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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之殤

2015-11-18 12:12王曉燕
西部 2015年9期
關鍵詞:彩霞柱子爺爺

王曉燕

小說天下

河之殤

王曉燕

1

如果你有空在玄麻村呆上兩天,就會發現,我奶奶一直在講故事。我從沒懷疑過,那就是我奶奶的氧氣,我奶奶就靠這個活著。

那是一個冒著火星子的夏天,我奶奶總是這么開頭的,她活了七十七年了,那么熱的夏天,這輩子沒再遇上過第二個。在這個奇異的夏天,發生了兩件大事:我奶奶將纏了一輩子的裹腳布褪下來扔進了一條河里,那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壯觀的河;再一件,就是老天把我賜給了她兒子。對這個我奶奶有話說,一個丫頭片子,非得在這種時候跑到這個世上來,注定會是個驢脾氣。

我脾氣是不小,可怎么能把我跟驢比呢!

哼,我見過的驢就比人強。說這個的時候,我奶奶瞇上眼睛,小半會兒才說一句話,像被腦袋里那堆記憶的亂麻給纏住了。

我急于向我奶奶探聽關于我出生的情況。一提起這個話頭,我奶奶總是眼睛再瞇上兩瞇,又扯到彩霞的故事上去了。

彩霞啊,說來也是個不幸的女人。至少,我還活著??墒前?,她死了。

我摸著我那像豌豆般大小的乳房,幻想著它何時才能像發面一樣暗中發酵,最終會變得跟彩霞的胸脯一樣,就像一對白白的、肥肥的奔跑的野兔。我完全是想象著彩霞的模樣一天天成長的啊。我把她幻想成神話里的人。她穿著紫衣裳,黑黑的長發,玫瑰花一樣的嘴唇,你

總會被她身上的某處所吸引,再兇悍的男人到了彩霞面前,心底也會化作了水。她長著與我奶奶的小腳不一樣的大腳,走起路來像風一樣靈巧自由。

很奇怪,我想象中的彩霞竟是這般模樣,我奶奶可不是這么講彩霞的。

我奶奶老了,且越來越糊涂,就像有一根棍子把她腦袋里堆積了一輩子的東西給攪散了,打亂了。你得前扯后搭地從早先聽過的故事里尋探銜接,方能弄明白她究竟在說啥。

你是上天賜給我兒子的,這點不假,但你是我帶來的,是我養大的,呃,我老糊涂了,都不知自己在說什么了,你讓奶奶瞇會兒,我聽見有人喊我了。

經過我奶奶的回憶,我越來越覺得,我出生那天還發生了什么大事。我若再催問下去,我奶奶就這樣嚇我,我以為她快要死了,就趕緊閉嘴,好讓天使先于魔鬼來召喚她。

我奶奶說,你死后要下地獄做魔鬼還是升天堂當天使,不是靠運氣,而是要看你這輩子都做了些什么。

我怕我奶奶下地獄,也擔心自己會下地獄。

一座高山被一道溝劈成兩半,我奶奶把對面山上的人稱作是擰(陰)山里的,我奶奶的子孫們占滿了半個陽山。在我見過外面的山后,這里的高山充其量就是幾個黃土堆堆,但當時,我以為這就是我奶奶說的整個世界了。我奶奶說不管擰山還是陽山,曾經都是你爺爺的。這個不假,至今半個陽山四十九戶村民大都姓田。不管是擰山的娃娃,還是陽山的娃娃,都是我這個老婆子接生的。聽聽那口氣,好像那些娃娃都是她生的。我奶奶指著自己胸口大襟衣裳上的一枚蝴蝶形的盤扣,這種衣裳,除了我奶奶身上這件,就只有博物館和電影里有了。我爺爺姓田,我奶奶也姓田。問我奶奶跟我爺爺是不是近親,我奶奶說,我跟他不是一個田。

我奶奶說,要不是我太奶奶,我爺爺早就休了她。玄麻村里的女人從十幾歲就開始生育,一直生到不能再生為止。這個我知道,村里生得最多的,是擰山里的田大奶奶,總共生了十七個,她最小的兒子跟她大兒子的兒子在同一個班里上學。我奶奶三十歲時才生了我爸,此后,就再也生不出了。

我奶奶生下我爸時,我爺爺已去世很多年了。

我奶奶總要重復好幾遍她生了我爸那件事。那些爛心腸子的婆娘們背地里叫她“那只不下蛋的母雞”,尤其是那個彩霞,竟當著她的面叫,按輩分她們都是我奶奶的侄孫輩。

你太奶奶,她是尊菩薩。我奶奶忽然睜大眼睛說。

我爸娶回我媽不到半年,我奶奶就跟他分了家,這也成了玄麻村里的奇談。我奶奶請村里人蓋了幾間平房,墻壁刷成了白色,一間用來睡覺,一間做飯,還有一間放雜物。后來專門給我哥加蓋了一間。我奶奶的睡房里本沒什么特別之處,除了一口棺材。我出生以前,它就在這屋里了,就放在窗下,像一件家具一樣實在。它是我奶奶替自己定制的,就像我們去裁縫鋪定做一件衣服那樣。棺材是村里的田木匠伐了胡麻地頭的一棵松樹做的,刷了棕紅色的漆,到了夜晚,它看上去黑漆漆的,連我哥也不敢朝它多瞅一眼。

即使到了火熱的夏天,我奶奶也要將炕燒得火燙,她說,都是那個寒冷的夜晚她掉進河里才落下的病,只有貼在熱炕上,她的腰腿才像真屬于她自個兒似的。

死都死過了,人哪!我奶奶吹了口氣。我問她是怎么掉進河里去的,掉進哪條河里去了。

一條黑色的河,我自己跳進去的啊,就在死亡逼近的當兒,我感覺到一股力量拖拽著我,慢慢地逃離了死亡,那地方我這輩子只到過一次。

我奶奶的故事只講給我一個人聽。那會兒,睜眼閉眼都是黑暗,整個村子像是掉進了巨大的深淵,我和我奶奶緊靠在一起,靠那些故事來抵擋孤獨和黑暗。我抵不過瞌睡,聽著聽著就睡過去了,不知我奶奶還講什么了。

我奶奶年輕時去過幾次省城,不過聽上去卻像從未抵達,每次走到半路就又返回來了。我奶奶十六歲時,我爺爺拿一背簍胡蘿卜將她換來做媳婦,此后很多年里,我奶奶一直活的就是那一背簍胡蘿卜的價值。

在我學會理性思考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去猜想:在我爺爺將死的那幾秒鐘里,對我奶奶那個小腳女人,不知他心里會涌起什么,留戀,還是悔恨?

別說是兒子,我奶奶連個杏核也沒給我爺爺生出來時,她連胡蘿卜的身價也沒了。我奶奶一講,又講到她爹媽那里去了。而我則想象我爺爺和我太奶奶的容貌,幻想出一個叫人恐懼的面容來,嚇自己一跳,轉而幻想彩霞的模樣,卻又聽見我奶奶的嗓音了:

那天,天氣就像你出生時那么熱。怎么那么熱,已經秋天了。你是夏天到咱們家來的。唔,我怎么又說這個。說哪了,那天是那死鬼第三次帶我進省城。

這個故事我聽過不下五十遍,它一會兒發生在夏天,一會兒在秋天,河水漲高了的時候。我奶奶一會兒去過三次省城,一會兒又去過四次,不管她從哪一次講起,我都裝得像頭一回聽說,雖然那會兒瞌睡使得我已眨了幾十次眼。

鬼東西天不亮就叫醒我,讓我把那件紅上衣穿上,這衣裳啊他是買給彩霞的,我穿上后他又說是買給我的。臨出門,他命令我往臉上撲了粉。為了這次出門,他還事先給我買了雙鞋,適合走路的那種。我一直穿著你太奶奶做的繡花鞋,你太奶奶是我的菩薩。死鬼,明知道我的腳只有三寸,那鞋卻有我那口棺材那么大,但我還是想辦法穿上了,我往里面塞滿了棉花。我不知他要帶我去哪里。我也不問。

一陣沉默,我感覺我奶奶掉進了黑暗里。忽然,屋外空曠的夜空下,有一繩串的狗叫了起來,又一下靜下去,我能感受到我奶奶千回百折的故事里的那個世界。你知道他后來對我做了什么嗎?我奶奶猛一下睜大眼睛。他想把我扔在那個鬼都不敢多歇息一陣的地方!他打算把我像一個蘿卜那樣給扔了!我奶奶大口大口地喘氣。其實,我早就知道他要對我做什么。死鬼,哼,一次也沒有得逞。第四次他打算把我扔得更遠一些。唔,你睡著了呀?哎,睡吧,等到我這個歲數,你就再沒這么多瞌睡了。

我沒回答她,裝作睡著了。我聽見我奶奶輕聲說:

我懷了,一個孩子。一個孩子。

那聲腔很飄渺,就像我正在做一個夢。一個孩子。一個孩子。我奶奶像在念一種讓人溫軟的咒語,纏來攪去。一切都靜了下去。忽然,那個聲腔在我的夢里又起:老天連顆杏核都沒讓我懷過??!

人總得靠一樣什么東西活著,那東西你看不見也摸不著,但它會在暗中賜給你力量。好在我很早就學會了不靠那東西也能活下去。我奶奶說起這個,突然把背用力挺了挺。

那是什么東西?我忍不住問。

睡吧。我奶奶說。

聽我奶奶講這種事多了,你就越來越難弄清楚,這算不算是她懷念我爺爺的一種方

式呢?

2

我出生的時候,我哥哥已經十二歲了。從我記事起,他就叫我蠢貨,沒人要的爛丫頭片子。哎,要來的,把鞋給老子提來。有時他也叫我爛片子,但這個爛片子幾近于是昵稱了,他高興時才這么叫我。不過,難得有我哥高興的時候。他總是在我爸媽跟前想方設法弄哭我,好讓我爸媽變得像斗雞那樣。只有到我奶奶面前,他才一副根本瞧不起動我一根指頭的樣子。自我記事起,我跟我哥就一直吃睡在奶奶家。因為我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出生的,所以我對每個人的出生都很好奇。我總會不經意間問起我哥是怎么出生的。我奶奶說,你媽把他生下來,小時候當皇帝,為的是養大了做仇人。那我到底是怎么出生的?我奶奶就訓我,女娃子,不該打聽的事就不要打聽。聽我奶奶的口氣,我一會兒出生在她的炕上,一會兒連她也說不清我究竟在哪里出生。正是這樣,我才會好奇啊。我從不敢去問我爸媽,一次也沒敢問過。你慢慢就曉得我媽是啥樣的人了。我奶奶總會說:滾你們家去,吃你家的飯去,白侍候你們了,白眼狼。若我跟我哥一個小時不到她這來,她又會跑到我家門外來喊,玉生,玉琪,我做了地軟包子和醬臘肉,你們真不打算過來嗎?

我希望我們是真正的一家人,在一口鍋里吃飯的一家人,這樣,我就不會為到底呆在哪個家里而不停地拋硬幣了,不過,不管是硬幣的哪面,最終我都會在我奶奶家。我爸整天沖著我哥罵罵咧咧的,我媽猛然想起一件已過去很久了的事來都要補打我哥一頓。我哥則將怨氣全撒在我和狗身上,無論我怎么做,都難以讓我哥不那么兇巴巴的??晌疫€是喜歡黏著他。我哥自上初中后就一直住校,一星期才從鎮上回來一趟。

我還沒上學,追著采秀滿村子瞎跑。玉琪,你媽給你買新衣服了沒?胖嬸兒的臉忽然從麥浪里仰起來,看上去她就像已為這種事操碎了心似的,我要說沒有,她那對眼睛里馬上會掉下幾滴眼淚來。我什么都不對她說。我跟著采秀往山坡上跑,聽見那些叔嬸兒們說,娃造孽的。我絲毫不明白,他們憑什么可憐我,我也從沒用那句話回過他們,我媽讓我對那些舌頭太長的人說“管太多了你要爛腸子的”。我的快樂就像城里來的采秀的快樂,村里長相粗野的狗兒們根本沒法明白,采秀那四只本該在城里養尊處優的小蹄兒,為何要撒著歡在村野間狂奔?

