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淺藍的色調與鴿子的溫柔
——論左琴科和他的小說

2015-07-20 02:51北京李建軍
名作欣賞 2015年19期
關鍵詞:琴科猴子蘇聯

北京 李建軍

淺藍的色調與鴿子的溫柔
——論左琴科和他的小說

北京 李建軍

本文試圖在文學與政治尖銳沖突的語境里,通過對左琴科小說文本的考察,揭示左琴科獨特的個性氣質和創作風貌,同時,通過對左琴科的個案考察,揭示蘇聯文學普遍存在的內在矛盾和嚴重問題。

左琴科 蘇聯化 反諷 幽默 認同

我仿佛聽見了遠方的呼喚,

可是周圍沒有人影,沒有聲息。

你們把他的軀體托付給

這片慈祥的油黑的土地。

無論是垂柳還是花崗石,

都不能把他的遺骸遮蔽,

只有那海灣上的風

飛來悼念他,失聲涕泣……

——阿赫瑪托娃:《獻給米·左》

1

政治與文學的關系,本來是簡單的;政治家與文學家的關系,似乎也并不復雜。政治作為文學的表現內容,不在文學之外,也不在文學之上,而是在文學之中;而政治家作為文學的鑒賞者,不在文學之上,也不在文學之中,而在文學之外,也就是說,他應該像一個普通讀者那樣,與作家保持審美距離,以真正鑒賞的態度閱讀作品,而不應該越界闖入文學批評領域,尤其不能根據自己的興趣和偏見,強求作家應該寫什么,或者應該如何寫。

然而,就像魯迅所說的那樣,文藝與政治總是走在“歧途”上,總是經常性地發生沖突。文學家多是求完美的理想主義者,對生活通常有著更多更高的訴求;政治家則是求實利的現實主義者,所以,便希望天下一道同風、都鄙有章,不喜歡人家亂說亂動??墒?,文學家卻不那么聽話,常常發些不平則鳴的牢騷和吶喊,希望借此打破生活沉悶的現狀,這就難免使政治家深感不快,總疑心他不懷好意,以至于拿他文章來看,但見處處都是刺人的荊棘,在在皆是罵人的暗語,于是,便心生惱怒,便要敲打他幾下,特別不高興的時候,甚至要砍他的腦袋,以儆效尤。斯大林和日丹諾夫對左琴科的栽贓與謾罵,就是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個案。

1946年,斯大林對左琴科大發龍庭之怒,對他的《猴子奇遇記》橫加指責。他指責這篇小說“絲毫不能令人信服”,屬于“拙劣作品”;還指責左琴科沒有寫過“戰爭題材”,“專門寫沒有思想性的東西”。最后,他聲色俱厲地說道:“社會不能按照左琴科的意愿改變,而他應改變自己適應社會,如不肯改變就讓他滾蛋!”①

那么,斯大林為什么不喜歡左琴科,甚至要叫他從蘇聯“滾蛋”呢?

米哈依爾·左琴科(1895—1958)的個性確實有些卓異。他是溫和的,甚至有些感傷,但并不是隨順的人。他天性敏感,對于人類身體和心靈的痛苦,都有敏銳的感知:“他和許多幽默家一樣,面呈愁容,心事重重,四處漂泊,仿佛要從自己的影子中掙脫出來。盡管態度冷漠,談吐緩慢拘謹,但這個矮小的,有著端正五官和一雙善于思索的黑眼睛的年輕人,是極端神經質和敏感的?!雹谒勒兆约旱母杏X、尺度和節奏來寫作,總體的調子卻既不昂揚,也不沉郁,屬于謔而不虐、辯而不華的那種。雖然他是“蘇聯文學中唯一成熟的幽默大師”③,但是,用那個時代流行的政治標準和文學標準來衡量,他顯然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作家。

然而,對政治毫無興趣的左琴科,卻寫過一本以列寧為主人公的小說集。據蘇聯學者葉爾紹夫介紹,“左琴科共寫了七十六篇列寧的故事(其中十二篇發表于1939年)。這些故事揭示了列寧的性格特點。整個小說集再現了領袖質樸而有魅力的形象,在他身上體現了俄國革命激發出來的一切優秀品質”④。在《列寧和崗哨》《錯誤》《在理發室》等故事里,左琴科通過樸實而親切的敘事,塑造了日常生活情境里的列寧形象,贊美了他身上的謙遜、律己、樸素等美德。

是不是這些小說惹怒了斯大林呢?不是沒有可能。想想看,列寧去世都快二十年了,怎么還要對他念念不忘?還要寫這么多的作品說他的好話?現在大家贊美的可都是“斯大林”啊,為什么就你還這樣對列寧一往情深?這不是等于指桑罵槐嗎?這不是等于旁敲側擊地暗示“今上”缺乏這些美德嗎?

他不會不知道左琴科寫過大量關于列寧的小說。如果知道,還要指責左琴科“專門寫沒有思想性的東西”,那就太說不過去。退一步講,即便這篇只有五千來字的兒童文學作品《猴子奇遇記》確實存在很大的問題,那也不至于讓他如此震怒吧?

