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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依河

2015-09-18 17:27洼西
西藏文學 2015年1期
關鍵詞:獐子尼瑪爺爺

洼西

色嘎不明白為啥鄉城的藏族鄉親要稱公職人員為“勒熱”?!袄諢帷弊g成漢語就是“有事可干的人”。這個稱呼把包括他們自己在內的眾多無公職的人都歸為了閑人。他也想不通他們為啥要把穿戴整潔或長得白凈的人說成“像漢人一樣”,好像憑著外表的臟凈美丑,就可以為兩大族群的差異下定論。家人和鄉親就以他們習慣性的卑微,讓色嘎從上學第一天就設定了這樣一個人生目標:成為“像漢人一樣”的“勒熱”。

初中畢業收到財貿中專錄取通知書那天,色嘎突然一下有了曾經遙不可及的“勒熱”的心態——原先見慣的景致,仿佛色彩更加濃烈。抬眼望望寨子背靠的巴姆山,心會不自覺地飄到山那邊。與從小玩大的伙伴們在一起,說話做事,憑空多出一份矜持。寨子里平日和自己毫不生分的小姑娘,見到自己時,居然也多了一份羞澀和扭捏......那一刻,他感覺命運在悄然轉身,周圍的一切,都是旋轉中過眼的景物。

讀中專需遠赴五百公里之外,長途客車要顛簸兩天才能到達,中間還要轉一次車。這可是色嘎平生第一次、也是印象最深刻的遠行。一路掛念著車架上的行李,只要停車休息,他都假裝方便,跑到能看見車頂的高處查看一次。行李是一個被蓋卷和一口新做的木箱,木箱里滿滿當當塞著酥油、糌粑、牛肉干。媽媽新織的翻領毛衣一路磨得他頸窩又癢又疼,因為內衣里縫著兩百塊生活費,又不敢脫下來。而別在皮帶上的短刀(一把防身藏刀可是那年月出門的必備品)刀柄,隨著車的顛簸在腰上蹭磨,竟磨出血泡來。

途中落宿時,色嘎打開媽媽為他準備的洗漱用具,第一次用牙膏刷牙。他不知道刷牙前嘴里是否要含上一口水,悄悄觀察了別人許久,仍未得要領。新毛巾新香皂和藍天六必治牙膏的清香,從此存留于他的記憶深處。

畢業回鄉,色嘎終于步入令人艷羨的拿工資的“勒熱”行列。他被安排到縣商業局距縣城200公里的瑪依區供銷社任會計。報到時由于縣局缺人手,暫時把他留在局辦公室工作,做的都是些打雜的活——用尖利的鐵筆往墊著鋼板的蠟紙上刻字、套上沾滿油污的勞動布袖套油印文件、騎上銹跡斑駁的飛鴿牌自行車(那可是局辦唯一的公車)取送文件。

沒半年,他就厭倦了,主動找老局長要求去瑪依區供銷社干自己的會計。他一直記得年過半百的女局長驚詫的眼神。她笑道:你這孩子,以為鄉下比縣城好呀?

于是,在一個初春的日子,色嘎被局辦主任送往瑪依區。離瑪依區還有三十公里的地方,色嘎就看見了一條碧藍的小河,像一位美麗恬靜的少女,輕輕柔柔流淌在公路一側的沙棘林中。經舉辦主任介紹,這條小河叫瑪依河,瑪依區就是因它而得名的。

依山傍河的瑪依區,七八個機關單位首尾相連,都是清一色的土坯平房。供銷社位置居中,距瑪依河不足百米。這里沒電,晚上照明靠油燈,也沒自來水,用水需從區公所院里的一口水井里打。井里養著一群土魚,據說是用于觀察井水是否被人下毒。于是,清澈蜿蜒的瑪依河,從此流進色嘎的生命,多年以后,河水在風中時大時小的濤聲,依然在他耳邊回響,河岸茂密的沙棘林,在他心底一年年結果,一年年落葉。

在瑪依區藏族鄉親的眼里,色嘎是又一個他們所新認識的“勒熱”小伙子。為了熟悉工作,供銷社沒讓他直接接手會計工作,而是先安排他到門市站柜臺。那期間,他居然因為待人不冷漠、服務態度不惡劣而在藏族鄉親中創下了好名聲。年底區公所召開人代會,有幾位鄉村代表在會上表揚了他。表揚他的同時,他們還批評了區衛生院的幾個女醫護,說她們待人沒愛心。他被評為了區年度先進個人。頒獎時老區長緊握他的手長達半分鐘,會場上的掌聲也持續了半分多鐘。拿先進雖是好事,但因為與之對應的“后進分子”是衛生院的女孩子們,讓他略覺美中不足,好像無意中虧欠了她們啥似的。

色嘎和區公所文書尼瑪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尼瑪鬈發高鼻,性格開朗,卻得不到機關里的女孩子們青睞。他說自己什么都好,就是改不了風流稟性,而且名聲在外,搞得婚姻大事遲遲沒有著落不說,還影響了自己在區公所的發展,工作七八年了,連一個副科級職位也沒落著。

話雖這樣說,卻依然有緋聞和趣事不斷在他身上發生。有一次,一場天亮前下來的秋雪把大地覆蓋得嚴嚴實實。他剛好夜宿糧站的相好家(他一直辯稱倆人只是相對而坐,并無不軌),為避人耳目,天蒙蒙亮就回了自己的宿舍。剛到宿舍門口,他猛然意識到一個嚴重問題——雪地里的腳印會在天亮后暴露他的行蹤!不管它吧,白茫茫雪地只有這一串不打自招的腳印。用掃帚去掃吧,掃痕同樣無法解釋。面對兩難命題,尼瑪發揮了極端的才智,將難題破解在眾人起床之前。他果斷叫醒了色嘎等幾個鐵哥們,道以實情,迅速組織大家在關鍵地段打了一場熱火朝天的雪仗。當被吵醒的人們開門探究時,一片狼藉的雪地已看不出任何端倪。有人問他們雪天大清早為何不在被窩里躺著,他們的回答均是尼瑪交代的標準答案:一夜喝酒沒睡,打雪仗醒酒。事后他們私下以“雪哥”“雪嫂”稱呼尼瑪和他的相好,尼瑪死活不肯接受。不過另一個綽號他卻再也難以推脫,常被兄弟們掛在嘴上——踏雪無痕。

