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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游戲

2015-09-09 18:41夏笳
知識就是力量 2015年9期
關鍵詞:咨詢者采訪者咨詢師

夏笳

當機器人越來越具有人類的智能,你永遠不會知道,坐在你對面的是你的同類,或是一個按照程序運行卻無所不知的機器人。

這是一檔熱播的心理咨詢談話類節目。

咨詢者和咨詢師有時相隔大半個地球,彼此之間通過遠程通信工具交流。他們的對話會被全程直播,只有一些涉及個人隱私的關鍵詞會被軟件自動屏蔽。咨詢者和咨詢師都是自愿報名參加這個節目—咨詢者可以獲得一筆酬勞,以支付昂貴的咨詢費,咨詢師則可借此提高名望。盡管這種節目形式受到很多人的質疑,但收視率卻一直居高不下。

大屏幕上,畫面從中間分隔為兩半。在左邊的畫格中,觀眾可以看到咨詢者坐在一張椅子上,而右邊的畫格中則坐著心理咨詢師。節目組對兩邊的出鏡者都做了一定的處理,遮住“他們”的面孔,使觀眾看不出他們原本的長相。盡管如此,你還是可以通過雙方的表情、姿態和語調來把握整個對話的情境。

你可以在節目中聽到他人心中最為私密的心里話。你覺得他們替你說出了內心深處無法訴諸言語的糾結。你會不知不覺地進入角色,在別人身上看到你自己的影子。你將真正體會到,幸福的人總是彼此相似,不幸的人則各自不同。是的是的,就是這樣。你在心底里一遍又一遍說。如果是我該怎么辦?

你會好奇、興奮、厭惡、憤怒、無奈、同情、感傷、壓抑、恐懼、痛苦、迷茫、絕望、激動……

每期節目播出時,屏幕右下角都會顯示一個不斷跳動不斷增長的數字,它告訴觀眾,自從節目播出以來,有多少在痛苦中掙扎的人因為收看節目而獲得勇氣,主動聯系節目組推薦的心理咨詢機構尋求幫助。

咨詢師:所以你是覺得哪里不太對勁嗎?

咨詢者:嗯……我覺得自己可能是得抑郁癥了。

咨詢師: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咨詢者:大概一個月前吧。

咨詢師:主要是哪里感覺不好?

咨詢者:累,沒有精神。有時候能在床上躺一整天,不想起來。

咨詢師:睡眠怎么樣?

咨詢者:每天凌晨三四點鐘會醒,醒來就怎么也睡不著了,那個時候最難受。

節目最引發爭議的地方在于,每次正式開始之前,節目組都會安排一個極富儀式感的環節:屏幕上出現一紅一藍兩顆藥丸,咨詢者必須從中挑一顆—這一幕當然是在向電影《黑客帝國》中的經典橋段致敬。這兩顆藥丸,分別代表兩位備選的咨詢師,其中一位是有行醫執照的專業心理醫師,另一位則由智能聊天軟件來扮演。

無論是咨詢者本人還是觀眾,都不知道另一頭坐著的究竟是人還是機器。

咨詢師:還有別的嗎?

咨詢者:還有就是,心里糾結。

咨詢師:什么樣的糾結?

咨詢者:(沉默)

咨詢師:不好描述嗎?

咨詢者:就是……覺得沒勁。

咨詢師:沒有興趣?

咨詢者:對。吃飯、逛街、看電影……所有這些都很沒勁。

咨詢師:有沒有可能只是最近工作太累了?

咨詢者:不是累,是……好像油箱漏了,不管怎么加油都加不上,想找點讓自己開心的事情都找不出來。

咨詢師:聽上去你有努力改變這種狀態?

咨詢者:對,但是一點用也沒有。

每期節目的長度為一小時。在播出過程中,觀眾可以隨時為咨詢師投下贊成或反對的一票。這些投票將使咨詢師的人氣隨之變化,人氣過低的咨詢師會被淘汰,再也無緣參加這個節目。

然而,沒有人知道被淘汰的究竟是人還是機器。每一位咨詢師都有完整的個人資料,出生日期、家庭環境、教育背景、工作經歷,看起來毫無破綻。每期節目播出之后,網上都會冒出一大堆爆料的帖子,抓住咨詢師的某些疑點爭得不可開交。如果某位網友自稱是咨詢師的大學同學,并且曬出畢業合影和聚會照片,下一秒就會有人跳出來,指出照片中存在某些造假痕跡。最終是真是假,永遠撲朔迷離。

1997年,國際商業機器公司(IBM)研發的計算機“深藍”戰勝了國際象棋冠軍卡斯帕羅夫。2011年,由IBM和美國得克薩斯大學聯合研制的超級電腦Watson(沃森),在全美最受歡迎的智力競猜電視節目《危險邊緣》中擊敗兩位人類選手。2017年,一部講述智能語音機器玩具iTalk陪伴自閉癥兒童的系列紀錄片《讓我們說說話》感動了全球億萬觀眾。2020年,由亞洲微軟研究院和賽飛傳媒共同策劃的網絡直播節目《心理游戲》,再一次引發有關人工智能(英文縮寫:AI)的廣泛討論。

采訪者:最初為什么想到報名參加節目?

