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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先生與《容美紀游·注釋》

2015-06-25 14:19沈虹光
長江文藝 2015年6期
關鍵詞:走馬白果

沈虹光

走馬鄉,白果坪,一聽就很偏遠,遠到了崇山峻嶺中的鄂西南邊陲。即使在暢通了高速公路的今天,從武漢驅車也要走整整九個小時。一個文化人,學者,怎么會呆在這樣一個遠離中心的地方?怎么會呆在這樣一個孤零零的“鄉”“坪”琢磨一部古籍?一見面,剛剛坐下來,我就向高先生提問。

高先生當時感冒初愈,氣弱,面色有點蒼白,坐在白果坪那幢低矮的老木屋里,安安靜靜地微笑著聽我發問,然后緩緩地回答說:第一次看到這本書的時候,我還在上初中,才十幾歲,一看就忘不掉了。

在《容美紀游》中,無錫才子顧彩生動地描寫了走馬的一株古銀杏樹,樹大得驚人,樹洞就像個大起居室,居然能夠容納十來人打鋪睡覺。高先生的家就在這株巨大的銀杏樹畔,相隔不出百米,時間卻與顧彩相隔了二百多年。

高先生是1930年出生的,家境貧寒,一次,父親跟著爺爺和鄉人出去販豬兒,在恩施一個叫紅土溪的地方被團防抓住了。團防是防紅軍的,走馬白果一帶正是蘇維埃政權掌控,也被稱作紅軍的窩子,白色恐怖時,蘇維埃干部都被亂刀分尸。父親一行出門販豬兒,也是避亂。不想還是沒有避掉,在恩施被說成紅軍探子,一起六個人,都用刀砍了。有一個年紀小的看上去像個娃兒,僥幸被放生,報了信。母親哭著要去斂尸,傾家蕩產張羅鄉人去了,又被當作紅軍的女探子,差一點也回不來。

六十年后,高潤身出差恩施查找土司田氏史料,特意繞道紅土溪。沒表露父親這層關系,只說探訪民族歷史遺址,找到老人慢慢往這件事上引。都說有此事,拖去殺時,幾個人一路喊冤枉。一個穿長衫戴禮帽的人路過,看著像紳士,幾人就拉住喊救命,央求他說情討保。這人大概想到面子小,沒有答應,掙脫衣裳走了。

刀砍后是就地坑埋的,這是據傳。埋人的坑在哪里呢?都說不具體。高先生執意要找。一位退休老教師聽說高先生也是教書的,就交談得深入一些,說為首的叫黃俊卿,本不想殺,但六個人身上帶有穿眼錢,這就是紅軍探子的標記。黃俊卿拿不定主意,就去問菩薩,結果根據神的意志,還是殺了。黃俊卿解放后被鎮壓,刀斧手姓金,移居他鄉也故世了,亂石荒坡,草木森森,坑埋點誰也說不清楚了。老教師看出高先生的糾結,勸慰道:沒有必要尋找了,如果后人發達,說明埋的地點好,也沒有必要搬遷,存心就是了。一番話讓高先生平靜下來。

父親遇害時,高潤身才三歲,靠母親做雜活上了小學。再往后就是抗日戰爭了,武漢淪陷,拖著龐大的機關輜重的湖北省政府逶迤西遷,來到了重山疊嶂的恩施。一個貧窮的國家,貧窮的省份,還要擠出錢來打仗,真是捉襟見肘??墒?,外敵的欺侮更激發了滋培人力愿望,時任湖北省政府主席的陳誠在艱難中推行“計劃教育”,提出“國家辦教育實行公費,以彌補寒家子弟不能求學的缺憾”。就是這一政策,讓大山里的苦孩子高潤身受惠。讀完初中后的高潤身又考上了恩施高中,因成績優異又獲得了優等生的公費,第一次看到《容美紀游》,就是這個時期了。