那些年,色嘎、尼瑪等一群年輕的瑪依區“勒熱”小伙子一直是親密相處,分享秘密,積淀友情。生活中雖也難免艱難窘迫,但躁動和快樂永遠是青春年華的主色調。若不是在離開瑪依前認識了尼瑪的爺爺辛卡和妹妹扎措,色嘎的瑪依歲月里充溢的,幾乎全是輕松愉快的音符。

尼瑪的爺爺辛卡從十三歲開始行獵,瑪依的莽莽群山,對他來說就如同自家的園子,每一條谷、每一道坡、每一眼泉、每一棵樹,都在心里裝著呢。當然,作為獵人,他一輩子最諳熟和牽掛的,也許還是那些歡蹦亂跳的獵物,黑熊、馬鹿、獐子、巖羊、野牛、花豹、狼……哪一種會在什么季節什么時辰出現在什么地方,哪一種懷著崽子不能獵取,哪一種正值膘肥或藥性足不能放過……

一提起獵人辛卡,瑪依的多數老人都會大搖其頭:那是個獵魔,山神都給他記著帳呢!

在色嘎的想象里,結識一個獵人,應該是在人跡罕至的深山——口里含一桿草莖,聞著林子里腐葉散發的氣味,聽著白馬雞躲在灌叢中呼朋引伴的啼鳴,看著影影綽綽的遠山,聽他給你講一個又一個的狩獵故事。這無疑是樁美事??缮潞屠汐C人辛卡的初次會面,卻是在區衛生院陰暗的病房里。

辛卡老人中風了,被寨子里的人抬到了衛生院。色嘎和尼瑪得信的時候,正在一群人的圍觀下,趴在街邊破舊的臺球桌上打得難分難解。匆忙趕到醫院,醫生已經給老人掛上了點滴。老人雖已緩過勁兒,嘴卻歪到了一邊,連口水都關不住。尼瑪的妹妹扎措半跪于床頭,拉著他枯瘦的手嚶嚶哭泣。病房里脫漆卻結實的木床,布滿蒼蠅屎的白熾燈泡,用膠布貼上裂縫的玻璃窗,都被一股混雜著藥味兒的陳年潮氣所籠罩??粗采现夭〉睦先?,色嘎覺得這里絕不會是一位獵人的歸宿。他想:就算死,獵人也應該死在吹得著山風、聽得見松濤、看得見星星的地方。

色嘎安慰扎措:別傷心了,他會好起來的。

扎措用漂亮的眼睛匆匆瞄了他一眼,并沒有停止哭泣。

辛卡老人見了尼瑪和色嘎,歪嘴費力地做出一個微笑,含糊地說:沒事,沒事。

尼瑪掉過頭哭出了聲。

接診辛卡老人的平措醫生安慰他:送來得很及時,老人體質也不錯,要不了半個月,就會恢復的。

經他這么一說,尼瑪兄妹的表情明顯輕松了。平措是衛生院職稱最高的西醫,又略懂藏醫,曾治好過縣醫院都不敢收治的病人,其高超醫術在瑪依是有公論的。不過,平措的同事張醫生曾在一次酒后悄悄告訴色嘎,平措其實并不比其他醫生高明,只是他膽大,敢于用藥。這個評價可讓色嘎吃了一驚,他不知道“敢于用藥”對職業醫生意味著什么,但從他的角度理解,那就是一種莽撞的冒險。所以后來色嘎去衛生院看個頭疼感冒啥的,總想避開平措。偏偏越要避開,卻越容易撞上。平措又是個熱心腸,總是問長問短關懷備至,不找他開藥還真沒法和他聊下去。

當夜,色嘎和尼瑪讓扎措去休息,他倆在病房了守了個通宵。平措醫生提來一瓶沱牌酒陪他們到半夜。這一夜,辛卡老人睡得鼾聲如雷。平措說這就是中風病的特點,有的重病人就會這樣一覺不醒。

不知是平措確有過人醫術還是辛卡老人身體底子好,住院三天后,老人居然可以下地了。尼瑪和妹妹扎措把老人照料得很好,每天翻著花樣給他做好吃的,傍晚時分,還一左一右攙著他在衛生院坑洼不平的院子里散步。色嘎每次陪尼瑪去醫院,都會因為扎措被人開玩笑,后來老人的病有好轉,他就去得少了。尼瑪對他表示了不滿:你這人就是婆婆媽媽,就因為別人幾句話,全不顧兄弟感受,表現還不如平措醫生!

幾天后,尼瑪突然被安排去內地參加培訓,不能請假。他把還在醫院的辛卡老人托付給了色嘎。色嘎問:這樣光榮的任務,你咋不交給平措?

他說:那小子老打扎措的主意,靠不??!你除了照顧我爺爺,還得看好扎措,別讓平措得了手。

尼瑪走后,色嘎發現其實真要看住平措醫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扎措每天都在衛生院陪床,而平措作為主治醫生,隨時可以找借口找她,真有點防不勝防呢。

于是,色嘎做出一個決定。他對扎措說:從今晚開始,你回家睡,我來陪你爺爺。

扎措臉上浮現出一絲疑慮。色嘎趕緊說:你對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這可是尼瑪交代的。

她垂下眼簾點點頭:那就麻煩你了。

后來色嘎才知道,其實扎措喜歡和自己在一起,他這樣做,她心里是不情愿的。當然,也正是因為這個決定,才讓他有了和辛卡老人獨處的機會,并因為老人近乎傳奇的故事而讓自己的生活有了無可比擬的新內容。

老人的身體一天天見好,那張歪嘴慢慢有所恢復,話也明顯多了起來。

色嘎勸老人少說話,免得傷元氣,老人卻說:孩子,我已經好了,你別看這嘴還歪著,但它已經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色嘎不信,老人又笑道:看來你還不知道,除了“獵魔”,我還有一個綽號,叫“歪嘴鬼”。趕明兒我讓扎措拿一張我前幾年的照片讓你瞧瞧!

