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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三題

2015-12-16 12:24
四川文學 2015年5期
關鍵詞:青衫

江 樹

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

隊長,此刻就像你跟我講過的那樣—被雷擊后的我身體已成焦炭,我能聽到周遭的一切,卻眼不能看,口不能言。剛才,我聽到小蝸說“我愛你”,我發誓,這是我今生所聽到的最美聲音,這聲音入了我的肉,我的血,我的肋骨和我的心。

隊長,我知道我正在地球上死去,你已將我置入母星的重生系統中,但在這沉默與黑暗之中,我無時不刻都在想著小蝸和她所在的地球。如你所說,我對她產生了愛情,這種愛情確實充滿著低級生物的握手、親吻以及洶涌澎湃的DNA交換,可你不知道的是,人類的愛情還意味著責任。責任,你知道嗎,這是多么高尚的一個詞。

如你所問,作為一個外星人,我能對地球人負什么責任?是的,我無法負責,我不能給我愛的人以自由,以安全,以未來,以責任。

我唯一能做的,是給她勇氣。

隊長,請允許我在這彌留之際給小蝸寫封信。小蝸:

認識你之前,我只是一個不(er)羈(B)的外星少年,數千年來一直獨自駕駛UFO往返于母星和地球,地球登陸點在成都金沙,導航標志就是那個太陽神鳥金箔。去過成都的人都知道,這個太陽神鳥金箔呈圓形,內層分布12條旋轉的齒狀光芒;外層由4只逆時針飛行的鳥組成,2001年出土后為世人贊嘆,很快成為中國文化遺產標志和成都的城市形象標志。

不過,我是后來才知道這一切的,這次駕駛UFO到成都準備降落時,我才發現導航金箔竟然消失?;艁y中飛碟重新搜索到了兩百萬個類似的太陽神鳥,后來才知道那些都是麻將一餅,海量的數據大大超出了UFO的計算能力,于是飛碟墜毀在露天麻將館的花壇里。幸存下來的我沒有任何能量補給,由于沒有身份證和學歷,我找不到好工作,只能靠打零工掙錢養活自己。

接下來是個悲催的屌絲奮斗史,我要租房,要穿衣,要支付電話費、網絡費、水費、電費、物管費,幸好我不交女朋友,不然都沒錢吃飯。因為生理原因,我的能耗很高,所以盡量吃高熱量的廉價食物,譬如白水蛋和方便面。后來,我買了假身份證和叉車證,在貨場做裝卸工,生活水平才慢慢提高。前段時間,我憑著踏實肯干外加在淘寶搞定的高校學歷,當上了主管,除了薪水大幅增加,還經常有紅包和回扣入賬。就在我甘于平凡,準備腳踏實地做一個普通中國人之時,我認識了你。

當然,這不是你的問題。

這是我們隊長的問題。遠在母星的隊長通過電波找到了我,告訴我即使派最近一艘飛碟來接我,也要等上500年。我真的不想再活五百年,在我的要求下,他答應我執行B方案—在地球上即刻死去,這樣我就會在母星重生。問題是我這樣的外星人在地球上沒有天敵,普通外力根本無法殺死我,唯一的可能性只有雷電,那種在百分之一秒內釋放上億伏高壓、百萬安強電流的巨大雷電才有可能劈死我。

于是,我手拽著風箏,懷揣著氣球,奔跑在崇山峻嶺之間,直到認識了你。

那是多美的一個夏日啊,天上烏云滾滾,地下狂風怒號,農民們飛快地揮鐮,在暴雨前搶收夏糧,我面帶笑容、步履輕盈,隨著墜在半空的箏線左右晃動,祈禱著來一道猛烈的雷電。當時,你大喊這是強對流天氣,要人們立刻躲起來。之后,你看到了我。那是多么關切的眼神啊,你鳳目圓睜,對我說:“那誰誰,你怎么還在放風箏?這就是個引雷器,你怎么還不撒手,是不是腦子有??!”

那日沒有雷暴,來的是風雹,把大地砸了個稀巴爛。你利落地安排鄉親們各種補救,我這才知道你原來是個學氣象大三學生。你說你最欽佩我這樣有實證精神的科學家。我忘不了你那滿懷欽佩和敬仰的眼神,也忘不了你同時呼吸急促、心跳加速。

后來,你屢屢壞我好事—驚雷前你撲倒我,山洪中你打撈我,變壓器下你關掉電閘,火藥桶中你澆滅引線……面對一次次求死不成,我嘗試過咒罵、惱怒、逃避,可命運始終牢牢地捏在你手里,難道,這就是所謂緣分?

