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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槐花開

2015-09-08 10:24初曰春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5年5期
關鍵詞:刺槐母親

初曰春

每年五月初,魚鳥河畔的刺槐樹都會掛滿了花。那花先是白嫩嫩的,像一串串白葡萄,春風一吹,就變成了淡黃色的蝴蝶,飄飄悠悠地灑滿一地。那陣子,風是柔的,挾著淡淡的香氣,讓人心曠神怡。馬家莊的人喜歡光著腳丫踩在落花上,軟軟的很愜意。這些都只是馬小剛記憶深處的風景,每回憶一次,他都會執拗地加上些細節,讓魚鳥河邊的景色變得更加迷人。

事實上,馬家莊的人雖然赤腳在河壩上走,但他們不會去留意空氣中彌漫的清香。步履總是匆匆的,他們風風火火地去麥地,趁著剛開春的季節,侍弄莊稼。春風乍暖還寒,行走的人們忽然感覺熱烘烘的,身上腿上刺刺撓撓的,很不舒服。馬家莊的人會在刺槐花開的那幾天,脫下笨重的老棉襖。

離家久了,馬小剛會習慣性地過濾掉那些不太清爽的記憶。他向妻子和女兒描摹的是另一番景。藍瑩瑩的天,明晃晃的太陽,幾朵白云漂在魚鳥河的水面上,悄無聲息。透過綠的樹白的花,不遠處是成片青翠的麥子。麥苗隨風伸展著小手,向天空探著腦袋,像一群頑皮的孩子。女兒總是忍不住發出嘖嘖的稱贊聲,吵著鬧著要回奶奶家。但這個心愿卻有那么一點奢侈。

現在終于好了,總算是有機會可以經常帶女兒親近那片熟悉的故土了。

去年冬上,一紙調令,馬小剛到市消防支隊擔任支隊長。在這之前,二十幾年的時間里,他一直在省會當兵。離家近了,回家看望老人的機會反倒沒了。除夕、元宵都在部隊上忙活,就連清明節他也沒顧得上回家給父親上墳。好在母親識大體,不計較這些。也真是多虧了母親,按照馬家莊人的習慣,男人去世,長子理所當然要挑起一家人的擔子。但母親要強,說砸鍋賣鐵、沿街乞討也得供兩個兒子念書。在這一點上,母親比馬家莊的所有女人,甚至好多男人都要硬氣?,F在苦日子總算熬到頭了,馬小剛兄弟倆成了莊里最有出息的人。唯一的遺憾是,馬小剛常年在外當兵,而且當的是消防兵,越是逢年過節就越是忙得不可開交。如果不是弟弟在老家有個一官半職,隔三差五能回趟馬家莊,母親的日子還真難捱。

馬小剛曾經把母親接到省城盡孝心,但不出半天工夫,母親就坐不住了。她說城里的一切都叫人膈應。天是灰蒙蒙的,人是吵鬧鬧的,街是臟兮兮的,自來水是黏糊糊的,就連太陽都是懶洋洋的。母親總是念叨馬家莊祖屋前那幾壟菜,菠菜該澆水了,韭菜該開鐮了,西紅柿該打杈了,黃瓜也該搭架子了。馬小剛知道,母親是在想念屋前的兩棵刺槐樹。

那兩棵樹一大一小,一高一矮,被馬家莊的人稱為母子槐。據老人們講,高的那棵是母親嫁到馬家莊那年栽下的,矮的那棵,馬小剛曾經為它寫過作文。作文的題目和內容他早就記不得了,但樹的故事整個馬家莊的人都不會忘。

那年剛開春,母親就挺著大肚子,在屋前槐樹下的豬圈旁種下幾棵南瓜。馬小剛每天早晨都會跑到那里趴著看半天,等待南瓜破土發芽。終于有一天,兩片嫩綠的芽瓣頂著清晨的陽光,伸了伸懶腰。晶瑩的露珠煞是耀眼。馬小剛歡喜極了,連蹦帶跳地跑回家告訴母親。等母親拖著沉重的步子來到樹下時,一只蘆花雞剛剛啄了南瓜芽,撲棱棱地飛走了。母親心疼,踮著腳折斷幾根刺槐枝,彎腰插成一圈籬笆。馬小剛的弟弟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生了。早產加難產險些要了母親的命。父親為了償還為數不多的醫療費,進山采石頭摔死了。喜事變喪事,一家人的生活雪上加霜。討債的人想把那棵刺槐樹砍掉,母親披頭散發地攔在樹前,說人在樹在。

