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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志異》與“四書”

2016-01-11 10:01趙伯陶
蒲松齡研究 2015年4期
關鍵詞:四書借鑒聊齋志異

趙伯陶

摘要:作為中國儒家的傳統經典,“四書”是封建時代讀書人的人生教科書,它包括《大學》《中庸》《論語》《孟子》,明清科舉考試的八股文寫作,從命題到內容皆與“四書”須臾難離,其重要性超越“五經”,“四書文”的寫作是科舉中式與否的主要依據。蒲松齡奮戰場屋大半世,于“四書”自然是如數家珍。其凝結大半生心血的《聊齋志異》寫作受到“四書”的影響不言而喻,無論有意無意,從詞語、句式乃至使事用典等,我們都可以發現這種影響的深刻性與廣泛性。這對于我們探討這部文言短篇小說集的寫作技巧問題大有助益,對于小說文本的??北嫖鲆约敖袢俗⑨屩械挠嘘P誤讀或錯解也有一定的廓清作用。

關鍵詞:聊齋志異;四書;注釋;借鑒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識碼:A

蒲松齡腹笥深厚,寫作小說使事用典信手拈來,如鹽著水中渾然無跡。作者對于“四書”(其實主要是《論語》和《孟子》)語詞的一般性借鑒、某些特殊句式的模擬乃至有關情境的化用,大多當屬作者于“四書”潛移默化中的涉筆成趣,并非刻意而為。如卷一《耿十八》:“守固佳,嫁亦恒情。明言之,庸何傷?” [1] 278這幾句話并不難懂,“庸何傷”的三字反詰語,與《論語·先進》“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兩句當有關聯 [2] 119。庸,副詞,意謂“豈”,“難道”;傷,妨礙。諸如此類的語詞借鑒,《聊齋志異》中在所多有,不勝枚舉,不注明其出處,亦無關理解問題。但《聊齋志異》有一些借鑒“四書”的語詞,不明其書證,今人解讀或產生某種偏差,原文或有的調侃意味也喪失殆盡。如卷一《耳中人》:“一日,方趺坐,聞耳中小語如蠅,曰:‘可以見矣。開目即不復聞;合眸定息,又聞如故。謂是丹將成,竊喜?!?[1] 7朱其鎧主編《全本新注聊齋志異》(以下簡稱“朱注本”)注云:“可以見(xiàn現)矣:可以現形了。見,通‘現?!?[3] 5其實“可以見矣”四字語本《孟子·滕文公上》:“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4] 134大意是:墨家信徒夷之求見孟子,孟子稱病未見;過了一段時間,夷之再次求見,孟子就說了以下一段話:“現在我可以相見了。但若不直言,道理難以顯現;我姑且直言相告吧?!庇帧睹献印る墓隆罚骸肮珜O丑問曰:‘不見諸侯何義?孟子曰:‘古者不為臣不見。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閉門而不納,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見矣?!?[4] 152大意是:公孫丑一次問孟子:“不主動拜見諸侯,有何道理?”孟子回答:“在古代,若非諸侯的臣屬,就不主動求見。段干木為逃避魏文侯跳墻而去,泄柳也曾緊閉大門不見魯穆公,這未免太過分了。如果被逼相見,也不妨可以一見?!逼阉升g小說中的主人公譚晉玄因練類似今天氣功的“導引之術”而走火入魔,聽耳中有人小聲說“可以見矣”,就誤認為自己“內丹”將成,于是擇機再以“可以見矣”四字為答,不料耳中有小人躍出離身,因受鄰人來訪驚嚇而難以原路返回,譚晉玄從此患“顛疾”,醫藥半年方痊愈。這個故事無非講練功出偏事,系根據鄉里傳聞之事記述成篇,并非全憑虛構。小說中主人公幻聽、幻視等狀況皆已出現,屬于典型的精神錯亂?!翱梢砸娨印眱纱纬霈F,雖屬日常習用語,卻因攜帶有科舉時代的讀書人耳熟能詳的《四書》信息而不無調侃意味。今人閱讀也只有明其書證才能真正體味到作者的風趣敘事與狡黠的用筆追求。

清代為《聊齋志異》作注者有呂湛恩與何垠兩家,凡遇有關“四書”的語詞或典故,多不出注,原因即在于當時能夠閱讀《聊齋志異》的讀書人大都對“四書”爛熟于心,讀到相關語詞,自可會心,若出注,反成蛇足。然而今天的讀者早已沒有舊時讀書人的文化背景,對于“四書”典若不出注,雖有可能并無理解上的障礙,卻由于相關信息的缺失,難以體味小說用語措辭的妙處所在?!读凝S志異》中的有關篇目語詞與“四書”密切關聯,可分以下四個方面加以論述。

