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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年華

2016-01-29 08:17祝子平
小說界 2016年1期
關鍵詞:雞毛

祝子平

1970年赴云南橄欖壩農場。1978年回滬在外貿公司工作。1988年赴日本留學,現從事中日經貿活動。業余從事翻譯、創作,有小說、散文、電視劇本若干。

從東昌路碼頭上來,便感覺與江對面的十六鋪景色大相徑庭了。剛才一起坐擺渡船的乘客如一蓬煙已經散去,碼頭外的馬路上孤零零地站著我與父親兩人。與熙熙攘攘熱鬧非凡的十六鋪相比,眼前的景色則是冷冷清清、鮮見人影。

早春下午的風吹著臉還是冷颼颼的,爺倆站在路中央沒有了方向。今天是我中學報到的日子,父親是送我來的。此時見父親手拿那張粉紅色入學通知書一籌莫展的模樣,我也不由得有些不安,緊緊地拽著父親衣角一聲不響。

“川光中學……張楊路86號?!备赣H看著入學通知書,嘴里訥訥地念著。一輛三輪晃晃悠悠地從眼前搖過,“三輪車!”父親趕緊大聲呼叫起來。三輪車又晃晃悠悠地搖了大半個時辰,才將我們爺倆帶到浦東南路的一條岔路口。路邊豎著一個路牌,上書“張楊路”三字。另有一塊大牌子,那上面要復雜多了,用中、英、日三國文字寫著“外國人未經許可不得入內”的字樣。三輪車晃入這條岔路,身子馬上開始搖晃,一股牛糞味也撲鼻而來。

后來才知道,那里有市區一家牛奶公司的養牛場;路邊那塊“外國人未經許可不得入內”的大牌子,表示這路里面有保密工廠。再后來又知道,那養牛場緊挨著我的中學,整日臭氣熏天;保密工廠則子虛烏有,之所以不讓外國人入內,純粹是因為那里太破爛,怕被人看見了有損國家形象,所以豎上一塊遮羞牌。當時整條浦東大道和浦東南路的岔道入口處,差不多都豎有這樣的牌子。

我的中學生活就這樣開始了,那是1967年的3月初。我1966年7月小學畢業,正常的話,應該這一年9月升中學的??膳錾贤话l事件——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發,所以我的入學也就只好推遲了整整半年。當然也有好處的,就是這半年不需用功讀書,可以盡情地玩耍,蠻愜意的!再則就是入中學也不用考試,只有兩個志愿讓我們挑選,填寫一下即可。這兩個志愿一個是“走讀”,一個是“住讀”,我毫不猶豫地填了“住讀”,也沒有與父母商量。因為父母每天在單位里挨整,難得見得著他們人影,而且家里已被查抄了好幾次,墻壁地板千孔百洞,所有的東西都凌亂不堪,家已不成其為家,所以住到學校里去,對我來說是最理想的選擇了。

新生報到分班級、分宿舍、分床位,鋪被掛蚊帳,買食堂飯菜票……諸多雜事,一場忙亂總算安定下來。我們一個年級共有十二個班:一班到四班是浦西班,住宿在校;五班至十二班是浦東班,學生家都在學校附近,每天走讀上學。我分在四班。宿舍是幢五層磚木結構的樓房,坐落在校園最里面,一樓至三樓為男宿舍,四樓至五樓為女宿舍。我的宿舍分在二樓走廊到底的一間,218室。

房間大約十六平米,當中進門,靠左右兩邊各放兩張上下鋪的雙人床,所以每間房可住8人。床與床之間有條一米左右的走道,到底是一扇窗??看胺乓粡堈n桌,這便是8人吃飯、寫字共用的桌子,盆碗等雜物也都放在這桌子上。然而沒過幾天,宿舍里的同學都感到那桌子不方便,吃飯什么的都各自在自己床鋪上完成,實際上每張床倒成了每個人除了大小便外所有活動的領地。結果這桌子什么用場都派不到,成了靠窗左右兩位上鋪同學上下床時的踏腳臺階。窗外就是圍墻,圍墻外則是居民住地了。

再說整幢宿舍大樓。一樓進門第一間便是傳達室。說是傳達室,實際上是全宿舍的管理中心,學生進出都在其監視之下,陌生人會被攔住詢問。學校有嚴格的作息時間,晚上八時宿舍就不許學生隨便出入了。傳達室里的管理員是一位老校工,長相很兇,滿臉橫肉,又不茍言笑,所以學生都有些怕他。沒幾天我們便給他起了個綽號:肉橫頭老。這綽號一看便知是橫肉老頭反過來讀,因為我們怕直接叫橫肉老頭太露骨,被他聽見不得了,所以才反過來叫。這種辦法當時在我們學生中很流行,比如“赤佬”說成“佬赤”、“四眼狗”說成“狗眼四”等等等等?,F在想來,這也許可以說是我們學生時代的一種時尚語吧!

進了宿舍大門便是一條走廊通到底。走廊兩邊各十個房間,右邊當中兩間打通成一大間,是供學生漱洗用的,裝有幾十只水龍頭與水槽。左邊當中兩間同樣打通成一大間,那是廁所,進門右邊小便,左邊大便。每層樓面都是相同模式。一樓二樓是低年級男生住,三樓是高年級男生住。女生則住四五兩層,她們具體怎么分,我們不得而知。前面說過我住在218室,是二樓走廊盡頭最后一間,進出最不方便。后來好些學生不再住校,宿舍多了出來。我們218室除了不再住校的,還有搬去朝陽好房間的,唯有我與另外兩位同學,一直在這218室堅持住到最后。

正式開始上課了。走進教室,第一件事便是尋找熟人,看看有沒有自己相熟的同學。由于突如其來的“文化大革命”,我們這屆學生小學畢業后已經在社會上放蕩了將近半年,這期間同學間大都沒有聯系,所以同一年級同一班級有誰也與我一樣進了這川光中學,事先是完全不知道的。昨天在宿舍里碰到一位男生,是我同一小學隔壁班級的,可謂面熟但陌生?,F在到了班上便急切地尋找,最好有自己過去同過班的熟人。上天保佑,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鄭若敏。我只感到心一陣狂跳,馬上覺悟到,其實潛意識中,我想尋找的就是她。 我有些情不自禁了,坐在位子上,時不時地回過頭去,老師的話一句也沒聽進去。然而她一臉漠然,似乎并未察覺我的存在?!拔?,若敏啊,你怎么……沒看到我嗎!”我心里好幾次這樣喊著。慢慢地,猶如電影“Back to the Future”的情節一般,眼前的景色開始迅速地朝后退去。