屋外的楊樹下有個大水塘。夏天,一陣暴雨之后,水塘里積滿了水,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掉進去的了,我奶奶說,我的菩薩,差不多已經給淹死了。我聽了這個也是快樂的,我記得我像是被我哥的哭聲給喚活了。他其實是疼我的。

山坡上,樅樹下,埋著我爺爺,我太爺爺和太奶奶,我奶奶幾乎每天都要到這塊墳地里來,你知道她一直有話要說。有些話,她認為說給我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就跑到這來說。每年她都往這塊地里種胡麻。她會一直沖我爺爺的那個墳堆望半天。這種時候,我就看不懂我奶奶的眼神了,只感覺她就像已離開了這塊胡麻地,正在她一直在講述的那條路上。

他在這里,我把他親手埋在這,是我埋的。我爺爺,如今躺在我奶奶種的胡麻當中。胡麻花正開,藍茵茵的,像海水,也像夢。

我曉得你恨我,那就詛咒我吧。我對不住你。

我奶奶這樣說的時候,我就往她身邊趕緊

靠一靠,胡麻的細稈兒一陣陣跳蕩,風在樹梢上,在草葉間,沙沙地響。

你總算是消停了,這下好了,死鬼,你可以躺著專心來看我的笑話了。

我奶奶坐在我爺爺的墳頭一說就是半天,就像我爺爺正瞇著眼睛真在聽她說。我奶奶盯著一個我看不見的方向,一會兒給我爺爺賠罪,訴說家里的瑣事,一會兒又詛咒他。多虧了那頭驢啊,它把我帶出了那峽谷。要不然,我如今會在哪里呢?被河水沖走了,還是被黃土埋了?我一直記得那頭驢的眼睛,我記得清清楚楚,可我怎么就記不得你這個人了?真的,我連你長什么樣都記不得了啊。

采秀跳來跳去。我太奶奶叫采秀。我奶奶把她婆婆的名字用在一條母狗身上,村里人認為她瘋了。我爸媽早就覺得我奶奶腦子不清楚了。在村里,唯獨采秀跟主人在一口鍋里吃飯,它也是唯一一條經常洗澡的狗。我奶奶的小腳總會站立不穩,肥大的絲襪有時會讓她滑倒,絲襪是她托村里的女人去鎮上趕集時買來的,為這個她沒少受我媽奚落。胡麻剛長上來時,我奶奶跪在潮濕的地里鋤草,我恍惚覺得那雙很多年前就擺脫了裹腳布的小腳,不像長在我奶奶身上。我心里涌起胖嬸兒那樣的憐憫來,有一股強烈的沖動,還有恨,但我又不知沖動什么,恨的又是什么。我奶奶看了眼天邊的太陽,說,玉生快回來了。過不了幾分鐘,我哥果真就在地頭按自行車的破鈴鐺了,我喊著沖他狂奔過去。

我哥見不得采秀,總是莫名其妙就踹它一腳。采秀一般不敢靠近他,挨了踢也不敢嚎叫,它叫一聲我哥就會追著多踹幾腳。事實上,沒有我哥看得順眼的東西。他走過的地方,總會留下被破壞、弄毀并有意顯露的痕跡。他最喜歡頂撞我奶奶。我們都不知他心里裝了些什么。我奶奶讓我們先回去,中午她專門給我哥留了烙炒洋芋餅,昨天晚上就泡上了臘肉。我哥愛吃肉。

我哥將我放到自行車前梁上,拿出在鎮上給我買的小玩意兒。我摟著他的脖子親他,他馬上厭惡地躲開。河里的水越來越少,我都可以跨過去。我哥卻將自行車直接從河水里推過去。我提醒他,輪子銹了,看爸又要收拾你。他說,喲,看你爸能把老子給吃了?!上坡時,我幫著他推,一邊學些奶奶擔心哥哥學習的話。瘋老婆子真是這么胡扯八道的?他問我,隨后自答:腦子不清楚的,操爛她的心。我便不敢再說下去了。

我奶奶跑回來給我哥做飯了。我爸媽在對面山坡上自家的麥地里拔草,仿佛那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借口,不用回來給我哥做飯,雖然連他們自己都相信,這輩子也干不完那些活計。我奶奶自己種著幾畝地,村里人總會在夏天的暴雨降臨之前,幫奶奶將地里的麥子收在麥場上。我奶奶總是操著應該由我爸媽來操的我和我哥的那份心,尤其是全家人花錢的心。他們種著大片的土地,可吃的每樣蔬菜卻是我奶奶托人從鎮上買來的,她將其中的三分之二讓我用一只盆端到我媽的灶上去,包括一些日用品。我奶奶有時會給我哥很多錢,特別是在她覺得和我哥的一點兒問題難以解決的時分。我奶奶也這么處理她和我爸爸之間的問題的。

那天進門,我哥從書包里掏出另一個書包,里面有精致的文具,還有些別的,我感覺我奶奶渾身一顫。我哥進了自己的房間,我奶奶顛著小腳試探著走到門外,她進去了,并把房門關上了。

你又去找那家人!

老子才沒那么賤,是他們找到學校來,要老子把這些帶給那個爛片子。他們愿意給的,

老子有什么辦法!

你再敢這樣,我就告你媽去!

你趕緊去告吧,趕緊的。

采秀一聽到我哥的聲音就打顫,緊貼著我的小腿在轉圈。我把它抱起來,它的小腦袋抵著我的脖子,鼻頭濕濕的。采秀的眼睛亮極了,有時候,你會覺得,一只狗比人其實懂得更多。

我奶奶顛著小腳跑出了門,我從沒見過她那樣的神情,我覺得也許大人們說得對,我奶奶早就瘋了。

那天晚上,我哥被我媽打了一頓,我媽打人時你會覺得她才瘋得厲害。她拎著一條棒子追著我哥滿院子跑,也不知打哪兒了,只聽見我哥一聲聲慘叫。我哥比我爸還高,起初他只是跑,我爸在一旁給我媽鼓勁,往死里打,能得要上天了,啥都敢做。廳房門楣上懸了只一百瓦的燈泡,電壓不足,如油燈似的濁黃暗昏,只看得見那條棒子閃著光,左一下,右一下。

我奶奶站在門檻外,連著聲兒央求,田天佑,你快讓你婆娘住手啊,毒婆娘,那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啊,你真下得了手嘞。我奶奶從老屋里搬出去后,就再沒踏進過老屋的門檻。她和我媽彼此發過毒誓。

我有罪,菩薩啊,求你懲罰我吧。我奶奶對著某個方向喃喃著。

我哥沖出去,將虔誠祈禱的我奶奶從臺階上推了下去。這屋里,誰才真是要來的?鬼才曉得呢。我哥高聲喊著往外跑。我們聽到自行車的鈴鐺聲,我爸媽沒去攔著他。你滾吧,有本事就別再回來!我覺得我哥不可能再回來了,這個真的不用打賭。

我奶奶在炕上躺了七天,她的腰腿痛,心口子尤其痛。我爸拿來幾包藥。我媽沒進來過,不過那幾天,在老屋做好了飯,我媽會站在我奶奶院門外撕心裂肺地喊,田天佑,端飯來!隔著門檻,我爸接過我媽端來的飯菜。我奶奶起初不吃,我爸就在炕前轉著圈兒大聲數落她,他在我媽跟前從沒這么大嗓門過。

我奶奶剛好一些,就顛著小腳做了各種吃食,裝在一個布袋子里。第二天鎮上逢集。我爸喝完茶,從門外走進來,從我奶奶手里接過布袋子背在背上,一邊還橫眉皺臉地沖我奶奶嘟囔,玉生都是你這么給慣壞的。

天最熱的時候,是莊稼人最忙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在忙,包括那些放了暑假的小孩子,大人們派給他們干不完的活計。我哥自那個夜晚離開后,就真的再沒回來過。我跟著幾個放羊娃在山坡上點了一堆火,我搶到了小強的放羊鞭,小強立馬叫起來,撿來的爛貨快還我。以前他們也這樣叫我,我會毫不客氣地跳起來抓爛他們的臉,但那天,我覺得小強的嗓音、還有那群放羊娃的眼睛里有某種可以放倒我的東西,我的心虛虛地跳動著,乖乖還了鞭子。

黃昏,我抱著采秀悶聲不響地回去時,我爸媽坐在我奶奶家的院子里,一看見我,他們都站了起來,我以為自己闖了大禍了,要不就是我哥哥。

直到晚上,在我奶奶的火炕上像螞蟻一樣翻滾時分,我才猛一下意識到,我媽終于跨進我奶奶的門檻了。

炕洞里傳上來的熱氣,在夏天的夜晚,比小強的嗓門還令人難過。我越滾越遠,快滾進炕柜底下去了。進到這屋里來的人都說,這個炕柜若拿到城里去,都算得上是個文物了。而睡在窗下噗噗吹氣的奶奶,似乎也越來越遙遠,我忍不住想呼喚她。

我向來相信自己的感覺。有些事物就在這一天里真的隨著我的感覺而發生了變化。我不敢去想象它。

他們決定讓我去鎮上上學了。

3

沒時間了,我得把一切都趕緊告訴你。瓜娃子,奶奶說還是不說呢?我奶奶稍有些精神,就又開始老生常談。她的故事聽來并不那么讓人厭煩,我也不去探究它的真假。

自那天黃昏后,我突然覺得,聽我奶奶講故事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我想的更多的是去鎮上上學的事。我奶奶不贊成讓我去鎮上上學,但她說的不算。

唉,你讓我怎么開口呢,還是說點別的吧。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彩霞后來怎么了,彩霞她也是個苦命人,她是柱子的頭一個媳婦。柱子?你當然沒見過,他原來就住在咱們莊上頭。那時候,村里人很多,可熱鬧著呢。那個莊子現在沒人住了,都搬城里去了。能走的都走了,這個村子越來越空了,還會空下去呢!彩霞哪,是你爺爺害了她,要不她還活得好好的。

不管我聽不聽得懂、是不是適宜小孩子聽的事她都講,她就像一冊永遠無法翻閱到最后一頁的巨書,在時間的深處,她那不急不緩的嗓音是我幻想當中的迷宮?;貞浧饋頃r我方曉得,我奶奶講故事的聲音有多迷人。我聽過許仙和白娘子、嫦娥和月宮的傳說,也聽過年代過于久遠的傳奇,我奶奶說起誰家的媳婦對婆婆不好時會流眼淚,那些婆姨們都喜歡聽她講《木蘭的故事》,最后總要大聲來幾句總結,頭一個大聲咒罵那個婆婆的人往往是我媽。我奶奶有時也會這樣講:今天給你說個外國人的故事。我問外國人是什么人?我奶奶說,外國人就是比我們高明的人。他們憑什么高明?聽聽他們講的故事就知道了,我們就會講婆婆媳婦。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發現我奶奶講的外國人的故事跟《十日談》、《一千零一夜》里頭講的很相似,只不過,在我奶奶的版本里面是地主、干活的伙計、貧下中農這類人物。

不管好的壞的,這類故事最終都能有一個結局,但一講到我出生那年夏天時,我奶奶就掉進了黑暗,這件事讓她根本無從說起;而被她纏來繞去的那另一件事,則永遠無法讓她結尾。

喏,我終于分清了,我奶奶糾糾纏纏的其實是兩件毫不相干的事:

你生下來就急荒荒地哭,我把你裹成了個粽子。那天日頭很毒,曬熱了你就不哭了,我曉得你冷,一出生就攤上那樣的命運,誰都會冷啊。嗯,是我做的主,把你帶來,你爸媽雖然沒什么意見,但你是我養大的。算了,怎么又說這個了,哎,還是說點別的吧。

整整折騰了一年哪。我還記得那天晚上刮了一夜風,你爺爺每隔半個時辰就從炕上翻起來,爬到窗口看天氣。開始,我還聽著他的動靜,不久,我就睡得像死過去了。我那時瞌睡重,年輕時把瞌睡睡完了,現在再沒瞌睡讓我睡了。

我馬上擔心,瞌睡被我睡完了會是什么樣子?沉睡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呢!

