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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

2016-01-29 08:22連諫
小說界 2016年1期
關鍵詞:干爹海濱爹娘

連諫

本名連淑香,生在高密活在青島。職業碼字人,青島市簽約作家,為多家報刊撰寫專欄,曾出版小說《門第》《家有遺產》《請對我撒謊》等二十余部,并有多部作品被改編為影視劇。

1

冥冥中,我覺得她應該叫小糜。

其實,她不叫小糜的,只是,我必須叫她叫小糜。她真實的名字,像一個巨大而神經發達的腫瘤,頑固地盤踞在我的記憶里,輕輕一想,就會疼得我閉上了眼睛,讓這個故事無法前行。

好吧,她叫小糜,是我的初中同學。

故事發生在二十幾年前,我們是群十三歲的孩子,離開各自父母,到一個叫柳河鎮的地方讀初中。

在沒見過城市的鄉下孩子眼里,柳河鎮很大,像座城市。它有醫院、書店、郵局,還有各種各樣的小工廠以及作坊。那些在鎮子上出生的孩子,也大都倨傲得很,好像柳河鎮就是世界的中心,見著四周鄉村里的孩子,總是腆著莫須有的小肚腩,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我們班就有幾個這樣的孩子,一個是鎮醫院醫生的女兒,一個是鎮郵電所所長的女兒,還有一個男生,雖然他父母只是鎮上的普通居民,但看上去,他還是和我們不一樣,面目白凈,氣質斯文,總讓人想起戲文里的白面書生。

剛開學那會,小糜黑黑的,大約是干了一個暑假的農活的緣故。開學一個月,就捂白了,皮膚又白又細膩,像素凈的瓷胎,再加上一雙笑起來像月牙兒的眼睛,讓小糜非常好看,用我們老家話說,是喜相,看著很舒服,和漂亮還有些區別。

但我們女生都覺得小糜是異類。十幾歲的女孩子,正是發展閨蜜的年紀,三兩個簇擁在一起,說一些不能給旁人知道的話題,譬如你來沒來月經,我來月經肚子疼不疼,那個誰又和誰發賤了,還有小糜的胸。

小糜個子不高,但有胸脯了,像兩個發酵很好的小饅頭,把她胸前的衣服高高地頂起來,看上去很是迫不及待。在那個年代的鄉下,大胸的女人會被認為很淫蕩,尤其是小糜,才讀初一,胸就那么大了,會讓我們覺得小糜天性風流,一定是被人摸過了,胸才長那么高的,要不然,為什么我們的胸就那么平呢?最多像兩枚煎雞蛋趴在胸口。

那會兒,我們很天真也很邪惡地認定,小糜的胸長那么高,一定是不知羞臊地被男人摸過了,而我們有足夠的純潔,胸就失去了蓬勃壯大的養分。所以,我們和小糜說話的時候,都眼神怪怪的,從她高聳的胸上一眼又一眼地掃過去,或是本來聊得很熱鬧,小糜一來,我們就像一捆豎在那兒的柴捆,被解掉了攔腰的繩子,四下散去了。好像和她多說幾句話,就把自己弄不純潔了似的,弄得小糜訕訕的,很自卑,覺得這都是因為自己不夠好,說話做事就小心謹慎得很,好像唯恐惹著誰,這讓她看上去像被后媽虐待大的孩子,或是做下了不光彩行徑,隨時會被人找過來算賬。

胸大的女人沒一個好東西。單芳芳是這么說的。我們都很相信單芳芳解讀的人體語言,因為她媽媽是鎮醫院的婦科醫生,經常像老師檢查作業一樣檢查著來自四面八方的鄉村婦女的身體。單芳芳和小糜是同桌,很白的臉上長了幾個小米粒大小、俗稱是蒼蠅屎的黑痣,她媽矮而胖,一頭黑發,短而齊,像半只西瓜扣腦袋上,是柳河鎮著名的饞癆婆,為了一只雞腿,能和老公從屋里打到街上。周末回家,娘問小糜在學校怎么樣。小糜想了想,覺得沒什么可說的,就說單芳芳和她家的事。娘正給雞剁著菜,咣咣的,居然也聽得只字不漏,說上面饞的女人下面也饞。

小糜問下面是哪里?

娘看了她一眼,好像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讓小糜去抱柴禾回來,該做晚飯了。

那天晚上,小糜一直在想,下面是哪里?想著她問娘時,娘左右躲閃的眼神,覺得這個下面的事,應該不是小女孩可以知道的,娘有很多事,和四嬸說的時候,帶著神秘的羞愧,好像自豪而享受,但她想破了腦袋也搞不明白。比如說,娘和四嬸說從四十歲起,她就不讓爹碰了,都多大年紀了,還想恁些事,怪不正經的。小糜想了好幾天,不讓爹碰是什么意思?以前讓爹碰,怎么個碰法?為什么四十歲以前碰是正經,四十歲以后碰就是不正經了?

第二天,小糜讓娘把棉布胸罩上的扣子拆下來,往里挪兩寸。娘拿著胸罩比劃了一下,問:“大了?”

小糜紅著臉嗯了一聲。娘說我看不大啊。說著,拿著胸罩來往她身上比劃。小糜一下子躲開了,突然哭了,說:“娘,為什么別人的胸是平的?”

娘愣了一會,說:“哪些別人?”

小糜說:“我同學?!?/p>

娘看了她一眼,好些話,要說說不出口的樣子。后來,娘把她胸罩上的扣子拆下來,往里縫了不是小糜說的兩寸,而是三寸。娘好像也發了狠,要把過早地從小糜胸前鼓出來的兩坨肉給勒回胸膛里去。

戴上娘改縫好的胸罩,小糜胸口的肋骨都要勒斷了,乳房像即將擠爆的肉餅,生疼,疼得她星期天下午騎自行車回柳河鎮的路上,不得不跳下來,大喘幾口氣,用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幾下胸口,疼得鉆心,卻笑了,想,她終于和單芳芳她們一樣了,胸口平坦,目光純潔。