絕對不會記錯,因為我是七歲上小學的。那時我還沒上小學,所以應該是在五六歲時發生的事情。記得那是一個暮春的傍晚,一縷金色的夕陽灑在弄堂里,順著陽光望去,天際一片晚霞彤紅彤紅的,美艷非凡。那天我與小伙伴在弄堂里玩耍,好像是做官兵捉強盜的游戲。我的角色是強盜,所以滿弄堂拼命地奔跑,一心只想著不要被官兵抓著。奔出我家所在的支弄,轉入大弄堂,夕陽晚霞更加光彩奪目。突然,我像著了定身法似的停住腳步,只見夕陽中一個小姑娘亭亭玉立,正好站在一縷夕陽之中,看上去就像是在舞臺上的聚光燈下,被映照得熠熠生輝。暮春乍暖還寒時分,小姑娘已穿上了一條鵝黃色的折褶連衣裙,腳上白襪配著一雙紅皮鞋,頭上沒有任何裝飾,兩根辮子也不用什么紅頭繩蝴蝶結,然而那張臉漂亮得能使人窒息。她一個人愣愣地站著,也許在等什么人?我忘記有人在追趕自己,呆呆地站在離她五六米的地方不動。我在想她是住在幾號里的,平時怎么從來沒見過她?她長得實在太美了,那天的打扮又漂亮,也許是跟父母去走親戚吧。我這么胡亂猜著,就是不想移動自己的腳步。當時我才五六歲,應該說不會有非分之想,被那小姑娘吸引住,可以說純粹是人的天性使然。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試想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吸引他的應該是玩具、零食,一個小姑娘會對其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可見那姑娘的魅力絕非一般了。我愣愣地看著她,她起先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慢慢地發現有人在注視自己,便也愣愣地看起我來。夕陽在流動,晚霞如一張大幕,小姑娘身上的色彩也格外奪目。我沉浸在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之中,心靈的感受無法用語言表達,只感到一種原始的沖動在胸中洶涌澎湃。我們大約愣愣地相互望了好幾分鐘,終于過來一位婦女,牽起那姑娘的手朝弄堂外走去。那婦女也許是她的母親,瘦瘦高高的個子,燙著卷發。我本能地對她不十分喜歡,恨她將這么一個美人兒硬生生地從我眼前拉走。這第一印象成了我對她的偏見,以致后來知道她確實是那小姑娘的母親后,對她的印象也仍然好不起來。

轉眼我七歲了,是上小學的年齡了。記得開學第一天正好下雨,所以母親一早給我穿上了一雙新套鞋。這是前天去南京西路向陽兒童商店父親特地給買的,寶藍色的橡膠,光晶晶的非常顯眼。平時我們孩子大多數是穿布鞋、球鞋,色澤大多黑不溜秋的很沉悶,所以買了這雙套鞋我就想馬上穿在腳上。但昨天沒下雨,沒有穿的機會。蒼天有眼,開學第一天下雨了,我終于能有機會穿上這雙漂亮的套鞋,在新同學面前大大地顯擺顯擺了!

開學第一天,我上學去的心情完全可以用興高采烈來形容。剛才說過腳上穿的套鞋是新的,其他衣服褲子、書包文具也是新的,連手里拿的雨傘,頭上戴的帽子都是嶄新的。走在路上整個人喜氣洋洋的,絕對是一個小男孩最幸福的時刻!

走進新教室,迎面便是一群女生在嘻嘻哈哈地說笑。一眼瞥去,人堆里有一張熟悉而又明艷的臉在晃動。說實在話,那天在弄堂里首次看到她時驚為天人,一道異性的亮色首次抹到了我的心靈上。然而畢竟我還是個小孩,幾天一過,這事也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但今天重見,心里的波瀾又翻騰起來。當時也不知哪里來的沖動,竟一下子撞了過去,對著她朗聲招呼起來:“我們見過的,那天在弄堂里……你也是這班的呀,太好了!”我自顧沒頭沒腦地說著,只見她的表情先是驚異,慢慢地轉為輕蔑,鼻子輕輕地哼了一聲:“誰認識你呀!”“嘻嘻,猢猻精一樣的,哇,還穿這種女人的套鞋呢,哈哈!哈哈!”邊上的一群女生也幫起腔來,我一下子無地自容,剛才那種興高采烈的心情蕩然無存??纯此?,腳上還是上次見到的那雙紅皮鞋,身上則換了一套粉紅色的朝陽格學生裙;跟她相比,我這身全新的行頭,實在像個鄉下孩子第一次進城,土得都可以掉渣了。

“咱們走吧,若敏,這只小猢猻,十三點兮兮的?!?/p>

真是一點面子都不給,那些女孩子邊說邊拉著她,嘻嘻哈哈沒事人一般揚長而去了。我愣愣地呆在那里,腦子里一團糨糊,想想自己也沒什么不對,可她們……真是可氣可恨!“哼,你不理我,我還懶得睬你呢!”好在我這個人氣性小,轉眼碰上幾個熟人,一玩耍便將這些事丟在了腦后。一會兒老師來了,大家按老師的吩咐各就各位。開學第一天也不正式上課,老師點名,讓大家互相熟悉一下。點到了她,名叫鄭若敏。我于是便將這名字深深地刻在腦海里,從今往后,時刻提醒自己再也不許與她說話,視為陌人,敬而遠之。

這絕對不是在說空話,現在回想起來,從一年級到五年級,我真的想不起與她有什么正經的對話。她德智體都很優秀,所以二年級就戴上了紅領巾,馬上就是一條杠、二條杠、三條杠,成了全班僅有的兩位少先隊大隊干部中的一位。我呢,則完全相反?,F在想想也不見得怎么壞,成績也不算差,只是不知怎地老師看著我不順眼,所以到五年級也沒戴上紅領巾。每天早操時升旗奏國歌,其他同學都敬隊禮,只有我沒有資格敬禮,垂頭喪氣地站著。起先還有些不自在,慢慢地習以為常,再后來破罐子破摔,專找那些留級下來的差生一起玩,所以自然我也成了班里一小撮差生中的一分子,成了調皮搗蛋的壞學生。好在我的學習成績不錯,因此還不至于留級。

到了五年級,情況有了轉機,因為班主任老師換了。上任伊始,新的班主任老師便在暑假里對每個學生進行了家訪。由于新老師對學生情況不熟,這次家訪由老的班主任陪同,對他們兩人來說也許便是工作交接了。當時我們學生中有一種說法,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老師到我家。所以當天知道老師要來,我早就嚇得魂不守舍,躲在外面不敢回家。當時通訊業不發達,老師家訪也大多不事先通知,突如其來的,碰到學生家里沒人也就只能作罷。那天我的兩位老師到我家時,正好父母都在,于是他們談了整整兩個多小時。談的內容都是關于我在學校的表現怎樣地差勁,最后我父母與老師之間似乎達成了一個什么協議。后來從我父母處知道,他們一致認為我這孩子本質不壞,只是軋道軋得不好。另外他們還解開了一樁懸案,就是我的班主任為什么總是瞧我不順眼,對我很有成見。原因是她幾年來經常對我家訪,將我在學校的表現對我父親反復講述,但卻見我一點都不在乎,到了學校還是我行我素,所以認為我父親對我的教育有問題,心里埋怨家長怎么這么糊涂。今天碰到我父親,談話間才終于搞明白,這實在是一場誤會。原來我父親是雙胞胎,我們兩家都與爺爺奶奶住在一幢房子里,平時我父母都要上班,而父親那位雙胞胎哥哥——我的二伯父——則長期病假在家,有客人來了,總是由我二伯父出面接待,所以長期以來,老師家訪向我父親告狀,其實都告到了二伯父耳朵里。至于二伯父為什么不對老師說明,這個實在就不知道了。只是我們家人以及熟悉這對雙胞胎兄弟的人都知道,他們倆是從來不愿意在人前承認自己是雙胞胎的?,F在他們兩位老人家都已去了天國,所以什么原因也只有天知道了。當然老師走后,二伯父也會教訓我,但畢竟隔了一層關系不便十分認真。至于他老人家不與我父親通氣,個中原因我就更不清楚了。不過總算這樁懸案那天解開,老班主任應該不會再對我有什么成見,新班主任嘛,本來就沒有任何成見,所以那天家訪可以說是得到了空前的成功。