前幾天,后山突發的泥石流卷走了你,那天電閃雷鳴、霹靂不停,我正好在山頭等死,順便隨手拉起了你。你當時熱淚盈眶,逼我點頭搖頭回答三個問題。

1、有沒有結婚。

2、有沒有愛過一個女人。

3、是不是為了救你可以犧牲生命。

在我搖頭搖頭再點頭之后,你就立刻封住我的嘴,抱著我不停地說你愿意你愿意,你什么都愿意。

小蝸,可能你真的想多了。

今天中午,隊長告訴我重生系統出了故障,弄不好我還要在地球再呆幾十年,于是我告訴你我的真實身份。你一次又一次搖頭,還開心地傻笑,直到我剛才頭冒天線,同時對自己磚砸斧劈,你才勉強相信,之后你憤怒地推開我,哭喊著質問為什么要把這些告訴你。

我想說我已經決定留在地球,和你在一起??删驮谀且豢?,對,就在幾分鐘前,這道晴空霹靂擊中了我,沒有任何征兆。于是,我成為一塊焦炭,眼不能看、口不能言,就這樣躺在你懷里,感覺到你的柔滑肌膚和連串淚滴。

你說:“我知道,你正回到你的星球。我想救活你,不是為了挽留你,我只是想對你說,我愛你。無論你是外星人,還是地球人;無論你貧窮,還是富裕,我愛你;無論你聰明,或者愚笨,高尚,或者卑微,我愛你;無論你身處何地,哪怕你幻化為灰,哪怕你已忘記這一切,我也愛你?!?/p>

小蝸,我很感動。你知道我是個外星人,沒什么文化,講不出動人的句子。我只是一塊焦炭,正在漸漸死去,我有點難過,又有點開心,腦海中回蕩著莫西子詩的歌聲—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

夔之門

我和娜姆的一見鐘情發生在郊外,那是個霞光滿地的黃昏,我正參加一個詩會,也就是幾個潦倒詩人湊份子尋處野地吃喝罵娘。有人吟出一句:“其實,鳥/并不全是飛的/有時它只是/一個字”,立刻引得眾人喝彩干杯。也有人不服氣,還一句“我是一個從天而降的語言打手/漢字是我自殺的高級旅館”,又是一片叫好和吹捧。

當時,我獨自坐在遠離他們的溪灘大卵石上,就著夕陽喝悶酒。夫子秦走來一把搶走酒瓶,他覺得我喝多了。

“我沒醉?!蔽以噲D拿回瓶子。

夫子秦把酒瓶藏到身后,“沒人像你這樣,失個戀就五年不上班,你需要一份工作?!?他非常嚴肅地說:“你不能把才華浪費在這些文藝腔的瞎扯淡中?!?/p>

我大聲告訴他:“人類在不停進化,最后進化成兩類人,一類是晚上睡覺,像你;另一類是白天睡覺,像我!”

遠處的詩人們聽到這句話后稱贊不已,他們紛紛舉杯示意,感嘆我的詩才。

正當我告訴夫子秦詩歌能陶冶情操,而情操是人與動物最大區別之時,一個女人從小溪對岸緩緩經過,她有意無意地看著我說:“夜有一千雙眼睛,可都是瞎的?!?/p>

我發誓,我立刻就愛上了她。

沖著她的窈窕背影,我對夫子秦說:“我要把她全身上下蓋滿私章,告訴眾人,此物只能借閱,不可占為己有?!?/p>

后來,夫子秦告訴我她叫娜姆,算個詩歌愛好者,好像是歌舞團的舞蹈演員,于是,我抱起一捧鮮花匆匆趕到劇場。

那天是正式演出前的最后一次彩排,觀眾坐滿了大半座位。我趕到時已是演出尾聲,只站了幾分鐘,還沒弄明白是歌舞表演還是舞臺劇,演員就出來謝幕了。我的女神很快出場,她妝容美艷、梨渦淺笑,劇院響起了滿堂彩。我沖上臺去,把鮮花遞到娜姆手中時,這時她雙眸滴翠,露出了驚異和喜悅。那一刻,我和她面對面站在舞臺正中,無數組燈光照著我們,就像王子和公主那樣為眾人矚目。我聽到臺下人們的竊竊私語和零星掌聲,我回過頭,只見觀眾席上一片黑暗,我知道,此刻他們眼中的我,光彩奪目、頭有光環,我覺得我有責任、有必要說點什么。

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靜靜說道:“光榮,屬于人民?!?/p>

臺下有人問,“這人是誰?”

