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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寧鎮往事

2015-06-17 19:44石福生
飛天 2015年5期
關鍵詞:新媳婦羅家百歲老人

石福生

那還是1965年的夏天,我作為熙寧鎮化工廠的推銷員,肩負著廠里的重托,裝了滿滿一卡車具有驅蚊殺蟲功效的衛生香和蠟燭等當地特產,前往多年來都是我廠銷售最好最受歡迎的地方——平涼??ㄜ囀擎傔\輸公司派來的,司機姓魏,理個平頭,是個勤快又喜歡說笑的小伙子,我比他大幾歲,他稱我石哥。那時的國道基本上是砂路,卡車走得很慢,車走過的地方,后面總是塵土飛揚,路人常常掩著鼻子躲在馬路兩旁,等著塵土飄散了好繼續趕路。

路上時常有道班的工人在整修公路和邊溝,卡車雖然走得慢點,但基本上暢行無阻?,F在去平涼如果是專車當天就到了,可在過去由于路況的原因,得整整走兩天。路途遙遠,且一路顛簸,幸好小魏師傅喜歡說笑,典故又多,還有許多新鮮事被他說得活靈活現,如臨其境。

到傍晚的時候,車終于來到了平涼縣城。眼前很長的一截還未拆除的城墻,顯示著這座縣城的古老。城門樓子早已被拆掉了,它的位置已經修成了進入縣城的馬路??h城里的街道并不寬,兩輛卡車同時通過都很難。街道兩旁的店鋪大多還是解放前建的,全是木門板的那種,顯得很陳舊。天快黑了,許多人家已經關門歇業了。在一個叫“國營平涼飯店”的院子里我們停了車,出示了單位介紹信,辦理了住宿停車手續。這家飯店的住宿樓是剛建成不久的青磚三層混合樓房,我們住在三樓。今天住的客人可能不多,四人間的客房里只有我和小魏兩個人,我們在公共洗臉間簡單洗了一下臉??纯刺焐淹?,唯恐餐廳下班,趕忙來到了飯店內設的餐廳。里面有六七張圓桌,冷冷清清的已經沒有一個吃飯的人了,掃地的服務員把小方凳全部放在圓桌上面,開始清掃潑了一地水的青磚地面,兩盞微明的電燈孤零零的吊在頂棚上,被門外的風吹得晃來晃去的。

下班了,明兒再來!掃地的服務員見我和小魏走進來,很客氣地說。

我們外地來的,剛到平涼,剛剛辦了住宿手續,一天沒有吃飯了,麻煩這位同志行行方便。沒等我開口,小魏急切地說。因為那個年代,除了國營和集體飯店,沒有任何能吃飯的地方。

見我們風塵仆仆的樣子,掃地的服務員說,大師傅剛下班,熱飯沒人做,還剩有三盤涼面,要不你們湊合著吃吧!

能行!能行!我倆一聽有吃的,哪還能嫌熱的涼的,只要能填飽肚子就成。三盤面我們共付了九兩糧票九角錢,吃完之后,連連向這位服務員道謝。

趕了整整兩天的路,渾身像散了架,回到房間,倒在床上,便鼾聲如雷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一陣“啪啪啪”的敲門聲,把我和小魏從沉睡中驚醒。我喊了聲:誰?外面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服務員!哦!我趕忙穿了衣服,趿上鞋,打開了房門,見是一個中年女服務員。她態度溫和地說,院里的卡車是你們的吧?財稅局的人找你們呢!未及我回答,她早已轉身走了。因為院子里只停了一輛卡車,不是我們的又是誰的呢?這時,小魏也聞訊穿好了衣服。我們沒有來得及洗臉,便匆匆走出住宿樓。

院子里除了兩輛吉普車,便是我們這輛裝滿貨物的卡車,在偌大的院子里顯得十分醒目??ㄜ嚺赃呎局齻€自稱是財稅局稽查隊的人,其中一個小個子問我,你們是哪里來的?

我說,熙寧鎮。

小個子又問,車上拉的啥東西?