這成功的結果不久就顯現了出來。五年級新學期開始,學生的座位重新調動,原則是個子高的在后,個子矮的坐前;視力好的靠后,視力差的靠前;男生女生搭配;差生優秀生搭配。這樣一來,不知怎地,我竟與鄭若敏陰差陽錯分在了一張課桌上。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可以說是順理成章?,F在用成人的思維來梳理一下當時我的心情。原本是自己對她一見鐘情,一廂情愿地認為她也對自己有好感,所以才會在開學第一天見到她時那么沖動自信。結果當頭被潑了一盆冷水,受了一頓奚落,從此以后心里便開始對她又是敬畏又是忌恨。但是孩子的心靈是純潔無邪的,當然也就藏不住那么多私心雜念,況且光陰也已逝去五年,所以現在突然又有機會與她近距離接觸,感覺自然別有一番滋味了。坐在她的身邊,能聞到她吐氣如蘭,能嗅到她身體的芳香,甚至還能感到她熱切的體溫,而且每天如此,這怎么能不使一個情竇有些初開的少年心意蕩漾呢。然而,她對我的態度卻是不冷不熱。不知老師事先找她談過話沒有,將她與我分在一張桌子,是為了讓她幫助我這個差生,所以或許她心里對我是一萬個討厭。但也許她現在是大隊長,表面還得過得去,況且五年級了,我們自己都感到自己是個大人,起碼的禮貌還是要的。因此開始一段時期,盡管她也能感覺出我對她的好感,但她對我總是客客氣氣、不卑不亢?;丶易鳂I忘了,她會提醒我;上課做小動作,她會警告我;事事恪盡班干部的職守,處處不失大隊長的身份。

然而,這樣的局面并沒有維持多久。大概最多一兩個月吧,契機是幾根小小的雞毛。當時我們這些小孩的課余玩耍是很枯燥的。男孩子大多是去附近弄堂、公園什么的玩官兵捉強盜的游戲,或是用紙折成四方形的“豆腐格子”擲著斗輸贏,夏天則是去公園捉捉小蟲、知了、螞蚱、蟋蟀。女孩子則大多是跳橡皮筋,扔沙包翻麻將牌,不然就是踢毽子。這毽子當時多是自己做的。好在那時沒人玩古董,家家戶戶都有幾個以前留下來的銅錢,再不濟便出去撿幾個啤酒瓶蓋來做毽子底座就行了。但座子做好了,雞毛就成了大問題。城里養雞的人家少,吃雞的人家更少,一般人家不是逢年過節是不會買雞的,所以雞毛便成了稀有寶貝。對玩毽子的小女孩來說,能擁有幾根大公雞的漂亮羽毛,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她也一樣。有一天我見她的鉛筆盒子里有好幾枚銅錢,一望便知那是為做毽子而備的,于是我便搭訕道:“你的銅錢是做毽子的吧?”“嗯?!彼亲雍吡艘宦曀闶腔卮??!澳窃趺床蛔鲅??”“沒有雞毛呀?!彼曇暨€是平平的。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我脫口而出:“雞毛呀,干嗎不找我呀?我有呀,你要多少有多少!”“???”她的聲音明顯激動了:“你有?哪里找得到呢?”“放心,放心。一、二、三……”我數著她鉛筆盒子里的銅錢,“先給你十幾根,夠了吧?”“真的?”她的表情生動起來?!爱斎粏?,以后要多少,我都能給你,小事一樁?!蔽业靡馔?,干脆大吹大擂起來?!澳鞘裁磿r候給我呀?”“過幾天吧?!薄耙谎詾槎▎?。今天回去我先將這座子做好,這座子上插雞毛的套管我是有的,用喝汽水的吸管?!彼幌伦釉掗_始多了起來,以致老師在講臺上對著我們用黑板刷子重重地敲了好幾下。她馬上調皮地伸了幾下舌頭,對著我笑了笑,正襟危坐起來。

從那天以后,我與她的關系便開始正?;?,真正如一般的同學關系了。

然而,要在幾天時間里搞到十幾根雞毛,事后我才知道自己當時夸下的??诤蠊卸嗝吹膰乐?。當時我們是每星期三天上午上課,三天下午上課的,記得那幾天正好是上午上課,所以放學后,我便放棄了與同學玩耍的機會,連著兩天在外面東奔西忙。首先我去了離學校不遠的福州路菜場,可是下午了,菜場里空空如也,別說雞,就是青菜皮也不見一根。接著又在附近的弄堂里瞎轉,希望碰到有哪家養雞的,能拔幾根毛來交差,然而無疑也是徒勞。這樣像無頭蒼蠅似的兜了兩個半天,一無所獲??纯刺焐珜⑼?,只好垂頭喪氣地朝家去。心里忖思著:答應人家“過幾天”的,現在都過了兩天了,再沒有結果,唉……盡管這兩天上課時她沒問我雞毛的事,但從表情完全可以看出,她是十分期待著的。怎么辦?怎么辦?我無精打采的,抬起頭發覺自己正走在福州路廣西路口,轉彎口上是“稻香村”,著名的鴨肫肝商店。我是這里的???,這里的鹽水鴨遠近聞名,鴨肫肝小的一角五一只,大的二角五一只,相當貴的呢,我喜歡吃,但也不能經常光顧。退而求次,在云南路上有一家“小寧波”雞粥店,那里的肫肝要便宜得多,才八分錢一只,雞粥也才八分錢一碗,父母給的點心錢我大多是去那里吃一碗雞粥,一只雞肫,一角六分,心滿意足。哎呀!想到這里,我不由得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瓜子,那“小寧波”門口不是經常放著一籠一籠的活雞嗎? 我一下子來了精神,拐入廣西路朝延安路方向狂奔,穿過延安路,右拐再左拐轉入云南路,一會兒便來到了“小寧波”雞粥店的大門口。