那幾天的天氣像辛卡老人越來越好的氣色,濕潤宜人,扎措偶爾過來,臉上也有了笑容。那天一早,色嘎在廚房菜簍中翻出一把葉子枯黃的小白菜,摘出中間的青葉子,再打兩個雞蛋,放點蔥花,煮了一小鍋面片湯給老人送去。老人吃得挺香,湯都沒剩一口。吃完飯,色嘎搬了兩把椅子,和老人坐到病房門口閑聊。溫暖的山風徐徐吹來,似乎帶著一絲野地的花香。老人把手搭上額頭,抬眼望著不遠處的青山,長出了一口氣。

怎么了爺爺,是不是想起了打獵的日子?色嘎問。

老人搖搖頭:那可是苦日子呢,有啥想的?那時日子過得窮,打點山貨就是為了活命,哪像現在那些下鋼絲套的,為一點錢,把野物都趕盡殺絕,這是要遭報應的呀!

色嘎一聽笑了:爺爺,我聽那些老人說你打了一輩子獵,造的孽比誰都多,山神爺給你記著帳呢!

老人裂開歪嘴笑了笑。色嘎判斷應該是苦笑。老人輕誦了一句“嗡嘛呢叭咪吽”,說:孩子,我的報應還不夠嗎?我妻子三十八歲時瘋了,四十歲上吊自殺。我兒子和兒媳,也就是尼瑪和扎措的父母,十五年前搭拖拉機去縣城,翻進瑪依河死了?,F在我也躺進了醫院,看這身體,估計也捱不了幾年。這報應還不夠嗎?

停頓片刻,他又說:其實,那些說我的人,沒少吃我打的野味,大饑荒時期,沒準還救過他們的命。要說報應,他們也有份呢!我的麝香鹿茸熊膽,鄉親們不管誰有病痛,一向都是無償奉送,從不計回報。我知道自己殺生太多,救人于危難,總可以抵回一些罪孽吧?

也許是因為四周令人愉悅的初夏風景和老人的大病初愈,他們把一個沉重話題聊得輕松愜意。這時,扎措提著一壺酥油茶,從衛生院已經陷入泥土從沒關閉過中的鐵門中進來,繞過幾攤積水,遠遠的就露出白牙笑。上午的陽光把她的高挑身段襯得愈發娉婷。

老人看見扎措,歪嘴邊又有了笑意。他用手臂碰了碰色嘎:我這孫女是個好孩子呢,善良、賢惠、孝順、模樣又俊,哪個男人娶了她,就等著享一輩子福吧!你喜不喜歡她?

色嘎忍俊不住,拍拍老人的肩膀:爺爺,我和尼瑪是兄弟,扎措也是我妹妹!

老人怕扎措走近了聽見,加快語速低聲說:你不要因為你是“勒熱”就看不上她,這方圓幾十里村村寨寨,她可是最水靈的一朵花。這樣,你再考慮考慮。要是真不喜歡,就和尼瑪合計一下,給她介紹一個你們的“勒熱”朋友,只要是實誠人,嫁妝啥的都好說。不過,可不要介紹尼瑪那樣的人,那小子花心,不著調。

色嘎還想和老人逗趣,扎措已經走近。扎措用手順順長裙后擺,蹲在他們身邊問:你們在講什么,這么高興?

色嘎看一眼老人,老人向他擠擠眼:記住哦,我可不是開玩笑。

這一刻,色嘎感覺老人和自己就像一對知根知底的老友,中間隔著的四五十年光陰,仿佛一下子消散在清風和陽光里。

色嘎對扎措說:沒啥,爺爺在講打獵的往事。

扎措不信:那他讓你記住什么?

色嘎只有胡編:讓我記住打獐子的技巧。

扎措還是一臉疑惑:你一個“勒熱”,學這干啥?再說爺爺已經在曲麥嶺寺的且美活佛座前戒了獵,不應該再教人這些!

辛卡老人哈哈大笑,伸手撫撫她的頭。色嘎也笑了。扎措罵一句“一老一小兩個瘋子”,也跟著笑。

色嘎發現今天他和辛卡老人幾乎笑了一上午。衛生院的女醫生們似乎也受到感染,偶爾從身旁路過時,留給色嘎的,都是意味深長的笑。

午飯后,辛卡老人躺病床上睡著了。色嘎和扎措為了不打擾他,來到病房門外。扎措說:這幾天達瓦不在,可給你添了很多麻煩。

色嘎止住她的話:這都是應該的,達瓦和我親如兄弟,這點小事怎么能嫌麻煩?

扎措說: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實誠人。

色嘎開玩笑:就是因為老實,老受尼瑪他們欺負。

扎措盯住他的眼睛說:我不信,別人喜歡你還差不多。

這話來得唐突,色嘎一時語塞。短暫的交談突然中斷,兩人陷入尷尬,扎措的臉脹得通紅,埋下頭用一只手擋住眼睛,腳尖在地上不停地劃拉。色嘎不禁想起開在瑪依河邊的綠絨蒿,什么時候看見它,金黃的花鈴都是微微下垂,那一刻的嬌羞,勝過百花的嬌媚。

他們無語地站著,任夏日的光陰從身邊緩緩地流過。遠處,瑪依河的濤聲和鳥兒的啼鳴依然那么清晰,那么溫暖。

老人出院的前一天下午,色嘎去了一趟衛生院。尼瑪雖然還沒回來,但因為這幾天扎措來得比較勤,色嘎也只需偶爾抽空去看看老人。老人在病房前的草坪上鋪了一個皮墊,伸腿坐在上面吸鼻煙,見了色嘎,慌慌張張地把指甲蓋上的煙粉彈向風中,把指甲在身邊的草皮上來回擦拭。

色嘎忍俊不?。籂敔?,吸您的鼻煙吧,我又不是平措醫生,你怕什么?