當他天不亮把我叫醒,說我們要去省城時,我一下感覺心里仿佛有一面鏡子,我能從中看到這一天將要發生的所有事。我慢慢爬起來,一件件仔細地穿衣服,那會兒我有很多衣服,你太奶奶喜歡看我穿得像個大戶人家的媳婦。我也有些首飾。嗯,后來,我把它們就弄沒了。我穿戴的時候,他去套驢車。打扮起來,我還是很俊俏的,我往鏡子里多看了幾眼,心里想的是,也許,我再也無法回到這里來了。你太奶奶往那個屋子里擺了很多東西。我跟她兒子在那面炕上已睡了六年了,可我就是給他生不出一個兒子來,哪怕是個像你這樣的女娃子也

好啊。你知道,祖祖輩輩就怕這個,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我不怪他。我不該怪他。我都做了些什么哪!我這一生,可都是怎么過來的!

你爺爺在村里,那可是真正的人物呢,人們都尊敬他,愛戴他,唯獨沒有一個兒子來傳承田家的香火,這簡直抽掉了他的脊梁骨。你太奶奶為此愁白了頭發,可她從沒對我說過什么。她是我的菩薩啊。她教會我太多。你還不曉得吧,你太奶奶是咱們玄麻村里唯一認得字的女人。

那時,我二十二歲了,我想我得自己拿主意了,必須得有人把這些事給解決了。

若不是我奶奶倒著拿起一張報紙,你根本無法相信,她會不識字。后來,我還見過許多這樣的人,認識他們的人都會慨嘆,要是這些人能識字斷文,那可不得了。我奶奶就是這樣的人,你聽聽她說的就曉得了。我一邊聽我奶奶說叨,一邊替她想她這輩子的命運。我奶奶常說,人這一輩子哪!

那時,老屋那邊有一個很大的后院,前院就是你爸媽現在住的樣子,后院則養著牲口,有一陣子還住過幾個幫工的伙計。你爺爺養了許多兔子,還有很大一個花園,如今你媽種了玉米了??上Я?,那么好一個園子,以前我和你太奶奶在里面種了許多牡丹和芍藥。

你爺爺很快從后院里出來了。你太奶奶聽到響動,在廳房里喊。我說了,我已經看到那天將要發生的事了,我其實很害怕,差點跑到廳房里去問你太奶奶,讓她再次替我做主,可我覺得我不該那樣去為難她。對著鏡子,我問,我該怎么辦?她替我做的已經夠多的了。事實上,你太奶奶比我還怕啊,連燈也不敢點。我曉得,她最怕我跑去問她,所有這些事,究竟該怎么辦?

你爺爺已在后院套好了驢車,走到廳房門前來了。他大聲對你太奶奶說,要帶我去城里看病,路遠著呢,得早點上路。這個主意就是你太奶奶提出來的,幾個月前,她要你爺爺帶我去外頭的醫院瞧瞧去,你太奶奶想把我留在這個家里,唯一的辦法就是想辦法讓我給她兒子生個兒子出來——哪怕是個像你這樣的碎女子,也好啊。

你爺爺帶我已經出過幾次門了,雖然誰都曉得,不管省城還是縣城,事實上我們一次也沒到達,但你爺爺認為,他這樣子做,就像給你太奶奶和村里人有了個交代了。

那天,驢車又上了山梁,你爺爺坐在前面,一路上跟我一句話都不說。那個清早啊,里里外外我把所有的新衣服都穿上了,我往臉上抹了粉,戴了耳環和金鐲子。你爺爺偷偷瞄了幾眼,我覺得他想說什么,一路上都等待著他先說。太陽上來,我熱得又一件件地脫掉,怎么會那么熱。

對如玫瑰般紅艷的玄麻村的記憶,多半是在夏天,可憶起我奶奶講的故事,卻總讓我感受到冬夜里從高處傾灑的月光,撒向那沉沒了一般寂空的村莊。我感覺自己后來便從我奶奶的嗓音里飄走,在幻覺似的那個幽暗孤單的世界里四處搜搜碰碰。我奶奶躺在窗前,停止說話的時候,你絲毫聽不到她在呼吸,我老擔心她已經被魔鬼吸引了去,憑著本能,我趕緊祈禱我奶奶的菩薩,祈求天使出現,將她喚到天堂里去。在玄麻村,老人都要死在廳房里,可我奶奶的院子里根本沒有廳房。她的靈魂將無從依托。這是我最擔心的。

我奶奶敢做村里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那時我還不知道,我那用一雙三寸小腳支撐著高大身軀的奶奶,身體里竟兜著天大的秘密。

如果她真死了我該怎么辦?她會躺到那個

棺材里去,會再也聽不懂我的呼喚。我到底抵不過瞌睡的魔力。采秀突然會空妄地叫一聲,那是迫于院子里也似空妄般的一種聲響,或是玄麻村里那一繩串狗在暗夜中的吠叫聲,或者,它也只是像我一樣,想試探我奶奶是不是還活著。整個玄麻村,已從地球上消失了似的空曠。當采秀終于放開了喉嚨大膽吠吵時,天已微明,月亮高懸在屋頂上方的崖畔上,村里的小孩前呼后喚著要去上學了。我奶奶坐起來,悄無聲息地穿衣服,過了很久,她打開窗戶上的木板,從窗玻璃內尋探那些喚聲。她開始打掃本已非常干凈的院子,擦那口棺材、柜子、桌椅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要么就坐在炕上發呆,操我們某個人的某處閑心,看我在瞌睡和幻夢的兩邊把自己揪來扯去。采秀已吃過早餐(奶奶總是覺得虧欠了采秀似的,得空就在飲食上補救,像神一樣供待,而它竟越來越挑剔),將嘴巴伸在我奶奶的腰際呼呼大睡。人老了,無端會對兒女生出懼怕心理,但老人不會想法緩解或治愈自己,他們愿意讓其成癌。在我哥、我爸媽那里,我奶奶就生著這樣的癌。

4

小學在兩座大山背面的另一座大山上,山這邊的小孩上學,早上五點鐘就得出門,這不打緊,怕的是雨天山路不好走,山溝里還會發洪水。我哥上小學時起初住在山那邊的舅爺家,后來不知什么緣故,上到三年級時,他寧愿早起晚睡,每日翻山越嶺,也不愿再到舅爺家去了。上學,是村里的小孩子人生最初的磨難和考驗,眼看著拖到十來歲了,才會被送去學校。

我是幸運的,不早不晚,在我要上學時,我家突然多出來一門鎮上的親戚??晌夷棠桃稽c兒也不為此慶幸。

我的記憶里,我爸媽總是模糊的,而我跟我奶奶在一起的每種景象,則像鑿過一樣,深嵌在我的生命里。

我要上學了,似乎成了我奶奶跟我爸媽共同要面臨的一場災難。這災難讓他們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樣。那陣子,我媽像忽然才意識到自己是個女人,溫柔,嫻靜,我爸做壞了活計,她也只是沒力氣似地說一句,你就放過它吧,讓它也消停陣兒。要在平時,她會把整個玄麻村給吵翻。他們又給我買了新衣裳,我一直穿得比我哥好。那幾天,我媽沒事就到我奶奶的院子里來,我感覺她對我和我奶奶在極力地討好。我媽平日從不像對我哥那樣打罵我。她對我的熱情一度讓我想到快成灰燼的火苗。尤其這陣子,每當看到她的臉,我就感覺心里像帆一樣一直在努力張起的東西又開始漸漸地塌陷下去。

我奶奶仍舊沒跨進過老院子的門檻一步。

我站在院門口的花樹下,將腳上穿的布鞋在石頭上用力磨著。我從我奶奶的神色里感覺到,他們要把我送給鎮上那家突然冒出來的親戚了。他們早就打算好了的。他們不想要我了。

這天晚上,我奶奶第一次給了我一個錢卷兒。拿著吧,你會用得著的。我還從沒自己去哪兒花過一分錢。

誰也不知道我奶奶到底有多少錢。據玄麻村的人講,她有很多金元寶。為這個,我媽常跟我爸吵架,直到我奶奶死去那天,我爸也沒想法弄到一塊我奶奶的金元寶。老屋在玄麻村算得上是最氣派的房子了。村里的男人女人不得不為生計外出打工的時候,我爸我媽悠閑自在地種著三畝地。有了花錢的事兒,我媽就把我爸支到我奶奶跟前去。

我媽常對人說,老妖婆那個大方啊,玄麻村人誰敢說自己沒被施舍過一點兒,有誰!

離我去鎮上上學的日期越來越近。他們對我好得簡直讓人別扭,仿佛我馬上就要飛黃騰達,而他們這么做只是為了將來我不會忘了他們。就在夏天快結束的時候,我奶奶生了一場大病,我整日和采秀守在我奶奶身邊。

那天黃昏,我趴在楊樹下的草垛上睡了一覺。我夢見我奶奶死了。前天下過雨,花園深處積了水,我還聽見從那里傳來幾聲蛙鳴,還有不知是什么蟲子的叫聲,也應和著蛙鳴。怎么會呢,我奶奶身體里那堆蕪雜的記憶會把她給纏住,不讓她輕易離開人世的。我趴在草垛上又想,若我奶奶真的死了,會不會找到我爺爺?她一定要去找到我爺爺,她得大聲告訴他,她生了個兒子!這個我爺爺肯定不知道。我奶奶生下我爸時,我爺爺已去世好些年了。

莫名其妙地,我媽又不跨進我奶奶的門檻了,她就那種人。如果我去鎮上上學了,我奶奶就會在那個不大的院子里,一個人守著曠闊無邊的孤獨。

我每天都數著開學的日子,它離我還很遙遠,但又似乎離得很近。去鎮上,一會兒令我無比神往,一會兒,我又無故沮喪。有天清早,我爸沒精打采地走到我奶奶的院子里來。我媽竟然跟著村里的幾個小媳婦不知到哪里湊熱鬧打工去了。我曉得她是怕侍候我奶奶。那幾天,我爸就在我奶奶的廚房里給我們做飯。采秀渾身臟兮兮的,我爸不允許它上炕,它瑟縮成一團,看人的眼神完全沒了原來那種優雅,我爸趕不出去,就踢打它,它哀嚎幾聲,還是不出去,挨著那口棺材,將前爪蜷起來趴下,眼皮也垂下。我奶奶將枯柴一樣的胳膊往棺材那兒伸了伸,又耷拉下了。我奶奶看了我一眼,她那雙小小的眼睛忽然變得很大,也很空。