沒過多少天,南瓜用須子拍了拍扎成籬笆的刺槐枝,瓜蔓就大搖大擺地鉆了出來。母親剛要拔掉籬笆,卻發現南瓜蔓攀附的一根刺槐枝已經發芽。鵝黃色的嫩芽像馬小剛弟弟肉嘟嘟的小手。

莊里人說馬小剛的弟弟命硬,克死了父親。母親說扯淡,生死由命。莊里人就不敢胡扯了,他們怕母親急紅眼,撕爛他們的嘴。母親一夜之間變成誰都不敢招惹的婆娘。只有馬小剛知道母親的苦。每天夜里,母親都會一邊抹眼淚,一邊哄弟弟。更多的時候是在罵,罵老天爺不長眼,罵男人心太狠,撇下孤兒寡母自己去享福了。

日子過得苦巴巴的,好賴那年春天滿樹刺槐花長得喜人,那年夏天和秋天南瓜也爭氣,硬是讓一家人挺了過來。母親逢人便夸刺槐樹,說這一老一少兩棵樹就是老馬家的活命樹。到后來,母親索性給馬小剛的弟弟取名叫槐生。

小刺槐樹一天天長高了,兩棵刺槐樹成了母親的精神支柱,再經過馬家莊人的渲染,母子槐就被傳得神乎其神了。馬小剛哥倆跳出農門之后,莊里誰家有孩子考學、外出打工,都要到樹下燒一炷香磕兩個頭。

不能再胡思亂想了,馬小剛現在恨不得飛回馬家莊,跟母親一起坐在母子槐下,聞著花香一起嘮嗑??墒?,還沒等進村,馬小剛就看到樹下圍著一堆人。有幾個婦女興奮得臉都紅了,她們對剛下車的馬小剛說,瞧吧,你們政府都要逼出人命了,可真夠毒的,逼得人家娘倆鬧得雞飛狗跳。馬小剛不知幾位年輕女人是誰家的兒媳婦,她們顯然把自己當成了政府的干部。

馬小剛撥開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有人喊馬小剛回來了,母親斜瞅一眼,愣了一會兒,才慢騰騰地站了起來。

劉水英

馬小剛的母親叫劉水英,據說是看了樣板戲《龍江頌》之后,根據主人公江水英把自己的名字改了。那個年代都這樣,但凡有點想法的年輕女子,都想把自己打造成革命的鐵姑娘。在別人眼里,劉水英是馬家莊的傳奇人物。但她自己從來不這么想。

如果不是在玉米地里見到母親,你肯定會把她當作城里人。臉面、脖頸、手臂、腳踝,都白得似藕,最古怪的是,再毒辣的日頭也曬不黑。還有那鼓脹脹的胸和圓滾滾的臀都一顫一顫的,極有彈性,讓馬家莊的大老爺們流下不少口水。男人活著的時候,不管莊稼地里的活兒有多累,黑了天還是會一頭扎進她的懷里,在炕頭上耕耘播種,樂此不疲。就為這個,劉水英沒少罵男人,罵他毛毛糙糙地要作死。誰想男人真的死了。劉水英就埋怨自己的嘴巴太毒,而且差一點就跟著男人一死了之。因為寡婦門前是非多。

馬痦子是男人的三叔,比男人大個兩三歲。這人肯下力氣,地里的莊稼被他侍弄得有板有眼,算得上馬家莊的富裕戶??伤褪怯懖簧舷眿D。倒不是因為他眉心上長了痦子,實在是為人太差。馬痦子是別人取的外號,他最大的毛病就是見了女人挪不動腿,不管弟媳還是嬸子,只要是有點姿色的女人,他就管不住自己。他會乜斜著眼,眉心的痦子緊跟著就紅得發紫。

