與主人漸漸熟悉了,有一天主人正在喝茶,突然問:“怎么稱呼你呢?”

這一下把她問住了,她囁嚅著答不上來,說:“我兒子叫……”

主人笑呵呵地說:“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她是有的,可是已經有好多年沒人叫了。

“張玉梅?!?5歲的張玉梅說出自己的名字時,連自己也覺得恍若隔世,這還是在鄉村小學作業本上寫過的名字。

一年前,他和男人草草收拾了秋莊稼,背著兩床鋪蓋和一些必備的炊具來到了北山市,他們這一生里的辛勞與經營也在那個秋天草草了結了。

七八十戶人家的村莊,漸漸走得支離破散了,鄰村的學校一撤,年輕人更是個個都帶著孩子外出打工了,去種地甚至看不到同伴。張玉梅的境況更是支離破散,兩個兒子成了家,帶著媳婦孩子進城務工,甚至過年也不回來瞅一眼。他們老兩口沒有一絲抱怨,兒子們日子過得不容易,能顧好小家就行了,哪里還有余力顧著他們倆呢?這在做父母的看來,就像是秧苗缺了水,自然是先保住那還新綠的葉片,那黃了的葉子只好扯掉了。

他們的女兒三年前病故了,女婿帶著小外孫很快再娶,自然就斷了來往。世人常說為富不仁,其實貧窮之家的情義更是和他們的錢財一樣短缺,其間的凄涼與無奈,世間都不肯留下一句話來說道,圣人們只肯高瞻遠矚地留下一句高論:“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p>

女兒活著時,還顧惜到老兩口,穿穿戴戴常為二老添置。女兒治病時,老兩口悄悄給湊了一些錢,兒子兒媳們知道了,雖沒說什么,可明擺著一年四季連個電話也沒了。

就這樣,老兩口商量也進城尋個活兒度日,那個靜得叫人心慌的村莊里,種地沒有多少收入,卻總是叫他們想起一連串傷心的事。

他們獨自來到北山,北山離老家近,總還容易碰到個熟人,聽到熟悉的鄉音,且也不必湊到兒子們跟前惹他們不快。他們在東郊租了一間二樓上的石棉瓦屋,臨時性建筑,一樓的平房上刷著一個大大的拆字。房租每月300元,這是他們能承受的最高房租了。

兩口子想盡一切辦法拼了一年命,男人什么活兒都干,又臟又苦的重體力活兒,給人搬運貨物。玉梅做了鞋墊,搟了雜面沿街去賣,可那收入實在太少了,不要說顧得著吃,就連水費都顧不過來。那些日子,玉梅看見穿黃色馬甲掃大街的都覺得羨慕,怎么樣才能尋得著這樣的一個活兒?一個月掙1100塊呢?快有她的男人掙得多了。

一年后,男人終于用攢下的錢買了一輛小三輪給人送貨,有了三輪,手頭一下又全空了。兩人真怕有個頭疼腦熱的,況且,他們老了不能干活了怎么辦呢?

玉梅就是在這時候提出自己出去找個活兒做的。能做什么呢?玉梅去想打掃衛生,給人家帶孩子。把這想法在認識的老鄉中一說,沒想最先介紹來的活兒是給一個老頭兒做飯,工資一個月1500元。

老頭兒的老伴去世了。

玉梅一聽,心里七上八下的無法回話。1500元,可真不少啊,除去付房租還有1200塊??墒?,老頭兒的老伴去世了。

回頭說給男人,男人也是半天沒吭聲。玉梅果斷地說:“咱不去了,我另找個活兒,總能找著活兒的?!?/p>

過了幾天,介紹人來催問,說人家只是要見見人,未必就是說定了。

再說與男人,男人說:“你看著辦吧?!?/p>

30多年來,玉梅對這一句話并不陌生。這一句話里有她熟悉的冰涼。他的男人沒本事,不是那處處能拿主意的男子漢,玉梅一次次地恨著這句話里的冰冷,也一次次原諒了男人的無奈。這就是她的男人:實誠,沒本事,話語冰涼。

