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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終結篇(卷十五)

2015-09-10 07:22時未寒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5年8期
關鍵詞:江湖將軍大師

時未寒

許驚弦一行五人,從恒山離開后趕往無雙城。途經潼關時,許驚弦想到與齊生劫訂下的華山之約,便讓斗千金、多吉、阿義三人先在潼關等候,自己則與水柔清去往華山。大雪紛飛,蒼茫一片,只有一條上山之路的華山黑影憧憧,許驚弦與水柔清先遇到華山派兩位僧人的阻攔,后又被一群黑衣人阻擊,水柔清昏迷被擒。

此時的華山大雪紛飛,濃霧彌漫,懸崖峭壁處,許驚弦正與藍衫人、妄語大師對峙。

水柔清悠悠醒轉,聽到幾人對答,咬牙道:“你不用管我,要死就死在一處罷了……”奮力一擺頭,朝著妄語大師的禪杖撞去。

妄語大師早有防備,輕輕讓開,隨手點了水柔清的穴道。

許驚弦心頭大慟,且不說方才與水柔清傾吐衷腸,就算她依然視自己為仇人,他也從未忘記在水秀墓前曾立下誓言,務要護她一世一生。明知此際決不可示弱,又怎忍心見她受到半點傷害?然而就算自己棄劍就擒,敵人亦極有可能斬草除根,未必能救她一命,霎時心亂如麻。掌中長劍一緊,勁氣逼得藍衫人喉間一窒:“就算難逃一死,但至少閣下會先行一步?!?/p>

“久行江湖,早就視生死如草芥,豈會受你危言恐嚇?”藍衫人眉頭都不皺一下,話鋒一轉,“我不妨與許少俠賭一注,賭你決不敢先害我性命,因為我一死,水姑娘必步后塵,即便你事后殺光了我們,也挽回不了失去水姑娘的悲痛;而目前你至少還抱著一絲希望,那就是妄語大師的慈悲之心。所以不到山窮水盡之時,你決不敢出手!”此人武功尚在其次,攻心的本事卻可謂天下無雙,每一句話都切中許驚弦要害,令他進退維谷,難作抉擇。如此僵持下去,形勢只會愈發不利,卻偏又無計可施。

兩人沉默對峙,許驚弦寒霜滿面,藍衫人泰然自若,四道目光互不相讓,在空中相交,猶如無形的刀劍互擊。旁觀之人皆覺氣氛凝重,呼吸不暢,暗捏一把冷汗,只恐許驚弦沖動之下,不顧一切先殺了藍衫人。

誰也未曾想到,劍拔弩張之際,許驚弦突然收劍而立。

“許少俠……你這是認命了么?”藍衫人半信半疑。

一抹淡淡的笑意從許驚弦雙眼浮現、從眉間擴散、從臉孔掠過、從嘴角綻開……他笑得很豪氣,也很孩子氣,仿佛就在剎那間,他的自信重新恢復,一切難題都迎刃而解。

面對這樣成竹在胸的笑容,沒有人會認為他是失敗者。

藍衫人怔住了,他本自詡算無遺策,無論許驚弦有任何反應,皆提前備下相應對策,然而此刻望著他充滿自信的笑容,卻有一種再難掌控局勢的感覺:“許少俠何故發笑?”

“因為我已猜出你豪賭生死,非要將我迫至絕境的真正用意?!?/p>

“許少俠請講?!?/p>

“敵人有兩種。一種是棋逢對手,哪怕隱高一線,卻知只需勤學苦練,就有機會超越之,故可越挫越勇,屢敗屢戰;而另一種卻是令人高山仰止,即使畢生努力,亦難望其項背。遇上這樣的敵人,必會心志被奪,從此再無寸進。我若就此被你懾服,日后相遇只得俯首稱臣,再無機會與你一較高下?!?/p>

藍衫人目光閃動:“明知如此,你又能奈我何?”

許驚弦朗聲道:“此刻身陷重圍,水姑娘又落入你手,小弟自知難以營救,但至少有七八分的信心能夠突圍而出。閣下雖是我敬重之人,但只要敢動水姑娘一根毫毛,我必會盡邀裂空幫十萬之眾,替她報仇!”

藍衫人渾身一震:“聽許少俠的口氣,似已猜出我的來歷?”

許驚弦語含刀鋒:“閣下不愧謀略出眾之士,更是心機縝密,蒙面之下另罩起人皮面具遮掩本來面目。只可惜百密一疏,方才我以劍氣迫喉,你雖超脫生死,卻難保持從容改換聲調,而我恰好記得你的聲音!”他掃一眼周圍的黑衣人,“秘密訓練出這批死士,原是要對付鬼失驚的星星漫天吧……”

藍衫人聽他說出“星星漫天”之名,已知身份泄露,苦笑一聲:“許少俠好記性?!?/p>

妄語大師忽道:“許少俠可否借一步說話?貧僧可保證,再不會有任何傷害許少俠與水姑娘的行動?!?/p>

“好!我相信大師,也很想知道你們執意要殺我的原因?!?/p>

妄語大師將依然昏迷不醒的水柔清交給幾位黑衣人照看,三人來到崖邊僻靜處,藍衫人以手抹面,取下一張薄如蟬翼的面具,露出本來面容。雖相貌儒雅如學士,眼神卻冷峻似強豪,幾條淡淡的皺紋由額間穿過,不怒自威,更增幾分肅殺之氣。赫然竟是昔日魏公子手下第一謀士、如今的焰天涯軍師君東臨。

去年明將軍兵發南疆時,許驚弦曾以吳言的化名與葉鶯同去焰天涯,與君東臨有過一面之緣,聽他引經據典、不落窠臼地評價歷史,再由之分析天下形勢,體現出極強的軍事素養與遠見卓識。卻萬萬未料到,此次華山之行,竟會受其伏擊。

君東臨謙然一揖:“方才多有得罪,還請許少俠莫要放在心上?!被謴土吮緛砻婺亢?,他似乎也重回低調謙虛的形象,再無半分方才攔路于索橋的霸烈之氣。

“我本應由君先生的兵器想到‘公子之盾’。請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p>

“此事說來話長。君某去年在焰天涯與許少俠相會之時,只知你是吳言,亦不乏欣賞之意。但若知你就是許驚弦的話,只怕就不容你輕易離去了?!?/p>

許驚弦驚訝道:“這是何故?”

“許少俠應該還記得我曾對你說過心中抱負?!?/p>

“平天下!”

“正是如此。君某由魏公子到冰兒,這一志向從未變更。先請問許少俠一句,是如何理解這三個字?”

許驚弦沉吟道:“所謂‘平天下’,當有兩個意思,一是令天下蒼生安居樂業,遠離戰火;二是改朝換代、重整江山。本是完全相反的兩個意思,容在下妄自揣測,君先生的志向應是前者吧?!?/p>

“不錯。但只可惜亂世將至,而許少俠偏偏就是禍亂天下的根源之一,所以我寧愿不惜一切代價將你除去?!?/p>

許驚弦倒吸一口冷氣:“愿聞其詳?!?/p>

君東臨清咳一聲:“先說為何亂世將至。以唐宋為例,開國之際皆是國力強盛,威懾四海。大唐先因宦官當政,后經安史之亂,自此國勢漸衰,其消亡之主因,乃是藩鎮割據,朝廷統治不力,始成五代十國之亂局;大宋卻是被外族侵吞,先與契丹、西夏連年征戰不休,再被女真人長驅直入,故有靖康之恥,再加上朝中奸臣當道,只知安逸享樂,一味割地賠款,國力大耗,最終才斷送于蒙古鐵騎之手。而試觀當今天下,京師數派紛爭不斷,豪門望族只顧眼前利益,勾心斗角,爭權奪利,乃至朝中積弱,邊陲武裝勢力各據一方,南有落花宮,北有無雙城,西有擒天堡、媚云教與焰天涯,東有裂空幫,與大唐藩鎮割據何其相似……”

聽君東臨提及裂空幫的名號,許驚弦本想分辯,但轉念一想,裂空幫雖是白道武林幫會,從不曾公開自立與朝廷作對,但彼此沖突時有發生,且大多時候不依律法,只以江湖規矩決斷是非。何況手下十萬幫眾,幫中等級森嚴,儼然與一個小國無異,鄰近地方官亦仰其鼻息……一念至此,心頭凜然,始覺被君東臨一言點醒。

君東臨續道:“烏槎叛亂雖已平定,但吐蕃、高麗等國一直蠢蠢欲動,視我中原為盤中之餐;而近年來更有離昌國異軍突起,短短數年內合并塞外數十國,待其一統塞外,再除內憂之后,下一步必是對我中原用兵。既有大宋的前車之鑒,怎可不居安思危,早做防范?若是等到異族揮軍南下,鐵蹄踐踏我大好河山之時,悔之晚矣?!?/p>

許驚弦越聽越是心驚,或許只有君東臨這等深明歷史、兵法,目光高遠之人,才可得出如此駭人聽聞的結論。

“然雖明形勢,但大局已成,亂世巨變不日將至,吾輩唯盡人事,只盼能給天下百姓贏得一絲緩沖之機?!?/p>

“君先生要如何做?”

“天下是一局棋,只要把幾枚重要的棋子移去,就是滄海桑田,物換星移,勝負亦會隨之更改!”

