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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鐵成金 妙筆生花

2016-01-11 10:07馬燕鑫
蒲松齡研究 2015年4期
關鍵詞:聊齋志異題材

馬燕鑫

摘要:《聊齋志異》中的許多題材或情節雖然沿用前人記載,但卻有著其獨特的創新性。這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浸潤人情之美,融入了濃厚的情感描寫,使故事的韻味更加雋永;二是潤飾細節之巧,注重精細的刻畫,使逼真的細節與志怪的題材形成敘事張力,強化了風格的奇異之美;三是合乎事理之妙,一方面提高了整體敘事的邏輯真實性,另一方面又將舊題材哲理化。這些從一定程度上顯示了《聊齋志異》高度的藝術成就。

關鍵詞:聊齋志異;題材;沿襲;新變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識碼:A

《聊齋志異》是一部藝術獨創性極高的說部杰作,但它并非空中樓閣,全出于想象,其在題材、觀念、情節等方面存在著借鑒因襲之處。同時如蒲松齡在《自志》中所說,有些故事是“四方同人又以郵筒相寄”者,所以一些篇章便有與當時或后人記載相同相近的部分。因此,將這些類似的作品標舉出來,不僅可以對《聊齋志異》本身的內容有更加深入的認識,而且通過比較研究,對其藝術上的新創與優長之處也會有更為鮮明的體認,更加深刻地認識《聊齋志異》高度的藝術成就?!读凝S志異》在對前人記事的繼承和新變上,大體可以歸納為三個方面的特征,以下詳細敘述之。

一、浸潤人情之美

《聊齋志異》在故事情節上沿用以前的記載時,其特異之處首先表現在其于敘事描寫之中浸潤了溫暖的人情之美。這既令小說情蘊充盈,也使人物形象豐美鮮活。比如卷一《王六郎》寫無意禮神而得厚報一事,其情節與《搜神記》卷四“青洪君婢”條所載相似:

廬陵歐明,從賈客,道經彭澤湖,每以舟中所有多少投湖中,云:“以為禮?!狈e數年后,復過,忽見湖中有大道,上多風塵,有數吏,乘車馬來候明,云:“是青洪君使要?!表汈?,達見,有府舍門下吏卒。明甚怖。吏曰:“無可怖!青洪君感君前后有禮,故要君,必有重遺君者。君勿取,獨求‘如愿耳?!泵骷纫娗嗪榫?,乃求“如愿”。使逐明去。如愿者,青洪君婢也。明將歸,所愿輒得,數年,大富。[1] 52

《青洪君》只是一種簡單的“禮敬——厚報”模式,歐明因為禮神而得到青洪君的婢女如愿,之后所愿輒得,數年大富。作者意內似乎暗中強調得到“厚報”的僥幸?!锻趿伞冯m然也用了這個模式,但其內涵遠遠較《青洪君婢》為深厚,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在人與鬼,亦即漁者許氏與王六郎之間,浸潤了深摯的友愛之情。小說中用到表示各種情感的詞匯之多,尤足以說明這一點。比如王六郎為許氏驅魚,所得數條俱盈尺,許氏喜極相謝。當六郎辭歸時,他又贈以魚。翌日許氏賣魚沽酒,晚上到河邊時見六郎已在,“遂與歡飲”。半載后的一天,六郎忽然說二人“情逾骨肉,相別有日”,語氣甚為凄楚。之后六郎因為惻隱之心,放棄重生的機會,救了投河的母嬰二人,于是被委任為鄔鎮土地神。許氏不辭數百里之遙,前往拜訪六郎,六郎因許氏的熱忱而“喜淚交并”。最后送別時,六郎又化作旋風隨行許氏十余里,許氏珍重贈言,風盤旋良久,才依依相別?!端焉裼洝贰扒嗪榫尽钡挠涊d,意在強調其喜出望外的奇遇和厚報。而《王六郎》篇中許氏在六郎法力的幫助下,固然也得了很多饋贈,但這種物質回報的誘人色彩已經淡化,凸顯在讀者視野中的是二人交誼的篤摯溫厚之情。