說起這“小寧波”,可不能與現在的那些雞粥店相比。它只有一開間門面,店堂大約二十多平方米,放著幾張擦得發白的四仙桌。一口灶頭對著馬路,往灶頭里加煤,往大鍋里加水都是在馬路的人行道上作業,這樣便節約了店堂里的地方。店里的經營者則要比現在雞粥店的挺刮多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小寧波本人。當時約五十來歲,一身白衣褲,頭上一頂白帽子,只是腳上永遠是一雙黑色的半高筒套鞋。我與這位小寧波可以說是熟人了,我一個星期要光顧這里好幾次,大都是他招待我的,所以我一去不用講話,找個位子坐下,他便會將一碗雞粥和一只肫肝放到我面前。只是平時我是顧客,他是店員,年紀又相差頗大,所以他除了見面笑笑,說聲“小朋友幾歲啦”之類的寒暄話,我們之間是沒有什么交情的。

可今天卻不同了,我來這里有重大使命,是有求于他的。所以一到店門口,我先觀察有沒有雞。記得當時夜幕已經降臨,店堂里燈火通明,射出的燈光將門口也照得雪亮。有,有雞!店門口的人行道上放著好幾個籠子,里面塞滿了一只只活雞?!霸撛趺葱袆??”我小腦袋里在緊急地轉動,是去與小寧波套近乎,再向他要呢,還是趁著店里忙,沒人注意,先去籠子邊拔上幾根雞毛再說?當機立斷,采取第二種方案。我于是偷偷地走到雞籠邊,看準一撮露出來的雞毛,一把抓住狠命地一拔……拔雞毛有經驗的人肯定要笑了,這雞毛是應該看準一根抓緊猛一用力,拔下只是瞬間的工夫,雞還沒反應過來,又不太痛,所以也不會引起雞的驚恐和亂叫。我那樣抓住一大蓬想一下子拔出來,正是應了一句老話: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非但沒拔到雞毛,還把雞驚嚇得亂撲亂叫,當然也馬上驚動了店里的小寧波。他滿臉怒氣沖出店來,嘴里大吼:“作死??!小赤佬?!蔽乙褔樀檬挚s了回去,驚恐地望著他話也說不出來?!霸趺词悄??小頑?!彼辞迨俏?,口氣明顯地緩和下來?!拔?,我……”我還是講不出話來?!班?,小頑,你想要雞毛,做毽子呀?”他恍然大悟,“這些雞的毛不能拔的,拔了它們緊張得肉都收緊,殺出來的雞就不好吃了。來,跟我走?!焙髞聿胖?,到這里來拔雞毛的豈止我一個,每天都有好幾撥呢,所以小寧波一見我的樣子便猜中了我的來意。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跟著小寧波到店后面,他在一只泔水缸似的桶里撈了幾下,竟遞給我一大把雞毛。雖然有些濕,但我知道無關緊要,回家放著晾晾干就萬事大吉了。太高興了!我一路是興沖沖奔著回家的。從那以后,我與小寧波成了朋友,去他店里吃東西時,我總是甜甜地叫他一聲“小寧波老伯伯”,并且還不時地幫他拎拎水、收收碗筷什么的,這樣他自然而然地喜歡我了。知道我要雞毛他更是十分慷慨大方,在他店里見到漂亮的雞毛后,只要對他說一聲,他便會給我特地留著。這樣一來,在鄭若敏看來我真的是沒有吹牛,她要多少雞毛我都能給她辦到了。

借著雞毛的光,我與鄭若敏的關系大踏步地前進了。我嘛,當然一如既往地巴結她,她呢,漸漸地對我也熱絡起來。平時上課彼此話也多了,有些新的東西,比如橡皮、活動鉛筆芯什么的,也不再計較你我。最明顯的是,我上課時做小動作,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樣一本正經地警告我,反而為我望起風來。當老師目光注意到我時,她會用膝蓋輕輕地碰我一下提醒我;碰到老師讓我站起來回答問題,答不出來時她也會輕輕地告訴我;更有甚者,碰到測試什么的時候,她會將卷子朝我的方向移動,有意讓我可以看清她的答案。我們的關系很快親熱起來,在班級其他同學的眼里,我似乎成了她的馬仔,上學放學都緊隨其后,有什么事,只要她吩咐一聲我便心甘情愿地去做。就拿那樁雞毛的事來說吧,她不但自己要,還喜歡拿它去做人情,對與她一起玩的小伙伴都十分慷慨大方,所以一時間雞毛的需求量是成倍地增加,搞得我每天放學便直奔“小寧波”,為了她我幾乎成了“小寧波”的童工。

一到店里,我便會對小寧波“老伯伯”長“老伯伯”短地拍馬屁,接著又為他干雜活,提水洗碗擦桌子什么都干。有幾位老吃客,都誤以為我是小寧波的親戚,和我也搞得火熱。當然,小寧波對我也是不錯的,雞毛自然隨我拿,時常還請我吃上一碗雞粥,一盤時件什么的,還經常對我述說他的三黃雞道道。比如,他說他店里的雞都是正宗的浦東雞,飼料里都拌有花生米碎末,由專門的養殖戶飼養,每只雞長足二斤,多一兩少一兩都不行。因為正宗的浦東雞種只能長到二斤,重了就不正宗了。又比如,他說殺雞是非常有學問的,每天殺幾只雞都有定數,寧缺毋濫。第二天要殺的雞,頭天晚上都要一只一只單獨關在籠子里,籠子外要用黑布遮住,讓里面的雞不能見光?!敖酉聛砺?,小頑,告訴你些秘密,”小寧波神采奕奕起來,“這可是我的獨門暗器,看你小頑忠厚,教教你吧——就是隔夜每只雞灌一調羹雄黃,方法是將雞嘴扒開,用調羹柄插入雞嘴里硬灌進去?!闭f著他還真捉了只雞示范了一遍。我當時見他用的雄黃就像我們端午節抹在額頭上的那種黃黃的液體。據小寧波說,這雄黃雞入肚后整個晚上便不會蹲下睡覺,它們會站一個晚上,而且雄黃能使雞渾身的肌肉松弛,第二天一早殺出來的雞肉就特別鮮嫩?!坝涀?,這殺雞也有講究,第一,刀要鋒利;第二,動作要快,絕對不能讓雞感到緊張,因為雞一緊張,肌肉便會收緊,那么給它灌雄黃什么的便是枉費心機,一切都前功盡棄;第三,雞血一定要滴干,不能有一點留在雞身體里,特別是雞翅膀下面,要用手輕揉,讓里面的血流出來?!毙幉M臉認真的樣子,現在想來,也許在當時的一瞬間,他真的有將我培養成傳人的想法呢??上]過多久便是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我們的人生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等到幾十年后他的三黃雞遍地開花時,他已修成正果南海成佛去了。今天寫下這段文字,也算是對這位三黃雞的祖師爺表示一番紀念吧!