高先生在自述中提到當時的艱苦,初夏還穿著棉襖,冬天就一條單褲,寒假回家要步行六天,大腿都皴了。這樣一個鄉下孩子,從哪里得到《容美紀游》的呢?想象戰時的恩施,起伏的石板街上熙來攘往,滿是操著全國各地口音的外鄉人,恩施中學的老師和學生大概也來自四面八方。寢室昏暗的燈光下學生們傳看的是一些什么書?也遷到了恩施的湖北省通志館藏有《容美紀游》,那是館長李書城戰前派兩位總纂搜輯方志參考書,到北平圖書館抄回來的。仗打來了,就帶著書跑。這是一部描寫恩施的古籍,到了恩施的李書城一定很想把它刊印出來,盡管很困難,他還是準備籌資。書印了沒有?印了多少?發行了沒有?少年高潤身看到的是這個版本嗎?他沒錢買書,怎么得到書的?

揣了一肚子的問題,來不及問,旁邊有縣、鎮、村幾級干部陪著,我在這兒談話,人家在旁邊轉悠,還不時看表,這里就談不下去了。

推想展讀《容美紀游》的情景,少年高潤身一定是很興奮的,特別是讀到走馬白果一段。幾百年前的一個讀書人竟然到過自己的家鄉,就睡在那株司空見慣的白果樹樹洞里。栩栩如生的文字描寫,情景就像發生在昨天。高先生一定覺得非常有意思,抬眼再看自己的家鄉,再看那棵白果樹,就不一樣了。

顧彩是康熙四十二年(高先生注釋,應為四十三年)農歷二月初四從枝江動身的。經松滋、五峰、石門、慈利進入鶴峰。哪怕大雨滂沱,打著傘就著篝火,他也要把當天的見聞記錄下來,這就留下了一本奇書《容美紀游》。

如今大半日的車程,顧彩走了十四天,到白果坪是二月十八日傍晚。那時的白果還沒有“坪”,只有“荒坡無店舍,惟古銀杏樹一株,大百圍,腹空可容十許人”。顧彩一行“就根為墻,構薪作窩鋪”,“就宿其中”,“夜半大雨如注,衣被盡濕,最為狼狽?!?/p>

高先生在注釋里介紹,走馬白果一帶原本富饒,只因與湖南慈利接壤,這邊是容美土司,那邊是麻寮土司,兩邊老打仗,你一刀我一槍沒完沒了,老百姓都被嚇跑了。顧彩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百姓避兵鋒逃離后的荒涼。土司制度衰滅后,朝廷派的流官來了,乾隆年間走馬設了“巡檢所”和“前司外委把總署”,署址就在古白果樹左右。還辦了義學,老百姓紛紛回歸,村鎮得以復蘇。

被稱為“小漢口”是抗日戰爭時期,這也是高先生在注釋中介紹的。日本人已經打到宜昌,長江航運中斷,鄂湘川之間的羊腸小道成了主干線。東南的棉紗布匹和百貨,西南的食鹽和山貨,都靠這條干線交流。走馬白果正在這條干線上,沿途農家為來往旅人提供食宿,都成了客棧。白果樹下就是集散地,商賈旅人摩肩接踵,不歇晝夜,還開出了又平又直的山間少見的半公里長街道,這時,白果才成了“坪”。

古白果樹也被人們尊崇和培護,這是從乾隆和嘉慶年間開始并延續下來的。舊時科考出來的官吏都有文化,每到一地,都很注重史志,肯定也讀了顧彩的書,接連兩任知州都捐廉為古銀杏樹砌了石墻,還勒石立碑,“實固保障后之人仰瞻喬木,其庶幾有故國之思乎”。

古白果樹成了當地的古志樹。目標太大,連日本人都注意到了,在日軍軍用地圖和湖北省地圖上,都標明了“白果樹”。

我這樣不厭其煩地引述高先生的注釋內容,實在是因為喜歡,閱讀的時候感到新奇有趣,哦,原來是這樣??!抬眼再看看現在的走馬白果,想到曾經活躍在這里的生命故事,感覺就不一樣了。少年高潤身一定也是這樣地被《容美紀游》吸引了——不過他讀的是古籍原文,那是很難讀的。