劉水英感覺有風從背后吹來,掀起了肥大的土布褂子,有一絲涼意從后腰順著脊背鉆進了褂子里,又拐了個彎兒,撫弄起雙乳。劉水英瞅了眼滿地的陽光,亮赤赤的有些眩暈。劉水英猛得直起腰,回過頭,看到了碩大通紅的痦子。劉水英不知道馬痦子什么時候來的,愣在了那里。馬痦子的手就不安分了,揉搓了雙乳,又急火火地抓了一把屁股。帶著煙臭味的氣息撲到劉水英的臉上,魚鰾一樣腥臭黏濕的口水涂到了她的脖頸上。劉水英狠狠地咬了一口,把滿嘴的血呸了馬痦子一臉。馬痦子眉心的痦子跟著變成了暗紅色,風一吹,滿臉的血漬像長了一臉痦子。馬痦子的耳朵差點被咬掉,他惱恨地想用鐮刀劈了劉水英。這小娘們兒真他媽的不識抬舉,把該辦的事兒辦了,欠的債也就利索嘍。

馬痦子氣不過,招呼人要砍掉刺槐樹,劉水英就在這個當口上讓馬家莊人領教了她彪悍的一面。

劉水英做夢都沒想到,三十多年后,小兒子槐生會帶人來砍樹。

小兔崽子真是喪良心,沒有這兩棵刺槐樹,開春揭不開鍋的光景怎么熬?刺槐花是好東西,救過咱一家人的命哩。別給我講什么大道理,還什么農村城鎮化,屁!要想砍樹,先把我老太太砍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小算盤,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撅撅腚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別扯那些片湯汆丸子的事兒,什么干部家屬帶頭為群眾做榜樣,誰是干部家屬?我就是一個農村婆娘,祖宗八代都是貧農。嗐,這樣的兒子真不如沒有,整個一個白眼狼。報應啊,我劉水英上輩子造了什么孽?年輕輕的死了男人,拼死拼活把你拉扯大,這回過頭來反咬一口,砍掉我的命根子,也不怕天雷劈了你。

劉水英坐在刺槐樹下不哭也不鬧,她說有理不在聲高。她用目光在人群中脧尋,嘴里不停地數落,有理有據,條理清晰。莊稼人喜歡湊熱鬧,在他們眼里,誰家丟只雞,菜園里少根蔥,都很有意思。他們,特別是女人們,最愛把家長里短的事兒帶到魚鳥河邊,一邊搓洗衣服一邊拉著呱兒,涮一涮,抻一抻,衣服洗凈了,那些閑言碎語也就隨著飄灑的水珠落進了河水里。沒人再去魚鳥河洗衣擇菜了。河水瘦得像根雞腸子,曲里拐彎,哩哩啦啦,在一座垃圾堆邊,窩成了一灣臭水,很像一泡又黑又臭的雞屎。莊里的人們把陣地轉移到母子槐下,可是今天被劉水英一個人占了。

今天的主角不光是劉水英,還有她的小兒子馬槐生。人們先是安靜了一會兒,就不再矜持。誰讓這個老太婆的兩個兒子都在外邊做官?他們巴不得鬧個雞飛狗跳,動靜越大就越叫人興奮。真有好戲看了,這不,老大也回來湊熱鬧了。水泄不通的人群自動分開,像流淌的河水遇到塊石頭很快又合攏了,只有濺起的水花漫出一層霧氣,還有嘈雜的水聲。先前指指點點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們開始小聲嘀咕。

劉水英看到自己的孫女,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慢悠悠地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塵土,整了整前襟,招呼街坊鄰居。都散了吧,散了吧,該下地下地,該忙活什么忙活什么。人群片刻騷動之后又安靜下來,他們眼巴巴地等待著,究竟在等什么,誰也說不清。畢竟這個結果不過癮。

劉水英把低垂的一縷頭發撩起來,捋到耳際,環視周圍的人,然后猛然間把目光鎖定在一個人的臉上。劉水英盯著馬痦子,笑呵呵地說,想當年,莊里那么多人想砍樹,我都沒答應,現如今誰敢欺負我一個老太婆,別說是我的親兒子,就是天王老爺來了,我也不答應!我今兒把話撂在這兒,干部家屬我不敢當,我沒那個覺悟。你們誰也別糊弄我,我是軍屬,打官司我不怵!小剛說過,碰到麻煩事兒,部隊上會出面幫忙。都別在這圍著了,我得捋把刺槐花,給孫女做槐花餅。

人們終究沒看到令人興奮的場面,一個個悻悻然地離開了母子槐。沒人像往常一樣聚在樹下嘰嘰喳喳,就連平日里喜歡在樹陰下做針線活兒的女人們,也提著板凳馬扎,遠遠地朝這個方向張望。跟大多數人預料的結果一樣,劉水英沒讓小兒子進家門,只把馬小剛和孫女領回了家。馬槐生在樹陰下連續抽了幾根煙卷,誰都看不清他的表情。