我與鄭若敏每天親親密密的,儼然成了一對小戀人。我們當事人還不覺得怎樣,可班級里卻沸沸揚揚起來了。最后老師都傳出話來說,本來指望讓鄭若敏去幫助我的,不想現在倒了過來,鄭若敏反而被我帶壞了。老師發話了,這可非同小可,況且鄭若敏畢竟是大隊長,她是很在乎這個榮譽的,所以有好幾天她明顯地對我冷淡起來。我則心里一頭霧水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她。這樣過了三五天,這天中午臨放學,她突然湊近我耳邊悄聲道:“下午到我家門口來?!比缓笥只謴土艘槐菊浀臉幼?。我看看她的表情,有些懷疑剛才那耳邊的話是否聽錯。不過,下午兩點我還是如約去了她家。她家與我家在一個大弄堂里,我家是一弄,她家是五弄,平時玩?;驗榧依镔I東西什么的經常經過她家的門口,不過從來沒有進去過。今天我是算好了時間,如約而至??斓剿议T口,剛想著怎樣叫門,門便開了。門縫里露出她那美麗而興奮的臉蛋,朝我招著手,我趕緊奔了過去,她將我讓進門便趕緊將門關上。一下子,眼睛不能適應屋里的黑暗,只感到一團漆黑,隔了有一會,才看清這是一間很大的客廳?!翱?,跟我來?!编嵢裘舸叽僦?,所以我對客廳的觀察不能很仔細,只感到沙發家具擺設很洋氣,天花板上懸吊著一大朵鮮花似的水晶燈,只是也許平時不太使用,客廳里彌漫著一股陳腐的氣味。我跟著鄭若敏穿過客廳,到底的右側墻上有一扇門,鄭若敏打開門將我引了進去。一進這屋子,更顯得黑暗,陳腐氣味更濃,好在最里面的一角亮著一抹昏黃的燈光,因此我才借著這燈光看清屋子。原來這里比外面的客廳還大,大約有五六十平方米,除了走路的通道,整間屋子堆滿了各種家具,椅子、桌子、大櫥、小柜……什么都有?!斑@是我爸的倉庫,”鄭若敏看我一臉迷惘便解釋道,“這里本來是天井,臨時搭出來堆放雜物的?!苯浰@么一講,我才發覺自己腳下踩著的地方果然是一尺見方的花色磨光水泥地,這整條弄堂的房子都是一樣的,我家的天井里也是這樣的地面?!皝?,愣著干嗎?我們去里面坐?!笔艿洁嵢裘舻恼泻?,我去到屋子里面發出燈光的那個地方。哇,真是別有洞天!只見橫七豎八的家具堆里,撇出了一塊四五平方米的空間,放著一張八仙桌和四把太師椅,都是紅木的,桌子上一盞臺燈,光亮就是它發出來的。

“這里是我與哥哥的秘密基地,我父母是不知道的,今天他們都不在家,你放心好了?!币贿呎f著,鄭若敏變戲法似的在桌子上放了好些零食,有桃瓣、話梅、鹽晶棗、山楂片……竟然還有幾只鴨肫肝。那是“稻香村”的,兩角五分一個,我一眼就判斷得準確無誤?!笆裁吹览硌??”我又變得受寵若驚起來:“你發財啦?”“是呀,這個月的零用錢,還有爸爸給我買點心的錢,小小地發了一筆財?!薄斑@個……可是我還不起這么多的禮呀?!蔽疫€是有些吃不準她的用意?!罢l說要你還啦?你這猢猻精……”