是的,事情沒有這樣簡單。斯大林要借左琴科向所有的知識分子發難,要在作家中制造一種緊張的氣氛,要讓他們向現實和權力屈服。

據西蒙諾夫回憶說,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蘇聯知識分子和作家與國外知識分子和作家有了更多的交往和交流,也產生了更多的愿望和訴求,希望能“擴大可以做的事的范圍,縮小禁止做的事的范圍”, 而在列寧格勒,以阿赫馬托娃和左琴科為代表的作家的威望尤其高,影響力也尤其大。西蒙諾夫說:“看來,掌握足夠情報的斯大林(況且情報來自各個方面,可以互相驗證)感到社會情緒不大對頭,認為有必要擰緊螺絲,斬斷那些不切實際的對未來的幻想?!雹?/p>

西蒙諾夫說得沒錯。斯大林的確一直通過告密信等信息,監控作家們的行動和言論。在1944年的一份例行報告里,斯大林看到了包括阿謝耶夫、楚科夫斯基、費定、愛倫堡、卡西爾等人的不滿社會現狀和文學現狀的言論,其中就有左琴科的這樣一段話:“我要等一等。戰后文學很快就會發生變化,給我設置的障礙都會消失。到那時我要重新發表作品。眼下我一點也不會改變,我要堅守自己的陣地?!雹迵趴品蛄蟹蛘f,斯大林本來就對知識分子“恨之入骨”,看到這些言論,他更是惱意頓生:“他們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都干得出來,于是斯大林又來了個輕車熟路:對自由思想者重開殺戒,整治不同意見?!雹?/p>

日丹諾夫唯斯大林馬首是瞻。他徹底否定左琴科的人格和創作,幾乎將他定性為“國家公敵”:“在二十五年中(引者注:指1922年至1946年間),他不僅沒有學到什么,不僅沒有改變什么,相反地,他還公開無恥地繼續做無思想性和庸俗性的說教者、無原則和無良心的文學流氓。這就是說,左琴科過去和現在都不喜歡蘇維埃制度。他過去和現在對于蘇聯文學都是歧視和敵對的?!雹嗳盏ぶZ夫的話,沒有一句是說對了的:全都是謊言,全都是誣蔑,全都是撒潑。

對于左琴科,日丹諾夫不僅辱罵,而且還恐嚇。在列寧格勒的那場“批判大會”上,他模仿斯大林的語氣來威脅左琴科:“如果左琴科不喜歡蘇維埃制度,難道你們能下命令說,遷就一下左琴科嗎?并不是我們應當改變自己的趣味,并不是我們應當改變自己的生活和我們的制度去遷就左琴科。讓他改變自己吧,如果他不愿改變——就讓他從蘇聯文學中滾出去。腐朽、空洞、無思想和庸俗的作品在蘇聯文學里是不能有存在的余地的。(熱烈的鼓掌)”⑨

左琴科與妻子上書斯大林,為自己辯誣,但是,他們的信有如泥牛入海。

很快,左琴科就與阿赫瑪托娃一起,被開除出了“蘇聯作家協會”。

為了生存,左琴科也妥協了。他寫了一些“主旋律”的作品,但大多不成樣子。

1954年5月,英國大學生訪問列寧格勒,指名要見左琴科和阿赫瑪托娃。當問到他們對日丹諾夫報告如何看時,左琴科明確表示不同意“報告”對自己20世紀30年代所有作品的批判,而且傾訴了自己的委屈和不滿:“我已無路可走。諷刺作家在人格上應該白璧無瑕的,可我已經被玷污,成了人人唾棄的狗雜種……我已經沒有前途可言!我再無所求!我不需要你們的寬宏大量……更不需要你們的叫喊和辱罵,我太累了!我寧愿接受任何命運,只要不是現在的命運!”⑩由于他的這種“不配合”態度,赫魯曉夫也拒絕給他平反。

楚科夫斯基在1955年7月4日的日記中寫道:“可憐的左琴科鼓足全部力量,做著英雄般的努力,以便能作為享有充分權利的成員回到作家隊伍里去,但一切徒勞,一切無用,一切失敗……這是可怕的。然而,最可怕的是整個駭人聽聞的不公,是給他扣上的罪名的荒謬,是沒有任何可能恢復自己的名譽!……一個人的生命被毀了,一個出色的、獨特的、稀有的天才被毀了……”?

1988年10月21日,蘇聯《真理報》發布了這樣一條消息:“蘇共中央政治局”10月20日召開會議,決定“將聯共(布)中央《關于〈星〉和〈列寧格勒〉兩雜志的決議》作為一項錯誤決議予以廢除”。

2

世界上大體有兩種文學:一種是認同的、頌揚的文學,一種是懷疑的、反諷的文學。前者對現實生活秩序和生活方式抱肯定態度,認同官方的意識形態和價值理念,并用它來指導自己的寫作;后者則具有質疑的精神,對現實持批判的態度,拒絕服從外在的指令。諷刺是文學最內在的本質,也是影響文學的生命活力和價值生成的重要因素。一個時代的文學環境越是健康,諷刺文學的發展空間就越大,諷刺文學的寫作就越是活躍。如果文學精神中的諷刺鋒芒和諷刺力量喪失了,那么,文學的衰微和死滅,就為期不遠了。

諷刺和批判是俄羅斯文學最重要的寫作原則,也是它最偉大的精神傳統。19世紀第一流的俄羅斯作家,基本上都是諷刺型和批判型的作家。然而,進入20世紀20年代,諷刺逐漸成了文學上的禁忌。俄羅斯文學面臨著脫胎換骨的問題,亦即“蘇聯化”的問題。文學上的所謂“蘇聯化”,就是用認同和肯定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取代抒情和反諷的“批判現實主義”;文學將不再是一種基于個人意志的高度自由的精神創造活動,而是一種接受社會指令的、被嚴格規約的功能化生產活動。也就是說,自由的文學將被改造為服從的文學。

為了培養和引導 “認同的文學”,蘇聯從很早的時候,就開始以警惕的態度對付俄羅斯文學中的“離心傾向”和“否定傾向”(見之于列寧的一系列文章以及他與高爾基等作家的通信),就著力遏抑和削弱文學的反諷精神:“1931年,批評家奴西諾夫發表文章《無產階級文學的體裁問題》,率先向諷刺文學發難,挑起在社會主義的蘇聯諷刺文學是否應該存在的話題。批評家認為十月革命勝利之后無產階級絕少需要諷刺,‘在無產階級文學中諷刺文學占據的遠遠不是頭等的地位’?!敒樾碌纳罘绞胶托挛幕亩窢幊蔀槲覀兾迥暧媱澓统汕先f群眾的創造精神的事業時,諷刺不可能起到特別重要的作用?!?936年第8期《我們的成就》雜志發表茹爾賓娜的文章《冷嘲熱諷的限度》時,文章作者甚至給暴露一詞加了引號,明白無誤地表示出對社會主義制度下暴露的必要性的懷疑,對傳統的批判性諷刺予以徹底否定?!?批評家羅曼諾夫甚至用“正面”和“片面”來為諷刺文學加上桎梏:“幽默作家和諷刺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現反面的特征和現象的同時,必須利用正面的特征,那樣反面特征就會更加鮮明清晰,那時才不會破壞生活的真理。通常認為諷刺作家不能表現正面體制和現象。我們時代的諷刺作家不應該被這個論點催眠,他們必須一次性地并且永遠地結束片面的諷刺,否則他們自己首先注定要滅亡?!?

