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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準為什么要探究西方制度

2015-07-20 02:51山西王三義
名作欣賞 2015年19期
關鍵詞:資本主義希臘民主

山西 王三義

顧準為什么要探究西方制度

山西 王三義

顧準是我國當代學者、思想家、歷史學家。在“文革”的恐怖年代,他仍然堅持獨立思考,探究西方制度。那么,他為什么要探究西方制度?他又讀過哪些書?思考過哪些問題?本文將在大量研究《顧準文集》《顧準日記》《顧準自述》等文獻資料的基礎上,探討這些問題。

顧準 西方制度 政治哲學

2015年7月1日,是顧準百年誕辰。最近,我重讀了一遍他的遺著,想討論一個問題:顧準為什么要探究西方制度?

“認識”顧準,要帶著好奇心。

顧準研究希臘城邦制度,是為探究西方民主的源頭;探究民主源頭是為了解決現實問題??墒?,顧準一開始就想“探究西方民主源頭”嗎?顧準和弟弟陳敏之通信的時間是1973年至1974年,寫成希臘史讀書筆記是在1974年的2月至5月,即顧準病逝那年的前半年。對于專門研究歐洲史的人來說,他可能先從希臘史做起,但顧準的目標不是成為史學家。

陳敏之說,顧準打算用十年時間,通盤研究先是西方,后是中國的歷史,并在比較的基礎上,探索未來。為此,他下笨功夫大量閱讀,認真思考。但這是1972年回到北京之后的研究計劃,此前他讀哪些書,思考哪些問題呢?從《顧準自述》和《顧準日記》提供的信息判斷,顧準從1955年之后就不停地讀書,理論上的思考越來越深刻。

1955年9月至1956年9月,顧準在中央黨校學習,課堂學習的主要內容是:馬恩列斯經典原著、聯共黨史、自然科學介紹。課程中,“還有一門分量較少的功課世界通史,由一個年輕的蘇聯專家講課,從希臘羅馬講起,并沒有突出世界近代史和世界現代史。奇怪的是黨校沒有中國史這門功課,尤其感覺缺門的是中國近代現代史”。顧準自己課外閱讀的內容有西方史、外國小說(如高爾基的《克里·薩木金的一生》)、自然科學的書。顧準后來寫交代材料時說:“這一年的學習生活也有一點積極作用,它使我形成了‘讀史’的習慣。馬恩著作的時代背景離當代較遠,其中所引史實對我是陌生的,我想初步弄清楚與這些史實有關的一般歷史。離校前即讀了一些歷史書,1958年后更費了不少時間來讀史,從西方史逐漸轉向中國史,轉向中國近代史和現代史?!保ā额櫆首允觥?,第229頁)

1955年至1956年在中央黨校期間的讀書情況,顧準的日記有詳細記錄。按照日記中提供的信息,他所閱讀的書籍主要有:馬克思的《哲學的貧困》《剩余價值學說史》,恩格斯的《反杜林論》《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列寧的《國家與革命》《列寧文選》,黑格爾的《小邏輯》,斯特羅果維契的《邏輯》,瓦因斯坦的《辯證法》,狄慈根的《辯證邏輯》,達爾文的《物種起源》,考茨基的《土地問題與俄國資本主義發展史》等?!顿Y本論》三卷仔細閱讀了,并做了筆記,顧準感到收獲很大,日記中寫道:“若干重要概念更清楚了,同時對資本主義的血手,在人類歷史上曾經干了些什么,也弄得清楚了一些。二十年前,實在還不會讀經濟學,河上肇的東西只給了一些不完整的概念,以后,吹牛說要研究經濟史,讀了一些東西,那都是標本的報章雜志之學?!?/p>

讀了亞當·斯密、李嘉圖著作的譯本,凱恩斯的《就業、利息與貨幣通論》英文版,顧準說閱讀完后要“學會批判它”(《顧準日記》,2002年,第25—26頁)。顧準讀了巴爾扎克的小說,狄更斯的《大衛·高柏菲爾(科波菲爾)》《老古玩店》《雙城記》,莎士比亞的劇作,還讀了古代史和資產階級革命史,“買了英國革命史、法國革命史、美國革命史、杜德《英國與英帝國危機》、大唐西域記”等書。此外,還讀了哲學和生物學著作,可見讀書很雜。

