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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與花·夢蘭

2015-09-10 07:22璃砂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5年8期
關鍵詞:幽篁

璃砂

趕往陳都與玄丞會合的原澗、墨辰在吾貢鎮遭到了神秘伏擊。四處為兄尋找解除墨毒之方的鈞塵與外出買藥的神醫荊南在小小的臨河鎮,竟然也遇到了奇異精巧的偃獸。圍剿他們的人竟是司命御史珀霖。荊南被抓,鈞塵被珀霖的徒弟幽篁帶到滿是尸體的龍河邊,見到嗜血王蓮根部囚禁的兄長原澗。在原澗的暗示下,鈞塵使出執劍九式,終于擊碎王蓮,把他救出。

“我是王?!?/p>

幽篁輕聲道,邁步迎向黑暗中的龐然大物。星光流螢,映出孑然一身,虛影數重。

“你瘋了?你一個人是去送死嗎!”鈞塵大吼。然而他扶著原澗,除了叫喊別無他法。

“我是王?!庇捏虻驼Z,“怎么會孤身一人?!?/p>

黎明將至未至,寒風漫卷。高聳如山的巨人在湖水中央對天狂舞,手足揮展,腐尸碎肉四散墜落。

一滴稠血斜擦過幽篁面頰。他抬手將它抹去,在膚底留下一抹如煙如霧的嫣紅,冶艷如幽冥游火。

巨人悚然低吼,數十莖條攜斷骨刀刃向他迎面撲來。幽篁不閃不避,口唇輕啟,清音沖天而起。

——天雨骨,師將破亡。

晚風馳過龍河水面撞在鈞塵背脊上,濕氣中夾著寒意和濃沉血腥。

鈞塵悚然警醒,起身走到跪扶著原澗的幽篁身后,站定。

先前水下一招塵寰傾盡全力,他的劍已裂成碎片,現在能用的武器只有拳頭。不過對手的刀骨扇也在那一擊中粉碎,兩人算是處境相當。

“放開我兄長?!扁x塵穩住氣息,盡力隱藏尚未平復的疲憊。

這點伎倆自然逃不過幽篁的眼睛。但他與鈞塵這個皮糙肉厚的粗人不同,即便剛才只是帶原澗避開懸浮碎刃浮出水面,就已耗費了大半氣力,現在動手絲毫占不到便宜。

兩人就這么屏息對峙,相互揣摩著對方的動向。

原澗睜開眼睛,可惜剛說出“鈞塵”兩字就開始劇烈咳嗽,直咳到氣息衰微,再說不出一個字。

幽篁不著一言,深吸口氣橫抱著原澗站起來,徑自要走。

“站??!你想去哪里?”鈞塵抬手攔住他。

“自然是去找荊南醫師?!庇捏蚶淅涞?,“你我有什么怨懟,不是該等救治老師之后再說么?”

鈞塵皺眉,原澗的確急需醫治,但是放任兄長受制于這么個來歷不明、殺人如麻的家伙,豈不同樣危險?

兩人正在僵持,一個聲音忽然截斬闖進來:“幽篁殿下,你在做什么?”

年輕軍士輕甲長劍地站在水邊,望著他們,又看向滿塘漂浮的王蓮碎片,神色驚疑:“格物大人的偃獸王蓮怎么損壞成這樣?是誰干的?”

幽篁暗暗心驚:“謝允……你不是去尋找云芝了嗎?”

年輕軍士沒有回答,手緩緩搭上劍柄,目光從池中碎片緩緩移回至幽篁臉上:“幽篁殿下,拆毀王蓮的人,該不會是你吧?是不是……你放出原澗的?”

幽篁沒有回答。

謝允的神情由震驚轉為惱怒:“殿下,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宣誓效忠你的時候,你明明說過要嚴懲原澗,復興毀于他手的衛國!”

“復興衛國,只不過是珀霖想利用我做的事。當時,我的生死操控在她手上,除了接受這筆交易,還有什么選擇?”幽篁冷笑一聲,“我未有一天享過皇子之譽,衛國興亡只是父王和王兄的大業罷了。我記得的只是老師教我認字、識物,一言一筆構繪出我心魂。然而珀霖那女人強悍狡黠,老師終究逃不過她的算計,我幫她做了那么多令人作嘔的事情,無非是為老師受制于她時,能協助脫困而已。就如今日?!?/p>

鈞塵心中暗暗吃驚。幽篁不像在說謊,他眼中不再有之前或妖冶或戲謔的神色,身姿挺立峻拔如松,似有火焰自身體深處灼然而起,直至燃去偽飾,鍛石為鋼。

回答幽篁的是長劍出鞘的锃然。謝允雙目殷紅,咬牙道:“一直以來,我們視你為復國的希望,為你出生入死,從未顧惜性命。而你……原來你看衛國、看我們,都只是用來欺騙格物御史的工具!你在心里,到底置我們于何處?”

“話說得漂亮。我父王已經死了,你們心心念念復國又是為何?不過是不甘心自己之前的失敗,想要東山再起罷了。而‘忠君’的托辭,正好能成為你們行殺戮之事的正當外衣?!揖媸莻€好詞——起事成,則得大業;起事敗,則得忠勇,怎么算都不會虧的一筆買賣?!?/p>

謝允牙齒緊咬,血自牙齦滲出。他不再說話,提劍向幽篁一步步走來。

幽篁微退一步,半身隱到鈞塵身后,低聲道:“殺了他?!?/p>

鈞塵看著步步逼近的謝允,知道那人心智混亂,劍指舊主時心中仍在天人交戰。自己雖然沒有武器,奪劍反制倒是輕而易舉。但是,他卻怎么也邁不出步。

“怎么了,榆木腦?”幽篁低聲催促,“我已經幫你亂了他的心,執劍九式半招就能斷他人頭?!?/p>

“可是他對你一腔信任,殺他你不內疚嗎?”鈞塵看著謝允血紅的眼睛。少年軍士的眼眶中不止有怒火,還有淚。

幽篁哭笑不得,費了些力氣才按捺住嘲諷的語氣:“你可知道,這個謝允將雙親之死、宗族覆滅全數歸罪于老師,沒有一天不想手刃仇人,之前是礙于珀霖的命令才一直按捺?,F在老師在王蓮監牢之外,與他近在咫尺。你覺得放他造次,他會做什么?”