盡管她曉得單芳芳在背后說她壞話,但并不生單芳芳的氣,只恨自己的胸不爭氣,早早地鼓了出來,丟人現眼。

十三歲的小糜,覺得來月經和長出胸脯,都是挺沒出息的事,沒出息到像大姑娘還沒出嫁呢,就挺起了大肚子。

小糜家的村子離柳河鎮5公里,每到星期天下午四點鐘,小糜就會把吃一星期的干糧和咸菜綁在自行車后座上,穿過被莊稼掩映的鄉間土路,一路向東、向南、再向東就到了柳河鎮。

學校沒有宿舍,來柳河鎮念中學的孩子,都要投親靠友地在柳河鎮找個人家寄宿,小糜也不例外。其實,小糜家在柳河鎮沒親戚,爹娘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沒朋友。因為沒地住,小糜的初中差點沒念成,雖然騎著自行車一天一來回也不是不可以,可鄉下不是城里,有時候走好幾里路遇不上一個人,土路崎嶇不平倒不怕,怕的是除了冬天,其他三季,一條本就狹窄的鄉間土路被一人多高的莊稼掩映得更加逼仄,經常有流氓藏在路邊的莊稼地里,趁女孩子騎自行車經過的時候,一把薅下來拖進莊稼地深處,這樣的傳說,一到夏天就會柳絮一樣隨風飄散,搞得人心惶惶、汗毛倒立。何況學校要上早晚自習,早晨6點半就得到校,晚上9點多才放學,一個女孩子騎自行車走黑魅魅的鄉間夜路,小糜爹娘不放心,所以,整個暑假,說起小糜上學的事,爹娘的眉頭就皺著。爹吧嗒吧嗒地抽煙,娘嘆氣,說小糜,要不咱不念了吧。

爹娘覺得,反正小糜也念不出個花來,還不如在家幫著他們種棉花呢,等過兩年大了,就出去打工。廟子后村小兩千口人,還沒出過大學生呢,雖然孩子們到了上學年齡都會送去上學,可誰也沒把送孩子上學當前程奔,不過是盡盡心,別等孩子長大成了睜眼瞎怨爹怨娘的怪不是滋味。

小糜爹娘也是這么想的。所以,姐姐只念到小學畢業,就在家幫爹娘種棉花,種到16歲就去鎮上的棉花加工廠打工,18歲的時候開始有人來給她提親,相了幾家,娘給她相中了柴溝鎮上的一小伙,家里是修摩托車的,挺殷實,姐姐嫁過去吃不著苦。娘是這么說的。鄉下姑娘找婆家,家里殷實,人品周正,是第一要務。小糜知道,如果不念書,她的將來會和姐姐一樣??伤幌胂窠憬闼频?,嫁個鼻孔朝天的小鎮青年。那個將來她要喊姐夫的男人,她并不喜歡,他經常來,大都是晚上,和姐姐一起,姐姐從鎮上的棉花加工廠下了班,他要是有空,會騎著摩托車跟在姐姐自行車后把她送回來,每次來,也不進門,遠遠跨在摩托車上,歪著大半個身子,看著姐姐進了門,就踩一腳摩托,轟地一聲,走了,樣子酷酷的,好像一點也不想沾這家的邊。娘也問姐姐,說:“你怎么不讓小柴進來坐坐?”

姐姐的男朋友姓柴,爹和娘都叫他小柴小柴的。

姐姐說小柴怕進門給爹娘添麻煩。爹娘就信了,因為小柴一進門,爹就張羅著讓娘燒水,泡茉莉花茶給小柴喝。小糜卻覺得,小柴不進來,是因為他沒把這個家瞧在眼里,如果不是因為姐姐漂亮,他這種家里有生意的小鎮青年,根本就不會把他們家這種靠天吃飯的農戶放在眼里。

有天晚上,姐姐換內衣的時候,小糜看見她雪白的乳房上有幾個紫紅色的點,秋天的紅棗子似的,分外醒目,就問姐姐怎么了。姐姐嚇了一跳,又捂又藏的,說沒怎么沒怎么。小糜很擔心,擔心姐姐是不是病了,隔壁家的嬸嬸就這樣,不知怎的,大腿上就起了好幾個紫點,開始沒當事,后來就鼓起了膿瘡,越爛越大,最后連床都下不了了,躺了五六年,人就沒了。

那天晚上,小糜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挺難過也挺擔心的,想隔壁嬸嬸的病,是不是會傳染的?她一走,就傳染給姐姐了,第二天早晨,就跟娘說了。

娘正趴在熱氣騰騰的鍋上糊玉米面餅子,淺黃淺黃的一巴掌面團,糊到熱鍋上,等熟了,就變成了亮亮的金黃色,貼在鍋上的一面,脆而香,另一面松松軟軟的,抹一湯匙豬大油或是豆腐乳,香噴噴的,能把人吃醉了。

娘歪頭看著她,餅子都糊歪了。娘雖然沒文化,但做事要好,從來沒把餅子糊歪過,在這個早晨卻糊歪了。她怔怔看了一會糊歪的餅子,蓋上鍋,讓小糜燒著火,就去了西屋。

他們家一共四間房子,爹娘住東屋,東屋過來就是壘著灶膛生火做飯兼全家人吃飯的堂屋,西屋小糜和姐姐睡,哥哥在柴溝鎮念書,念初三了,學習成績一般,爹和他商量了,如果考不上縣一中就去學手藝,將來不靠天吃飯。哥哥也答應了,想學修摩托車,為這,小柴還許過諾,只要哥哥愿意,就不用花錢出去學了,到他家鋪子當學徒,包他一年下來就能自己獨立開鋪子。爹娘挺高興,好像姐姐找了個小鎮青年對象,就把全家的問題都解決了。

娘往西屋去的時候,臉好長,心情很沉重的樣子,小糜以為娘讓她說的姐姐乳房上的紅點子嚇著了,就把耳朵挨在西屋門上,就聽娘腔調很厲害,說他纏著你不讓走你就讓他啜?姐姐嚶嚶地哭,好像又羞又愧,卻不說話。娘噼里啪啦地打了姐姐幾下,又厲聲問讓他破了身子了沒有。姐姐哭著說沒有。娘好像松了口氣,說你一個姑娘家不知道珍重自己個兒,將來婆家會看你不起的。姐姐還是哭。娘說記住了沒?姐姐哭著嗯了一聲。娘就從西屋出來了,小糜忙手忙腳亂地滾回去燒火,可因為光顧著偷聽,灶膛里的明火已經滅了,連忙又挑又拉風箱的,弄了一臉灰。娘站在那兒看了她一會,突然說,你姐沒事。不知為什么,小糜不敢抬頭看娘的臉,在嗓子眼里嗯了一聲。娘又說:“你姐的事,別出去說?!毙∶勇耦^咕咚咕咚地拉風箱,突然覺得自己本是一片好心,卻把姐姐出賣了,挺對不起她。

姐姐也很生小糜的氣,整個暑假不和她說話,好像小糜對她犯下了滔天的罪過。小柴還會來送姐姐,好像什么也不知道的樣子,偶爾進屋坐坐,娘也好像什么也沒發生過的樣子,給他泡茶。只有小糜,訕訕的,不遠不近地站著,小柴就招呼她,說:“小糜,聽說你初中分到柳河鎮去了?”