1955年年底的日記中,顧準記述:“自1940年以來,長時間沒有進行這樣的學習了。而回憶1940年以前的學習,也實在可憐,整個資本主義發展史是不了解的,從培根以來的近代思想史是一片模糊,希臘羅馬是毫無所知……思想方法方面,既不知邏輯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是唯物主義,什么是唯心主義……”“如果出校以后繼續清閑三四年,把科學知識與經濟學哲學好好搞一下,有多好呀?!?/p>

1956年9月進入經濟研究所(現屬中國社會科學院)。1956年至1957年,顧準完成了論文《試論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商品生產和價值規律》。從1957年8月起到1958年5月止,顧準又有了集中讀書的機會。顧準自述:“我閉門家居,除在宿舍房前開一小片土地種蔬菜而外,全部時間都用來讀書——讀已出版的馬恩列斯的著作,讀了一批西方歷史的書籍……每天讀報,還摘抄了一些卡片?!保ā额櫆首允觥?,第250頁)

1958年至1962年顧準下放農村,到過河北贊皇縣、河南商城縣、北京附近的清河飼養場、天津寧河縣黃莊農場。其中,“從1960年在清河勞動期間就有時間讀書了……我聽不到任何黨的決定的傳達,不參加任何集體學習,不參加任何運動。我十分關心政治,只能通過自己讀報,知道大的方向。此外的時間我全都用來讀書了。1960年、1961年兩年,主要是讀哲學和歷史,哲學方面,康德、黑格爾、羅素、杜威都讀了一些;歷史,讀了一些西方古代和中世紀史,也讀了一些西方近代現代史和史料”(《顧準自述》,第272頁)。

顧準1962年回到經濟研究所,有兩年時間沒受干擾,撰寫著述和做翻譯,寫成了《社會主義會計中的幾個理論問題》《糧價問題初探》,閱讀了《經濟學譯叢》《經濟學動態》《外國學術資料》等,翻譯了熊皮特(熊彼得)的《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民主主義》《美國總會計師制度》。

1964年開始搞“四清”,顧準去了周口店、大韓繼。1965年9月返北京,回到經濟所。1966年9月到1968年8月,顧準所做的工作、所讀的書,他自己有一個回顧總結:(一)把書架上從前讀過的歷史書從頭復讀了一遍,又讀了乾隆“御批”通鑒。(二)系統地讀了馬恩全集二十余卷,資本論三卷,其他一些馬恩著作,以及手頭所有的和馬恩有關的其他作家的著作。以上兩項工作中,摘抄了兩三千張卡片。(三)系統地讀資產階級經濟學。(四)因為要了解他們說的究竟是什么,需要補充數學知識,費四五個月時間,復習代數,讀微積分,讀線性代數,最后一項只開了個頭。(五)過去有過經驗,翻譯是精讀的好方法,于是,在讀了一批經濟學著作后,著手翻譯喬安·羅賓遜的《經濟論文集》第二卷和約翰·密爾的《政治經濟學原理——以及它在社會哲學上的若干應用》……合計四十萬字。(《顧準自述》,第308頁)顧準從1968年8月開始被集中監管,在此期間寫“交代”材料,年底開始,1969年6月完成(二十七篇,約二十萬字)。

1969年至1971年下放河南,集中精力讀書的機會失去了,但顧準還是想辦法了解國際國內形勢,讀報紙,讀《反杜林論》《進化論》等書。1972年回到北京后,他于最后兩年大量閱讀,日記中有一個長長的書目單。

從顧準日記和自述來看,他在1956年就已“心里不平靜”。1956年9月進入經濟研究所(現屬中國社會科學院),領導本來安排顧準擔任經濟研究所的所長,顧準謝絕了。關于“不愿意當所長的理由”,他說:一、“我自己當時處于‘思想危機’中,我不愿把工作弄壞”;二、“我懷著一大堆問題,急于‘探索’,所以到經濟所來是當‘和尚’的”;三、“我還認為,我以前搞過實際經濟工作,可是我的經濟學學習卻僅僅開始”(《顧準自述》,第234頁)。