高先生喜歡讀這難讀的書,在他家短暫的晤談時,他就對我說,他喜歡歷史,解放后當教師曾到武漢進修,可以選擇其他專業,他卻獨挑了歷史,畢業后回到鶴峰,在縣一中就教歷史。他是個好教師,不斷受到學校和政府的獎勵,這是一段很幸福的時光,在自述中他寫道:“跟著共產黨走,建設社會主義新中國,成了我的理想和目標?!?/p>

分明是“左派”,怎么突然成了“右派”呢?不測之禍一言難盡,不展開。只說當“右派”后,勞動改造了整整二十年。平反后回到學校,沒教幾天,卻又不行了。

高先生在自述中說,這是為了孩子。為了讓已經成年的孩子有個領薪水的地方,他提前退了休,讓孩子頂了職?;氐桨坠簳r,他才五十一歲。

終于熬到1987年,受聘到縣民族宗教委員會整理民族史料和民族成份檔案,這就要與暌隔三十幾年的《容美紀游》重逢了。

縣民宗委騰了間小屋讓他住著,辦公室里也放了一張桌子,每天要坐坐班,“辭海未翻先掃地,電話鈴響忙停筆,來客訪問毋怠慢,會議通知轉達急”,這是他自況的小詩。

晚上回到小屋,就可以安安靜靜地在燈下伏案了,這一“伏”就是九年。

閱讀注釋,感到書中提到的地方,高先生似乎都親自做過實地查訪。比如原文中提到“百順橋”,注釋中就寫了,這個橋在何處,是何形制,建于何年,建橋的原委,命名的典故,舊址在哪兒,現在在哪里,現狀怎么樣,遺存了多少,不是實地察看,很難寫得那么具體,那么精細。

他還去過北京。因為注釋先要確定原本,現存的版本多是散片和選刻,有殘缺,要補齊,還要找相關的資料。1990年4月,他和同事一起去北京。

出行首先想到的是省錢,臥鋪票價高,聽說也容易被盜賊盯上,他們就買了硬座。晚上二十點四十五分上了車,硬座,就是硬生生地坐著。坐著倒也不打緊,麻煩的是人多,擁擠,味雜,空氣不流通,不多時,同事覃先生就感到呼吸困難,苦熬了幾個小時竟至休克 ,嚇得高先生趕緊在鄭州下車,把覃先生送進醫院搶救?;钸^來后也不敢再走了,北京之行就此告終。再次北上時,高先生就事先查了黃歷,選了個吉日動的身。

果然順風順水,一路來到了北京,進了國家圖書館。二次同行的是縣民宗委副主任熊先群,也是高先生的文友。

皇諭奏疏,善本古籍,每周只對外開放一天,這就是周二。早上八點鐘進去,下午關門才出來,中午在里面吃盒飯。查找到了,不準帶出,只能一字字抄錄。高、熊兩人分工,你一頁我一頁,不許用手接觸,翻頁用夾子。

鶴峰史料記載,容美土司有給康熙皇帝貢品,高、熊也想查一查,看看《康熙起居注》里有沒有記載??芍灰灰娔琴即蟮姆孔?,天上地下滿滿騰騰的古籍文牘,從哪里下手?不敢再想。

一周只有一天能抄書,空閑時間就很多,兩人就出去玩兒,這就玩出了一個小插曲。

那是由天安門廣場沿著長安大街西行的時候,一中年婦女突然攔住他們,拿著一件羊毛衫央求高先生幫忙試一試,說是高先生與她丈夫個頭相仿。武漢人聽到這里就要發笑了,這騙子也太缺乏創造力了,居然用這樣陳舊的段子??稍诋敃r,兩個書生剛從民風淳樸的大山區出來,單純得像頭一次聽到愛情表白的少女,做夢都不會想到騙局。高先生就幫忙試穿,女人一邊幫他拉扯,一邊說羊毛衫是減價的,又便宜又好,說得高先生也動了心,58元一件,買了兩件。而后走進西單,卻發現到處都是,款式一模一樣,標牌上寫著:晴綸衫,18元。