有人回答:“不認識,好像搞破壞的?!?/p>

我想他們沒有聽清我那句無比正確的話,于是,我再次朗聲說道:“光榮!屬于人民!”

話音剛落,臺下的人朝我沖來,臺上的人從背后放倒了我。我看到那些燈光成為光帶,像關公的大刀那樣朝我劈來。

很久之后,我還一直都記得這一刻:我的意識混沌而模糊,但感官比任何時候都更靈敏,我用皮膚拼命嗅聞舞臺上的皮毛味、樟腦丸味、男人汗味、女人脂粉味和地板上的灰塵味,灰塵有腥味,像海水一樣。我沒有意識到絲毫危險,因為在此刻,我聽到了這輩子最動聽的聲音。

娜姆在喊:“別打他,他不是壞人?!?/p>

她又喊:“你們放開他,他是個詩人,他是我男人!”

娜姆不是漢族,但她說不清自己是什么民族。她在房間嚼爛草藥幫我敷傷時語焉不詳,只說她父親才講得清楚。不過,我很快就忘記了這個疑問,我們親吻和撫摸,然后再熱吻并無法自控地擁抱在一起,我們溫柔而猛烈,有時如紡紗,有時如劈柴……

天亮的時候,娜姆問我是否愿意娶她,我的小遲疑讓她有些不快,不過,在我高聲應允后她就立刻綻開了笑容,像九月的大麗花那樣。

娜姆要我立刻去她家拜見父親,她說那是三百公里以外的一個山寨,山很高,叫夔。

夔山果然很高,我們中午到了山腳,爬了一下午看到一座碉樓,娜姆才說到了。

這是一個石寨,所有的建筑都是由石片砌成,只有門窗是木制的。我猜測這個村寨與羌族有關,因為大多數屋頂都有一些白石頭,是典型的白石崇拜,可娜姆斷然否定,說他父親跟她強調過絕無關系。走過碉樓不久,有一截高約兩米的石墻,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者蹲在上面,漠然注視著我。這是我所見到的第一個娜姆的族人,我沖著他笑,甚至想行個大禮博個好印象。

老者俯視著我們,忽然喊道:“娜姆,你爸爸要死了,肚子脹得這么大?!彼p手比劃著,有籃球大小。

娜姆緊張地沖他點頭,拖著我飛快地走,一直走到甬道盡頭轉彎后,她才停下來對著我笑。

“你爸怎么了,我們送他去醫院吧?!蔽艺f。

“我爸沒事,” 她笑得更開心了,“默克舅舅逗我們玩呢?!?/p>

娜姆告訴我,默克舅舅是村寨的前任釋比,做釋比需要過人的才能,默克舅舅的才能是騙人。他年輕的時候相貌英俊,說起話來鏗鏘有力,再加上邏輯縝密以及強烈的感染力,旁人明知他可能在撒謊也仍經常上當。后來他年歲漸老卸任釋比,依然保留著這個習慣,每天穿著爛衣服隨口撒謊,直到欺騙成功,否則就會四肢乏力、面部呆滯、兩眼無神,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加蒼老。于是,寨子里的人便經常配合他,假裝被騙得團團轉。

說到這里,娜姆忽然收了話頭停下腳步,我抬頭一看,前面站著一位穿戴獸皮和鳥毛的中年人,他器宇軒昂、不茍言笑—這就是娜姆的爸爸,寨子的現任釋比。

跟釋比的見面如同受審,我獨自坐在一張狹長石桌的下首,另一端的釋比兩側分坐著默克舅舅和娜姆,背后還站著幾個壯漢,娜姆說那些都是她的大哥,她的大哥很多,我只記住了三大哥和十八大哥。

釋比問:“聽說你是個詩人?”

我答:“我寫過一些歌詞?!?/p>

這時,娜姆插話說我還會唱,這引起了釋比的興趣,但嘴里卻說:“不是詩人嗎?怕是說的比唱的好聽?!?/p>

娜姆一再給我使眼色,我只好聲嘶力竭地吼了幾句搖滾,這讓釋比和大哥們大為滿意。隨后娜姆又說我會跳舞,還領著忸怩的我隨她一起跳迪斯科,又引得釋比和眾人們連連點頭。

之后,我應釋比的要求介紹起個人情況,其間人們聽得津津有味,不時發出贊嘆的嘖嘖聲。末了,釋比忽然問:“你會說謊嗎?”