在“蘇聯化”的無可抗拒的巨大壓力下,在對諷刺文學的異常嚴格的規訓過程中,俄羅斯文學的幽默精神和諷刺傳統發生了嚴重的斷裂。諷刺文學從此一蹶不振,“30年代諷刺幾乎完全萎縮了”?;蘇聯文學的“幽默諷刺之潮到30年代中期以后基本斷流……與左琴科同時的一些有經驗的幽默作家和諷刺作家,如列別杰夫-庫馬奇、希什科夫、卓里奇、柯利佐夫、阿爾多夫、連連契等,在斯大林文藝政策的高壓下,人人自危,不是再不寫幽默諷刺的作品,就是轉而寫‘肯定的諷刺’。即便在50年代‘解凍’后相當長的時期內,蘇聯文學中仍然既沒有優秀的幽默諷刺文學作品,更沒有成熟的幽默諷刺作家出來……蘇聯幽默諷刺文學的悲劇,在世界文學史上是空前的”?。在這樣的情勢下,左琴科的諷刺文學之路,注定是坎坷艱難的,也注定是兇多吉少的。對于“蘇聯化”的新文學格局來講,左琴科的這種春風般和煦的諷刺,依然不屬于中規中矩的“認同的文學”。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左琴科都不是一個持不同政見者。他接受蘇維埃制度,也愿意通過自己的努力,使這一制度更加完善,使生活在這一制度下的人們變得更加高尚。盡管如此,按照蘇聯官方的文學標準來衡量,左琴科仍然只是“同路人”,而不是“自己人”,仍然不是合格的作家。他的寫作路向、方法及格調與尼·奧斯特洛夫斯基、革拉特珂夫、富爾曼諾夫、法捷耶夫、波列伏依、蓋達爾、馬卡連科幾乎完全不同,也與官方對文學的基本要求有著不小的距離。

這也不奇怪。他對政治和那些波瀾壯闊的生活,本來就沒有多少興趣。他像契訶夫一樣,更關注細小的日常生活,更關注那些更切實的經驗內容,諸如恐懼、焦慮、憂郁等精神疾病。在他自由創作的作品里,只有平平常常、庸庸碌碌的“俄羅斯人”,而沒有那種具有“鋼鐵意志”和“戰斗精神”的“蘇聯人”,也少見被天界的光芒照得通體透亮的“英雄人物”。

對自己創作上的“局限”,左琴科是知道的。他在《感傷的故事》的“初版前言”中說:“讀者當然有權要求作者寫出真正的革命內容、重大的題材、宏偉的使命和英雄們的壯志豪情——一句話,要寫出完滿崇高的思想……這本書是專寫小人物的,寫那些庸夫俗子,寫他們的種種丑態?!?在他看來,現實生活的真實狀況決定了作家的寫作方式:“革命的最初年代里既然存在這類現象,那就得如實寫下來。況且,我們敢說,上面提到的這樣一些人、這樣一個階層,在當今世界上仍然廣泛地存在著。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將這樣一本缺少壯志豪情的書拿出來,敬請各位雅正?!?他的文學精神和作品風貌,固然與官方認同的標準化的文學很不相同,但是,對“蘇聯文學”,他也從未抱“歧視和敵對”的態度。他只是用自己的方法,根據自己的觀察,來敘寫生活,來塑造人物。

從代際來看,左琴科是純粹的蘇聯作家;但是,就文學寫作的精神譜系來看,他顯然屬于19世紀的俄羅斯文學。他走的是果戈理開辟的道路。他是契訶夫的精神之子。他像契訶夫一樣,是無神論者;他像契訶夫一樣,傾向于用批判的眼光審視生活和人性,用幽默和諷刺的方式來展開描寫。盡管他的小說總是使人聯想到契訶夫,聯想到這位偉大作家所塑造的帶著種種殘缺、過著不幸生活的灰色調的人物,但是,他的作品從整體上看,卻洋溢著一種內斂而平靜的樂觀精神。他傾向于接受這樣一個信念:只要經過艱難的努力,尤其需要經過人格和道德上的自覺努力,人是有可能最終不斷成長的。

不錯,左琴科的小說里,的確是含著諷意的,然而,那是多么溫柔的諷刺??!他聚焦于生活的殘缺和人性的固陋,但描寫的態度和筆調,卻是溫婉而平和的,既不像果戈理那樣無情地嘲笑,也不像契訶夫那樣凝重地嘆息。他的諷刺,溫情而體貼,是裹了棉布的,是黏了蜜糖的,有一種柔軟而甜蜜的性質。

左琴科將自己的小說命名為“一本淺藍色的書”,并且做了這樣的說明:“這種色調象征著希望,它自古以來就意味著謙遜、年輕和一切美好的品格;這是天空的顏色,它伸展在我們頭頂上,任鴿子和飛機自由飛翔。我們就用這種色調作為我們這本引人發笑、間或也動人心弦的小書的書名……不管人們怎樣議論它,這本書里終究是歡樂和希望多于嘲笑,而諷刺則少于對人真誠的愛及溫柔的眷戀?!?如果將果戈理的諷刺比作冬天,將契訶夫的諷刺比作秋天,那么,左琴科的諷刺就是溫暖的春天,甚至就是熱烈的夏天。