小插曲還沒完,緊跟著,熊先生去恩施駐京辦事處,在朝陽區公共汽車上又遭遇小偷,被扒850元。不甘心,看見彩棚摸彩,想撞大運撈回損失,卻連火柴盒都沒有摸到,幸虧只投了兩元。

只得緊縮開支,在圖書館附近找了個最便宜的小旅館。是地下室,廁所間就在頭頂上,隱隱滲漏。夜深人靜,上面拉屎撒尿和沖水聲聲聲入耳清晰可辨。

吃飯也省了,只是每晚在魏公村街邊流動餐車上吃一頓簡餐。不料又遇一少婦,中等姿色,戴博士倫隱形眼鏡,熱情,大方,同車進餐五天,混得老相識似的熟絡。引得高先生也買了博士倫隱形眼鏡,花了兩百元錢,一天也沒戴。

要說注釋《容美紀游》不容易呢,也包括這樣的小插曲,題內題外都有曲折,前進的道路永遠不可能一馬平川。事后,熊先生寫了《北京尷尬客》,高先生寫了《北京行》兩首,自嘲。

數易其稿后,十二萬字的《容美紀游·注釋》終于通過了專家組評審,出版日期是:1991年12月。

印數兩千冊,裝幀也低廉,定價2.40元。薄薄的很不起眼,雙行夾注是六號小字,半個芝麻粒兒大,密密麻麻,硬是考驗讀者的視力。知道的,當它是民族古籍整理的成果;不知道的,就當是普通的地方資料。后續的效應是出版者想都沒有想到的。

高先生也沒有想到,帶著一張民委頒發的獎狀就離開了那間小屋,返回了他的白果坪。待到容美土司遺址進入國家重點文物名錄,國家和省里兩級文物局的考古專家一批批來到鶴峰山中時,高先生已經八十二歲了。

考古發掘是重大項目,研討會級別很高,與會專家都具有權威性,大家都會提到《容美紀游》,拿在手中的就是高先生的注釋本。一位考古專家說,以往考古,都是未知的,一切都要挖出來看。這回可好,一卷在手,按圖索驥,你就挖吧。

這一切高先生渾然不知,他呆在白果坪家中,伏在那張小方桌前寫自己的文章,自得其樂。

我去容美土司遺址,包包里也帶著《容美紀游·注釋》,一路走一路對照著看。

比如平山爵府,高先生在注釋中仔仔細細地告訴我,這個“平山”就在“今鶴峰縣城郊區新莊鄉坪山村,位于縣城東北12.5公里處”。海拔多少,地勢如何,周圍峭壁溪流怎樣,山上土司爵府的設置、大小街道、學館、戲樓、寺廟等等,都寫到了。原文“平山爵府”四字,高先生注釋了將近四百字。

有注釋就好懂了,拿著書去找,由爵府東行,半里,有高二十仞、宛如筆架的小山包,果然一點不差,硬是有個小山包。書上又說了,土司田九峰在上面蓋了個藏書樓,書櫥羅列,曲廊蜿蜒。好吧,爬上去看看。真是一塊平地,雖然樹和灌木長滿了,但稍微扒一扒地上的泥土和腐植層,就可以看到殘磚碎瓦。

土司來小山包上讀書,怎么上下呢?得有一條樓梯!

書中也寫了,有一條在天然石罅中鑿出來的臺階。

幾百年的土層壅埋,根藤雜纏,什么也看不見了??脊湃藛T不急,就按照書中描寫的地方仔細發掘,很快,石階顯露了出來。

我去時,遺址已經布控定線,挖出的石階被保護膜仔細地覆蓋著,主人掀開蓋膜讓我觀看,正是顧彩描寫的,天然的巨石上有一條裂隙,由下而上地曲折著,階梯就是在裂隙中加工打鑿,成了一級一級的石階。