這個問題讓我茫然無措,在娜姆強烈的暗示下,我說:“小時候說過”。這個回答讓大家有些失望,默克舅舅甚至在輕輕搖頭。

釋比又問:“你偷過東西嗎?”

這時,所有人安靜而熱切地看著我,讓我覺得連呼吸都像在犯罪。

我說:“沒有,從來沒有?!?/p>

這時,所有人一陣嘆息,娜姆更是急地沖我連連擠眉。

我低頭思忖了片刻,站起來說:“等一下,我偷走了娜姆的心?!?/p>

大家先是一怔,然后是一片歡呼,還有人吹口哨和尖叫。

釋比為我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村寨正中的空地上燃起了篝火,族人和著鼓點跳著古老的舞蹈,大家喝酒吃肉、放聲高歌。之后我成為中心,男人們紛紛前來敬酒,女人們則端著酒壇不停地唱歌助興。我未曾經歷如此的熱烈氣氛,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就在我快要站不起來之時,釋比把我拍到一邊,讓我隨他走幾步。

那晚月光如水、清風徐來,釋比領我走到碉樓的最高處俯瞰整個村寨。

他說這是他的寨子,也是我的寨子。

他說他打算馬上為我們舉行婚禮,前提是我必須入贅,放棄城市生活。

他說如果我留下,他會把祖先傳下來的音樂、舞蹈、儺戲、祭祀、卜算、巫醫等盡數教會我,之后再把釋比之位傳給我。

這一切讓我深感知遇、痛哭流涕,我頭如搗蒜、連連稱是,我對釋比說對我這樣的詩人來說,這樣的生活堪稱完美,這些藝術能陶冶情操,而這恰恰是人與動物的根本區別。

釋比非常高興,他承諾除了這些傳承,還會讓默克舅舅和娜姆的大哥們教我說謊和偷竊。

說謊?

偷竊?

釋比說撒謊和偷竊是維持統治的基本手段,作為釋比必須非常熟悉。他強調說:“這是我們的傳統?!?/p>

酒勁下來后我離開了夔山,我行色匆匆,甚至沒有和心愛的娜姆道別。我連滾帶爬沖到了山腳,惹得周遭狗吠四起。

回去當天我就到夫子秦介紹的公司見面,之后成為一個循規蹈矩的城市白領,每天工作十四個小時,被上司的上司們塑為員工模范。

之后,我不再談論詩歌,也不看電影,同時遠離與歌舞有關的各種聚會。我抵制宗教、蔑視神秘主義,嘲笑一切所謂的藝術,家中的藏書也一賣而空,連報紙和雜志都不留下。

我厭惡同事們以工作為名有意無意的曖昧,他們擠眉弄眼、明約暗戀,敗壞了純潔的同事關系。

我不碰煙酒、不入飯局,除了睡覺,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公司里,一個工作完成了我再創造新的工作,實在沒事,我就去洗手間擦拭便池,一遍一遍,直到锃亮如新。

秋天的時候我升職做了主管,初冬時我又晉升為總監,不久我簽下一個大單,毛利有五百多萬。作為乙方代表,我不得不參加對方邀約的飯局,破例喝了酒又破例去唱歌。那天,一個叫沈教授的甲方顧問出盡了風頭,他出口成章,妙語連珠,音域遼闊又酒量過人,但凡舉杯他必一飲而盡,唱歌時不僅音調準確、吐字清晰,還會蒙古呼麥那樣的胸腹共鳴。歌局結束時沈教授有些醉意,最后才離開包房,領導讓我將他送到酒店,順便搞好關系,有利于合同的執行。

車上我跟沈教授說起剛才的胸腹共鳴唱法。他說這是一種遠古的發音法,用于祭祀時與上天交談,只是發聲比現在的蒙古呼麥更加醇厚,共鳴音也更低。他瞄了我一眼說:“我覺得你聽過?!蔽腋尚χ鴨査麨楹芜@樣說。

他說這事說來話長,涉及到一些遠古傳說。

沈教授告訴我,在遠古時期,東方的黃帝聯合南方的炎帝,一起去攻打西方的蚩尤,蚩尤兵強馬壯、驍勇善戰,炎帝和黃帝打不過,只好跟他講和,但講和的某天又在夜里發兵偷襲,于是蚩尤大敗逃進了深山。周圍的部落循例繼續向蚩尤進貢,不過由于只有蚩尤部落能掌握著文字和祭祀,其他部落只能從事生產勞動,沒有資格接觸這些文化,隨著蚩尤死去代代更迭,只靠口口相傳的其他部落慢慢忘記了傳統,而蚩尤部落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小,最后再沒有部落向他們進貢。于是,他們就開始強搶硬奪,力不從心后慢慢演化成偷與騙。

我悶了半天,喃喃自語:“他們為什么不自己勞動呢?”