再如同卷《蛇人》,其故事與《太平廣記》卷四五八所引《廣異記》中的《擔生》一篇有類似之處?!稉吩疲簳^大澤,“忽有蛇逐,書生尚識其形色,遙謂之曰:‘爾非我擔生乎?蛇便低頭”?!渡呷恕菲矊懮呷松叫袝r,“蛇暴出如風,蛇人大怖而奔,……視其首,朱點儼然,……下擔呼曰:‘二青!二青!蛇頓止”云云,即擬此節。[2] 1340比較兩篇情節,《擔生》寫到蛇認出故主后,“便低頭,良久方去”,形象還不夠豐滿;而《蛇人》篇則寫大蛇二青“昂首久之,縱身繞蛇人如昔弄狀”“又以首觸笥,蛇人悟其意,開笥出小青。二蛇相見,交纏如飴糖狀,久之始開”。將久別邂逅時的激動喜悅之情刻畫得淋漓盡致。該篇寫蛇的情感不是用擬人手法,而是通過情態的描寫來呈現的。如二青“縱身繞蛇人”“以首觸笥”“交纏如飴糖狀”,雖然無一表示情緒的詞語,但字里行間依然充溢著鮮活的情感暖流。最后送走二青與小青時,“蛇人佇立望之,不見乃去”,也表現出了蛇人的惜別之意。不僅如此,在文中前半部分寫到二青失蹤后,蛇人“悵恨欲死”“怏怏而行”;及至忽見二青后,又“大喜,如獲拱璧”。之后二青因軀體過大,蛇人遣去時,二青與小青相別,“因與交首吐舌,似相告語”。這些描寫均浸潤了人情之美,韻味無盡。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在寫蛇與人的情感表現時,一個明顯的不同之處就是:寫蛇時用外在形態的刻畫,而寫人時則用內在心理的描寫,一是間接表現,一是直接表現。如蛇“交纏如飴糖狀”,“交首吐舌似相告語”等,而人則如“悵恨”“大喜”等等。這既說明蒲松齡用筆的多變和活潑,又表現了他揣摩人情物態的體貼入微。如果用擬人手法來表現蛇的情感的話,一方面蛇確實無人類的情感,若用“喜”“怒”“愧”“悲”等詞來形容,不免失真不準確。另一方面,這樣的話又與寫人情感的手法重復了,容易使描寫呆滯。因此可以說《蛇人》這篇作品的筆墨是靈活而巧妙的。

另外,清代乾嘉時的俞蛟在其所著《夢廠雜著》卷五《游蹤選勝》中有一篇《白龍洞》,所寫故事基本上是《蛇人》篇的梗概 [3] 82,但也因形象單薄、情蘊不深而遠不如聊齋筆墨精彩。

再舉一例,卷十《珊瑚》寫珊瑚因不為婆婆沈氏所喜,被丈夫安大成休棄。珊瑚先后寄身于大成的嬸母王氏和母姨于媼處。后來沈氏受到兒媳婦臧氏的虐待而大病臥床,其姊于媼來探望照顧,珊瑚將夜里紡績所換的錢,買了香潔的食物暗中孝敬婆婆沈氏。沈氏病愈后往于媼家,經于媼的說明,這時她才發現珊瑚的美德,于是在感愧之下,婆媳和好。這個情節與《后漢書》卷八四《列女·廣漢姜詩妻傳》所寫的很相似,當是《珊瑚》篇所本。傳中寫道:

廣漢姜詩妻者,同郡龐盛之女也。詩事母至孝,妻奉順尤篤。母好飲江水,水去舍六七里,妻常泝流而汲。后值風,不時得還,母渴,詩責而遣之。妻乃寄止鄰舍,晝夜紡績,市珍羞,使鄰母以意自遺其姑。如是者久之,姑怪問鄰母,鄰母具對。姑感慚呼還,恩養愈謹。[4] 2783

