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明

童樹梅

這是一個初夏的黃昏，光線柔和清風徐來，在一條穿城而過的大河邊，江大昆和妻子曉婷肩并肩散著步，盡情享受著美麗的時光。就在這時江大昆內急，路旁恰好有一個廁所，他連忙跑了進去，誰知等他出來時，曉婷不見了。

江大昆舉目四下一望，遠近一個人也沒有，奇怪，片刻工夫人怎么不見了？

江大昆心里嘀咕著，正要掏手機打曉婷電話問她在哪，忽聽得河中有擊水聲，頓時一個激靈全身發毛，腳步打飄跑到河邊一看，正見河中央水面上有雙手，那雙手胡亂撲騰了兩下，沒影了，只留下一串串可怖的氣泡！

是曉婷！

江大昆頓時魂飛天外，作勢要跳，卻又硬生生停住了，隨即撕心裂肺地大叫起來：“救命啊、救命??！”

偏偏這個時候前后都沒人，江大昆腿早軟了，硬撐著大喊大叫，喉嚨都喊破了，這時河中心連氣泡都沒了，謝天謝地，終于有人趕了過來，然后更多的人跑過來了。

可是，當曉婷被救上岸的時候，已太遲了。

曉婷的爸媽、親朋好友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事實，有人甚至懷疑是江大昆賊喊抓賊，人心隔肚皮，誰知道誰的真面目？

警察不敢怠慢，立即展開偵查工作。巧的是，案發地段恰好有監控探頭，探頭如實還原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原來在江大昆上廁所的當兒，曉婷閑著沒事，看到河畔長著星星點點的野花，十分可愛，她便探身去看，不料腳下突然一滑，曉婷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呼救，就一頭栽入深深的河中?？蓱z她根本不會游泳，這才釀成莫大的悲劇。這時江大昆還沒從廁所出來。

這段視頻為江大昆徹底洗刷了污點，可是曉婷爸媽從頭至尾看完視頻后，卻分外憤怒地撲向江大昆，一邊拼命撕打他，口中一邊痛罵：“姓江的，你為什么見死不救？你是不是希望我女兒死掉？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當警察費了好大力氣拉開兩位瘋狂的老人時，江大昆已給打得口鼻流血，臉都摳破了，可江大昆一點也不疼，整個人看上去像是魂魄脫離了軀殼一樣，雙眼空洞無物，只會機械地說：“不是我不救，我也想救的，可是我不會游泳，而且還暈水，如果跳下河我也會死的……”

曉婷爸媽一聽氣更是不打一處來，跳腳罵道：“你這個窩囊廢、怕死鬼！自個妻子掉下河了都不救，你還算個男人嗎？曉婷當初嫁給你真是瞎了眼了，畜牲、毒蛇、白眼狼，呸！”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件事很快傳開了。一個眼見著妻子活生生淹死的人，能是個值得信任的同事嗎？能是個值得交往的朋友嗎？不，這樣的人連人都不配做，豬狗不如！大伙一時間評頭論足議論紛紛，這么著原本公司要提拔他的事自然也黃了，不僅如此，全公司上下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打量他，好像他是個來自外星球的異形生物。時間一長江大昆實在受不了這樣的眼神，只好黯然辭職。

只要活著一天就得吃飯。不久江大昆又遠遠地應聘到了另一家單位，誰知不大工夫就給人認了出來，于是相同的遭遇再次出現，所有人的目光變得冰一樣的冷，江大昆唯有再次辭職，逃也似地跑了。

接下來江大昆干了好多行當：租門臉做小生意、在菜市場賣蔬菜、在路邊擺攤，等等，盡管做的行當越來越差，可依舊沒有一樣做得長的，因為人們牢牢記住了這張怕死鬼的臉。到后來江大昆甚至拖著瘦弱的身體到工地上干過壯勞力才干得了的重活，如拖磚頭、扳鋼筋，但還是干不長。

最后實在無路可退，江大昆蹬起了三輪。與別的蹬三輪不同的是，江大昆一年四季都戴著一頂長檐帽子，這樣做是防止坐車的人認出他，可就是這樣還是經常被人認出來，然后人們總是朝地上狠狠地“呸”上一口，再揚長而去，根本不屑坐他的車。