老人擺擺手,招呼色嘎坐到身邊:我才不怕平措醫生呢?,F在身體好多了,但精神頭不足,吸鼻煙是為了提神。打了幾十年的獵,行冰宿雪,就是靠烈酒和鼻煙支撐下來的。

色嘎不由得笑道:您可真是病好了就忘了醫生,還一肚子歪理。

色嘎陪著他坐下來,問道:扎措呢?

老人說:被平措醫生叫走了,說是出院前多開點藥,都老半天了。要不你去看看?

色嘎知道老人在開玩笑,搖搖頭沒接話,但心里分明有異樣的情緒在涌動,似乎夾雜著酸楚。醒悟過來,他吃驚不?。弘y道喜歡上扎措了?相處這么多天,怎么會毫無預兆?

色嘎和老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等著扎措回來。色嘎看見一隊螞蟻在老人身前和病房門檻下的裂縫間來來往往,忙著把老人刻意灑在身前的面餅渣搬回窩去?,斠篮拥牧魈事曔h山的鳥鳴聲互不干擾,都清清楚楚地傳到耳邊。

扎措拿著一包藥,滿臉通紅地回來了,見了色嘎也不打招呼,直接進了病房。老人示意色嘎趕緊去問問。色嘎跟著扎措走進房間,問:扎措,怎么啦,是不是平措欺負你?

扎措背對色嘎搖搖頭。

色嘎再三詢問,她才說:平措醫生說喜歡我,問我肯不肯嫁給他。

色嘎問:你答應沒有?

扎措突然轉過身,烏黑的眼睛里慢慢噙起淚水,一字一頓地說:在你心里,我就是這樣隨便的人?

色嘎無言以對,只和她默默相對而站??諝馑坪跄塘?,讓色嘎感覺呼吸困難,一顆心在胸腔里砰砰亂跳。這時,病房外辛卡老人哼唱起一首山歌,讓病房里的空氣一下又流動起來。

扎措不再搭理色嘎,自顧自收拾好一包東西,給老人打了個招呼,說先把多余的東西送點回去,免得明天拿不了,徑自走了。等她的背影消失在衛生院鐵門口,色嘎才走出病房,在老人身邊蹲下來。

色嘎對老人說:平措醫生向扎措求婚呢!

老人的反應很平淡:我看得出他喜歡扎措,但他配不上。

色嘎說:您不是想給扎措找個“勒熱”嗎?

老人說:那也得扎措喜歡。我一生行獵,積下的罪孽太多,遭受的報應也不少。幾年前我戒了獵,一心向佛,只希望老天可以網開一面,把所有的磨難都給我一人,別再為難兩個沒有爹媽的孫兒。尼瑪是男人,加上又是國家的人,我不擔心。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扎措,我從小疼她,只希望在我閉眼之前,能看她找到一個靠譜的男人,最好是國家干部,不管今后遇到什么,都有個依靠。我打聽過了,平措醫生離過婚,而且是因為他和其他女人胡搞離的婚,我怎么能讓扎措找他?

色嘎勸慰老人:您別這么悲觀,打獵本來就是一種營生,哪會遭什么報應?人生在世,誰家沒有三災兩難?您妻子和兒子兒媳的死,都是命里的定數,就算您從來不曾打獵也留不住他們。再說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尼瑪和扎措都那么出色,您就別太操心了。

辛卡老人眼里泛起淚花,搖搖頭說:孩子,我知道你是在寬我的心呢,我心里有數,我獵殺的野物太多,說不定它們的靈魂,正等著和我總算賬呢!我倒不是怕自己遭難,只祈望不要連累扎措和尼瑪。

接著,老人給色嘎講起打獵生涯后期的幾件事。那些事似乎就長在他那張歪嘴邊,幾乎不用回憶和思索,語氣平淡得就如流淌在草地上的溪水般波瀾不驚,卻聽得色嘎的心情久久難以平復。之前他頭腦中有關瑪依區的所有輕松記憶,就在那天下午,被辛卡老人的行獵往事擠到了角落,無辜而羞怯地靜候著主人的召喚。

辛卡老人講道: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個秋天,在區武裝部熱登部長的邀約下,我們去扎嘎波山獵獐子。熱登是我的老朋友,他知道自己雖然有好槍,子彈也多,但若沒有我,就不會有大收獲。我們在扎嘎波山的白泉洞落腳,那里一年里除了幾個打獵或采藥的人以外,沒有人去。我知道洞外向陽的那片青岡林里交織密布的小路,都是獐子到泉邊飲水的通道。這片林子叫無蛇林,因為蛇最怕麝香。那次運氣不錯,第一天傍晚就放倒了兩頭獐子,其中一頭公的,麝香足有二兩。取了麝香,我倆把獐子皮剝下來鋪在洞中,割下頭擺在洞壁下,只取背脊和腿上的精肉食用,其余的都丟到林中喂野獸。

第二天一早,熱登部長還在睡夢中,我就提著那把五六式沖鋒槍去林里早獵?,F在回想,那天的情形一開始就很不對勁——昨晚丟在林里的獐子肉,一點都沒被動過。林子里靜得可怕,本來正是鳥兒們出來尋食的時辰,卻連一聲鳥叫也聽不見。突然,在一叢貼地的蔥蘢的青岡樹旁,我發現一只灰棕色的公獐子,頭昂得高高的,兩只耳朵警惕地前后交叉擺動。我對準它的胸脯扣動了扳機,隨著槍響,獐子蹦起一人高后重重摔在地上,子彈穿過它把它身后的枝條落葉打得四處亂濺。離奇的是,另一只略小點的獐子不知是從哪里鉆出來的,出現在倒地獐子的左側空地上,傻傻地朝這邊張望,鼻孔里“嗤嗤”噴著氣。我又一槍放倒了它。令人驚懼的場景還在后面,我前方的林木間,又冒出四只獐子,不僅沒被槍聲嚇跑,反而朝槍口的方向走過來。我沒顧上多想,連開三槍,撂倒了三只。第四只是一只漂亮的母獐,前頸到胸口一片雪白,居然迎著槍聲走到了我身前,從準星里瞄出去,看見的是一雙深褐色的淚汪汪的眼睛。我沒有勇氣開第四槍,愣愣地目送它從身旁從容經過,消失在青岡林邊沿的杜鵑林里。