兩者對照之下,可以看到,龐氏被遣之后,其內心情感沒有得到表現;而珊瑚則先是痛極自殺,被救之后寄居在王氏家里,丈夫又來驅逐,可是當他目睹珊瑚“脈脈不作一言,惟俯首嗚泣,淚皆赤,素衫盡染”時,他卻不禁“慘惻不能盡詞而退”。同時又通過描寫王氏和于媼對珊瑚遭遇的義憤不平,從側面襯托了珊瑚的貞順之德。之后婆婆沈氏得知真相后,滿懷愧悔,最終召回了珊瑚。小說從多個角度將珊瑚和周圍人物的情感做了生動的刻畫,在敘事中融入了人情的冷暖,使得故事極為動人。

通過上述比較,如果將每個故事中的情感變化過程繪成曲線示意圖的話,可以發現,以往的記載,其情感變化或是直線型的,或是模糊不清的,而《聊齋志異》中的情感表現則是像水浪波紋一樣曲折多變,宛轉多姿,生動清晰地勾勒出了人物的豐滿形象。

二、潤飾細節之巧

《聊齋志異》在借用前人故事題材時,其又一突出的新創之處是注重細節上的刻畫,這些精巧的細節描寫,不僅賦予了舊題材以鮮活的生命力,而且表現了極高的藝術成就。

比如卷一《種梨》,這個描寫幻術的記載已見于《搜神記》卷一“徐光”條:“吳時有徐光者,嘗行術于市里:從人乞瓜,其主勿與,便從索瓣,杖地種之;俄而瓜生,蔓延,生花,成實;乃取食之,因賜觀者。鬻者反視所出賣,皆亡耗矣?!?[1] 11-12二者的因襲相似之處,俞樾《春在堂隨筆》卷九已經拈出,但他只說“小說家多依仿古事而為之” [5] 161,并未將二者的不同之處指出來。其實《種梨》在沿用舊題材的同時,已經加入了許多精彩的細節描寫。正是靠著這些精妙的刻畫,蒲氏才將舊有的故事完全寫活。如在敘寫“從人乞瓜,其主勿與”這一情節時,蒲松齡這樣寫道:

有道士破巾絮衣,丐于車前。鄉人咄之,亦不去;鄉人怒,加以叱罵。道士曰:“一車數百顆,老衲止丐其一,于居士亦無大損,何怒為?”觀者勸置劣者一枚令去,鄉人執不肯。

通過細致地描寫鄉人“咄之”“怒”“叱罵”諸情態,逐層深入地將其對道士的厭惡之情描畫出來;又因加入道士的不平之語,而且還增加了旁觀者的勸解,這就使得人物矛盾更為激烈,形象益加鮮明,從而使之富有強烈的戲劇感。接著寫種梨及梨樹瞬間長成的情景,文中寫道:

(道士)于是掬梨啖。且盡,把核于手,解肩上镵,坎地深數寸,納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湯沃灌。好事者于臨路店索得沸沈,道士接浸坎上。萬目攢視,見有勾萌出,漸大;俄成樹,枝葉扶蘇;倏而花,倏而實,碩大芳馥,累累滿樹。

我們將其與《搜神記》的記載對比一下,干寶原文僅“杖地種之”四字,柳泉增飾啖梨、把核、解镵、坎地數寸、覆土、索沸水、道士接而澆溉等細節。每一場景均栩栩如生,尤其增入用沸水灌溉梨核這一細節描寫,使故事的奇異色彩更加濃厚。在寫梨樹的倏然長成的過程時,文中用“勾萌”描寫其初生的狀態,接著又分別用“扶蘇”“碩大芳馥”“累累滿樹”等詞細致入微地刻畫了枝葉花實的形象。并且用“漸”“俄”“倏”等表示時間迅速推進的詞語將萌芽、生葉、開花、結實的過程流動而輕巧地連貫起來,強化了整個場景描寫的視覺效果。而在句首用“萬目攢視”總提全段,更使整個描寫生動如在眼前。

