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沁鑫：你總會記得那個初戀

康犖 呂昕彤

《生死場》首演幾年后，田沁鑫平生第一次去了蕭紅的故居。那天有點下雪，孤零零的院子里只有她和白色的蕭紅像。田沁鑫看著蕭紅說：“我做了你的小說《生死場》，改編成話劇得了許多獎、許多俗世層面的認可，這些可能不是你想要的，可我想說的是，我深刻地理解了你?！碧锴喏斡X得蕭紅真的在，聊著聊著就哭了：“我這么多年才來你家看你，你是一個漂泊的靈魂?！?/p>

時隔十六年，田沁鑫在自己的朋友圈發了要復排《生死場》的消息，馬上有100多條留言?！斑@是我的第一部戲，像戀愛一樣，你會想起你的初戀。但中間你可能忙著談別的戀愛去了，只有在再次相逢的時候，這種感情才會涌上來?！碧锴喏翁寡?，雖然一直覺得自己是本體的，但依然會被世風影響?！斑@是一次回歸，是一次重新看到戲劇精神、原本戲劇該有的風骨的體驗?！彼械搅司眠`的純凈：“青春不在了，但是成熟和滄桑的況味卻依然沒有消磨純潔的初心?！?/p>

2015年6月15日，建組。當年的《生死場》劇組就像和諧的大家庭，大家都非常想念那個曾經充滿快樂的家。排練第三天，田沁鑫寫了個微信：“我看到一個神，踱步向我走來。16年前排練場中的年輕導演，曾被戲劇親近，曾如水晶般清澈。我想拾回我的神，我的純潔！”

Q：再度復排《生死場》，變化最大的是什么？

A：環境不一樣，消費者群也不一樣。首先是對蕭紅的關注不同了。小宋佳演的《蕭紅》和湯唯演的《黃金時代》擴大了蕭紅的知名度， 1999年做《生死場》時，除了文學青年知道蕭紅，大部分受眾是不知道蕭紅是怎么回事的。再就是十六年中國的大環境發生了很大變化，更多年輕觀眾涌入話劇市場，這幾年的話劇市場十分活躍。從最初送票為主，到話劇票價成為觀賞類藝術里除演唱會外是最貴的，觀眾的思維方式發生了很大改變。

Q：現在的你如何看待蕭紅筆下的《生死場》？

A：我這些天和24歲的蕭紅寫《生死場》的狀態很接近了——她作為一個忠實的記錄者記錄逃婚時村內的生老病死和鄰里斗爭的殘酷。魯迅說她是天才，就是因為她那么年輕就直接觸碰到了終極問題，生和死。她用童稚的心靈感受村民愚昧麻木的生活，并用同樣童稚的文字記錄：生是動物的生，像豬、牛、馬的生育狀態，所有女人的生育狀態；死有病死的、老死的、自殺的、黨羽他殺等各種死亡方式。這部戲本身是一部悲喜劇，那種殘酷性很值得玩味。

Q：時隔十六年，感觸最深的是什么？

A：我最近一直處于一種創作狀態，我還是把戲劇當成信仰。時代發展太快了，更多人都是處于趕活的狀態，有時候作品顯得功利，天才式的爆發很少。重排《生死場》使我想到要更好地熱愛自己，熱愛自己的戲劇，熱愛自己的文化表達。我們不要趨炎附勢地一味模仿西方戲劇了，該有引領市場的好作品出現了。我想真正的活躍是除了經典作品和觀看藝術之外，戲劇可以幫助人們的生活。戲劇藝術家應該一起攢一部好戲，用開放的態度共同探討創作，讓市場更活潑，更有藝術氣度。藝術界該有的常態應該是“從容”，我太呼喚那種常態了，我們該有飛翔的創意。

此次集結原班人馬復排《生死場》，是國家話劇院院長周予援的決定：“反法西斯紀念70周年，這個戲好，我特別希望能給觀眾看?！彼H自電話聯絡各位老演員，所有的演員都答應了。但田沁鑫是猶豫的：“我本人當然希望能把這部作品拿出來，但是韓童生老師已經60歲了，倪大紅老師也55歲了，他們是否可以實現我所要求的‘姿態狂熱、形象肆意的一種熱烈的演出’，這在我心中是畫了問號的?！?/p>

《生死場》帶給很多人的視覺記憶是倪大紅一直弓著背、羅圈著腿；韓童生摸爬滾打、激情滿懷。但是從個人情感來講，當初的田沁鑫希望能通過這種肢體的、姿態的、造型藝術使作品呈現出新穎的風格。而今天，主演都不再年輕，如果要刪掉、哪怕減弱，作為導演的田沁鑫是不愿改變自己的表達初衷的。

令人驚訝的是，年逾六旬的韓童生依然如此矯健硬朗，倪大紅也是如此。如今已是戲劇界領軍人物的田沁鑫感慨萬千：“很多時候只有事過境遷才會有人生況味。少不更事，但歲月會讓人成熟懂事的。我是幸運和幸福的，能認識這么多國家話劇院一流的、頂級的表演藝術家。兩位老師同臺飆戲，是觀眾的福分，也是導演的福分?！?/p>

Q：從建組到現在有半個多月了，排練期間是否對戲劇本身做出變化？

A：幾乎沒有變化。我有時候會心疼韓老師、李老師，我會說不要使很大的力氣，節奏技術上的排練就可以，我甚至曾想降低表演的體力難度，但他們都不同意，他們覺得那是這出戲的魂，不能弄沒了。這次一些年輕演員在劇組里面演村民，他們說平時特別努力也就使個三分勁兒，老師們到了排練場就是七分勁兒。這輪可能是他們最后一次演這部戲了，作為中國的戲劇表演藝術家，他們無形之中在展現一種行業標準，世風和社會在十六年間的變化，從沒名氣到有名氣，他倆像扎根在大地上的釘子一樣，任憑風吹雨淋，依然努力地釘在表演本體上。他們認認真真地演戲，只會用生命去塑造角色，不會那些俗世的人事矛盾和負能量。

Q：韓童生老師說你在十六年前非常心直口快，他還會調侃說你能不能婉轉點。你此次的導演方式有什么變化嗎？

A：現在更像老朋友。我那時候甚至不太會做導演，兩位哥哥看著我的成長，像愛護小妹妹一樣關心我，真心實意地希望我好。我不想讓他們失望，還是踏踏實實地努力。韓老師是一位有能力、有邏輯、有氣度的表演藝術家，他非常幽默，人緣相當好，知識也很淵博，很愛和年輕演員交流，體力也很讓人吃驚，我這個哥哥很帥。倪大紅老師則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天才，他非常有趣，可以明目張膽地幫助到導演，天才型的題材交給他，他會做得讓人瞠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