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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人契米

2015-09-18 17:24扎西達娃
西藏文學 2015年1期
關鍵詞:木碗草料

這個時候,契米正走在通往鎮里的一條土路上,路面的粗砂粒硌得他腳很痛。他走一陣便腳不停步地斜轉過身,漸漸成了退步倒行,仿佛在觀賞自己后面那一長串歪歪斜斜的腳印,也時常正要轉回身時腦袋會撞著樹干,要么撞進迎面而來的行人懷里,或者不知不覺溜滑到路旁的溝里去。

這個時候,道路上只有他一個人。

洛達鎮人信奉一個名叫“柏科”的女神。他們常常虔誠認真地說:“向柏科神起誓!”

經??梢钥匆娨幻毂持植换挪幻Φ貜膹V場那頭轉到街道上來。

契米走進鎮里,在一家雜貨鋪前站住,行人們見了他都紛紛交頭接耳,低聲議論:契米又跑出來了,他這是第五次,不對,是第八次了。

一條主要街道。兩邊開設著幾家雜貨鋪、小酒店,一家裁縫店和一個鐵匠鋪。居民區分布在街道兩旁。

契米和熟人們點頭招呼,他不去計較別人對他敬而遠之的態度。

雜貨鋪的女主人娜牡看見他,雙手捂住胸口:“契米,你又回來啦?”

“回來啦,真不錯?!?/p>

“咳!”她不知該說什么好,“這冬天到了?!?/p>

“總不會是放你出來的吧?”一會兒,娜牡又問。

“噢,還是老辦法?!彼谂魅碎T檻邊坐下,接過她遞來的鼻煙壺,往左手拇指甲上抖出一撮。周圍其他做生意的人也跟契米熱情招呼起來。

契米知道自己每次逃出來后不應該回到洛達鎮,而應該逃到更遠的地方去。但他想象不出還有別的什么地方可去。在他的感覺中,能無拘無束跟人說話,聽聽人們親切地叫他名字,除了洛達再沒別的地方。

“怎么,”女主人低聲問,“還像前幾次一樣,不到一撮煙的時間又給逮回去?”

“是誰家煮羊肉?”他聞出來了。他從不理會女主人的話。

“斜對面梅龍家,早上看見他提了腿剛宰的羊肉回來。我想,他要是知道你回來了,會請你去做客的?!?/p>

“這倒不錯?!彼四ㄗ齑?。

忽然,街上所有人的腦袋一起扭向北邊,那里出現一個人影。

又一起將腦袋轉向契米。

警察來了。

警察背著手向這里走來。契米磨蹭起身子,伸長了脖子望去,警察也發現了契米。他神經質地抬起一條腿準備向后使勁一蹬門框奪路而逃,但是那條腿始終提在半空沒動彈。警察從他身邊走過,向他招呼似地點點頭,又徑直走自己的路,那樣子像是在苦苦思索自己生活中這一輩子也沒有解開的什么謎。

警察走過去了。

大家也松了口氣。

“契米,這回,他們真的放你了?”他們問。

“反正,我還是老辦法出來的?!?/p>

大家又埋頭干自己的事。

契米向娜牡告辭后,走進廣場附近的一家甜茶館,里面沒幾個人。他敲空杯子,一個姑娘過來倒茶。

契米喝茶。

他根本不去想他們為什么放掉他。

一個青年人坐在他對面,望著窗外。他叫金·瓦吉,是這個鎮有名的金氏家族的小兒子。人們很少見到他,據說他體弱多病,整天被關在深宅大院里。他有一副孤獨的形象,眼睛憂郁得那么可愛。契米知道他,只是跟他不熟悉。

“少爺?!逼趺讓λc點頭。

“你回來啦?”

“是啊?!?/p>

“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隨便?!?/p>

“都不錯。柏科保佑?!?/p>

金·瓦吉滿意地點點頭,又扭向窗外。外面是街道,一直可以望見鎮子的盡頭那一棵枯葉稀落的核桃樹。

街道的行人都是彼此相識的洛達鎮的人們。

“你回來后打算干什么?”金·瓦吉問。

“再說吧?!?/p>

“還是干老本行好?!?/p>

“我干不了,他們也不會讓我干了。你知道,我這雙手本來很適合在寺廟里擦祭器、銅佛像什么的?!逼趺琢脸鲎约旱囊浑p手。

這的確是一雙奇異精美的手,它長在契米身體的兩邊真不可思議。這雙手的皮膚細嫩柔滑,光潤瑩潔,像奶油般酥松輕軟,仿佛輕輕觸碰便會印下深淺斑痕。手背上茸茸的毫毛細凝著珠珠晨露般的汗液,肌膚下分布著彎曲的淡青色的筋絡。契米很得意地欣賞了一會兒,便把它深藏在兩腿中間。

“你好像在等一個人?!逼趺讍?。

他沒有答理。

“或者在等待什么奇跡,”契米嘟囔道,“我活了幾十年,生活告訴我,你晚上什么夢都可以做,但睜開眼后什么奇跡也沒有。有嗎?”