時間一長江大昆一個親戚朋友也沒有了，連女兒都堅決不叫他一聲“爸”。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江大昆四十多歲的人看上去足足有六十歲，頭發花白彎腰佝背滿臉皺紋，他像啞巴了一樣，從來不跟人說話，只是夢游似地蹬三輪。

慢慢地，人們驚訝地發現一個規律：他每天都要在曾經淹死過曉婷的大河邊騎來騎去，并且出現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他這是懺悔嗎？現在曉得懺悔了，當初干什么去了？人們還是不肯原諒他。

這年的冬天到了，雖還不是深冬，但河面上已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極度濕冷的寒意直往人骨頭縫內鉆，只要望一眼河水就渾身起栗子。

像十多年前的那個黃昏一樣，河邊行人十分稀少，就在這時“撲通”一聲，有人跳了河！

幸虧有人及時發現，但天氣太冷，這人又是個衰弱的老頭，便只能驚慌失措地大喊起來：“快來人啊，有人跳河啦，快救人??！”

河邊很快聚攏了好多人，但沒有一個人下河。這年頭會游泳的人真的不多，再說天氣太冷，弄不好會凍死凍傷人的，大伙只得拼命大叫，同時火速報警，但大伙心越來越涼：等到警察來怕是遲了。

就在這時又是一聲水響，有個男人奮力跳進了河里。

大伙大喜，甚至要歡呼起來，但還沒來得及歡呼，所有人再次驚叫起來，因為剛剛跳下河的那個男人竟然根本不會游泳，他只作勢要游往那個跳河的人，誰知只劃拉了兩下，便如秤砣一樣直沉下去；先前那個跳河的人還在掙扎著，這是個女人，她并沒有沉下去。

就在這時警車一路呼嘯著趕到了。

跳河自殺的女人被救了上來。她因為男人出軌，一時想不開跳了河，誰知一浸進冰涼刺骨的河水就后悔了，那滋味根本不是人受的，好在她會游泳，可是這時手腳已凍僵麻木，沒法游動了，她只得竭盡最后的力氣跟死神苦苦纏斗著，幸好警察趕到了。

救人的男人也被救了上來，可他已死了，因為他直接沉到了河底，加上極度寒冷，心臟很快停止了跳動。

既然不會游泳，為什么還要跳河救人？他大腦有病嗎？他是誰??？

沒有人知道這具瘦弱僵硬的尸體是誰，直到人們發現河邊停著一輛破舊的車子，一輛已經沒有主人的三輪車。

這人叫江大昆，此時他的臉上竟帶著滿意的笑容，好像完成了一樁巨大的心愿。

人們在他的口袋內發現一封信，確切地說，是一封早就寫好的遺書，因為用塑料袋小心封著，所以完好無損。遺書是這樣寫的：

那年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妻子曉婷在水中掙扎，我確實應該下水救她的，可我真的不僅不會游泳，而且還暈水，我一入水全身就僵硬下沉，絕無生還的可能。我死本也無所謂，問題是，我們的女兒才學會走路。女兒已沒有媽媽了，在她成長的路上不能再沒有爸爸，沒有人能替代得了我們的，所以在那一刻我猶豫了。

從此后我背上了山一樣的包袱，沒有人肯原諒我，包括我的女兒，實際上直至現在我還是搞不清當時我到底應不應該跳河。

現在女兒已大學畢業，能自立了，我也可以死了，可我輕率死去不僅不能得到人們的原諒，還會給女兒再次帶來抹不去的創傷，所以我只有一個辦法：希望在這條改變我一生命運的河邊遇上有人跳河。請原諒我有這個罪惡的想法，可唯有如此才能自證清白——我不是個怕死的人，我只是不想無謂的白死。于是我天天在河邊轉悠，希望遇上有人跳河，那樣的話我會立即跳下去的，無論跳河的人是誰，我都將想象成我在救苦命的妻子，這樣心里好受些。

如果這一天到來了，我就解脫了，就可以安心去找我的妻子了。曉婷，這么多年了我一直沒忘了你，我累啊……曉婷、女兒，你們會原諒我嗎？

凜冽寒風中，人們一遍遍讀著遺書，現場一片死寂，直到一個女孩失魂落魄地跑過來，一個踉蹌摔倒在地，然后摟著江大昆失聲大哭：“爸、爸，你不要撂下我一個人啊……”

（責編/方紅艷 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