顧彩說“磴道甚窄”,“肥者”必須“扁身半伏”“作蟹行”才能爬上去。

我去攀爬,真的要手足并用,不“蟹行”就上不去。邊爬邊好笑,顧彩大概是爬了一番的,有體會,描寫得那么傳神。

感謝顧彩,也感謝高先生。他的注釋化雅為俗,化難為易,化故為新,讓我讀懂了。

能夠和高先生見面,還得要感謝張良皋先生。張先生是著名的建筑學家,華中科技大學教授,為寫作《土家吊腳樓》和《武陵土家》,在恩施各縣鄉深入考察,到過鶴峰走馬鎮。張先生在自己的文章中記述走馬鎮白果坪,這樣寫道:“在此得見心儀已久的學者高潤身先生,他注釋《容美紀游》,張揚顧彩,我們一見如故,大慰平生?!?/p>

閱讀張先生的文章時記住了這段話,一到走馬鎮,我就問鄉干部,可否拜望高先生。

主人打電話聯系,說高先生很歡迎,但是這兩天他感冒了,不方便出門。

我說不要客氣,是我去看望他的。

鄉干部就領我去高家,邊走邊說,張良皋教授也來看望過高先生。

我說我知道,張教授很尊敬高先生。

鄉干部笑道,張教授八十多歲了,還像個小孩子,拉住高先生的手不放,說他看了《容美紀游》,是高先生的粉絲,是高粉!

我說我也是高粉呀!沒有高先生注釋,《容美紀游》我肯定是讀不進去的。

容美兩字就費解。是地名還是人名?是地名轄域在哪里?是人名人物又是誰?劈頭“容美宣慰司”五個字,就讓人撞墻,什么意思呀?往下讀,歷史漫長,時空交織,人物復雜,事件錯綜,每一詞甚至每一字都是疑問。不轉身去查找資料就弄不懂,資料展開了又沒個邊,收不回來,終是糊里糊涂。古人不知道標點,也不分段落,豎排的繁體字尚可克服著看看,生僻字就非查不可,碰到密集的生僻字簇,恨不得一字一查,閱讀的流暢性都被打斷,一點快感都沒有了。

一個好老師,就是要為學生掃清障礙,激發學生的興趣。

高先生就是一個好老師,給學生講解時很耐煩,有教無類,不嫌學生水平低,一律用平易明白的語言,讓大家一聽就懂。比如介紹容美,他說容美也稱容米,元史記載,在某某年,有容米洞官田墨,糾合蠻酋干什么什么。好了,到這兒我就明白了,容美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地方,這地方有官,姓田,名墨,等等。宣慰司又是怎么回事呢?高先生接著講解,這是元代的設置,多在少數民族地區,明、清沿襲,為土官最高職銜,是中央認可的少數民族首領。

認真地聽高先生講解,一步步跟著他走,就能栩栩如生地看見那個清代文人顧彩,布衣麻履,騎在一頭大白騾子上,帶著裝了行李的竹編大筐,還有做飯的家什,一路叮叮哐哐的,懸崖千仞,亂石嵯峨,騾蹄一趑一滑,步步心驚。

顧彩是無錫人,生活在中國最富裕的地方,又是文人,哪吃過這個苦呀?即使閑居陋室,也可以調素琴,閱金經,何苦來這草昧艱險之區,心驚肉跳,小命都要弄丟了。干嗎?

高先生又為我們解惑了,他說到了著名的戲曲作家孔尚任。

原來,顧彩也是個優秀的戲曲作家,跟孔尚任合作過一部《小忽雷傳奇》,關系很好??咨腥蔚摹短一ㄉ取?,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演出后轟動京華,也引起康熙帝不滿,半年后就因一樁遺案被罷了官。返回山東曲阜后,遇到了恰巧在衍圣公府中訪學的顧彩。晤談中,孔尚任提到了容美土司。

怎么會提到容美土司呢?又有前因。

前因就是容美土司田氏喜好詩文,喜歡結交漢族文人,代代相傳成為家風??滴跏哪暌u職的田舜年,不僅自己曾求學荊州,后來把孩子也送到荊州和京城學習?!短一ㄉ取忿Z動京城時,田舜年的使者正在京城,與孔尚任有過交往。談了些什么不知道,但《桃花扇》被禁演后不久,就在遙遠的武陵容美土司府中重新搬演,卻是有案可查的事實。