劉水英很快又把馬小剛父女攆出了家門,她不想讓孫女看到自己的另一面。劉水英把自己關在了院子里,沖著雞啊鴨啊的發脾氣。這些禽畜沒惹她,可她瞅著不順眼。兩個兒子小的時候,她就偏心。煮熟了雞蛋,要把蛋白留給小兒子,腌好的咸鴨蛋則會把蛋白給大兒子。好東西誰都稀罕。劉水英抬起腳踹在一只蹣跚走步的鴨子身上,嚇得它抻長了脖子,“嘎嘎”地叫著,撲棱著翅膀,七扭八拐地跑遠了。畜生,不長眼,翅膀硬了,挓挲著毛想飛啊。從小到大,想要什么就給你什么,慣出一身的臭毛病,連這兩棵樹都敢砍。打小就跟你說了,大刺槐樹是我嫁到你老馬家時栽下的,小刺槐樹是生你那年發的芽,饑荒的時候,是刺槐花填飽了你肚皮,那是祖上顯靈,你爹開眼。不孝的玩意兒,豬狗不如。劉水英長嘆一口氣,提起豬食桶朝豬圈走去。她看到幾只鴨子梗著脖子叫個不停,就一腳踢翻了鴨食缽,把豬食桶往地上一蹾又罵上了。那些個雞蛋鴨蛋都塞進驢肚子啦,可憐了老大,吃沒吃好,穿沒穿好,高中還沒畢業就打發到部隊當兵了。小剛多懂事啊,憋著滿眼眶子淚離開了家。每個月十幾塊錢的津貼,刨去郵費全都寄回家了。不就是為了讓你個畜生能繼續念書?小剛呦,千萬別怪嗔我,老太婆當年瞎了眼。早晚會遭報應,指不定哪天就讓天雷給劈了。

馬槐生

馬槐生吃了閉門羹。馬家莊的人都說母親脾氣硬,這回可算是領教了。自己好歹也算是鄉里的父母官,卻在家門口把臉面丟盡了。

馬槐生知道兩棵刺槐樹是母親的命根子,可再怎么著也不能這么神道,好像自己還有大哥能走到今天,都是托了樹的福。真要這么靈驗,我也不用遭那個罪,受別人擠兌。還有,大哥也可以在樹前拜一拜,還值什么班,怕什么火災。這老太太真是別扭,油鹽不進,連自己兒子的工作都不支持,豈不讓外人笑掉大牙?還有大哥,每次打電話都嘮叨,說消防工作壓力大,火災隱患比老家的刺槐花還多,還因為這個寢食難安。玩什么浪漫?凈整些文明詞兒。一家不知一家的難,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到基層政府干兩天試試。張家長李家短,東家油鹽西家醋,用不了一晌午,準保把你折騰得嗓子冒煙腦袋瓜子發脹。還刺槐花、寢食難安呢,不把你操弄得日娘罵祖宗,我馬槐生把名字倒著寫。大哥呀大哥,就不能替我求求情?好像所有事兒都是我的錯。你部隊上講究個執行力,地方政府也不能含糊啊。別以為當個支隊長就有什么了不起,縣團級是不假,可你頂多管幾百個兵,我這鄉鎮一合并,手底下好幾萬的人口吶,春耕秋收,計劃生育,鄉鎮企業,哪個不得我去操心。牢騷只能在肚子里發,馬槐生還是得把事情從頭到尾捋一遍。

馬槐生有些后悔自己一時沖動。鄉里組織開會,村干部罵罵唧唧,說群眾意見很大,也很集中,都不肯搞什么統一規劃。胡咧咧!沒有困難要你們這些村干部干熊?馬槐生當場罵了娘,他把桌子拍得山響,茶杯蓋都被震到了桌子底下。直到擴音器發出“滋滋啦啦”的尖嘯聲,才把那些交頭接耳的村干部給鎮住了。馬槐生越來越佩服區長了。到鄉里報到前,區長就教他,說在鄉下工作手腕要硬,方法要靈活,既要學會當公仆,又得學會耍流氓,否則根本壓不住陣腳,方方面面都不尿你那一壺?,F在看,話不中聽,理兒對。馬槐生尋思,就憑你們村干部一咧嘴,紅嘴白牙叫叫苦,這工作就不開展了?純粹是讓我下不來臺!這事兒好辦,我親自帶隊,就到馬家莊,鄉黨委的班子成員統統下鄉,包村包戶,我看工作有多難。

