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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云

2015-10-28 10:51高盛雅
參花(上) 2015年2期

◎高盛雅

秀云

◎高盛雅

“叨叨”喃喃著停下來,回過頭,伸出一只藕芽般的小手,奶聲奶氣地說:“爸爸,你看,天上有朵紫色的云?!蹦戕D過身,抬起頭,想說什么,嘴唇卻閉得更緊。你攬過“叨叨”,想飛快地逃離,鞋底卻釘在石板上一般,僵硬地拖著一雙腿艱難向前。

晚上,帶著女兒回到店里,你遽然陷入沉默,垂著頭,不停地翻炒著各式菜肴。妻子亞梅也在里屋“嚓嚓”地忙活著。亞梅是個典型的南方姑娘,耐勞,精明。結婚這么久,她一直不發牢騷地操持著這家旅店,當然,還不止這些,她把工作和家庭巧妙地融為一體,又井井有條地分開管理。短短的時間,這家叫做“歸隱人”的客棧已經在當地小有名氣,客源不絕。到了旅游旺季,更是門庭若市。幾次客流高峰的時候,你都心疼地對妻子說:“再招兩個廚娘吧,我真擔心你累壞了身子?!钡瞧拮涌偸且ба狸P不肯同意,一來二去,你便也習慣了這種忙碌的生活。景區里的人總夸你的妻子能干,羨慕你的福氣。你也覺得雖然累了點兒,但自從有了女兒“叨叨”,你的心情便像贏得了年幼時的一場“惡斗”,奪回了心愛的玩具,志得意滿,整天圍著她轉,笑得合不攏嘴?!斑哆丁币驳拇_伶俐可人,雪白的鵝蛋臉上映出兩團紅霞,月牙眉下清澈明亮的眼睛蕩漾著純澈的目光,嬌翹的鼻子,一只櫻桃小口,兩片粉潤的嘴唇,仿佛剛偷吃過草莓,清甜的汁液泄露了她淘氣的秘密。自從“叨叨”入幼兒園的第一天起,你便毫無怨言地做起了奶爸,每日按時按點接送“叨叨”,照顧她的寢食?!斑哆丁币矝]辜負你的期望,在老師們自制的小紅花評比欄上,總是名列前茅,往來的游人也不約而同地盡獻贊美之辭,這都讓你更加疼惜這個“意外”的收獲。

“歸隱人”雖然是通宵營業,但過了零時便不再供應飯食。于是,你會早早催促亞梅帶著女兒去休息,晚上,你獨自睡在一樓接待廳的一間客房里。Y城在我國的西南,一入夏,溫度陡然上升,空氣里夾雜著綿長的水汽,若恰好又遇上夜里風靜雨歇,實在讓人難以入眠。你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會兒,聽著電風扇呼呼地吹風,扇葉發著“咔咔”的響聲,你想起你已經說了很久,卻一直沒騰出時間來修理。你披上汗衫,下了床,從床下撤出一只粗木箱,木色已經有些發暗,卻纖塵不染,里面整齊地排列著日常用的維修工具,你以前并不常做這樣的活計,但自從有了婚姻,有了家庭之后,才猛然意識到一個男人的可靠絕不是唇齒間的事?;楹?,你和亞梅起早貪黑,辛苦工作,平日也是省吃儉用。你也開始自己動手修修補補,技術倒也說得過去。你盡量壓低聲響,將風扇里松動的螺絲旋緊。原本并不費勁兒的動作,遇上這般悶熱的天氣,也是汗流浹背。你撩起襯衫,雙手上下抖動著,你并沒有立刻返回床上,而是輕手輕腳上了樓,悄悄推開妻女的房門,只一條窄縫兒,你便可以感到她們平穩安閑的呼吸,你無聲地笑了,放心地關上門,走出了旅店的大門。