“啊,你叫我什么?!”“??!”她自知失言,不由叫了起來??偹愀忝靼琢?,這么多年來,她和一起玩耍的女同學們在背后一直是稱我為猢猻精的?!皩Σ黄饐?,不過這也不是罵你,你還記得那天你沖著我老嘎嘎地說你認識我時的神氣嗎?那身打扮,那副樣子,與花果山上的小猢猻一般無二的呢,嘻嘻……”說到這里,鄭若敏忍不住笑出了聲來?!昂俸佟蔽乙仓缓脤λ藓薜乜嘈茁?,因為從來也不敢對她真正發脾氣的?!昂美?,好啦,今天請你吃好東西,就算給你賠禮啦。噢,還送你一個禮物?!闭f著她翻開書包,拿出了一支嶄新的活動鉛筆?!鞍?!”這下輪到我叫了起來。這是什么概念?這支筆要8角1分,用現在的標準來講,等同于送了一件很貴重的禮品呢!“這,這是為什么?”望著那支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的活動鉛筆,我真的誠惶誠恐起來。我為她做了什么?我送了她什么東西?不就幾根雞毛嗎!難道值得她這樣……“為什么呀!”她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祝賀你呀,你忘了,明天是你生日呀。生日快樂!希望你用了這支筆,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本來活動鉛筆我是有一支的,只是用了好幾年,顏色又是黑的,看著黑不溜秋臟兮兮的,所以那天見她鉛筆盒里有一支新的藍色活動鉛筆,便情不自禁地拿在手里把玩了好些時候。也許當時自己臉上還流露出羨慕或喜歡的神色,沒想到她竟瞧在眼里記在心里,今天親手將這么一件珍貴東西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我,我真的感動了。小男孩的心第一次被深深地打動了!我仰起臉,我想說,鄭若敏你真美,你真好,我愛你!但這些話在我們那個時代是說不出口的!我感到憋得慌,憋得滿眼熱淚盈眶?!皝?,吃話梅,吃桃瓣,吃鴨肫……”她突然一股腦將桌上的零食都推到我面前,像是有些怕我似的,低著頭不敢看我,臉色紅撲撲的,聲音里顯出喜盈盈的羞澀。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我突然抓住她的手,用力將她拉了過來。這舉動突如其來,她卻一點也不掙扎,順勢靠了過來,被我緊緊地抱在了懷里??垂賯冋埐灰紒y想,我們之間什么也沒發生,只是這樣相擁相抱著,在我則是使勁貪婪地聞著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熟悉又好聞的馨香,許久,許久,彼此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從那以后,鄭若敏家那間倉庫的一角——她的秘密基地,便成了我經常光顧的地方。放學回家匆匆吃過飯,我便會興沖沖地去她家里。在那秘密基地里,我們一起做作業,一起吃零食,一起看小人書,一起說閑話。記得有一天下午,天氣非常悶熱,她家那間倉庫的頂棚又不隔熱,我們兩人在里面待了一會兒便滿頭大汗,熱得喘氣都有些困難。鄭若敏突然提出要吃大雪糕,“好,我去買?!蔽宜斓卮饝?,甘心情愿為她服務。不過問題是從她家到最近的有大雪糕賣的商店也得走15分鐘路程,來回得半個小時。我倒不是怕累,只是想到一路上曬在似火的烈日下,大雪糕肯定是要化成水的。怎么辦?我倆想著辦法?!坝辛?!”她忽然站起身來,出了倉庫,過了一會笑嘻嘻地拿著一只鋼精飯盒進來?!澳銕н@飯盒去買,雪糕就放在飯盒里,快去快回?!闭f著便將飯盒與二角四分錢遞給了我,那神情就像平時母親讓我去幫她買醬油或料酒似的?!白衩?!” 我一下子樂了,調皮地對她敬了個禮,接過飯盒和錢便出了門。當時我們住的那一帶,附近的小商店夏天只賣棒冰,最多也就小雪糕,要吃大雪糕必須去大商店?,F在想來原因大概就是保溫的問題了。小商店大多沒有冰箱,只是在木箱里面墊上一層厚厚的棉花胎,算是冰箱了。棒冰四分錢一根,賣得很快,不需要保溫時間太長;而大雪糕一角二分一根,那種高消費一般買的人不多。如果小商店里進了貨放在棉花冰箱里,時間一長就會化掉,商店就要虧本了。因此那天跑了好些路,直到西藏路上一家叫“和平商店”的大食品店里,才買到了大雪糕。我趕緊放入飯盒,往回奔跑。然而畢竟是小孩的思維,只想到雪糕拿在手里會化,不知其放在飯盒里也會化,而且飯盒是鋼精的,來的時候讓太陽曬得已經滾燙,現在兩根大雪糕放進去化得其實比拿在手里更快。結果,當我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回鄭若敏家,打開飯盒蓋時,我們倆都一下愣住了。黃色的燈光下,哪里還有什么大雪糕,飯盒里只有淺淺的一層淡黃色的濁水,拿掉兩張包裝紙,水面上浮著兩根雪糕柄?!鞍 蔽覀z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隨即馬上都笑了?!澳?,你……笨蛋!”鄭若敏指著我笑得前仰后合。好在大雪糕雖然化成了水,但這水還是涼涼的。于是我與她湊著飯盒,你一口我一口地很快將那些水喝了個精光。水,透心地涼,而且蜜甜蜜甜的,喝在嘴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舒爽和幸福?;叵肫饋?,那段時間是我少年時最愉快、最有生活亮點的時期。春風得意馬蹄疾,可惜這樣的好景不長,一開始去她家,還是心里有些顧忌,怕被她家里人撞見,所以每次去都躡手躡腳,小心翼翼的,可去的次數多了,便慢慢地將那些顧忌丟在了腦后。那天,我又在她的秘密基地里高談闊論,正手舞足蹈地講得來勁,突然倉庫的門開了,她母親神情嚴肅地走了進來。這下全都完了,我們倆被逮了個正著,所有的一切都無法隱瞞了?!鞍⒚舭?,你怎么搞的?怎么可以隨隨便便將人帶回家來?”鄭若敏的母親很不客氣地看了我一眼,對著女兒嚴厲地教訓起來?!八俏彝瑢W,我們在一起做作業……”鄭若敏分辨道?!白鲎鳂I?他沒有家的?野在外面,大人也不管教!”鄭若敏的母親打斷女兒的話頭,架勢依然對著女兒,口氣則是在說我。碰到這種場合,我真的是男子漢大豆腐了。一句話也不敢說,唯唯諾諾地不斷將身子朝后挪。小孩的想法,打算趁鄭若敏母親不注意溜之大吉?!澳憬o我聽著,”鄭若敏母親馬上察覺了我的意圖,“從今以后,不許再到我家來,不許再來找鄭若敏玩!”“噢,曉得了?!蔽依侠蠈崒嵉卮饝?,見她不注意,轉身便快步沖向門口,逃了出去?!皳溥?!”身后傳來鄭若敏忍不住的笑聲,還聽到“這種小赤佬”什么什么的,那是鄭若敏母親在嚴厲訓斥她。這是我唯一的一次與鄭若敏母親正面打交道。她母親打扮得很時髦,燙著卷發,雙縐印花綢的短袖襯衫,下身是紡綢藍格裙子,玻璃絲襪配上高跟鞋,這身打扮在上世紀60年代是超時尚的了。只是前面說過我對她的印象本來就不好,對我就不說了,對她自己女兒也是兇神惡煞似的,一個女人這么兇巴巴的,實在是不可愛。后來看電影《列寧在1918》,影片中那個試圖暗殺列寧的女特務,使我突然感到與她母親太相像了。以致有一次我與她約會,壽頭兮兮地對她說,你媽真像《列寧在1918》的那位女特務。不料我這么一句玩笑后果相當嚴重,惹得她足足好幾天沒理我!

秘密基地被摧毀了,從那天以后,我與鄭若敏的約會不得不另想辦法。辦法很快就想出來了,那就是在外面約會。每天放學后如果有空,彼此便去相約,具體說來我有空便去她家約她,她有空便來我家約我。而且為了掩人耳目,外面還約好了暗號,我們的暗號便是“阿三,老鷹來啰”。我去約她便到她家門口扯著嗓子叫喊“阿三,老鷹來啰”。有時心急便會連著叫喊,而且一聲比一聲響,現在想想這真是欲蓋彌彰,此地無銀三百兩,尤其是晚飯后,弄堂里靜悄悄的,突如其來的“阿三,老鷹來啰”不引起人的懷疑才怪呢。不過當時我們的智商就這水平,而且這方法也真靈,叫上一兩聲彼此便會響應,也不見有什么人來干涉。當然我們那時的所謂約會,其實就是一起玩耍。過去在她家里,玩得比較文雅,現在約在外面則要野蠻多了,這樣我就有了大顯身手的機會。如果是下午,我便會帶她去公園,捉昆蟲、撈小魚、撲蝴蝶、捉迷藏、挖沙坑、爬樹、摘野果,這都是我們經常玩的游戲。如果是晚飯后,我們則去逛商店,撿糖紙頭(各種水果糖的包裝紙,這種紙上往往都印有數字,以數字的大小可以與小伙伴交換游戲),買零食吃。再就是去南京路上的中百公司,里面一樓至四樓有自動扶梯,我們從一樓乘到四樓,從樓梯走下來,再乘上去,這樣上上下下樂此不疲。還有時我們會去找人踏球、打彈子、刮豆腐格子,當然也忘不了抽時間去小寧波,搞些漂亮的雞毛。鄭若敏以前是個乖乖的大小姐,外面的一切她都十分新奇,跟著我沒多久,她的皮膚也黑了,人也精神了,干脆她將頭發剪短,看上去就像一個俊美的小男生??傊?,走出家門,廣闊天地,真正有了一種海闊任魚躍、天高任鳥飛的舒暢和快意!