鈞塵回望神志昏沉的原澗,有些遲疑,但還是俯身拾起腳邊一截樹枝,面對謝允緩緩擺出起勢。

謝允也明白目前情勢——要擒幽篁和原澗,就必須過左手執棍的這個人。他曾在護城城頭與原澗本人對戰過,又豈會畏懼這來歷不明的家伙?,F在與其被拖延時間給幽篁逃跑的機會,不如先發制人,速戰速決!

謝允陡然起步,步法和劍式變換,直撲鈞塵。然而鈞塵卻一眼看破他的動機,略微側身避開劍鋒,左手木枝就勢卷入,與對方長劍交纏一處。謝允心中火燎,橫劈直砍,卻怎么也掙脫不開。鈞塵手中木枝竟如柳條般柔韌,長劍被吸引牽拽,好幾次差點脫手而出,簡直像天幕間憑空扯起千絲萬縷,糾纏在對手的臂上腕間,將他的招式一一掣肘卸去。

謝允驚怒突奔,幽篁卻睜大眼睛。

鈞塵舞出的,正是執劍第四式——千離。

出招拆招數十回合,謝允越來越陷入下風,在對方的牽引下,他好像漸漸被引入羅網深處,手腳被蛛絲黏裹,越是掙扎越是被封入柔韌無形的繭中。他心中一怒,劍鋒回撤,向虛空中的繭猛擲而出!

鈞塵一怔,未料到對手竟然一氣之下把劍扔了,這不是放棄了最大的優勢嗎?然而這意想不到的破局,竟然讓謝允瞬間擺脫那千絲萬縷的糾纏。他重整姿勢,握指為拳,向鈞塵胸口直擊而去。

謝家雷霆拳,才是他真正擅長的功夫——這一招正是他與原澗城上對決時,將對方逼入劣勢的招式。

鈞塵措手不及,腳下步法凌亂,眼看就要生生受下這拳。就在這時,一個青色的影子飄然晃過,竟插入他們之間,儼然要以身為盾代他受下這一擊。鈞塵大吃一驚,來人竟是——幽篁!

謝允的驚訝不亞于鈞塵,眼見拳頭直搗年輕君主的后心,他猛地扭轉攻勢,將全身力道硬生生拽住,就像一氣扯住數十匹怒馬的韁繩,震得全身經脈疼痛欲裂。

幽篁抓住這瞬空隙,回腿將對方掃倒在地。他橫抱著原澗騰不出手,于是一腳踏在謝允喉嚨上,將對方踩得口噴鮮血。他回首看向鈞塵,目光如冰:“殺了他?!?/p>

鈞塵僵在那里。相比血氣之勇的對手,自己的“友方”卻更讓人覺得膽寒——熾烈無返的情義、冷澈刺骨的殘忍,在這個清秀絕倫的少年身上交錯纏繞。它們糾纏得如此之深,讓他的行事完全不能用人情常理去揣度。

幽篁見他猶豫,眼中閃過極盡鄙夷的神色,將原澗交至鈞塵懷中,自己俯身拾起謝允的劍,三指拎著劍柄,劍鋒垂墜向下,直直對著謝允的咽喉。

就在他即將松指的一剎那,一個嬌柔的聲音隨晚風飄游而來:“徒兒,你膽子不小?!?/p>

幽篁手腕一顫,隨即向旁躍開,警惕地起劍橫護胸前。

適才幾人纏斗,未注意到又有人來到水側的白灘上——一個端坐于輪椅中白裙飄飛,一個高壯勇猛不怒自威,正是珀霖與夏侯彪。

夏侯彪皺眉看著幽篁和倒地的謝允,珀霖卻面色沉靜,幽幽嘆了口氣:“幽篁徒兒,衛國破敗之時,你淪落絕境走投無路。我不僅救你性命,還將格物之技傾囊相授,甚至有心栽培你成為下一任御史。而今日之事,就是你給為師的報答么?”

幽篁死死盯著她,并不回答。

鈞塵不知來者何人,卻聽到少年低啞的聲音傳來:“帶老師走?!?/p>

鈞塵駭然。幽篁一直狡黠算計不讓自己吃半點虧,現在竟然……他不禁脫口:“你打算一個人攔住他們?開什么玩笑!”

幽篁陡然轉身,怒目圓睜:“快走!不然我們一個也走不了!”

“呵呵呵……”珀霖白裙飄拂,掩口而笑,“幽篁,我就喜歡你這股自作聰明的傻勁兒。你破壞了為執劍續命的王蓮,是打算把他劫持到哪里去嗎?你不擔心執劍病發身亡嗎?”

幽篁抿了抿嘴角,沉聲道:“我……自有辦法,不勞師尊操心……”

“你說的辦法,是指去找這個人吧?”珀霖截口打斷,水袖輕揚,一匹黑豹踏著蓮??羁疃鴣?,背上馱著個哆哆嗦嗦的人。

夜霧從黑豹足邊散開。鈞塵失聲喊道:“荊南!你怎么會在這里?”

黑豹背上的人直起身子,驚得差點翻身掉落,同樣喝道:“鈞塵!你怎么……”一句未完,他掃到鈞塵臂彎中昏睡之人,再次驚呼,“原澗!”

珀霖微微側目,手撫荊南肩頭:“夫君莫急。你看,奴家沒有騙你吧,是不是如約帶你找到了你的病人。只是……你認識的這位小兄弟好像對奴家有什么誤解,勞煩你和他說說,早日消除芥蒂的好?!彼氖挚此戚p柔,卻是滴水不漏地把持住荊南左胸的各處大穴。

荊南終于明白這女人將他捉回身邊的最終意圖——根本不是夫妻敘舊,甚至不是解毒療傷。而是為了拿捏住制約原澗和幽篁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珀霖扣住荊南,轉向幽篁:“徒兒,你對我一口一個‘師尊’,不過是因為畏懼我、取悅我、學我的格物之技。其實你真心認同的‘師尊’,從頭至尾,只有執劍一人。這些,為師倒也早就知道……”她嘆了口氣,眉目間竟流瀉出一絲幽怨,“但即便如此,為師我也答應了你,會救執劍。用王蓮為他換血續命是為救他,尋來神醫荊南也是為了救他。我心意昭明如此,也不打算追究你打傷謝允的事,你該回到我身邊了吧?”