一、對“四書”語詞的一般性借鑒

卷一《嬰寧》:“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隱約相窺。媼喚:‘小榮!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噭聲而應?!?[1] 221 “作黍”即做黍米飯,系從《論語·微子》化出:“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2] 196后世常以“作黍”為準備家常飯誠意待客之謙稱。卷二《九山王》:“今遣兒女輩作黍,幸一垂顧?!?[1] 352卷五《柳生》:“但勿問,宜速作黍?!?[1] 1140卷七《云蘿公主》:“或朋舊相詣,輒竊聽之:論文則瀹茗作黍;若恣諧謔,則惡聲逐客矣?!?[1] 1858卷七《湘裙》:“湘裙欲出作黍,伯辭曰:‘弟事未辦,我不遑暇?!?[1] 1930 《聊齋》一共有五篇皆以“作黍”為備飯待客之語,這屬于對“四書”語詞的一般性借鑒。卷一《胡四姐》:“四姐怨生曰:‘君不長進,與騷狐相匹偶,不可復近!遂悻悻欲去?!?[1] 294卷五《江城》:“翁姑沸噪,略不顧瞻;撻至數十,始悻悻以去?!?[1] 1280所謂“悻悻”,即怨恨失意的樣子,語本《孟子·公孫丑下》:“諫于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見于其面?!?[4] 108此兩例也屬于對于“四書”語詞的一般性借鑒。

諸如此類情況者,《聊齋志異》在所多有。如卷三《狐妾》:“內言曰:‘主人未嘗預囑,咄嗟何以辦?既而曰:‘無已,其假之?!?[1] 606所謂“無已”即“不得已”,語本《孟子·梁惠王下》:“是謀非吾所能及也,無已,則有一焉?!?[4] 49卷八《樂仲》:“辛哭告父,父不知何時已僵,衣冠儼然?!?[1] 2228所謂“儼然”,即嚴肅莊重的樣子,語本《論語·堯曰》:“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2] 210蒲松齡將“衣冠”與“儼然”兩者連用,顯然脫胎于《論語》。

以上所舉諸例,讀者于此類語詞不明出典,并不妨礙對小說意韻的把握;然而《聊齋》有一些語詞借鑒雖也屬于一般性的,卻以明其出處更能喚起讀者閱讀的趣味。如卷二《黃九郎》:“今某從下流而忘返,舍正路而不由?!?[1] 466卷三《賭符》“及遭敗后我方思,已作下流之物” [1] 622兩例中“下流”二字,比喻眾惡所歸的地位,語本《論語·子張》:“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彼涡蠒m疏:“謂為惡行而處人下,若地形卑下,則眾流所歸,人之為惡處下,眾惡所歸?!?[5] 2532其中第一例“舍正路”句,意謂男子同性相戀違背通常男女交合之道,語本《孟子·離婁上》:“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曠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4] 172遇到這一類語詞借鑒,今天的注家若不注出《論語》《孟子》的書證,《聊齋》作者的有關價值取向與用詞之巧就有被忽視的可能。又如卷二《小二》:“女憮然為間,豁然夢覺?!?[1] 553卷六《嫦娥》:“嫦娥乃掐其耳,逾刻釋手,顛當憮然為間,忽若夢醒?!?[1] 1587兩例中“憮然為間”云云,意謂茫然自失了一會兒,語本《孟子·滕文公上》:“夷子憮然為間,曰:‘命之矣?!彼沃祆浼ⅲ骸皯撊?,茫然自失之貌。為間者,有頃之間也?!?[6] 77有注本注“憮然為間”,謂其語出《論語·微子》,不確。卷七《胭脂》:“少年俯其首,趨而去?!?[1] 1986所謂“趨”屬于古代的一種禮節,即以碎步疾行表示敬意?!墩撜Z·子罕》:“子見齊衰者、冕衣裳者與瞽者,見之,雖少,必作;過之,必趨?!?[2] 89蒲松齡用“趨而去”形容鄂生瞥見胭脂一剎那的情態,顯然是著意借鑒《論語》語詞刻畫鄂生循規蹈矩、尊重婦女的儒生面貌,并非閑筆,明其書證十分必要。以筆者所見各種當今注本于“趨”皆未出注,確屬缺憾。