智人千慮必有一失。馬槐生在自己母親這里碰了釘子。不行,無論如何都得拔掉這根釘子,上上小小都瞪眼瞅著呢。誰知道他們都藏著什么心思。不管他們打什么譜,我馬槐生必須得靠譜。區委書記就要退二線了,區長接班順理成章。先別說自己是區長點名提拔的,人家對咱有知遇之恩,于公于私都該貫徹好上級意圖。鄉村規劃算什么,充其量是面子工程,區長雖然不指望這個出政績,但他當了一把手之后肯定會有大動作。馬家莊注定會消失,村民們都得統一搬到樓上住??s小城鄉差距,走城鎮化的路子,都是中央精神。退一萬步講,沒有上級精神,這一畝三分地也得讓給宇眾公司。宇眾公司是區里唯一的上市企業,為了把這家公司的廠子建到區里,區長沒少遭罪,也沒少受委屈。那會兒咱只是區長的秘書,所有事兒都看在了眼里,區長就差給人下跪磕頭了。沒辦法,招商引資是重頭戲,發展經濟才是硬指標。宇眾公司總算是點了頭。他們想建硫酸廠就建,想開發房地產就開發,所有項目都是開綠燈。這不,宇眾公司方面的頭頭說要建個鉛廠,區長二話沒說就同意了,碰到土地、環保這些撓頭事兒,他還親自往市里省里跑,生怕企業不滿意,弄得雞飛蛋打。這就是信號,我馬槐生必須講政治。

算了,七七八八想這么多有什么用?當務之急是做通老太太的工作,左鄰右舍都在耗著呢,自家老太太都整不利索,有什么資格要求別人。來硬的肯定行不通,戧戧急了,老太太真會拼命。有的村干部提意見,說給村民一點補償金,這算哪門子道理?國有土地上零星栽種的苗木,都屬于集體所有,哪兒有處置了公家的東西,還得倒貼錢給別人的理兒?再者說,鄉里到哪兒弄錢,這工作才剛開始,回頭還得硬化路面豎路燈呢。就算是有錢也白搭,從自家老太太這里來說,根本就不是錢的事兒。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很多事兒靠錢還真白搭。有一次,找區里要補償金,鄉里開會研究,讓我馬槐生帶上錢代表鄉里去找區長。會上統一了思想,現在的世道都講究這個,花出去的那部分錢回頭找個由頭沖沖賬,會議記錄不體現這檔子事兒就是了。補償金倒是爭取到了,馬槐生卻在區長那里挨了頓泚。區長說得明白,如果領導干部都這么個風氣,還不如回家種莊稼。區長的話像是空洞的大道理,可聽起來心里熨帖。碰到這樣正派的領導,我馬槐生有什么理由不干好工作?

馬槐生想,還是劍走偏鋒,讓大哥馬小剛幫幫忙吧。

馬小剛和馬槐生

還沒等馬槐生去市里,馬小剛就到了鄉政府。

馬小剛帶了個副處長,說是防火處的,要檢查鄉里重點單位的防火工作。馬槐生拿起電話要通知宇眾公司,副處長說不用打電話,要看看實際情況。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馬槐生沒計較這些細枝末葉,他心里揣著事兒。他把工作交代給鄉長,就一扭頭鉆進了馬小剛的車子里。

馬槐生一個勁兒地夸贊宇眾公司,說自從宇眾公司把廠子建到鄉里,消化了周圍村里過剩的勞動力,村民們都叫好,說再也不用出遠門打工,也不愁拖欠工資,在家門口干活心里踏實。說到這里,車顛了一下,馬小剛像是點了下頭??粗R小剛閉著眼睛似睡非睡的樣子,馬槐生有些憤懣??伤?,有事兒相求,必須心平氣和。馬槐生停頓片刻,又腆著臉介紹。村民們的收入高了,生活也跟著好了起來,鄉里統計,目前鄉政府駐地農貿大集的貿易額和稅收在全區排第二,這個數據沒摻任何水分。這次鄉里對各村統一規劃,宇眾公司出了不少資金,他們馬上要建鉛廠,這個項目一上馬,又可以解決大批農村剩余勞動力。隨行的副處長插話,少說幾句吧,我們首長在休息。馬槐生心想,大哥可真會擺譜,官架子越來越大。這個副處長也挺逗,居然不知道我倆是親兄弟,倒也不能怪他,別說名字上看不出是兄弟倆,就是長相也沒法讓人把他倆扯到一塊兒。馬小剛長相隨母親,他本人跟父親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想到母親,馬槐生就愁開了。他瞥一眼副處長,悶起頭,學著馬小剛的樣子,佯睡起來。