我哥終于回來了。他看上去神思恍惚,讓人以為他還在生著上次挨打的氣。我們守在奶奶身邊。到了晚上,我奶奶突然有了精神,靠著窗子坐起來了。我哥到他的房里去做功課了。我奶奶一有了點兒力氣,就又講那些永遠也講不完的事。因為她在生病,我覺得自己有義務忍受她疾病似的嗦。有那么一瞬間,我恍惚以為,我奶奶是要講完她那些故事才又緩回了一口氣的。

我還是全都告訴你吧,我奶奶望著我,咳喘了一氣。我爸燒的炕溫吞吞的,連我都覺得冰冷。我奶奶每轉動一下身軀,就大口大口地喘氣,好像一堆拆開來的零件,她得費好大的勁才能把她的器官和腰腿復歸到它們應該的位置。

5

唉,那件事,你叫我怎么開口呢,不,我不能說。還是先來講彩霞吧。唔,還得從別的說起,那管獵槍,你爺爺好多年都沒拿出來過了,他永遠記著那個教訓。那時,他實在是太年輕了。

墻上的玻璃框里有我爺爺的照片,他長得高大俊朗,略帶幾分儒雅。跟我奶奶的合影,我爺爺一律坐著,我奶奶站在旁邊,三寸小腳略往外邁開。不知為什么,我一直無法將相片上那個俊朗之人跟我奶奶故事里的我爺爺聯系在一起。

那年,東北的一個親戚來咱們家,送給你爺爺一管獵槍。后來啊,他就成天抱在懷里,在房背后練槍法。你看見那面墻了嗎?知道了槍怎么使以后,你就再別想見著他的人了。胡麻地上面的那片老樹林,那個年代還像原始森林一樣,都是遮天蔽日的大樹,樹林里什么都有,你太奶奶說她看見過一只鳳凰。唔,我也沒見過,總歸是個奇特的東西吧。說起這個,我倒是

真見過一個白人,個頭小小的,我敢說他從里到外都是白的,他從劉成家屋后的那面坡上一直往上走,走得不急不慢,走進了樹林就看不見了。我睜大眼睛望著,不敢相信,但千真萬確,那是我親眼看見的,當然,只有我一人看見過。你太奶奶說,看見白人會有喜事發生的。是啊,還真是這么回事,不久,老天就把你爸賜給了我。是啊,是我生的,是老天賜我的??!說哪兒了?慫娃娃,盡打岔,不該問的不許問。是,樹林里什么都有,不,那時還沒有你?,F在,你看看,人們把它給毀了,徹底毀了,麻雀都不樂意從那兒飛過了。

你怎么老給我說這個,你干嗎不跟我哥講這些?我忽然沒耐心了。那些天,我心思煩亂,聽我奶奶的故事幾乎成了我的負擔。我老想著鎮上,想到鎮上我的思緒就打了許多個彎,關于自己的出生,我突然就不敢多去探聽了。想著我將可能被他們拋棄的命運,我感覺到,這個連我奶奶都沒法控制。

讓我更加絕望的是,我突然清醒地意識到,我爸媽打從我生下起,就不怎么喜歡我,所以我才由我奶奶養大,所以我一直跟我奶奶住在一起。這個念頭一直在我心里盤桓難平,但從沒像今天這樣被我自己允許去往深處想一想。

我奶奶睜開眼睛瞪了我一眼,她那雙眼睛又成了往日水水的、似乎一直還在縮小的樣子。你哥哥?他哪會聽這些,連你爹媽都不會聽的!我認準了你是個驢脾氣,沒想先讓他們搶占去了。我奶奶像在冷笑,換口氣,又說,奶奶沒想到,倒是我的玉琪啊成了奶奶的心肝肺。

我渾身不舒服地扭了扭。我奶奶一直拿塊手帕在臉上擦著,她的眼皮越來越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臉上的皮膚松松軟軟的,你分不清她是在笑還是在哭。我奶奶的屋子似乎比以前黑了,也破敗了。她一生都愛干凈,身上的衣服總是洗得發白,因為她每天都要洗頭發,我媽跟那些婆姨們就叫她老妖精。玄麻村的人認為,過分愛干凈的人注定會膝下無子,他們把什么都清掃干凈了!

他跟你媽一個樣,跟他們都一個樣哪!說哪了?慫娃娃盡打岔,趁著還有一口氣,奶奶想把什么都告訴你,你說我把這些裝到棺材里去,到了陰間我照樣會睡不安穩的。我全都告訴你。奶奶講了這么多,不知你個笨慫到底聽明白了沒有?要不我們不講了吧,明天還要下地干活呢。我這病都是摸不著莊稼鬧的。人得天天呆在莊稼地里才是。唔,睡吧,明白了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怎么能給你講這些呢!

過了會兒,我奶奶又說,問題是,你一定得知道那件事,一個人怎么能不曉得自己是怎么到這個世上來的呢。哎,去把采秀抱上來吧。

總之就是那些糾纏來去沒意思的事,迷迷糊糊我就睡著了,聽見我奶奶的嗓音,馬上又醒了。我真的有些煩了,她講的還是那件事:

老樹林里成天就像在放鞭炮,乍乍乎乎地一通響,村里的人就站在莊稼地里熱烈地爭辯你爺爺這回打到什么了。那槍聲響到后來啊就稀稀拉拉的,像你太奶奶放的屁。呵呵呵,喔,你太奶奶可要不高興了。她是我的菩薩啊。呵,就你爺爺!他可是連一只麻雀都沒打到過,你太奶奶告誡他不要隨便傷害林子里那些隱秘自由的生靈。你爺爺才不會聽這個的,可他就是打不中。哼,只有我知道你爺爺槍法不準,是真不準啊。

那是第二年的秋天了,從山那邊來了一幫人,他們整日呆在林子里,一個個身上都帶著獵槍。他們是靠著鼻子聞到玄麻村的林子里有令他們驚喜的獵物的。黃昏的時候,那些人肩上挑著獵物大搖大擺地從林子里出來,大聲嚷

嚷著上了山梁。玄麻村的人都很氣憤,但也沒法子,都怪你爺爺什么也打不中,他好歹是自己人啊。這不要緊,要緊的是,該來的都會到來,你是躲不過的。

該著要出事。那天一大早,你太奶奶讓你爺爺到鎮上給我買些草藥去,他背著獵槍出了門。到了中午,村里的人都聽見林子里響了一通槍聲,我和你太奶奶站在院子里,聽到槍聲,我們都忘了要干什么去了,就一直站在院子里。不久,就聽見那林子里傳出一陣陣叫嚷聲。我去園子里割了把韭菜,結果割破了手,于是我抓了把土撒到傷口上,血一直流著,可我感覺不到疼。我往回走,在院墻外那棵白楊樹下我猛一下站住了,懷里抱的韭菜全撒在了地上。你爺爺盯著我看了一眼,什么也沒說,走到院子里去了。

當時你要看見他那副模樣,準以為他是剛從水塘里浮上來的,滿頭滿臉是汗,渾身沾滿了泥。

很快,消息就傳遍了玄麻村,莊子上頭的柱子跑來告訴我跟你太奶奶,就在那天早上,山那邊來偷偷打獵的一個人身上中了一槍,死了。

這個故事比我奶奶往日講的要精彩,但我還是睡著了,不知她后來還說了什么。

6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我哥吵醒的。他捏住我的鼻子,我喘不上來氣,一下就醒了。

快起來,我帶你去鎮上找你的好親戚去。我哥怪腔怪調的。

離上學還有好多天呢。

你樂意呆著,那你就呆著好了,這個家里老子一分鐘都不想呆。

我回味著昨晚我奶奶講的故事,在回憶和想象爭相拼湊起來的那片林子里心神游蕩了一陣兒后才爬起來,太陽已照曬到炕上了。我奶奶正坐在窗前梳頭,她可能只是想我哥了,他一來她也就好了?;蛘咚v了一通故事,又吸到了些氧氣。我哥踢了采秀一腳,我奶奶就將手垂在大腿上朝我哥看著。我哥又踢了采秀一腳,出去了。

我奶奶將一卷錢塞進我口袋,她讓我到了鎮上后和我哥買些零嘴吃去。我說她前天就給過我了,可我奶奶說,我曉得,這個你也拿著,你給奶奶去買樣東西。正說著,老屋那邊忽然傳來一陣吵鬧聲。

她遲早會自己曉得的!不是你們要把她給送回去的嗎,我做錯啥了……她是誰生的關老子什么事……

沒大沒小的東西,你給誰比老子呢!

那不是我媽的嗓門嗎?

我跑出去,還沒爬上老屋門前的臺階,我哥就從里面甩著胳膊沖了出來。

這個家里就沒有一樣是真的!老子呢?老子也是假的嗎?你們誰來告訴我,老子是從哪兒要來的?

院子里正在發瘋的人可不就是我媽嗎,她正舉著棒子把我哥往外攆,被我爸死命拉住了。

那天中午,我跟我哥騎著自行車走到水塘跟前時,還聽見我媽在哭喊著,把你養大了?翅膀硬了?你想氣死我???

我把我哥送到河邊。

爛片子,你說,考大學真是老子唯一的出路嗎?

在村里,我哥的同齡人中沒有一個考上大學的,他們早就輟學找著各種各樣的門路發家致富了或正在企圖發家致富,只有我哥還在補

習考大學。

那幾天一直下暴雨,風把院子里的樹枝都吹斷了。夜里我跟我奶奶聽著門外的風雨聲,心神游蕩到了很遠的地方。

我看不出來我奶奶醒著還是睡著,她的故事游蕩在白天和黑夜,我恍惚覺得她已分不清光明和黑暗、人與鬼之間的轉換了。一切突然就變得跟從前不一樣了。這讓我焦躁,難過。

那幾天我沒事就在村里游蕩,我渴望能跟小強他們說點什么,可我又那么懼怕看到他們。

半夜里,我發起了高燒,肚子絞扭著,痛得我大喊大叫。我奶奶跑去喊我爸。我爸跑來看了我一眼就跑出去了。一會兒,他叫來了胖叔的三輪車,他們一齊把我送到了鎮上的醫院。長這么大,我第一次生病,第一次去醫院。

在急診室里,一個男人跟一個女人一直守在我身邊,女人摸著我的額頭,那雙手溫暖極了,比我媽的手柔軟。他們輕聲地說話,為要不要給我的闌尾做手術而輕聲爭執著,也為我的年齡和長相爭執著,一個說我有七歲了,一個說我到九月份就八歲了。他們溫柔的關注,讓我感覺自己像是個大人物。

我躺在一張大床上打了七天吊針。我睡著的時候,有個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拿水槍刺我的眼睛,我一下就醒了。男人厲聲地叫,如玉,別煩姐姐,出去鬧去。還有個比我大點的女孩子一直喂我水喝。直到第四天我才弄明白,這幾天里給我遞水喝的其實是兩個人,如意和如安。

男人望著我眼睛的樣子,讓我無端難過,我爸從沒那樣望過我??赡苁撬难凵窆膭盍宋?,也可能我受了我奶奶沒事愛說話的毛病的影響,我一清醒過來就不停地說話。我給那個男人說了很多,我講小強他們,講我奶奶的采秀,講我怕小強他們跟我說的那些話,怕他們看我的眼神,我還講這是我第二次差點死掉,小時候我差些被水塘里的水淹死。我死不了,因為我奶奶的菩薩一直在保佑我。從沒有人認真聽我說瞎話,一直以來,連我奶奶也只是急于對我說話,卻并不在意我要說什么,我只當了她的聽眾。我其實也有太多的話要說。他憂傷的眼神任我一個勁地說下去。我甚至提到了我奶奶講的故事。

他笑起來,但看上去他像是快哭了,說奶奶真會編故事。

第七天早上,我才又看到了我爸。我爸離我遠遠地站著說,這是你姨父和姨娘,你以后上學就住這里。姨父和姨娘接口說,玉琪就不用回村里去了,馬上要開學了。但我非要回去。我爸只好把我接回去了。如意也跟著我回去了。

我奶奶一見著我,像我已死了那樣哭嚎著一把抱住我,我可憐的娃兒啊。等她不哭了,又連著聲地叫了一氣她的菩薩。我媽從門外走進來,臉上笑訕訕的,像在試探我什么似的。

再不講,我就真得把它們帶到墳墓里去了。我奶奶急得就像我跟她已經陰陽相隔了一陣似的。

那天晚上,我奶奶抓緊時間給我講那永遠沒個開頭和永遠不能結尾的故事的時候,我想著那家人,想著男人和女人看我的眼神,后來我又想起如意和我哥哥。

對了,那天下午醒來,屋里一個人都沒有,我曉得如意住在隔壁房里。我跑過去找她。

房門關著,我輕推了一下就開了。我竟然看見了我哥。他穿著件厚外套靠著桌子站著,外套里面裹著如意。這件事我誰也沒告訴。

也許你現在都已經聽明白了,我奶奶纏來

繞去要講的兩件大事,根本不是她把裹腳布扔進了河里,也不是上天把我賜給了我爸,這兩件事也根本就沒在同一個夏天里發生。關于我爺爺和她自己的那個故事發生時,她才二十二歲,那時連我爸都還沒出生,也許我還只是玄麻村樹林里的一粒草籽、一枚露珠。那么,我究竟是怎樣降生在玄麻村的呢?