小糜嗯了一聲。小柴就一臉惋惜地說:“要是去柴溝鎮就好了,可以住我家?!?/p>

小糜就笑笑,看看姐姐。姐姐的眼睛望著別處。一個暑假了,姐姐拒絕和小糜有目光和語言上的任何接觸,小糜很想跟她說聲對不起,卻又說不出。

總之,整個暑假,爹娘常說的就是小糜的學怎么念?他們在柳河鎮無親無友,住哪兒?娘就一次又一次地試探,說:“小糜呀,要不咱就不念了吧?”

小糜就用很亮很亮,亮得能流出水的眼睛看著娘。娘就嘆口氣,垂下了眼皮,說:“一女孩子家,念書念多了有啥用?到末了還不是就粥喝了?”

可小糜就是想念書,娘活了半輩子,去的最遠的地方是高密縣城,她這輩子,不想過得像娘一樣。像姐姐那樣也不行,自從有了婆家,姐姐的未來生活,已經能看到雛形了,就是嫁給小柴,給他生一群兒女,當個修摩托車鋪的老板娘,每天坐在鋪子門口,高一聲低一聲吆喝著頑劣的孩子們。

小糜喜歡讀小說,各種各樣的小說,尤其是瓊瑤的小說,她常常捧著書想象小說里的城市想象得出了神,覺得大城市美好得很,天堂一樣,然后為自己是在廟子后村的農民的女兒而心酸、難過。

她想去瓊瑤寫的那種城市生活,遇見一個她寫的那樣的美好男人,一起地老天荒。

她總是想啊想啊,把自己想得憂傷極了,好像爹娘把她生在廟子后村,就是把她欺負了一樣。老師經常拿教桿敲著講臺上那張破桌子訓不好好聽課的學生是沒志氣的東西,只配當一輩子農民!讓小糜更加覺得,生下來是農民,是老天的懲罰。

所以,她必須念書,還要好好念,將來考大學,考不上大學考上中專也行,只要別讓她當農民。所以,只要爹和娘說不念書了,她就眼淚汪汪的。

有一天,爹趕集賣西瓜回來,一進門就說:“小糜,你有地方住了?!?/p>

要不是耳朵擋著,爹的嘴巴都要咧到后腦勺去了。說著,從人造革包里摸出一大塊豆腐,讓小糜去菜園里拔幾棵小蔥,切碎了拌豆腐吃。

小糜不想去,想弄明白爹說的她有地方住了是怎么回事??傻鶕]了揮手,像趕一只惱人的、偷吃糧食的執迷不悟的小雞似的趕著她去菜園子拔蔥。小糜戀戀的,飛一樣往菜園跑,拔了幾棵蔥就飛一樣跑回來。

娘已經把豆腐切成了丁,碼在搪瓷盆子里,就等她拔回蔥來切碎了拌下去了。

幫娘把蔥扒掉皮,洗干凈,切碎,撒到豆腐丁上,又往上淋了香油撒了鹽和味精,用筷子一攪,豆腐和小蔥的清冽香味就糾纏在了一起,在堂屋里彌漫翻滾。

爹好像要賣關子,在晚飯桌上才說,今天他趕集賣西瓜,攀了一門干親。說著,看看小糜,說:“我給你認了個干爹干娘?!毙∶拥芍?,看看爹再看看娘。娘說:“你去柳河鎮念書有地方住了?!?/p>

小糜大概就明白了,今天,爹趕集賣西瓜的時候,遇上一個聊得來的柳河鎮人,主動和人家攀干親家,就是為了她去柳河鎮念書有地方住。爹用筷子點了點桌上的豆腐,說:“這就是你干爹給的,他家是做豆腐的?!?/p>

姐姐瞥了小糜一眼,好像挺嫉妒的,嘴里卻說:“平白讓他們撿了個閨女?!焙孟裨跒樾∶右院笠皠e人爹娘為父母打抱不平。爹卻說:“也不能這么說,將來小糜要在他們家住三年呢?!苯憬憔涂戳诵∶右谎?,說:“不能平白便宜他們,以后星期六回家就讓他們給你留塊豆腐捎回來?!?/p>

小糜嗯了一聲,莫名的,就有點感激還未曾謀面的干爹干娘,因為他們的出現,一個暑假都不理她的姐姐終于和她說話了。

娘卻說:“小糜,別聽你姐姐的,女孩子家不能隨便貪人家便宜?!?/p>

小糜又嗯了一聲。爹抿了一口地瓜酒,說:“小糜的干爹干媽沒小孩,肯定會對小糜很好的?!苯憬阋汇?,問:“是不是生不出來?”爹說:“這樣的事怎么能問人家?戳心窩子呢,就知道兩口子沒生養?!苯憬闩读艘宦?,說:“自己生不出來就抱養一個啊,也不難?!钡f:“過日子,一人一過法?!蹦锞鸵荒樞牢康卣f:“小糜干娘沒生養,小糜干爹還跟她過,單從這一點看,就是厚道人?!?/p>

爹也這么認為。

在鄉下,兩口子要是結婚幾年沒生孩子,就好像這婚白結了一樣,沒因為這把老婆換了的,就是好樣的了。

馬上就要開學報到了,第二天,爹就買上禮物帶著小糜去了柳河鎮拜會干爹干娘。

離干爹家還有段距離,小糜就聞見了好聞的鹵水豆腐味。

2

小糜干爹家住柳河鎮中心位置。

柳河鎮一共有兩條主要街道,也是商業街,一南北一東西呈十字狀交叉。小糜干爹姓劉,叫劉海濱,干娘叫項偉麗,家住在南北大街的南端,臨街的原來是院墻,后來,鎮上的人家,都把臨街的墻蓋成了門面房做生意,劉海濱也跟風蓋了四間,一間是大過道,裝著大門,算不上一間屋,另外三間,一間裝著磨豆子做豆腐的機器,每天凌晨三點,劉海濱和老婆就起來磨豆子做豆腐,再一間是門面,也臨街開了門,小糜的干娘白天在里面賣豆腐和豆腐皮什么的,最南邊的一間,小糜住。

劉海濱和老婆對小糜很好,本想讓小糜住正房的西間來著,可西間不生火,冬天住著冷,不如住臨街房子的南間,因為做豆腐是要生火燒鍋的,劉海濱砌了一鋪炕,豆腐鍋的煙道盤在炕底下,冬天睡在炕上很舒服,就夏天有點遭罪,炕熱得好像能把人烙熟了,好在炕大,就睡小糜一個,她就睡在炕尾,炕尾不那么熱。