顧彩是帶著孔尚任的信去的容美,第一站是枝江。

為什么要到枝江呢?高先生繼續講解,顧彩之所以先到枝江,原因有二:其一,枝江是容美去荊州府和省城的必經之路,也是容美的茶葉、藥材等土特產的一個主銷點。去容美,必然要經過枝江;其二,枝江縣令孔振茲,與孔尚任同宗,又與容美土司熟稔,顧彩在這里停一下,把孔尚任的信交給孔縣令,孔縣令又把顧彩去容美的消息,傳遞給容美土司,搭了一座橋。

就在枝江,顧彩看到了土司派來迎客的人,牽著準備給顧彩當坐騎的大白騾子以及一應俱全的途中用物。

不料,顧彩卻不想去了。

為什么?

他病了。

大病小???

小病。

小病靜養一下不是就好了嗎?

不行,顧彩還是不愿意去。原來他不是住在枝江縣署里嗎?恰巧縣署有一個家丁,去過容美,伺候顧彩的時候就聊天,說容美又遠又險,有蛇有虎,他進去時曾經丟失了向導,迷路整整一個月,差點丟了性命。顧彩一聽就害怕了,不想去,又不好意思直截了當地拒絕。怎么辦呢?文人戲墨,就寫了一首詩,用小詩來婉轉辭謝。

辭謝詩交到前來迎客的土人手中,土人嚇壞了。說土司的律法很嚴酷,慢客者割耳,竊物者斷指,生殺予奪,顧先生您要是不去,主人會說我待客不誠,回去要治重罪的。

顧彩只有硬著頭皮上路了。

讀到這里,感到高先生又像一個說書人。說書講究的是鋪平墊穩,這一筆那一劃不緊不慢,都是些什么人物,相互是什么關系,各人心里是怎樣想的,都要一一交待清楚,一點點地把故事線索捋順了,入情入理了,觀眾自自然然就聽進去了。

約好去見高先生的時候我有點小激動,不知道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七月下旬,武漢熱得正苦,走馬白果卻無需空調,很涼爽。高先生站在老木屋的中門內,微笑地看著我。很清瘦,穿了件夾層外套,握手時還是感到他的涼。

他并沒有侃侃而談,回答總是緩緩的,感覺到一些虛弱。在村干部的催促下,我要去銀杏樹下看村民表演花鼓燈和打溜子。擔心高先生的身體,我請他留步。

他說不妨事,接過妻子遞來的草帽,一起出了門。

緩緩地走著,便走便聊。我說到張良皋教授的文章,張教授說他看白果樹時也是高先生陪同,教授寫道:“這樹,毫無疑問是顧彩、高潤身和我的共同朋友?!?/p>

高先生聽了很高興,說張良皋教授當時確實很激動。他也說張教授像小孩子,說張教授圍著銀杏樹轉了幾圈,左一張右一張地拍照,邊照邊說,這是顧彩睡過的地方呀!我跟顧彩在一起了!

暑期,小小的校園里很安靜,明麗的陽光下不高不矮的教學樓白墻紅瓦很鮮亮。那棵古老的銀杏樹就在操場邊上,緊挨著院墻。

樹很大,樹洞也大,但沒有顧彩寫的那么大。我圍著樹干轉,疑惑它能不能容下十許人,只怕兩三個人就躺滿了。我說顧彩是文學夸張。

高先生平靜地聽我質疑,笑著解釋,顧彩文辭優美,但風格寫實,書中描寫了許多景物,將文字與實景實物一一比對,都比較準確,夸張的并不多。樹洞看著小,是因為修操場的時候墊高了地面,把下面都掩埋了。

我又轉了一圈,設想被掩埋了的下面的洞有多大,還是將信將疑。

高先生只是笑笑,表述自己的觀點,并不爭辯,是老文人的涵養。

分別時,我向他求書。他拿出一本《容美紀游》,紙色略舊,是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12月的第一版。

翻開封面,只見扉頁靠書脊處,有圓珠筆豎寫的“向端生自學之用 ?恕不外借”。

我接書的手猶豫了,向端生是作家,鶴峰縣文聯主席,也是文史專家。第一版只印了兩千冊,物以稀為貴,故“恕不外借”?,F在返回到高先生手中,不論是什么情況下回來的,都說明高先生也想珍藏。一時不知該不該收。