在宇眾公司,馬小剛始終沒有言語。他板著臉,把眉頭擰成了大疙瘩。檢查結束了,馬槐生對后來趕到的公司負責人說,雖然你們給鄉里做了貢獻,解決了那么多剩余勞動力,但今天這頓飯還是得你們買單。

馬槐生的哈哈還沒打完,馬小剛就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剩余勞動力?農民的土地哪兒去了?馬槐生被這句話戧得啞口無言,他只能聽從馬小剛的安排,回馬家莊的祖屋里吃午飯。

屋子里黑洞洞的,馬槐生用了好大一陣子才適應了光線。他看到母親捏著根針,在頭發里劃了一道。母親正在納鞋底,馬槐生湊過去,夸贊母親針線活兒利索。母親沒抬頭也沒吱聲,用手指上的頂針推著針屁股,把繡花針的針尖扎進了鞋墊里。馬小剛連忙解嘲,問母親打算把鞋墊送給誰,上面竟然還繡了“踩小人”。母親冷冰冰地回答,說留給我自己,踩死你身邊那個小人。馬槐生委屈極了,朝著馬小剛嘟囔,哥呀,我是咱媽親生的嗎?都說娘倆沒有隔夜仇,咋就這么歹毒呢?馬小剛尷尬地笑笑,吩咐馬槐生去大門口擼刺槐花。他要親自下廚為弟弟做頓槐花飯。

馬槐生盯著槐花做的飯菜心不在焉,他要說服馬小剛幫忙做通母親的工作。我得把咱媽搬到城里住,一大把年紀了該享幾天清福,咱媽若不同意,大哥你想法把咱媽搬到你那住幾天。這里早晚都得拆遷,先讓老太太到城里適應一段時間,免得心理上接受不了。

馬小剛放下筷子問,拆遷?

嗯,宇眾公司要建個鉛廠,這一帶都得拆遷,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兒。

馬小剛想到了雞腸子一樣的魚鳥河。小的時候,河面開闊,河水清冽,下地干活的鄉親口渴了,趴下就喝,涼滋滋的,甜絲絲的,很爽口。馬小剛經常帶著槐生一起在河里摸魚,為這個可沒少挨罵。母親說槐生是火命,跟水犯沖??磥磉@小子真是跟水有仇,好好的魚鳥河都給敗壞了。還宇眾公司呢,純粹是愚弄大眾的公司,地方政府這些領導心里不明白?他們腦子里都在想什么呢,真是猜不透。

馬槐生似乎從馬小剛的沉默那里得到了一點暗示,他開始滔滔不絕地宣講自己的目標。什么三步走六招棋,聽起來頭頭是道。真的就那么完美無瑕?馬小剛讓馬槐生冷靜下來想一想,光鮮的數字背后是什么。馬槐生說想過,任何事物都要一分為二辯證來分析,要發展就得付出代價,有些時候得發揚革命傳統,排除萬難不怕犧牲。馬槐生的這套理論讓馬小剛惱怒,發展憑什么就得犧牲鄉親們的利益,讓他們買單?馬槐生不以為然,他說發展就得有陣痛,陣痛都是暫時的,比方咱媽,砍掉這兩棵樹,剛開始心里肯定不爽快,等看到群眾都過上了好日子,肯定會樂得合不攏嘴。

馬小剛心想完了,繞來繞去只盯著眼前的蠅頭小利,那個公司投資的項目都是污染大戶,一時的繁榮都是虛假的,曇花一現的燦爛背后是斷子絕孫的勾當。馬槐生恰恰不這么想,他覺得馬小剛是老頑固老保守,有污染很正常,等經濟發展起來,有了錢照樣治理得山青水秀。再說了,當初把廠區建在鄉里,區長也是通盤考慮的,所有污染都順著魚鳥河流到別的縣區了。從這點來看,區長是個好父母官,等區長干了區委書記,我也提拔成副區長,我不但可以給咱老馬家光宗耀祖,還可以在更大的舞臺上施展才華。馬小剛痛苦地閉上眼,弟弟槐生已經走火入魔了。

馬小剛不再跟馬槐生理論,他轉過頭安排副處長,回去組織業務骨干,查查宇眾公司的幾個廠,該查封的查封,該關停的關停,對那些責任人該拘留的拘留,絕對不能遺留半點兒火災隱患。馬槐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哥這是怎么了,這不明擺著把我往火坑里推嗎?行,你要敢查宇眾公司,我就組織工人去上訪!