景區的夜總是更接近那些燈紅酒綠的繁華街市,絕不比普通的家屬院或住宅區那般安詳,平和,寧靜。有時,你也會厭惡夜里明艷刺眼的燈光,和泊船上紙醉金迷的男女,但你愛亞梅和女兒“叨叨”,亦或是你已經習慣和屬于這里,所以,你不會離開,更不愿離開。你總是這樣一個人,只要篤定和堅信在某個地方能夠擁有幸福,就會溫柔地前行。你在望眉河的岸邊點燃一支煙,很多年了,你一直保持著這樣的習慣,不去吸上一口,只看著煙絲卷曲著向上飛升,在空中停滯,最后慢慢消失。你曾經以為煙絲留在空中的樣子像極了天上的云朵,這時候,你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秀云。你生命中那只脆弱的花瓶。好像用手一碰便碎掉了,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你只要見到她,所有的保護欲便會迅速地被激發和催生出來。當然,那已經是多么久遠的事情,遠到你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而今天午后,你望見天邊絳紅色的云霞,腦海中又一次掠過“秀云”這樣一個名字,和這個名字里的故事,你驚奇地發現她的樣貌早已不再清晰,就像你透過這些煙絲去看風景,怎么看都含糊不清。

你沒想到,再次見到秀云已經是六年后的事情。那天,很多在你頭腦里閃過了千百遍的場景,結結實實地發生,它們肆意地出現,又平靜地結束,你似乎看見你們微小的身軀又被宿命重新排列,組合,恢復到各自的故事和人生里。你覺得自己像個丟了權杖的神明,你洞見了這一切,卻無法掌控。

L君的演唱會如約而至,為紀念她的首張專輯發行15周年,演唱會規模很大,只好把地點選在體育館,再一次選在你的家鄉P城。你無意間見到女同事們手里的演唱會宣傳冊,她們嘰嘰喳喳地盤問你去不去,說要替你也訂一張團票。你一直猶豫著,想起那些發黃的畫面,那些叫做青春的歲月,和那些歲月里,焦急地登上月臺,沉靜等候你的秀云。你揮手退卻了她們的好意,你不敢再想下去,因為這一切都讓你明白,對秀云,你依然深愛著她,而你卻不能承認自己對過去有任何悔意。晚上,你加班到很晚,這些年你的確一直用這份繁忙的工作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今天,你并沒有和同事一起去宵夜,你推開玻璃門,走入黑暗里。你問自己愿不愿再見到秀云,許久,卻得不出一個答案,你的腳步有些踉蹌,甚至整個人都顯得有些狼狽。你站住腳,坐在江邊點起一支煙,你一直習慣不去吸上一口,只是看著煙絲抽離,慢慢化為烏有。在回憶的迷霧里,你愣住了神,直到煙灰燙疼了手指。你站起身來,邊走邊想,若不是這滿城的霓虹,夜該是深得可怕吧。次日早上,你被一陣清脆的電話鈴叫醒,是朋友約你周末去健身,你含糊著推掉了邀請,蒙起頭,一股腦兒睡過了午飯時間。下午,你打電話給老同學,寒暄了幾句之后,把買演唱會門票的事兒拜托給了他,他嬉笑著叫你的外號,“文睿,你小子像跟我們玩兒捉迷藏似的,這么久都沒個音信,真沒想到‘大姑娘’還這么念舊啊,你追這明星都大半輩子了吧,太溫婉了點吧?!蹦阒е嵛岬卮饝?,有點心不在焉。你掛了電話,心里暗自慶幸他沒有提起秀云,轉念想想,又覺得人家只是不愿嘲笑你這樣一個感情不如意的人罷了。于是,苦笑了笑,開始收拾行李。晚上,你給爸媽打了電話,跟他們講好要回P城開一個重要會議,等會議結束后再回家看望他們。你也想念兩位老人,卻不愿?;厝ヌ酵?,你害怕他們問及你的婚姻,害怕他們提起那個別人眼里與你兩小無猜的秀云。當然,若是你不在身邊,他們也便客氣著不愿給你添麻煩。最讓你安心的是,他們的身體都很康健,生活也富足閑適,老兩口總是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你在異鄉這幾年,只有他們讓你想起來覺得踏實和溫暖。

那晚你整夜沒合眼,一早你便乘飛機回到家鄉。你仔細地想,其實,你承認過自己愛秀云,只是你不曾當面對她提起,每當你看到她,在車站穿著你送她的白色皮鞋,揮動著纖瘦的手臂,蒼白的臉鑲在濃黑的頭發間,露出一段潔白的項頸,你總是不由得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滿足地朝你家走去。彼時,你父母正準備好秀云最愛吃的餃子等著你們歸來,你知道爸媽同情這個女孩兒,他們常叮囑你在外面要照顧秀云,讓著秀云。你上小學的時候,曾聽你的爸媽提起秀云家里的不幸遭遇。那年秀云6歲,也正是你們相識的年紀,她的父親在一次空難中殉職,媽媽很快改嫁給了秀云現在的爸爸,一個脾氣乖戾的男人。那男人一直想要個孩子,可秀云的媽媽卻沒能生下來,懷了孕,又流了產。于是,那個男人對秀云的媽媽并不滿意,偶爾你也隱約聽到過打罵聲。后來,秀云的媽媽幾乎精神崩潰,把唯一的女兒當作這一切的禍源,她對秀云永遠都是不理不睬。秀云的家里變得越來越冷清,秀云的世界也變得那么小那么小。