不是我對自己的出生多不出個腦子來去打探仔細,而是自聽我奶奶第一次講起,我就滿懷恐懼,我早就預感到了一些事。我的闌尾突然鬧病,似乎就是為了讓我有機會在我奶奶千方百計也都無法講明白那個事實真相時分自己去弄清楚。其實,只要稍動下腦子,引我奶奶往夜晚的深處走一走,就什么都曉得了。

在我們那兒,不管有什么或沒什么,都得有子,這個子,僅指兒子。

我親生父母為了生出一個兒子來,連生了三個丫頭片子。再生,他們就得丟飯碗了。

現在,我曉得了,我姨娘才是我親媽。那年,我姨娘又懷上了。接生的產婆提前半個月就給接到家里來了,從一個遠得我姨娘都還沒有到過的村子里。產婆那時很老了,卻眼不花耳不聾,她長著一雙小腳,走起路來卻健步如飛,雖然說話有些顛三倒四的,但一點兒不妨礙,女人們生孩子時都要樂意跑得遠遠地去請她。我姨娘那年懷的就是我。我一落地,產婆先說了一通怪話。這個鬼似的夏天讓人直犯糊涂。不是你的錯,可憐的女人啊。老天,聽我說,你生了個碎女子,她很好看嘞。

你把她趕緊抱走吧。那個非要生個兒子的女人連看都沒看我一眼,一個勁地沖產婆搖手。

產婆將我包裹好,裝到一個提包里。她從靜悄悄的院子里走出去,那是我鄉下舅舅的院子。她一直往外走,穿過一片楊樹林,拐過一座小橋,那里停著一輛三輪車。

那個冒火的夏天啊,這位產婆后來回憶起那天時,不住地擦著布滿皺紋的額頭,她把長長的白發從帽子里解脫出來,任那些被歲月漂染盡了色澤的發絲亂悠悠地在我和她面前的空氣里飄飛。

那個夏天的長途跋涉,至今還讓那位產婆心有余悸。她拎著那只提包,在大太陽的烘烤之下,坐在一輛開得像子彈一樣快的像被看不見的什么人在追趕著似的三輪車上。

出了那個她此生只到過一次的村子,一路專撿沒人的路走,她生怕嬰兒啼哭。一路上,她在想,給男人生不出一個兒子來,對一個女人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

原諒她吧,你長大了就什么都懂得了。她對著提包說。

她那雙手迎接過多少嬰兒到這個世上來,卻至今沒迎接到過從她的身體而來的一個。她對老天爺哭訴。

你一定已曉得了,產婆就是我奶奶啊。

女人總動不動就發誓,這個不需要專家來說。我奶奶曾跟我媽彼此發過毒誓:這輩子,我們老死不相往來吧。

我長到四五歲的時候,跟著小強他們,張大嘴巴滿臉肅穆地念墻上不知什么人寫下的大字:想致富,少生孩子多養豬。

我親生父母把我送了人。我原本就不該到這個世上來啊。在終于生下一個兒子后,他們都被開除了公職。

他們在小鎮上開了家診所。半年后,小鎮醫院不得不把他們又聘了回來,因為病人全都跑到他們那個診所看病去了。

我突然就明白過來,我奶奶一準是為了讓我弄明白自己的出生,才千方百計想了各種法子,并發揮她善于講故事的才能,不惜去七拐

八繞地編造出了她和我爺爺的事,沒曾想,一講就兜收不住了。很長時間里,我都是這么以為的。我奶奶兜了多大的圈子啊。我不忍心點破她,仍舊裝作蠻有興趣,一有機會就催她快講我爺爺和彩霞后來怎樣了。

在后來很長也很短的人生歲月里,我慢慢理解了我奶奶,那的確很難,要告訴一個人關于一件事情的真相,以及要把一個天大的秘密說出來。

必須生個兒子,至今是有些女人的命。我奶奶說,是命哪!人,凡事得想想,再想想,你會發現,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諒的。

那不是她的錯。從一開始,我奶奶就已替我親媽說了很多。

但我心里卻充滿了仇恨,在我奶奶終于找到了一個利索的開頭,將那個夏天里發生的那件事順順當當完完整整講給了我那天起。

7

下午我睡了一覺醒來,去給胡麻地里拔胡麻的奶奶送水。太陽已經斜伸到了河水這邊。我奶奶一個人跪在黃燦燦的胡麻地里,身后擺了十幾個小小的胡麻垛兒。

我奶奶喝光了一瓶水才緩了口氣說,你個碎慫怎么才送來,差點渴死我了。

哪天我奶奶真的再也動不了了,她才會真正離開她的土地。

還有大半塊地的胡麻沒收,那天,在天要黑下來的那段時間里,我奶奶卻沒趕著拔胡麻。她就那樣跪坐在胡麻當中,一縷縷白發從黑布帽里掉落出來,我忽然發現,我奶奶對自己的衣著也不再那么講究了,好多天我都沒見她洗過頭發了。我奶奶的眼神,就像這發絲一樣零亂。她越來越像是只剩了一口氣在喘。

不急,老天給你的,誰也搶不去。

我們坐在墳頭的草叢里。我奶奶半天沒再說一句話,也沒去整理她的帽子和頭發。我站起來,摘了一把野花,用一根冰草綁在一起,放到我奶奶的手里。我奶奶拿著花,使勁地瞅著,眼里露出小姑娘的溫軟和歡喜,她要站起來,我便去扶她,搖晃了好幾下,她才站穩了。我奶奶越來越瘦小,她本來個子很高,仿佛就是在這些日子里突然縮小,并且,她還在縮小。那雙小腳讓她越發顯得瘦骨伶仃。我抓住她衣襟一角,抬起臉向上看著她。我奶奶一直穿著大襟衣,這樣的衣服裝在一個木頭箱子里,還有好幾件。她每次換衣服會說,也就剩下這幾件衣裳了。一排盤結得相當精致的蝴蝶形盤扣,從脖子開始直扣到了腋窩下面,密密麻麻一路扣下去,收攏在衣襟的下擺處,像雖然縫合起來了卻永不能痊愈的傷疤。每次看我奶奶扣那些紐扣,我就不由自主地這樣聯想。

我奶奶一步一步挪到那個墳堆前,艱難地弓下身去,將那束花放在我爺爺的墳頭上,相比別的墳,那只是個小土堆。不曉得它何以那樣小。

玉琪,你覺得你爺爺到底在天堂還是在地獄?

我差點脫口而出,他一準在地獄,但我望了我奶奶一眼,沒將這個說出口。那一瞬間,我奶奶看上去無比衰老,也無比軟弱,她的眼中閃著嬰孩望著你露出的那種無助的光芒。

你爺爺去的地方,遠得誰也找不到。

這個,我奶奶從沒說起過。

連你爸也不曉得,這里埋的只是一頂你爺爺戴過的帽子哪。我往前走了幾步,站在我奶奶身旁。我奶奶望著那個墳堆站了很久。后來,我們坐在那個墳堆旁,直到天完全黑下來,我奶奶才讓我把她攙扶回家。晚飯我在我媽那吃

的。我奶奶沒吃晚飯就躺下了。

一感覺到我在她身旁躺下來,我奶奶就又說開了。

那天晚上,我太害怕了。那是你爺爺第四次打算把我帶到一個沒人曉得的地方給扔了。我奶奶忽然睜大眼睛看著我說。我一閉上眼睛,就聽見那河水在流動,就是現在我還聽得見。那黑暗的流動的響聲啊。每天晚上,我都做同一個夢,那條大河化成了一條黑色的巨蟒,把我緊逼到懸崖邊上。

要經過多少人生,我方能理解我奶奶所說的。我奶奶的一生浸淹在那條秋天的河水里,她被罪惡感囚困,一生不得安寧。

沒安分幾日,我爺爺又牽出了那頭驢。那天天還沒大亮,我爺爺盡量輕手輕腳,催我奶奶趕緊起床,他去后院牽驢。但他一從后院里走出來,就看見我太奶奶抱著雙手站在廳房門口。

你安分過幾天日子能作難死人嗎?我太奶奶沒點油燈,我爺爺站在院子里看不清她的臉,只聽到她顫抖的聲音像風一樣冷颼颼地朝著他的顏面刮過來。我奶奶屋里的油燈抖抖縮縮地在窗口撲閃著。

你非得把這個家毀了嗎?我太奶奶暗幽幽地又發出聲音來。

我帶她去省城,這回我真帶她去的。我已打聽好了,前些日子,鎮上的一個李姓女人就在那里給治好了,那個女人年紀已經很大了。我爺爺說話時盯著驢眼睛里跳動的燈火。

你從彩霞那里打聽到的吧?我太奶奶打斷他。

我爺爺伸手摸了陣驢眼睛,勾著腦袋牽著它出了門。不久,我奶奶也出來了,穿著那件大紅衣裳。一直走到院門外,我奶奶才朝我太奶奶的房門口看了一眼,那里依舊黑幽幽的。

那是陰歷十月半了,天氣已寒冷了,我爺爺戴上了圍脖,我奶奶從沒見他戴過,我奶奶曾給他縫制過一個,可我爺爺說他戴不慣那玩意兒。我奶奶不知他脖子上那個圍脖是從哪兒來的,她從這個圍脖上看出許多事來。我奶奶將包裹放在膝蓋上,抵擋住一陣陣迎面吹來的冷風。坡很陡,我奶奶小跑著跟在我爺爺和驢屁股后頭,下到溝底,我奶奶坐了上去,我爺爺走得呼哧呼哧的,沒說一句話,頭也沒回一下,他只聽著那頭驢的動靜。驢車上了山梁,進了樹林,依然什么也看不到,只聽到人和驢的喘息聲,驢車熟門熟路地前行,不久就上到了山頂上。天漸漸地亮了,能望得見遠處發白的路和黑乎乎的樹木。