1958年,顧準對大煉鋼鐵有看法。1959年在商城,以及三年困難時期,他又對農村中出現的不正?,F象有看法,“不理解三面紅旗的偉大意義”。顧準認為中央政策上有毛病,他私下里覺得,劉少奇說的“三分天災、七分人禍”有道理,也就是說,他的見解與劉少奇“不謀而合”,僅僅因為自己是“右派”分子,不能隨便談話惹事,不敢說出來而已(《顧準自述》,第271頁)。顧準“交代材料”中說:“懷著這種罪惡的心情,我更加堅持要‘探索’——不僅1957年留下的許多問題要‘探索’,兩年農村勞動的經歷也提出一系列問題有待于‘探索’。這當然是離開黨的領導,離開集體學習的個人的‘探索’?!保ā额櫆首允觥?,第271頁)

1962年回到經濟所,顧準翻譯熊皮特著作時,也受了熊皮特的思想影響。他翻譯熊皮特的書之后,商務印書館要譯者介紹作者生平和思想,為此顧準又讀了熊皮特的其他幾本著作。顧準后來“交代”:“熊彼得(熊皮特)的反動政治思想和經濟思想都對我起了某種程度的惡性啟發作用,我的反動的‘共產主義兩黨制’就是這種啟發的結果?!保ā额櫆首允觥?,第291頁)

顧準后來“交代”時有個細節:1962年回到經濟所,他發現教授們可以炫耀的就是文獻知識和外語水平。顧準覺得,只要自己在這方面做一些努力,“占領教授們把持的這個陣地”其實并不困難(《顧準自述》,第277頁),所以顧準想在文獻和外語方面多下功夫。不過,顧準的思想還是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現在來回顧這一切,回顧我始于1955年,到1964年發展到頂點的思想墮落之深、態度之頑固,就好像一場噩夢。然而這不是夢,是實實在在的歷史……”(《顧準自述》,第297頁)

顧準是新中國成立后一連串政治運動的受害者,兩次被戴上“右派”帽子,但他本來是革命者,是廳局級領導干部?!拔母铩钡膰乐貫碾y,促使他對這場運動的“真實意圖”產生懷疑。據吳敬璉回憶,最初顧準懷疑最高領袖發動“文革”的動機,是在1969年被下放河南息縣干校。此后顧準反復思考的問題是:為什么會產生反右、“大躍進”、饑荒、“文革”等災難?這一連串災難的根源是什么?

顧準認為,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出現的許多問題,根本上“與斯大林主義直接相關”,而“斯大林主義大行其道,與一黨執政的狀況有關系”。顧準認定,“大鳴、大放、大辯論、大字報”的形式即所謂“大民主”,或曰直接民主,其實具有民粹主義性質,給中國社會帶來災難。

顧準沒有停留于這一步。顧準深入地思考這樣一個現象:“大民主”分明存在問題,但領導人和狂熱的“文革”參與者為什么喜歡這種大民主?

1973年至1974年的通信中,顧準專門說道:“文革”發動的理論,即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而激進的理想主義者,就是把革命手段與終極目標看作一種東西,想一勞永逸地推向理想社會。顧準指出:“斯大林是殘暴的,不過,也許他之殘暴,并不100%是為了個人權力,而是相信這是為了大眾福利、終極目標而不得不如此辦?!保ā额櫆饰募?,第375頁)

“理想主義”和“繼續革命”以何種方式給社會造成危害呢?顧準發現,“直接民主”行不通,關鍵是“民主集中制”有問題。顧準后來想明白了,“民主集中制”是“民主—集中”,最終落在“集中”上,可是,由誰來集中呢?顯然是由“掌權者”進行“集中起來”的事。權威主義、專制主義正來自于這個“集中”。顧準的原話是:“你說‘集中起來’,這個‘集中’,分明帶有(1)集中、(2)歸納這兩個因素。你主張你‘集中起來’的是群眾中正確的意見,你就是主張你歸納所得的結論是100%正確的……這種歸納,實質上往往不過是‘真主意、假商量’而已?!保ā额櫆饰募?,第345頁)