然而,作為一個天才的諷刺文學作家,左琴科的命運早已注定,可謂在劫難逃。在一個無趣的時代,一個有趣的作家是注定要倒霉的;在一個排斥個性的時代,越是有個性的作家,便越有可能成為被攻擊和整肅的對象。左琴科生活在一個只需要服從和贊美的時代,生活在一個不需要批評也不允許批評的時代。這就意味著,作為一個諷刺作家,他因為哪部作品被指責和批判是偶然的,他最終將成為打擊和清算的目標則是必然的。

3

是的,就政治態度來看,左琴科并不敵視“蘇維埃制度”,他用理解的態度來對待這個“新時代”的新生活。盡管他更多地看到的是問題,但是,這并沒有使他對這個時代產生徹底的懷疑,更沒有使他將它當作自己的“敵人”。相反,左琴科還為這個時代辯護,努力發現這個時代可能使人的品質和生活變得更好的可能性:“現在,歷史正在揭開新的一頁;這是一部驚人的歷史,它將產生于新的基礎之上——也許再不會有對金錢的瘋狂追求,再不會在這一方面釀出滔天罪行?!?

在寫于1934年至1935年的短篇小說《我干過哪些行當》中,“我”干過五十種行當,但都糊涂度日,一事無成。后來,發生了“革命”,“我”終于成了一名“指揮員”。作者肯定了“革命”使人脫胎換骨的力量。雖然這篇小說的敘事過多地偏重于“過去”,對“今天”則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因而并沒有多少說服力,卻顯示了作者對“革命”的認同態度?!洞蟪鞘兄狻罚?936)則揭示了時代的新風尚如何改變了一個人的道德行為。一個七十二歲的鄉下老頭來到列寧格勒,看他生病的兒子。一開始,他尋釁鬧事,舉止粗魯,喜歡吵架和撒謊,雖然“算不上是反革命,可在政治上是夠落后的”。然而,警察的敬禮改變了一切。在過去,只有“將軍和貴族老爺”才能享受到這樣的禮遇,所以,“當站崗的民警再次向他敬禮時,老頭兒禁不住全身哆嗦起來”。自此以后,他也對人彬彬有禮了。作者借小說中一個知識分子的話說:“我總是堅持這樣的觀點:對人要尊重,要以禮相待,揚人之長,這樣做大有好處。人的許多優良品格會因此而發揚光大,就像玫瑰在黎明時綻蕾開花一樣?!?同樣,在《少年維特之煩惱》(1933)中,他寫一個青年,總是將生活想象成無比美好的畫面:“人人相親相愛,個個通情達理、互相敬重。人們心地善良,親人和睦相處。哪兒也聽不到粗魯的罵人和吵架的聲音了?!?可是,就在“我”騎著自行車如此想入非非的時候,一個像中國的“城管”一樣野蠻執法的林蔭道看守,就將他粗暴無禮地辱罵了一通,還罰了他的款。但是,另一個看守人卻溫文爾雅地對待他,善意地提醒他不能在這里騎車。于是,“我心里又充滿了歡欣喜悅,充滿了對人們的熱愛”,甚至還想高呼:“讓我們相互友愛,相互敬重吧!”

《別進去》(1937)則通過新舊時代的對照,贊美了新時代如何改變人們的生活態度和生活方式,使一個嗜酒如命的人,漸漸回到正常而溫馨的生活中來?!哆^命名日的女人》從明面上看,似乎在批評馬車夫的自私和冷漠,內里卻隱含著為“集體農莊”辯護的主題:雖然農村生活正在大變樣,但是那個車夫卻依然故我,喜歡單干,為了多掙幾個錢,為了不讓拉車的馬太累,他寧可讓過命名日的妻子在泥濘的路上艱難行走,也不讓她坐馬車。而那位妻子也同樣有問題,一開始對丈夫破口大罵,到了終點,卻走近大車,開始把買回來的東西卸下來,搬進屋里。小說的最后一句是:“集體農莊將不允許他們委屈自己的過命名日的女人?!?“單干戶”是自私的,而自私即惡,公有即善——這是完全符合主流意識形態的理念。

雖然,這樣的小說在左琴科的小說中,數量并不算多,質量也不算高,但是,卻彰明較著地顯示著他對“蘇維埃制度”的理解和認同,至少也足以證明他并不像日丹諾夫所說的那樣,“不喜歡蘇維埃制度”。

當然,如果僅僅寫了一堆這樣的小說,那左琴科簡直就無足稱道,那就簡直像中國當代作家柳青和周立波等人一樣,屬于沒有自己思想的“跟跟派”作家了。

左琴科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能像契訶夫批評沙皇俄羅斯一樣,批評蘇聯時代普通人性格和生活中的種種殘缺和問題。他用有趣的故事和大量的細節告訴人們:蘇聯固然是一個新社會,但是,人們的人格狀況和道德水準,并沒有隨著這個“新社會”的產生而達到超凡入圣的境界,也并不像日丹諾夫在1934年所吹噓的那樣:“蘇維埃國家的整個面貌改變了。人們的意識根本改變了?!?