我奶奶看到,這回驢車是向著小鎮的方向。上次是朝著反方向,縣城的方向。我奶奶沒到過縣城,但她曉得朝那個方向一直走,就會到縣城。上了公路,我爺爺依然沒有看我奶奶一眼,他也坐了上去,忽然一下豁開了嗓門,那頭驢被吆喝攆打著,一路狂奔,轉過一個又一個彎。我奶奶被顛得快吐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鎮上。

鎮子地處一塊平坦地,比別處的地勢開闊,但四面仍舊被山包圍著。我爺爺不從鎮上的街道上走,而是順著河溝一直向南行,過了一座舊木橋,拐過水庫后面,上了坡,不久又走上了公路。我爺爺沒讓驢喘一口氣,繼續攆打吆喝著它一路狂奔。公路在一座又一座大山間盤來繞去,驢車走得越來越慢,后來我爺爺跳下車,跟在驢屁股后頭,走得吁吁喘氣。我奶奶吐了幾次,都不敢睜眼看一眼天,不久就睡著了。

我奶奶是被太陽給曬醒的。她猝然發現,風突然停了,太陽變得毒了。我奶奶在驢車上翻身坐起來,她和驢車正處身于一道險峻的峽

溝里,她的視力被四周環繞的高山不斷地給折回來,頂上仍舊是山,比她見過的山都高險,且都是石山。山頂上,連棵樹也望不到。四下里,也幾乎看不到一條路,不知驢車是從哪兒進到這里來的。四面高山,人要爬上去,可得費些時辰。連只鳥影都沒有,只有風和太陽,還有驢和我奶奶。驢車和行李都在,我爺爺卻不見了。

我奶奶從驢車上下來,往前走了走,拐過一處坡地,前方有一大片樹林,對面懸崖上倒垂著幾株細歪歪的柳樹,一股流水從高處跌涌而下,匯入溝底一條看不出深淺的河,河水黃污污的。我奶奶往前走了走,河很寬,她從沒見過這么寬的河,她看著它拐彎抹角地擦著崖壁一直向前流去,心想,這一定是條流向省城的河。

我奶奶沿著河水往前走了一陣兒,來到一片開闊地,沒有望到我爺爺,她又往回走,石塊硌著她的小腳,走得跌跌絆絆。不久,又看到了那片樹林。我奶奶往里走了一陣兒,看見兩道車轍印兒一直向里延伸而去,驢車可能是從這進到峽溝里來的。尋著車轍印兒,再往里走,我奶奶把身上的衣服裹了裹。樹林里比外面潮濕得多,樹林繁雜茂密,遮天蔽日,再走幾步,天忽然暗下來了。

出乎我奶奶的意料,就在她不知所措地站著發抖時,我爺爺提著一只山雞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這是你第四次打算拋棄我了。我奶奶依靠在一棵柳樹上,見到我爺爺的第一眼,她想,是該決定跟我爺爺說點什么的時候了。半個月亮已掛在天邊,只等著太陽趕快滾到山的另一邊去,月亮好把銀輝撒向人間。

你胡說啥呢,我們在這歇會兒,歇好了再走,路還遠著呢,還得走十幾個時辰。我爺爺往四面的山頂上看了看。我奶奶也往四面的山頂上看了看,她根本不曉得省城到底在哪個方向。我們今晚要在這過夜。我去尋點柴火,把它烤了當晚飯吃。我爺爺說著又不見了。

省城總歸是在一個太過遙遠的地方,玄麻村里只有柱子他爹去過,至于我爺爺究竟去沒去過,我奶奶也不曉得。她為什么還要相信他,其實我奶奶自己也不太明白??倸w,她稀里糊涂地意識到,有些事情到了必須解決的時候了。

那晚,他們就睡在驢車上。我爺爺燃了一堆篝火,讓我奶奶向火而坐,我奶奶朝里讓了讓,我爺爺就靠著我奶奶的肩膀坐下了。

我今天就滿二十二歲了。我奶奶望著夜空說。你還記得這個嗎?

記得。我把你娶過來,快六年了。

我奶奶聽到這話就用衣裳把自己裹起來睡了,她實在是太愛乏困了。但她忽然又睜開了眼皮,手指著河水說,你給驢也找點兒吃的來吧。說著又睡過去了。

月亮從他們頭頂上升起,在樹縫間慢慢挪移。他們都能聽到那條河里的水嘩嘩流著,流向我奶奶在睡夢里無法猜測和到達的方向。樹林里不時傳出種種怪叫聲,我奶奶往我爺爺身邊縮了幾回,不久就睡死了過去。怎樣的怪叫聲也不能把我奶奶給驚醒,顛了一天,防了我爺爺這么久,我奶奶可真是累了。我奶奶年輕時,站著也能睡著,她說,我咋就那么能睡呢,簡直像一攤泥一樣,瞌睡來了,你扔哪兒都成。

可能是年輕時把瞌睡都睡沒了,等我奶奶老了,就再睡不著了。

這些天不知怎么了,瞌睡又找來了。那個夜晚,我奶奶說著瞇起了眼睛。

那時,我還不到驚疑我奶奶編造故事能力的年齡。我在黑暗中聽著我奶奶的聲腔,想著對面山坡上胡麻地里的那個墳堆。不過那個墳

堆看上去的確很可疑。

8

那天清早,我和我奶奶站在院子里,注視著山梁上的公路。公路上停了一輛班車,班車上下來了三個人。我奶奶說,你哥帶了客人來了。不到半個時辰,我哥果真就帶著如意和如玉走進了我奶奶的院子。

我生病那幾天,在醫院那間大屋子里,我們幾個友好相處過幾天??墒乾F在,一切都不同了。我已曉得了一切。他們,那個家里的所有人,都是我仇恨的來源。

我奶奶對他們不是很熱情,我能感覺到她克制的敵意,他們跑到我奶奶家里來,像是要搶走我似的。

如意第二天早上就跟我哥回鎮上了,如玉卻賴著不走。我一從炕上爬起來,我奶奶就連著聲兒地問我想吃什么,卻不問如玉。我給我奶奶講過,我不喜歡如玉。如玉百無聊賴,不時從炕上跳下去,跑到我爸媽那邊去,拿個什么東西又跑回來。

暴雨突然降臨,院子里剎時就積滿了水。如玉想要茶幾上的一只水杯接水玩。我奶奶說,你不能看見什么就想要什么。

我坐在窗下幻想將來我有了錢,一定先給我哥買輛汽車,讓他帶我奶奶真正去一次縣城,再去一次省城。我又想,我爺爺和彩霞要是現在都還活著會是什么樣,他們都會把我當成是要來的不?除了一兩聲雞叫,整個村子像已消失了似的寂寥。要不是家人陪著你,你那顆心啊,準會被孤獨單調還有茫茫然堆搭起來的一種喧雜的東西淹沒。家人,是你活在這個世上最能給你溫暖的人。

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太陽很快又出來了,可地里一時半會兒還去不了。我奶奶坐在窗下梳頭發,不冷不熱地問如玉一些鎮上的事。我奶奶的問題很古怪,如玉跑出去了。

采秀突然在院子里凄慘地叫了兩聲。我奶奶飛快地跳下炕,兩只小腳幾下就竄到了門外。你把它怎么了?你這個娃娃心眼兒咋就這么壞呢?那正是我想看到的啊,我想親眼看著如玉被訓。如意和如安說,如玉是個混世魔王,沒人敢惹。

如玉被實實在在地震到了,一只腳踩踏著門檻半天沒有動彈。

到了下午,如玉鬧著要回去了。我爸給鄰居幫忙砌豬圈去了。我主動要求送如玉回去。我媽說,也好,只要坐上車就沒事了,班車會一直開到醫院門口。我奶奶給了車費,又拿出一卷錢來,指著如玉身上的皮夾克說,他們也不給你買一件,我又不知上哪兒買去,你自己去買。我奶奶給我的錢,都是一個一個暗舊的卷兒,拿橡皮筋扎著。去山梁上坐班車,千萬別去走溝里的路。我爸特意跑來囑咐我。

下到溝里,過了河,要往山梁上爬,我忽然停住了?,F在一切都是我說了算。我偏要讓如玉走河溝里的路。那時差不多快三點鐘了,太陽一點點西斜,路上很干爽,河里也沒聚多少水,如玉只想快快趕回去訴苦,不跟我說一句話。行了不多時,我們身上都出了汗,我奶奶讓我們穿得實在太多了。如玉長得胖胖的,腦袋圓圓的,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上躥下跳不往正路上走,那件皮夾克讓他看上去很滑稽。鎮上只有兩個人穿皮夾克,做藥材生意的李四有一件,他穿著它到醫院來看病,我姨娘見了,就托他到外地去給如玉也買了件。

姨父。姨娘。我想起在醫院里第一眼看見他們時的場景,我滿懷卑微膽怯,而他們掩飾住了哭泣。

如玉的尖頭皮鞋猛往前奔了幾步,前面有個大水溏。他很快樂,要不是這些日子身體里突然多出來的仇恨,我也會很快樂。

我們從暖陽川的那個拐彎處繞過去,這里的河水忽然變寬,看樣子暴雨全降到了南邊。我在考慮從哪兒可以過河,如玉突然仰起臉來說,田玉生是如意的男人。

不許你胡說。

我沒胡說,你跟你奶奶一樣兇,討厭。

蠢貨,這話你還跟誰說過嗎?我像我哥哥那樣板著臉。

你才是蠢貨呢。他從一道田埂上爬上去,伸直兩只胳膊靈巧地往前走。我還知道你是要來的。

我怎么是要來的?從哪兒要來的?我倒糊涂了。

你就是要來的,從你奶奶那要來給我和我媽當丫環的。你是個丫環。

哦,我奶奶的菩薩啊,在如玉眼里,我現在又有了這樣的身世。我感覺身體里繃著的細線完全斷裂了。

路基松軟,我們踩著石頭走。我的布鞋早濕了。我現在非常樂意去洪水里趟。我什么都不愿意再想,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我悶頭走著,一下掉進了一個泥坑里,這里幾乎沒有一處干爽的路面。就這樣陷進去也好啊。一股奇妙的力量又把我撐起來。如玉早爬上了那面陡坡,快要到了大壩跟前。我耳朵里響著大人們的警告,想要叫住他,但我緊緊地閉上了嘴巴,看著如玉站在大壩上面向里扔石頭。我對自己說,必須得告誡他,不要到那上面去。

剛從家里出來的時候,我設想著要打他一頓,把他藏起來,總之,要干一些讓所有愛如玉的人著急、痛苦的事??陕犃巳缬袼f的,我完全混亂了,忘了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了。

我被重新疊加的仇恨徹底淹沒了。

我想著我爸媽我奶奶還有那一家人。我不愿意想起他們的名字、他們的臉孔。一件事你本來早就曉得的,但猝然間你忽然弄明白了其中的深意,這件事就會變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我想著我出生的那個火夏。我想到我遭拋棄的命運。我甚至想到,這下小強他們有更多的話要沖我說了。我站起來,一步路都不想走了,我想回玄麻村去,又想沉到那個大壩里去。

和如玉一起!我被我的想法驚得一下又清醒了。

四周被大山包圍著,我不曉得大山外面有什么。河水在我左邊的河渠里嘩嘩地流著。無數不良的記憶像子彈一樣轟擊著我的大腦。我想起來,我哥以前老愛偷偷在上面的大壩里游泳,被我媽打過幾百次,她每打一下都要問他,你想被淹死嗎,啊,是不是,說???好像我哥只要說句“是的,我想被淹死”她馬上就會收手那樣。不管天有多旱,大壩里一直蓄滿了水,大人們都不敢下到里面去。我站在那里,不知是不是風把我的眼睛吹得酸漲,心里的感覺像是太陽落下去那會兒冷風吹著的荒野,那種孤獨和茫茫然堆搭匯總的東西,在我身體里像風一樣嗚咽,像大壩里的水一樣滿溢。