劉海濱兩口子也就三十五六歲的樣子,都很和善,對小糜很好,有時候刮風下雨,劉海濱還會主動騎摩托車去學校門口接小糜下晚自習,讓她坐在后面,摟著他的腰,一路風馳電掣地回去,回家后,常常是項偉麗在燈下數錢,全身上下都是鹵水豆腐味,她曉得小糜愛吃豆腐,每天都會留塊巴掌見方的豆腐,等小糜回來,端出來,笑吟吟地看著她吃完,搞得小糜很不好意思。

項偉麗常常會看著看著,說:“小糜呀,回家和你娘商量商量,把你給我們家吧?!?/p>

小糜羞澀地笑。

劉海濱也應聲附和,說:“等改天我跟你爹娘商量商量這事?!眲⒑I對小糜也很好,去學校門口接她的時候,經常會塞給她一些她見都沒見過的好吃的,像苦苦卻甜得迷人的巧克力啦、麥麗素啦等等的。

每當摟著劉海濱的腰,風馳電掣在柳河鎮的街道上,小糜就覺得她是個幸福的人,比姐姐幸福。

周末回家,爹娘問干爹干娘好不好。小糜說很好。娘問怎么個好法。小糜就笑著說:“我干娘說讓我回來和你們商量商量,把我給他們好了?!?/p>

這么說的時候,小糜特別希望爹娘會滿口答應,說好吧好吧,反正我們家孩子多,把你給他們吧。她知道這不可能,也知道自己這么想很自私,甚至是沒良心,但不知為什么,隱約的,她希望自己是干爹干娘的孩子也不愿意自己是親生父母的孩子,干爹干娘多好啊,對她知冷知熱的,說話也好聽,所以,當有同學問小糜,騎著摩托車來接她的人是誰時,她都說我爹,把干字省略了,但單芳芳是柳河鎮人,柳河鎮上開門做生意的人家,她都認識,何況劉海濱家做豆腐是柳河鎮上的獨此一家,單芳芳每星期至少去他們家買一次豆腐,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聽小糜這么說,就撇著嘴巴糾正說豆腐劉家沒孩子。

在柳河鎮上,大家都叫劉海濱叫豆腐劉。

小糜的臉,就通紅通紅的,說:“我干爹?!边^了一會,又說,“是我干爹讓我這么叫的,他說叫干爹顯得生分?!?/p>

單芳芳就說:“有些人巴不得是他親生女兒吧?”

好像最隱秘的心思被人洞穿了,小糜的臉就更紅了,眼睛亮晶晶的,淚就滾了下來,說:“我沒這么想?!眴畏挤己蛶讉€同學還是看著她笑,好像看穿了她的此地無銀三百兩。

對劉海濱項偉麗要把小糜要過去當他們的孩子的想法,小糜娘都給氣哭了,好像誰要把她養了半年的豬從圈里白白趕走,說:“他們咋能這么得寸進尺,他們把小糜當什么了?當只兔子當只雞了?說要過去就要過去?”

爹覺得娘反應過頭了,說:“小糜干爹干娘這么說是好事,說明他們是真心喜歡小糜的,這三年里他們虧待不著小糜?!?/p>

爹娘為這事嘟嘟噥噥的時候,小糜趴在西間炕上看《少年文藝》,是劉海濱給她買的,說鎮上的孩子都愛讀這本雜志。小糜也喜歡,把一本《少年文藝》翻來覆去都翻爛了。姐姐依在炕沿上,說:“咱爹娘真傻?!?/p>

小糜就抬眼看著她。

姐姐說:“你都這么大了,就算是答應了把你給他們,你也知道親爹親娘是誰,怕什么?反正他們也沒孩子,將來的家產全是你的,你的戶口也能遷到鎮上去?!?/p>

小糜說:“遷到鎮上有什么用?”

姐姐說:“那你就是鎮上的人了啊?!闭f這話的時候,姐姐的眼睛亮得像早晨的露珠。

小糜說:“可是咱娘會難過?!苯憬闫擦艘幌伦?,就像單芳芳撇她那樣,說:“就咱娘那點見識,你要聽她的,這輩子就甭活了?!比缓笈吭谒呎f其實我早就和小柴那個了。

小糜就覺得心如鹿撞,說:“什么那個?”

姐姐驕傲地抿著嘴唇,一副點到為止的樣子,小糜就想起了姐姐乳房上棗子似的紅印,隱約的,就明白了很多,她有很多話,想問問姐姐,但又怕姐姐覺得她不正經,整天想些流氓事,就把那些好奇,咽了下去。

劉海濱兩口子想把小糜要過去的事,就這么不了了之。打那以后,爹娘對干爹干娘就更放心了,覺得他們對小糜的喜歡,就差不是打自己肚子里生出來的了。

小糜也覺得干爹干娘好。

項偉麗是個白嫩的女人,微微的胖,皮膚白得像剛剛做出來的豆腐,乳房好大,好像隨時要掙破了衣服跳出來的樣子,有一次,小糜半夜起來上廁所,走到院子里,看見干爹干娘屋的窗簾沒拉,干娘坐在炕上,倚著被垛,兩手舉得高高的,像電影里投降的鬼子,毛衣被干爹掀了上去,蒙在頭上,干爹像個孩子似的埋在干娘胸前吃奶。霎那間,小糜就覺得全身的血都流不動了,站在那兒,呆呆的,一動也不敢動。后來,院子里的狗大概發現小糜了,哼了一聲,干爹扭頭往窗外看了一眼,就看見了影綽在燈影里的小糜,也一愣,就沖她笑了一下,拉上了窗簾。

小糜幾乎是哆哆嗦嗦地上完了廁所回屋,合上眼,卻怎么也睡不著,滿眼都是她從窗外看到的一幕。

凌晨三點多,隱約的,就聽干爹干娘起來做豆腐了,莫名的,小糜就有點怕,倒不是怕誰會把她怎么著了,就是不敢見干爹,好像昨天夜里看到的那一幕,不是干爹干娘的不小心,而是她蓄意的不檢點。

天一層一層地亮了起來,再不起床就遲到了,小糜才匆匆爬起來,臉也沒洗,背上書包就跑了,一整天,心思亂亂的,老師在講臺上講了些什么,都沒聽進去,快下晚自習的時候,她的不安,越發的強烈了,甚至到了坐臥不安的程度。連單芳芳都感覺到了她的不安,瞅了她一眼,說你怎么了?單芳芳很少叫她的名字,都是直接打白聲,好像她的名字不值當從她嘴里喊出來。