在左琴科的小說里,新時代的“蘇聯人”,依然像舊時代的俄羅斯人一樣,難以擺脫庸俗的小市民習氣,經常會干些自私自利的事情,會表現出自大、虛榮、冷漠、怯懦、貪婪的壞德性?!顿u牛奶的女人》中的妻子,為了騙取人家的五十盧布婚介費,竟然讓自己的丈夫冒充未婚男,與一個急于結婚的女人假結婚,沒想到丈夫最后弄假成真,不愿回原來那個家了。酗酒是俄羅斯人一個根深蒂固的壞習慣,一個直到蘇聯時代依然很難克服的壞習慣?!兜卣稹罚?930)就以夸張而不失真實的敘事,講述了一個“新時代”酒鬼的傳奇經歷:他因為醉酒而出乖露丑,鬧了很多笑話,丟了很多家產。小說諷刺的矛頭雖然指向酗酒,但是,也真實地揭示了蘇聯公民在日常生活中的真實狀況?!敦埡腿恕罚?928)則諷刺了負責住房的基層干部“住房租賃合作社主席”的懶惰和玩忽職守——他們千方百計拒絕修理證明確實漏煙的煤爐,完全不顧住戶隨時有可能中毒致死?!渡郴实难プ印罚?927)則批評了羨慕皇家生活的虛榮心和弄虛作假的壞行為——賣靴子的人借沙皇之名而欺詐,而買靴子的人則因為沙皇之名而受騙,這說明在對權力的崇拜和向往上,在新時代的“蘇聯人”那里,與舊時代的“俄羅斯人”并無兩樣。在小說《官癮》(1925)里,公安局長“德羅日金同志”在眾人面前,耀武揚威,指手畫腳,吆五喝六。妻子看著難為情,便好言勸阻,竟然把他的臉都氣白了:“好哇,敢干涉治安措施,違抗警察當局的命令!還拽我的袖子。我馬上把你逮起來?!?他竟然把自己的妻子關進了公安局。這篇小說使讀者聯想到契訶夫的《變色龍》《胖子和瘦子》《普里希別耶夫軍士》《一個文官的死》等諷刺“拜權教”的小說。

左琴科以現實主義作家特有的清醒和深刻告訴人們:開創一個道德上的黃金時代,將人性提高到理想的境界,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情。例如,在《夜鶯唱的什么歌》(1925)里,美好的愛情眼看要結出甜蜜的婚姻之果,卻被一個小小的“五斗柜”給毀了——未婚夫堅決要這件家具,未來的岳母堅決不給,于是,即將結婚的貝林金和麗佐奇卡,最終勞燕分飛。在作者看來,美好的生活,并不會跟著新時代一起到來,而是決定于人性的完善和文化教養的提高。

夜鶯為什么歌唱?它為未來的極為美妙的生活而歌唱:“作者自己也是這么想的:它是在歌唱未來的——也許是三百年以后,也需要不了這么久——美好生活。是的,讀者啊,但愿那美好的時代早日降臨人間?!?在左琴科的敘事中隱含著這樣一個深刻的思想:美好生活決定于美好的人性,如果人性依然停留在原始的階段和粗鄙的狀態,那么,生活是很難達到美好境界的。

所以,僅僅實現了制度的轉換,還很難為人們創造出美好的生活;如果制度不是教人向善,培養人的愛的意識和能力,而是教人向惡,致力于培養人的仇恨意識和“斗爭精神”,那么,生活必將陷入可怕的災難。

4

提到左琴科,人們馬上就會想到《猴子奇遇記》——這篇給左琴科帶來巨大災難的僅有五千字的小說。

《猴子奇遇記》寫于1946年,最初發表在一家叫“穆爾濟爾卡”的兒童雜志上,后來,由于列寧格勒《星》雜志的轉載,才被斯大林看到。斯大林生氣了,他怒不可遏。他將左琴科的作品罵得一錢不值,甚至對左琴科下了“滾蛋”的逐客令。

領袖不高興,問題很嚴重。日丹諾夫立即組織了一次大規模的會議,清算左琴科,批判《猴子奇遇記》。日丹諾夫按照斯大林的調門,大罵這篇小說:“左琴科這篇‘作品’的意思,就在于他把蘇聯人描寫成懶惰者和畸形者、愚蠢而又粗野的人。左琴科完全不關心蘇聯人的勞動、他們的努力和英雄氣概、他們的高尚的社會和道德的品質。這種主題在他那里始終是沒有的。左琴科這個下流家伙給自己所選擇的經常的主題,便是發掘生活的最卑劣和最瑣碎的各個方面?!?

日丹諾夫將這篇作品當作左琴科創作中“全部反面的東西的最鮮明的表現”:“他不能夠在蘇聯人民的生活中找出任何一個正面的現象、任何一個正面的典型。就像在《猴子奇遇記》里一樣,左琴科慣于嘲笑蘇聯生活、蘇維埃制度、蘇聯人,用空洞娛樂和無聊幽默的假面具來掩蓋這種嘲笑……如果你把《猴子奇遇記》這篇小說更用心地細讀和深思一下,那么你就會看出,左琴科是讓猴子扮演我們社會制度的最高法官,并且強迫我們閱讀一種類似對蘇聯人的教訓的東西。他把猴子描寫成一種有理性的主宰,它的職務是評價人們的行為。為了把蘇聯人的生活描寫得特別丑惡、滑稽和庸俗,左琴科就必須從猴子嘴里說出惡劣的、有毒的反蘇警句,就是所謂生活在動物園中要比在自由空氣中好些,在籠子里呼吸要比在蘇聯人中間舒適些……難道還有比這更厲害的在政治和道德上的墮落嗎?”?

那么,這到底是一篇什么樣的小說呢?

就敘事內容來看,它說不上“反動”;就藝術性來看,它也算不上高明。論思想的豐富,它比不上《日出之前》;論內容的厚重,它比不上《一本淺藍色的書》;論敘事的引人入勝,它比不上《護身符》;論描寫的細致和深入,它比不上《感傷的故事》。是的,它既不十分好,也不那么壞,只是一篇資質平平的過于輕巧的尋常作品罷了。葉爾紹夫在評價左琴科的小說創作的時候說:“他的作品常常同時表現出歡樂與悲傷兩種情緒。當時的批評界有時把左琴科和果戈理加以比較。但左琴科和果戈理不同,他的小說的主人公內心里一切任性的東西幾乎退化喪失殆盡,以致在他們看來生活中簡直不復存在什么悲劇性的東西……作家對自己筆下的那些小人物感到惋惜,可是這些人物的本質并不是悲劇的,而是庸俗粗野的?!?然而,《猴子奇遇記》雖然熱鬧,卻并不歡樂,也不悲傷,只不過是略顯滑稽的簡單諷喻而已。

那么,還有必要討論它嗎?