《聊齋》借鑒“四書”語詞,若系詞組,今天的注家注明其書證,對于讀者理解小說遣詞造句之趣尤有助益。如卷五《江城》:“有夫妻而不能歡,有姑嫜而不能事,是誠何心!” [1] 1286所謂“是誠何心”,意謂這個連我自己也不懂是什么心理。四字語本《孟子·梁惠王上》:“是誠何心哉?我非愛其財而易之以羊也?!?[4] 15卷五《二商》:“一日,泣為母請粟,商妻欲勿與,二商念其孝,按月廩給之?!?[1] 1346所謂“為母請粟”,意謂請求給與其母糧食,并不難理解,然而若明其書證,則其間所富含情韻義呼之欲出。四字語本《論語·雍也》:“子華使于齊,冉子為其母請粟?!?[2] 55孔子的學生公西子華出使齊國,孔子的另一位弟子冉有再三替子華的母親請求增加小米的饋贈。最后冉有一下給與其母小米八十石,孔子不以為然,認為子華家并不貧窮,“君子周急不繼富”,意即君子只做雪里送炭的事情,不去錦上添花。有此書證,小說中“按月廩給之”一語就有了“周急”的深層涵義,二商對其兄大商一家的骨肉深情也就和盤托出了。這篇小說篇末“異史氏曰”有云:“聞大商一介不輕取予,亦狷潔自好者也?!逼渲小耙唤椤?,謂微小的事物,《孟子·萬章上》:“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睗h趙岐注:“一介草不以與人,亦不以取于人也?!?[5] 2738蒲松齡之所以在篇末突然以“狷潔自好”評價大商,原因即在于《孟子》在《萬章上》中另有對于舜妥善處理與其弟象關系的記述,連類而及,蒲松齡也不得不再作周章,為商姓兄弟原本心無芥蒂的基礎補上一筆。明此書證,不但可見作者對于二商兄弟關系書寫刻畫的分寸把握,而且更可知《聊齋》創作借鑒“四書”相關文字的曲折過程?!抖獭返膶懽魉夭幕蛉∽攒熘輦髀?,康熙年間,莒州一帶天災、地震頻仍,饑荒不斷,以之為背景描寫家庭倫理關系的變遷,未必純屬虛構。作者“異史氏曰”又云:“二商以貧始,以素封終。為人何所長?但不甚遵閫教耳?!?[1] 1346將兄弟失和的原因完全歸罪于妯娌間的矛盾,這或許與蒲松齡的早年家庭經歷有關。蒲松齡有《述劉氏行實》一文,是為紀念其亡妻劉氏而撰寫,文中談及妻子“不及諸宛若慧黠”,而妯娌間“呶呶者競長舌無已時” [7] 1308,這終于導致兄弟分家。其間無奈與悲涼之感,情見乎辭。正是有感于自家兄弟早年不和的難言之隱,致令作者對于大商“狷潔自好”的性格加以肯定,對于二商“不甚遵閫教”的行為由衷欽佩,從而創作有關兄弟題材的小說時,就飽含悲天憫人之情,刻畫情景逼真,富于勸人為善的感染力。

卷六《夏雪》借氣候反常一事,通過人際稱謂的變遷,暴露當時社會世風日下的現實。篇末“異史氏曰”有云:“初由于小人之諂,而因得貴倨者之悅,居之不疑,而紛紛者遂遍天下矣?!?[1] 1564所謂“居之不疑”,即自以為是而不加疑惑,語本《論語·顏淵》:“夫達也者,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在邦必達,在家必達。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在邦必聞,在家必聞?!彼涡蠒m疏:“‘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者,此言佞人色則假取仁者之色,而行則違之,安居其偽而不自疑也?!?[5] 2504顯然,對于“居之不疑”四字,注家若不引《論語》為書證,小說言辭間強烈的諷刺意味就會大為削弱。

卷三《青梅》是舊時文人在極度自戀中描述“天生佳麗,固將以報名賢”的白日夢幻想,但其間又輔以正直士人的道德自律:“卿愛我,謂我賢也?;枰怪?,自好者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 [1] 660 “自好者”二句,意謂賢良士人絕不會發生男女茍且之事,語本《孟子·萬章上》:“鄉黨自好者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宋朱熹集注:“自好,自愛其身之人也?!?[6] 140這一對話屬于直接抄錄《孟子》中成句,除表明小說男主人公為儒家堅定信徒的身份外,也言簡意賅地傳達出作者的人生價值取向,今天的注家自當注引書證。