幽篁咬緊嘴唇,復又松開,一瞬間,鈞塵以為他會倒戈回珀霖身邊。然而幽篁游移的目光停留在夜色覆蓋的一池尸體上,許久,他抬起頭,直視珀霖道:“我,決不會再成為你的斂命兇器,也不會讓老師淪為你的傀儡?!?/p>

珀霖一愣,繼而大笑,笑聲凄厲。

“流蘇寺一役,我與執劍以麾下四將對決,于心、于智、于力,他已經輸得一敗涂地。再后來,他挾長劍來戰,與我獨身對決。然而一場大戰下來,仍是遜于我手!鐵證如山,我才是比他更強的御史。他早就將你拒于師門之外,連執劍九式的鱗爪都不傳授給你,你為何就是執迷于他的門下?”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自拜他為師的一刻起,我已經視他如父……就算他將我逐出師門也一樣?!庇捏蛭⑽⒖嘈?,又正色抬起頭,“不過要論誰更強,巖洞中一戰,老師病體未復,而你則借了天時地利。且不說戰局也以互傷平手結束,就是你真勝了,也算不得實力更強?!?/p>

珀霖低頭沉吟片刻:“我明白了,之前的兩戰沒能說服你。也罷,我再給你最后一次悔改的機會——我與他再比一局,如何?”

“珀霖你這瘋子!”荊南顧不得周身受制憤然叫道,“原澗現在連劍都拿不起來,你要他怎么跟你再戰?”

“放心,我研究格物之學,最講究天道均衡之理?!辩炅貙⒛抗馔断蚝诔恋暮?,王蓮的碎片閃著一池零碎熒光,“執劍如今病體殘存,那么我也用這一池殘片與他對決,可好?”

幽篁不知她心中輾轉著什么念頭,疑惑道:“老師昏迷未醒,如何應戰?”

珀霖向他甚是溫和地一笑:“你既是他的學生,生徒可代師而征,要不你替他一戰?”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直沉默不語的夏侯彪低聲道:“格物大人,這……”

“我此戰是為得人心,戰法自然需要對方認可?!辩炅匮诳谖⑿?,“如何?一池碎片而已。執劍高徒,你敢不敢應戰?”

幽篁遲疑問道:“如果我贏了……”

“我以御史之名為諾,你們便可就此離開。你我恩斷義絕,我就當從未收留過你,從此井水不犯河水?!?/p>

“那如果我輸了呢?”

“別緊張,我又不是想要執劍性命,還是會放他們離開。不過,你要留下,此生追隨我研習格物之學,斷念他想?!?/p>

湖畔一片寂靜。

僅僅是……如此而已?

珀霖策劃數場聲勢浩大的對戰,只是為求得這樣簡單的結局?

然而對硬戰毫無勝算的幽篁一方,這對賭條件可以說再優厚不過。

幽篁剛要開口,卻被鈞塵攔了一道:“不要輕易答應。這么奇怪的賭法,其中必然有詐!”

“你這榆木腦袋都能看出來,我又怎會想不到?”幽篁笑了笑,“但我們沒有其他選擇……只能希望這女人不要食言而肥?!?/p>

他跨前一步,清聲道:“我接受?!?/p>

“好斗志?!辩炅匦Σ[瞇地望著眼前少年,“我栽培你這么久,一直希望你有這么振奮的神情。沒想到竟會在你竭力擺脫我時讓我見到,還真是……造化弄人啊?!?/p>

幽篁冷笑,向昔日的恩師舉劍:“是么,我倒是從未覺察師尊有此等苦心呢?!?/p>

兩人目光相對,似在空中激起電光石火,氣氛霎時繃緊到了極點。

“……住手?!甭曇羟逵陌祮?,很快就虛散入夜河水霧之中。

所有人都循聲望去,原澗在鈞塵扶持中勉力起身,望向月下對峙的二人:“珀霖,既然是我們之間的對賭……就不要牽扯小輩進來?!?/p>

“啊,你醒了?!辩炅匚⑿?,“你竟然這么擔心徒兒?當年你逐他出門、衛亡國棄他于不顧時,倒是半點也看不出來。不過原澗你這副行將就木的樣子,難道還想披掛上陣?”她上下打量他一番,“我倒是無所謂,你們所有人一起上更好。我的信條只有一個——你不服,我就打到你服為止?!?/p>

幽篁向原澗奔來,卻被他抬手止于兩步之外:“誰允許你私自應戰?你根本……就不知道格物御史偃獸的可怕之處?!?/p>

幽篁做錯事一般垂首不語,鈞塵卻皺起眉頭。再怎么著,珀霖的對賭之物不過是一池王蓮殘片。那東西完整時都被他們擊破,如今破損成這樣又有什么可怕?

珀霖微笑,伸手拍了拍身邊黑豹的腦袋。

“去吧,言烈?,F在是將你的君主自愚蠢妄念中喚醒的時候了?!?/p>

黑豹自她身邊簌然躥出,像一道無聲無息的影子折轉馳繞過眾人,臨空高躍,猛地扎入水中。

鈞塵喃喃道:“這傻豹子想不開投水了么……”

原澗伸手將他向后推了一個踉蹌,拂袖取過幽篁手中的長劍,迎向水邊。然而才走幾步,身形就是一折,被幽篁搶步扶住才不至倒下。

一連串氣泡自黑豹沉入的水域汩汩冒了上來。水泡越冒越多,越鼓越大,攪動得整片水域沸騰起來,水面峰巒起伏,發出隆隆低吼。

幽篁驚道:“水下除了王蓮……還藏著什么東西?”