衛生香和蠟燭。我很認真地回答。

有當地財稅局的證明嗎?小個子的聲音明顯嚴厲起來。

我遲疑了一下,覺得好像從來沒開過什么證明,便不假思索地說,沒有!

小個子一聽我說沒有,把眼一瞪道:沒有證明,要按偷稅漏稅處理!這車東西按規定要被沒收!

天啦!這可是全廠二百多號人的工資??!要是沒收了,廠子就要倒閉,我就得上吊跳洮河呀!我和他們據理力爭,但一點效果都沒有,平時能說會道的小魏這時也沒了主意。當然,沒收的是貨物,又不是卡車,和他沒多大關系,主要還是我著急。

眼看著貨物要被粘上封條。這時,一個年齡看上去很老、頭發花白的財稅干部走了過來,他攔住小個子,對我說,你剛才說你們是熙寧鎮來的?

我點點頭說,是!

他又說,我沒去過熙寧鎮,你們那兒離平涼很遠,但我聽說熙寧鎮有條巷子叫羅家巷,你知道嗎?

我不假思索地說,當然知道,羅家巷只有二十幾戶人,我就在羅家巷里住。

他見我這樣說,眼睛一亮,驚喜地道:真的?

那還有假!我是羅家巷的老戶,我父親解放前在鎮上做生意,買下了現在住的這座院子,都三十多年了。

他顯然相信了我說的話。當然,我說的也全是實話。他把小個子叫到我們聽不到他們說話的地方,耳語了一陣。然后,他走過來對我說,出門人為廠里辦事不容易,今天就不沒收了,以后再來必須開具證明,今天暫且按每箱一元把稅繳上。

我和小魏聽了老干部的話,激動得熱淚盈眶,連聲道謝??偣彩且话傧湄浳?,共繳了十張大團結。見小個子開完了稅票,老干部又對我說,大清早,你們還沒吃早點吧?

我說,是!

跟我來!他和顏悅色地說。然后,他倒背著手向飯店大門外走去。他說要吃飯,不好推辭,我們只好跟著。出了大門,小個子和另一個財稅干部對老干部說,馬隊(長),我們回單位,你領他們去。老干部點點頭。

馬隊!這個老干部姓馬,可能是財稅局稽查隊隊長吧!馬隊領著我們來到了不遠處的十字街口,旁邊有一個清真飯店,出出進進的大多數是回民。我想,馬隊幫我們解了圍,是想讓我們請他吃飯吧!幫了這么大的忙,吃頓飯也是應該的。馬隊顯然是這個清真飯店的???,不用他多交待,有個坐堂的大胡子笑呵呵地招呼我們坐到墻角的空圓桌上,桌上放著一碗大蒜和一把洗干凈的筷子,看看環境,衛生挺不錯的。時間不大,跑堂的年輕人用方盤端著三大碗羊清湯和三塊白面饃放在我們的圓桌上。馬隊說,是雙份肉嗎?年輕人說,是!

碗里的羊肉可真多,熱氣騰騰的,香氣直往鼻子里鉆。我把白面饃泡在羊湯里,也不怕燙著嘴,一會兒工夫便吃了個精光。當我抬頭看馬隊時,發現他面前放著空碗,正瞅著我和小魏師傅呢!原來馬隊吃得更快。小魏吃得最慢,手里還拿著一瓣吃剩的蒜。我笑笑說,馬隊!要不要再來一碗?

飽了,你們再要嗎?馬隊微笑著反問我。

我和小魏急忙說,不要了!不要了! 我想現在可以結賬了,便朝服務員揮揮手喊道:服務員,結賬!坐堂的大胡子走了過來對我說,馬隊已經付過了!

付過了?馬隊明明和我們一塊坐著喝清湯,沒見他離開過座位呀!事后我問小魏,也說沒發現馬隊離開過。我想,或許是因為我們太餓了,羊肉又太香,一時沒有注意到馬隊離開座位去付賬吧!