應該是1966年8月的一天吧,那天不知是星期天呢,還是上午上完課放學回家,午飯后我感到有些疲倦,便睡了個午覺。大約下午三四點鐘時刻吧,我醒來,卻聽到外面弄堂里人聲鼎沸,異常熱鬧。我好奇地走出家門,弄堂里好多人正朝馬路涌去,我也跟著走到馬路上。好家伙,只見好些學生,有穿軍裝的,有穿平常衣服的,腰間一律系著寬寬的牛皮帶,臂上別著紅袖章,手里舉著紅旗。打出的紅色橫幅更是觸目驚心,上面公然寫著:“造反有理!”造反怎么會有理呢?第一個反應告訴我,這是條反動標語。但見這些學生肆無忌憚的樣子,而且一撥一撥地敲鑼打鼓,又感到不可思議,反動標語哪有這么大張旗鼓明目張膽的?于是趕緊擠到人群中,朝西面的人民廣場方向走去。一路上人越來越多,到了福州路西藏路口,已是人山人海,猶如國慶大游行的光景了。右拐朝南京路方向去到漢口路口,只見平時少有人進出的“沐恩堂”尖尖的屋頂上,竟有好些人影在晃動。他們不斷將大批經書如天女散花般地朝下丟,下面已有好些人在馬路中央點了好幾堆篝火焚燒這些經書。所有的一切都亂了,大街小巷都沸騰起來。人民廣場更是每天都黑煙沖天,一堆一堆地燒四舊。印象最深的是燒棺材,好家伙,都是用卡車不知從哪里運來的,有整口的髹得錚亮的棺材,有一塊塊厚厚的板材,都是好木料,燒起來香氣老遠都能聞到。又過了幾天,街上開始剪頭發、剪小褲腳管了。對象大多是打扮時髦的婦女。那些造反的人提著糨糊,拿著剪刀皮尺,見到燙發的時髦女郎路過,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便是一勺糨糊粘在頭上,再用剪刀胡亂剪幾下。見到褲腳管小的便強行用皮尺量,直徑六寸半、周長十三寸以下的一律算小褲腳管,立馬用剪子從褲腳口朝上一直剪到大腿,好些人被剪子劃傷了也不敢怒不敢言??吹酱└吒?,更是不問青紅皂白一律勒令脫下沒收。所以那些天大街上時常能見到赤著腳的,頭發陰一撮陽一撮的,褲管敞開腿腳暴露無遺的婦女們狼狽不堪的情景。有的婦女被破了四舊,臉皮薄的不好意思再在馬路上走,便只好硬著頭皮就近求人家讓自己躲避一陣,整理一下,到夜里再偷偷地回家。我家就碰到過這樣的事情。記得有兩位女士求上門來,她們的褲腳讓人剪了,皮鞋被人扔了,連穿在腳上的玻璃絲襪也成了一條條碎片。結果她們在我家的客堂里坐了一下午,最后我奶奶給她們針線將褲管如釘被子似的草草縫住,又給了她們兩雙舊布鞋,直到天黑她們才千恩萬謝地告辭。這所有的一切終于有了一個響亮的新名詞,就是“文化大革命”,那些戴紅袖章的人都被稱為“紅衛兵”。

街上的形勢沒過多久便傳到學校里,好些老師都被打倒了。于是學生便自由起來,上課開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我們那時已是六年級,是學校最高級別的大哥哥大姐姐了,所以有人仿照外面樣子,弄幾個紅袖章套在胳膊上,幾個人湊起來便是什么戰斗隊之類的組織了。班級里也分成了兩派,一派是家庭成分不好的,一派是根正苗紅的“勞動人民”家庭的子女。我們班成分不好的占大多數,而且都是學習成績優良的乖乖孩子,鄭若敏當然是這大多數里的一員。我屬于哪一派呢?說出來有些滑稽。一直到解放后公私合營,我父親一直在我爺爺的公司里幫著打理,實際上公司的經營者應該是我父親,劃成分時也將他算作資方,1960年還被強制下放到嘉定外岡公社勞動改造??墒呛髞砘氐缴虾V匦路峙涔ぷ髟俅握彆r,發現那家公司的股東名單里沒有我父親的名字,這樣就不能將我父親定性為資方,但調查下來實際上公司的一切都是我父親掌權,他的父親——我爺爺只是掛個名頭而已。這怎么辦?有關方面大約是經過反復討論,結果給出了一個十分滑稽的答案,將我父親的成分定為“資方的尾巴”。資方的尾巴,這是個什么成分?大概找遍中國上下五千年的歷史也是無從尋到答案的?,F在“文化大革命”來了,人們見面便要問你家庭成分,我回答說是資方的尾巴,實實在在地笑翻了不少人。好在平時我在班里屬于差生,結交的朋友也都是一鼻孔出氣的貨色,而這些人現在神氣起來,老子好漢兒好漢,他們都搖身一變成了戰斗隊的小頭頭。他們與我關系好,不管什么資方的尾巴不尾巴,不把我當壞分子,也發給我一個紅袖章,算作他們一伙的了。我心里思忖,好像自己有些“混進無產階級隊伍”的那種味道,所以對那些人十分巴結,造反也相當積極。每天跟著這幫人瞎混,有時也去學校,但不上課,找幾個壞分子來批斗一通,或者干脆砸幾塊窗玻璃什么的,搞些破壞活動。在校外則大多去較遠的公園玩,比如西郊公園、長風公園、閘北公園、中山公園等等。這些公園離住處都較遠,平時是不太能去的,一是要上課沒時間,二是來回車票、公園門票的開銷太大?,F在“文化大革命”了,我們紅衛兵只要戴個紅袖章,舉本紅寶書乘上公交車,唱幾首語錄歌,便可免費,公園門票也一樣。不想坐車還可以戰斗隊的名義向附近的商店借黃魚車,幾個人輪流踩踏,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一切都是通行無阻,一切都能隨心所欲。這“文化大革命”真他娘太妙了!

不過,我的心頭始終有件事放不下,那便是鄭若敏。我們已經好些日子沒單獨見面了,偶爾在學校遇到,也發覺她的衣著打扮都換成了舊的。她也不主動與我講話,也許是顧忌到了我們彼此的身份。我呢,整天在外面瞎混,就像阿Q找到了革命黨,忙忙碌碌不亦樂乎,所以心里雖然想著她,可也沒有再去約她會面。一天晚上,天氣很熱,晚飯后我便想出去乘涼,然而母親突然將我叫住,說今天不許出去。原來是下午父親單位來電話,通知說父親被隔離審查了,因為查出他好像年輕時當過國民黨的什么保安司令副官。這可不再是什么資方的尾巴,而是名副其實的反革命??!據母親說,這段歷史是父親與母親結婚之前的事,所以她也完全不知道。晚上約了父親的幾位兄弟來商量一下辦法,因此不讓我們孩子出去,怕萬一發生什么意外。聽了這個消息,我完全傻了,一個人待在自己的小房間里,將那臺華生電扇開到最強檔,讓風使勁地吹,想借此清醒一下頭腦。然而,世上之事真所謂運來推不開,倒霉一起來。偏偏在這個時候,從門口傳來了一個熟悉而久違的聲音:“阿三,老鷹來啰?!笔青嵢裘?。我頓時奔出門去,下樓到了客堂,見母親與幾位叔伯正在談也許是父親的事情?!叭ツ膬??叫你不許出去的嘛!”母親嚴聲地叫住了我?!拔?,去買支鉛筆,隔壁煙紙店,馬上回來的?!薄肮碓?,騙誰呢?外面在叫鬼呢,你給我站住,今天什么地方都不許去。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這種花招能蒙誰呀!平時叫做眼開眼閉放放你的風,今天就是不行!”原來這“阿三,老鷹來啰”什么意思,母親早就知道了。她見我還犟在客堂間里不肯回樓上去,便威脅道:“再不回房去,我就出去把那丫頭趕走啦!”這是個殺手锏,我想到那天在鄭若敏家里被她母親趕出來的情形,當然不愿讓她受到相同的遭遇。于是,我馬上乖乖地答應著朝樓上走去?;氐椒坷?,門口那聲音還在傳來,而且一聲比一聲急促。我自己的房間是朝后門的,便奔到母親的前樓,但是前面有個大天井,大門的圍墻又高,看不到門外的鄭若敏。我想叫但不敢,怕母親生氣了真的出去給她難堪,所以只好在房里東張西望地干著急。過了好久,那聲音終于停止了,最后的一聲凄涼而又悠長,久久地在我耳邊回響。第二天早飯后我趕緊去鄭若敏家,到她家門口一看嚇了一跳。門口有好些人圍著,原來她家門前不知讓什么人貼了張大字報,是揭發她父親的。我擠進去看了一遍,才知道她父親是一家著名紅木家具廠的老板,大字報的內容當然是列數其剝削罪行,最后在她父親的名字上打上了好幾個大紅叉叉。 突然明白了,她家遭到巨大的變故,昨夜她來約我,應該是來向我求救的。然而我,我又有什么辦法呢!