玉梅隨著介紹人來到市中心的幸福小區,一套舊了的三居室里,一個胖胖的中等個兒的男人和氣地招呼她們坐,倒茶遞水地很是熱情隨和。

玉梅心里一格登,他年齡不大呀,也就和玉梅差不多的年齡。

中等個兒男人的話很快使玉梅明白了,他是給他的父親雇保姆。父親一個人住,他們不放心,雖是同在一個城里,但不便天天過來照顧,有個人住在家里,既可以照顧父親的飲食,又可以陪父親說說話。他那樣隨和地看著玉梅,說只要照顧得好,工資還可以再商量。

“周末兩天你可以回去,我們過來照顧老人?!彼俅挝⑿χf。

話說得這樣委婉親切,就像他們之前很熟悉,此時有事托她幫忙一樣。玉梅一時間覺得城里人就是會說話,把一件百般堅硬難堪的事說得這樣光滑軟和,仿佛一塊生鐵也可以吞下去糊里糊涂消化了似的。

這一塊生鐵,玉梅是聽出來的。不過此時玉梅喝了人家兒子遞過來的兩杯熱茶,一時顧不得掂量那生鐵的分量。

“爸,你過來一下,過來坐坐嘛!”

這時,玉梅突然坐直了身子,玉梅一直以為老人不在家,一直以為眼前這個男人在說著一件和自己關系并不大的事。

“不用,不用,我又不是老得不能動了,我能照顧自己,你放你的心!”隨著一個果斷的聲音,一個身材削瘦的老人端著水杯走了出來。他滿頭白發,卻身材筆直,氣色紅潤,比著他那五十多歲的兒子,叫人很難相信他的年齡。

顯然,他老大的不高興,并且毫不掩飾這不高興。

介紹人在打著圓場。

玉梅一句話也沒說,也沒有再喝茶。事實上玉梅是從頭至尾一直沒說話。

“那咱們走吧,來了好一陣子了。你們在??!”玉梅站起來告辭,禮貌,但堅決,她頭也不回地先于介紹人走出了房門。

2

老人姓李,天天手不離茶杯,多半時間茶葉在那一只透明的杯子里靜靜地沉著,茶杯蓋緊緊擰著,直到茶水冷徹。玉梅來了之后不久,茶杯更多地閑置在角落里,他開始在茶壺里泡茶,然后分開在小茶杯里喝。老人似乎沒有其他喜好,閑了就是喝茶。家里幾乎沒有人來上門,多半時間就他和玉梅兩個。

“來,你來喝杯茶吧?!钡谝淮?,他隨和地招呼她喝茶。

“我不渴?!庇衩吩趺茨芎椭魅嗽谝黄鸷炔枘??

“茶不是要渴了才喝。來坐吧,又沒有多少活兒!”確實是,兩個人的飲食以及房間整理對于玉梅來說真沒多少可忙的。

“我就喝一杯?!?/p>

“不怕,茶還能喝醉嗎?”喝完了一杯,主人又給她添茶。

“熱乎乎的,倒是好味兒,可是怎么能讓您老人家給我倒茶呢!”玉梅說。

“我老人家,我就老得連茶也倒不了了?你不念叨我老,我也知道我老了!”老人笑了,但那笑淺淺浮在臉上,明顯是怨玉梅說他老了。

玉梅于是賠上了一個笑:“人不都得老嘛,誰能不老呢?”玉梅自15歲起,便生得這樣細長身材白白臉,到55歲了,還是這樣的細長身材白白臉??菔莸哪樤谶@暖如春月的房子里捂了兩個月,倒顯得皺紋也少了些。而且來到老人家里,老人非常和氣,說話也很有趣,一句話里表面聽著是一層意思,里面似乎又裹著另一層意思。不似她的男人,說話就像石頭塊子撂在地上,就是那個形兒,就是那個質地兒,再沒有想象的必要。

玉梅有些害怕主人對她和氣,但茶還是這樣喝上了。有了第一次,接下來就漸漸成了習慣,玉梅才洗完碗,還在拖地,老人就開始泡茶,并招呼她:“該喝茶了,快來!”喜悅的聲調兒,一本正經的將一天的日子進入下一個程序,就像他們又回到了兒時,一起在玩過家家一樣。

直角的沙發,玉梅坐那個小一點的角。玉梅漸漸習慣了不渴也一杯又一杯地喝個不停。老人往往會在喝茶的時候講起一些往事,說起他50多歲的兒子小時候的言語舉動,說起兒子非得給他找個保姆的事,句句嗔怨里都在表明,他有個孝順的好兒子。說起兩年前他老伴的死,雖是多年沉疴,想不到卻是突然病發,孩子們都不在眼前,老伴就死在了他懷里。說著老人就唏噓抹淚。玉梅也跟著掉下了眼淚,她想起了女兒臨終前的種種情形。

玉梅就這樣在老人的講述里,一一回想著自己的往事,似乎也在和老人進行著無聲的交談。她發現,原來這個當過小領導的老人竟和她有著許多共同的話來拉談: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孫子,胳膊腿兒酸困,頭疼腦熱,還有親人的離散!

