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將功名苦蒼生

徐劍 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魯迅文學獎獲得者。

向鄉村中國動刀者，醒來吧，為蒼生計，為天地計，為華夏之萬世計，給后代留點空間吧。

忍將功名苦蒼生

清明節過后，冷雨初歇，晴空歷歷，燕嶺銜翠，花放京畿道，此乃帝都最美之季，可心里仍有濕漉漉之感，寒意未去矣。

忽一日，小弟從老家昆明大板橋打來電話，云，長水機場成立空港區，欲往西擴張，要在高速兩側建賣車之4S店，波及大板橋古街，不僅占了北邊良田、菜地，其住了25年之久的高家垸亦劃在線內，彼過去的和剛建4層鄉間別墅皆在被拆之列。余一聽，心為之一沉，抑或賣車只是借口，占田屯地才是王道，當下可暫時賣車，存地相望，待價而沽，以待地皮升值。果然，數日之后，拆遷賠償出來了，老爸老媽兩畝水稻田，每畝可賠11萬，小弟近千平方米之房產，總共賠百多萬，電話中感覺他情緒不佳。良田將失兮，故宅不再，他將過上租房而居，等待回遷的日子。而余之女兒則在一旁驚訝，五叔成了拆遷戶，一夜之間暴富也。余瞪了其一眼，故園將毀，鄉村中國千年之夢玉碎，有何值得驚喜？！

哀吾同袍兮，民生不易。小弟生活于底層，與蕓蕓眾生一樣，在奔小康之途，全憑一己之力，血淚鑄就，苦苦掙扎。初，買卡車跑長途運輸，載云煙輾轉于全國各地，受盡車匪路霸之辱，吃拿卡要之災。后，改到小煤窯拉焦炭，入昆明城郭零售。因學雷鋒，幫一同鄉于坡道上修大卡車，拆傳動軸，車子突然行駛，數百公斤傳動軸坍塌，壓其身上，拖拽數米，磨去一只耳朵，腦傷出血，腰椎斷裂，九死一生，幸好人幫忙，撿回一命。卻以殘疾之身立世，繼續勤勞致富。終傾其所有，于我家兄弟之間，第一個蓋起了鄉間別墅，斯為一道風景。

然，昆明巫家壩國際機場東移，選址長水，一條機場高速橫亙田園，小弟家兩畝多水田被占，美其名曰公益之舉，每畝占地賠付9萬余元，結果區、鎮鄉村各級層層截留，小弟每畝到手僅拿到三、四萬元。余聞之，悲憤不已，卻亦深感愛莫能助。只好寬慰他，比之前些年某些地方村官、鄉官、縣官，為拆一村，動用公權力，強拆家園，推倒民舍，逼得百姓無路可走，唯有往身上澆汽油，與祖宅同歸于盡。小弟今日能陪數萬，算是燒了高香。然小弟心中卻空廖廖地，嘆息道，良田在，心里不至恐慌。若遇荒年，小春絕收了，大春插一把秧下去，秋收之時，孩子老娘碗里就會有一碗米飯吃。而今，彼已一無所有了。區區幾萬元，很快就會花光的。聽此，余悵然，頓時無語。

不知何年何月起，中國地方經濟搭上土地財政之車，野馬般奔來，熙熙攘攘，皆為利來，不少城市房價陡漲，鬼城比比皆是。然城市擴張之步，并未停止。如攤煎餅，體量越攤越大，賣盡城市空地，又向城中村動刀，最終向遠郊挺進。余之自大元王朝以降，昆明城東通京第一驛，兩公里長之大板橋古鎮，未能幸免也，劫難將近。悲耶，幸耶？！小弟之悲，先失田園，再失家園；小弟之幸，昆明城連續三任父母官貪腐倒臺，強人不再，終可參照城中村標準賠付矣。然，昆明城郭車輛倍增，已呈擁堵之狀，還需發展賣車之行。實則以賣車之名，屯地也，積十年五載，此地價會成N倍增漲，嗜血者乃開發商，抑或還有站于幕后之利益集團。

行文至此，余突然想起許多年前，讀過之一對聯，豈有文章覺天下，忍將功名誤蒼生。此聯出自昆曲古本《千忠戮》。原聯為：“豈有文章能濟世，忍把功業誤蒼生?！庇喔膸鬃?，豈有擴城富天下，忍將功名苦蒼生，向鄉村中國動刀者，醒來吧，為蒼生計，為天地計，為華夏之萬世計，給后代留點空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