小糜眼淚汪汪地看著她,不知該怎么說,也不知道該不該說。單芳芳給她看煩了,就說:“你干嗎要這樣看著我?好像我欺負你了似的?!?/p>

小糜的眼淚就滾了下來,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老師大概看見了,走過來問小糜怎么了,小糜趴在桌子上還是不說話。老師就問單芳芳怎么回事,聲音里有責備,好像單芳芳真欺負小糜了似的。

單芳芳委屈得不行,說:“我也不知道,今天一天她就跟坐在釘子上似的晃來晃去,把我弄得都沒法好好聽課?!?/p>

老師就又敲了敲桌沿,說:“小糜,到底怎么回事?你再不說我就把你家長叫來了啊?!?/p>

小糜就怕了,她什么也不想跟娘說,怕娘覺得她才這么小呢,就看了那么多不該看的,就像她才十三歲呢,胸就長那么高,娘也替她羞著呢,所以在挪胸罩扣子的時候,挪得比她想要挪的尺寸還大。

小糜擦了擦眼淚,說:“我肚子疼?!?/p>

老師愣了一下,問:“吃壞肚子了?”小糜小聲說沒有。老師說那怎么會肚子疼?單芳芳突然用含了多多內容的眼神看了她一會,笑著問小糜:“是不是你大姨媽來了?”小糜忙搖頭,說:“沒有,我娘沒有女姊妹?!崩蠋熗蝗痪托Φ酶ㄋ频?,轉身走了,單芳芳也笑,前仰后合的,把小糜笑得暈頭暈腦的,不明白自己說的這話好笑在哪兒,她怔怔地看著把眼淚都笑出來了的單芳芳,臉憋得通紅,要發火了的樣子。單芳芳笑夠了,才滿臉同情地告訴她:“我說的那個姨媽,不是你娘的女姊妹?!?/p>

小糜忍了氣問:“那是什么?”

單芳芳又要笑,但忍住了,小聲說:“就是月經?!币娦∶宇拷Y舌的滿臉不解,就又解釋了一句:“城里人都管月經叫大姨媽?!眴畏挤家恢庇X得自己是城里人,因為她姥姥家在縣城。

小糜一陣羞愧,就更自卑了,想到底自己是鄉下人啊,沒見識,讓人笑話,看樣子,老師也一定懂得大姨媽是什么。臉,又是一紅。

這么一鬧,困擾了她一天一夜的煩惱就沒了,甚至,因為單芳芳跟她解釋了大姨媽,突然覺得她值得信任了起來,就想把自己難過了一天的真正原因告訴她,可放學鈴聲響了,只好戀戀地去收拾書包。出了校門,心里虛虛地東張西望了一會,沒見著劉海濱,繃著的心,才松弛了下來。一路踢踢打打地往回走。

3

項偉麗坐在院子里挑黃豆。她天天挑黃豆,見縫插針地挑,因為黃豆里有壞豆子,要是不挑出來,會壞了豆腐的味。

見小糜進了院子,她笑了笑,起身,邊往堂屋里走邊說給她留了一塊豆腐,也不問她想不想吃,就給端了出來,好像她是自家小孩,她有好多愛,小糜必須收下她才開心。小糜說不餓,項偉麗說學了一晚上的習,正長身子的時候,怎么能不餓呢?非讓她吃,說著,把坑坑洼洼了好幾個黑點的鋁勺塞她手里。小糜只好一勺一勺地挖了吃,邊吃邊偷眼看項偉麗,看樣子,她并不知道昨天晚上她看見了干爹吃她奶的事,心里就松弛了好多,莫名的,竟然對干爹產生了罪惡同盟的感覺。

項偉麗邊看她吃豆腐邊撿豆子,嘴角上掛著笑,看上去她像個心滿意足的幸福女人,小糜想,干娘雖然沒有小孩,但看上去比娘還幸福。很多時候,小糜覺得娘是他們家的奴仆是棉花的奴仆,每天天不亮起來做飯,伺候全家人吃完,就跑到田里伺候棉花,咳,棉花雖然能換錢,可難伺候著呢,愛招蟲,三天不打農藥,就讓蟲子吃得不像樣,夏天的時候,娘經常打著打著藥就倒在地上了,是農藥中毒,伺候棉花的人,每年都得這么昏上幾次,幸虧爹在地頭上看著,要不,娘早不知道死了幾個了。爹不能下田打農藥,說是農藥過敏,一打藥身上就一片一片地起紅疙瘩。早先,爹說不種棉花了,可娘不愿意,種棉花苦是苦了點,可能賣錢,家里啥不要錢?小糜和哥哥念初中要錢,過幾年,還得給哥哥蓋房子娶媳婦,蓋起房來還要給哥哥攢娶媳婦的彩禮錢,哪一樣不是扒爹娘幾層皮的事?娘就更不敢偷半點懶了,說種棉花雖然會農藥中毒,可也死不了不是?中毒不厲害就拖到地頭上拿清水洗吧洗吧,晾一會就好了,中毒厲害了拉到鎮醫院去掛瓶吊水洗洗血也花不幾個錢,沒啥怕的!

項偉麗喜歡和小糜說話??尚∶右淮笤缛W校,晚上九點多才回來。項偉麗就一邊看她吃豆腐一邊和她說話,大都是小糜家里和學校的事,有一搭沒一搭的,每當這樣的時候,小糜就覺得時光就像一條匍匐的老狗,安逸而又悠長。

那天晚上,劉海濱是在小糜睡下后才回來的。黑暗中,她聽見門響,狗在院子里哼了一聲,大約是聽見門響從窩里一探頭,聞見是男主人的味,又縮了回去。然后,就聽見項偉麗說你回來了?項偉麗在劉海濱跟前,永遠好脾氣,從來沒見她發過火。有時候,劉海濱還會撒嬌,讓項偉麗給他洗腳。項偉麗就笑著說他不要臉。不要臉這三個字,讓項偉麗說出來,輕巧巧的,帶著黏稠的親昵,像一匹柔而溫潤的綢緞,從小糜的心上滑過去。項偉麗雖然嘴上說著不要臉,但還是會去打一盆熱水,把凳子架好,再把劉海濱的腳拿進去,細細地給他洗。

劉海濱在院子里嗯了一聲,去廁所撒了泡尿。劉海濱撒尿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很響亮,嘩嘩的,小糜聽得驚心動魄,把腦袋往被子里縮了一下。