再如卷四《續黃粱》一篇,是模仿唐代沈既濟的傳奇《枕中記》而作。二者在立意上有所不同,沈既濟原篇意在言人生榮華的空幻,是佛教色空思想的反映。而柳泉續作,則旨在揭露和諷刺吏治的貪濁。因此《枕中記》的盧生只有人世浮沉之嘆,而《續黃粱》中的曾氏必然要有自食其果的慘報,才能彰顯所謂的“詩性正義”(poetic justice),令讀者拍案稱快。這是本篇在思想內容上較原作有更高的立足之處。至于文筆敘事方面,沈作僅是敘述履歷,形同史傳,梗概雖存,精神未振。蒲作則侈陳榮奢,極寫驕恣,摹攝世態,尤顯沉郁孤憤之情,故而后來居上。在細節描寫上,柳泉之筆,刻畫入微,無論是寫籍沒家財,定罪流徙,還是寫冥中酷刑,投胎為丐,均活潑生動,逼肖如劇。更為精妙的是,文中幻想至奇,怪象環生,如敘鼎煎刀刺一段,文中這樣描寫道:

見鼎高七尺已來,四圍熾炭,鼎足皆赤。曾觳觫哀啼,竄跡無路。鬼以左手抓發,右手握踝,拋置鼎中。覺塊然一身,隨油波而上下;皮肉焦灼,痛徹于心;沸油入口,煎烹肺腑?!娨簧?,不甚廣闊,而峻削壁立,利刃縱橫,亂如密筍。先有數人罥腸刺腹于其上,呼號之聲,慘絕心目。鬼促曾上,曾大哭退縮。鬼以毒錐刺腦,曾負痛乞憐。鬼怒,捉曾起,望空力擲。覺身在云霄之上,暈然一落,刃交于胸,痛苦不可言狀。又移時,身驅重贅,刀孔漸闊,忽焉脫落,四支蠖屈。

其中“鼎足皆赤”將油鼎灼熱逼人的情狀凸顯在眼前,“利刃縱橫,亂如密筍”則把刀山森然可怖的情形摹繪了出來。接著寫曾氏被鬼卒逼促的情景,曾氏先是在油鼎前“觳觫哀啼,竄跡無路”,后又在刀山下“大哭退縮”,其形象化的程度,歷歷如繪,而曾氏的悚懼心理也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出來。再看曾氏受刑時的情狀,在熱鼎中,“塊然一身,隨油波而上下”“沸油入口,煎烹肺腑”。在刀山上,被鬼役擲起時的“暈然一落”,因為身軀重贅,而“刀孔漸闊”,忽然落地后“四支蠖屈”的樣子,均非常直觀地呈現在讀者面前,令人觀之不寒而栗。該段從刑具的形狀到受刑人的畏怖心理,再到受刑時身嘗的種種酷痛,多角度地進行了入微的刻畫。其手筆之精細,氛圍之陰森,令人不禁會想到但丁《神曲》中所寫的地獄情景。其場面之生動,簡直可以直接繪成插畫了。

小說接著寫把貪掠的金錢熔冶成汁后灌飲給曾氏的場面:

少間,取金錢堆階上,如丘陵。漸入鐵釜,熔以烈火。鬼使數輩,更相以杓灌其口,流頤則皮膚臭裂,入喉則臟腑騰沸。生時患此物之少,是時患此物之多也。半日方盡。

像堆積如丘陵的金錢,輪流灌飲時“流頤”“入喉”的慘狀痛毒,再加上曾氏的心理活動的今昔對照,這些細節無不毫發逼真地將各種情景像浮雕一樣鮮活地展示出來。我們禁不住會認為這些場面一定是蒲松齡所親眼目睹,不然怎么會如此生動!精確的細節描寫,會增強敘事的可信度。而題材的志怪與細節的逼真所構成的敘事張力,又將奇異的風格愈加立體化地表現出來?!读凝S志異》中有幾篇作品曾對唐傳奇刻意模仿,其文筆加意藻飾,極力刻畫,但又毫無斧鑿痕跡,反而鮮活渾成。究其因,便在于其藝術上得益于逼真的細節描寫。這是《聊齋志異》在化用舊題材時創造的新業績。