咨詢者:主要是好奇吧??戳藥灼诠澞?,覺得挺有意思,就報名試試看。

采訪者:之前有接受過心理咨詢嗎?

咨詢者:沒有。有過這種想法,但沒有真正去過。

采訪者:是因為有壓力嗎?

咨詢者:對。雖然這年頭,怎么說來著,“沒點心理問題出門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但真要去看心理醫生還是覺得怕怕的,好像不看沒病,一看就真有病了似的。跟家里人也不好說,怕他們擔心。

采訪者:但是參加節目就沒有這種壓力?

咨詢者:嗯……既然上節目嘛,就不要臉了。再說別人也看不見你的臉對吧?

1950年,數學家艾倫·圖靈在一篇論文《計算機器與智能》中,提出了一種基于模仿原則的檢驗標準,來判斷機器是否有可能具有像人一樣的智能:

假想有一間密閉的小黑屋,里面坐著一個正常思維的人(a)和一臺機器(b),房間外面還有第三個人(c),可以不斷向房間里面的人提問,并通過打印在紙條上的文字來讀取“他們”的回答。如果在若干輪詢問之后,c不能根據回答來分辨a與b的不同,那么我們似乎應該承認,兩者之間其實沒有什么本質上的不同。

“圖靈測試”的關鍵之處在于,究竟如何定義“思維/心智/意識/靈魂”,其實是一個很難說清楚的問題。因此圖靈從一開始就繞開了“機器能思考嗎”這樣的問題,而把它替換成另外一個更具操作性的問題:“機器能做我們這些思考者所做的事嗎?”

然而,這兩個問題真的可以相互替代嗎?

譬如說,機器能夠寫詩,甚至比許多資質平庸的人寫出的詩更像樣子。如果我們人為擬定出一套標準,來為機器和人寫的詩打分,那么完全有可能設計出一臺能夠贏過絕大多數詩人的作詩機器。但這和人類理解并欣賞一首詩真的是一回事嗎?

采訪者:所以在節目中還是跟平常的狀態不太一樣對吧?

咨詢者:嗯……有點表演的感覺。

采訪者:你的意思是,節目里的狀態是演出來的?

咨詢者:也沒那么夸張。我的意思是,我一邊在節目里講我自己的事情,一邊好像在旁邊看著我自己一樣,看看這個人到底是怎么了,到底什么原因想不開。特別是講到一件傷心的事情—我以前從來沒跟別人講過,突然覺得,唉,這么慘的事,竟然還能在心里憋這么多年,真替他難過。結果我就哭起來,越哭越傷心。

采訪者:對,我看到這一段了。

咨詢者:本來沒打算講的,也沒打算哭。完全是意外。

采訪者:那哭出來有沒有感覺好一點?

咨詢者:哪有那么快的?醫生不是說了嗎,這只是開始,首先得學會面對情緒。

采訪者:那你覺得醫生對你說的話有幫助嗎?

咨詢者:我覺得他說的有一個東西挺有道理的:情緒不重要,情緒背后的想法才重要。

采訪者:你怎么理解這句話?

咨詢者:就比如我在節目中講的那件傷心事。每個人都有傷心的時候,對吧?但那時候我不允許自己傷心。大家都覺得,是爺們兒就得頂住,不行也得行。但內心里,我其實一直沒原諒自己。

采訪者:這就是你說的情緒背后的想法?

咨詢者:對,內心里我一直覺得自己不行,但又得假裝自己行。所以直到現在,雖然別人看我樣樣都挺好,但還是經常覺得自己活得挺失敗的。

在2013年的一次國際會議上,來自多倫多大學的計算機科學家赫科特·勒維克發表了一篇論文,對“圖靈測試”提出了批評。他認為類似這樣的人機博弈其實并不能真正反映AI的智能水平。對于人工智能來說,真正構成挑戰的是這樣的問題:

克里斯托弗對艾倫說:“我也愛你?!币驗檫@是他想要聽到的話?!钦l想聽到這樣的話?