從那以后,小糜晚飯后就不喝水了,渴了也不喝,怕起夜,尤其怕起夜的時候看見干爹干娘屋里亮著燈,還沒拉窗簾。

日子晃晃悠悠的,就過了一年,小糜十四歲了。

十四歲的小糜又長個了,長了4公分。周末回家,遇見小柴也在,他說小糜又長高了。姐姐看了她一眼,嗯了一聲,又往她身邊站了站,問小柴她倆誰高。小柴說你穿著高跟鞋,姐姐就把鞋脫了。小柴笑著指了指小糜。姐姐就打量著小糜,說看來吃豆腐很補鈣。然后告訴小柴,小糜住她干爹干娘家,每天都吃一塊豆腐。小柴說是么?又意味深長地說吃什么豆腐???是肉豆腐還是素豆腐?姐姐打了他一下,嗔怪地說:“不要臉!”那口氣,跟項偉麗罵劉海濱不要臉似的。小糜覺得哪兒不對,就大著膽問什么叫肉豆腐素豆腐?小柴齜牙咧嘴地看著姐姐,說你們女人都有兩坨肉豆腐。

小糜就知道不是好話了,覺得他下流,瞪了他一眼,轉身走了。

4

只拔高了4公分而已,小糜看上去就窈窕了好多,也僅僅是過了一年而已,同班女同學的胸脯,都開始微微鼓起來了,有的像煎雞蛋有的像發面包子還有的像小饅頭,大家的胸都鼓了,小糜也就不再為自己的胸難為情了,去廁所的時候,經??匆姸卓永镉醒芰艿男l生紙,就知道大姨媽基本已光臨了每一個女同學,甚至,女同學之間開始悄悄地討論男人和女人。

晚上,偶爾順路,劉海濱還會在學校門口等她一起回家,坐在劉海濱的摩托車后座上,小糜偶爾會想起劉海濱趴在項偉麗胸前的樣子,心就撲撲地跳,劉海濱好像能感覺到,回頭,讓她坐穩了。

初二的代數和幾何有難度了,上課稍一走神,就不會了,一不會,寫起作業來就吭哧吭哧慢得很,寫不完作業,第二天是要被老師罵的,小糜就捎回家做。有一次,項偉麗見她屋里都半夜了還亮著燈,推門進來問怎么還不睡。小糜就說有道代數題不會做。項偉麗拿過來看了看,說她也不明白,就探出頭去喊劉海濱。劉海濱已經躺下了,讓她喊得又起來了,只穿著毛褲,披了件大衣,穿過院子過來了,問什么事。項偉麗指了指小糜的作業本,讓他給講講這道題。劉海濱看了幾眼,就給小糜列了一個公式,說這樣那樣,就把一道千頭萬緒的題給理刷清楚了。

小糜給仰慕得不行了,說:“干爹真厲害?!?/p>

項偉麗就抿著嘴笑,說:“你當你干爹就是個做豆腐的?”

小糜就云里霧里地問:“干爹還會干什么呀?”

項偉麗說:“當年你干爹可是柳河鎮第一個大學生呢……”還沒說完,就被劉海濱打斷了,說:“多少年的老黃歷了,又拿出來現!”

項偉麗就吐了吐舌頭,笑著拍拍小糜的肩,讓她早點睡。

小糜就奇怪了,干爹是大學生呢,怎么會成了個做豆腐的?第二天早晨,單芳芳問她代數作業做完了沒。小糜說做完了,單芳芳說最后那道大題你會???很不相信的樣子,小糜說不會,我干爹給我講的。

單芳芳哦了一聲,要借她作業看。小糜給了,她抄完了,還本子的時候,小糜沒忍住,說:“你知道嗎,我干爹是柳河鎮的第一個大學生?!?/p>

單芳芳說:“全柳河鎮的人都知道——他也是柳河鎮第一個因為耍流氓被開除了的大學生?!?/p>

小糜驚得半天合不上嘴。

單芳芳見狀,問:“你不知道???”

小糜搖搖頭。

單芳芳說:“他不是你干爹嗎?”

小糜點點頭,說:“但是我們家不知道這事?!眴畏挤季陀猛榈哪抗饪粗?,好像在說你上當受騙了吧?小糜就想起了干爹趴在干娘胸前的樣子,但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說:“我不信?!?/p>

這天晚上下雨了,還挺大,小糜正愁放學后怎么走呢,就見干爹站在教室門口沖她招手,就背上書包歡快地跑了過去。

到了門口,劉海濱就張開大大的綠色軍用雨衣,說騎摩托沒法打傘,他特意穿了件大雨衣,足夠罩過兩個人來。小糜猶豫了一下。劉海濱擺了一下腦袋,說快點啊。小糜就過去了,一過去,劉海濱就拿大雨衣把她罩了起來,從后面裹著她一起往停在學校門口的摩托車去。

冬天的雨下得靡靡的,小糜的身體,卻莫名的燥熱了起來,走著走著,劉海濱的呼吸也粗重了起來,好像裹著她一起走很累似的。小糜就說:“干爹要不你自己走吧,我不怕雨?!?/p>

劉海濱說不用不用,伸手來攬她,一下子,就捂在了她的胸上,小糜就覺得胸口就跟突然捂上了一個熱水袋似的,一緊張,差點摔倒,劉海濱似乎也意識到手捂錯了地方,忙挪開了。

誰也沒說話,磕磕絆絆地到了摩托那兒,劉海濱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脫下雨衣罩在小糜身上,讓她上摩托車。小糜說干爹你淋雨了。

劉海濱說沒事,跨上摩托就發動起來。小糜忙坐上去,把雨衣罩在劉海濱身上,自己從劉海濱背后鉆進雨衣里,四周一片漆黑。

那天,回家的路好像特別長,小糜的心里,毛毛的,很不安。摩托顛了一下,停了下來,雨衣上不再有噼里啪啦的雨打聲,小糜就知道到家了,摩托車已經進了大門過道,就掀開了雨衣。劉海濱把摩托車放好,頭也不回地說不早了,睡吧??跉饨┯?,好像生氣了的樣子。

小糜嗯了一聲,往干爹干娘的屋瞄了一眼,見黑著燈,就叫了聲干爹。劉海濱順手打開了屋檐下的燈,回頭看著她。

小糜問:“干娘不在家?”