你第一次見到秀云時也只有九歲,他們一家租下了你家樓下的房子,秀云瘦小的身體藏在搬家公司卡車的后面,咬著手里的毛絨玩具,是一只邊角磨損了的貓頭鷹,大大圓圓的眼睛和秀云很像。你看得出,陌生的新環境讓這個小女孩兒的眼里流溢出膽怯,你跑過去看她,她“哇”的一聲哭著跑開了。不久,秀云和你進入了附近同一所小學,你們結伴而行,秀云緊緊跟在你的身后,和你背著同樣碩大的書包。漸漸地,秀云不再害怕你,她依賴你這樣一位哥哥。一天,放學后等你的秀云,被一群起哄的男生撞倒了,你不容分說沖上去打他們,卻因為勢單力薄被摔在地上。你聽見秀云抽噎著呼喊,情急之下孤立無援的她舉起書包砸向壓在你身上的一個男孩兒,那男孩兒的后腦勺被擊中,呲牙咧嘴地躺倒在地上,其他孩子也驚呼著散開了。聞聲而來的老師,將男孩兒送去了醫院,你拉著秀云跟在老師后面,悄聲對秀云說,“等會兒家長問起來,你別害怕,我來答他們?!惫?,那孩子的家長對秀云不依不饒,你兩只手把秀云護在身后,說是你干的。你感覺到秀云的眼淚結實地落在你背上,涼涼的,有種鉆心的疼痛在吞噬你。后來,你們被各自的家長領回了家。翌日清晨,你發現秀云已經在樓下等你,她看了你許久,輕聲地問,“阿姨打你沒有?”你搖搖頭,莞爾一笑。這次秀云不再怯生生地跟在你身后,而是拉著你的手,一路上親吻柔軟的晨曦。這件事之后,你陸陸續續聽到關于你們的閑言碎語,但你從不在意,依然拉著秀云上下學,穿梭在女孩子們中間,陪秀云一起跳皮筋。于是,你“大姑娘”的外號也就這樣叫開了。

平淡精致的日子如煙云浮過,那些曾經可望卻不可及的“大門”,眨眼間正孑然佇立在你的面前。你上了大學,離開了家,卻沒有離開這座城市。新學期前的暑假,你期盼已久的秀云的生日終于來到了,你們在你的房間一同吹熄蠟燭。秀云說她喜歡從你的房間向外望,她喜歡窗外那株高大的槐樹,和它映染的一汪碧翠。秀云說她從前以為天空永遠是樓房間漏下的那樣,有時澄藍,有時灰白。你送給秀云一雙白色皮鞋作為生日禮物,她抿著嘴收下。這個寧靜夏天有那么多個假日,你們就在那扇窗前并肩坐著,你帶秀云預習高中課程,累了,就坐在地板上擺積木,秀云用輕細的聲音給你講她名字里的故事,和在她記憶中永遠模糊著的父親的形象。她說“秀云”的名字是爸爸給她起的,因為父親從事飛行工作的原因,幾乎沒有時間和她們母女相聚,節假日也是匆匆地回來,又匆匆地離開,好像總是夜里,所以秀云一直認為父親十分神秘,擁有來無影,去無蹤的法力。父親跟她說,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云海里漂泊,什么樣子的云彩,無論形狀還是顏色,他都見過,甚至無數次的,它們就與他擦肩而過。父親熱愛自己的工作,無限迷戀著云里的生活。秀云出生還是母親打電話到飛行大隊告訴他的,他說電話響起的時候正是黃昏,天邊的火燒云正紅得濃烈,霞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真想立刻駕一匹瘦馬回家,秀云說這是她能說清的,和父親間唯一的故事,或者她一直依靠這個故事尋找著這個男人愛她的線索。那雙白色的皮鞋和你的球鞋對坐在地板的邊上,聽著你們的故事和爽朗的笑聲。沒有人知道秀云去了你家,因為她的爸媽已經極少回家,即便在家,也只剩冷漠和沖突與他們同處。有次你探試著問秀云關于她的家庭,和她媽媽的流言,秀云的表情變得冰冷。她緊閉著嘴巴,臉色慘白,她只咬著唇對你說,她的爸爸去世了,媽媽選擇改嫁給這個男人。你看著這個頓間陌生的秀云,不忍再問。