君東臨低嘆一聲,目光移至許驚弦的身上“:焰天涯初見許少俠時,你的身份是擒天堡與媚云教的使節,雖然你我立場不同,但觀其行而知其人,見你重情厚義,不過視為可交之人,方才稍吐心懷。隨后熒惑城之戰,你倒戈一擊,叛出擒天堡,反而護送明將軍一路回京。我雖因魏公子之故與明將軍結為死仇,但一切以大局為重,自不會將私仇凌駕于國難之上,想不到許少俠竟亦有此心,這才真正引起我的重視。后來我分別見到四大家族點睛閣主景成像、白道殺手蟲大師后,由他們口中漸知你身世,始覺不安。隨之你在江湖上聲名漸起,每件事情都在無形中放大,直至你以弱冠之齡當上了裂空幫幫主,才終于明白了一個真相……”

許驚弦心頭百念叢生,已隱隱猜出了君東臨語中之意:“還請君先生明示?!?/p>

“真相就是……”君東臨微微一頓,目光炯炯,令人不敢逼視,一字一句冷冷道,“你這枚棋子無疑已擺在事關天下的棋局中最重要的一個位置?!?/p>

許驚弦只覺得背上冷汗涔涔而下,他有一種直覺,這一切皆與那天命讖語有著莫大的關聯:“君先生可知幕后的真正原因?”

君東臨一曬:“或許只是因勢而成,又或是許少俠被人利用而不自知?!?/p>

“若能一舉斬去那擺放棋子之手,豈不是一勞永逸?”

“沒有人能真正操縱這一切,江湖中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與目的。有人甘愿平淡,有人卻是唯恐天下不亂。在我看來你是禍亂之源,但亦會有人認定這才是一個重整天下的絕好時機。人貴自知,我不需對此大費思量,只做我有能力做到的事:就是移去那幾枚棋子!所以,我說動了妄語大師,請他出山,又讓齊生劫以葉姑娘的信息為餌,誘你來華山設計伏殺。卻未曾想你武功大進,更是心思機敏,雖設下重重圈套,仍然功虧一簣?!?/p>

許驚弦忍不問道:“齊生劫既然參與此事,蟲大師是否知情?”他與蟲大師在涪陵一別后,數年不通音訊,實不愿相信他亦會默許除掉自己的計劃。

君東臨搖搖頭:“齊生劫只是替我傳信,何況蟲大師與你淵源頗深,亦不會讓他知曉內情。但我卻得蟲大師首肯后,請出墨留白執行另一個計劃,移去另一枚塞外的重要棋子?!?/p>

許驚弦稍松一口氣:“那么,現在君先生依然有殺我之心么?”

“唉,我聽景成像說他曾廢去你丹田。上次見你之時尚未痊愈,原以為集我涯天焰三十六天罡死士之力,再加上我與妄語大師伏擊,你必是難逃此劫,卻不料你的武功之高遠超預計,功力更猶在我之上,當是另有奇遇?;蛟S一切皆有天意,我等逆天行事,縱機關算盡,亦不免功敗垂成?!?/p>

妄語大師插言道:“貧僧此舉亦只為天下蒼生著想,并不是與許少俠有何仇怨,還請許少俠見諒。既然一擊不中,當不會再糾纏下去?!?/p>

許驚弦關切道:“我見大師方才為免誤傷水姑娘,逆氣傷及自身,可曾恢復?經此一事,自不會對大師再生怨言?!?/p>

妄語大師一擺手:“些許小傷,不足掛齒?!?/p>

君東臨道:“妄語大師德高望眾,不好虛名,是以在江湖上名聲不顯,其實武功卻是華山派最強一人,猶在無語大師之上。無語大師這些年數度出手,其中有幾次皆是妄語大師所為。你能接下他全力一擊,足可自豪?!?/p>

妄語大師嘆道:“無語師兄心懷慈悲,原就極力反對此事。他臨行之時,特意與我訂下一月之諾,只要許少俠未在一月之內趕來華山,便要放棄此事??上Ы袢詹攀堑谑咛?,若是許少俠晚來十幾日,貧僧便不會出手了?!?/p>

君東臨笑道:“我卻是另一種想法。當初在焰天涯見許少俠與葉姑娘同行,應是交情不淺。我雖未親自見到明將軍與龍判官飛泉崖一戰,卻知葉姑娘因此而掉落懸崖,自此生死不明,若是許少俠未能及時趕來華山,可見你薄情寡義,殺之并不足惜。但你既然來了,不免令我殺意減去幾分,而我故意用水家姑娘的性命要挾于你,意在試探,見你身處絕境之下,依然以水姑娘安危為重,又不肯傷我,不失俠義本色,故已打消念頭。只是與你這一番長談,希望你能認清自己的處境,不再被人利用,也算盡我一份綿力?!?/p>

許驚弦心想齊生劫傳信之事雖有玄虛,但那一根扶搖身上的鷹羽卻作不得假,趁機問道:“我此次來華山,原就為葉鶯姑娘一事。不知君先生與妄語大師可知她下落?”

妄語大師道:“此事可由貧僧給許少俠解釋。當日飛泉崖一戰時,貧僧與無語師兄皆在遠處山頭觀望。葉師侄平安無事,還請許少俠放心?!?/p>

“葉師侄?”許驚弦一怔。

妄語大師道:“好教許少俠得知,葉姑娘已被無語師兄收為不記名弟子,從此與非常道再無瓜葛?!?/p>

許驚弦大喜,連忙追問究竟。

君東臨長嘆一聲:“其實此事亦與君某有關,熒惑城之戰一直是我在喉之鯁,今日亦對許少俠一吐為快,只盼能因此化解你我之間的敵意?!?/p>

許驚弦大奇:“還教君先生指教?!?/p>

在君東臨與妄語大師相互補充下,許驚弦才原原本本得知了所有真相。

原來十余年前無語大師入京請愿之時,便與當時的“公子之盾”君東臨相識,結為方外之交。

君東臨精通兵法,早在許驚弦與葉鶯尋訪焰天涯之際,便已隱隱覺察出其中的伏筆,加之他身為焰天涯的軍師,對滇西一帶軍情了如指掌,結合熒惑城大興土木、暗運硝磺火藥之事,已大致猜出寧徊風之計策,他才是真正破解“刺明計劃”的第一人。

但因魏公子的關系,君東臨視明將軍為敵,豈愿為之解困?所以盡管對熒惑城的陷阱了然于胸,卻還是順水推舟,借道明將軍的摘星營。

然而,君東臨畢竟心懷大志,不愿因私怨牽連國事,幾度糾結后,還是聯系到好友無語大師,兩人一并傳書給龍判官,望他對明將軍手下留情。君東臨更是判斷出明將軍回京師的路線,讓無語大師沿途跟蹤,以備救援。

而與無語大師同行的,正是他的二師弟妄語大師。妄語大師精于追蹤之術,由熒惑城留下的蛛絲馬跡中一路跟來,卻不料明將軍與許驚弦在惡靈沼澤梁辰、連紅袖夫婦處停留數日,自此斷了痕跡。直到他們再度上路返京,方才重新躡上,終于在飛泉崖附近趕上兩人。

飛泉崖一戰,寧徊風死于許驚弦劍下,葉鶯與扶搖先后墜江,無語大師與妄語大師當即趕往施救。但葉鶯受傷太重,一連昏迷數日不醒,高燒不退;而扶搖亦被寧徊風下了絕毒,奄奄一息。

無語大師悲天憫人,雖察出葉鶯身懷非常道的邪派功法,又豈會見死不救。華山二僧費了幾日的辰光,大耗功力,才總算將他們由生死邊緣救了回來,卻也僅余半條性命。

聽了葉鶯斷斷續續地訴說,得知她雖是非常道的殺手“活色”,但已有棄惡從善之心,更是決意與慕松臣一刀兩斷。無語大師當機立斷,雖她身為女子,不得入華山門墻,卻收她為不記名的俗世弟子,更給她傳下獨門“閉口禪功”,以助康復。不過因她受傷太重,數脈俱損,至少亦需半年時光才可完全復原。其間葉鶯曾離開華山數日,下山尋母,不久后卻是與蟲大師兩名弟子齊生劫、墨留白一并返回。

許驚弦這才恍然大悟,那九幽府中的天齊夫人果然就是葉鶯的生母,而那秘道之中替自己引路的也正是葉鶯本人,只不過她那時傷勢未愈,尚在修習閉口禪功,不能開口說話,只好以石擊壁,又見到他與水柔清同行,心頭生出各種誤會,最后僅在他頭上狠敲一記泄憤。而自己又因中了慕松臣的“誤佳期”,雙目皆盲,陰差陽錯間,兩人終于失之交臂。

回想往事,他不知道是否與葉鶯就此緣盡,心頭隱有遺憾,但一想到水柔清,不由又生出幾分愧疚。

“葉姑娘如今在何處?”

“那只名喚扶搖的鷹兒一直毒傷未愈,聞說北地有島,名曰靈禽,上有一異人,擅治各種鳥傷,恰好墨留白去塞外行刺離昌國師威赫王,葉師侄便帶著鷹兒與之同行,七日前方才離開華山?!?/p>

許驚弦心中微覺沮喪,按說半年之期早過,葉鶯傷勢已愈,卻一直不來找自己,到底是因為水柔清的原因怪責自己,還是如齊生劫語中暗示,與墨留白日久生情?但這沮喪的心情一閃而過,只要葉鶯安然無恙,他便放下了一樁心事,即便她對墨留白動了真情,亦只會默默祝福。

無可否認,對于葉鶯,他亦曾動過真情。如果說水柔清是他懵懂無知中始知驚艷的一件玉器,清澈潤澤,令他倍覺疼惜;那么葉鶯就像是當他身處黑暗時乍見光亮的一顆明珠,透亮耀眼,令他莫名歡欣。

失去了玉器,他會覺得萬般不舍;而對于那顆璀璨的明珠,只要能看得到她的光芒,他就心愿已足!