“我一直想弄明白,我家那些木碗的實際價值,它們一定象征著什么。也許能碰上一個外來的云游大師會告訴我?!?/p>

“我也想了很久,我總有個丟不掉的感覺,你家那些木碗會不會是女人的化身?!?/p>

“你等等,女人?好!你說下去?!?/p>

“我這是在胡說,少爺?!?/p>

“就這么胡說下去,千萬別閉嘴?!?/p>

“你沒聽有一首歌嗎?那意思就是說帶著你呀不方便,丟下你吧又舍不得,你要能變成只木碗該多好,揣在懷里跟我走天涯?!?/p>

“噢,你是這樣理解的?!?/p>

“我這是在胡說?!?/p>

“女人?!?/p>

“你家還有多少木碗?”契米問。

金·瓦吉家不知從哪一輩起跟另一家豪門結下了冤仇,在兩家相對的門前各自畫地為牢,彼此不準跨越對方地界,這個規矩世代承襲。一次,對面家的一個女傭喝醉酒走錯了門,跑進金家院里,被金家的馬夫按倒在廚房后的柴草堆里奸污了。當時洛達還沒有設立法律機構。為了解決這一事端,兩家人分別坐在地界邊,齊聲對柏科禱告,把事件的過程陳述一遍,請她懷著大慈大悲的菩薩心,公正地判決她所屬的臣民中發生的不幸事件。全鎮的人都趕來觀看湊熱鬧,有扒墻頭的,騎樹枝的,站房頂的。只見雙方閉目靜坐,全鎮的人都緊張地屏住了呼吸,鴉雀無聲,等待奇跡,不到一碗茶時辰,空中發出了陣陣雷聲,誰也不敢抬起頭來,據說有幾個不懼神靈的莽漢抬眼望去,早被五彩虹霓的極亮的光環照得雙目失明,久久不能言語。柏科在天宇無形中傳來了判決的聲音:金·索堂(瓦吉的祖先)向帕羅·貢桑吉普(女傭的主人)獻送一只紅榆木碗作為賠償。

沒有任何一位神祇能比柏科作出更為公正的裁決了。

大家心服口服。

從此,一旦金家需要對某一事件承擔責任,便拿出相應的木碗作為賠償。

大家心服口服。

這都是多年的傳說了。

“你照我腦袋砸一拳頭?!逼趺渍f。

“打哪兒?”

“打腦袋,把我打昏?!?/p>

“想得到只木碗?”

“不瞞你說,這也是我多年的愿望?!?/p>

“我這樣做,不是白送給你嗎?”

“倒也是。那,算了?!?/p>

“你應該干你的老本行?!苯稹ね呒f。

“我干不了。我生來是去寺廟擦法器和銅佛像的料。不知為什么,喇嘛就是不肯給我剃發受戒?!?/p>

“他們為什么放了你?”

“不知道。再說,知道了又有什么好處呢?”

“總之,從現在起,你又是自由人了?!?/p>

“對,我是自由人了,像風一樣自由?!逼趺滓幌氲健白杂伞边@個詞,心里就感到像風一樣空蕩蕩的。

“來,喝了?!苯稹ね呒f。

他們喝完一杯,又添一杯。

契米沒錢。

他知道青年人會替他付錢,他有錢。

他果然一點不在乎地替契米付了錢。

“你以前到底是干哪一行的?”金·瓦吉低聲問。

“原來,你不知道?”

“對,你別把眼睛瞪得像核桃?!?/p>

“柏科有眼,說了半天他竟不知道我的老本行?!?/p>

“別喊了,講給我聽聽?!?/p>

“你要是,要是你知道后反而會覺得沒意思?!?/p>

“我用一只木碗換?!?/p>

契米告訴了他。

契米原在鎮東管理草料倉庫,每到收割時節,人們把在打麥場上脫完粒的麥稈運來堆進草料倉庫,洛達鎮人在冬天全靠倉庫里的草料喂養牲口。契米的職責主要是統計和防火。其實也沒有誰想毀掉自己的牲口。