《聊齋志異》對“四書”語詞的借鑒,有時并非完全照搬,而是適當加以化用。卷六《呂無病》描寫自居妾位的呂無病對驕悍正室王天官女的小心侍奉的情態:“無病鞠躬屏氣,承望顏色,而婦終不快?!?[1] 1636所謂“鞠躬屏氣”,即恭順謹慎,因畏懼而幾乎抑止呼吸,四字化用脫胎于《論語·鄉黨》:“攝齊升堂,鞠躬如也,屏氣似不息者?!?[2] 98卷七《珊瑚》中以虐待兒媳聞名的沈氏自辯之語有云:“嗚乎冤哉!謂我木石鹿豕耶!具有口鼻,豈有觸香臭而不知者?” [1] 2047所謂“木石鹿豕”,即木頭、石塊,鹿與豬,形容山野無知覺、無感情之物,四字化用脫胎于《孟子·盡心上》:“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其所以異于深山之野人者幾希?!?[4] 307以上兩例皆巧用“四書”成句并加以變化,其取意與“四書”的聯系,不能忽視;注家凡遇此情況,自不可掉以輕心。

二、對“四書”語詞的調侃性借鑒

《聊齋志異》有時借用“四書”中語,故意帶有一定的調侃意味,讀者如若不明書證,蒲松齡小說文筆的詼諧風格就難以會心。語詞的調侃性借鑒較比一般性借鑒更為靈活生動。

卷一《賈兒》:“楚某翁,賈于外。婦獨居,夢與人交,醒而捫之,小丈夫也。察其情,與人異,知為狐?!?[1] 185所謂“小丈夫”,本來喻指庸俗而見識短淺的人,語本《孟子·公孫丑下》:“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諫于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見于其面,去則窮日之力而后宿哉?” [4] 108小說中則轉義形容雄狐的身材與性器皆較小,若明其書證自可令讀者莞爾解頤。卷二《蓮香》:“彼連宵為我作巫醫,請勿為懟,情好在我?!?[1] 326這是桑生對鬼女李氏評說狐女蓮香真心救助自己的一番肺腑之言。所謂“巫醫”,本指巫師和醫師,語本《論語·子路》:“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善夫!”宋邢昺疏:“巫主接神除邪,醫主療病?!?[5] 2508蓮香的“巫醫”身份屬于一身而二任,若不明其書證,則蒲松齡有意藏前“人而無恒”之“恒心”,就難以顯現,調侃語氣中自有形容桑生由衷感謝蓮香數夜通宵為自己不懈努力祛除陰毒的用心。

在小說人物對話中巧妙運用“四書”中語并略加改動,也是蒲松齡對“四書”語詞調侃性借鑒的一種展示。卷二《白于玉》:“白曰:‘胡久不娶?笑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白亦笑曰:‘王請無好小色?!?[1] 497這是志在功名的吳筠與仙家白于玉的一番趣味橫生的對話?!肮讶擞屑病倍?,系借用《孟子》中齊宣王與孟子之有關對話,吳筠自我調侃地婉轉道出自己懷戀葛太史女的隱衷?!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骸巴踉唬骸讶擞屑?,寡人好色。對曰:‘昔者太王好色,愛厥妃?!对姟吩疲骸肮殴珌嵏?,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碑斒菚r也,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4] 37其大意是:齊宣王認為自己有喜愛女人的毛病,不利于實行王政。孟子就加以解勸說:“從前周文王的祖父太王古公亶父也喜愛女人,與其妻太姜相愛?!对娊洝ご笱拧ぞd》中就有對太王與太姜驅馬巡視漆水、岐山,以尋求宅地建房的吟誦。那個時代朝野沒有老處女,也沒有老鰥夫。大王喜愛女人,若與百姓同,實行王政就無困難?!毙≌f中白于玉又以“王請無好小色”為答,則系改動《孟子》中齊宣王與孟子的另一段對話,幽默地勸諷吳筠不要迷戀一般意義上的女色?!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骸巴踉唬骸笤昭砸?!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對曰:‘王請無好小勇。夫撫劍疾視,曰:彼惡敢當我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王請大之!” [4] 31其大意是:齊宣王認為自己喜好勇力,難以與鄰國相處。孟子解勸說:“手按刀劍欲與他人斗狠,只是小勇,能敵一人而已;希望您能夠擴大勇力的效用?!逼阉升g將“王請無好小勇”六字置換為“王請無好小色”,以稍稍改動圣賢經典語將仙、凡兩道人生價值取向的不同隱約道出,調侃中不乏風趣幽默感。