當得知葉鶯訊息的那份狂喜漸漸散去,當他不必再替葉鶯的生死擔憂后,他突然真正明白了自己心之所系!

與君東臨、妄語大師一番長談后,許驚弦心頭芥蒂盡消,坦然一笑,伸手與君東臨相握:“你我不打不相識,小弟一向敬重君先生,日后有機會,還請多多指教,以免為人所趁。若蒙君先生不棄,愿與你同負‘平天下’之志?!?/p>

君東臨欣然道:“許少俠之語正中我意。只不過我畢竟身在焰天涯,不便伴你左右,不妨訂下暗中聯絡之法,有事隨時通知,君某自問對天下之事,尚有幾分淺見,只要你言行如一,君某愿效薄力?!彼吷z憾,在于未逢明君,難遂平生大志。魏公子英年早逝,封冰雖有魄力,畢竟身為女子,守成有余,開創不足。他又不愿喧賓奪主,事事盡量保持低調,空有滿腹才華,卻是施展無門。但若能借許驚弦之手,再利用裂空幫的人力物力,大可做出一番成就。

許驚弦大笑:“你我既然肝膽相照,何須太過客氣。希望下次相見,能以一聲君兄、許兄弟相稱?!?/p>

“不過是一個稱呼,不必著相?!本龞|臨深思熟慮,“我倒是覺得你我之間的聯盟應在暗中進行,才好讓那些魑魅魍魎浮出水面。為免習慣一時改不了口,即使你我心頭當彼此是兄弟,口頭上還是以君先生、許少俠相稱吧……哦,不對,應該是許幫主才對?!?/p>

“哈哈,君兄,不,君先生指教的是?!痹S驚弦一語出口,與君東臨相視而笑。

兩人當即訂下聯絡方法,又對江湖事暢談一番,頗有相見恨晚之意。

三人重回索橋之上,妄語大師正要替水柔清解穴,許驚弦卻道:“大師且慢,待你們走后,我再叫醒她,免生波折?!彼共皇桥滤崆宓弥~鶯之事,而是不知如何解釋君東臨對他的殺機。他希望自己能想出一個合適的理由,而不愿讓水柔清接觸到真相。

他真的是一枚被人有意放在棋盤上某個位置的棋子么?這一點連他自己也不愿相信。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認,確實存在著種種跡象,證實著君東臨的說法。

臨別之際,君東臨沉思半晌,忽又叫住許驚弦:“有一事我心頭尚存疑問,但覺得必須提醒你一聲?!?/p>

“君先生請說?!?/p>

君東臨眉稍一挑:“許少俠可知我視為平生最大勁敵之人是誰么?”

“不是明將軍么?”

君東臨微微一笑:“明將軍是公子的勁敵,而我身為公子之盾,對應的自當是將軍府的‘半個總管’?!蔽汗右阉廊テ吣?,但在他的言語中,似乎魏公子依舊在世,情深至此,不由令人唏噓。

許驚弦:“君先生提到水大總管,可有什么特別的用意么?”

“我只想用這樣的方式鄭重提醒你?!本龞|臨目色凝沉,緩緩吐出三個字,“小心他!”

許驚弦心頭一動,他已心照不宣地知道了君東臨的懷疑:水知寒,或許就是那只擺放棋子的手!

大約二十六年前,魏公子平定北城王叛亂,御封太平公子;也正是在同一年,昊空門弟子明宗越來到京師,不發一招,卻令一代宗師包素心咳血而退,迫使包素心將關睢門主之位傳與洪修羅,退隱江湖。

其時魏公子在朝中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風頭之勁,一時無兩。當今天子恐其勢大,恰好明宗越一戰成名,如彗星般崛起于京師,亦有心由武入仕,便刻意栽培與魏公子抗衡,明宗越憑著卓著軍功,仕途一帆風順,直至坐上了大將軍之位,自此拉開了日后雙雄爭霸京師的帷幕。

魏公子穩成持重,明將軍則是銳意求變,朝中文武各自支持兩人,暗中對峙。起初明將軍忙于軍務,先是平定封隘侯叛亂,又再率軍出征塞外,遠離京師是非,彼此尚相安無事,待明將軍遠征大勝歸來后著手整頓朝綱,不禁與魏公子沖突頻生,一山不容二虎,雙方漸成水火之勢。

明將軍用五年時間平定北疆,逼迫塞外各族對中土俯首稱臣,威震天下,正是聲譽最隆之際。不但穩居天下第一高手的寶座,更是手握重兵,權傾朝野,又在江湖上搜羅許多奇人異士,水知寒、鬼失驚、毒來無恙三大高手坐鎮將軍府,威名遠播江湖;而魏公子卻是唯恐功高震主,刻意收斂鋒芒,但他為人剛直,言由心生,不事遮掩,無意間開罪的仇家著實不少。此消彼長之下,魏公子漸落下風,最終被迫丟官離京遠遁,乃至在峨眉金頂上死于楚天涯與封冰聯手的“驚夢無涯”之下。

魏公子武功雖高,畢竟出身草莽,心懷閑云野鶴之志,并不精于官場權謀之術,全憑號稱“公子之盾”的君東臨周旋在京師諸多豪門之間,勉強維系著派系間的平衡。雖最后功虧一簣,但旁觀者皆心知肚明:若無君東臨的幕后謀劃,魏公子斷無可能與將軍府對抗十余年之久。

所以封冰雖身為叛黨遺女,一直是朝廷緝捕的重犯,而焰天涯實力也未見強大,更遠處滇南彈丸之地,置于擒天堡與媚云教兩大勢力的夾縫中,卻一直安然無恙。那是因為每個人都明白,只要君東臨還在一天,任何人膽敢進犯焰天涯,都勢必付出極為慘重的代價。

江湖上有這樣一種人:提及他時無法輕易置評,因為只知曉他的名字,卻很難描述出他做過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但又深信其實力遠在聲譽之上,看似雅儒溫良無需提防,但不到萬不得已,卻無人愿意招惹。就像沙漠中的一個不起眼的小漩渦,誰也不知道下面會是一汪救命的甘泉,還是陷人于萬劫不復的流沙。

而君東臨,正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像他這樣一個這樣一個胸羅萬象、博知通透、有著遠見卓識的戰略家,不乏真知灼見,即使他對水知寒的猜測太過危言聳聽,亦不由許驚弦與妄語大師半信半疑。

君東臨誠聲道:“有一件事必須說明,君某之所以針對許少俠在華山設局,并非執意要殺許少俠,而是更傾向于觀察,并以這樣頗為極端的方式向你提出警告,以免受人利用而不自知,待釀成大禍,恐為時已晚?!?/p>

聽他如此說,許驚弦早已打消心中最后一絲顧忌:“我知君先生本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士,原只需將任務交代給手下完成,不必親赴華山。此中良苦用心,我當然明白。最重要的,你我有著一個共同的強大敵人,那就是明將軍,故才能暗中結盟,共抗將軍府?!?/p>

妄語欣然道:“善哉善哉,二位如能齊心合力替天下蒼生百姓謀福,實是貧僧所愿?!?/p>

君東臨大笑:“和許少俠這樣的聰明人打交道,確實事半功倍?!?/p>

“但君先生所說受人利用,指的就是水知寒么?”

“江湖上對水知寒的說法不一,毀譽參半,每個人都認定他遲早會反出將軍府,但直到現在,至少表面上他仍對明將軍忠心耿耿。嘿嘿,‘方過一水寒,得拜將軍府?!柗Q是將軍府的第一道屏障,無論他有何居心,都是我們挑戰明將軍前無法回避的對手。而據我的判斷,近年來江湖上發生的幾件大事皆與水知寒的暗中策劃有關?!?/p>

許驚弦眉頭一挑:“君先生的說法一旦流于江湖,必會引起軒然大波??捎凶C據?”

“正因我一直視水知寒為心目中最大的敵人,對他的了解遠超任何人。此人生性多疑,城府極深,極少顯露破綻,要想拿到真憑實據談何容易?但人過留影,雁過留聲,任他如何謹慎,亦無法做到天衣無縫。經對他過往一些事件的分析,可以找出不少蛛絲馬跡?!?/p>

妄語大師道:“昔日無語師兄入京請命,曾與水知寒打過幾次交道,事后對貧僧談起,說此人外表儒雅,心機深沉,鋒芒盡斂,綿里藏針,喜怒不形于色,唯有用‘深不可測’四字來形容?!獭Y名于世,莫非君先生看破其忍耐之中包藏的真正用心?”