離開清真飯店,又來到十字街口。我以為要回飯店了,誰知馬隊卻說,時間還早,也不耽誤你們發貨,我領你們去見一個老人。

這個馬隊真怪,平白無故幫我們的忙,吃了一頓便飯,誰知他又付了賬?,F在他又想領我們去見一個什么老人??礃幼铀麤]有什么惡意,那他究竟想干什么呢?真是一頭霧水,讓人琢磨不透。

十字街口朝南是這座古城的南大街,街上的行人也不多,馬隊在前背著手走著,我們和他保持著兩三步的距離,一路上也沒說話,他好像嘴里哼著類似秦腔的調子。走了不遠,靠右手一條巷道,巷道口一棵大柳樹,長得枝繁葉茂。樹底下一只瘦得要死的小狗跑到墻角,伸著鼻子聞來聞去,好像尋覓著什么。七拐八拐,沿著小巷,我們走了很長的一段路,這才在巷底的一座老式大門前停了下來。大門上雕著花,還有鐵門環,舊是舊了點,但依舊能看得出這家的主人過去還是很富有的。門是虛掩著的,馬隊一推,門開了,然后他很熟悉地走了進去。我還在擔心這院里會不會有狗。我的擔心顯然是多余的,馬隊進門撫著門扇,做了個讓我們進來的手勢,然后說,這是我家!

是你家?我驚訝地說,馬隊你不早說,要知道來你家,我們應該在商店買點東西才對!小魏也連聲說是。

馬隊笑笑說,沒那么多講究,快進來吧!

馬隊這是要干啥?他萍水相逢幫了我們的忙,又請我們吃了飯,他不圖名不圖利的究竟想干什么?他說要見一個老人,便領我們到他家里來,肯定這個老人是他的親人!假如老人有病,我們又不是醫生,找我們來干啥?不管怎么著,已經來了,進去看看,馬隊的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這個院子并不大,四面都有房子,看樣子修建的時間很久了。三間大北房比其它的房子基礎高,也比較大氣,顯然是這個院子的主房。馬隊領我們上了大北房的臺階,到了房子里,也不招呼我們坐下,而是直接一掀門簾進了西面的套間。我們只好在外面等著,很快,就聽到了馬隊的聲音:阿大!你不是常打聽熙寧鎮的人嗎?今天我剛好碰上了兩個來平涼發貨的熙寧人,我給你帶來了。屋子里很安靜,我們聽見有人用微弱的聲音回答了馬隊。很快,馬隊又掀起門簾把頭探出來,對我和小魏說,你們進來吧!我阿大有話問你們。

順著馬隊挑起的門簾,但見套間的炕上睡著一個白頭發白胡須、瘦得像干柴一樣的老人,看樣子老人快一百歲了,他身上蓋著一床很舊但很干凈的大紅緞被子,乍一看,跟一具干尸差不多。我和小魏小心翼翼地進了套間,來到老人的炕前,對老人說,爺爺,你好!我是熙寧鎮來的小石,你老有啥事要問我們嗎?

老人的眼睛睜開了,很顯然他聽清了我的話,身子動了動,面部表情顯得很激動。馬隊趕忙上前把老人扶起,把一床舊被子墊在老人的身后,讓他靠在上面。老人的嘴動了動,似乎想要說話。馬隊急忙把一只帶嘴的小茶壺遞到老人的嘴跟前,老人喝了兩口,這才清清嗓門喃喃地道:熙寧鎮來的!太……太好了。老人的嘴里只剩下兩粒把門的上牙,搖搖欲墜的,似乎有隨時掉下來的危險。老人示意我和小魏坐在床頭上。我瞅瞅馬隊,馬隊說,我阿大讓你們坐下。

我想,老人父子都是平涼人,我和小魏是熙寧鎮人,兩地相隔好幾百里路,飽經風霜的老人究竟有什么事要問我呢?看樣子,馬隊也不清楚老人要問什么事。老人還未說話,干瘡的眼睛里已經閃著一絲淚花,他問:熙寧鎮有條巷子叫羅家巷嗎?