接下來的好些天, 家里也混亂起來,我父親一直不能回家。那個什么國民黨的保安司令副官問題,后來也查清楚了。其實是我父親年輕時在上海生了傷寒癥,那時的傷寒可謂絕癥,花了好些錢總算死里逃生,只是人瘦得皮包骨頭虛得不得了,于是想到故鄉有位親戚叫曹穎甫,是專治傷寒的中醫專家,所以便回到故鄉去住了一段時間,想請他幫著調理一下。父親有位堂兄,當時在國民黨軍隊里當官,他見我父親整天閑在家里,便好心在地方保安隊里給他掛了個司令副官的頭銜,目的是領一份空餉,這在當時的國民黨軍隊里也是常有的事。實際上我父親一天也沒去當過這個司令副官??涩F在有人翻老賬,當事人——父親的堂兄又早死了,所以便有些說不清道不明了。不過還好,也許是父親在單位里人緣不錯,那些調查他的人見他這副樣子,心想不要說司令副官了,讓他當個小兵也是不會稱職的,所以便相信了我父親的陳述,審了幾天便放他回家了。見到父親回家,雖說蓬頭垢面的,但全家總算松了口氣,可謂有驚無險阿彌陀佛。

但是在學校里我還是不敢大意,生怕父親的這段歷史被什么人知道,所以在我們那一伙人里我便顯得更加積極,盡量討好那些可以說對我具有生殺權力的人。那天我們照例去學校進行革命行動,已放暑假的校園里冷冷清清,轉了一圈也沒找到什么革命的對象。正有些垂頭喪氣,突然聽到大禮堂后面的一間教室里隱隱傳出音樂聲來?!笆裁慈??這么大膽,還在聽靡靡之音!”頭頭一聲令下,我們個個像蒼蠅見到鮮血一般,抖擻起精神朝那教室沖去。踢開門進去一看,里面有十幾個男女生,我一眼瞅見鄭若敏也在其中。他們正在一位女老師的輔導下排練舞蹈,是為了國慶節演出的,內容也相當革命。好像是說一位志愿軍的空軍戰士在朝鮮戰場上將一架美國飛機擊中,自己的飛機也不幸中彈起火,那位解放軍跳傘負了傷,碰上一群女兵救他,并為他護理傷口,最后他痊愈重返前線。這本來是蠻正常的事情,應該說沒有什么不對??梢苍S我們那位頭兒在學校轉了一圈也沒找到捉弄的對象,而這些參加排演的男女生又都是各班級的尖子,從來都是看不起他的,今天仗著有老師在,對他更是不屑一顧,大家側著身子,連正眼也不看他。這下頭兒惱羞成怒了,在這些人面前晃了幾個來回,突然用手里的鞭子指著鄭若敏,惡狠狠地吼道:“你這資本家的臭婊子,總是穿得妖里妖氣的,完全是個阿飛……阿飛總司令!”他手里的鞭子抖動著,這鞭子是用三股電線如女孩的辮子似的編起來的,我們人手一根,也算是一種造反的標志。用它抽人十分厲害,我手里也有一根,對它的威力自然心知肚明?,F在見頭兒沖著鄭若敏撒野,鞭子要是真抽過去,那后果……“??!”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老茄生,她,她她,又沒惹你……”情急之中我也顧不得遣詞造句了。老茄生是這個頭兒的綽號,是老東西的意思,因為這個主兒連著留了好幾級,論年齡早就該是初中生了,所以同學們給他起了這么個綽號。平時叫慣了,現在他盡管成了我們的頭兒,我們還是如此稱呼他的。老茄生見我跳出來為鄭若敏說情,一下子倒愣了一會,因為他也知道我與鄭若敏的關系,而鄭若敏也是班里公然看不起他的女生之一,平時也時常告誡我不要與他交往。這些事他當然也知道,可平時在班級里他也只能無可奈何。今天也許正是這些往事一下子勾起了他的宿怨,所以才專對鄭若敏找茬?,F在見我公然為她說情,一下子便將火朝我身上撒了過來:“你媽勒個×,吃里扒外。好!我不動手,給你個與這阿飛總司令劃清界限、立功贖罪的機會。去,去對她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哎?”我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鞍??什么哎?叫你去抽那婊子!你去還是不去?”頭兒完全失去了理智,兇神惡煞地對我大聲吼叫。說實在的,我害怕了。這個老茄生已經發育得又高又大,身軀如同一座鐵塔。此時他居高臨下地對我吹胡子瞪眼的,真有想把我一口吃掉的樣子?!拔?,我去抽……”結結巴巴的這句話不知道是怎樣從我嘴里說出來的。我懊悔得無以名狀,當時心里翻騰著許多想法,只是現在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狠狠心,猛沖到鄭若敏面前,揮手一鞭子抽了過去。一剎那的時間,她也許根本沒反應過來,竟沒有避讓。又是一剎那的時間,我的手在空中一抖,鞭子才沒落在她的臉上,朝著肩上抽去,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紅紅的印痕!“你給我住手!”一旁的老師對我嚴厲呵斥。再看鄭若敏,白嫩得如一段鮮藕的頸項上,一道紅杠分外顯眼。她一聲也不響,只是雙眼狠狠地怒視著我,眼眶里卻滾動著晶瑩的淚花!這雙眼,太狠了,太毒了,太美了……當時我還沒意識到,在以后的歲月中才漸漸地悟到,永遠,永遠的,我的心里已經被她深深地穿了個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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