君東臨沉吟道:“對水知寒的一些推論大多只是出于我個人臆斷,君子不避人之美,不言人之惡,在沒有十足把握前本不應該訴之于口。不過如今既已與許少俠冰釋前嫌,化敵為友結為同盟,自當開誠布公,坦誠相待,故也無需藏私。若是許少俠有心,不妨將我的推斷作為參考,日后暗中留意,管教水知寒無所遁形?!?/p>

許驚弦想到水知寒曾在京師相助水柔清找簡歌報仇,且不論其背后藏有何用意,至少水柔清深感其德,并以“大好人”相稱,唯恐她穴道自解后聽到這番話:“既然如此,還請君先生與大師移步僻靜之所,今日之言,亦僅限你我三人得聞?!?/p>

說話間三人越過索橋,前方是一道飛瀑,正好可借著瀑布的隆隆水聲掩蓋語音,不虞旁人探聽。

“此事說來話長,要想真正探知水知寒的內心,須從這些年的武林大勢說起?!本龞|臨凝視著瀑布,長吸一口氣,緩緩開聲,“每個行走江湖之人都懷揣著夢想,但要想成名立萬,品性固然重要,但若沒有強大的實力,一切都只是癡人說夢。所以他們勤學苦練,不分寒暑,為的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藝業大成,名震武林。但因資質所限,際遇不同,能夠脫穎而出,成為真正的絕世高手,站在江湖最頂峰者,不過寥寥數人而已。

“近年來雖然江湖新一代高手輩出,但在十多年前,被視為中原武林的超一流高手,唯以裂空幫主夏天雷,華山無語大師、白道第一殺手蟲大師、京師魏公子以及邪道六大宗師明宗越、雪紛飛、水知寒、龍判官、風念鐘、歷輕笙十人為最。其余人如黑道殺手鬼失驚、凌霄公子何其狂、非常道慕松臣、無雙城楊云清、落花宮趙星霜等人在聲望上仍要稍遜一籌,冰兒雖排名‘夏蟲語冰’最末,但只是承魏公子的余蔭,真實武功與上述幾人相差甚遠,可以不計。

“至于四大家族與御泠堂的高手,則因行蹤詭秘,并不為人所知,暫且不論。而上述這十大超一流高手中,雖然明將軍穩居天下第一寶座多年,卻只因流轉神功霸道絕倫,無人敢輕攖其鋒。

“至于真正的武功排名高低,江湖上莫衷一是,眾說紛紜,但個人認為與明將軍武功最接近的人,只有三個。第一人無疑就是夏天雷,豪情重義,俠氣蓋天,九霄戟法大開大闔,剛猛無儔,鋒銳無匹,千軍辟易,若論攻擊之凌厲,當世無人可出其右。何況夏天雷身為白道第一大幫幫主,江湖上的聲勢亦決不在明將軍之下,只可惜這兩人皆是身高位重,動一發而牽全身,若彼此能置身俗事羈絆之外,放手一搏,當是武林一大盛事。奈何隨著時光逝去,英雄漸老,夏天雷既然將幫主之位傳于你,當是心萌退隱之志,與明將軍這遲遲未決的一戰怕是再也無緣見到了……”

許驚弦聽君東臨如此說,不由緊握了一下拳頭。他相信:裂空幫主與明將軍未竟之戰,將會由他自己來完成。

君東臨續道:“方才許少俠關于敵人的一番話頗合吾意,換言之,那就是用一個強大的敵人來督促自己的修行。經我分析天下大多數英雄的成名之路,皆是出道伊始,就會遇到層層挫折,以戰養戰,越戰越強,由一次次的生死搏斗中提升自己,用無數失利換取難得的實戰經驗,直至大成。

“不過江湖上卻有幾人是例外,他們出道以來,未嘗敗績,固然缺少挫折的磨礪,但正因其百戰百勝,所以對陣中懷著必勝信念,即便戰局不利,亦會不驕不躁,耐心尋找機會,面對這樣的對手,任何人會覺得頭痛百倍。所以我心目中與明將軍武功最接近的第二人選,乃是北雪雪紛飛。

“北雪雖遠處長白孤寒之地,但縱橫塞外數十年,平生未逢敵手,更因曾勝過龍判官半招而擁有極高聲望,此人不好虛名,行蹤不定,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更增神秘。據說他的歸心劍法原是變幻莫測,共有一百零八招之多,卻被他去蕪存菁,舍棄華而不實的招法,最后只余返樸歸真的三十九記劍招,變化雖減少,但威力倍增,足見其非凡氣度,若有一天與明將軍公平對決,當是一場好勝負?!?/p>

妄語大師撫掌道:“君先生這一番分析頭頭是道,令貧僧大開眼界。卻不知那第三人是誰?”

“至于第三個人選么……”君東臨稍一停頓,才略含苦澀地緩緩續道,“雖然我很希望是魏公子,但客觀判斷下來,仍不得不說出水知寒的名字?!?/p>

許驚弦記得鳴佩峰英雄冢上水知寒排名第五,隱高排名第七的魏公子一線,看來四大家族的眼光與君東臨不謀而合。君東臨雖視水知寒為敵,卻仍不以喜惡論英雄,這份推崇對手的胸襟著實令人欽佩。

妄語大師沉思道:“君先生提醒了我。以貧僧對武林事件的了解,似乎也未能找出水知寒的真正敗績。此人出道至今,出手雖少,卻是無往不利??v然前年傷于龍騰空之手,但龍騰空因之命喪穹隆山,亦算是慘勝?!?/p>

君東臨淡淡道:“對于水知寒傷于龍騰空之事,我另有看法,此刻暫且不表。不錯,縱觀江湖上的幾位絕世高手,夏天雷少年時年輕氣盛,四方搦戰,但因慘敗于前任裂空幫主沐劍方之手,從而改投沐劍方為師,并隨后接管裂空幫,成就一段武林佳話;九宮山蟲大師受鬼失驚偷襲,能全身而退已屬不易,六語大師亦因此役身亡;龍判官失手于北雪,聲名大跌;南風風念鐘雖未與明將軍正面對敵,但幾度在氣勢上受挫,對心志的打擊尤甚,與敗無異;歷輕笙先在君山棧道受挫于暗器王林青,隨后在穹隆山一役敗亡在碎空刀下,亦可不論;真正從未敗過的人,除了像無語大師這種淡泊虛名與世無爭的方外人士之外,就只有北雪與水知寒兩人,就連號稱當世無敵的明將軍,亦有絕頂之戰的遺憾。不過明將軍之敗又與他人不同,非是對自我能力的否定,而更近于一種鞭策,敗過一次,就補去一個破綻,對其流轉神功的修行大有益處,此事容后再說?!?/p>

聽到林青之名,許驚弦心頭浮起一絲黯然,又注意到君東臨有意未提魏公子的名字,事實上魏公子縱橫多年未遭敗陣,雖然最后一戰在峨眉金頂上死于封冰與楚天涯的聯手一擊,但那是以一對二,并不能作數。那只是君東臨心傷舊主之死,不愿提及罷了。而妄語聽到早逝的師弟六語之名,眼中亦閃過一絲悲痛,雙掌合十默念佛號。

強勁的山風襲來,卷起漫天積雪,激撞在飛瀑中,轉眼化為烏有。三人因言觸情,因景感懷,各生愁緒,剎那間皆生出天廣地大,命運難測,僅憑個人之力無法抗衡的感覺,一時俱都靜了下來。

良久后,君東臨才清咳一聲,繼續道:“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如前所述,隨著從未敗過的水知寒聲望漸漲,位居六大邪道宗師之列,他將遭遇出道以來最大的危機,那就是與天下第一高手明宗越之間勢在必行的一戰。明將軍親自下書約戰水知寒,江湖為之震動。若水知寒能勝出,不但名利隨之而來,更可以開宗立派,借機投身仕途,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可謂風光無比,可一旦落敗,所有名望付之流水,恐怕從此一蹶不振,務難東山再起。然而所有人都未料到,水知寒做出了意料之外的選擇,轉而投身將軍府,用一種委曲求全的方式把這場危機化為無形。明將軍當即拜他為將軍府大總管,此事在江湖上名動一時,傳聞甚多,既有人鄙視水知寒血性不足,臨陣脫逃,亦有人贊其通時務,懂進退,還有人覺得他只是貪圖榮華,借機加入豪門,更多的人則認定他僅是臥薪嘗膽,蓄勢待發,一旦覺得時機成熟,就會反出將軍府,與明將軍做一次真正的決戰??上н@場決戰等了十幾年,也未能開始,不免讓江湖好事者大失所望?!?/p>

妄語大師道:“相信明將軍對此事亦有無可奈何之感,水知寒令他蓄勢待發的一拳擊在空處,但為保持高手氣度,又不得不對其禮遇有加。由他踏入將軍府第一天起,與明將軍的爭斗便真正開始?!?/p>

許驚弦想到在惡靈沼澤中明將軍對他所說關于水知寒的一番話,忍不住道:“妄語大師只怕小窺了明將軍,事實上他亦需要這樣一個近在咫尺,又隨時可能反目成仇的強敵?!边B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幫明將軍說話,或許只有一個近于完美的敵人,才可以更加激發自己的斗志。

妄語大師贊同道:“貧僧淫浸武學多年,深明隨著武功漸高,會有意給自己設立一個難以企及的目標的道理,明將軍穩居天下第一高手多年,既是江湖的不幸,亦是習武之人的萬幸,因為這樣一個強大的對手,正是武道修行途中所必有的一道壓力。暗器王如是,風念鐘如是,想必水知寒亦有此心?!?/p>

君東臨忽然搖頭一嘆:“你們亦小窺了水知寒!”

“對此君先生還有其他見地么?”

“起初我亦與大多江湖人保持著一樣的看法,但在京師與水知寒明爭暗斗數年,深知此人心計極深,最擅未雨綢繆。他的忍不是一味地閃躲,而是一種謹慎的蓄力,除非萬不得已,寧可忍辱負重,也決不打無把握之仗。試想這樣一個人,在未做好萬全的準備之前,又怎會不知樹大招風的道理,將自己置于明將軍眼中欲除而后快的角色?誰也沒去仔細想想,放眼整個武林,除了暗器王,明將軍又對誰有過如此的重視,竟然親自下書邀戰?而此事最大的疑點不在于水知寒的態度,而是他成功地打入了將軍府,若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像他這般由一介白丁驟然置身于京師豪門之高位,幾無先例,說其一日之間飛黃騰達亦不為過??梢哉f是將軍府收服了水知寒,但亦可說是水知寒通過將軍府踏出了充滿野心的第一步。此人城府之深,確實天下少有,我若不是經由這十余年的觀察,也難以得出一個通透的結論。加入將軍府,兵不血刃地得到強大的后盾與實力,才能進而實現他后續的計劃?!?/p>

許驚弦與妄語大師齊是一怔,君東臨的話語猶如石破天驚,引發了他們對水知寒的重重懷疑。

君東臨輕嘆一聲,凝聲道:“像水知寒這種人,表面越是謙恭,內心越是高傲。以我對水知寒的了解,他必是有意營造出一種形勢,令明將軍對他生出警惕之心,從而借機投靠將軍府,并且算準明將軍必會接納。這并非無可奈何的示弱,而是一個早有預謀的策略?!?/p>

“他的目的會是什么?”