“只是那株王蓮……”原澗拄劍撐地,止不住喘息,“那只黑豹不僅是被植入偃甲的人類,而且是可與其他偃獸駁合的……替代核心?!?/p>

正如原澗預料,那株王蓮重新活了過來。不,應該說已死的軀殼,被另一個靈魂吞吃掉了。

它所有的枝條都抽動起來,在新的意志驅動下重新交織盤結,花葉糾結,竟編織成了一個巨大的人形軀體,自水底深處緩緩直立起來。周身水簾垂落,猶如透明戰甲。

這具軀體沒有首級。在他龐大肥厚的肚腹中央,開著黑黝幽深的洞。帶刺的莖蓮在洞口盤旋,隨著呼吸般的節奏一張一合,猶如鋒利牙齒。

“古神·刑天?!辩炅囟俗喴沃?,有幾分陶醉地看著那個新生的造物,“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言烈這家伙還真是自戀啊?!?/p>

幽篁從震驚中回過神,仰望巨大的綠色蓮花巨人,嘴角咧出笑:“虛張聲勢。我當她能玩出什么妖法,不過是個水生植物扎的草人。老師你且休息片刻,除草這種事,交給學生便可?!?/p>

說罷,他自原澗手中奪回長劍,飛身向刑天躍去。

幽篁出語輕佻,心中卻并未輕敵。他迅速代原澗出戰,目的是抓住蓮花巨人尚未成型的短暫機會,以速戰攻其核心。然而他飛掠到攪天動地的巨人身前,出手卻停滯了——

如此龐大的身軀,黑豹所在的核心埋藏在哪里?

蓮莖急速交織,每一秒鐘都在把核心埋藏得更深。幽篁不再遲疑,挺劍而出,自上而下如驚墜之鳥,連刺刑天的咽喉、左心、鎖突、腹臍四處。然而劍刃沒入對方身體,就像捅進了中空的草堆,毫無用處。

幽篁落在蓮海上,正急速思考對策,不想后領被人一扯,整個人給帶著向旁跌開。一根粗壯蓮莖自他剛才站立的地方貫空而過,捅穿了漂游水中的一具浮尸。

幽篁驚詫,回頭發覺扯開自己的竟是鈞塵,些微感激頓時化為羞怒:“榆木腦!連武器都沒有,別來添亂!”

鈞塵呸了一聲,揚起左手,手中竟是一柄木把鋤頭,想是被引來溺水的農夫掉在河邊的。他毫不客氣地反唇相譏:“憑你這娘娘腔的花拳繡腿也敢上陣,是來耍寶的嗎?要斬草,起碼要這樣——”

他一躍而起,同樣也是縱橫交折而下。鋤首刃鋒在他手臂中大開大合,其勢如雷霆閃電,所過之處大片蓮莖锃然橫斷,像表皮一樣翻卷開去。若刑天是人,就已被開胸破腹,斷無活路。

鈞塵落回幽篁身邊,卻迎面撞上了嘲諷:“有幾分傻力氣就急著揮霍——你這一擊又有什么用?”

鈞塵回望,這才發現幽篁所言不虛——在他斬開的巨大裂口上,四周蓮莖已經迅速交錯覆蓋在斷口上,就像修補衣物一樣將其彌合,斬痕很快就沒了蹤影。

鈞塵臉色難看,嘴硬道:“這家伙樣子嚇人,充其量就是個只會長個兒不會打的大草包。他的給養之地只是一方湖底,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無限制地瘋長下去!”

“只會長個兒的草包,你是在說你自己吧?”幽篁齜牙冷笑,“看清楚,這個刑天可不是吃素的?!?/p>

鈞塵還以為他在打比方,定睛一看,頓時全身寒毛倒豎。

那個沒有頭的龐然大物真不是吃素的,他在吃尸體。

剛才襲向幽篁的蓮莖洞穿水中一具尸體后,正在回縮,將尸體拖卷至巨人肚腹的裂口處,托出水面塞了進去。裂口遍生利刺如同唇齒,蠕動間輕而易舉就將尸體肢解碾碎了。

而刑天的胃口,遠不止一具尸體能滿足。

數百條蓮莖向四面八方伸展開,各自探向順水漂游的尸體,將它們獵捕回來,塞入肚腹,咀嚼,吞咽。

鈞塵彎腰一陣翻江倒海的嘔吐,把上頓飯給吐了個干凈。

幽篁目不轉睛地凝視那尊刑天,欣賞和厭惡的表情交替而過。

“看到了吧,這就是格物的至高之境——以人之心控物之型,使其自知自覺、自生自長,集造化神秀,構一己之身。珀霖那女人的技藝可謂上窺天道,只可惜……審美實在太差勁?!?/p>

鈞塵好容易止住吐,憤然起身:“你還有空發什么感嘆,知道惡心,就趕緊干掉他??!”

幽篁斜睇他一眼:“已經晚了?!?/p>

血肉,正一寸一寸附生在草木編織的骨骼上。

那些絞碎的肢體被內生枝條分離出骨骼筋絡,填補在刑天周身各處。支骨,厘筋,填肉,覆皮,原本植莖編纏的草人正借眾多尸體化為骨血豐盈之軀。

鈞塵蹲身又是一陣猛吐。

幽篁低頭,眼神閃爍:“幾日前,珀霖與老師在巖廳中對決,那女人使用的開巖獸‘陵鯉’便化為了類似的尸偃。陵鯉吞噬的是山巖懸棺中風化多年的枯尸,而這王蓮又能生吞滿池漂游的新尸,這一切根本不是巧合……珀霖真是個可怕的女人,原來從一開始,我們的一舉一動,早在她的全盤算計之中?!?/p>

“那女人為了讓你回心轉意,真是煞費苦心?!扁x塵臉色煞白,嘿嘿一笑,“對你這么情深意重,你不考慮下,從了她算了?”

“連尸偃都放出來了,你以為她只是耍皮影嚇唬我們嗎?”幽篁也是臉色煞白地一笑,“她說帶我走、放你們離去,可沒說會讓大家完完整整四肢健全。剛才那只躍入水中的黑豹,曾經是條比你還壯的漢子?!?/p>

“……也就是說,不打倒這水草胖子不行了?”

“總算聰明了一回?!庇捏螂p目如星,“老師曾以病重之軀將陵鯉一鱗一骨地拆毀。如今你得他劍技,我習他智識,兩人聯手,未必不能再次擊毀尸偃?!?/p>

真不想和怪胎聯手。鈞塵暗想著,平舉鋤頭擺好起勢。

“沒辦法,同戰一場吧?!?/p>

皓月千潯,無頭巨尸立于碧湖之中,起伏揮斬,猶似干戚戰舞。

兩枚流螢微光環繞它飛旋,像驅趕不散的飛蟲,每每短暫地棲停在他體表,旋即驚掠飛起,偶爾交錯而過的時候,還會簡短交流兩句。

“一百八十三處?!?/p>

“兩百零五處?!?/p>

“你試過脖頸周圍的地方嗎?”