每每老人問她的家人時,她總是極平淡地笑笑,說家里就老伴和兩個兒子,平平常常,沒什么可說的。這平常在她的心里其實是一番難以平靜的起伏跌宕,可玉梅是不會對任何人說道的。兩個兒子,吸著她的乳汁長大,那吸飽了乳汁之后,在她懷里露出的笑眉笑眼如在她眼前;兩個兒子,仿佛還在她的掌心里學站立,笑得口水流出來。那種種可愛神態、親愛之情,在母親的心里扎下根,永不能忘卻??墒莾鹤愚D眼長大成家,與母親完全地生分了,沒有一碗米,甚至沒有一句話來體量到她這個母親的不易,體量到父親的年老力衰。再一想,又想到兒子們眼下拉扯著孩子,日子過得艱難,她就完全地原諒了他們,恨不得自己再去幫幫他們。她心里唯一解釋不了、平伏不了的是女兒的死,但她只是淡淡地對老人說:“還有一個女兒,前些年得病歿了?!?/p>

天寒日短,兩人常常是午飯后坐著喝茶閑話,仿佛一下子就到了下午飯的時光。晚飯后,天色已經全暗下來了,老人執意要出去走一走,多半要叫上玉梅。他說:“走吧,你也出去走走,萬一我滑倒了你還能扶我一把呢?,F在這世道,還指望誰?”

玉梅自來到這里,白天很少出去,更不和老人一同出去,早晨多半是老人獨自去買菜,若需要買許多,也是兩人一前一后遠遠地走,不像是同行的樣子。這其中的微妙,玉梅懂。

但夜晚就不一樣了,老人領著他在人影稀少的人行道上慢慢地走,在公園里轉圈兒散步,還絮絮絮叨叨地和她說著這個城市的建筑和布局,很家常,很認真,像是她必須了解這個城市的面貌。還問她冷不冷,冷的話咱就回。

玉梅忍著顫抖說不冷,老人穿著半長的羽絨服,玉梅就穿一件半毛半化纖的薄外套,還是女兒生前給買的。

一天,老人帶著玉梅來到商場,建議玉梅買一件羊毛棉襖。玉梅說不用買,不需要。其實玉梅也早想有這樣一件合身的棉襖,平常穿著暖和,干活時又不受拘束,可一件就得240元。

老人動手挑起來,拿了一件暗紅色底,黑色花朵的小圓立領棉襖要她試試。玉梅一試,果然合適,棉襖還有收腰,就是年輕媳婦穿著也很俏了。暗紅的小棉襖配著玉梅的黑色長褲,玉梅一下子精神了許多。玉梅這個年齡還記著年輕時的小圓立領棉襖,一件紅緞子棉襖,幾乎就是那個年代至美至貴的裝扮了。玉梅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暗暗下定決心就買了吧,再給老伴也買一件小圓領的羊毛襖,出外干活又暖和又不拘束。

這時,玉梅突然發現老人已經在柜臺上付錢了,玉梅連忙趕過去:“我買,我拿著錢呢!”

老人沉著臉看了她一眼:“哎呀,還不一樣么!”顯然,老人是嫌她搶著付錢了。玉梅只好作罷,自去換衣服。老人卻不再板著臉了:“不用換了,就穿著。咱把舊衣服提上?!?/p>