幾個月前,他剛忙完了一陣,秋后的草料在場子里堆成小山。契米又沒事干了,無聊得正要早早睡覺。有人敲門,他開門。一個流浪漢向他討口熱茶。他熱情地把他請進屋,煮了一大鍋牛肉,打了一壺濃濃的酥油茶,還把自己埋在羊圈地下的一壇烈性釀酒挖出來。兩人盤腿對坐,敞懷對飲。契米許久沒有這樣痛快過,多少個深夜都是獨自宿眠。一壇酒喝掉大半,他倆就醉醺醺睡死過去,半夜時分,草料場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失火。那是鎮里一個出來解小手的男人發現的,他聽見狗叫得反常,抬頭向東一看,第一個感覺是東方出現了紅色曙光。他猛然醒悟過來,扯起嗓門大聲喊叫失火了?;饎輧疵?,把整個洛達映照得明亮通紅,在兩里地之外都感到陣陣撲面而來的熱浪。鎮上的人們紛紛從家里跑出來趕到草料場,但沒有一個人去救火。幾個姑娘站在旁邊互相端詳對方,她們驚奇地發現在火光的映襯下臉頰變得那么紅潤漂亮。有人把家里的肉條拴在長桿上伸進火海中迅速翻攪,片刻便烤得香噴噴的,吹著冷氣飛快地撕下一綹熟肉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品嚼。更多的人遠遠地站在旁邊漫不經心地議論著。誰都知道無法撲滅這場大火,既然轉世做人一次不容易,哪能輕易將自己珍貴的生命往火坑里送。熊熊的火勢爆發著山崩地裂的轟隆聲,把人們耳膜震得嗡嗡響,無數的小火星密密麻麻滿天飛舞,幾乎覆蓋了整個洛達鎮上空,構成了一幅百年難遇的大自然雄壯的奇觀。有幾個做善事的強壯的男人冒險沖進那片還沒燃得旺盛的草料堆邊的土坯房里把同類抬了出來。契米和流浪人醉得不省人事,被人放到一條溝里連眼皮都沒有睜一下。由于麥稈燃燒很快,幾十萬斤草料到第二天中午就全燒干凈了,高高的草垛夷為平地,白色的灰燼覆蓋著黑色的麥稈遺骸,稀稀落落的殘煙在灰堆上繚繞。

雖然一個冬天的草料燒得白茫茫一片干凈,人們并沒有懲罰契米,大家相信這不是他干的,他只是沒盡到看護的職責。洛達鎮的人們只是把困惑不解的流浪人重新灌醉后,幾個男人抬著他,后面跟著一大群唱歌的男女老少,一路上塵土飛揚,高高興興地把流浪人抬到離鎮子不遠的瑪曲河畔。兩個人分別抓住他的頭和腳,在半空中來回晃蕩幾下,大家齊聲高喊:“一、二、三,使勁!”便把他高高拋入河中,水里濺起了高高的浪花。一切都平靜了。因為有人看見他是從東邊走來的,所以就讓東流的河水把他送回家鄉去。因為流浪人是外鄉人。

這隊人又照例高高興興唱著歌回來。輪到處理契米了,他們作為有責任感和義務感的村民不能不管。經過商量,他們扶起剛剛醒來的契米,用各種好言勸慰。一路上,大家低著頭默默無言,像出殯似的把契米送到警察手里,這也是不得已的事。

契米先后七次從監獄里逃出來。從第四次逃跑被重新抓回后,警察不得不搬出他們的法寶,給契米戴上最新式的狼牙手銬,這種手銬犯人往外掙它自動往里緊箍,到最后鋼腕邊緣里的一圈尖齒就會穿破皮肉一直深深扎進骨髓里。這副手銬只給兩個人戴過,第三個便是契米,那兩個犯人各自有一段驚險的故事,那是后話。但是,契米卻有一雙無與倫比的奇妙的手,他手腕和手指關節的骨頭天生橡皮似的異常柔韌酥松,加上如油一般光滑的皮膚。他戴不到三分鐘便毫不費勁地將自己的手從狼牙銬中抽脫出來,之后便安靜地等待。深夜到來時,又將手銬作為使用起來既順手又方便的越獄工具,把墻掏出一個洞鉆出去。然后呼吸一下黎明前的空氣,向洛達鎮走去。

契米后來常對人講,他之所以要逃出來,是因為牢房里有一股甜滋滋的鐵銹氣味,他不能忍受那種怪味。

金·瓦吉也聽說過草料失火的事,但具體情節他一概不知。他聽完后認為契米講述的這些,不值得自己付出一只木碗,因為他想知道他們為什么不再抓他了。

“這,你問他們,我怎么知道?!?/p>

契米的確不知道,就因為他不知道這一點,所以他沒得到一只木碗。他很失望,又無可奈何。

他悻悻地從甜茶館出來,碰見了梅龍,梅龍果然邀請契米去他家吃一頓香噴噴的手抓羊肉。

契米當然不會拒絕。

梅龍是一個眾所周知的手藝高超的裁縫,同時又是一個不為人所知的機械匠。他正在秘密制造一種穿透力很強的火器,他有一個美麗放蕩的大女兒。他還有一個美麗富于幻想的小女兒。關于梅龍家的軼事,后面將要談到。

洛達鎮警察的內部業務工作是保密的,但是后來有人透露:洛達的警察只有手銬而沒有腳鐐,于是,在警察內部的法律條文中又新添了一條規定:對于能三番五次越獄成功像契米這樣實屬罕見銬不住的犯人,將不再追究刑事責任。

黃昏來臨時,契米從梅龍家出來上了他家的廁所,廁所挨在房屋邊上,幾級石階通上去,像一座小碉堡。

他掃了一眼全鎮,在炊煙下的所有房子沒有用石灰或別的什么顏色粉刷,都露出本來的顏色——土黃色。

洛達鎮是個土黃色的小鎮。

“自由人契米”編后語:

本小說發表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小說通過契米這一人物形象,展示了西藏的信教風俗和藏民們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通過發生在契米身上的靈異現象表現了扎西達娃所特有的西藏魔幻現實主義風格,具有深沉的意蘊和強大的藝術魅力。

責任編輯:佘學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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