沈教授笑著說:“他們自認是神靈的使者,不能從事低賤的勞動,他們只會吟詩歌舞,這些都來源于高貴的祭禮?!?/p>

我問他怎么知道這一切。

他說:“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秘密,我們都不問,好不好?!?/p>

說罷,他放聲大笑。

我也大笑,還有點想哭。

到酒店時沈教授說要去方便一下,進洗手間前他忽然無頭無尾地說釋比是可以改變傳統的。

這句話驀地打到我的心里,令我怔怔站在大堂中央。

沈教授一直沒有出來,我尋遍洗手間最后只看到他脫下的西服。酒店門外傳來一陣嘈雜,門童正叱責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我心念一動沖到門外,只見那乞丐已經走到大街對面,他回頭沖我一笑,果然就是默克舅舅。馬路對面的默克舅舅朝我隔空說話,這聲音醇厚而清晰,神奇地穿越了嘈雜的車水馬龍。

大車過后,默克舅舅不見蹤影,只有他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回蕩—“其實,我說的謊都是真的?!?/p>

我愛你,親愛的姑娘,請讓我為你揭開紅妝。

紀念辛亥革命一百零三周年

1、青衫

老七再次見到青衫時,已是二十年后。

此時青衫已是大航地產董事總經理,做過好些商業項目。他對過往諱莫如深,很少人知道他是靠當兵時團長的表兄—現任市長而發跡的。

青衫為人豪爽,項目前期費用給得很高,遇到哪位兄弟拆遷時惹了事,他給錢給物毫不含糊,承接業務的拆遷公司上上下下都尊他為大哥。青衫素來沉穩,但這次剛見完市長,就立刻趕到拆遷公司發了一通火。

“你們這些流氓黑社會,”青衫的聲調有些抖,“自從打下了江山,就養成了國企的壞毛病,每天一張報紙一杯茶,你們的戰斗力、執行力到哪里去了?”

令青衫大動肝火的是豬市街改造項目,卡在幾個釘子戶上已經三個多月,剛才市長跟他強調這是政治任務,當中的紀念館務必要在辛亥革命一百零三周年以前建好。

拆遷公司的幾個老大暗自叫屈,豬市街其實并不難拆,麻煩的是那個32號大院,其中最大的一戶串聯大院其他住戶堅決不簽協議,偏偏這戶主白白又是青衫的初戀情人,頗有幾分姿色,難保他們不會舊情復燃,一時間兄弟們左右為難,便拖了下來。

“不換思想就換人!”青衫說,“我看有必要引入競爭?!?/p>

青衫的方案是廣發英雄帖,邀請各地拆遷隊前來參加比賽,誰先拆下了32號,就把整個豬市街的拆遷業務交給誰。

2、赤神

對于青衫的奇思妙想,拆遷公司的幾個老大起初不以為意,哥幾個素以心狠手辣聞名,輩分又高,操社會的誰敢不給面子,可接下來幾天各地江湖朋友紛至沓來、接風洗塵應接不暇,哥幾個感到不太對勁。他們清楚,這些人表面謙恭有加,骨子里卻是對拆遷豬市街志在必得—這個業務意義非凡,一旦據此搭上本地政商大腕,將來在多項業務中都可分一杯羹。

這些拆遷隊各有所長,放蛇的、裝鬼的、制造噪音的、威脅的、猥褻的、欺騙的,花樣繁復、手段眾多,看起來32號撐不了幾天。幾個老大心中焦躁,又想不出辦法能繞開白白搶先拆下32號,這時,有人想到了赤神。

赤神本是個純粹的屠夫,以前一直供養著張爺廟,后來拜一個茅山老道為師,就改奉三清真人,成天忙著裝神弄鬼。

那天,赤神正坐在電視前看追一部叫《潛伏》的電視劇,在幾個老大痛陳“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豪言“為榮譽而戰”后,他很快想出了辦法。