“早捅成馬蜂窩了,核心肯定不在那里?!?/p>

“我去試試左脅?!?/p>

“那地方硬你怎么刺得穿,還是我來吧?!?/p>

時間流逝,已到夜明前最暗沉的時刻。鈞塵和幽篁雖是傾盡全力而戰,卻也耗得氣力大損。敵方刑天卻沒有疲態,捅傷的破口很快就被新的血肉彌合,不露頹勢。

又一輪攻勢后,兩人落在同片蓮葉上,后背相抵。

“這樣大海撈針找下去什么時候是個頭!”鈞塵看了眼手中殘破的鋤頭,喘氣抱怨道,“你說你習得大哥的智識,那就用出來??!”

“我能想到的是,等尸首耗盡了,它的自愈力就沒有了?!庇捏虮人眠€兇,“那時即使找不到核心,也能將他凌遲而死?!?/p>

“這笑話真不好笑。真有那一刻,你我也早累死,被他補充進不知哪塊肉里去了。到頭來誰去凌遲他?”

“你急什么……要累死也肯定是我先累死……我不比你急?”

鈞塵心下一驚,倒不是因為幽篁的話,而是說話的聲音。他急忙轉身,正看到幽篁緊按胸口跪倒下去,汗水沿著玲瓏的臉頰滑落。

論體力,這家伙頂不中用的。鈞塵皺眉想說什么,眼角卻黑影一閃,他撲身出去扯著幽篁滾向一邊,堪堪躲過襲來的蓮莖?,F在的蓮莖已經不只是柔韌的鞭子,每一根上都挺生無數銳刺,有牙齒,有指甲,也有斷骨。

“又臭又重……”

他聽到身下一聲呻吟,還沒來得及坐起來,就被幽篁雙手猛然推開,整個人側滾了個跟頭。他剛想大罵,卻聽到喀嚓一聲。

清促短暫,就像折斷了一枝夏柳。

他驚呆了。幽篁推開他的一剎那,被回卷來襲的蓮莖穿透了左肩。那根帶刺的觸手從他鎖骨下方穿入,后背刺出。幽篁面露痛苦的神色,咬牙雙手緊握莖條,卻阻止不住它一寸寸貫穿他的骨肉,一寸寸將他挑起,直至全身離開地面。幽篁看著鈞塵,艱難地吐出兩個字:“……笨蛋?!?/p>

鈞塵大吼一聲,用盡全力斬向莖條。莖條應聲而斷,但幽篁墜落時卻被飛馳而來的另一根莖條纏住,快如閃電地凌空拋起,徑直墜入刑天肚腹上碾嚼尸體的巨口之中。

黑暗。寒冷。疼痛。窒息。

讓人痛不欲生的知覺交織在一起,結成無法撕破的網。幽篁被這張網緊緊裹挾。

然而另一種痛苦,猶自凌駕于所有痛苦之上。

——沒有人明白他的處境,沒有人知曉他的掙扎,沒有人在乎他是殘喘地活著還是卑微地死去。孤身一人的恐懼,刻骨銘心。

他號叫怒吼,他撕扯掙扎,很久很久,直至指甲斷裂在血肉里,血塊干涸在喉嗓間。最終,他只能蜷縮啜泣。

“幽篁,你知道你像什么嗎?”他想起父親與自己的那次對話。國君手執刀剪端坐皇廷百花叢中,向他和藹地笑著,“你就像暗處的那株夢蘭,雖然剔透絕美,卻天生沒有吸取光明的能力,只能靠腐質滋養而生。果然如命軌所示——終此一生,你將行于幽冥,黃泉照命?!?/p>

——不,我不是!

就在絕望撕碎他最后一絲神智的時候,隨著一聲巨響,壓迫他的黑暗裂開了。

一雙修勁的手握住他胳膊,輕輕抬起、牽引。

羅網瞬間分崩離析,絲絲縷縷碎裂墜落。

“殿下,幽篁殿下……”

干澀的聲音由遠及近。幽篁自夢中醒來,發覺自己正平躺在一堆濕潤黏稠的東西上面,眼前沒有絲毫亮光。肩頭傳來熾灼的痛楚,但破口處已被敷上塊柔軟的東西,止住了出血。

身處王蓮尸偃的肚子里,此刻身下墊著的是什么、肩上敷著什么可想而知,還是看不到比較好。剛才一番實打實的大戰讓幽篁有些吃不消,于是索性繼續仰躺著歇一會兒,聽外面遙遙傳來鈞塵的怒吼,以及蠢鋤頭砍在蓮莖上的聲音。

“殿下,”喚醒他的聲音帶著訕笑,“剛才您為什么不躲開?”

“我是躲不開?!庇捏蛘Z調平平對著黑暗說,“言烈,你下手真是毫不留情,我還以為你真會把我嚼碎后再吞進肚子里呢?!?/p>

“看您說的,我怎么敢?”聲音桀桀笑道,“您可是我衛國復國的君主,珀霖大人最心愛的學生?!?/p>

那聲音忽遠忽近,幽篁暗暗笑了——正如他懷疑的,之前他與鈞塵遍插刑天周身的幾百刀沒捅到黑豹化成的核心,不是因為運氣不好,而是這核心本就是四處游移的。饒是他們再捅幾天幾夜也沒有用。

黑豹嘆了口氣:“沒想到,您竟然處心積慮騙了我們這么久。到頭來臨陣倒戈,棄我們這些臣子于不顧。我是震驚悲憤之下,才失手傷了您吶……”黑暗處竟真傳來幾聲嗚咽,怎么聽怎么滑稽。

幽篁按著肩頭傷口坐起身:“夠了,別裝了。言烈,你和另兩個存著幾分愚忠的家伙不同,是個明白人。我們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受你這一擊闖進來,就是為了給你看我的誠意?!?/p>

“事到如今,您還在說什么誠意?”黑豹仍在嗚咽。

“那好,我換個詞?!庇捏蚰椭宰拥?,“我們來談筆交易。一筆你絕對會感興趣的交易?!?/p>

“我一介低賤草民,怎敢與衛王太子談交易?”