有必要。我們之所以討論這篇小說,就是想了解:它寫了什么?寫得如何?斯大林和日丹諾夫為何要激烈攻擊它?

《猴子奇遇記》的情節并不復雜。在南方某個城市里有一座動物園。動物園里有一只老虎、兩條鱷魚、三條蛇、一匹斑馬、一只鴕鳥和一只母猴子?!靶l國戰爭”初期,德國人的一顆炸彈炸毀了動物園,炸死了一些動物,也“解放了”那只母猴子。她逃出了動物園,跑遍了全城,最后沿著公路離開了這座城市。因為跑得實在太累了,她便坐在樹枝上睡熟了。就在這時候,從樹下經過的軍車司機,出于好意把她帶到了鮑里索夫城。猴子趁司機辦事不在,便爬了出來,上街溜達去了。為了逃避眾人的騷擾,她被折騰得疲憊不堪。她很想吃東西,但在“合作社商店”,沒有錢,沒有“糧食供應證”,是啥也吃不到的。于是,她便“襲擊”了售貨員,搶了一些胡蘿卜。人們急忙奔到街上抓猴子。隊伍里有大人,有小孩,有警察。一只狗也參加了進來,但是,就在它眼看要咬住猴子的瞬間,猴子跳上了一道圍墻,并用胡蘿卜猛揍了一下狗的鼻子。狗想:“不,公民們,我不如在家安靜地躺著,比給你們抓猴子和吃這苦頭好得多?!彪S即,便逃走了。

猴子跳進了一個院子,被一個正在劈柴的叫阿廖沙的男孩收留了。男孩對她很好,給她喂了很多好吃的。但是,男孩的奶奶卻很不喜歡這只猴子。猴子趁男孩上學不在家,從通風的窗戶逃了出來。她咬傷了加弗里勒奇的手指頭,但還是被這個殘疾人老頭給捉住了。老頭將她帶到澡堂洗澡,準備洗干凈,然后帶到市場上賣個好價錢。肥皂弄得她的眼睛很難受,讓她很抓狂。她把澡堂里弄得沸反盈天。她逃出了澡堂,又是一群人來追她。狗沒有來追,只是轉過身去,狂吠不止。正好丟了猴子的阿廖沙因為寂寞和憂愁,來到街上散悶,他看見了滿身肥皂沫的猴子,緊緊地把她抱在胸前,再也不給任何人了。

人們圍住了男孩。加弗里勒奇舉著被咬的指頭,證明猴子是他的;這時,那位汽車司機,揭露了加弗里勒奇的動機,將猴子的歸屬權判給了阿廖沙。從此,猴子就與阿廖沙住在一起:“不久前,我去鮑里索夫城。我專程繞到阿廖沙家,去看看猴子在那兒生活得怎么樣。啊,她生活得很好。她不再亂跑了,變得非常聽話,用手絹擦鼻子,也不拿別人的糖果。因此,奶奶如今非常滿意,不生她的氣了,而且已經不再想搬到動物園去……我走進阿廖沙的房間時,猴子正坐在桌子旁邊。她很神氣地坐著,就像電影院里的女售票員,用茶匙喝著米粥……阿廖沙對我說:‘我像對人那樣教育她,現在,所有的兒童,甚至有些成年人都可以學習她的榜樣?!?

小說的情節,就這么簡單。作者想表達的意思,似乎也同樣簡單:作品的主題,全都在最后那句話里——愛是教育的真諦;只要像對人那樣真誠和充滿善意,即便是一只猴子,也可以被教育得很像樣子,甚至可以將她培養成所有兒童和某些成人學習的榜樣。

然而,最讓斯大林生氣的,似乎就是最后這句話。

一個孩子懂得什么是“教育”?“像對人那樣教育她”?——這是典型的“資產階級溫情主義”!難道對“階級敵人”也要“像對人那樣”來教育嗎?這是不是說我們一貫不尊重人,不尊重人的生命?如果只一味地講什么“尊重人”,講什么“像對人那樣”,那么,“武器的批判”還有什么用?“成年人”是什么意思?難道我們這些掌握了“普遍真理”的人,不比一個孩子更懂如何“教育人”嗎?左琴科這不是在諷刺我們一直用“鎮壓”和“清洗”的方式來解決問題嗎?“學習她的榜樣”——學習一只猴子的榜樣?嘿,這不是侮辱“蘇聯人民”的智力水平和道德境界嗎?正像日丹諾夫同志所說的那樣:“左琴科是讓猴子扮演我們社會制度的最高法官,并且強迫我們閱讀一種類似對蘇聯人的教訓的東西。他把猴子描寫成一種有理性的主宰,它的職務是評價人們的行為?!?/p>

還有,中間的某些地方,對我們的“供銷合作社”和憑票證購買制度也暗含諷意,甚至暗示我們的市場供應是沒有保障的,人民的素質是低下的,公職人員是低能的甚至是不作為的。

還有,那只狗,是影射誰呢?這是不是也可以見出作者對我們社會的不滿和敵意?