看出我的心思,高先生笑笑,不解釋,只說,沒事,給你吧。

我自然求之不得,馬上請高先生題字。

枯瘦的手有些顫,一筆一畫寫得很慢,落款是:“高潤身2012年7月29日于白果村三組家中?!惫P跡中留存了那顫抖。

轉眼到年底,我的一本小書出來了,想到高先生,卻不知道走馬鎮白果村的郵編,怕寄丟失,就寄給了鶴峰文體局向紅燕局長,請她轉交。向局長很快就回電話,說,高先生已經歸山了。

一時悵然。

隔年又去白果坪,就去看望高先生的妻子龔氏。

龔氏也不簡單,其父是行醫的鄉儒,把女兒也送進學校念書,龔氏是上世紀四十年代末鄉村少有的女中學生。解放后也做過教師,為照顧家庭離開教席,與高先生相守一生,感情篤厚。

我問高先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龔氏回答得干脆:老實,聰明。

我告訴龔氏,上次來看白果樹時,還看到了花鼓燈和打溜子,高先生說他年輕時都會。是嗎?

龔氏說:他呀,愛玩兒,玩得好得很!

您看他玩過?我問。

看過。年年看?;ü臒?,打溜子,扯胡琴,唱民歌行酒令,樣樣在行。年輕,人長得也漂亮,打街上過,都看他。龔氏不笑,把我和同去的人都逗笑了。

高先生的《也是詩文集》中,提到白果坪精彩紛呈的民間玩意兒,其中有獅子燈。那是一個春節,村里成立了領導小組,培訓成員,排練演習,集資制作獅子皮,高先生年輕時親歷親為玩過的,擔任了藝術顧問,一一指點,保證傳統技藝原汁原味。

年三十排練制作停當,初二入夜在白果樹下出燈,縱跳撲臥,繞樹三匝。初八敲鑼打鼓進了縣城,初九在容美廣場獻藝。

玩獅子燈要炫技,四張桌子的高臺,獨立,倒立,橫空,坐蓮,翻云天,動作驚險度高,才能吸引眼球引人喝彩。最后獅子口吐的長聯從天而降,花鼓丑旦上場演唱,唱詞兒都是高先生新編的。一時人頭攢動鞭炮不斷,興猶未盡,便又巡游,銀行、交通、公安、法院,一個個單位地演。

到不同單位巡演要根據不同單位的情況唱新詞兒,高先生出口成章即興揮灑,眾人驚其急智,贊嘆不已。

這些都記錄在《也是詩文集·獅子燈復興記》中,高先生和顧彩一樣,也是有聞必錄。

龔氏與我坐在小木桌邊交談,她抬抬下巴示意桌子對面空空的那一方,說,他總是趴在那兒寫,從早到晚,一趴多少年,寫了一輩子。

山里冬天要烤火,火盆就擱在桌子底下,桌邊要圍上棉桌裙,兩腿放進去暖和極了,高先生坐在那兒寫作,兩腳是不會冷,坐得住,可以坐很久。高先生就坐在這桌邊寫呀寫呀,寫老了,寫到了歸山。

按照白果坪鄉俗,歸山是不上山的,就在宅邊,挨著家人。高先生也安臥在老屋后面。

高家兒媳帶我去屋后,是一小片叢冢,有高家的,也有旁姓的。前面是一大塊菜地,霜后的白菜油菜葉子肥綠綠的,叢冢也是青青的草色。

兒媳說,辦事的時候打了圍鼓,給老人開路,打了四天。

我問,打四天是很隆重的吧?

兒媳說是的。不過這也是請人掐算了的,打幾天不可以隨便定的。

墓碑上,龔氏的名諱也刻好了,位置也預留停當。與丈夫并肩,和生前一樣,安安詳詳地坐在一起,就這樣一往情深地注視著走馬白果,天長地久,永無竭衰。

責任編輯 ?楚 ? ?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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