老人的這句話跟馬隊早晨問我和小魏的話一模一樣,難道老人和熙寧鎮羅家巷有什么淵源關系嗎?我說,有!我就在羅家巷居住。老人聽我說在羅家巷居住,頓時老淚縱橫:娃娃!你說的是真的嗎?

是真的,爺爺!解放前我父親在羅家巷買了一座院子,我家都住了三十多年了。

老人顯然相信了我的話,他的嘴唇抖得厲害,好半天才說了一句:同治二年??!羅家巷……

果然,老人和熙寧鎮羅家巷有著一段不同尋常的往事,而且這段往事要從清末同治二年講起。老人說,同治二年,熙寧大旱,周圍數縣赤地千里,顆粒無收,數萬災民渡過洮河,來到熙寧鎮地界,四處乞討。不懷好意的土匪揚言熙寧鎮有大批糧草,鼓動災民,試圖奪取。然而,熙寧鎮雖然是產糧大縣,但糧草年年都被朝廷調走了,根本沒有存糧,也沒有糧食賑濟災民。災民沒有飯吃,許多人跟著土匪趁火打劫,他們根本不相信熙寧鎮會沒有糧食,于是前來攻城。官府兵力不足,立馬把城里的青壯年男丁召集起來,至少有三千多人,他們和幾百名官兵一道守衛熙寧城。熙寧被圍了兩個多月,里無糧草,外無援兵,后來守城的官兵和老百姓每天只有幾十顆大豆充饑??!聽說那個年代,各地都在鬧土匪,各地都在打仗,朝廷還跟洋人打仗,沒有援兵就只有死路一條??!由于熙寧軍民的誓死抵抗,土匪和亂民死傷很多,殺紅了眼的土匪人數越來越多,而守衛熙寧的官兵和老百姓早已斷糧,傷亡慘重。

說到這里,老人的小眼睛瞪得溜圓,看不出他還有那么大的力氣說話。他停頓了一下,流著淚,搖了搖頭,加重語氣繼續講道:同治二年八月二十七日凌晨,土匪攻克了熙寧,熙寧城血流成河??!土匪見人就殺,逢人便砍,數萬人慘遭殺害。羅家巷,當時羅家巷里有一個穿著紅棉襖的新媳婦,領著一個小男孩準備逃命。她的丈夫被官府征去守城,生死不明,她領著丈夫的弟弟剛到羅家巷口,便被一群手持刀矛的土匪圍住了。殺紅了眼的土匪正準備對這個新媳婦和小男孩下手,突然,有個頭目模樣的人攔住眾人說,這個閨女心疼,不如留著,給我當老婆。

那這個小男孩呢?有人問。小男孩也留著,殺了他,新媳婦必不會真心歸順。于是,新媳婦和小男孩有幸活了下來。而熙寧鎮從此落入了土匪的手里。

老人接著說,過了幾年,朝廷派了一個姓傅的南方人任甘肅提督,率兵從天水方向打了過來,熙寧鎮的土匪不是對手,逃的逃,降的降。后來,新媳婦跟隨她后來的丈夫,領著那個小男孩,流落到了平涼,并且在那里定居了下來。四十多年過去了,斗轉星移,大清王朝完了,中華民國登上了中國的歷史舞臺,新媳婦也成了老太婆。在她快要閉眼的那一天,她看看屋中無人,便對一無所知的那個昔日的小男孩說出了前面的這個耐人尋味的故事。然后,她如釋重負地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說到這里,早已老淚縱橫的老人道:那個男孩就是我呀!新媳婦是我的嫂子,她忍辱負重就是為了保住我的命??!是她呵護我長大。我不姓馬,我姓羅??!我是熙寧鎮羅家巷人??!我活了快一百歲了,今天我終于說出了心里話……

阿大!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家人老五輩姓馬,啥時候姓羅了?可不能亂說,這要讓外人聽了,可不得了!馬隊顯然對老人剛才講的往事一無所知。

尕娃!阿大雖然老了,可并不糊涂,剛才我講的,可是在我心里裝了一輩子呀!我今天終于一吐為快了,我等的就是這一天啊,我說完了,心里亮堂了,死也瞑目了。老人如釋重負,臉上也越來越平靜了。

阿大,怪不得你讓我打聽到有熙寧鎮的人領回家來,原來你是要傾訴你的往事??!你怎么事先一點也沒有告訴我呀?馬隊用埋怨的口吻道。

我本來想把這些往事永遠埋藏在心里,也不想讓你們知道,可我有個心愿??!老人說到這里,把目光盯在我的臉上,接著道:那就是我死以后,麻煩老家的這個年輕人在我的墳頭撒上三把熙寧的土??!請你一定要答應我!