我慢慢爬上陡坡,濕鞋底上沾滿了草莖和泥沙,兩只腳變得笨重,我拖著這樣的兩只大腳上到了坡頂。我腦子里糊涂極了,像我奶奶被記憶纏繞的腦子。我聽見了嗡嗡的鳴音,不知是從哪兒發出的。大壩四周圍了一道磚頭砌的圍墻,不知被什么人拆得七零八落的。我感覺我飄到了如玉身旁,在我極力分辨自己的聽力的當兒,就聽得撲通幾下響,我依然神思恍惚,呆呆地站在那兒。猛一下我驚醒過來,舉著自己的雙臂,跨過斷裂的圍墻。不是我推的,不

是我。就是你推的。真不是我推的。我聽見一個聲音在嘶叫,我分不清哪個是如玉的哪個是我的。天哪,我看見如玉被大壩里的水給吞沒了,在我用牙都咬不住那讓人瘋掉的心跳時,他那圓圓的腦袋又一下冒了上來。

9

彩霞啊。我奶奶說。我催她快講,我還不曉得真實的彩霞是什么樣的,她一直是個我幻想中的人物??晌夷棠谭且戎v那個中了槍的人。

是被林子深處飛出來的霰彈擊中的。就是死了的那個人,他們跑到玄麻村的樹林里來偷獵。誰也沒看見究竟是誰開的槍,那么多的人都背著槍??尚榇謇?,只有你爺爺一個人有槍啊。不久,所有玄麻村的人都聽說了,你爺爺那天被你太奶奶打發到鎮上買草藥去了。不久鎮上來了人,后來縣城的人也來了,他們什么也沒查出來。玄麻村的人一律說,那些人成天在林子里亂開槍,林子那么密,一個人又看不見另一個人,也說不準是自己人傷了自己人,關我們什么事。那幫人到家里來找你爺爺,你太奶奶告訴他們,你爺爺還在鎮上沒回來呢。

這事過去了七天之后,你爺爺在天快黑的時候出了門,把那把不知藏在哪兒的獵槍給取了回來。從那以后,你爺爺就再也沒碰過它。

喔,那片老樹林啊。

我曉得你也喜歡彩霞吧。唔,是啊,她是長得好看咧。我奶奶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彩霞喜歡去趕集,有事沒事都要去鎮上走一趟。

我還能記得沒被砍光的樹林。那時我還很小,我被我爸背著、被我媽牽著穿過樹林時,總忍不住要往后望,似乎有無數神秘人緊緊跟隨著我們。

老樹林是玄麻村人開始幻想的起點,他們講給小孩子的故事都發生在老樹林里。我記得進入林子的時候,男人女人甚至連小孩子都會變得非常安靜,低頭匆匆又輕聲地走,盡量不打擾這里,又像要飛快地從林子里逃出去。

我感覺自己穿透了黑暗,從我奶奶的講述里飄了出去。我看見彩霞穿了件紫色的上衣,等村里的婆姨們相約著都出發了以后,她才出門,一個人爬上山梁。村里沒去趕集的人都望見了那紫色的衣裳,就跑去問柱子,你的女人干啥去了?

柱子說,上街去了嘛,她還能到天上去?

你咋沒去呢?

她顯擺去了,我去做啥?

我奶奶也望見了那團紫衣裳。她站在院門口的楊樹下,呆呆地望著山梁上,心想有一雙能自由行走的大腳真好啊。我奶奶嘆息著往院子里走,卻看見我爺爺背著他的獵槍要往外走,我爺爺盯著自己的腳尖,不敢朝我奶奶望一眼,那雙大腳匆匆往外邁著。我太奶奶操著一根棒子,使勁捶打一塊吊在紅木椅背上的毛氈,每敲一下,初升的太陽光里就飛揚起一陣塵埃。

你去鎮上再買些草藥吧。我太奶奶停止了捶打,臉沖著我爺爺。我看清了我爺爺的模樣,高高的背挺直著,一雙眼睛躲避著我太奶奶的目光。

你耳朵聾了嗎?我讓你帶上你的女人再去大醫院瞧瞧去!我爺爺的腳就要跨出門檻的時候,我太奶奶抬高了聲音喊道。

讓她收拾好,明天我就帶她去,今兒已經晚了。我爺爺頭也不回地說。我奶奶就在院子里站著,我爺爺就當她不存在一樣。

我爺爺這么一說,我奶奶就趕緊去洗她最艷麗的衣裳了。我太奶奶繼續站在太陽下,

站了很久,才轉身又去捶打一塊掛在鐵絲上的毯子。

我爺爺很快就上了山梁,拐過劉成家的圍墻后,就看不見他了。山梁上只有劉成一戶人家,遇到陣雨時,人們全都跑去他家里躲雨。

我爺爺拐過小徑,進了樹林。他一直往西邊走,一叢叢黃玫瑰正在濃蔭深處盛開。玫瑰叢里,彩霞將自己隱藏在一棵樅樹后,看見我爺爺,她露出半個臉來,笑意盈盈。樹縫里,陽光漏下一個個圓圓的亮閃閃的光斑。彩霞走起路來穩穩的,不像我奶奶那樣顫微微地顛著腳,彩霞屁股翹翹的,腰肢擺擺的,她就這樣走著擺著翹著笑著一直到我爺爺跟前來了。

我爺爺一直低著頭盯著她那雙大腳。他從不在彩霞跟前提我奶奶那雙小腳;說話時,他不敢朝彩霞那肥碩的胸脯看。我奶奶用一塊白布結結實實地在胸前束匝了三周半,這樣,我奶奶的胸脯看上去就像大壩里的水面。我爺爺盯著那雙大腳看了幾眼,就移開了目光,他覺得自己還是喜歡我奶奶的小腳??刹氏季拖褚粓F迷藥,迷著我爺爺的靈魂出了竅。她早鉆在了我爺爺的身體里,化在了血液里,我爺爺不知不覺地對她就上了癮。

我曾經對幻想成為彩霞那樣的人,也上了癮。

她還懷不上,我得帶她到醫院再瞧瞧去。我爺爺那會兒說的是實話,他真是想帶我奶奶去一次大醫院。

我給你生吧。彩霞向他走過來,直走到他躲閃的眼睛底下。他像被驚到了,目光和身體一起顫抖著,但他沒往后退半步。

那怎么成,你是我侄媳婦呢。他完全不知自己在說什么,一團肉乎乎的東西貼過來,他只覺得體內像灌了辣椒又攪拌了酒一樣。他的雙手擺脫了他自己,按在那兩只兔子上,彩霞卻伸手將這兩只手打開了。

你先得讓我當你的女人才行咧。

他便滿口答應,雖然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說什么。彩霞又說,你必須得有個兒子啊,像你這樣的男人怎么可以沒有個兒子呢!他覺得她說得對極了。

彩霞嫁給柱子一年了,也還沒有生過一男半女。柱子不能生育,村里人都知曉這個。那些婆姨們一看見柱子,就一哄而上要扒他的褲子。柱子,這草芽斷了都還要再生長的,你那玩意兒到底長出來了沒有?讓我們看看。

柱子就赤紅了臉,扯著喉嚨大叫,啊——!老天爺啊,幫幫這幫不要臉的婆娘,別讓她們發瘋??!

人們聚在田二家門口那塊照壁下說笑時,柱子時常蹲到一邊,將頭伏到地上去,撿起一個不知什么玩意兒來,長久地把玩著。柱子過年時放雷管,那玩意兒被炸飛了半截,我奶奶說,那娃能活下來,真是菩薩開恩啊。

彩霞嫁給柱子前當然也曉得那個。她和柱子的妹妹換親,她不嫁給柱子,柱子的妹妹就不嫁給她哥哥。彩霞不喜歡柱子,不僅僅因為柱子的那玩意兒壞了半截子,而是柱子身上沒有一處彩霞看得上。

我奶奶說,你喜歡上什么人,那是由不得你自個兒做主的,你討厭什么人,也是由不得你給自個兒做主的,別人就更不能了。

自從那次打獵出事后,整整一年我爺爺再也沒去過樹林,出門時他只走溝里的路。

似乎連他自己早都忘了這個,突然間他又對那片樹林著了迷。那時正是春天,玄麻村像一個病人似的猛一下又恢復了生機,暖融融的風吹得人人心里都虛晃晃的。

就在那天午后,我爺爺從后院的倉庫里將獵槍給翻了出來。

那年的春天和夏天,我爺爺一直呆在樹林里。人們聽見鞭炮一樣的槍聲重又響起,都從麥田里直起身來,隔著地埂他們吃驚地交談著:

他終于忘了那一茬了。

都過去這么久了,那真不怪他,又不是他故意要開的槍。他倒是替我們出了口惡氣呢。不開那一槍,那林子里不定還會來些什么人呢。

不管怎么說都過去了。你說他怎么就什么也打不中呢?

是啊,他連只鳥都打不中!

快到秋天的時候,人們又換了種口吻議論說:

他怎么能在柱子的土地上耕種呢?柱子可是他侄子??!

他要是真能種下點什么也好啊,怎么著采秀嬸也好給先人一個交代。那么大一份家業,她可不能交到外人手里去。

一到逢集那天,我爺爺就火急火燎地出門,下山,過溝,不久便進了那片老樹林。他步履矯健,仿佛是跑去救火。一回來,便又火急火燎地要帶我奶奶去省城。

中午時分,彩霞從山梁上下來了。那會兒,鎮上的集市才正熱鬧,趕集去的人都還沒一個往回走,村里的爺們兒和小孩子正在吃剩飯。婆姨們若是一個人留在家的,是不用給自己做午飯的,她們隨便吃點餅和咸菜,就坐在炕頭做起了針線活。幾乎沒人發現彩霞那會兒低著頭搖擺著那團紫衣快速地從山梁上往下邁動著那雙大腳。等爺們兒吃完了剩飯,往山梁上翹首企盼自家出門去的女人,或婆姨們翹首自家的漢子時,他們看見我爺爺正從山梁上往下走。他手里什么也沒有,除了那桿放置了一年多之后似乎很難再發出幾聲脆響的獵槍。他仍舊沒打到過什么。

盡管玄麻村的人自以為看到了許多事,但直到秋天村里人始終沒看到彩霞的肚子大起來,他們站在麥田里拖長了聲音發出一陣陣嘆息:

你是說,我們是在瞎猜嗎?

不,我明明看見的,他在那片黃刺玫后把彩霞放倒了,我還看見彩霞的胸脯像白野兔那么肥。我明明看見了。

人,總會有看走眼的時候嘛。

那天一大早,我爺爺從后院里拉出驢車來。我奶奶提著一個包裹站在院門口,我爺爺走近來扶她在驢車上坐好,就牽著那頭驢出了門。前一天鎮上剛逢過集,家里沒什么要緊事,玄麻村的人是不會在不逢集時出遠門的??蛇@天,他們都看見我爺爺趕著驢車上了山梁,進了樹林,不久又從山頂上冒了出來,但驢車不是去鎮上,而是向著縣城的方向。

有人去問我太奶奶,出啥事了嗎?