回家的路上,玉梅心里十分忐忑,顧不上其余幾條條心思在七上八下翻騰,只想著不知什么緣故,她什么事都得聽老人的,連同老人給她買衣服她都沒有權利拒絕。

“回去,我就把錢給你!240元,我這幾個月的錢還沒花呢!”為了底氣足一點,玉梅一連串地說,生怕有什么力量打斷她的話。

“你這個小老太太,能不能不跟我這么生分!我給你買件衣服怎么了,誰能管得著我嗎?”他的笑,從眼里流出來。

什么小老太太,連同玉梅自己,都覺得一件收腰的新棉襖,足足讓她年輕了好幾歲。這個老老頭兒可真會說話,那話里的意思總叫人琢磨。

玉梅于是又無話可說,只剩下條條縷縷的心思在無聲地七上八下。

七上八下里,玉梅卻有一種真實的快樂。整整三年了,玉梅沒買過一件新衣服了。

3

東郊的出租房里,滴水成冰。一陣緊風吹過,玉梅擔心石棉瓦的屋頂會給掀走了。

夫妻倆早早躺在被窩里以減少些寒冷,丈夫哆嗦著說冷冷冷,將玉梅完全地夾抱在懷里。兩體合一,似乎真的就不那么冷了,玉梅舒適地蜷在丈夫懷里,淡淡地說著一些家事。

“給你買一件羊毛棉襖吧!兒子穿罷的那件舊襖你又穿了這幾年了,不暖了?我去街上看了,240塊。咱一人買一件?!庇衩坊丶襾?,還穿著那件半化纖的舊外套。

“不用,暖著呢。立馬就打春了!你看下的話,給你買一件?!?/p>

“那咱換租一個房子吧,這房子會把你凍壞的!”

“這天寒地凍的,哪里就那么容易找個現成的房子?要換,也得等開春了再說。這會兒你還覺得冷哩,有我這么好的被子你還嫌冷?”

“別窮開心了,不嫌累!”

“窮人也得活啊,窮就不活了?”

“要不,我回來,不出去做活了,回來最起碼你進門來還有一口熱飯吃?!?/p>

“唉,別說了,別咯囔了,睡吧!過了今冬再說?!?/p>

玉梅回到家,總要蒸兩籠饃,以備丈夫一個星期食用,但隨著天氣的轉冷只好作罷。房子太冷,面粉根本無法發酵,只好買回一大袋饃來。玉梅清洗丈夫換下來的幾件衣服,打掃房間,這一間小小的出租房里,可做的家務少得可憐,以至她坐下來仔細搜尋思量,還是找不到可料理的活兒。屋頂沒法換,爐子沒再買一個大些的,幾塊煤就堆在門角,再要多買些就沒處放了。幾件衣服就摞在床邊的一個小幾上,玉梅早就將它疊齊整。一個鋁水壺、一個塑料大水桶、也擦凈了。

玉梅回到幸福小區的那套三居室里,溫暖撲面而來,一下包裹了全身。窗臺上花依舊在開,屋里又亮堂又寬綽,衣食所用的東西一應俱全,無用的東西也擺得每間屋里都是。這里真如在天堂上一般,人與人的日子為什么是如此的不同!

在這間暖得可以開花散葉的房子里,玉梅念叨著丈夫在那間薄壁房子里的冷,心思遲重,手腳言語都慢了半拍。到第二天起來,才知是感冒了,渾身滾燙,眼里酸熱。主人見了,立刻遞藥遞水,要她躺下。

玉梅連說不要緊,掙扎著起來做了早、晚飯,又早早躺下。夜未全黑,玉梅燒退了些,心里懶懶地想著一些事,模模糊糊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虛虛浮浮,飄飄忽忽,沒有一個人知道自己病了躺在這樣一個溫暖卻陌生的地方,丈夫不知道,兒子們更不知道。

一只手再次撫在她額頭上:“還是有些燙,你到大屋里來吧,大屋里暖和,這個屋里冷!”

“不!這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呢?你可不能再重感冒了,你也是這把年歲的人了,怎么還這么較真呢?我們都沒有多少年可活了,何苦呢!”

玉梅不動,很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怎么呆了三個多月,主人說話的那腔調,就像是兩口子鬧了別扭似的,他憑什么用這樣的口氣跟自己說話。一件棉襖240元,至于要為此付出這么大的代價嗎?玉梅這時要命地想起了那每月1500元,眉頭皺得更加深了。

下雪了,雪在對面的樓頂上堆了厚厚一層,像是一層虛軟的白面包。麻雀一會兒飛回樹上,一會兒落到晾衣的鐵絲上,落到窄窄的窗臺上。這可憐的小東西,哪里是它們能容身覓食的地方呢?玉梅可真想拉開玻璃,讓麻雀進屋來暖和暖和。

這冷寒的夜,是無處逃生的城市,這水泥樓群中,麻雀去哪里藏身呢?在鄉下,麻雀可以躲在舊窯洞里,可以在豬食槽里撿點兒吃的。鄉下,此時在玉梅的想象里,就是麻雀安生的天堂。