在思考上述問題時,顧準想知道,世界范圍內還有哪些國家出現過類似中國“文革”的大動亂、大災難。他首先想到了法國大革命。顧準想弄明白法國大革命。我們可以推斷,如果不被病魔奪走生命,顧準一定要弄明白法國大革命,他的研究計劃中,法國大革命史是繞不過去的。顧準在1971年2月21日的日記中提道:“也把前些時候寫的幾張有關資本主義發展的卡片拿出來重讀了一下,其中關于法蘭西大革命的再估價部分,上次寫著寫著就擱下筆來的,想起來要對這個問題真的能夠有所認識,還必須把中世紀以來的法國史,尤其是16—18世紀的法國史弄得有個眉目,才能形成初步意見?!边@說明,他對法蘭西大革命的研究已做了準備。

顧準究竟閱讀了多少法國史書籍,對法國大革命的思考達到何種程度,沒法弄清楚。今天只能在他的讀書筆記中看到一些片段,這些片段涉及法國革命、“拿破侖主義”、圣西門和傅立葉的思想、法國工人黨綱領、古代法國的土地制度、近代法國的政治得失。這些內容,從注釋看大多數來源于顧準閱讀馬恩全集的筆記,引文離不開《法蘭西內戰》《哥達綱領批判》等,來源于法國歷史著作的很少。

1971年前后顧準對“國際共運”的思考比較多,關于波蘭、蘇聯,顧準都寫了一些簡單評論。這表明,他把中國“文革”災難與“國際共運”形勢變化聯系起來,在做著全面的考察。國內、國際“現實問題”的刺激,讓他想到對法國大革命的反思,以及社會主義陣營中“內耗”的反思。

顧準研究希臘城邦,既要探究西方民主制度的源頭,同時也要探究發端于斯巴達的“平等主義”“集體主義”帶來的危害。

顧準從西方歷史書中發現,斯巴達是典型的“民主集體主義、集體英雄主義、平等主義、斗爭精神”,這使顧準聯系自己親身經歷的革命運動得出結論:“平等主義、斗爭精神、民主集體主義是在艱難環境下打擊壓迫者的革命運動所不可缺少的?!钡拱瓦_的歷史證明,“籍寡頭政體、嚴酷紀律來長期維持這種平等主義、尚武精神、集體主義,其結果必然是形式主義和偽善,是堂皇的外觀和腐敗的內容,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相反,還因為它必然要‘砍掉長得過高的谷穗’,必定要使一片田地的谷子長得一般齊”(《顧準文集》,第256—257頁)。這一見解是非常深刻的。

準備全面研究世界歷史,其實也可以有兩種步驟:一是從西方歷史的源頭希臘開始,一是先研究世界近現代史,追根溯源去研究古代希臘羅馬史。顧準的目的既然是探究西方民主制度,那就應當重點研究英國議會制度。雅典民主雖是西方民主制度的源頭,但現代西方議會制度不是直接產生于愛琴海的古文明地區,而是誕生于偏遠的不列顛島。中間需要弄清楚歐洲中世紀史、基督教文化、文藝復興、新航路開辟、宗教改革等,否則,怎么能認識“資本主義制度的起源”?

在《資本的原始積累和資本主義發展》《直接民主與“議會清談館”》兩篇中,顧準集中談到幾個重要問題,如資本主義為什么發端于英國?英國的議會制是如何形成的?是如何演變的?可見,顧準對西方歷史有準確的把握。關于資本主義起源、現代西方民主制度,顧準的論斷是深刻的,但遠不及他對希臘城邦的論述那樣細致,論據也不夠充分。只能推斷,顧準還沒來得及深入研究,或者僅有一些零散的思考。