原來,這就是老人的心愿,老人等了幾十年熙寧鎮的人,就是為了這個小小的心愿??!老人這是懷念家鄉,不忘故土??!阿爺,你放心,以后我會常來平涼的,這點小事我一定能辦到,請你老放心好了。老人高興地點點頭,滿懷期待地目送我和小魏走出了他的臥室。

一晃三十年過去了,事與愿違,我再也沒有去過平涼,三十年前對老人的承諾也始終無法實現。那次,我回到廠里,滿以為很快會第二次出差去平涼,孰料廠里卻派我去銀川推銷產品,之后就再也沒有機會去平涼了,平涼那邊也由于其他地方的產品進入而擠占了我廠的銷路。

轉眼到了1995年,由于市場經濟逐漸代替了計劃經濟,熙寧鎮化工廠這個縣辦企業,由于生產的商品都是傳統的手工業產品,成本高,利潤低,加之銷路越來越窄,銀行貸款累累,職工工資無法發放,終于宣布破產。廠子拍賣給了包工頭,幾年后建成了一個住宅小區,聽說包工頭賺了好幾千萬,成了熙寧鎮較大的房地產開發商,而化工廠的近二百名職工在廠子拍賣后,每人僅得到了幾千元的安置費,然后自謀出路。還不到退休年齡的我,因為五十多歲了,人家嫌年齡大,一時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

賦閑在家的我,因為祖上留下來的院子臨近大街,很有商業價值,于是打通了側墻,安上了門窗,三間住宅被改裝成了商鋪,很快有人租了去,開了服裝店,每年租金六千多元,抵得上當時一個人將近一年的工資了,許多過去的同事都羨慕得很。我沒有找到新的工作,正好衣食無憂!

我是一個比較講信譽的人,三十多年再也沒有機會去平涼,承諾那位百歲老人的心愿至今不能實現,我感到忐忑不安。正好,這天有個比我大幾歲的老街坊來到我家里,我不覺眼前一亮,這不是羅家巷的百年老住戶老羅家的后代羅尚卿嗎?我有必要把這個人的身世給讀者介紹一下,況且這個羅尚卿和平涼的那個百歲老人也是大有關聯。

