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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沒有世外桃源,索性做個牧民

2015-12-13 07:42馬金瑜
讀者(鄉土人文版) 2015年7期
關鍵詞:老父親扎西牧民

文/馬金瑜 圖/譚 飛

這世上沒有世外桃源,索性做個牧民

文/馬金瑜圖/譚飛

今年1月,女記者馬金瑜辭職,告別14年的記者生涯和繁華都市,定居青海草原。如今,她和蜂農扎西有了兩個娃,過著養蜂、收菇、吃羊雜碎、烤火炕的牧民生活。

我的故鄉在新疆石河子,在我們那里,腦袋缺根弦、做事沖動不顧后果的人、做事跟別人都不一樣的人,全被叫作“二百五”“勺子”,罵人也會說:“你個二百五!”“你個勺子!”不幸的是,我常常是被罵的那個。

我一直就是這個樣子—不過如果我聰明理智一點,也許就不會和扎西結婚了,也不會選擇離開內地到高原上生活。在青海,如果說一個人腦袋有毛病,會說“這個人腦袋麻達著呢”或者是“這個人軸式(音)著”,大意和“二百五”“勺子”差不多—很榮幸,我在這里依然是“腦袋麻達著呢”的那個。

首先我經常被騙,易相信人。我買東西,總是比當地人買得貴,而且不好。因為只要我一張嘴說話,當地人馬上就知道我是“拉猴”,這是青海人對內地人的稱呼—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許多青海本地人第一次見到的內地人,是一群背著猴子走街串巷的耍藝人,他們大都來自四川、河南和云南?,F在,我也成了一個青海的“拉猴”。內地的工資普遍比青海高,于是扎西的村里,人們都說扎西娶了一個“富婆”。對于一個做了十幾年記者的窮人來說,“富婆”的待遇簡直讓我心里直流血。

我曾經的同事中,倒是有幾個真的富婆和有錢人,他們在云南大理開客棧,在美麗的蒼山洱海,在玉龍雪山下。有一個老同事在北京開了一家生意火爆的羊湯館,每到臘月,他就開始在網上發售山西的好羊肉。有一年春節,他賣出了整整兩千只羊!還有一個同事,包下了幾座山頭,在那里養殖黑土豬,專供北京社區……大部分轉型的同事投奔了門戶網站,那依然是可以觸摸新聞脈搏的地方。

我算是這一撥里沒什么出息,也沒什么進取心的,干什么都很“二百五”,加上我從小數學就很差,也不會算賬,就根本沒有想過做生意—除了寫字,我還會干什么呢?

和扎西認識,已經是5年前的事,那時候,他還和老父親一起在青海草原上放蜂。

扎西和他的父親都是很善良的人。在蜜蜂最為繁忙的七八月,草地上會有很多蜜蜂老去,有的沒有力氣爬回蜂箱了,扎西和老父親總是很小心地把它們都掃在一起,在附近挖土埋起來,讓忙碌而辛勞的蜜蜂歸于塵土。這樣的采蜜季節,如果總是下雨,老父親說,一定要朝著遠方的雪山磕頭祈禱。而在這片古老的草原上,我看到扎西拍下的一張牧民為生病的母羊祈禱念經的照片,那里亦是野狼時常出沒的地方,天地之間,人和羊都那樣弱小。

不同的風俗習慣、文化和理念,對于一個旅行者,那是生動有趣的旅程,然而這一切卻讓扎西和我的生活矛盾重重。在這個男人就是天的傳統地域,女人的聲音實在算不得什么。在雪山腳下的牧民家里,至今有些家庭中,女人給客人倒茶后是退著出去的。有客人在,她們幾乎是不說話的,可是放牛放羊、背水撿牛糞這些活全是她們干。雖然我不用干這些活計,卻因為常常自己做決定,引得扎西十分不滿,甚至家里的大事,比如地里種什么東西,也非得由我決定—我把青海別處的富硒紫皮蒜買來種下,扎西火冒三丈:“女人當家,驢犁地!”

可是日子還是一天一天地過下去了,柴米油鹽、奶茶糌粑、蜜蜂嗡嗡、孩子哭鬧……2013年我去甘肅岷縣做采訪,費力地走在泥濘的山路上,扎西打電話來問孩子的尿不濕在哪里,我說在哪個哪個柜子里,旁邊的同事聽了連連嘆氣。我笑著說:“過日子唄,不就是這樣子嗎?”

每次從內地回到青海,又從青?;氐絻鹊?,我都是蒙蒙的,站在雪山腳下的草原上,和站在首都航站樓、北京西站的人流中,感覺完全不同,落差讓人眩暈。尤其是在青海的冬天,坐飛機回廣州開年會,在從廣州白云機場到市區的大巴上,沿途綠色的植物、搖曳的花朵和濕潤的空氣不斷襲來,我就恍惚著以為是在做夢。暈頭漲腦地睡下,卻又開始想念草原的蒼涼、爐火的溫暖、奶茶的香氣和鍋里煮肉的“咕嘟”聲。原來雪山下草原的風,早就吹進了我的骨頭縫里。

扎西把蟲草和黃菇從青海背到廣州的時候,恰好是2012年的春節前夕。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他穿著皮夾克、厚厚的旅游鞋,頭發和著汗水一起貼在頭皮上,嘴里不停地說:“我快熱死了!”那時候正是青海的寒冬臘月。住在廣州的招待所里,黃菇和蟲草的氣息從門縫飄出來,加上扎西奇怪的藏帽,服務員總是朝我們翻白眼,還反復問:“你們那個屋子到底是什么味道?”