“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一般人生于世間,或為名利奔波忙碌,或為夢想拼搏奮斗,但是我確很難說出水知寒的抱負,一切皆視其野心而定。最近目標應是取代明將軍,成為將軍府真正的主人;最終的目標或是稱霸江湖,甚至君臨天下?!?/p>

“不過即使是最近的目標,亦十余年而不得,是否也太慢了?”

君東臨苦笑反問:“誰又能說將軍府真正的主人不是水大總管呢?”

許驚弦與妄語大師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始料未及的驚懼。表面上明將軍當然仍是將軍府的主人,但這幾年明將軍漸漸歸隱不出,反倒是水知寒率眾高手肆虐無忌,前年一舉挑落江南五劍聯盟,江湖為之震動,各門派惴惴不安,暗自警惕,又或暗中結盟,唯恐自己成為將軍府的下一個目標。若不是正好泰親王在南疆起兵,烏槎國入侵,中原武林一致聯手共抗外夷,誰又敢說如今不是將軍府一統江湖的格局。

“許少俠畢竟年齡較輕,閱歷尚淺,而妄語大師玄門靜修,一生只知參佛習武,大概從未想過這世上還有一種人,他要的不是勝利,而是一種控制欲。兩位可知我與水知寒在京師對峙數年,最大的感覺是什么?”

“君先生請說?!?/p>

“京師是臥虎藏龍之地,只有真正擁有實力的人才能占得一席之地。對于我等來說,高明的武功就是實力,然而我卻從未覺得水知寒視武道為極途,武功對他來說,一是防身之術,二來只是為了獲取更大利益的籌碼。相信若有機會讓他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他會毫不遲疑地放棄一身絕學?!?/p>

妄語大師嘆道:“‘知寒之忍’天下聞名,一向只有他算計別人,從無人明白他內心所想。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這世上還有一個君先生將他的所作所為盡收眼底,分析得如此透徹?!?/p>

君東臨傲然一笑:“知己知彼,才可百戰不殆。在水知寒看來,我或許只能算做是曾經的手下敗將,早已不放在眼底,但在我的心里,與他的這一場爭斗還遠未到結束的時候,誰笑到最后尚屬未知。這些年我收集了許多關于他非常詳實的資料,恐怕是這世上除了他自己之外最了解他的那個人就是我!”

許驚弦精神一振,水知寒身為將軍府總管,一向隱于明將軍之后,少有露面,可謂是京師中最為神秘莫測的一人。但君東臨曾與之正面對抗數年,更有魏公子門下強大的情報網為其所用,加上他縝密的分析……若說天下有一個最有可能揭開水知寒秘密的人,一定非君東臨莫屬。

“水知寒有兩個最大的隱秘,一個是他的身世,一個就是他投靠將軍府的真正用意。數年前,自水知寒出道之始,就僅憑一雙肉掌闖蕩江湖,既有替百姓除去一方惡霸之義舉,亦曾坐看江洋大盜劫鏢之后趁機黑吃黑,似乎只憑自身喜怒行事,亦正亦邪,難以捉摸。無人了解他的師門來歷,只知其武功極高,七十二路寒浸掌法氣勢凌人,光明磊落,應該是脫胎于名門正派,再加上自創的招法,只因其功法怪異,中掌者往往并不立即斃命,而是在體內游走一股寒涼之氣,纏綿入經脈,驅之不去,數日內攻心而亡,所以又被視為邪派中人……”

許驚弦心中一動:“數日前我曾去鳴佩峰一行見過花樓主與水鄉主,意外得知平西公子桑瞻宇暗中派人潛入溫柔鄉追查數年前的棄嬰事件,曾懷疑與水知寒有關……”當下把花嗅香與水柔梳的疑慮如實告之。

妄語大師一震:“水姓并不常見,本就令人懷疑水知寒與溫柔鄉的關系。記得水知寒在江湖上名聲漸顯之際,無語師兄還專門去四大家族求證過他的身份,卻并未得到肯定的答復,亦就只當是巧合,不再過問,何況寒浸掌與四大家族的武功路數全不相符,所以排除了這個可能性。想不到事隔多年后竟又舊事重提,若果真如此,水知寒投靠將軍府的行為大有蹊蹺?!?/p>

君東臨嘆道:“太過明顯的事情,反而會讓人忽略。以水知寒的城府,大有可能虛者實之,故布疑陣。不過這個信息非常重要,恰好可解釋水知寒的某些做法。譬如六年前遷州一役,水知寒與鬼失驚奉命保護魯秋道,但因四大家族弟子花濺淚的現身,改而追殺花濺淚,從而令鬼失驚獨自面對蟲大師門下大弟子秦聆韻的伏擊,最終因刑部名捕余收言倒戈一擊,導致魯秋道命喪遷州,鬼失驚亦受了不輕的傷。因隨后花濺淚攜妻子臨云在焰天涯長住,我曾與他詳細談論過此事,當時水知寒追上花濺淚后,交手不過數招,便強行迫使花濺淚與之內力相拼,以致兩敗俱傷。事后花濺淚對此亦百思不解,至少覺得水知寒的武功并沒有傳聞中的那么高。如今看來,只怕是水知寒有意示弱,并沒有完全施展其寒浸掌的威力?!?/p>

許驚弦思索道:“但這樣對水知寒有何好處?不但令他聲望有損,遷州一役更是將軍府首次在江湖上受挫,事后他這個總管亦難辭其咎?!?/p>

“許少俠畢竟不太明白京師的權謀之爭。魯秋道本是明將軍手下第一謀臣,在將軍府的地位亦與水知寒難分伯仲,將軍府能在京師派系中屹立不倒,令政敵飽受打擊,魯秋道居功至偉。不過此人心性狹窄,睚眥必報,又貪慕虛榮,不但借機公報私仇,更是貪污官餉,中飽私囊,朝中早有怨言,在江湖上亦是臭名昭著,所以蟲大師才會懸其名于五味崖發出必殺之令。何況當年為了打擊政敵,將軍府做出不少有違道義之事,皆來自魯秋道的出謀劃策,兔死狗烹,鳥盡弓藏,而當將軍府在京師漸漸坐大,再無敵手后,魯秋道就已成了雞肋,用之惹人垢言,殺之令門下齒冷,何況魯秋道知道太多將軍府的秘密,萬一投靠政敵,反倒會授人以柄。魯秋道的死雖令白道士氣大漲,但也同時除去了將軍府的一塊心病,若論失職,首當其沖乃是鬼失驚,而失去魯秋道后,明將軍不得不更加倚重水知寒。由結果來看,水知寒雖稍損名望,卻是實際上最大的獲益者?!?/p>

許驚弦與妄語大師聽得滿面愕然,君東臨的推敲細致入微,合情合理,雖只是猜測,想來與事實亦相差不遠,宛如親見,唯有敬服。何曾想到水知寒竟有如此深的心機。

“雖然加入了將軍府,表面上是總管,其實卻只不過是一個客卿,水知寒必須通過展現自己的實力而得到明將軍的信任,同時也須贏得將軍府眾高手的尊重。于是,他的矛頭直指明將軍最大的政敵魏公子,并且是全力以赴,并無二心?!本龞|臨一聲長嘆,“與之相爭數年,君某終于還是無力護主。由那時起,我才真正明白將軍府最可怕的人是誰?!?/p>

他顯是不愿多說那一段傷心往事,一語帶過:“待魏公子失勢丟官后,雖然水知寒坐穩總管之位,但明將軍在京師再無對手,勢必伺機整頓將軍府,水知寒怎能對此坐視不理?然而太子羽翼未豐,逍遙派不問政事,唯有泰親王尚可與明將軍一爭高下。我雖隨魏公子遠離京師,但京中仍留有不少眼線,通過各方面情報分析,可以大致斷定泰親王的崛起離不開水知寒的暗中支持?!?/p>

許驚弦奇道:“如果當真如此,明將軍豈會不知?何況泰親王畢竟是皇室親族,若當真扳倒將軍府,水知寒就不怕引火燒身么?”

“明將軍只是心知肚明,假裝糊涂罷了。他亦知一旦京師實力失衡,必會引得皇上猜疑,有泰親王這道擋箭牌亦非壞事。水知寒有恃無恐,是因為他在泰親王身邊布下幾個關鍵的人物,隨時可掌控局勢?!?/p>

許驚弦心中一動,當年京師巨變泰親王謀反,最令人生疑的是簡歌的倒戈,他本是太子手下,卻暗中相助泰親王,事發后遠離京城,至今仍列于刑部的通緝名單之內,可謂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雖說正是御泠堂枕戈乾坤、唯恐天下不亂的做派,但依簡歌的老謀深算,豈會看不出京師局勢,明知泰親王成功幾率極小,又何必行此下策?

但若是他與水知寒暗中有約,則又另當別論。更何況意外由斗千金口中得知銷金窟秘會,可以判定簡歌與水知寒、管平等人皆有勾結,所圖絕計不小。

“擊破泰親王,可謂是水知寒的巔峰之作,一方面暗中聯絡京師各方面勢力,壯大自己的實力,并逐漸接管將軍府大權,更重要的是他終于在與明將軍這一場藏于暗處的龍爭虎斗扳得平手?!?/p>

“何出此言?”