“你過來?!庇捏蛳蚝诎抵猩斐鍪?,“這王蓮中不知有沒有被珀霖安插耳目?!?/p>

片刻沉默后,幽篁的手觸到了一枚溫熱木質硬核,言烈的呼吸聲便近在咫尺。

幽篁微微一笑,在他耳邊呢喃低語:“我與那土包子戰一百年也不可能勝過你操控的王蓮尸偃。但是就算你贏了,對你又有什么好處?倒不如,你放我們走?!彼月酝nD,接著說,“作為報答,我將衛國的王位讓給你?!?/p>

言烈爆發出桀桀的笑聲:“殿下,你可真會說笑!”

“這件事我考慮很久了。珀霖想留我,不過兩個原因——一是用我衛王血裔的身份復國掌權,二是找能受控于她的人傳承格物之學。你也看到了,我對什么王位完全沒有興趣,自可下令將衛國正統之位交托給你,由你去征戰天下。而第二點,你既將性命都與格物之技相連,繼承珀霖的衣缽,豈不是比我更好的人選?”

一陣寂靜之后,言烈干澀地笑出來,緩緩回縮身體。

幽篁猛然探身扯住豹身,低語:“血統算什么,天下本就未定該落誰家。你私下自勉的那句話怎么說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p>

言烈沒料到自己埋藏最深的秘密竟為人所知,全身一震。

就在這短暫的間隙,幽篁返身向天擲出手中長劍。劍身穿透刑天軀體射出,但只泄進片刻星光,破口即被莖條血肉再次充堵。而幽篁借這一瞬光亮看清了王蓮內核,撲身而上,將言烈緊緊壓在身下。

言烈大驚,奮力掙扎。然而變形接駁于王蓮內部后,黑豹的四肢收攏內嵌,完全失去了平時的力量與柔韌,竟然掙脫不開。

幽篁的肩頭血流如注,牙咬欲碎。

黑暗、寒冷、疼痛、窒息。熟悉的痛楚再度紛至沓來。

多少年過去了,戰栗在生死邊緣時,他仍只能孤身殊死而戰。

黑獸凄厲大吼,幽篁卻放聲大笑,笑聲如泣。

這一刻,天開了。

就像記憶中一樣,就像無數夢境中一樣——籠罩幽篁的黑暗轟然碎裂,星月之光自天頂灑落,將糾纏他的羅網燃為灰燼。

有人隨光潛入暗獄,一身白衣如霧飄展,手中拿著他剛才擲出去的長劍,猶如天神劈斬鬼魅而來。閻焚與蓮冰在他身周環繞,猶如業火與寒冰的長龍,糾纏呼嘯。

幽篁回望,淚盈于睫。

他傾盡全力壓制住言烈,喊道:“老師,核心在此!請勿顧忌,速速斬之!”

然而襲入者的身形卻是一滯。他并未一劍刺穿幽篁與核心,而是折轉身姿,劍氣在幽篁背后橫掃而過,接連斬斷三根刺向少年的蓮莖。眼見數株刺莖從不同方向再次襲向幽篁,原澗傾身上前,掃斷糾纏少年手腳的殘莖,伸手將他一把拽起。

襲來的刺莖一刺未中卻并未停滯,在原澗與核心間結成盾網。黑豹利用這一瞬回護得脫,立即縮身遁走,消失于王蓮內部錯綜復雜的重重迷宮中。

幽篁捂住左肩傷口,目光灼灼:“請老師自去追狩逃遁的核心,不用顧及我!”他固然明白,自己已與言烈反目,手無寸鐵留在王蓮內部必然兇險萬分。然而事情至此,熊熊烈火已在他身體中燃起。他要贏,他急需斗志來擊潰恐懼。

原澗沒有追擊。他仰視迅速彌合的天頂,簡短道:“先出去再說?!?/p>

言畢,他握住幽篁的上臂,帶他飛身掠起,踏著四面八方襲來的蓮莖層層上躍。六七次折轉后,他手中一劍塵寰揮出,將即將合攏的天頂再斬出一方空裂,救幽篁逃出了尸首穹窿。

夜色與水風迎面撲來。幽篁百感交集,哽咽于胸。

原澗卻無半分表情,只是默然帶著幽篁閃避襲擊。幽篁想說什么,忽覺背后冷風掃過,鈞塵挾他的鋤頭趕來,正為他們掃斷背后的追襲者。

“兄長!”他聽見鈞塵驚呼一聲,忙側顏去看原澗,卻發現對方臉色慘白,眼中神色虛散,晃然跌落下去。幽篁連忙支撐住他,在鈞塵的幫助下勉強落在水邊。

原澗腳步觸到岸沙,整個人身子一頓,一注血傾落入沙土。鈞塵慌忙上前攙扶。

幽篁單膝跪在原澗身前,淚如雨下。原澗勉力集中神志,語氣竟甚是嚴厲:“我說過,不允許你私自應戰。速速退下!”

幽篁愣住了。連鈞塵也有些吃驚——不管這娘娘腔小子之前干過什么不肖勾當,現在大敵當前,他也算是一重要戰力。為什么原澗從一開始就力斥他遠離戰場?是為了保護他么?