羅尚卿的祖太爺就是同治二年領著一個男孩從羅家巷逃出來、被土匪頭目擄走的新媳婦的丈夫,叫羅漢林。當土匪打進熙寧鎮時,守城的官兵和百姓大多遭到屠殺,羅漢林有幸活了下來,流落鄉間。熙寧鎮被土匪占領,直到五年后,清政府肅清了太平天國和捻軍起義,這才派了一個叫傅先宗的南方人擔任提督,率兵進入甘肅。盤踞在熙寧鎮的土匪不是對手,很快獻城投降。熙寧鎮被清政府收復后,派來了新的縣令,流散外地及四鄉的熙寧鎮人重新回到了城里。當羅漢林來到羅家巷時,但見到處殘垣斷壁,滿目瘡痍,連巷道里也長滿了蒿草。父母親死了,新媳婦和弟弟下落不明,現在羅家只剩我一個人了呀!羅漢林嚎啕大哭,幾乎昏厥過去。后來,無依無靠的羅漢林在縣衙門做了一個小吏。當時,縣衙門找了十幾個老秀才編寫《熙寧鎮續志》,在同治二年的那場災難中死去的好幾千個有名有姓的熙寧人被記錄在這本志書里。有個老秀才告訴羅漢林,說他在采訪時,有人告訴他,你的媳婦和弟弟被土匪擄走了,有可能還活著。這倒是一個驚人的好消息,可是,事隔多年我到哪里去找他們呢?如果他們還活著,也應該到熙寧鎮找我呀!他們一定會來找我的。就這樣,盼星星盼月亮,一盼就是幾十年,盼到清朝皇帝退了位,盼到袁大總統歸了天。完了!沒希望了,或許他們早死了,或者新媳婦改嫁他人另有新歡,早忘了我了。尚不甘心的羅漢林在臨死之前給他的兒子講了新媳婦和弟弟的事,囑咐兒子,假如他們還活著,有幸到熙寧鎮找了來,那他們仍然是我羅家的人!兒子流著淚答應了父親,羅漢林這才閉上了眼睛。從羅漢林算起,新媳婦的故事一直傳到了第四代,也就是羅尚卿這一代。這個遙遠而悲慘的故事,羅尚卿很小的時候就聽父親講過了,他僅僅認為這是個故事而已。哪知道,當我那次從平涼回來,把百歲老人的故事講給他聽時,羅尚卿驚呆了,還真有這事?我告訴他,下次我再去平涼出差,一定帶他過去,讓他圓了祖上的夢。同樣,羅尚卿和我一樣等了三十多年。

今天,羅尚卿風塵仆仆地來到我家。他說,他在教育界干了幾十年,現在退休了,有了閑工夫,他想到了遠在平涼的百歲老人。雖然說老人一定已經去世了,但他還是想去看一看。也是湊巧,那天,羅尚卿正好在一個酒桌上碰上了已經是一家建材公司老板的小魏師傅。自從運輸公司改制為私營企業以后,小魏師傅不甘忍受老板的白眼,憤然離職,貸款創辦了一家建材公司。經過數年打拼,公司已擁有資產數百萬元,魏老板也成了遠近聞名的企業家。二人不知不覺談起了平涼的百歲老人。羅尚卿說,老人肯定已經不在了,但他的子孫還在,我現在有的是時間,我還有去那里看一看的愿望。作為當事人的魏老板當即表示贊同,他說,現在去平涼有高速公路,當天就可以到達,并表示愿意無償提供車輛。

聽完羅尚卿興致勃勃的一番話,我立即表示愿意一同前往。當天晚上我興奮得一夜未曾合眼,給老人的承諾終于可以實現了,雖然是遲還的愿,但畢竟可以畫上圓滿的句號了。

我們挑選了一個自認為是良辰吉日的日子,駕車前往平涼。車上了去平涼的高速公路,魏老板說,大約兩個小時就到了,聽說現在那里發展很快,到處是高樓大廈,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當年的那個馬隊。我說,要是馬隊還活著,應該已經八十多歲了,那次沒有見到他兒子,不知道叫啥名字,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們。羅尚卿說,咱們去稅務局打聽,或許能打聽到他們。

魏老板笑著說,萬一找不到就權當是旅游了一趟。

平涼終于到了,原先破破爛爛的一座縣城,早已不見了蹤影?,F在一幢幢高樓拔地而起,寬闊的街道四通八達,儼然是一座中等發達城市。進了城不遠,我們在東方賓館登記了一個三人間。休息了一會兒,我們出了賓館大門,想到外面吃點東西,發現旁邊有條巷道,里面挺熱鬧,當地的小吃很多,拉面、面片、包子什么的都有。羅尚卿說胃疼不想吃,但我們還是勸他吃了半碗燴面。

吃過飯,我們向當地的一個老人打聽了一下稅務局的方向,然后步行去找。大約轉了半個多小時,便來到了稅務局。門房老大爺告訴我們:下班了,明天再來。我說,我們不是辦公事的,我們想找個人,想找一個以前在稅務局工作過的人。然后,我把馬隊的有關信息告訴了他。老大爺搖搖頭說,我是這里的臨時工,剛來一年多,這人我從沒聽說過,要不你轉到家屬院,那兒有幾個退休老干部經常在下棋,你去打聽打聽,說不定他們知道。

我們道聲謝,轉身剛走了不遠,老大爺突然又把我們喊住了,他說老局長來取報紙,說不定他知道,讓我們過來一下。果然,有一個比看門的老大爺年齡還要大一些的頭發雖然已經全白但很有氣度的老人到稅務局門房來取報紙。我連忙向老局長說了馬隊的有關情況。老局長思索了一會兒,對我說,這個人我知道,我剛到稅務局來的時候,他就退休了,十年前已經去世了!