三、合乎事理之妙

《聊齋志異》在采用以往怪異之事的記載時,還有一個特點是將其改造得更加合乎情理。杜牧在《李賀集序》中說到李賀詩歌意象瑰麗、境界奇詭的特色時,暗指其不足,并認為“少加以理,奴仆命《騷》可也” [6] 149 ?!读凝S志異》對前人題材的改造之處,其中一方面便表現在“加以理”,亦即使之貼近人情事理,符合思維邏輯。

如卷二《某公》寫陰間審判生前作惡之人,若罰其為畜,便將獸皮貼附在此人身上。文中寫道:

俄至公,聞冥王曰:“是宜作羊?!惫砣∫话籽蚱?,捺覆公體。吏白:“是曾拯一人死?!蓖鯎旒惨?,示曰:“免之。惡雖多,此善可贖?!惫碛竹萜涿?。革已粘體,不可復動,兩鬼捉臂按胸,力脫之,痛苦不可名狀;皮片片斷裂,不得盡凈。既脫,近肩處猶粘羊皮大如掌。公既生,背上有羊毛叢生,剪去復出。

將已經貼在身上的獸皮再活生生地剝下來,相似的題材又見于《太平廣記》卷四二六引《異苑》“鄭襲”條,其情節如下:

滎陽鄭襲,晉太康中為太守。門下騶,忽如狂,奄失其所。經日尋得,裸身呼吟,膚血淋漓。問其故。社公令其作虎,以斑皮衣之,辭以執鞭之士,不堪虓躍。神怒,還使剝皮,皮已著肉,瘡毀慘痛,旬日乃差。[7] 3469

《異苑》中的社神為什么要強逼騶人為虎?騶人既然以理相辭,社神為什么還發怒,且命剝其皮,使騶人空受血肉折磨,有苦難言?我們覺得這位社神太不講理了,文中的敘事也因此顯得紕漏叢出,不夠合理自然。相比之下,柳泉的《某公》篇,先以某公生前作惡則死后罰作牲畜為鋪墊,于是以白羊皮蒙覆某公便順理成章,不覺突兀。中間又因某公曾救人一命,可以善業贖罪,接著便褫剝毛皮。這不僅使得情節波瀾多姿,曲折引人,而且入情入理,妥帖自然。篇末又綴述某公出生后,背部有羊毛叢生的情狀,使得故事益發如真,愈加奇異,讀后令人覺得切理饜心。

關于“奇異”與“可信”的關系問題,十七世紀法國著名詩人布瓦洛在《詩的藝術》中曾提出一條原則:“我絕不能欣賞一個背理的神奇,感動人的絕不是人所不信的東西?!?[8] 33我國清代乾隆時期的詩人洪亮吉在《北江詩話》卷五中也說:“詩奇而入理乃謂之奇;若奇而不入理,非奇也?!?[9] 86具體到小說中的虛構問題,尤其像《聊齋志異》這樣的志怪作品,其題材無論如何是非現實的,但是有些作品卻令讀者十分信服,其原因就在于其敘事邏輯的合乎情理,而非其故事本身是否真實存在。通過比較《聊齋志異》與《異苑》的記事可以看出,《聊齋志異》在對前人題材的援用時,將其合理化,力求邏輯上的真實性。從這一方面來看,蒲松齡雖然命名其書為“志異”,實際上他已經將“異”的東西人化了。