劉海濱說:“你干娘的娘病了,她下午就回去了,怕你一個人在家住害怕,就把我攆回來了?!?/p>

小糜挺感動的,就笑了笑,說:“干爹你頭發濕了,擦干了再睡,不然會感冒的?!眲⒑I定定看了她一眼,說:“不早了,睡吧?!?/p>

小糜回屋,拿出英語書看了一會,看不進去,就躺下睡了。下雨天,人睡得特別沉,睡著睡著,小糜就做了個夢,夢見了她喜歡的男生,拉著她的手,一根一根地親她的手指,還掀開了她的衣服,親她的胸,像干爹親干娘那樣。小糜羞得臉都紅了,想推開他,可他親得很舒服,癢癢的,酥酥的,就不舍得,正神亂意迷呢,下身猛地傳來了一陣尖銳的疼,疼得她都尖叫了起來,一下子醒了,才知道不是夢。黑暗中,有個人在她身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她已經聽出來了,是劉海濱,他的什么東西已經在她身子里了,每聳動一下,就疼得像在鋸肉。小糜就嚇壞了,拿手使勁往外推劉海濱,可劉海濱就像棵樹一樣牢牢地扎在她的身體里,嘴里說小糜小糜我喜歡你喜歡好長時間了。小糜就哭著說干爹你別這樣你別這樣。推不開他就試著拿腳蹬他,可每蹬一下他往她身子里扎得更深更疼了。她撓他咬他,可劉海濱力氣大,攥著她細細的手腕按在兩邊炕上,嘴在她胸上胡亂親,小糜掙不動,就滔滔地哭了。

那天晚上的雨下得太大了,雨水像海綿一樣吸收了小糜的哭喊……

后來,劉海濱嘆氣似的叫了聲小糜呀,就趴在她身上不動了,小糜哭喊得嗓子都啞了,干干地張著嘴,哭不出聲了,劉海濱給她往上拉了拉被子,把她裸著的胸蓋起來,說:“小糜,你放心,我會疼你的,也會對你好,要是你愿意的話,等你長大了我娶你?!?/p>

小糜就是哭,眼淚順著兩邊的鬢角流到枕頭上。

劉海濱坐在炕沿上,歪著頭看看她,給她擦淚,說:“小糜我是真心喜歡你的?!?/p>

小糜還是哭。

劉海濱說:“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我每次要你干娘的時候都得把她想象成你,要不我就不行?!?/p>

然后,劉海濱把被子幫她掖嚴實了,摸摸她臉,說:“小糜呀,早點睡啊?!闭f著,就關了燈,走了。

黑暗中,小糜無聲地哭啊哭啊,把天都哭亮了。劉海濱推門進來,說:“小糜,不早了,你還不起床去上學?”好像夜里對小糜做那事的人不是他。

小糜拿被子把自己裹起來,像裹個繭子似的裹起來。劉海濱笑了笑,說:“今天你干娘不在家,就不賣豆腐了,我要去糧管所批發點黃豆?!庇謫栃∶酉氤允裁?,回來路上給她捎。小糜驚恐地看著他,好像看見了鬼。劉海濱隨手帶上門,轉身走了。

八點多的時候,小糜聽見院子里有人喊她,好像是單芳芳,還有另一個女同學,小糜再也忍不住了,號啕大哭,單芳芳順著聲音推門進來,看著繭子一樣裹在被子里的小糜,說:“小糜你怎么不去上學?代數老師說今天上新課,讓我們來叫你?!?/p>

小糜閉著眼睛,就是哭。單芳芳就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額頭,說沒發燒啊。又問她怎么了,說著,伸手去被窩里摸小糜的手,卻一下子摸到了小糜光溜溜的身子,還有點嘲諷地問:“小糜,你光著身子睡覺啊?!?/p>

小糜哭得更厲害了。

單芳芳有點煩了,說:“別哭了,沒生病就趕緊穿上衣服去上學?!闭f著,就和女同學一起,用力把小糜拉了起來,小糜一坐起來,她們就嚇壞了。

小糜什么也沒穿,從小腹往下到大腿根,全是血,被子上也抹得到處都是,單芳芳瞠目結舌地看著她,帶著一臉嫌棄說:“小糜,你來大姨媽了!”

小糜哭著說:“不是不是,我沒來大姨媽?!?/p>

單芳芳呆呆地看著她,突然捂著嘴,看了她半天才說:“小糜你是不是被人強奸了?”

小糜哇的一聲,哭得聲音更大了。

因為單芳芳的媽媽是婦科醫生,關于性的事,偶爾會從大人的聊天里聽一耳朵,看小糜這樣,大概就明白了,其實她并不怕,但她覺得自己是個女孩子,而且是個純潔的女孩子,應該對這樣的事表現出恐懼的樣子,不然,顯得像司空見慣似的,多不好?于是,她就尖叫著跑了出去……

5

還沒到下午,柳河鎮一個女學生被強奸了的消息,就像一股強勁的風,席卷了柳河鎮,又以柳河鎮為中心,向四周的村子擴散。

上午,劉海濱就被警察帶走了。當時,他騎摩托車馱兩大包黃豆從外面進來,兩個警察正坐他家堂屋里,既百無聊賴又機警,聽見摩托車響,起身迎出來,說:“回來了?”

劉海濱的臉,一下子就僵了,趔趄了一下,轉身想跑,只邁了半步,就停住了,知道跑不掉,就站住了,笑笑,說:“辛苦你們了?!闭f著,把兩手并攏了,舉到警察跟前。

警察說,他們從沒抓過這么溫和這么主動配合的罪犯,甚至開始懷疑所謂強奸是不是一群小女孩子胡說八道騙老師的。

是小糜的老師去報的案。

單芳芳跑出了劉海濱家,像尖利呼叫的哨子,跑回了學校,跟老師說了這件事,老師就跑到校長辦公室給派出所打了電話然后帶著幾個學生去了劉海濱家。

單芳芳尖叫著跑出去的時候,小糜赤身裸體坐在炕沿上,老師帶著同學來了,小糜還赤身裸體地坐在炕沿上,大冬天的,嘴唇都凍青了,身上的血跡已經呈暗紅色。老師忙別過臉,讓女同學幫小糜穿上衣服。正猶豫著要不要把小糜送醫院呢,警察就來了,給現場和小糜拍了照,又詢問了她一些話,就讓老師把她送醫院去了。

是單芳芳的媽媽給小糜做的檢查,說除了處女膜撕裂性破碎,沒什么大礙,但小糜的精神狀態不好,整個人傻了似的,基本是別人問什么她機械地答什么,多了一句話不說。單芳芳的媽媽說小糜精神上受了刺激,最好送到父母身邊。

老師很做難,不敢送。覺得沒法跟小糜的父母交代這件事,雖然罪魁禍首不是他,但他總覺得小糜遭遇了這樣的事,作為班主任,他是有責任的,就像孩子一旦出了意外,做父母的總要痛心疾首自己沒看護好一樣。

老師不愿送,小糜就待在醫院里,單芳芳的媽媽給她辦了住院手續,其實也沒什么治療,就是給她間病房待著,按時有護士過去看兩眼。中午的時候,小糜爹娘來了。

小糜一直坐在床沿上,臉沖著窗戶,能看見進出醫院院子的每一個人。她看見爹騎著自行車進了醫院,娘從自行車后座上跳下來,像只受了驚嚇的母雞,張皇著就往門診走,爹支好了自行車,跟在娘身后,他看上去很生氣,有一肚子怒火。

小糜突然怕,不想見爹娘,卻又沒地躲。沒一會,單芳芳的媽媽就領著爹娘進來了。爹黑著臉,擰著眉頭,一聲不響地看著她,小糜叫了聲爹,聲音很低。爹沒應,還是盯著她,好像他的眼睛是個打火機,小糜是捆干柴禾,他能用眼睛噴射出來的烈火把她給點著了。娘一個勁地掉眼淚,撲簌簌地掉,撲過來打她,說:“你這個傻孩子你這個傻孩子,你這是要把咱家毀了啊?!?/p>

好像做了壞事的是小糜。

小糜怕極了,怔怔地看著爹娘。

站了半天,爹從牙縫里擠出倆字,走吧!