主人走進玉梅的屋子,將一床被子重蓋在玉梅的被子上,說,“這化雪的天可真冷呢!”說著順勢就擠到床上來,就像一對暫時分居的夫妻再次合居一樣理所當然。

玉梅一彈要起來,但被子外的寒冷,比寒冷更強大的一股力量讓她無限止地虛弱了。

“你摸摸,你摸摸我,看我老了嗎?”他拉她的手向下摸去,玉梅嚇得緊緊縮著手。如果非得如此,玉梅也只想摸摸他的胸膛,摸摸一個男人的心。

一陣手忙腳亂,胳膊腿兒都僵硬得無處放置,如同一架機器亂了程序,每個零件都不再是地方;又好像有什么塌下來了,那橫梁、鐵架、石塊、土渣混亂地砸了一地。玉梅閉眼忍耐,縮著一顆心逃生。

4

早市上,玉梅買菜時很快認識了兩位同一個小區里的保姆,看那穿戴打扮,言語舉動,甚至年齡,很容易就找到了自己的同行。

玉梅小心翼翼地提到一些話題,回答是相似的:家里平時就只男主人一個,老伴去世了,孩子們平時不大往來。

“唉,這樣住著,總是不大方便?!庇衩氛f。

“方便不方便,就那么回事,不過大家都裝糊涂罷了!咱就是那過了春季的韭菜,自個兒倒是想整捆地總賣出去呢,可是人家買那么多回去沒用啊,就一小把兒一小把地買,省得到時候用不了沒地兒扔!”沒想同伴說話倒是干脆。

玉梅苦笑道:“唉,話說得太扎實了,比事情扎實還叫人難受呢!這樣一說,人立馬就沒法活了?!眱蓚€同病相憐的人都笑了。玉梅問對方家里的情況,說是男人去世了,玉梅寧愿相信這話是真的。玉梅也沒敢說自己的男人就在郊區攬活兒。

粗糲的人生需要多少遮遮掩掩,才能這樣虛虛浮浮地走過?;钪钪?,再不是原來的滋味;走著走著,再不是原來的路徑。玉梅沒有想過掌心里摩挲著長大、心里眼里寵愛著的兒子們真的會三年兩載不給她一個電話;她更沒有想過年紀輕輕的女兒會死,死在她的前頭;她更想不到的是,男人活著,她卻會住在另一個男人的家里。在玉梅心里,結發的男人,猶若生身之父,這一生里是不會再改變了,就像這一生里她不可能是別人的女兒,這一世里她不可能是別人的妻,她甚至從沒有想過男人會先她而去,總以為一切都會是亙古不變,男人理所當然會陪著她直到滿面皺紋,白發稀疏,直到死去。

但是,活到55歲的今天,一切都不再是想象的樣子。

玉梅買完菜剛進門,就接到了男人的電話。她吃了一驚,男人從不曾打來電話的,有事只是發短信。在這個家里,沒有他的聲音,他的存在。進了這個房子,玉梅就仿佛是獨身一人,男人明白這一點。

玉梅心跳火急地問:“咋了,啥事?”

“咱家那間老窯塌了,三叔托人捎來的話,里邊的東西也全壓進去了,門窗也爛了?!?/p>

“大冬天的怎么會塌呢?”

“這兩天雪化的?!庇衩纺X子里一下想起了那個夜晚,那個胳膊腿兒都不是地方的夜晚,那個橫梁、鐵架、石塊、土渣都往身上掉的夜晚。

“啊,你聽著呢嗎?塌就塌了,也沒啥!”

“聽著哩!”

“這房子里凍得惡哩,昨天把那只大塑料水桶也凍裂了,這個星期天你不要回來了,回來再把你凍感冒了。等天氣松和了再回來?!?/p>

“那,你不凍?”

“我凍慣了,能扛住?!?/p>

“蒸饃吃完了嗎?”