然而,文學是經不住如此這般的深究和追問的。用這樣的思維和方法來解讀文學作品,這世界上幾乎沒有不心懷叵測的作品。也就是說,文學作品允許并鼓勵創造性的闡釋,但是,反對小題大做的故意誤讀,更反對深文周納的“有罪推定”。具體到左琴科,你可以說他有諷喻現實的目的,但是,要懷著充分的善意和寬容來理解他的目的,而不能以“惡意”來為他的創作定性。更何況,任何一個讀者,只要對左琴科的性格特點和寫作風格有基本的了解,就不會誤解他的寫作動機,就不會誤讀他的作品,更不會將他判定為居心不良的“反動作家”。

最后,別忘了,他這篇作品可是寫給孩子的,而且最初也是發在兒童文學雜志上的。只要孩子喜歡讀,而且能讀懂,就夠了。至于博學多聞的大人們,最好去讀那些更厚重、更深刻、更復雜、更挑戰人的智力和鑒賞力的作品。

5

《日出之前》是左琴科的代表作。他視之為自己“最優秀的作品”。但是,日丹諾夫的評價卻完全相反:“在這篇小說中,左琴科把自己下流和卑劣的靈魂翻了出來,他這樣做的時候是帶著享樂和好玩的心情,想向大家表示:你們瞧,我是怎樣的一個流氓呀!……在我們的文學中,很難找到比左琴科在《日出之前》這篇小說中所鼓吹的教訓更可惡的東西,因為他把人們和自己描寫成沒有羞恥、沒有良心、丑惡而且淫亂的野獸?!?

這不是文學批評,而是潑婦式的罵街。左琴科說:“……荒唐的是,將諷刺作家看成一個將自己的諷刺作品與身邊整個生活畫等號的人?!?日丹諾夫就荒唐地將左琴科的作品與作者自己的生活混為一談,而且通過對作品的歪曲來指責作者。日丹諾夫的判斷缺乏最起碼的事實感,完全是粗野的侮辱和無端的攻擊。他一時地傷害了左琴科,卻永久地侮辱了自己——如此無教養的謾罵,使日丹諾夫成為有史以來最不光彩的文化迫害者之一。

那么,在藝術形式、主題內容和倫理精神上,《日出之前》又有什么樣的特點呢?

就藝術形式來看,《日出之前》不是規范意義上的長篇小說。它是一部頗具先鋒色彩的實驗小說,可以被看作包含了小說元素的“跨文體文本”。它半是詩歌,半是小說;半是紀實,半是虛構;半是敘事,半是思辨;半是文學,半是科學——屬于他自己所提出來的“科研作品”的范疇。就內容構成來看,它融醫學、心理學、哲學等多種學科知識為一體,根據作者自己的切實經驗和淵博知識,探討了憂郁癥患者的復雜體驗和內心危機,尋找到了形成疾病的四種“病原體”——水、手、乳房和雷擊,進而通過理性意識,切斷了導致疾病的“危險關系”,最終獲得了心理上的痊愈和解脫。而他自己的論斷,不是從書本到書本的橫向移植,而是來自于他的刻骨銘心的切實體驗,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我這些醫學論斷不是從書本上抄來的。我就是用做種種試驗的狗?!?

從根本上講,一切偉大的文學都是癥候性和治療性的,也就是說,都致力于對人類各種樣態的病狀的發現和揭示,都致力于根治人類的病苦。這就需要一種謙卑的低姿態的寫作倫理精神。因為,只有放低姿態,作家才能看到人的無力和無助,才能看到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艱難,才不至于用意識形態來遮蔽生活和人生嚴酷的真相。然而,20世紀的意識形態化敘事最大的問題,就是按照一套僵硬的觀念,將人抽象化為簡單的符號和工具,將人的關系降低為物與物的關系,將人的情感縮略為傷害和復仇的關系或者壓迫和反抗的關系。同時,真正屬于人的豐富而細膩的心理內容和情感經驗,都被過濾掉了;日常性地折磨著人類心靈的恐懼、孤獨、憂郁、絕望等疼痛體驗,都被當作一種“資產階級情調”排斥掉了。

左琴科的寫作與這種高調的、冰冷的寫作格格不入。他的寫作是一種謙卑的寫作。左琴科謙卑地面對社會苦難,謙卑地面對人類精神困境,謙卑地面對“偶然性”和靈魂問題。這種謙卑的姿態極大地幫助了他,使他將自己的寫作升華為富有人性和人情味的寫作,升華為表現深刻的生命意識和生存哲學的思想性的寫作。

謙卑的作家能真切地看見人性的局限和生活的殘缺。精神痛苦、人格病象和心理危機,很自然地就成了左琴科敘事的核心內容。例如,在短篇小說《看病與心理》(1933)中,他已經涉及了“蘇聯人”的精神疾病問題。作者在小說中告訴讀者,看精神病的人很多,但是,大家對這個現象似乎都缺乏認識,有的將它歸因于現代文明的發展,有的則干脆將對這個問題的分析當作“資產階級貨色”?!犊膳碌囊灰埂罚?924)敘述了鮑里斯因為“偶然性”而產生的焦慮:“他總是擔心發生意外,極力避免出現什么偶然事件??伤钟X得生活中充滿了各種意外事件。他甚至覺得他過去生活中的許多事情都是偶然發生的,是一些荒唐無聊的原因引起的,而這些事情本來照理是不會發生的……這些念頭攪得他惶惶不安,心驚肉跳?!?后來,有一天夜晚,他心血來潮,扮成一個乞丐向路人行乞,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然而,經此事件,他竟然從那焦慮中解脫出來了。

同樣,《阿波羅和塔瑪拉》的主題,也與心理危機有關:阿波羅為靈魂的有無而焦慮。他認為世間的動物都有靈魂。他很想弄清楚“人們到底是怎么生活的,弄明白他們的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后來他當了一名編外的掘墳工人。他躺在墓地的草叢中,反思自己過去的生活。他的心情慢慢地平靜了下來,感受到了生命寧靜的詩意。他就這樣度過了自己的一生。