滾,都滾!干那些喪天良丟良心的事兒,小心讓天雷劈了你!母親劉水英終于憋不住心里的怒火,把哥倆攆出了家門。

馬槐生氣呼呼地上車走了,馬小剛獨自在母子槐下踱步。才一天的工夫,地上已經是落英繽紛。微風吹過,他下意識地抽動鼻翼,卻聞不到一絲花香。

馬璐瑤

馬璐瑤從小就向往田園生活。馬家莊和魚鳥河的故事,就像老家祖屋前的刺槐樹一樣,早就在她的腦海里生根發芽了。她跟父親馬小剛說過,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編一份雜志,專門刊登各地的秀美風景和風土人情。為了這個夢想,她沒有遵從父親的意愿報考軍校,而是選擇了一所重點大學的中文系。馬璐瑤明白,父親有兩大心愿,一個是讓她女承父業繼續穿軍裝,另一個是記住家鄉的山山水水永遠別忘本。父親的第一個心愿她無法滿足,第二個她責無旁貸。更何況她跟父親的關系親如兄妹,這一點熟悉他們父女的人都知道。記得上中學的時候,她曾經跟馬小剛撒嬌,說爸爸對自己這么好,上輩子肯定是情人,誰知道人家皺著眉頭不認賬,說沒那么玄乎,只不過是平日里在部隊上忙顧不上家,再不對閨女好點兒說不過去。本來挺浪漫挺抒情的氛圍,被破壞得一塌糊涂。

馬璐瑤覺得父親雖然不會浪漫,卻很感性。汶川地震的時候,他看著電視新聞就能掉眼淚,外省發生一起亡人火災,他指著電視罵娘。這不,自打從馬家莊回來以后,馬小剛的情緒就反常了。雖然父親在別人面前不聲不吭表情坦然,實際上內心里早就波瀾起伏了。別說馬小剛,就連自己一個城市里長大的女孩,僅憑跟故土那絲血脈相連的關系,就根本無法忍受那里發生的一切。

馬小剛心里憋著一肚子火,悶著頭跟誰都不說話。馬璐瑤決定幫父親一把。

為了先前說過的夢想,馬璐瑤正在報社實習。她想找記者把馬家莊的事兒報道出來,通過媒體引起社會關注,最不濟也能形成個內參,讓有關領導知情。她的想法得到了一個資深記者的支持,兩個人專程跑到馬家莊。他們關注的不是那兩棵刺槐樹,而是那里人們的迂腐。所有人都在夸贊宇眾公司,他們看到的是眼前的各種實惠,有什么比真金白銀更叫人歡喜呢?馬璐瑤他們取得了大量第一手素材,只用了一晚上的時間就寫好了稿子。部門主任看過之后很興奮,用他的話說,已經很久沒見到這么有深度的報道了,表面上看是在寫民生,實際上是通過這個現象挑破了地方政府不作為甚至亂作為、惡作為的膿瘡。部門主任讓他們繼續跟進,做好跟蹤報道,說這事兒肯定是一枚重磅炸彈,搞不好會引起官場上的地震。但是,結果卻讓馬璐瑤大失所望。稿子被槍斃,那位帶著她一起采訪的記者很不甘心,卻又無奈。這事兒再明白不過了,這次報道觸動了某些利益,太敏感了。