我倚住藏身的樹干,渾身發冷,手腳都抖得厲害??粗矍暗奈寰哜?,我一度以為是在做夢。這么多年的行獵生涯,我從沒有在同一地點同一時刻打到過一只以上的獐子,因為除了母獐帶幼獐的時節,獐子一向獨來獨往,而且它們又是特別膽小和敏捷的動物,一聲槍響,足以讓它迅速逃離,眨眼間就可以翻過幾座山。而今天這六只獐子,像是相約來赴死的,五顆子彈,留下了五條命。無蛇林又陷入了一片死寂,我似乎聽見血沫從獐子身上的彈孔中冒出來的聲音。

連續的槍聲把熱登部長嚇著了,提著槍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他順著我的手指一看,臉上的驚悚表情我到現在也忘不了。他倒吸一口涼氣,不由自主地冒出來一句話:辛卡,都說你是獵魔,我看還真沒錯!

話一出口,他意識到失語,朝我擺擺手以示歉意。我們相對悶坐了一會兒,熱登嘆口氣說:辛卡,咱們還是回去吧,以后咱們都別上山了。

我們倒背著槍空著手回了家,連頭晚獵取的麝香也丟棄在白泉洞。離開無蛇林的時候,我雖然一眼都沒看躺在林地間的獐子,但它們卻連續半年進入我的夢中,夜夜“咩咩”慘叫,擾得我心驚肉跳難以成眠,燒香求佛都枉然。

半年后,我專程到拉薩的苯教名寺熱西寺消災祈卦。那位披著一頭烏黑長發的俗家卦師沒等我進門就讓弟子把我攔在門外,說我殺機太重,最好別踏進佛門清凈之地。我一聽,頓時后背發涼,腿也軟了,跪在門外只管磕頭誦經。等了約莫半個時辰,卦師出來把我扶起來。他說他已經為我請了卦,卦象顯示我殺生太多,差一條命就上千了,一旦上千,就徹底墜入萬劫不復之魔界,幾生幾世也不能贖回罪孽。雖然我以前也領受了報應,但當下還須采取一些補救之法,就是終身戒獵,點一萬盞酥油燈,刻一萬塊瑪尼石,送一位子孫出家佛前效命。

就差一條命呢!你想想,那次我要開槍打了第六只獐子,后果是多么的可怕呀!那六只獐子,是山神爺算好了派來害我的呢!我這一輩子,要說最恨我的,可就數山神爺!

講到這里,辛卡老人呵呵一笑:不過,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那些饑荒困苦的年代,要不是他的慷慨饋贈,我也養不活一大家子人。

色嘎的心還徘徊在獵獐故事中,問道:那您從拉薩回來后做了卦示的那些事嗎?

辛卡老人講起了他的第二個故事:

從拉薩回去后,其實我的心情還不錯,那些困擾我的夢魘也停止了。我到曲麥嶺寺且美活佛那里戒了獵,并請寺里為我做了幾個大佛事,直到點夠一萬盞酥油燈。至于一萬塊瑪尼石,只能先根據自己的財力,請匠人慢慢刻,湊夠一萬塊,得花點時間呢!還有讓子孫出家的事,你知道尼瑪那小子的德行,就算當了和尚,遲早也會犯戒還俗。而扎措,我又怎么舍得她剃度呢?我尋思著這事還得從長計議,等著兩個孫兒成家有了孩子后再說吧,反正卦里也沒說必須要眼下。

但是,后來發生的事,卻又一度讓我陷入焦慮與迷茫。我不知道上天究竟想怎么待我。那天是個大晴天,我在寨子里和轉佛塔的老人們閑聊了一會兒,感到厭倦,便一個人順著青稞地間的小路,過瑪依河去對面的尼丁熱泉里泡腳。你知道我和寨子里那幫老家伙總是聊不到一塊兒去。尼丁熱泉在大峽谷口的白崖腳下,雖然離寨子不遠,但平常還是鮮有人跡。我前面講到的扎嘎波山就須從這里經過。我脫了鞋泡腳,渾身舒適,幾乎就要睡著了。迷迷瞪瞪間,我突然發現泉池倒映的白崖崖腰,有一排蠕動的黑影?;仡^一看,是一群巖羊,恰好,它們也發現了我,正緊貼巖壁齊整整掉頭看我呢!哨羊是一只健碩的公羊,立在一塊外伸懸空的巖石上,頭上的彎角得有手腕粗。我的第一個念頭是:要是帶著槍,今晚可以嘗鮮呢!但馬上意識到自己已經戒了獵,是戴罪待贖之身,絕不可生此邪念,便在心里默誦了幾遍六字真言,乞求上天寬恕。我又埋頭泡了一會兒腳,那群巖羊卻靜靜地注視著我的舉動,不肯挪地兒。我覺得可笑,難道它們也知道我的“獵魔”惡名,被嚇得不敢動彈了?我從泉池里站起來抬起手臂做了一個舉槍的姿勢,嘴里大喝了一聲“嘭”!一群羊頓時炸了鍋,順著崖壁朝上涌,一路蹬下一些小石子。哨羊發出像呼哨似的聲音,從落腳的巖石上一躍往崖壁間的小路上跳,不巧與一只從另一側跳出的羊撞個正著,被擠下高崖。隨著一小股從高到低從遠到近的疾風,不幸的哨羊“噗通”一聲墜落在離我十幾步遠的草地上,干燥的草地竟被彈起一股輕塵。

我瞠目結舌。難道,這就是我的第一千次殺生?我真的已經無可救藥到動動意念也會鑄成殺伐的地步?從小,尼丁熱泉是我常去的地方,從沒見過巖羊,今天這群巖羊難道又是山神派來陷害我的?打了幾十年獵,只見過巖羊攀高渡險,何曾見過它失蹄落崖?難道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命里的定數?

我心亂如麻,套上鞋就往回走,把那只哨羊的尸體連同一座空崖都留在身后。我只想趕緊回家,好好睡一覺,心里生出一個念頭:那些要來的,都來吧,反正自己也左右不了任何事!