《日出之前》的靈魂性的主題就是憂郁,這是一種嚴重的精神焦慮。小說中的“我”白日被憂郁糾纏著,夜晚被噩夢折磨著。既然有那么多的人患有憂郁癥,那么,作家就有必要認真對待它,就應該將憂郁當作一個世界性和人類性的問題來研究:“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應當去尋找原因,弄清楚為什么我的力量受到束縛,為什么我在生活中這么不愉快,為什么經常會有我這樣的人,時常要發作憂郁癥,被無端的情緒所困擾。不瞞你們說,這個念頭使我駭然?!?于是,“我”開始追憶自己的那些難以忘懷的往事,試圖從這些往事里尋找到自己憂郁的原因。作者以福樓拜式的冷靜態度來分析人物的心理,卻比他更有科學意識,也更有溫情。為了解釋憂郁,作者搜集了大量的資料,搜集了作家和藝術家關于這一問題的體驗和看法。

小說的情節雖然由一個個的小故事構成,但是,敘事明快而有趣,讀來饒有趣味。作者將故事與知識、敘事與分析巧妙地結合在一起。他把科學與行騙清楚地區分開來。他并不輕信那些流行的學說,包括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在他看來,都是不科學不可靠的:“性領域內的斗爭是有其一定分寸的,而不是病態的。我認為弗洛伊德體系正是在這一點上有缺陷的?!?小說中的“我”認為不能像弗洛伊德那樣,“對高級的理性表示懷疑”?,因為,“造成人類理性的悲劇的并非意識層次太高,而是欠高”?。他最后得出的結論是:“兒童的恐懼感和心靈的沖突是在遠要簡單得多的物質的、物體的原因的基礎上產生的。某些物體,嬰兒錯誤地理解了它們的條件意義,這才是精神官能癥的根源,才是造成恐懼感和失去歡樂感的根源?!?也就是說,憂郁這種疾病,本質上“是反邏輯、反健全的理性的疾病”?。必須憑借理性,人們才能戰勝恐懼和憂郁。

同時,克服憂郁癥也是一個倫理性的問題。憂郁跟恐懼有關系,甚至有時干脆就是恐懼的產物??謶质谷藛适Я朔纯沟哪芰?。所以,要克服憂郁,就需要培養人的道德勇氣,因為“理性、理想和崇高的情感往往能戰勝恐懼”?。

左琴科在《日出之前》的“跋”中,談到了德國法西斯的軍隊,并說了這樣一段話:“凡是對人所珍視的一切都加以反對的人,凡是反對自由、反對理性的人,凡是實施奴役,用野獸嗥叫以替代人類的語言的人,是不可能獲勝的?!?

左琴科的心始終是熱的。他的作品的基本色調是淡藍色的。因為有著鴿子一樣的溫柔,所以,他的諷刺的鋒芒,從來就不會傷著任何人。他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讓大家在幽默所帶來的笑聲里認知自我,讓自己變得更完美更有教養。

燕雀焉知鴻鵠之志,猛禽哪曉得鴿子的溫柔。站在人類道德精神反面的人,是不可能認識到偉大事物的價值的。所以,像日丹諾夫那樣的人,那樣的“反對自由、反對理性的人”,那樣的“用野獸嗥叫以替代人類的語言的人”,理解不了左琴科倫理精神的偉大,感受不到他鴿子般的溫柔,實在是很正常的事情啊。

其實,這也不是日丹諾夫一個人的問題,而是一個社會的問題。喬治·奧威爾說,一個社會,當其結構高度人為化的時候,“它既不會容許作家忠實地記載事實,也不會容許作家忠實地反映情感,而這兩者,都是文學創作所必需的”?。也就是說,只要這樣的社會結構不發生根本性的變化,像日丹諾夫這樣的人就不會絕種,左琴科們的日子就不會好過,文學創作的自由而美好的時代,就永遠不會到來。

2015年1月12日,北新橋

①藍英年:《尋墓者說》,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8年版,第80頁。

②③馬克·斯洛寧:《蘇維埃俄羅斯文學》(1917—1977),浦立民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92頁,第99頁。

④???????左琴科:《丁香花開》,吳村鳴、劉敦健等譯,漓江出版社1984年版,第448頁,第253頁,第254頁,第182頁,第349頁,第436頁,第303頁,第283頁。

⑤康·西蒙諾夫:《我這一代人眼里的斯大林》,裴家勤、李毓榛譯,中國新聞出版社1989年版,第84—85頁。

⑥⑦亞歷山大·雅科夫列夫:《霧靄:俄羅斯百年憂思錄》,述弢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144頁,第1146頁。

⑧⑨????日丹諾夫:《日丹諾夫論文學與藝術》,戈寶權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17頁,第18頁,第4頁,第13頁,第14頁,第15頁。

?????李莉:《左琴科小說藝術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51頁,第150頁,第128—129頁,第130頁,第135頁,第134頁。

?阿格諾索夫主編:《20世紀俄羅斯文學》,凌建侯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404頁。

??米·左琴科:《一本淺藍色的書》,吳村鳴、劉敦健譯,長江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5頁,第3頁。

???左琴科:《左琴科幽默諷刺小說選》,顧亞鈴、白春仁譯,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1年版,第203頁,第121頁,第55頁。

?李政文選編:《20世紀外國短篇小說編年·俄蘇卷(上)》,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479頁。

?呂紹宗:《我是用做實驗的狗——左琴科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68頁。

????左琴科:《日出之前》(上),戴驄譯,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第21頁,第213頁,第214頁,第215頁。

????左琴科:《日出之前》(下),戴驄譯,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第72頁,第76頁,第147頁,第185頁。

?喬治·奧威爾:《政治與文學》,李存捧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402頁。

作 者: 李建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編 輯:趙斌 mzxszb@126.com

猜你喜歡
琴科猴子蘇聯
老照片:蘇聯兒童的冬季娛樂活動
男猴子和女猴子
淘氣的猴子
蘇聯1991年解體前的最后時光
A Monkey in Empty Talk說空話的猴子
俄判烏女飛行員22年監禁
俄羅斯判烏克蘭女飛行員謀殺
猴子分桃
霧在做迷藏
更正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