馬璐瑤有一種挫敗感。她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去找父親訴苦。馬璐瑤從父親凝重的表情里感到一絲不安。馬小剛雖然聯想到一些問題,但他沒想到會比預料的更復雜更糟糕。馬小剛止不住怒氣,坐在沙發上唉聲嘆氣好半天,才無可奈何地勸女兒別難過,說這事兒跟刺槐樹的枝條一樣,扎手。馬璐瑤這才知道,父親也碰上了硬茬,去宇眾公司檢查消防安全的工作組還沒出門就被攔了下來,市里的主要領導打電話,讓消防支隊多去公司指導工作,為地方經濟服好務。父親說,這話很有意味,領導的話你得悟,人家不會給別人留下把柄。馬璐瑤明白了,連消防這樣的執法部門都拿它沒辦法,媒體更是無能為力了。不過,馬璐瑤還是挺佩服父親的。因為父親說了,要盡快聯系省消防總隊派個檢查組,市里受干擾有阻力,省里來或許能把它扳倒。說這話的時候,馬小剛伸出大手在面前做了個砍刀的動作,馬璐瑤想父親這次是動真格了。

第二天,馬璐瑤看到父親仍然愁眉不展,細端量還有些蔫頭耷腦,好像蒼老了許多。馬璐瑤想躲進自己的房間,給馬小剛騰出個安靜的場所,卻被父親攔住了。父親說省里也拿他們沒招兒,有背景啊。末了,父親不得不安慰自己,說這樣也好,省得讓你槐生叔難堪。

馬小剛的不甘變成了痛苦的表情,全都寫在了臉上。馬璐瑤有些心疼,必須想個法子,不光為父親。馬璐瑤進了書房,打開電腦。她要修改那篇稿子,通過網絡發到各大論壇上,通過手機發到微信上。什么腰帶哥、大表叔不都是被網絡掀下馬了嗎?有成千上萬的網民轉發吐槽,估計比傳統媒體效果還要好。馬璐瑤開始敲打鍵盤,那些字符因為注入了情感變得十分靈動。馬璐瑤很快完成了這項工作,但她沒急著把這些文字發到網上,她想再配上圖片就更有視覺沖擊力了。對,明天就去馬家莊拍照片去。

這天夜里,馬璐瑤做了個夢。魚鳥河發了洪水,好多村民都在水里撲騰著,向她求救?;鄙迨宓那闆r最糟糕,有些發福的身子不斷下沉,馬璐瑤伸出手,抓了個空,卻看見奶奶踩著祥云飄到了眼前。奶奶把叔叔從水中一把撈了出來,拽著頭發飛到了家門前的刺槐樹上。馬璐瑤看到父親在樹杈上向她招手,馬璐瑤還看到奶奶腳下的那朵祥云變成了一團刺槐花。

馬璐瑤在刺槐花的清香中醒了過來。窗外電閃雷鳴大雨傾盆,她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馬小剛,讓父親幫忙看一下寫好的那份材料??墒歉赣H已經走了,天不亮就冒雨趕到了馬家莊。馬璐瑤掏出手機摁下了熟悉的號碼,電話那頭傳來父親疲憊的聲音。父親說他正跟槐生叔叔一起在搶險一線,現在形勢非常嚴峻……電話中斷,馬璐瑤這才發現夢境變成了現實。

馬璐瑤的手機QQ上蹦出一個對話框,是一條新聞:馬家莊遭遇建國以來最嚴重的洪澇災害,坐落在魚鳥河畔的宇眾公司硫酸車間發生泄漏,下游村莊受到嚴重污染,受災面積或將達到3000余畝。

不知什么時候,手機“吧嗒”一聲滑落到地板上。馬璐瑤渾然不知,她盯著窗外墨黑的雨幕出神兒。一道明亮的閃電從天際劈來,撕開了黑暗。馬璐瑤在愈來愈近越來越響的雷聲中打了個寒戰。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沒必要在網上發文章了。

奶奶告訴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那么大的雨,還有那么響的雷,真是嚇死人。奶奶還說,她眼睜睜地看見母子槐的樹冠上炸起一個球形閃電,把兩棵刺槐樹都從頭頂劈到了根。樹下避雨的馬痦子嚇了個半死,雨停了就變成了瘋子,滿大街跑來跑去,還一個勁兒地嚷嚷作孽遭雷劈。

奶奶說這話時,就坐在客廳里,她雖然離開了馬家莊,可她總是喜歡一個人對著墻角念念有詞。她在念叨馬家莊,念叨魚鳥河,當然,念叨最多的還是刺槐樹。

在永無休止的自言自語中,奶奶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她已經邁不開腿挪不動步了。馬璐瑤心里清楚,即便奶奶的身板還硬朗,也不會再回馬家莊了,因為祖屋前的母子槐,還有魚鳥河畔的那片刺槐林都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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