假期快要結束的時候,L君來P城開演唱會,你知道秀云喜歡聽L君的歌,便托朋友買回兩張前排座位的門票。那天如你預料到的一樣,場外人山人海,車水馬龍。你拉著秀云的手在縫隙間穿梭,卻又害怕瘦小的她被狂熱的歌迷截住與你走散,你死死地扣住她那只冰涼的手。你們找到自己的位置,后排激動擁擠的人們已把兩個人的空間壓縮成一個。四周五彩的螢光杖和寫有歌手名字的發光牌把夜空照成檸檬黃色,你們的夜從沒像今晚這樣火樹銀花,你用一只手臂裹著秀云遠離你的那一側。L君出場的時候,全場人聲鼎沸,沖動的人群蜂擁向前,將你的耳膜和心臟震得“咚咚”作響。其實,如你這般剛正意氣的男孩兒,怎么會喜歡這種場合的紅男綠女,你當然也不喜歡L君形聲不一的濃郁煙熏妝。你只在意身邊小小的秀云,她不會隨人潮用尖利的聲音呼喊,不會執拗地奔向舞臺,她只靜等著那一只只她愛的歌,從這個長著陌生面孔的女人嘴里流出。還好,你們都熟悉那些聲音,你看著秀云在那些聲音里悵然若失。演唱會散場已經是子夜,歌迷們如蟻群向場外的各個方向散開去,你拉著略顯疲憊的秀云尋找著回家的路。你問秀云開不開心,秀云羞怯地笑了笑,點點頭。夜很深,人也稀少了許多,還好總有門店的燈火替你們照明,你叫秀云抓緊些,你一嚇唬,秀云便又將她的雙臂收緊一圈兒,摟得讓你呼吸都有些困難。你們就這樣同零時的夜一起沉默著,秀云突然說她不想再看演唱會了,她不喜歡熱鬧,但是謝謝你帶她去體驗另一種人生。你朝迎面而來的陌生空氣笑了,秀云看不見你愜懷和輕松的神情,你說恰好你也不怎么喜歡,只是圖個新鮮。你和秀云一起上樓,和阿姨禮貌地道晚安。第二天晌午,你和秀云像往常一樣背靠背,肩依肩坐在陽臺那棵碧翠的大槐樹下,你聽秀云哼起昨天的歌,調子停下時,她問你:

“文,你會想念一個人嗎?在他消失的時候?!?/p>

“想念?”

“想念一個人,然后心底輕輕地疼,卻不再向誰說起……”

“……”

你閉起眼睛,你從不告訴秀云,你思念的那頭系在哪只小船的桅桿,因為你在隱約間看見那些即將卷涌的浪頭,你知道你要迎接的是一個粉身碎骨的可能,而現實的你卻只能乘風。當你再睜開眼,碧翠的綠間落了鵝黃的葉,你覺得一切都在催促你離開。而秀云已經睡著,你的耳際收錄了她沉沉的呼吸。

你終于開學,雖然學校離家不遠,卻也要坐上幾小時的客車。爸媽還是為你準備了大包小包的東西,媽媽還不停地在向包里揣著什么。那天,你唯一的遺憾便是秀云沒能去送你,她已經開學,你不愿耽誤她的功課,你明白,當秀云消失在你的視線,你便有了思念。你的世界也在這個初秋無限地展開。你離開了中學那些斑駁的樓房,進入名牌大學,你參加各種社團活動,又成為學生骨干,學習,也一如既往的出色,每天,忙得不可開交。你總是那樣優秀,從小就是,被同學仰望著。舍友們都打趣你應該有個女朋友,你卻并不特別在意路過的女孩,她們漂亮,有才華,卻都缺少了什么,你的心似乎已經滿滿的,大約是因為秀云吧,她住在你的心里太久了。然而,你卻疏忽了她,因為你的忙碌,你的新生活,你的世界。畢竟,你們不再住著同樣的樓宇,不再踩著同一條路上下學。但你知道,那里有屬于你的窗口,有碧翠的大槐樹,有秀云天真的笑靨。你得回去,守護她。你這么想著。