顧準閱讀古希臘史,留下了篇幅可觀的筆記,表明他閱讀希臘史著作比較集中,對希臘城邦的認識較為透徹,這得益于當時北京圖書館的希臘史藏書。即便對希臘史一無所知,要較快了解希臘史梗概,也并不困難??梢韵乳喿x漢譯名著,如:塞爾格耶夫《古希臘史》(繆靈珠譯,1955年出版)、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謝德風譯,1960年出版)、希羅多德《希波戰爭史》(王以鑄譯,1959年出版)、《格羅特〈希臘史〉選》(郭圣銘譯,1964年出版),以及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部分著作(有中譯本)。1962年出版的周一良、吳于厪主編的《世界通史》(上古部分),也有較大篇幅介紹希臘。在了解古希臘史的脈絡后,直接閱讀英文版的格羅特《希臘史》,對城邦類型及其演變,可以獲得更清晰的認知。

從顧準《希臘城邦制度》反映的信息看,顧準研究希臘城邦,除了依據英文版格羅特《希臘史》,還閱讀過湯因比的《歷史研究》、伯里的《亞該亞人和特洛伊戰爭》、加登納的《早期雅典》等英文版書籍。通過大量閱讀,基本弄清了希臘民主制度的類型、民主制度的條件等。顧準研究后認為,雅典的民主制是特殊條件下的產物。

顧準研究希臘城邦,本來在心里贊頌雅典等民主制的城邦,認為在希臘小邦林立中把個人的創造性發揮到極點,創造了燦爛文明,但顧準又“迷惘起來”。為什么呢?因為顧準也看到:大小城邦之間自相殘殺,甚至不惜勾結外敵來對付同胞;而且,民主制的雅典被專制的斯巴達打敗,希臘城邦被馬其頓王國征服。顧準最后的結論是:先進的城邦被落后帝國打敗,不是由于其“內在”的民主制度,而是由于其“外在”的城邦制度,即失敗的是“城邦”小國,而非民主體制。雅典民主,到底該不該歌頌?顧準困惑了。(《顧準文集》,第287頁)按陳敏之的說法,顧準的希臘史筆記沒寫完就“卡殼”了,以后沒再寫。其實不難理解,顧準心目中的雅典民主是好制度,但他發現了雅典民主的缺點,所以想不通,就作罷。

顧準還在思考著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資本主義為什么沒有滅亡反而有活力? 那么,如何認識資本主義的本質及其生命力?

按照馬克思、恩格斯的理論,資本主義社會不能克服自身的矛盾,必然要被無產階級埋葬;列寧說帝國主義是垂死階段的資本主義??墒?0世紀50至70年代資本主義非但沒有滅亡,反而很有活力,用顧準的話說,就是“現在帝國主義變了,資本主義也變了”(《顧準文集》,第337頁),所以要重新審視資本主義。

無獨有偶,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中期,中國史學界圍繞“資本主義萌芽問題”展開討論。此前毛澤東認定:“中國封建社會內部的商品經濟的發展,已經孕育著資本主義的萌芽,如果沒有外國資本主義的影響,中國也將緩慢地發展到資本主義社會?!鳖櫆蕝s說:“中國那些奢談什么中國也可以從內部自然成長出資本主義的人們,忘掉資本主義并不純粹是一種經濟現象,它也是一種法權體系。法權體系是上層建筑……”(《顧準文集》,第318頁)可見顧準對資本主義萌芽問題有自己的認識。顧準的見解很可貴。中國史學界所謂的“資本主義萌芽情結”,無非是“別人有,我們也要有”的爭氣心態在作祟,討論來討論去,不外乎要從歷史中找材料證明毛澤東的結論是“真理”,與歷史學的學術研究無關。

關于資本主義起源,顧準的基本看法是:“用雇傭勞動的出現來定義資本主義,不如把產業革命的誕生作為特質更為準確?!鳖櫆收J為“資本主義”是因為“工業革命”而不是“雇傭勞動”才對人類社會、歷史發生影響的。顧準分析:意大利的市民社會、現代銀行、國際匯兌、復式簿記系統、近代物理和實驗,都是資本主義的“奠基禮”,但意大利不僅沒有發展資本主義,反而衰落了,什么原因呢?顧準認為,僅有經濟優勢而沒有強大的軍力,沒有適當規模的民族或國家來保障,也發展不出資本主義。把顧準關于資本主義的分散的觀點聯系起來,就能明白:在制度層面,顧準強調西方的“法權體系”和“國家力量”這兩種因素對資本主義產生的作用;在精神文化層面,顧準強調“個人主義”和“理性主義”的重要性。