赤神的思路很清晰,既然搶先強拆既無成算又投鼠忌器,還不如安排釘子打入32號內部,團結住戶們暴力抗拆。他說: “秘密支持、暗通情報、要錢給錢、要物給物?!?/p>

3、老七

老大們物色的釘子就是老七,不過他們當時并不知道這老七與青衫是世交,青衫父親以補鞋為業,老七的父親則是個菜販,當年都在豬市街討生活。不過,青衫與老七關系卻很一般,原因是兩人志向不同,少年青衫的理想是成為軍人,在戰場上奮勇殺敵;而老七則夢想做個城管隊員,這樣他們全家就可以在豬市街的任何地方賣任何東西。

老七輟學后販過很多東西,賣菜、賣水果、賣煎餅、賣烤紅薯,十幾年來,老七久病成良醫,與城管隊員日漸熟悉,如果不是副隊長認為他腦子缺根弦而極力反對,牛高馬大的老七應該在多年前就穿上這身制服。

那天,拆遷公司的一個老大找到老七,說會給他一大筆錢,但老七并不答應,說自己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不能跟拆遷公司的壞蛋們同流合污。后來這老大騙他說32號是辛亥革命舊址,開發商為了利益找了各地拆遷隊前來強拆,這立刻激起了老七的英雄主義情結,再加上老大說事成之后能安排他進城管隊,而且保證不是臨時工,老七于是改變主意,他說會像黑白電影中的偵查員那樣,保持單線聯系。

4、沙沙

豬市街32號是處兩進的老宅,舊時為白家公館,四九鼎革之后成為公房,最多時住了十來戶。白白兩歲之后,政府開始陸續清退住戶,將正宅還給她家,剩下幾戶因歷史遺留問題而繼續居住。拆遷公司讓老七去租住32號里沙家的空房,沙家早幾年就搬去新城的電梯公寓,去年沙家的獨生女兒沙沙離婚后住了回來,不過她很快嫌這老屋陰濕又另尋了住處。今年開始拆遷談判,沙沙便叫小祺住進來幫忙守著房子。小祺和沙沙是小學同學,算起來單戀了沙沙二十年,沙沙一直佯作不知,有事只管將小祺呼來喚去。

那天沙沙帶著老七看房時,小祺剛好下班回來。他不同意分一間房租給老七,表示自己可以支付全部租金。老七對此非常不滿,當場拍出一萬元鈔票,這讓本有些猶豫的沙沙立刻笑逐顏開,將鑰匙拱手奉上。小祺無可奈何,默默將那房墻上沙沙的歷年獎狀取下,轉貼到自己房中。

5、小祺

老七來32號住下后,很快博得大家信任,他把男人們分為兩個小隊輪流值班,大門、墻角、屋頂都設置了觀察哨,女人們負責后勤瑣事,所有人外出時一律組隊,絕不允許放單。此外,各戶寵物也集中起來,負責護院、驗食、抓蛇,一條杜賓和另一條黑背還每天接受攻擊性訓練。

老七的才能得到了充分發揮,無論是組織訓練、修筑工事,還是制作陷阱、架設機關,他都斗志昂揚。被他的無私精神所感召,住戶們擰成了一根繩,飯前合唱“團結就是力量”,晚上集合點名后統一睡覺。

不過,小祺根本不相信老七“唇亡齒寒”的鬼話—老七家在七八個站外,中間隔了好幾個街區,哪門子的“唇齒相依”?他對老七“偉大的國際主義者”的動機產生了巨大懷疑,就像他之前也懷疑白求恩、格瓦拉和雷鋒一樣。小祺的質疑觸怒了眾人,大家指責他自私、狹隘,居然不理解“情操”和“情懷”,白念了幾年大學。小祺很快被邊緣化,人們用異樣的眼神看他,用輕佻的口吻跟他說話,任何訓練與會議都不叫他。小祺感到孤獨,只好靠讀書來打發時光。

6、白白

小祺的平靜很快被打破,那天他在下班途中被沙沙截住。沙沙讓他回家住,不用再幫自己照看房子,說大家覺得同樣是外援,他遠不如老七“無產階級革命更為徹底”。小祺開始申辯,說暴力不能解決一切,最終要回到談判桌來。

“有人懷疑你是內奸,”沙沙打斷小祺的話頭,“他們還懷疑我?!?/p>

小祺覺得這流言玷污了他對沙沙的真愛,憤怒地表示要找老七拿枝火藥槍,像周潤發那樣同流氓們展開巷戰。沙沙再次打斷小祺,她不僅要他離開,還希望他想辦法讓老七也一并離開,她承認已經簽了拆遷協議,因為對方開出的價碼實在太高。小祺說這房子是白家祖業,不是賠償多少的問題,他批評沙沙“不能替白白拿主意,這房子不能拆?!?/p>