你也知道舍友們想要為誰討個說法,是那個叫若怡的女孩。她是學校樂團的大提琴手,一個皮膚白皙,身材修長,指尖纖細,烏發紅唇的女孩,她的美麗和才智在學校也是眾所周知的,她也的確比其他追求你的女孩聰明許多。她先是打了電話給你,和你聊入學生會工作的事情,以公事為由約你在圖書館樓下見面,說得嚴絲合縫,當然你們的見面也就順理成章地發生了。若怡很早就在約定的地點等你,遠遠的你就看見穿著白色連衣裙,手捧書本的她。你走近,卻不能感到她有絲毫緊張,她的聲音比聽筒里更溫柔堅毅,她口里的文字總是像順流而下的小舟那般,利落自然。她先詢問你關于部門工作劃分和進展的事宜,你為她耐心地講解,當就要告一段落的時候,她突然轉變了話題,問起你有沒有女朋友,你沒有,是眾人皆知的事情,而后她及時說出她對你的傾慕,并大方地擁抱了你。你想要逃,卻不能動彈,你當然不能給她一個答案,只眼望著她懊惱地跑開。后來,學校樂團的演出,你坐在看臺上,一曲終了,舍友和同學,將鮮花遞給你,將你硬生生地被推上演出臺,你笨拙地為若怡獻花,擠出一個突兀的笑來。若怡的自如卻讓你有種小丑般的不自然,她盛氣凌人的微笑總讓你感到自己被眼前的女孩把玩在股掌間,你不知道自己愛不愛若怡,所以只能保持著貌合神離的關系。

周末,你照例趕車回家看秀云。在車上,你心煩意亂的厲害,又想起秀云,你發現依賴一個人的可怕。秀云的愛總是圍繞著你,她像你生命里一個脆弱的花瓶,安放在你的生活里,你渴望某天她將在你的掌心上開落。你思考的功夫,聽見司機催你下車的聲音。你跑下車,腳步很輕快,你看見秀云在街對邊等你,臉色比從前更加蒼白,身子也消瘦了許多。你沖過去拉住她的手,心疼地撫摸她的臉頰。你們挽著手一起回家。你媽媽早已準備好餃子等著你們,你知道你爸媽的善良,你也知道她們是喜歡秀云的。午間,你們依然一起坐在槐樹下,只是那一窗碧翠,換作鵝黃或者橘紅,你摸著秀云的頭問她,這星期過得怎么樣?你本以為你調皮的聲音,會使秀云露出她毫無保留的笑,然后向你抱怨些高中生活的枯燥。然而,秀云卻驟然抿起她那兩片淡粉的唇,瞬間,淚若珠落。你心疼地攬過她脆薄的肩,你第一次擁抱了秀云,緊緊地把她擁在你的懷里,幾乎要把她吞進你的身體。后來,你聽街坊鄰里說秀云的爸爸,那個乖戾的男人,已經幾乎不再回家,她的媽媽也讓悲傷折磨得憔悴不堪,整天把自己陷在沙發里。秀云常常把自己鎖在狹窄的房間里,她不再與人接觸,不再與人講話。你媽媽招呼秀云去吃飯,她也禮貌地回絕了,她不再去你的房間癡望那棵大樹,她的世界小得只剩下自己。從前,她最討厭那些枯燥的理科題目,現在她卻愛上它們,是它們快進了她孤零的日子,她每天一頁頁,一遍遍地計算著。你覺得自己像一片藍天,將秀云環繞著,她只有在那里才能安然無恙,所以你必須回去。