這下完了,老馬死了,這趟白跑了。不過,老局長接著又說,馬隊的孫子馬海峰前年稅務學校畢業,被安排到鄉下稅務所工作,你們可以打電話聯系一下。根據老局長提供的有關信息,我就用稅務局門房的電話打過去。那邊問,你找誰?我說,馬海峰。你找他有事嗎?我就是馬海峰。我連忙說,我是熙寧鎮來的,是你爺爺的親戚,你有空嗎?我們當面談談。電話那邊好像停頓了一會兒,然后接著說,我爺爺去世快十年了,以前也沒聽說熙寧鎮有親戚呀!不過,今晚我值夜班,你告訴我你住哪兒,明天我過去找你好嗎?年輕人說話挺謙和,挺有禮貌,我便告訴了他我們所住東方賓館的房間號。臨走,我們連連向門房老大爺表示感謝,魏老板還給老大爺發了一支“奔馬”香煙。然后,順原路回到了賓館。

馬海峰在鄉下工作,據說那地方離城里有五六十里路,估計他回來也到中午以后了。第二天,我們懶覺一直睡到上午十一點了,正要到外面去吃飯,剛打開門,有個挺漂亮的服務員走過來對我們說,是310房間的客人嗎?有人找。我們這才注意到服務員的身后跟著一個年輕人,二十幾歲的樣子,寸頭發,白白凈凈,穿著花格子短袖和牛仔褲,蠻帥的一個小伙子。

你是?我明知道是誰,但還是脫口問道。小伙子彬彬有禮地說:我是稅務局的馬海峰,是你們在找我嗎?

是是是!我連忙回答,我們從熙寧來,咱們去房間談好嗎?馬海峰愉快地點點頭。

在房間里,當我講了三十多年前來平涼,馬隊替我們解了圍,又帶我們去見了躺在床上的百歲老人,以及老人所講的熙寧鎮的往事和他自己的身世的前因后果時,馬海峰像聽天書似的,皺著眉頭,一言不發。末了,他說:其實我祖太爺在你見過他的那一年冬天就去世了。我爺爺雖然知道這件事,但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本人也在1982年去世了。我父親現在不在平涼,他所在的企業去年破產了,他離開了平涼,和我母親一道隨一個朋友去天水搞建筑了,他是不是了解這些情況,我就不知道了。停頓了一下,他繼續說,你們都是厚道人,料想不會有假,就應你們的要求,我帶你們去我祖太爺和我爺爺的墓地吧!

馬隊和百歲老人的墳墓坐落在一條小溪邊,背靠著小山,憑我們的感覺,是一處極好的風水寶地。百歲老人的墳前立著一塊碑,上書“故顯考馬公諱漢臣之墓”,馬漢臣看來是百歲老人的名字,落款是馬富有。馬富有肯定是馬隊的名字,看落款的時間是他活著的時候立的。當我們給百歲老人上完香焚燒完紙錢之后,羅尚卿隨即打開了隨身帶的塑料袋,里面裝著他從自家院里取來的三把土,他輕輕地、很莊重地撒在了老人的墳上。我也靜靜地閉上了眼睛。三十多年了,老人的心愿今天終于還了。

這一切都被馬海峰看在眼里,他確認這絕不是虛假的,人家千里迢迢而來,圖的就是認祖歸宗,不忘親情,別無所求。眼瞅著朝自己微笑著走來的羅尚卿,馬海峰喊一聲哥哥,倆人便擁抱在了一起。淚水早已迷蒙了他們的雙眼……

責任編輯 閻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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