詫異籠罩幽篁的臉,又很快被決絕取代。他長長吐出口氣,神色沉靜下來:“我自知已被逐出師門……但如今恩師因我之故面臨險境,叫學生袖手旁觀,實難從命?!?/p>

然后他站起來,轉身,獨自迎向水中狂舞的刑天。

“老師請放心。幽篁魯鈍,但好歹也是衛國僅存的繼承者。家臣起事,自當去擺平?!庇捏蜉p聲道,“我,是王?!?/p>

“你瘋了?你一個人是去送死嗎!”鈞塵大喝。

“我是王?!庇捏蛞恍?,輕聲道,“怎么會孤身一人?!?/p>

黎明將至未至,寒風漫卷,月朗星稀。刑天應天而舞,將腐尸碎肉拋入天際。

一滴稠血斜擦過幽篁面頰。他抬手抹去,膚底留下一抹如煙如霧的嫣紅,冶艷如幽冥游火。

尸偃悚然低吼,數十莖條攜斷骨刀向他迎面撲來。

幽篁口唇輕啟。

天雨骨,師將破亡。

高亢的歌聲沖天而起。不同于玉笛的恬雅、草笛的清幽,這歌聲高潔、澄厚,帶著山洪海潮般的憂傷,震懾人心。

“他在……唱歌?”鈞塵喃喃道,忽覺背上,渾身冰冷。

密密麻麻的人影,出現在水邊。

他們像前來趕集的人潮,熙熙融融、相互簇擠著緩步行來。所有人面無表情,層層橫向排開,像蘆葦一樣圍住湖泊。

鈞塵明白了。幽篁曾用草笛掠人心智,將城郊眾人引入湖水溺亡。而這次,他引吭高歌,將整個城鎮中的人都引到了水邊。

幽篁立在渾噩無覺的人墻中,抬手撫著身旁男子的額發,眼中盡是愛憐:“我是王。而你們——我的臣民,是我的利矛與堅盾?!?/p>

他平舉手臂,指向刑天。

“替我,撕碎他?!?/p>

隨著這輕柔的一聲令下,所有人影呼嘯而出,猶如戰鼓催促的千軍萬馬,瘋狂地奔向刑天。

巨人面對這洶涌人潮,身形凝滯,又陡然一掙。數百條手臂自巨人身軀各處伸展出來,每只手中都握著利刺斷骨。千百只眼睛,自腐爛的皮膚上綻然睜開。

無可言喻的惡心在鈞塵胃中翻騰,但眼前景象令他目不暇接,無暇去俯身嘔吐——幽篁麾下的人潮毫不畏懼,踏著湖尸沖向那千手千眼的怪物。他們中有人被莖條勒斷,有人被手臂洞穿,但大多數卻沖到了刑天腳下,互相踩踏著爬上他的身軀。他們用指甲和牙齒狠狠撕咬巨人的體表,一口一口吞掉他填充枝蔓間的骨肉。

源源不絕的生者被幽篁召喚而來,卻像地獄中爬出來的餓鬼,一波接一波瘋狂地攀爬、瘋狂地撕扯、瘋狂地吞咽,就算被刑天附生的手臂扯斷四肢,頭顱仍然在咀嚼吞咽。他們吞下腐肉,身體又被刑天扯碎塞入口中,再度重組為填塞巨人的血肉——就這樣用極短的時間,完成代謝輪轉的循環往復。

這場人與獸、物與尸的殊死纏斗,在水天之間撕開了窺視煉獄的裂口。殘肢將清碧湖水染得暗紅,無數碎肢斷骨拋灑墜落,死亡氣息濃烈得幾乎凝固。然而在距血肉之戰最近的地方,白裙女子端坐于輪椅,平靜觀視,猶如欣賞一季的花開花落。

鈞塵不能移動,無法言語,只覺得身陷無邊噩夢。忽然,他腕間一輕,竟看到原澗自他的攙扶中離開,獨自拄劍,一步步踉蹌走向執掌千軍的少年。

刑天不斷吞噬生靈死尸,身軀在豐沛的血肉中越來越密實。然而喚來的生者卻是有限的,戰力每分每秒都在消耗。很快,生者的攻勢就開始出現頹勢,咬嚙的速度不敵修補的速度。更多的手臂自巨人體表伸出,將他們拽入死亡之口。幽篁孑立水邊,遠看自己的軍隊漸陷絕境,卻神色如常,毫不在意地驅使剩下的人們繼續涉水赴死。

一個身影阻斷了他的視線。

原澗拄劍而立,長發迎腥風散落,衣袂沐血雨紛飛,清癯身形成為沉黑暗夜中一方微弱的光。

“幽篁,停止?!彼淅涞?。

少年表情一恍,眼中帶著幾分期待嘉許的得意。

“殺人安人,殺之可也;以戰止戰,雖戰可也——執劍的信念,學生未有一日忘記?!?/p>

“停止?!痹瓭敬驍嗨?。

“老師不用擔心,雖然我們看起來處于劣勢,學生自有辦法扳回此局。只要再等待片刻——”

幽篁的聲音戛然而止。

原澗手中的劍,自他左肩的傷口刺入,再次貫穿了他的肩背。

幽篁迷醉的神色瞬間被迷惑和痛苦取代。他握著刺入肩頭的劍,全身劇烈顫抖,嘴唇開合,卻發不出聲音。

血蜿蜒淌至原澗枯瘦的手指上,他微微垂目,低聲道:“對不起!是我……把你教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這句話撫平了幽篁滿面的驚懼和委屈。他不再顫抖,竟然展顏笑了,握住原澗執刃的手,將身體中的劍刃一寸寸拔了出來。

“學生兒時頑劣,用了很久才明白,老師每一次責罰都是為了我好。所以,您為什么要道歉?”幽篁笑意盈盈,淚水卻流了下來,“我剛才沒說完,只要再等待片刻,您就能看到學生布陣的成果。請相信學生——此戰,必勝?!?/p>

說完,他猛然翻轉原澗手腕,迅疾欺身而上,直撞入對方懷中。劍刃回轉,縱貫入原澗的腹部。

原澗輕吟一聲,身子緩緩軟倒,倒在少年的臂彎里。黑血自單衣下噴薄而出,與劍上鮮紅的血混在一起。

幽篁扶他慢慢躺下,極輕極緩地自他腹中抽出長劍,似乎生怕加劇痛楚。他俯身到原澗耳邊,柔聲細語:“讓老師受苦了。學生這一劍小心避開了腑臟要害,待賭勝救回荊南醫師,醫治休養一陣必能復原?!?/p>

他見鈞塵怒吼著奔過來,便輕輕放下原澗,站起,轉身。

在他面前,是陷入癲狂的刑天。他已經將大部分生者消融于體內,千手千眼搖曳,肢體在充沛血肉的支持下孔武有力,聳立于幽篁面前,猶如巨樹俯視螻蟻。

幽篁嘴角一彎:“時機已熟?!?/p>

他提劍飛身而出,似云中雨燕,踏著襲來的蓮莖斷骨輕盈折轉。一路長驅直入,點過骨礫、血湖、浮骸,如同一支誓無折轉的箭直射刑天。

幽篁踩著饕餮而食的生者,高高躍起,用力將劍插入刑天的口唇之中。

區區劍刺,于巨人不過細如針扎的創口。刑天的萬千手臂撲向幽篁。然而它們碰到少年之前,整個軀體卻是一震。

不祥的黑色,自“刺針”周圍渲染開去。

松墨染血,天下至毒。

王蓮龐大繁復的網系,頓時成為了毒質擴散不可預阻的通道。毒質隨莖脈滲入植株通組的血肉中,即被迅速吸收,復產出更為濃烈的毒素。刑天的軀體被生者血肉充塞緊實,沒留一處空隙,也就沒有一處能逃過墨毒的浸染。