轉眼間,你已經是臨近畢業的學生。關于你和若怡的流言也在時間的漂洗和你的冷漠里漸漸褪色。由于你在學校的突出表現,老師為你爭取了一個出國研修的名額,那所學校在你所就讀的專業方面已然是頂尖的。而你卻謙虛地拒絕了,你選擇了留在P城,在學校的研究所工作,你不想漂洋過海,不想離開秀云,她是你生命里一個脆弱的花瓶,你害怕她不在你的視線,害怕她支離破碎。秀云也在你大三那年參加了高考,她的成績平平,不得不離開了競爭激烈的P城,她選擇了南方的一所普通高校。開學前,你向研究所里告了假,和她一同拖著沉甸甸的行李趕火車,那是一座臨海的中等城市,交通并不十分發達,去那里的火車每星期只有零星的幾趟。然而,B城有海,秀云說她喜歡海。她常對你說,她會在陸地上想念海水的咸澀,就像她會在大槐樹的影子里想念你一樣。你們坐在人流穿梭的車廂里,空氣似乎是凝固的,濃烈的煙味讓你們無處可藏,這一切都讓你感到胃部猛烈地反抗,你們都開始作嘔,長時間保持著相同的動作,讓你們全身感到腫脹?;疖嚱K于在中間一站停下,秀云拉著你拼命擠開人群下車透透氣,你們已經在一個個陌生的城市里走到了黎明,安詳的繁星消失在日出里,你們回到車廂,火車再一次發動,朝目的地奔去。近十小時的車程讓你們的臉上都明顯掛著疲憊。你們行走在陌生的校園里,秀云的大學倚山而建,山很高,山頂上有個寬闊的操場,草殷勤地葳蕤著。那天晚上,你和秀云面對面盤坐下,讓清輝的潔白灑在額頭和發梢,仿若暮年的霜雪,你沒有多說話,卻在低首間,看到了秀云憂傷的側臉,你輕撫著她羸弱的肩,嶙峋的骨,如一列列冷峻的山陵。這時的你們本不該有眼淚,卻分明又在沉默間,有了莫名的辛酸。秀云再一次問起你,“文,你會想念一個人嗎,在他離開的時候?”

“想念?”

“想念一個人,心底輕輕地疼,卻不再向誰說起……”

“……”

你依舊沒有回答,你只在心里問自己,你是愛秀云的吧?你知道自己有多依賴她,卻又恐懼和厭惡著依賴。很多次,你對自己說,你也許只是憎恨恃強凌弱的現實,所以才選擇守護著秀云吧??墒?,當她走出你的視線,逃離了往昔壓抑的環境,你依然無法接受,你每天都等待著她的電話。偶爾,你下班很晚,還是要用電鈴將睡熟的秀云叫醒。每逢假日,你都早早買好車票去看她,別人都問秀云你是不是她男朋友,秀云總是羞澀地搖搖頭,你卻毫不在意,因為秀云,你的心無論何時都是滿的。

秀云大學的最后一個暑假,你們一同坐在那一汪碧翠里,她第一次問你,“文,你愛上過什么人嗎?”,你坦然地說,“當然有,而且愛了很久?!彼謫?,“那后來呢?”你沉默著,你們背靠著背,你沒有看見秀云的眼淚。之后,秀云對你的依賴突然間沒了,她不再主動打電話給你。事情的變化讓你感到措手不及,秀云說她決定留在B城工作,她說她害怕回家,也知道自己不該一輩子依賴你的保護。其實,她厭倦回家,是你很久以前就看了然于胸的事,但你卻想不到她可以在如此依賴你的歲月里,突然抽身離開,話音里沒有一絲留戀。

這些年,你沒再去過B城,也目的性地離開了P城,你調職來到了新的工作環境。C城是座極美的城市,百川歸海的景色年年吸引著千萬的游人,你卻不在意海的哭聲和笑聲,任由你的心空空蕩蕩的。你也鮮有秀云的消息,只知道秀云和一個當地人結了婚,有了一個叫小紫的女兒。秀云年假回來時,總會到你家看望你爸媽,你們沒碰過面,老人也不再刻意提起你。開始的幾年周圍的朋友都在為你撮合,慫恿你去相親,日子一久大家的熱情也就減退了,你不經意間也成了鄰里茶余飯后的談資。于是,你也只好遠離了P城。

回憶的河水將你再次安放在P城,飛機進入滑行道時的顛簸把你拉回現實,飛機停穩后,你隨著人流下了機,你去朋友家取回票,和父母同吃了午餐,草草睡了一會兒,便去了那座露天體育場。L君依然人氣未減當年,狂熱的人們哭喊著,嘶叫著。你只買了最便宜的三等票,你冷淡的性格本來就與鬧市格格不入,你也覺得沒必要刻意融入其中。你的眼光卻在尋找什么,是秀云吧。散場時,場外打起強光,照得天空通明,你憮然地架著倦怠的身體向家走著,在擁堵的售票廳口,你看見一對情侶模樣的孩子在說著什么,女孩小心地問男孩,

“你會想念一個人嗎?在他離開的時候?!?/p>

“想念?”