幾天之后,白白發現事情正在起變化,住戶們以各種理由陸續離開。面對老七的詰問,他們要么閃爍其詞,要么對“逃跑主義”和“投降主義”的指責呲之以鼻。白白知道大家為何離開,因為那幫外地人也找過她,許以兩倍市價的補償款。白白感到無比郁結和莫大委屈,這時她想到了老三。

7、老三

白白撥通老三電話,沒講幾句就情緒失控,她向他哭訴自己的無助,語無倫次地說這房子的過去,說她的童年,說她的少女時代,說她和他的約會。

“房子拆了就什么都沒有了?!彼窟罂?。白白并不知道老三現在叫青衫,當年的情人就是現在正處心積慮想拆她家房子的開發商,半年前他們聯系上后,她一直以為他真是個在外地上班的公司職員。電話那頭的青衫覺得這么拖下去不是個辦法,決定找沙沙幫忙說服白白妥協。

沙沙和青衫算是熟人,熟到連小時候認識都可忽略不計,沙沙的離婚就是拜他所賜,兩人去年偶遇后即有染,不久被人撞破。眼見沙沙離婚,青衫給了一輛進口小車了斷瓜葛,兩人便不再聯系。今年拆遷伊始,青衫找到她,給了一筆錢要她配合拆遷,還要她保守秘密,尤其不能讓白白知道真相。

這天兩人見面,看在青衫又給了一大筆錢的分上,沙沙告知最近好幾家拆遷隊都跟她搭上了線,送錢送物,各有所圖。沙沙的交底令青衫改變了想法,他決定和白白挑明關系,盡快拆掉豬市街32號。

8、眾人

沙沙向白白講明青衫的真實身份,白白的震驚無以復加,她在網上搜索到青衫的新聞圖片后,憤怒中撥通了他的手機,卻又急又氣說不出一個字來。青衫料定沙沙已說破,便立即趕到32號。

白白設想過與老三重逢的各種場面,無不充滿著溫情與浪漫,而此時真正出現在面前的青衫,卻是渾身大牌、剃平頭夾手包、腆著肚子香水濃烈的市儈商人。白白滿腦子都是被欺騙和被算計的悲憤,她想厲聲質問,可在青衫一聲軟軟的“白白”后,憤怒瞬間消解。正在屋角巡查的老七聞訊沖過來,半途被沙沙截住,偌大的院子再無他人,只聽秋蟬在樹上興奮聒鳴。

白白和青衫面對而立,寒暄后開始敘舊,兩人自覺吊詭又沒有勇氣岔開話題,于是只好繼續回憶。當年的32號是豬市街的天堂,白白是學習委員,父母又是老師,成立了學習小組就在這里溫功課、做作業。白白的爺爺是留洋博士,崇尚西式教育,推崇興趣學習,死記硬背要求甚少,小孩們可以不受約束地讀小說、看電視、做游戲。在這里白白和老三兩情相悅,在這里小祺開始苦戀沙沙,在這里老三失手摔壞了黑板,后來和鞋匠父親一起將黑板重新粘好。入伍那天,老三用粉筆在黑板背面鄭重寫下“我愛白白”,令白白好幾天對著黑板哭得梨花帶雨……

“別拆,我求你了?!卑装渍f。

“這是市上的項目?!鼻嗌罁u頭。

白白嘆口氣接過拆遷協議,青衫當即承諾會給以十倍乃至二十倍的豐厚補償。這時,老七沖上前來將協議撕得粉碎,并把青衫攆出院門,一邊咒罵他的骯臟和罪惡。青衫讓拆遷公司的老大隔墻喊話,命令老七無條件配合拆遷,起初老七還怒斥對方是“叛徒”和“蒲志高”,后來就不加理會,獨自高唱“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 ”

9、工長

半個小時后,青衫下定決心,他要各拆遷隊擱置爭議,結成“統一戰線”進行最后的聯合拆遷。各路人馬和挖掘機相繼進場,這時32號大院中只剩白白、老七和聞訊趕到的小祺。

老七對拆遷公司老大的喊話置之不理,他匍匐在房頂,身旁擺滿了自制汽油彈和滅火器做成的土炸彈;白白坐在書房中,靜靜翻看著老書;小祺則背靠院中的大榕,望著沙家窗欞發呆。