“完了。我會買哩?!?/p>

玉梅聽著男人掛斷了電話,一時悲從中來,淚流滿面。那間薄板房里沒有暖氣,做飯時一只小鐵爐勉強有一點熱氣,呆在屋里都凍得人發抖,男人還得風里雪里拉貨、送貨,回來冰鍋冷灶的自己生火做飯。

老家那間舊窯是婆婆紡線織布織出來的,玉梅就在那孔舊窯里成親,在那孔舊窯里生下了三個兒女,這才積攢錢糧修了新窯洞。舊窯里存放著玉梅陪嫁的一對紅木箱子,自然是舊得不能再舊了;還有婆婆用過的紡車、織布機,以及孩子們小時候睡過的柳編搖車。都是一些舊得不能再挪動了的東西,但玉梅一直沒舍得扔,玉梅熟悉那舊物上面的每一道痕跡,甚至那上面蒙著的蛛絲網也是那樣親切。如今,這些舊物件都被壓在了土堆里,玉梅感同身受地想象著那一件件熟悉的物件兒,好像她也是那被壓在底下的一個物件兒。

從幸福小區到東郊出租房,坐公共汽車是一個小時。玉梅從搖搖晃晃的車子里漫看著窗外的景致,覺得像是在夢里一樣,有好幾次,玉梅坐過了站才想起下車。雪化凈時,天氣回轉過來,玉梅是多么祈望寒冷真的就這樣過去,這間薄板房會把她的男人凍壞的。

回到租住房里,丈夫并未在家。玉梅盡力地忙開了家務,爐子生起來,極大方地添煤。煤塊,面粉,蔬菜,油鹽醬醋樣樣添置齊備。做好了飯等著丈夫歸來,又怕丈夫回來。

丈夫的腳步聲上了一樓的臺階,丈夫進門來,無喜無悲,看不出任何表情,就像玉梅不存在似的。夫妻倆默默吃完了飯,然后是玉梅收拾家務,實在找不到活兒來做時,就是極難堪的沉默,夫妻之間無話可說,幾平米的空間里無可回避。

好不容易夜色濃了,于是躺下歇息。屋子里黑乎乎的,只有別處的燈火偶爾照拂這黑暗。

“娃們來電話了沒?”

“沒?!?/p>

“沒就好,沒就是好著哩!”玉梅自言自語。

“真累死人了,快散架了一樣?!?/p>

“我給你按按?”

“不用?!痹捓涞孟裾此谋∈右粯?,屋子又陷入了黑暗中。

“咱躲在這里,咱媽的墳上也沒人去撇一張紙,今年寒衣都沒送。窯塌了,我就想去給媽上一回墳!”玉梅說到這里突然哭了,傷心難抑的淚水洶涌而出,堵住了呼吸。

“哭啥呢,媽知道咱們的難處,你待媽好,媽還會怪你嗎?要怪,也是怪我,怪我沒本事!”

男人在玉梅的被子上按了按,玉梅哭得更厲害了,好像眼淚堵在體內會把人憋死。

流過淚,玉梅覺得松和些了,連房子里的空氣也不那么凍得生硬了。

5

老李病了,一連幾天心慌氣短,卻只說不要緊,在玉梅的催促下,不得已通知了他的兒子。老李住院十幾天,他的兒女們輪流陪護送飯,仿佛生怕玉梅要前去照顧。玉梅突然害怕起來,怕老李有個三長兩短,玉梅在房子里理理這,看看那,心神不寧地等著老李病愈歸來,他真希望老李能多活幾年呀!

一場小病,老李的身子仿佛一下就垮下來了,玉梅更是湯食衣衾精心伺候著,月余之后才漸漸康復。孩子們帶來什么好吃的,老李總要玉梅也吃,孩子們不在時,老李總要坐在玉梅身邊,兩個人比先前更親近了,玉梅也漸漸習慣了這一份親近。

元旦前,老人的兒子前來探望,卻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吃過飯就走,見老人進了臥室休息,他兒子來廚房和玉梅說話。開頭的話很委婉,問玉梅可住得慣;說他爸這幾個月來看著身體好多了,感謝玉梅的照顧,家里能找到玉梅這樣好的幫手真是幸運。玉梅聽得順耳,只是無話可回,只有賠著笑。但是接下來,他話鋒一轉,雖然同樣還是帶笑的面容,甚至更為客氣的笑容,話卻叫玉梅咽不下,咬不動。

“找個時間讓你兒子來家里一下吧。有些話拉拉?!?/p>

“他們來做啥呢?”

“還是找個時間來一下吧,見個面,有些話我們晚輩之間應該說說!”