“想念一個人,心底輕輕地疼,卻不再向誰說起……”

“……”

你怔住了,你看見了當年的自己,也恰好在茫茫人海中看見了秀云。她像從前一樣清瘦,少了幾分哀愁,多了幾分淡然。她拉著一個小女孩兒的手,你猜那大約是小紫吧,她的女兒。雪白的連衣裙和潔白的皮鞋,差點讓時光都倒流了。你目送著他們離開,或許是你當年的優柔寡斷,或許是你對愛的持重,亦或許是你對秀云的“溺愛”,葬送了你們的幸福,誰又能在后來的日子里說得清呢?你點起一支煙,煙霧被人流沖散。

從家里回到C城,你的工作恢復了復雜和繁瑣,你已經習慣了這樣終日泡在實驗室的生活。你在研究所的附近租住著一間20平米的小屋子,所里一直覺得虧欠你。最近,在周圍的小區里為你安排了一間大一些的房子,家具用品一應俱全,你欣然接受。一個清晨,天光初開的時候,你睡眼惺忪地去樓下買早點,遠遠地看見一個陌生的女子從你才搬出的屋子里垂著頭出來。她30歲左右,歲月蹉跎的痕跡儼然已經爬上她疲勞的臉,她的穿著很舒適,隨性,讓人絲毫猜不出她的職業。趕巧的是,中午你們又不約而同地走進了街邊同一家小吃鋪,窄窄的桌子,長條凳上擠滿了吃便飯的人,你們恰好坐在對面,飯食還沒盛上的時候,你裝作不經意地打量眼前的女子,也許她的工作需要常年在外奔波,皮膚變得粗糙且黝黑,勞累的雙眼沒有任何神情,臉色也是陰暗的,但是她手臂上那幾根突起的青筋還是告訴了你,她是個健壯結實的女人。為了避免吃飯時的尷尬,你先開了口,眼前的女人低著頭毫不保留地與你交談著,她的頭看起來十分沉重,幾乎不曾抬起來和你產生任何眼神的交流。在街口分手時,你們都非常愉快,你還客氣地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說以后遇到什么困難,可以招呼一聲。那次見面以后,你總以為她也會像日日與你擦肩而過的路人一般,走近又走遠,杳無音訊,但事情卻沒能按照既定的軌道發展。那個女人在一個月后的下午給你打了電話,約你吃飯,你也沒有拒絕,因為上次的談話讓你覺得與她相處并不困難。晚上你們兩人都準時赴約,女人告訴你她叫亞梅,是Y城一家旅游公司的導游,生活十分辛苦和奔波,有過幾個男朋友,卻都在沒來得及談婚論嫁的時候草草“夭折”。你們一瓶接一瓶地飲酒,最后,她已經醉醺醺的無法站穩,外面下著零星的小雨,你一路小跑地將亞梅背回了那間熟悉的出租屋。亞梅把屋子收拾得非常干凈整潔,和如今癱在你面前的形象迥然兩異,你本打算離開,卻聽見亞梅用含糊微弱的聲音說,“我想要個孩子,你能給我嗎?”你回過頭,借著走廊昏黃的燈光,同情地看著這張枯槁的臉。你陪她躺下,她下意識地緊緊抱著你。第二天天蒙蒙亮,女人便拖著行李走了,你被房東的叩門聲叫醒,她沒有給你留下任何讓你尋找的線索,而你也莫名的沒再主動聯系她。偶爾,半夜時,你會突然醒來,想起那晚亞梅說的話——“我想要個孩子,你能給我嗎?”你知道也許你傷害了亞梅,因為你們都有點醉了,你覺得愧疚卻又無處補償。亞梅走后的那段時間,你經常遇見相同的夢境,夢里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兒問你:“白云是什么?”你摸著她的頭回答道:“是我偷走了你手里的棉花糖,掛在天上?!蹦阋部偸窃谶@個時候醒來,腦海里充滿小女孩兒天真的笑聲。

一年后,你收到了Y城寄來的一封信,信紙很詩意,一個老翁戴著破舊的蓑笠獨自撐船在無邊際的湖面上飄蕩,抬頭望月,低頭懷人。信是亞梅寫的,她在開頭說了些感謝的話,她說她已經順利產下了你們的女兒,她為她取名“叨叨”,因為她太渴望說話,有一次甚至指著天上的云著急把小臉兒憋得通紅,亞梅趕緊回答她說:“是媽媽偷了你手里的棉花糖,掛在天上?!蹦惴畔滦?,胡亂收拾些行李,拎著出了家門……

(責任編輯 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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