我太奶奶說,沒出啥事,我兒子帶他的女人出去見見世面。

中午一點,驢車又出現在山梁上。早上九點才出的門,這樣算來,那縣城可還沒走到呢。

我太奶奶站在廳房門口,看我爺爺將那頭驢又趕進了后院。我奶奶站在院子里,像剛出門時那樣,那只包裹還套在兩只手臂間,她看了我太奶奶一眼。我太奶奶無法從我奶奶臉上看出任何表情。

過了三天,一大早,我爺爺又將驢車從后院趕出來。我奶奶仍舊穿著上次穿的水紅色上衣,提著個包裹,任我爺爺扶她在驢車上坐好。我太奶奶站在臺階上方,我奶奶沖臺階上方望著,直到出了院門。

人們看見驢車又爬上了山梁,進了樹林,又從山頂上冒出來,還是朝著去縣城的方向。

不知為什么,那天村里凡是看見驢車的人,都感覺心跳得厲害。

太陽快落山時,我爺爺和驢車回來了,人們沒看到我奶奶。我爺爺舉著一件大紅色的衣裳對我太奶奶說,我去店里給她買這件衣服,出來就怎么也找不見她了。我哪兒都找了嘛。

她可從沒出過門啊。我太奶奶顫抖著嗓子說。

我爺爺低頭不語。

你怎么一個人就跑回來了呢?

我爺爺還是低頭不語。

你,去把她給我找回來!我太奶奶看著那件紅衣裳,跌倒在院子里。我爺爺卻躲進房中,再也沒有出來。

天黑下來的時候,我太奶奶跑去找柱子的爹。柱子的爹從炕上跳下來,從馬房里牽出那匹棗紅色的馬來。這時候彩霞從門外走了進來。

爹,這時候了,你去哪兒?

柱子爹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轉身騎上馬,一晃就消失不見了。

夜里十一點多,那匹棗紅馬噴著鼻息走進了我太奶奶家那條長長的巷子里,我太奶奶一下從院門口的臺階上跳了下去。我太奶奶也長著一雙小腳。柱子爹將我奶奶從馬背上扶了下來,又把她攙扶進了我太奶奶的房中。

第二天中午,我奶奶穿上了那件大紅衣裳,聽我太奶奶的吩咐,給柱子爹送去了一包茶葉和一籃雞蛋。柱子爹什么生意都做,有時候也做茶葉生意,他算得上村里的有錢人。偏偏柱子不爭氣,彩霞一年去幾次鎮上這種賬都算不來,更別說做生意了。他務農也務得不好,種的地里全是荒草,柱子爹火氣一上來,就在一塊玉米地里打了新樁,蓋了幾間新房,讓柱子和彩霞搬過去,你們想怎么過就怎么過去吧。

看看屋里的陳設,就知道柱子爹一個人倒過得有滋有味的。他想對我奶奶說什么,繞了幾繞終又沒說什么。

我奶奶就往回走,順路又繞到玉米地里的柱子家,跟彩霞說了一陣那件紅衣裳。

彩霞盯著那件衣裳,撇著一雙厚嘴唇,似哭又似笑。柱子正在灶前燒水,一股股濃煙不斷從廚房門里躥出來,他抹了一臉眼淚跳到了院子里。

嬸子,你等會兒,水馬上開了,給你泡茶喝。

不了,你叔還等著呢,我們要去鎮上,閑著沒事,轉轉去。我奶奶笑瞇了眼,看著彩霞。

叔昨晚咋就把你給丟了呢?柱子還在抹眼淚。

我奶奶看著彩霞笑,你叔讓我好好轉轉,我眼饞,多轉了幾個地方,就迷路了。

彩霞臉上訕訕的,眼睛使勁地剜著柱子。柱子臉沖著我奶奶又說,你那雙小腳,走路著實不容易呢。就多看了兩眼那雙三寸小腳。我奶奶有意將裙子偏了偏,眼睛瞪著彩霞。

柱子讓村里人著實吃驚了一回,他把彩霞給休了。

柱子后來把彩霞休了!村里人議論紛紛,那意思好像是說,應該彩霞休了柱子才對嘛。

彩霞后來自殺了。彩霞是被田平發現的,他從鎮上趕集回來,看見一只野兔從山梁上跑下去,在他前面左一下右一下地跳著。田平將裝著茶葉、陳醋、洗衣粉還有幾只棒棒油的蛇皮袋子從肩上取下來,放在一棵柳樹下,輕手輕腳跟著野兔一直鉆進了林子。

那時打獵的人少了,砍樹的人多了,林子不像從前那么密了。野兔一晃不見了,田平一直往里走,在草叢里仔細尋覓著兔子,猛抬頭,

卻見彩霞吊在一棵松樹上。

人們把她放在那片她和我爺爺相會過很多次的黃玫瑰叢里。那時,我爺爺已失蹤大半年了。那大半年時間,彩霞不思飲食,天天跑到樹林里去等我爺爺。有一天黃昏,她竟然跑去找我奶奶。

你把他怎么了?彩霞被我奶奶擋在門外,她用那雙風一樣靈巧自由的大腳支撐著自己病懨懨的身軀。彩霞個子嬌小,看我奶奶時得仰起頭。她的頭發很長,披散在身后,我奶奶則永遠把頭發盤在腦后。

我把他怎樣了,關你屁事!

你做了什么?我可什么都知道!彩霞看上去像是只剩下一口氣在喘,卻讓我奶奶發怵。

是他自己離開了。他不想再見到我,更不想再見到你了,你還不明白嗎!他恨自己生不出兒子!他沒有兒子!他厭煩玄麻村里的一切!我奶奶幾乎是在吼了。

不知怎么了,從那個秋天的某個黃昏開始,我奶奶突然就變得有主見了,凡事不再由我太奶奶替她擋在前面。自從我奶奶一個人趕著驢車回來那天起,她就當起了家里的掌柜的。

我告訴你,即便他死了,我也愛他。我至今能感覺到,他心里懷的人,是我,不是你。彩霞等我奶奶吼完了,慢悠悠地道。

我奶奶不敢看著彩霞的那雙眼睛,她盯著自己的小腳。

我相信,他也愛我,我只愛過他一個??墒?,你呢?彩霞盯著我奶奶的眼睛笑笑,轉身走了。

我奶奶站在自家的門口,直到她感覺一件厚重的黑棉袍緩緩地從高處俯下來,貼在地面上,也貼緊了她。

她蹲下去,靠著土墻坐在地上,慢吞吞地回想那個她半年來一次也不敢想的夜晚。那個秋天的夜晚的河水,一直浸淹著她的夢。

10

我聽見一聲聲喚聲,他們喚著我的名字,也喚著我奶奶的名字。那一定是魔鬼的喚聲。

不,別帶走我奶奶。

我奶奶一輩子都在懼怕,懼怕下地獄。她只不過是在講故事,她習慣了講故事。那僅僅是故事而已。

生不出兒子,那不是她的過錯。我爺爺打算把她扔了,是我爺爺先惹怒了我奶奶。

我腦子猛一下開了竅,不無驚恐地意識到,我爺爺真是我奶奶開槍打死的。

11

那天一早,我爺爺用驢車載著我奶奶又爬上了山梁。這次,他要走得更遠,我奶奶猜測那是通往省城的方向。

我奶奶睡了一覺,醒來發現我爺爺把驢車趕進了那道峽谷里。

我奶奶再次睡著了,后來被那頭驢用嘴拱醒了。她睜開眼睛時,那頭驢一個勁地沖她吹著響鼻。

我爺爺又不見了,那堆火還燃著,驢車也還在。

我奶奶借著一點兒星光朝著樹林里試探了幾步,林子里仿佛有無數張黑臉,她不敢再往里走了。她往河那邊走了幾步,河水擋住了她,又退回來。她來到篝火旁,眼淚洶涌而出,淹沒了她的視線,她要把它們忍回去,不得不仰起臉來。就這樣,仰起臉來望天時,我奶奶看見一個人影正往山頂上爬。那頭驢忽然扯開喉嚨,叫了幾聲,那個人影就猛然停住了,靜伏成

一團暗影不動??赡芩谛菹?,也可能他發現我奶奶正看著他。我奶奶甚至都能聽到他粗重的喘息聲。

我奶奶抹了把眼睛,緩緩將背挺直了,冷冷地看著那團仍在靜伏的暗影。那條河在深夜里流得越發地響亮。那頭不識時務的驢又打了幾個響鼻。我奶奶往它靠過去,靠在驢車上。就在那會兒,她看見了那把獵槍在驢車上,在月光下散發著暗幽幽的光。他竟然連這個也來不及帶上了。

那團暗影又開始往上爬,風有一下沒一下地漫躥,像在河水里浸過了,濕漉漉的寒冷。我奶奶抓起獵槍,舉在手里看了看,將槍口緩緩對準了那個人影。她閉著眼睛大口大口喘了一陣氣。她蹲下去又站起來,心臟跳得不那么劇烈了,雙手也不那么發抖了。

猝然而起的槍聲將夜空撕開了幾道口子,連著響了一串,最后一聲巨響過后,峽谷傳來長久的回聲,那團暗影在山頂上方定立了片刻,忽然就往下滾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他跟那股流水一齊往下掉,最后掉落進那條河里,被黑色的河水吞沒了。

我奶奶望著河水,她感覺像被那河水淹得快窒息了,嘩嘩翻涌的聲響使得黑夜越發地空寂。她抬頭往山頂上望去,一顆星星閃著碎玻璃的冷光,樹木看上去黑漆漆一片,一陣陣陰冷潮濕的氣息不斷地向她身體內外侵襲過來。

不知站了多久,我奶奶才感覺到渾身濕透了,她難以相信那是她出的汗。她坐下來,脫下鞋,褪下裹腳布,將它們扔進了河水中,她將雙腳也伸進去,身體止不住一陣陣顫栗。就那樣,她坐了一會兒,一陣陣刺骨的寒冷從腳底往她心上浸漫,等這陣寒冷加深逐漸變成了疼痛,又逐漸麻木,她才站起來,一步步往河水中央走去。河水緩緩漫上來,她感受到一股被吞沒的力量。

河水忽然變得安靜了。那股力量一次比一次強烈,她感覺自己要消失在那巨大的黑暗里了。河水往嘴里猛灌了幾口,就在她馬上要沉沒的時候,聽到一個喚聲,那是她的菩薩的聲音。猛然撲騰了幾下,開始拼命與河水抵抗,漸漸就清醒過來。

第二天黃昏,我奶奶趕著那輛驢車回到了玄麻村。

因為那片曾經存在過的老樹林的緣故吧,玄麻村里的人一個個都善于幻想。村里的那幫放羊娃曾告訴我說,我爸不是我奶奶生的。我從沒有問過我奶奶。玄麻村里越來越空,如今沒剩下幾戶人家了。莊稼地和那片老樹林都長滿了荒草,樹木又慢慢變得茂密。

原諒她吧。那是她的命,不是她的錯。我奶奶說。

我望著大壩里的水,心想,我現在有兩個媽媽了。其中有一個,曾經身體里懷了我。

跳吧,菩薩會保佑你的。我聽見我奶奶說。

我縱身跳下去了。我感覺自己一下跌進了我奶奶的河水中。注定了我奶奶命運的河??!

那次掉落在水塘的記憶重又浮現。我聽見我哥悲傷的哭聲。我喚著如玉,溫熱的水灌進我的喉嚨,我聞到了姨娘手上的來蘇水的氣味,我眼皮上浸著姨父臉上滾下的眼淚。

我聽見我奶奶還在無法停止的訴說聲。

在巨大的浮力托起我的瞬間,我又變得糊涂,這一切究竟是我奶奶講的故事,還是本來就已是那真實的人生了呢?

我一下又清醒地意識到,如今我還既不想升天當天使,也不想下地獄做魔鬼。我更不能心懷我奶奶那樣的懼怕,用整整一輩子去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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