而恰在此時,晴空突然被從東南面的天邊彌漫過來的烏云遮住,本該在一天的這個時辰路過瑪依河兩岸的山風也不見了蹤影。靜謐陰暗的天地間,一聲炸雷滾過,接著便是傾盆大雨。我冒雨行走,心口像一把火在抵著燒,只覺得這突兀的暴雨,也是沖著我來的。很多舊年行獵的事,也一幕幕從心底閃過。我不停地對自己反復一句話:辛卡,你是獵魔,是天地神靈所不容的罪人!

我在雨中摸索著來到瑪依河木橋邊時,天空驟然放晴,仿佛烏云、炸雷、暴雨都猛然醒悟自己來錯地方了,帶著歉意迅速離開了。除了暴漲的河水、掛在沙棘刺上的雨珠、被洗凈的草甸似乎還驚魂未定,其他一切,都和雨前沒啥兩樣。我走到木橋中間坐了下來,努力回想今天所經歷的每一個細節,思考以后該怎樣去生活,但始終理不出頭緒。

告訴你孩子,那天是我一生最不能忘的一天,因為,還有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我在橋上坐了許久,直到太陽偏西。突然,一串清脆急促的獵犬的叫聲從尼丁熱泉方向一路朝我這邊傳來。憑經驗,我從獵犬的叫聲中判斷是追逐著獵物過來的。當犬聲來到近旁,我正要起身探看究竟時,木橋橋頭東側的沙棘林里嗖地竄出一只小牛大小的野物,直接跳進河水,撲騰幾下,在離河岸十幾步遠的淺水區停下,驚懼地朝身后張望。兩條瘦小卻皮毛油亮的獵犬也追到了河邊,它們不敢下水,狂吠著在河岸的卵石和沙草間來回奔跑。我一看河里被水沖得東歪西斜的野物,竟然是一只母獐,剛好它也把目光轉向了我。天啦!我看見的是無蛇林中那第六只獐子的眼睛,那么明澈,又是那么無助。從那天起,我就覺得,不管你要記住人還是動物,得首先記住眼睛,因為眼睛永遠不會騙你。我再仔細一瞧,獐子胸頸的白毛也和無蛇林中那只一樣。

不怕你笑話,那一瞬間,我把河中的母獐想成了扎措,情急之下,跑到河邊撿起幾塊拳頭大的鵝卵石,對著兩只獵犬就是一陣猛打。獵犬被嚇住了,狺狺低吠著順木橋跑到瑪依河西岸,又盯著水中的獐子狂吠。我又拾了幾塊石頭占住木橋,把獵犬堵在對面。我朝河中扔了幾塊石頭,用濺起的水花把獐子往東岸趕。我吼了一聲:快上岸,回家去!獐子是多么聰明的動物啊,它好像明白了我的用意,艱難地從水里掉過頭去,顫顫巍巍挪了幾步,到離岸坡還有一丈多遠時,一個縱躍跳到草灘上,“咩”地叫了一聲,射入沙棘林逃走了。我覺得它的那聲叫是在給我道謝,熱淚涌上眼眶,止不住地流。我在橋頭守了很久,直到兩只獵犬沮喪地耷頭臥地。是的,我必須保證我的“扎措”安全回到她來的地方。

獵犬的主人披著一件黑雨衣來了,年輕的面孔露在雨衣外。他用火銃對著我,問:你在干嘛?我的獐子呢?我撥開他的槍口告訴他:這里沒有你要的東西,你去尼丁熱泉邊吧,那兒有一只摔死的大巖羊。

我從兩只獵犬身后的青稞地頭直接回家了,心情平靜了許多。摔死的巖羊和被救的獐子,一命抵一命,我的劫數還沒到呢!我隱約感受到,盡管山神爺總在和我過不去,但佛菩薩卻沒拋棄我,我還有機會用我的余生,讓尼瑪和扎措走出“獵魔后人”的陰影。

辛卡老人的故事有一個令人欣慰的結尾,可色嘎的反應卻是一陣恍惚。他還沉浸在故事的詭異場景中,直到老人又開口說:出院以后,我就得找人刻瑪尼石了。我想在瑪依河邊,就那座木橋的橋頭,堆一個瑪尼塔。

尼瑪是在辛卡老人出院五天后回來的。當時正好下班,色嘎和幾個伙伴在區公所院里兩根木桿支起的籃架下打籃球,只見尼瑪一身黑色的皮衣皮褲,戴一副墨鏡,拎著兩個大包就過來了??匆娝麄?,尼瑪興奮地喊:這些笨蛋,沒看見哥哥呀?還不過來幫著拿拿東西。

色嘎幫尼瑪把包拎進宿舍。倆人多日沒見,自然格外親切,顧不上收拾房間,坐在床沿就聊了起來。

色嘎問:我幫你照顧爺爺那么久,你自己倒在康定悠閑清凈,是不是該重謝我?

尼瑪連連點頭:應該應該,確實辛苦你了。昨晚我一回家,爺爺和扎措可把你夸上了天,還說我從小到大,沒一件事靠譜,就交你這朋友交得好。

色嘎又問:那你從康定給我帶了啥禮物?

禮物?可以用錢買到的東西不足以表達我的感謝之情,這回,我要送你一份大禮。尼瑪說著就從包里拿出一個舊報紙包著的東西一層層打開,最后露出來的,是一只金黃通亮的象牙腰佩。

色嘎嚇了一跳:你是從哪里得來的?這么貴重的東西我可不敢要。

尼瑪笑著說:這可是我家祖傳的,有一對,送你一只,我留一只?,F在市面上已經見不著這樣的貨色了。

色嘎連忙擺手:那我可更不敢收了!

尼瑪把臉沉下來了:實話告訴你,這還是爺爺的意思。爺爺很喜歡你,本希望你能娶了扎措,畢竟扎措的條件也不錯。但他看得出來,你不會娶扎措,因為你是“勒熱”,扎措配不上你。

色嘎辯解道:我不是因為自己是“勒熱”就瞧不起扎措,你知道我有女朋友。扎措是個好姑娘,我不能害她。她可是你妹妹呀!