那時候我不知道黃菇是怎樣來的,后來和扎西去牧區拉運黃菇才知道,這些野生的黃菇都是牧民在草原的雨季撿來烤干的,每一家都不多,而每一戶牧民家經常遠遠能看見彼此,走過去卻很遠。藏族牧民的傳統是天黑就不往外賣東西,牛羊也不出圈,節日之前家里念了平安經,家里的東西也就不能再拿出去……臘月里,草原上的風像刀子一樣,路面結了冰,像鏡子一樣閃閃發亮,車禍頻發。扎西去的時候騎著摩托車,幾次摔倒在冰面上,他的腿也是那一年凍壞的,到冬天總是疼得厲害。

可是只要聽到我們要來,偏遠牧區的牧民就特別高興,風雪天他們也會待在路邊等我們,孩子、婦女、老人凍得臉都是青的。我也曾在西寧見過牧民扛著塑料袋子,或者蹲在路邊,里面都是很好的黃菇,卻常常被小商販以極低的價格收去了。那時候我就想,也許我可以做到用網絡平臺搭起一座“小橋”。三年前,正是微博火的時候,我把牧區的特產放在微博上介紹,居然賣掉了很多。

因為牧區的傳統種植和內地不一樣,不打農藥,不殺生,有的地方還是五六十年前的老種子,尤其是榨油的小胡麻籽(亞麻籽)和小油菜籽。然而這樣的種植是珍貴的,非轉基因的農作物已經越來越少。雪山下的大蒜、麥仁、古老的青稞、燕麥,在遠離工業廢水廢料、霧霾、重金屬污染、酸雨的地方,顯得彌足珍貴。我曾經的同事們常常和我開玩笑,說等到內地被污染得實在無法待下去的時候,就要當“環境難民”來投奔我。

2014年9月23日,青海黃南藏族自治州,雪山腳下的牧民正在收割小油菜籽,這種未經改良的古老的油料作物,亦是他們祖祖輩輩種植的傳統農作物,如今已越來越稀少。

雖然曾經做了十幾年記者,但最初選擇到高原上來,并且生活下去,卻不僅僅是因為雪山和草原的美好,而是這里淳樸善良的人們。

冬天的早晨,扎西和我常帶著老父親和孩子一起去吃羊雜碎,一碗熱氣騰騰的羊雜,撒上切碎的蒜苗,放一勺油潑辣子,泡一個餅子,整個身體都會暖和起來。雜碎攤上,有村里到縣城趕集的農民,有縣城退休的老人,有很遠的牧區趕來的牧民,也有很有錢的販賣蟲草的大老板。雜碎攤的座椅破爛陳舊,十幾年如此,大家的幸福感在此刻卻是一樣的。

縣城的樓房越蓋越多,可是許多人還是愿意在自家的莊園里種上幾壟菜,種一兩棵果樹,種一片尋??梢姷男』?,在溫室里養幾盆常年綠色的萬年青和海棠。天氣好的時候,曬一會兒太陽。

冬天,屋子里一般都有一盤火炕,整個冬天,一家老老小小都睡得特別暖和舒服。這是屬于平民的生活,這樣的幸福感,我在背草的農婦和放牛的牧民臉上都能看到。最質樸的心和自然而然守護大自然的忠誠,在這里都真實地存在著。

現在是高原的春天,雪山的冰雪開始融化,草原開始返青,雪山的融水正悄悄地流下來,像銀子一樣的溪水又開始汩汩流淌。扎西和老父親培育的小蜜蜂競相從蜂巢中爬出來,展開柔弱的翅膀,開始它們生命旅程中最初的飛翔。是的,春天來了,高原上的牛羊知道,野狼知道,黃羊知道,旱獺知道,百靈鳥知道……人是最遲知道這個消息的動物。

我最難忘高原夏季的夜晚,繁星閃爍的銀河橫亙在蜂場的帳篷頂上,清澈明亮,靜謐中飽含著大自然的純真。這一切美好,來自自然的恩賜與給予。

我們在放蜂的路上,常遇到磕長頭朝拜的人,塵土滿面,一起一伏。老父親和扎西曾經也是這樣,磕著長頭,祈禱一家人平安吉祥。而我自問,走在已經過了30多年的人生路上,我一生所追求的內心的寧靜與幸福感,究竟在哪里呢?

高原的現代化步伐不斷加快,傳統的生活和文化像冬雪一樣,在慢慢融化和消逝。

越來越多的遠方朋友因為我描述的高原生活而心動,陸陸續續地,很多人要帶著孩子來,要住一段時間體驗這樣的生活,我和扎西都躲開了。我愿在這安靜的角落,保護我們脆弱的、來之不易的平靜生活。

我甚至在想,在孩子們上小學之前,也許我們應該去更偏遠的草原和山林,讓孩子們看花朵與綠葉,清晨在鳥鳴中醒來,愿他們老了的時候,也記得與蜜蜂在一起的童年。雪山、草原、森林、無盡的牧場、奔流的河水……大自然給予孩子們的真摯和勇氣、純真與善良,也許才是扎西和我留給他們最珍貴的財富。

扎西說,等我們老了,就帶著蜜蜂和帳篷,去到原始森林里,有蜜蜂,我們就能活下去……然而無論我們身在何方,心中向往的都是一個美好的世界。我想,這世上沒有真正的世外桃源,即使在高高的喜馬拉雅山上,那里現在也堆放著許多廢棄的垃圾。我們始終尋找著心中的香格里拉,卻一直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事實—它只存在于我們的靈魂中。

(小 夢摘自《新周刊》第44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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