顧準的結論是:在英國產生資本主義,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單獨一個因素都不能達到這種結果。(《顧準文集》,第325頁)顧準指出:“認為任何國家必然產生資本主義是荒唐的?!保ā额櫆饰募?,第326頁)

那么資本主義為什么還有生命力?顧準也談了看法:“我認為資本主義還有生命力的原因,在于他們不限制,相反還在發展批判。例如,1929年恐慌時期,那些堅持前凱恩斯的經濟學說的政黨,(若是)下令禁止一切異端的思想,資本主義早就完蛋了……資本主義是一大堆罪惡的根源,可是這一大堆罪惡不斷地被揭發,不斷受到注意,老是在做一些大大小小的改良,于是,它雖然‘氣息奄奄’了,卻老是混下去了,有時候還顯得頗為活躍?!保ā额櫆饰募?,第341頁)

顧準說他是“傾心”西方文明的人,忍不住要以西方的標準來評論中國。不過,他又說:“研究外國歷史,研究世界狀況,都是為了解決我們的問題,否則那不過是有閑階級的精神游戲?!鳖櫆仕伎紗栴}和純學者不同,因為他不是為了做學問、立言,而是為了解決實際問題。

《顧準筆記》(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年版)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主要是中國古代史的筆記,第二部分是閱讀和翻譯西方經濟學著作時做的筆記,第三部分是閱讀馬恩全集的筆記?!额櫆饰募分?,“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這個題目是編者取的,其實是信件、學術筆記的連綴和組合。文集中各篇的順序,未必是那些通信和論題的最初的順序。最重要的是這樣幾篇:《資本的原始積累和資本主義發展》《科學與民主》《直接民主與“議會清談館”》《民主與“終極目的”》《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統一的專制帝國、奴隸制、亞細亞生產方式及戰爭》《希臘思想、基督教和中國的史官文化》,以及譯文《馬鐙和封建主義》后面的評注。這些篇目的價值和意義,超過《希臘城邦制度》。因為,這些書信、筆記顯示出顧準對資本主義起源、英國的制度、現代資本主義的特征等問題都已經有了深入的思考。顧準計劃先研究外國的歷史,后研究中國的歷史,實際上他對中國的歷史很熟悉,在閱讀西方歷史時,就已經與中國古代做比較。

顧準在探究西方精神文化時,把中國傳統文化——“史官文化”作為參照,并持冷峻的批判態度。顧準在和陳敏之通信中專門談論先秦思想,論及孔子、老子、韓非子,這與陳敏之提出的要求有關,在無意中,顧準的言談已“流露”出對中國歷史和文化的深刻判斷。其實,顧準從1955年以來就閱讀中國古代著作,1972年至1974年的閱讀更集中,歷史類的讀書筆記就有十余萬字??梢钥隙?,顧準對中國文化的批判是著眼于未來,希望建立一個不服從專制、權威的文化體系,他認為,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出新”。

顧準研究西方的制度和文化,是為自己宏大的“實用政治哲學”做準備。這個政治哲學大廈尚未建立,但他已繪制出清晰的“圖紙”,打下堅實的“地基”,準備了高質量的“材料”。不過,研究西方歷史是艱巨的。顧準說:“西方史的過程,看來比中國要復雜一些。也許這是因為我們不熟悉;也可以猜測,西方人會認為我們的歷史復雜和不可理解?!保ā额櫆饰募?,第306頁)這句話,讓人明白顧準為什么要下決心花十年功夫研究西方和中國的歷史。既然顧準要構建宏大的政治哲學,而他的研究才開頭,那么,顧準寄希望于后人的,不是糾纏于他筆下那些思想片斷的價值高低,而是接著探究下去。

作 者:王三義,山西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世界史。

編 輯:趙斌 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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