A. 克里斯托弗 B. 艾倫

類似這樣的問題,都是根據一種名為“代詞回指(anaphora)”的語言現象設計的。要判斷“他”究竟指代誰,需要的不是語法書或是百科辭典,而是常識。AI如何能夠理解一個人會在什么情況下對另一個人說“我愛你”,又在什么情況下說“我也愛你”?這些問題涉及人類語言和社會交往的本質。恰恰是在這些方面,目前AI還遠遠無法與人類相比。

這意味著,制造一臺能與人類下棋的機器人很容易,但想要制造一臺能理解人類語言的機器人卻很難。

采訪者:那你覺得這些問題能得到解決嗎?

咨詢者:醫生說能解決,但還需要些時間。

采訪者:所以還會想要做進一步咨詢嗎?

咨詢者:會吧。說實話,我以前對心理咨詢這個東西不太了解,內心挺抵觸的,感覺好像別人把你腦子拆開了放在那兒檢查。但其實醫生也沒有超能力,你不說話他也不知道你想什么。

采訪者:你的意思是,現在沒有那么抵觸了?

咨詢者:稍微有點了解是怎么回事了。

采訪者:所以參加節目還是有收獲的?

咨詢者:是的,一開始也沒想到。

采訪者:能否問一句,下一次打算什么時候去咨詢?

咨詢者:已經約好了,每個星期談一次,從下周二開始。

采訪者:還是同一位醫生?

咨詢者:對,還是他。

采訪者:面對面談嗎?

咨詢者:視頻談話,跟節目里一樣,不露真面目。我覺得這樣子比較放松。

在心理咨詢中,有時候需要咨詢師置身事外扮演一個值得信賴的傾聽者和陪伴者,有時候則需要他們真正參與到問題情境中來;有時候需要他們運用理性解決問題,有時候卻只需要處理情緒。

機器無法理解人類的情緒,但依然可以學會用某些方法來處理與情緒有關的問題,就好像不理解“什么是詩”的機器依然可以寫出不錯的詩來。從這個角度來說,機器確實可以勝任心理咨詢的工作,因為心理咨詢原本就建立在這樣一種信念之上:人類的情緒可以被有效地處理。

然而有些時候,急于處理問題恰恰是造成問題的原因。以失眠為例,一個人失眠往往是因為太想睡覺了,當他去尋求心理咨詢師的幫助時,恰恰是為了完成“想睡覺”這個心愿。機器可以告訴咨詢者:“你失眠是因為太想睡覺了,慢慢來?!钡胫奥齺怼眳s并不能真正解決“太想睡所以睡不著”這個悖論,因為“慢慢來”說到底和“想睡覺”是一回事。

機器無法處理這樣的悖論,而習慣了機器思維的人類同樣無法處理。但人卻有可能跳脫這一思維悖論,讓問題本身變得無關緊要。這就像禪宗里所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采訪者:最后一個問題—你會擔心對方有可能是一個人工智能程序嗎?

咨詢者:這個,怎么說呢……

采訪者:我們不談應不應該,就談你的感覺。有沒有感到過擔心?

咨詢者:要說擔心,我覺得人不一定就比機器靠譜到哪里去,對吧?過去我們不相信無人駕駛,不相信機器能做飯,能給人看病開藥,但現在還有人會覺得這是事兒嗎?機器不會酒后駕駛,不會一時心情不好往你菜里吐口水,不會亂開高價藥吃回扣。反正這些事情我是沒擔心過。

采訪者:但是心理咨詢不一樣吧?

咨詢者:我覺得沒那么大差別。以前不是有人反對機器給人看病嗎?說機器不能體會人的感覺,不知道什么是痛,什么是不舒服,但事實證明這其實并沒有什么影響。心理咨詢也是看病嘛,一樣有一套方法,只要能把人看好就行了。而且說實話,一個大活人,自己也是有七情六欲的,每天聽你講一堆糟心事兒,聽得他自己心里不痛快了怎么辦?有時候想想也覺得挺不人道的。

采訪者:所以你的意思是,全部交給人工智能也許更好?

咨詢者:要看哪個效果更好吧。我相信技術是不斷向前發展的,也許將來都是遲早的事。

或許問題的關鍵在于,在技術飛速發展的時代,我們必須不斷甄別和判斷,究竟哪些事情必須由人類來做,而哪些原本以為非人類不可的工作,其實機器同樣可以勝任,甚至做得更好。在這樣一個過程中,我們或許會感到,自己作為人類的尊嚴感正不斷瓦解。我們會發現,在許多場合,人對于人來說其實都不是必需的。

這會讓我們焦慮不安,灰心喪氣,甚至壓抑絕望,但也同時逼迫我們思考,究竟人對人而言意味著什么?就好像每一次心理咨詢過程中,對于自身情緒和想法的挖掘,都可以成為我們更深入了解自我的寶貴契機。

迄今為止,機器依舊未能回答“人是什么”這個最為古老的命題,這意味著我們仍需要不斷回轉身,去面對那句兩千多年前流傳下來的神諭:

γν?θι σεαυτ?ν (認識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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