君東臨話鋒一轉,忽反問道:“兩位可知近年來江湖上最受稱道的英雄人物是誰?”

此問不是太難,而是答案太過明顯,那個刻骨銘心的名字凝在許驚弦唇邊,卻說不出來,只聽妄語大師慨然道:“暗器王林青!”

“不錯?!本龞|臨點點頭,目視許驚弦,“我知許少俠與暗器王淵源極深,但你可曾想過,為何是他?”

許驚弦一怔,在他的心目中一直視林青如天人,只覺加諸于他身上的一切榮譽都是理所當然的,此刻被君東臨一言點醒,不由靜心思索起來。

畢竟意欲挑戰明將軍武林第一的江湖豪杰不計其數,但卻只有暗器王贏得了幾乎所有人的尊敬。沉聲道:“這么多年來,明將軍穩居天下第一寶座,而在江湖上,反抗強權是一個永恒的主題,人們渴望著出現一個打破平衡的英雄。而當年在塞外笑望山莊,林叔叔于萬軍叢中公然下戰書挑戰明將軍,頓時激起了每個人心中的血性……”

“暗器王公然下戰書之舉雖被世人所稱道,但事實上當時卻無人看好他的戰力,唯敬其不畏強權之風骨。然而林大俠因武成癡,視挑戰明將軍為鞭策自己之動力,更在機緣巧合之下得到偷天弓,經過幾年臥薪嘗膽,苦心磨礪,武功大進,先在困龍山莊力挫寧徊風、鬼失驚的陰謀,又在君山棧道不出一招迫退六大邪道宗師中的鬼王歷輕笙,一躍成為武林中的宗師級人物,亦成為江湖人心目中有資格與明將軍決一高下的首選?!本龞|臨低嘆一聲,“然而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最重要的,以往明將軍的挑戰者,或為名利,或為聲望,不似暗器王動機單純,他身為京師八方名動中的一員,早已經是名利雙收,錦衣玉食,養尊處優,更有紅顏知己蒹葭門駱掌門相伴,江湖上誰不艷羨。但他卻只因想要攀越武道極峰,為了自己的夢想寧可放棄這一切,加之行事不脫俠義本色,故而才得到江湖人的一致贊賞……”

許驚弦聽得熱血沸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唯默默懷想林青永遠留在他記憶中的風采。

君東臨淡淡道:“絕頂之戰后,明將軍自承失利,暗器王雖死猶榮,聲望達至頂峰,亦令明將軍數十年之積威出現了一絲破綻。然而,當所有人扼腕嘆息的同時,都忽略了一個問題:這一場萬眾矚目的絕頂之戰,最大的受益者是誰?”

許驚弦與妄語大師皆沉默,這本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卻因絕頂之戰的光芒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從而忽略過去?;蛟S只有君東臨才有如此獨到的目光,見常人所不能見,思常人所不能思。

“正是水知寒!明將軍遠赴泰山絕頂,京師要務盡數移交于水知寒,無論之前明將軍有怎樣的策劃,這功勞都只能歸于水知寒。而明將軍一旦敗于林青之手,甚至喪命泰山,水知寒將會順理成章趁勢接管將軍府,而即使如眾人所見,林青招勝身死,亦會令明將軍天下第一的名頭搖搖欲墜,引得更多的人效仿暗器王。而無論水知寒是否料到明將軍會因絕頂之戰生出退隱之意,他進一步得到將軍府更多的權力亦是不爭事實。此戰之后,只要他能尋得機會在公平決戰中勝過明將軍,將無人能望其項背?!?/p>

許驚弦越聽越驚,喃喃道:“明將軍必會識破水知寒的野心,對此應有防范?!?/p>

“明將軍亦非常人,他反而袖手旁觀水知寒的坐大,如此高深莫測的態度亦讓水知寒不敢輕舉妄動。若不先從心志上擊倒明將軍,想要勝過流轉神功,卻又談何容易?”君東臨長吸一口氣,“水知寒畢竟是人而非神,他的忍耐已快至盡頭。由前年開始,在水知寒的帶領下,將軍府已著手計劃逐步蠶食江湖。依我看來,這更像是水知寒的一種策略,一方面激化江湖與將軍府的矛盾,另一方面則是試探明將軍對他的反應。將軍府中的高手雖說大部分被水知寒所用,但畢竟仍有對明將軍忠心之人,到底明將軍會甘心情愿把將軍府的實力移交給水知寒,還是在水知寒的逼迫下不得已而為之,抑或在忍無可忍之下雙方終于反目?一切即見分曉。我曾設身處地試想過,若我是水知寒,亦會采用同樣的策略,直至將軍府與裂空幫勢成水火之際,極有可能引出明將軍與夏天雷之戰,屆時坐山觀虎斗,便可坐收漁人之利?!?/p>

妄語大師道:“不過水知寒人算不如天算,將軍令傳至五劍聯盟,激起江湖公憤,引來碎空刀葉風、刀王與龍騰空的出手,食指點江山受挫,中指行云生斷腕,無名指無名身死,而水知寒亦傷于龍騰空瀕死一擊之下,將軍府著實受挫不小……”

君東臨胸有成竹道:“但不要忘了,將軍府五指皆是忠于明將軍之人,而真正屬于水知寒最精銳的十面來風與十七令符根本沒有發動,我倒是因此更加懷疑水知寒借機剪除異己。至于水知寒受傷之事,我一直心存懷疑。我曾細細查探過穹隆山一役的情形,當時水知寒手下高手甚多,更有鬼王歷輕笙在旁,水知寒大可派他先打頭陣,本不必親身下場,完全不符他一貫的慎重小心、寧求無功但求無過的風格。待明將軍突然現身,放過葉風與秦空等人后,我才恍然大悟。明將軍必是忍無可忍,終于橫加插手,只怕還有將計就計、趁著水知寒的親信皆留在京師之際一舉除去這個心腹之患。但穹隆山離京師有數日的路程,水知寒必是提前得知明將軍離京趕往,他亦沒有把握面對蓄勢已久的明將軍,索性冒險與龍騰空交手負傷,明將軍自高身份,當不會再留難于他。此舉與當年遷州詐傷于花濺淚之手實有異曲同工之妙。哪怕明將軍知其意圖,卻也無可奈何?!?/p>

許驚弦與妄語大師皆有所悟,暗暗點頭,經由君東臨的一番分析,更覺水知寒的可怕。

“水知寒的做法已引起明將軍的猜忌,若是天下太平,只怕明將軍隨時會尋機發難。但巧在隨后泰親王南疆起兵,烏槎國進犯,明將軍臨危授命,率軍出征,不但無暇找水知寒的麻煩,還不得不將留他坐鎮京師。若以局外人的眼光看來,泰親王可謂憑空幫了水知寒一個大忙,將一場迫在眉睫的危機化去……”

許驚弦低聲道:“但若當年水知寒與泰親王暗中勾結屬實,這就不是巧合,而是有意為之了?!?/p>

君東臨重重一嘆:“將天下事盡收于股掌之中,翻手為云,覆手為雨,這應該就是水知寒的抱負吧。最妙的是水知寒借機又與裂空幫化敵為友,聯手共抗外敵,重又贏回不少名聲,令我亦忍不住為他拍手叫絕?!?/p>

妄語大師道:“不過明將軍率軍平叛,這份功勞水知寒再怎么也搶不走?!?/p>

君東臨目光如炬,望向許驚弦:“許少俠親自參與了‘刺明計劃’,應該是一直懷疑簡歌在幕后操縱,但畢竟簡歌對于明將軍行軍布陣的風格未必了解,很難準確判斷出他大膽出擊熒惑城的膽略時機,如果我們再進一步做出假設,這是簡歌與水知寒共同策劃,甚至連簡歌亦聽從水知寒之命,是否更加合理?一旦明將軍戰死南疆,將軍府落入水知寒手中不說,京師或許還會發生更加驚人的變故。說極端些,在水知寒的眼里,明將軍只是他完成野心的一塊踏腳石罷了。

“所幸天不亡明宗越,更有你拋棄前嫌,無私相助,至少在這一點上,水知寒未能用好你這一枚早已布好的棋子?!?/p>

許驚弦陷入深思,君東臨的懷疑不無道理。更讓他想起與明將軍擺脫擒天堡與媚云教的追兵后,在約好的地點卻意外遇見一支敵意十足的朝廷大軍。當時猜測是皇室的親衛,但亦有大可能是水知寒暗中聯絡各家權貴豪門派出的人馬,不想讓明將軍活著回到京師的人,遠不止水知寒一人。

看似撲朔迷離,但只要有一根線,就可以把所有的事情串聯起來。

水知寒,果真就是那個其后操縱一切的黑手么?

君東臨嗟嘆道:“盡管對水知寒的懷疑并沒有確鑿的證據,一切僅出于我的推測,但只要許少俠能看清目前形勢,由裂空幫在明處正面對抗將軍府,君某則在暗中策應,足可扭轉乾坤,識破水知寒的真正面目?!?/p>

許驚弦抬起頭來,提出他心中最關鍵的疑問:“即使君先生對水知寒的懷疑不假,但如何能認定我是他布下的那枚重要棋子,乃至不惜來殺我?”

“我相信,水知寒需要第二個絕頂之戰來重新布局,完成他最終的目標!更重要的是……”君東臨一字一句,擲地有聲,“許少俠渴望成為第二個暗器王!”