《聊齋志異》化用前人題材,還有一種情形是將原來的平常之事寓入哲理,猶如點鐵成金,使之倍增深刻的理趣和雋永的韻致。卷一《成仙》寫經歷牢獄之災后,成生勸周生一起出家求仙。周生不同意,成生便獨自飄然遠逝。八九年后,成生忽然返回看望周生。久別重逢,晚上兩人聯榻而眠。然而成生卻于當夜不知所往,且又將周生易容為自己的面貌:

周固多髭,以手自捋,則疏無幾莖。取鏡自照,訝曰:“成生在此,我何往?”已而大悟,知成以幻術招隱。

這個情節取自《笑府》卷六《殊稟部》“解僧卒”條,罪僧將押解自己的卒役的頭發剃光后逃遁,

次早,卒寤,求僧不得,自摩其首,居然髡也,而索又在項,乃大詫曰:“僧故在此,我在那里去了?” [10] 115

讀了《笑府》的記載,會令人軒渠一笑,但是讀《成仙》篇對該笑話的化用時,卻更啟人沉思。解僧卒的愚鈍可笑不過是生活中的一個滑稽事件,而其滑稽性在于卒役笨拙地堅執于外在形貌,混淆不辨“僧——我”角色。蒲松齡從人生哲理的高度,將這個小笑話進行了發掘和深化,從中發現了人類自我的迷失及其處境的荒謬。人類對“人——我”身份的認識,僅僅是一種表面的、虛幻的體察,而對其內在的、本質的特性則置若罔聞、視作迂闊。這種對人生真實性和永恒性的迷惘無知,在造物主的眼中,無疑與解僧卒一樣令人捧腹。柳泉取戲謔之談譬喻哲理慧悟,暗寓了他對人生處境的超前思考和深沉喟嘆。我們在深思的同時,又不能不為其點化之妙深相贊佩。蒲松齡真不愧是一位點金高手。

《聊齋志異》在題材情節借鑒前人之處還很多,比如卷五《西湖主》經洞庭湖見彩船事,仿自李朝威《柳毅傳》;寫分身術又取材于葛洪《抱樸子·內篇·地真》與唐代蘇鶚《杜陽雜編》卷下“羅浮先生軒轅集”條。同卷《蓮花公主》模仿李公佐《南柯太守傳》。卷八《藏虱》與《高僧傳》卷一四《道宣傳》所載相似。卷十二《太原獄》又是反仿應劭《風俗通義》與李行道《灰闌記》等書。然而取材相似,不足為小說之病,更重要的是當衡量其思想之深度、情懷之廣度與技藝之高度。通過上文分析可見,《聊齋志異》在采用以往題材時,憑借著一枝生花妙筆,以溫情、巧技與睿思作為點金石,賦予舊題材以新的精彩,化朽為奇,使志怪小說久已黯淡的夜空再次熠耀生輝。

參考文獻:

[1](東晉)干寶.搜神記[M].北京:中華書局,1979.

[2]錢鍾書.管錐編[M].北京:三聯書店,2008.

[3](清)俞蛟.夢廠雜著[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8.

[4](南朝宋)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5](清)俞樾.春在堂隨筆[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4.

[6](唐)杜牧.樊川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7](宋)李昉.太平廣記[M].北京:中華書局,1961.

[8](法)布瓦洛.詩的藝術(修訂版)[M].任典,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9](清)洪亮吉.北江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10](明)馮夢龍.笑府[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92.

On the Following and Developing of

Subject Matters in Liao zhai zhi yi

MA Yan-xin

(Graduate School of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2488,China)

Abstract: Although most of the tales of Liaozhaizhiyi derive from prerecords,they are characterized with great novelty. The novelty contains three aspects:(1)

its narration is imbued with human feelings,which makes the stories more meaningful and thought-provoking(2)the artful particularities of description are incredibly life-like,and they enhance the wonder of the style(3)the plots are so rationalized that they make the tales much logically true and even philosophical. All of these exhibit the art achievement of Liaozhaizhiyi.

Key words: Liaozhaizhiyi;subject matters;following;improving

(責任編輯:李漢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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