“有啥話,就和我說。我的孩子們還小呢?!庇衩芬呀浡牫鲆话氲囊馕读?,她突然沉了聲音這樣說。

“還是讓你兒子來吧,我和你兒子說比較好!有些話先說清楚比較好,你說呢?”

“沒什么要說的,有什么說的呢?”玉梅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但還是不好完全拒絕,面對一張客氣的笑臉,玉梅心里再苦,也不好沉下臉來。

老人起來了,咳嗽聲,接著是接水、添茶的聲音。老人的兒子與父親匆匆說了幾句便走了。

玉梅察看老人的神色,看他與兒子說話的神情,他像是知道了兒子談話的內容,又像是不知道。

幾天里,玉梅一直在仔細觀察,仿佛在老人的每一個神態、每一個舉手投足間都潛藏著答案。玉梅全身每個細胞都長出喉嚨來,想向老人討一個答案,可是玉梅縱使長有十萬個喉嚨也出不了聲。

玉梅這一輩子里沒對一個人這樣察顏觀色過,只有女兒身染重病時,她一天天地察顏觀色,惴惴不安地看女兒還能在人間呆幾天。女兒的死深深印刻在她心里,比照得玉梅從此看人生的一切都是冷涼。

虛虛浮浮地捱了幾天,玉梅終于在一次喝茶的時候說:“你兒子那天來時說,要我兒子來一趟,他有些話話要和我兒子說清楚?!?/p>

“來也好,不來也好,能有什么話說呢?”老人簡淡地說,無喜無悲,說著給她添上一杯茶,然后去看電視。

玉梅聽了,一顆心懸在半空里,落不是,升也不是。

那一杯茶的熱氣還在冬天的陽光里徐徐飄散,仿佛一支空有的香。

她的女兒臨終前躺在床上瞅了她一天,叫了一聲媽,輕得像是一聲嘆息一樣,然后眼一合睡去了,永遠地睡去了。玉梅癱坐在女兒床邊,哭都不會哭,握著女兒的手漸漸冰涼。

玉梅站起來,猶豫著,提了垃圾袋走出門,走下了樓梯。

天寒地凍。當電視里主持人以各種形象的語言、通俗親切的話語談著天氣時,身在石棉瓦頂的出租屋里的人卻在體會著砭肌刺骨的冷。天太冷,簡直伸不出手去,出去也找不到活兒。他感冒了,鼻涕眼淚的,只好給自己放一天假。躺在被窩里,似乎愈覺得冷,愈覺得自己虛弱。

“你在哪里?今兒風可緊哩?!笔怯衩钒l來的短信。

他看到這一條短信,眼里頓時酸了,心中無限的酸楚,什么時候夫妻之間就像偷人似的連個電話也不能打了。調好了呼吸,他撥通了電話。

“怎么了,你有事兒?”

“沒啥事兒,今兒冷得厲害哩,要不你別出去了?!笔怯衩非尤醯?、輕柔的聲音。

他聽出了妻子聲音里的膽怯與匆忙,大概那邊屋里有人吧。

“沒出去,出去也沒啥活兒。好像感冒了,冷得縮不住?!?/p>

“冷哩,那是發燒哩,你覺得怎樣?我回來!”那聲音頓時著急起來。

“不用,能扛得住?!?/p>

“扛,你就知道扛!”那邊屋里沒人嗎?妻子的聲音里帶著如常的嗔恨。

“我立馬就回來!振剛,我不做了!咱回,回老家去吧,咱今兒就回,村里就咱兩個人了, 咱也回!”

馬振剛,這個50多歲的男人突然間沉默了,一股暖熱的氣流鋪天蓋地向他撲來,他感覺,妻子李玉梅正幻身一個巨大的、暖熱的形體向他飛來,他干枯、凍結的心伸出強有力的臂膀來,抱住了這一個巨大的暖熱的形體。

“你聽見我說的了嗎?”

“聽見了。咱回!”

臨近年根兒,在回鄉大軍擁擠的火車上,又多了一對50多歲的夫婦,他們背著鋪蓋,抱著鋁合金鍋,提著幾大袋零碎的東西,好不容易擠上了火車。女的穿著深藍底、孔雀藍色小菊花的羊毛棉襖,男的穿著深藍色立領羊毛棉襖。棉襖嶄新,這傳統的中式棉襖穿在他們身上,顯得他們多了幾分精氣神。歸置好了行李,他們緊緊地靠在一起,站立在擁擠的過道里,終于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

責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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