延綿了半日的風雪終于停息,久違的冬陽破開云層,撒下璨然而溫暖的光芒。積雪初融,氤氳水煙由地面蒸騰而起,彌漫于華山之中,仿如給大地罩上一層外衣。霧氣浮山,晴暉蕩日,如迷如幻。

待妄語大師與君東臨以及那三十六位焰天涯天罡死士相繼離去后,許驚弦陷入了長久的沉思之中。盡管已是小雪初晴,暖陽高照,他的心情卻依然如冰雪一樣寒涼。君東臨對他所說的一番話橫亙于胸,引發諸多思慮,久久揮之不去,畢竟這番話亦印證了許驚弦自己的某些懷疑。

誠如君東臨所言,他目前是江湖上風頭最勁、名聲最響的少俠,更有白道第一大幫幫主的身份,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與將軍府之間的矛盾只會越來越深,與明將軍之間的決戰亦是無可避免。這本是他夢寐以求之事,但若一切都是在被人操縱之下,則又另當別論。

回想他由清水小鎮踏入江湖之始,一路上迭逢奇遇,認識了許多形形色色的江湖人物,而對他影響深遠的最重要兩人,無疑就是暗器王林青與宮滌塵。涪陵相遇暗器王、蟲大師等人,因義父許漠洋的緣故,林青不但令他稍窺武學至境的天地,更是言傳身教,令他知曉了許多為人處事的道理,雖無名分,但心中早已默認其為父師尊長,實是他平生最為敬佩的一人。

隨后他在京師左近溫泉無意中結識宮滌塵,并與之義結金蘭,宮滌塵那高深莫測的神秘氣質,翩若游龍的寧定風范,亦給了少年許驚弦莫大的沖擊。

及至他成年后的種種行止,亦與林、宮二人的潛移默化有著莫大的關聯。

他一直以為,自己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少年成長至今,頗受諸多前輩的照應與提攜,固是得益于林、宮二人的人脈、承他二人的余蔭。但更多的,則是緣于自身的不懈努力。

為了替義父許漠洋報仇,替林青了結夙愿挑戰明將軍,他雖丹田被廢,依然決不放棄,苦練武功,在御泠堂學藝的那三年,哪怕飽受冷遇與白眼,哪怕不斷地在心中否定懷疑自己,他亦咬牙堅持,為著那一分微薄的希望。

所幸天道酬勤,先在飛泉崖邊擊斃仇敵寧徊風,隨后在滄浪島上陰差陽錯之下突破丹田禁錮,武功大成,他終于有信心憑自身的力量面對任何強敵。從此之后,他不必再怨天尤人,他已擺脫了宿命般的魔咒,隱見曙光。

然而,當渡過了最艱辛的歲月,以為能夠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之際,卻由君東臨的口中得知,這一切都不過是別有用心之人故意安排,而他只不過是一枚被人利用的棋子,驟覺自己所付出的一切皆無意義。而最令他無法釋懷的,是他成長至今,先后受到林青、宮滌塵、何其狂、雪紛飛、夏天雷等人的照應,但若他們都落入水知寒的算計之中,甚至與之沆瀣一氣,實是難以接受。一念至此,不由心志沮喪,備受打擊。

他并不急于替水柔清解穴,因為不知應該如何去對她解釋君東臨伏殺自己之事,更因不愿讓她見到自己心灰意冷的時刻。

幾片細碎的雪花沾在水柔清的肩頭,形狀分明,有一種不忍輕拂的溫柔。許驚弦望著她安靜沉睡的臉龐,聽著她綿長舒緩的呼吸,心亂如麻,枉他平日智計滿腹,此刻卻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既能釋水柔清之疑,亦能說服自己。

忽有一道極細微的聲音傳至耳邊:“許少俠此刻愁眉緊鎖,當是疑惑君先生之言?!?/p>

許驚弦一怔,詢聲望去,卻未見人影。以他此刻的武功,若非絕世高手,斷難近身而無察覺,又聽這聲音悶啞低沉,語調古怪,既似番外異邦人士學說中土漢語,又如從地底發出一般,心知有異,望空一揖道:“何方高人駕臨?還請替小子指點迷津?!?/p>

那聲音輕嘆道:“許少俠一幫之主,老衲豈敢妄言指點?只是想對許少俠說一些話,盼能稍解你心頭之惑?!?/p>

這一次許驚弦聽得真切,聲音乃是從左方一塊大石后傳來,當即箭步上前,欲睹其真容。誰知那大石空空蕩蕩,哪有半個人影?

正疑惑間,忽覺有異,驀然回首,卻見一人突現于側后方,乃是一名五十余歲的老僧,身形瘦小,面容慈祥,眼神中流露出悲天憫人之態??此剖萑?,但舉手投足間青色僧袍迎風鼓蕩,乍望去猶若欲要沖天飛起,身體內充注著一種外斂內馳的力度。

許驚弦大感愕然,只因起初聽到他說話來自左方,卻不料對方竟從右方現身,移聲換位,大見高明,假若是敵非友,乍然偷襲,頓失先機。強按心頭震驚,抱拳道:“來的可是華山派的前輩,晚輩這廂有禮了?!?/p>

老僧淡淡一笑:“不必多禮,老衲無語,見過許少俠?!?/p>

來人竟是當今華山掌門,名列白道“夏蟲語冰”四大高手之列的無語大師。奇的是他雖發出聲音,卻不見口唇動作,語聲更似從半空中傳來。他見到許驚弦神情驚詫,又道:“老衲曾修習本門‘閉口禪功’二十年,雖因些許紅塵瑣事破了功法,但多年未與人說話,不免笨口拙舌,故另修得腹語之術?!?/p>

許驚弦方明緣由,難怪那聲音悶啞含糊,方位難測,原來竟是由腹中發聲,若是以此惑敵,確可收奇效。又知無語大師本是為民請愿,方才自甘破了“閉口禪功”,卻說得輕描淡寫,一筆帶過,顯然不愿居功,不愧是有道高僧,不由心生敬慕。不過方才聽海林、??张c妄語大師皆說他云游外出未歸,想不到竟突然于此現身,暗忖莫非他連本門中人都瞞過,不知有何用意?

無語瞧出許驚弦心中疑惑:“實不相瞞,對于君先生與敝師弟聯手伏擊許少俠之事,老衲原打算置身事外。但見許少俠遲遲不替水姑娘解穴,妄語師弟所習武功全走陽剛一路,點穴手法直透經脈,過余剛烈,時間久了怕會留有后患,所以老衲出來提醒你一聲?!闭f話間青袍微展,袖中藏指遙點在水柔清的身上,口中道,“本門武學分為兩類,一為降魔,二為醒世,待老衲先解開妄語師弟的金剛指法,再以此春風指封她睡穴,可保無虞?!?/p>

許驚弦見無語大師出手極快,剎那間先解穴再封穴,指力卻是輕柔若拈花扶柳,勁流拂面略含暖意,如沐春風,心頭不由一動。顧名思義,降魔功為除奸邪,醒世功則意在救人,雖說君東臨提及妄語武功已超無語,但那只是因功法效用不同,單論功力精純,卻仍是以華山掌門為最。

他知無語大師精修閉口禪功,惜字如金,此刻特別對自己提起降魔、醒世之語,定有深意,忽有所悟,佛家志在渡世濟人,面對世間惡人,殺之容易,點化卻難,功德大有不同。恭謹道:“晚輩盼能聆聽大師的醒世真言?!?/p>

“許少俠莫急,老衲先要問你一句,為何遲遲不救醒水姑娘?”

許驚弦道:“只因不愿對水姑娘講出實情,故遲疑難定?!?/p>

“你對水姑娘情深意重,何須隱瞞?”

望著無語大師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神,許驚弦忽有一種盡吐胸中塊壘的感覺,略一沉吟:“一來君先生對我雖有殺意,卻是因大局而絕非私怨;二來覺得晚輩的處境微妙,實不愿水姑娘替我擔心。最重要的是,此事一旦傳出,怕會引起裂空幫與焰天涯的矛盾?!?/p>

無語道:“憑此一言,即知許少俠與半年前的自己最大的區別,那就是你已漸漸學會從幫主的角度去思考問題了?!?/p>

許驚弦長嘆一聲:“身處其位,不得不然。其中苦衷,實難盡訴?!?/p>

“如此說來,許少俠應是贊同君先生的推論了?”

“事關自己,當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p>

“正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睙o語撫掌、微笑,“由此亦可推想君先生與妄語師弟的行為了。若依情理,他們并沒有必殺你的理由,但既然事關天下氣運,則另當別論。老衲雖未必贊成他們的做法,但對于君先生的推論,卻是頗有同感。所以老衲并不強行阻止他們,只是令???、海林兩名弟子在老君溝守候,一旦遇上許少俠,就讓你速速離去,亦算略盡人事?!?/p>

許驚弦方明那兩名華山弟子對自己的態度,又問道:“大師既想救人,何不給晚輩親傳口信?”

“那是因為老衲也很想知道許少俠對此會有何應對之策。故先去了一趟梅影峰,知會夏老幫主一聲,以免萬一許少俠有難導致裂空幫大亂,隨后急急趕回,恰好目睹了妄語師弟的出手,坦白說,許少俠的武功與應變比老衲想象的更為高明,試想就算老衲親自下場,若在不知情的狀況下,亦未必能躲過妄語師弟的全力一擊?!?/p>

許驚弦心頭一凜,聽無語的口氣顯然并不介懷自己的性命:“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師就不怕我喪命于妄語大師的杖下,徒增殺孽么?”

“佛門中人對于紅塵世間的爭執看法不盡相同,須知人生不過百年,之后皆化塵土,榮華富貴又如何?愛恨情仇又如何?爭名奪利又如何?生死輪回又如何?到頭來一切都是鏡花水月,盡成虛妄。又何必爭名逐利,并為之生死相搏?”