尼瑪說:我們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正因為如此,爺爺才很看重你,希望在他死后,你能和我一起照顧好扎措。他甚至以為你比我可靠。以后,你就把扎措當妹妹吧!爺爺說這對祖傳的腰佩,咱倆一人一個,要我們一輩子相互幫襯。爺爺的心病你不是不知道,他覺得自己一生打獵,殺生多,罪孽重,就怕我和扎措受拖累!

色嘎心底涌起一股熱潮。他知道這腰佩不僅是辛卡老人對自己的心意,也包含著對尼瑪和扎措的濃濃愛意。一個并不太熟悉的詞突然蹦入腦?!泄?。很快,他又為自己的滑稽想法而暗暗發笑。他接過尼瑪遞過來的報紙包上的象牙腰佩,掂了一掂,分明有一股沉甸甸的溫潤,透過報紙傳到手心。

色嘎在瑪依區的生活因為辛卡老人而有了很大變化。老人的打獵故事連同他關于罪孽、報應、救贖的說法,一直纏繞在色嘎心間,無法掙脫。收下那只腰佩之前,老人的命運對色嘎來講,是別人的故事,而之后,這些故事似乎把細密的根須,扎進了自己腳下的每一寸土地,根須那頭稍有波動,都會觸及自己最敏感的神經。

此后,他和尼瑪去看了辛卡老人幾次,老人精神很好,只是人消瘦了一些,聽他說是每日吃齋念佛磕長頭消耗體力所致。他還說他已經約好金沙江西岸的石刻匠人,等來年開春,就要去瑪依河邊開始他的瑪尼塔工程了。他看見色嘎來,每次都很高興,家里有啥好吃的都端上來。在尼瑪的堅持下,扎措對色嘎開始以哥相稱,但兩人之間,依然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這種感覺里,似乎帶著尷尬,也似乎帶著遺憾。

瑪依河邊的日子,像水一樣流進了秋天。河岸的沙棘成熟了,葉子也黃了,遠遠望去,蓬松起伏的樹冠之上,似乎也飄蕩著淡黃色的輕煙。與沙棘林相連的草坡也透出隱約的枯黃,等一場初雪下來,它們就會褪盡綠衣,只待來年再吐新翠。

平靜的日子被一場變故打破了——扎措被一群流浪狗咬了,傷得很重。當色嘎趕到衛生院時,扎措就躺在原來辛卡老人躺的床上,頭被染著血污的紗布包得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一群鄉鄰圍在床邊,把辛卡老人和尼瑪都擠到了最外圍。一見色嘎,辛卡老人和尼瑪都嗚嗚哭出了聲。色嘎顧不上他們,推開床邊的人,一把抓住了扎措冰涼的手。扎措睜開眼睛,看見色嘎,不禁流下眼淚。她吃力地說:你來了?放心,我沒事。

色嘎伏下頭把她的手貼在臉上,痛哭流涕。這時,平措醫生帶著護士來了,他把所有人都趕到病房外,關了門上藥。色嘎招呼辛卡老人和尼瑪到離人們稍遠的墻角,擦干眼淚問他們:這是咋回事,扎措怎么會被狗咬?

尼瑪沒好氣地指指辛卡老人:你問爺爺!

老人說:這群狗在寨子里流浪兩三年了,從不咬人,平日里大家還時不時喂它們點東西。今早扎措去背水,這些狗不知發的什么瘋,圍過去就是一陣撕咬,要不是轉佛塔的老人們在,這孩子怕是會被咬死。這都怪我,誰叫我是獵魔呢?這些狗怎么不沖著我來呀?說著說著,老人又抹起眼淚。

尼瑪沒好氣地說:誰怪您了?要怪就怪扎措命不好!

老人一聽此話,用愧疚的眼神看著他們說:孩子們,扎措不會有危險,我向你們保證!

您憑什么保證?尼瑪的語氣明顯有火氣。

老人囁嚅著說:就憑我在瑪依河里救下的那只獐子。我早說過,我看見那只獐子就想起扎措。扎措會逃過此劫的,就像那只獐子從獵犬口中逃脫。

色嘎和尼瑪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和老人對話,但心里明顯敞亮多了。他們都愿意相信老人的話,但這話理在何處,依據又是什么,他們一片茫然。三人陷入了沉默,像三根樹樁般相對而站。最后,色嘎忍不住了,他安慰辛卡老人說:爺爺,我相信您的話,您戒獵以后,天天行善念佛,老天爺會保佑扎措逢兇化吉的。

平措醫生從病房出來,點上一支煙走到他們旁邊說:你們別這么垂頭喪氣的,都是外傷,沒大礙。只是......

只是啥?尼瑪和色嘎同時問。

只是臉上傷口很大,縫了二十多針,縫得再小心,都可能會留下傷疤。還有,她受的驚嚇太大,精神的恢復,也需要點時間。

色嘎問道:需要轉縣醫院嗎?

平措回答得很干脆:沒必要,轉到哪里都是一樣的治療方法。

辛卡老人握住平措的手直搖:謝謝,謝謝您,我就說這孩子一定會逃過此劫。平措醫生啦,您是我們祖孫倆的貴人,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謝您呢!

平措看看尼瑪和色嘎,臉上分明有一絲羞澀閃過,回頭對老人說:我是醫生,這都是我應該做的。您放心,我一定盡全力,盡量不留后遺癥。

當晚,色嘎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行走在一片平坦的野地里,四周的花草都高及胸口。一陣暖風吹過,遍野的花草隨風伏倒,花草間倏地抬起一只獐子的頭來,頸上的白毛和美麗的眼睛清晰可見。色嘎不由小聲呼喚:扎措,扎措!那獐子毫不畏懼,居然也“咩咩”地回應起來。正當此時,幾聲沉悶的槍聲連續炸響,驚跑了獐子,也驚醒了色嘎。

夢里這幾聲槍響,是一陣急促的擂門聲。色嘎顧不上穿好衣服,打起手電筒就去開門。門外是尼瑪,他一把抱住色嘎嚎哭,好半天才把一句話說清楚:扎措死了!