《聊齋》運用“四書”語置于小說人物對話中,調侃而外又如頰上三毫,可收生動傳神之效。卷三《劉海石》:“海石曰:‘汝造孽既多,拔一毛猶不肯耶?” [1] 591這是已成仙人的劉海石對幻化為豕的貍妖倪氏女所說的一番話?!鞍我幻q不肯”,語本《孟子·盡心上》:“孟子曰:‘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4] 313后世常以楊朱的“一毛不拔”比喻以自我為中心的極端吝嗇者。蒲松齡將之用于對渾身長毛的貍妖的斥責,一語雙關,有強烈的調侃戲謔意味。

卷三《棋鬼》講述了一位將圍棋雅事變為賭博的書生故事,他因癡迷圍棋而傾家蕩產,身化餓鬼尚不懸崖勒馬,終于被罰下地獄“永無生期”。篇末“異史氏曰”有云:“見弈遂忘其死;及其死也,見弈又忘其生。非其所欲有甚于生者哉!” [1] 798其中“所欲有甚于生”,意謂沉迷于某種癖好,可以超過對生命的渴望,語本《孟子·告子上》:“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為茍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4] 265孟子原意為闡述舍生取義的道理,蒲松齡因“弈”與“義”同音,就巧用自己非常熟悉的《孟子》語句調侃了棋鬼已經變態的癖好,顯示出蒲松齡行文之狡黠與幽默感。

在小說的一般性敘述中,夾用“四書”語詞,也可收非同尋常的幽默效果。如卷六《愛奴》:“又視腰間,裹黃金數鋌,卷懷之?!?[1] 1752所謂“卷懷”,這里就是收藏起來的意思,語本《論語·衛靈公》:“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2] 163孔子之語屬于以物為喻,是藏身隱退、收心息慮的意思。蒲松齡不使用“取之”二字,而特用“卷懷之”三字,化《論語》具有比喻意味的行動為小說中的實有舉措,亦得耐人尋味之妙趣。

三、對“四書”有關文字取境性的借鑒

《聊齋志異》借用“四書”中的有關情境或意境融入于小說文本,可稱“取境性的借鑒”,運用得當也妙趣無垠。

卷一《勞山道士》:“一夕歸,見二人與師共酌……諸門人環聽奔走。一客曰:‘良宵勝樂,不可不同?!?[1] 56所謂“不可不同”,意即應當共同歡樂今宵,語本《孟子·梁惠王下》:“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曰:‘不若與人。曰:‘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曰:‘不若與眾?!藷o他,與民同樂也。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4] 26-27勞山道士之客所言“不可不同”正是基于孟子的“與民同樂”的思想,蒲松齡的描寫屬于“取境性的借鑒”。今天的注家逢此若不出注,作者有意會通儒、道的思想就難以顯現了。

卷二《連城》中連城與喬生的生死之戀是建筑于“但得真知我,不諧何害”的基礎之上的,愛的精神性因素超越于尋常的男歡女愛,執著之中明顯帶有作者自身的情感體驗,否則就寫不出如此真切感人的文字。這對戀人在陰間相遇,喬生對連城說:“卿死,仆何敢生!” [1] 530意謂你死了,我怎能還活在世上。這是借境并反用《論語·先進》中的一段文字:“子畏于匡,顏淵后。子曰:‘吾以女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2] 117注家不注,喬生這段話的儒者韻味就喪失殆盡了。

卷六《呂無病》雖非《聊齋志異》中的名篇,讀來卻情義纏綿,催人淚下,特別是呂無病奔波京師向孫生報告其子阿堅遭難的描寫,失聲而言,話僅半句即倒地消逝:“久之久之,方失聲而言曰:‘妾歷千辛萬苦,與兒逃于楊……句未終,縱聲大哭,倒地而滅?!鼻宓鱾愑性u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纏綿悱惻,絕妙文心,從左氏得來。讀至此,為之泣數行下?!?[1] 1637所謂“逃于楊”僅半句話,卻有意暗用“四書”典,語本《孟子·盡心下》:“逃墨必歸于楊,逃楊必歸于儒?!?[4] 335蒲松齡七律《嘲雪灰禪師破戒》其三:“縱使離經非叛道,喜看逃墨漸歸楊?!?[8] 674小說以“逃于楊”暗示其子阿堅落腳處,制造懸念而外,也為下文“或言五十里外有楊谷,遣騎詣訊,果得之”伏線 [1] 1638;然而更為重要的是,三字出自有一定文化素養并“愿為康成文婢”的呂無病之口,照應了篇首孫生測試呂無病并獲肯定的描寫,極端危難之中的話語仍洋溢濃厚的書卷氣,正是作者塑造呂無病形象的不可或缺之筆。這種順手牽羊般對于“四書”取境性的借鑒,極易為注家與讀者所忽略,從而湮沒了作者精心刻畫人物性格的一片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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