許驚弦怫然道:“按大師的意思,人終歸不免一死,就算我方才傷在妄語大師杖下,也不過是早死數十年,所以無足輕重么?既然如此,佛祖何必舍身飼虎,大師又何必修真念佛,拯救世人,豈非毫無意義?”

無語淡淡道:“佛祖舍身飼虎,救的是當下之災,更盼虎兒幡然醒悟。對于為惡世間的人,殺之與點化之,功德大是不同。君先生深謀遠慮,心志堅毅,看準的事情斷不會半途而廢,若是老衲硬行勸阻,必會另覓良機。與其那樣徒增變數,倒不如任其行事。非是老衲夸口,至少在華山之中,一切皆可掌控,不懼承擔?!?/p>

許驚弦漸漸聽出無語大師的言外之意:他的生死并不重要,但此事卻是不能泄露,以免引起焰天涯與裂空幫的沖突,繼而在江湖上掀起軒然大波。

他心頭大感不服,忍不住出言反駁:“所以大師就寧任君先生在華山設伏?嘿嘿,大師是有道高僧,早將個人的生死榮辱棄于身外,眼中只有天下蒼生。但晚輩卻只是個凡夫俗子,無法堪破,對于大師的態度,不敢茍同?!?/p>

無語道:“許少俠有所不知,君先生心高氣傲,內心的想法并不會訴之于口。依老衲的判斷,他雖訂下伏擊許少俠的計劃,但明知你本身并無過錯,只是被人利用,故出手留有余地。

“而敝師弟雖被他說動,但畢竟虔心事佛多年,能否痛下狠心妄開殺戒亦屬未知。正因如此,老衲才袖手旁觀。要知世間之事,一飲一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次伏擊不但是許少俠的劫難,亦是妄語師弟的一次修行,若他明心慧悟,佛理又會精深一層,而只要許少俠氣運未盡,即可化險為夷?!?/p>

許驚弦冷靜回想,知無語所言屬實。事實上起初他全無防備,若是君東臨不擇手段采用偷襲下毒等陰損之招,多半難以幸免。心下稍安,沉聲道:“不過大師既然默允君先生出手,看來亦認為他言之有理。然而我自認心中尚明是非,縱然受人利用,也決不至于為禍江湖?!?/p>

“江河之水,既可以灌溉農田,亦可能泛濫成災。流水無辜,全視于疏導之法?!?/p>

“君先生暗示水知寒就是那幕后操縱之人,但我卻深知自己曾受多人恩情,才有今日成就,難以相信他們都或多或少被水知寒所利用,然而實情又確實如此,大師對此有何見地?”

“許少俠可曾留心過?”無語捧起一把積雪,“每一片雪花其實都有著不同的形狀,然而落地之后,集結起來,就只能凝聚成團,再無定型。

“這世間之事亦大抵如此,無論人或事物有著如何的個性,但大勢所向,皆無可避免。

“假如水知寒果有君先生所說的濃重心機,他亦只是因勢利導,借用人性中的共通點,來完成他自己的目的?!?/p>

許驚弦但覺心頭一暢,正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無語輕描淡寫的幾句話霎時解開他的疑難,不由面呈微笑。驀然體會到無語的良苦用心,若是徑直以江湖大義來說教,自己未必會信服,反而徒增反感,只有這般循序漸進細致分析,才能更好地讓自己去反思。

許驚弦深施一禮,提出他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大師認為晚輩日后應該何去何從?是否應該激流勇退,好教奸人之計不能得逞?”

無語沉默半晌,忽道:“老衲有個故事,想與許少俠分享?!?/p>

“大師請說?!?/p>

“有一僧人行于山中,無心踢落一方大石入深淵,忽聽其下傳來鳥兒慘叫之聲,望之迷霧重鎖,深沉不見,疑為擊中鳥巢。當夜入睡,夢見殘肢斷首的兩只鳥兒前來索命,不由大慟而哭。醒來倍覺不安,復前往山中行法事超度鳥兒靈魂,然山風掃霧,只見崖下一松孤挺,其間幾只鳥兒飛騰,全無受傷之狀。方知日前落石僅是擊中樹干,驚走飛鳥,并無傷害生靈,自此釋懷,遂安然入睡,再無噩夢騷擾?;叵胱约罕緹o過失,為何會有鳥兒入夢索命,可見一切皆出于自身幻想。就此大悟,成為一代高僧?!?/p>

許驚弦笑道:“大師的意思可是,人有所思,就會引發聯想,其實不過是庸人自擾,須得眼見為實吧?!?/p>

“魔由心生,道亦由心生,全在一念之間?!?/p>

“多謝大師指點,晚輩受教了?!痹S驚弦一震,剎時慧至心靈,“只要守住自身靈臺清明,便可無懼奸邪作祟?!?/p>

無語微笑:“聽聞許少俠自幼修習《天命寶典》,果是慧根深種。雖道家與佛家法理不同,但皆屬同源,通一事即可曉萬物。你原不必為這些身外之事煩惱,既已來到山腰,又怎能半途而廢?與其懷疑自己是否應該返程下山,倒不如問問自己,如何才能更快地攀上頂峰?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當你真正站在巔峰之際,眼界亦會大不相同,那時縱有小人弄鬼,你亦不妨見招拆招,又有何懼之有?”

“正該如此!”許驚弦眼前一亮,胸口涌上前所未有的自信,“反正或遲或早,我與明將軍之戰已無可更改,我只要盡力而為,就可無悔此生。哈哈,若是水知寒機關算盡后,發現我又將成為繼明將軍之后另一個更大的敵人,會有什么表情?”

“這亦是老衲允許妄語師弟出手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我想知道許少俠與明將軍武功的差距到底有多少?”

許驚弦不由稍覺氣餒:“不瞞大師,晚輩自認三五年內,尚無把握敵得住明將軍至少八重以上的流轉神功?!?/p>

無語搖首:“妄語師弟全力一擊非同小可,許少俠不必妄自菲薄,滅自家威風。你天資卓絕,更是屢逢奇遇,明宗越在你這般年紀時,絕無此修為。只不過,你與他之間尚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此關不過,怕是無望勝過他?!?/p>

“大師請講?!?/p>

無語突然大喝一聲:“他有流轉神功,你有什么?”

許驚弦一怔,被無語的言語切中要害。他輾轉江湖,由林青開始,著實遇見不少名師,所學武功龐雜,卻無最擅長處。

無語放緩語氣:“今日君先生設局,老衲從頭至尾旁觀。起初許少俠雖然心懷戒備,功聚全身,更有凌厲劍招與奇幻步法相輔,但仍有破綻可尋,唯有你在橋頭挑去君先生蒙面,與之對峙陡然發笑的一刻,老衲才感應到你與天地合為一體,欲攻無門,心中生出無可抵御之感?!?/p>

許驚弦凝思不語,在那稍縱即逝的一剎,他因掌握了君東臨的真正身份,不再因水柔清的生死而進退失當,看似示弱求各,其實卻已重新掌握了主動,雖未發一招,但心意上卻不知不覺暗合弈天訣法。

驀然間,許驚弦心竅洞開,仿佛踏入一個全新的天地,一個前所未有的想法占據了他所有思緒,怔立原地,眼望遠空,眸色清亮如劍,在群山白云之間穿梭。

他一生雖遇諸多奇人異士,更不乏武功絕世之輩,譬如林青、愚大師、雪紛飛、蒙泊國師、夏天雷等人,得任何一人的指點,都將令他的武功突飛猛進,只要再經自身的刻苦修煉,足以步入一流高手之殿堂。

然而陰差陽錯、造化弄人,遇見林青之時他年紀尚幼,還不能完全領會武道真諦;京師偶遇北雪,卻又因丹田被廢,少了那份學武的信心,縱有天資亦因體力所限無法盡展所長;隨蒙泊國師至吐蕃時,因他自幼精習《天命寶典》,道家與佛門武理相近,何況體內貯有蒙泊七十余年的內力,原是習武的最好時機,但他卻隱隱怪責蒙泊間接害死林青,寧可隨著宮滌塵去御泠堂習藝,反倒是屈人劍法與帷幕刀網最為純熟;等到苦盡甘來,在滄浪島打通經脈,隨后再遇夏天雷,又因忙于裂空幫諸事,無心習武。

何況那時他的武功初成,漸已定型,亦難走上夏天雷剛猛的路數。說到底,唯有在鳴佩峰后山巧遇愚大師,因棋入武悟出弈天訣才是他最根本的武學理念,但畢竟那只是一種心法,必須借由屈人劍法或帷刀網的招術來彌補,不免相互矛盾,難以盡施所長。

直至今日,被無語大師無意間一言點醒,瞬間悟通若能盡數忘卻其余雜學,以弈天訣為主,陰陽推骨術為輔,再由《用兵神錄》之法利用各種兵器的特性自創新招,足以別出機杼,開創一門全新的武功。

“老衲雖看不通透其中玄虛,但卻有一種直覺,那才是許少俠足可對抗流轉神功的獨門武學?!睙o語大師言猶在耳,人卻已消失無蹤。

許驚弦如若不聞,他的身心已完全陷入在武道的浩瀚天地之中,一時如癡如醉,渾不知時光飛逝。

待他清醒過來時,正接觸到水柔清清澈而驚訝的目光:“那些伏擊我們的黑衣人都被你趕跑了嗎?咦,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為何你的神態如此奇怪,仿佛一下子長大了許多?”

許驚弦氣定神閑地悠然一笑:“豈不聞天宮一日,人間數年。你雖只昏睡了幾個時辰,對我來說,卻已是物換星移,一切都大有不同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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