一個月后,色嘎被調到縣商業局辦公室工作。從鄉下調縣城,對于別人來說是好事,但對于色嘎來說,并不值得高興。若不是扎措的死,他也許不會離開瑪依。做出決定前,他沒忘記征求尼瑪的意見。尼瑪說:去縣城總比窩在鄉下好,好好干幾年,也許能奔個好前程呢。

色嘎把那只象牙腰佩拿給尼瑪,說:現在,扎措不需要我們照顧了。你把這個還給爺爺,就說我辜負了他老人家,沒能讓扎措有個好歸宿。

尼瑪搖搖頭:你留著吧。爺爺三天前去金沙江邊的日徹神山歸隱修佛,不會回來了。

色嘎一驚:那他靠什么生活?

尼瑪說:我只須每月寄點錢到日徹寺,寺里會安排的。寺里規定修行者的親屬每年可以探看兩次,除此以外,他們幾乎與世隔絕。

色嘎收起腰佩,對尼瑪說:那行,半年后咱們一起去看看他。

半年時間一晃而過,色嘎如約來到瑪依,在瑪依河邊找到了尼瑪。初春的瑪依河邊,只有水柳抽出了嫩條,沙棘林依然一片蕭瑟。河邊背陽的地方,還有薄冰在水波的拍打沖擊下固守著冬天的最后一點氣息。

尼瑪正在木橋頭和一群人用一塊塊大大小小的瑪尼石壘經塔。他穿一件皮坎肩,戴在手上的線手套被磨穿了,手指頭幾乎都露在外面。色嘎吹了一聲口哨,他回頭一看,高興得幾乎跳起來。

親熱地握手擁抱后,他們在河邊鋪著陽光的卵石灘上坐下來。色嘎看著尼瑪曬得黝黑的皮膚,說:行啊,能吃苦了。是幫爺爺還愿吧?

尼瑪笑笑:對,一萬塊石頭都刻好了,再有五六天,瑪尼塔就可以建好。這家伙,花去我幾年的積蓄不說,還帶了點賬呢!

色嘎問:那咱們啥時去看爺爺?

尼瑪遲疑了一下,說:爺爺去世了。

色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啥時候的事,你怎么不告訴我?

尼瑪說:你調縣上一個月以后,我就收到了日徹寺的口信,說爺爺中風偏癱了,讓我盡快過去。我趕到日徹寺的時候,爺爺已經去世,被寺廟僧人和一起修行的同伴們安埋在山里。我收拾他的遺物時,與他的修行洞相鄰的一位老人告訴我,爺爺是半夜走的,臨走前一直在“咩咩咩”的慘叫,聽起來像羊的聲音,很是瘆人。他讓我找日徹寺的高僧卜卜吉兇。我知道不用打卦,爺爺臨終發出的是獐子的叫聲,他是讓我完成他未了的心愿呢!回來后我想了很久,最后辭去了公職,把時間精力全部用于修建瑪尼塔。說也奇怪,自那以后,身體棒了,煩心事也少了。就是晚上一個人的時候,想起扎措和爺爺,才有點難受。

色嘎用雙手捂住臉,使勁忍住快要掉落的眼淚。尼瑪伸手摟住他的肩,反過來安慰他。

色嘎問他:好不容易成為“勒熱”,你這樣說不當就不當了?

尼瑪點點頭:對!我沒有選擇。

色嘎不解:怎么沒有?

尼瑪說:要徹底了卻爺爺的心愿,贖回他的罪孽,我就得出家當和尚。我請拉薩熱西寺和瑪依曲麥嶺寺的活佛打過卦,出家是我必須的選擇。老區長本來也不同意我辭職,但聽我講完原由后,還是簽了字。

色嘎嘆了口氣:現在再勸你,一切都晚了。

尼瑪說:就是怕你不讓我這么做,我才把爺爺去世和我辭職的事都瞞著你。

色嘎無奈地搖搖頭,辛卡老人的故事一幕幕從眼前掠過,扎措的面容也浮上心頭。他開始有點理解尼瑪了,覺得站在尼瑪的角度,辭職出家,或許是最能說服自己的選擇。

色嘎有意把話題引得輕松一些:你這風流本性,出了家怕也會犯戒。

尼瑪笑道:這也是我最不放心自己的地方。真到了那一步,也就順其自然吧!天上的爺爺也不能怪罪我,他只說他的子孫要出家,沒說不許還俗呀!

聊著聊著尼瑪突然問:你愛過扎措嗎?像男人對女人的那種。

色嘎認真思索片刻,說:我也說不清。以前我也以為我對扎措的愛,就是男人對女人那種,因為你知道的原因,這份感情只能藏在心里。但是她死的那天,我發現心里的痛,卻是失去親人失去妹妹那樣的痛,恨不能用自己的命去換她。

尼瑪點點頭:我信。不管你對她是哪種愛,我想,扎措都會高興,爺爺也會。

色嘎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尼瑪:這是我這幾個月存下的錢,不多,本是帶給爺爺的,你拿去還賬吧。

尼瑪接過信封:其實修建瑪尼塔是積德的事,帶再多賬都不是賬,我可以慢慢還。我覺得還賬的過程,還能讓自己延續一些過去沒有的思考。不過你的錢我得收下,因為你也是爺爺的孫子。平措醫生因為沒救活扎措,一直心懷愧疚,幾個月前也給我送錢來,我沒收。我告訴他那不是他的錯,那是扎措的命,我對他只有感激,沒有怨恨。你猜他怎么樣?他哭了!后來,每逢周末,他都過來幫我修塔,有時還帶幾個女醫生來。

色嘎笑了,他發現這是發自內心的笑——忘卻悲苦喜樂,對著天空和河水的純粹的笑。

不知不覺間,日已偏西,一股帶著些微寒意的疾風順河床吹上來,風里裹夾著無數塵末似的水粒,在夕陽斜照下閃閃爍爍,直奔上游而去,像急于歸家的游子,也像離家出走的孩子。不遠處,還未完工的瑪尼塔,把殘缺的倒影映到了河心。

責任編輯: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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