老七的抵抗頗為壯烈,當他將彈藥消耗殆盡,聯合拆遷隊朝他扔出鋪天蓋地的啤酒瓶。老七頭破血流,面色死灰,眼中滿是不屈與不屑。陣陣殺聲驚醒了小祺,就在他猶豫是否爬上屋頂支援時,老七已經悄然離去。

夯退了眾人口中的“2B英雄”后,聯合拆遷隊視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祺和白白為無物。工長帶著幾個工人徑直走入院中,一邊用對講機向青衫實時報告。

挖掘機推倒圍墻,工人開始拆屋,這時工長發現房壁上有東西,他用對講機向青衫匯報有一層重一層的標語,問是否須要保留。

“寫著‘人民的根本利益’,”工長說,“可能值點錢?!?/p>

“新貨,不值錢?!鼻嗌勒f,“這是三個代表?!?/p>

“這層呢?”工長接著匯報,“八億人民,不斗行嗎?”

“文革的,和萬壽無疆一類,太多太濫不值錢,”青衫說,“你看看有沒有永遠健康?!?/p>

“這層是解放全中國?!惫らL念完又補充,“國是繁體字”。

“四九前的,這層有點意思,”青衫說,“先留著?!?/p>

“軍民合作,驅逐日寇?!惫らL又念。

“這是好東西,”青衫有些興奮,“小心一點,領導最喜歡抗日?!?/p>

“夾墻里有好多小木板,還寫了毛筆字?!惫らL問,“這個要不要?趙爾豐先捕蒲、羅,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保自救。 ”

“趙爾豐?”青衫不清楚年代,只說別碰碎了。

“水電報,這個是保路運動的水電報?!毙§鳑_過來擋住挖掘機鏟斗,說這房子肯定是歷史舊址絕對不能拆。

“領導,要不通知文管來看看?”工長說,“可能真的跟那革命有關,小木板下面還有本花名冊?!?/p>

10、隊員

青衫親自走進現場,對據理力爭的白白視而不見,他當著兩人的面將一塊水電報踏成碎片,又接過冊子掏出打火機。小祺意識到青衫想要毀滅證據,離開鏟斗猛撲過來,隨行的拆遷隊員乘機把小祺放翻,接著把掙扎不已的白白抬出現場。青衫指揮工長立即作業,說夜長夢多免生枝節。

鏟斗揮舞,老屋轟塌,風塵之上,殘垣斷壁。

小祺爬起來抱住鏟斗,一邊高聲呼救。青衫的保鏢試圖擒拿小祺,驀地發現小祺手里多了枝火藥槍已對準他。青衫見狀帶著保鏢和工人們落荒而逃,拆遷行動也隨之陷入膠著。好幾個外地老大向青衫主動請纓,而急于表現的本地老大干脆不打招呼讓三個隊員率先上前,其中的兩人一左一右慢慢靠近,剩下一個則乘機爬入挖掘機駕駛室。

小祺用槍交替指著兩人,場外的沙沙見狀高呼小祺危險要他快跑。小祺下不了手干脆掉轉槍口對準自己,這時鏟斗猛撞過來,砸倒了小祺也砸倒了一面墻壁,小祺頓時被掩埋進廢墟之中,慘叫了一聲便再無聲息。

小祺被挖出來時滿是血跡,歇斯底里的沙沙對著青衫又咬又踢。青衫讓工長去處理尸體,又下令施工隊繼續拆除,此時人群一陣騷動,一隊城管隊員分開人群進入現場,這彪人馬行色匆匆,提著鍋、拿著秤、捏著燒烤、夾著小幾,青衫忽然發現其中沒穿制服的那個居然是老七。

拆遷公司老大湊上前去說大水沖了龍王廟,和幾任城管隊長都是哥們。領頭城管說自己頭頂國徽依法行政你們算什么東西。拆遷公司老大不慍不怒說也是依法拆除,強調這是市上的重點工程。領頭城管不以為然稱未接通知并讓他們拿出占道施工手續。

“沒有手續就是違法?!背枪苓@樣聲明。

“你們隊長算什么東西?”拆遷公司老大還以顏色。

他話音未落先挨上一記耳光,雙方隊員于是大打出手,至少鏖戰了十來分鐘。有備而來的城管隊員們如蛟龍出海、猛虎下山,最后取得了統治級的勝利。

11、市長

辛亥革命一百零三周年那天,豬市街的辛亥革命紀念館舉行了隆重的開館儀式,市長親自剪彩并致辭。會后他告訴青衫,整個豬市街片區的改造重建都要像32號那樣,秉持“修舊如舊”的標準,就像從來沒有拆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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