這,就是對他饕餮暴食的責罰。

幽篁躍落在刑天腳下,抬目平靜仰視,看著黑翳一方一方漫過他的皮膚,所過之處,那本就不屬于他的千手千眼如焦木一樣枯萎,原本堅不可摧的戰力轟然毀棄。

但是這,還不是全部。王蓮是為草木,不懼墨毒,但身為其內核的言烈肉體,卻不能幸免。

幽篁微瞇眼角:“言烈,你如此醉心格物之技,恨不能取我而代之。如今以這絕世偃偶為棺木,想必也能笑赴九泉?!?/p>

在他低語間,刑天巨人陡然仰天長嘯,整個身子向后倒去,嘩然砸向水中,緩緩沉向湖底。

幽篁輕舒了口氣,回顧遠望,似在看血池彼岸的白衣者,又似在看已然空寂的城鎮。

許久,他垂首低語,不知語向何人。

“……你看,我勝了?!?/p>

清脆的擊掌聲傳來。

幽篁轉身,只見珀霖正微笑撫掌,夏侯彪默立在她身后,臉色暗沉可怖。

“幽篁殿下,你果然是百年一遇的奇才?!辩炅刭潎@道,“奴家閱人無數,還未見過年輕人能像你一樣,用才華將狠辣昭示得如此徹底。不說對言烈、謝允這樣的部下,就是要取我的項上人頭,你也不會感覺絲毫的困擾吧?!?/p>

幽篁輕輕抹去眉中鬢間的殘血,盈盈笑道:“怎么會困擾,我定會甘之如飴……愿賭服輸,珀霖大人,你是否承認我贏了?”

“勝得精彩絕倫,奴家輸得心服口服?!辩炅匮诳谛Φ?,“而且,你與執劍之間師徒之情令人感懷,我自嘆不及他萬一呢?!?/p>

幽篁本以為她會巧言令色出言反悔:“……那么,我們可以走了?”

“君子之諾豈能反復。我珀霖乃堂堂羲皇御史,就算惜才之心再切,也不會出爾反爾。你們去吧。今后我們再無瓜葛?!?/p>

幽篁怔了怔,沒料到她會這么干脆,隱約覺得不對,一時間不知該不該一走了之。他想到原澗受他一劍,雖未傷內腑,卻不知榆木腦會不會妥善裹傷止血,于是想先返回查看。

他忽然頓住腳步,轉身,疑惑道:“……荊南醫師呢?”

“你問拙夫……”珀霖左顧右盼,“咦,剛才還在這里的???”

她想了一會,恍然大悟,微笑道:“對了,剛才你一劍刺入原澗腹中,拙夫大驚失色,撇下奴家想沖過去。不巧那時刑天正食欲大漲,他沒跑幾步就被一根莖條給卷了去,之后便沒了蹤影?!?/p>

她神情悠閑,就像在說養的狗回窩睡覺去了。但幽篁只覺身墜冰窟,得勝的快意煙消云散……

換血王蓮已被他徹底損毀,如果現在荊南也死了,原澗還能撐過幾天?

他向血池狂奔過去,飛身躍上半沉入水的刑天尸體,四處翻找。一陣水聲撲騰,他趕緊循聲追去。

正是荊南!

萬幸醫師并未受傷,被困在蓮莖叢里,拼命掙扎。但蓮莖叢與刑天本體相連,正被那龐然尸骸拖拽著緩緩沉入水中。水線已經漫到荊南脖頸,很快就要沒頂。

幽篁握劍沖過去,突然眼前寬刃大刀刀鋒一閃,他閃身避讓,但見夏侯彪不知何時尾隨而來,掌刀擋在他與荊南之間。

幽篁喝道:“逆臣,閃開!”

高大的男人冷冷看他:“從剛才開始,我已經不是你的臣子了?!?/p>

少年一怔,怒目而視:“那么你是要攔我了?”

夏侯彪對他的憤怒無動于衷:“這尸偃是格物御史的物品。即使損壞,也該由我等家臣來回收。無干之人,速速退去?!?/p>

幽篁剛要發作,只聽荊南求救呼喝被嗆水阻斷,接著是一串汩汩冒泡的聲音。他心道不好,明白醫師已被拽入水下,危在旦夕。

夏侯彪視若無睹,反手將大刀橫于胸前,阻死了道路。

時間一秒一秒流逝,凍結了幽篁的身形。不說他此刻大戰力竭,肩頭帶傷,就是處于最好的狀態,也過不了護國將軍這柄寬刀。幽篁側頭,看到珀霖仍舊端坐水岸輪椅上,微微含笑地一語不發。

原來從始至終,他從未逃出過這個女人的計算。

一陣無力感排山倒海地傾軋過來。他雙膝一軟跪坐在地,所有的兇狠表情都化去,只有漣漣淚水無窮無盡地自眼眶中涌出。

夏侯彪無聲俯視著他,而荊南的掙扎聲越來越弱。

幽篁低垂下頭,緩緩平舉手中長劍,劍身上殷紅和墨黑的血猶自交融。他咬牙,手腕一震,整柄劍應聲而碎,跌落一地殘片。

他開口,聲如哽咽:“珀霖師尊,你說過‘生徒可代師而征’。此一戰,我雖不慎失了王蓮,但也算重創了執劍御史……”他深吸了口氣,“學生……已為您贏得此戰?!?/p>

“好?!辩炅匾宦晳?。

夏侯彪即刻回身躍去,一刀斬斷拖拽荊南的蓮莖,伸手將醫師自水中提起,起掌拍向他后背。荊南劇烈嗆咳,神志不清地連吐帶咳。

珀霖笑聲清如懸鈴,她向幽篁遙遙舉起右手:“好徒兒,不枉為師對你的苦心栽培。此番前來中原,收割諸事已畢。來,隨為師回十方城去吧,還有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p>

幽篁卻視若無睹,聽若罔聞。

他的目光被一地殘劍吸附,只能看見再也無法彌合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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