小糜就跟爹娘往家走,爹就騎了一輛自行車,帶不了小糜和娘兩個人,只好步行,三個人推著自行車往廟子后村的方向走,凜冽的北風撲在臉上,刀割一樣。走著走著,爹突然推著自行車快走了兩步,跨上去,蹬著自行車走了,把小糜和娘丟在白茫茫的曠野里。

娘又開始哭,說:“這么丑的事,你張揚它干什么?”

小糜的下身又開始疼,每邁一步,就好像身子里的肉被鉗子捏著扯拽了一下,說:“我沒聲張?!蹦镎f:“你沒聲張咋去醫院了?”

小糜腦子里亂七八糟的,不知該怎么說。娘又哭,說:“他是你干爹啊,咋能對你做這不要臉皮的事?!比缓缶痛蛄诵∶右幌?,說,“我就不信,你不讓他就能成了事?!?/p>

小糜不敢說她以為是在做夢,而且在夢里是那個她喜歡的男生在親她所以才沒舍得推開他的,怕娘說她不正經,就使勁抿著嘴唇,看著腳下的土路,不看娘。她不吭聲,娘就當自己說對了,劉海濱之所以能成了事,是因為小糜半推半就,就又打了她一下,說:“你這個死妮子,我就看你作不出個好作來,這下好,把你干爹也毀了?!?/p>

小糜說:“他活該!”說完,撒腿就跑,她不愿意和娘一起走了。娘把她看成了吃包包菜的大青蟲,可她明明是無辜的包包菜!

一跑,下身疼得就更厲害了,可她還是跑了。每跑一步,下身的肉就好像被人撕了一把,但她還是在跑,寧肯忍受著疼也不肯和娘說話。

6

項偉麗是晚上來家的。

她帶著很多禮物,吃的用的,坐在炕下的長條凳上抹著眼淚,說:“海濱這是中了哪門子邪了,平時循規蹈矩那么老實一人,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信他能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來?!?/p>

以前,項偉麗總是海濱海濱地叫著劉海濱,叫得恁甜蜜,好像劉海濱的名字是塊糖?,F在她還是叫他海濱,不像以前那么甜蜜了,卻含著心疼,像當娘的責備孩子闖禍把自己弄傷了。

爹和娘分別坐在炕沿上,閉著嘴,緊緊的,看著項偉麗。項偉麗被看得心虛了,又說:“他確實做下禍了,我都沒臉活了?!闭f著,嗚嗚地哭,眼腫得像鈴鐺。

小糜坐在炕里頭,看著項偉麗,覺得她好可憐,壞事又不是她做的,她卻要低聲下氣。

爹和娘一直不說話,都是項偉麗一個人在說,說其實劉海濱做出這種事,最難過的是她,她是他老婆呢。說完,又哭,說都怪她,要不是她沒給劉海濱生下個一男半女的,劉海濱也不至于這樣。

好像因為她生不出孩子,劉海濱就這樣是無奈之舉。爹生氣了,說:“你生不出孩子劉海濱就想讓我小糜給生?她才十四!”

爹的聲音很大,好像能把房頂掀了。

項偉麗顯然給嚇壞了,忙說:“沒,劉海濱肯定沒這意思,這不沒孩子他心里堵得慌么,就犯混了?!?/p>

爹說:“你來不單單是賠禮道歉的吧?”

項偉麗眼淚汪汪地看看小糜又看看爹娘,突然撲通就跪下了,說:“大哥嫂子我求求你們,你們就可憐可憐我,別讓海濱坐牢,他要坐了牢,我婆家的人饒不了我?!?/p>

爹和娘像憤怒的木樁,牢牢地釘在炕沿上,誰也沒去拉跪在炕下的項偉麗。項偉麗哭著說:“我婆婆和我小叔他們說了,海濱犯混,都是因為我沒給他生孩子,他活著沒奔頭,才去作孽的?!?/p>

爹和娘都看看小糜,娘的眼淚就掉下來了,說:“你咋不說你們家海濱把我家小糜給毀了呢?!?/p>

項偉麗抱著娘的腿,說:“我知道,是海濱混,可事已經這樣了,你們就是把他送去坐牢,事也回不到原來了?!闭f著,她給爹娘磕頭,說只要爹娘讓小糜改口,提什么條件都行。

爹臉上的咬肌跳了好幾跳,還是沒說話,娘哭的聲音更大了,說:“你這么說還有沒有點做人的良心?現在全高密沒人不知道小糜讓她干爹給糟蹋了,你讓小糜改口,咋改?改成我小糜自己愿意的?我小糜還是個孩子啊,你讓她這么小的孩子承認自己不正經不要臉,以后還讓不讓她在高密這片地上活命了?你咋能這么沒良心?”說著,娘推了項偉麗一下。項偉麗往后趔趄了一下,差點跌倒,掙了一下又跪穩了。她仰著滿是眼淚鼻涕的臉,看上去可憐極了,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存折,拉過娘的手,塞進去,說:“嫂子,這是我和海濱這些年掙的錢,都給你們,只要你們讓小糜改口?!?/p>

說完,項偉麗趴在地上磕頭,磕了一額頭的土和灰。娘很生氣,把存折往地上一扔,說:“你把我們當什么了?閨女讓你們給糟蹋了給倆錢就打發了,那不成窯姐了!”

爹也生氣,拉起項偉麗的一只胳膊,就往外拖,讓她走,現在就走。娘隨后拎起她帶來的禮品,把存折從地上撿起來,一起放在大門外,關上了門。

項偉麗跪在大門外哭了半個小時,就走了。

小柴送姐姐回家時,那堆禮品和存折還在門口,項偉麗走的時候沒拿。姐姐和小柴不知道這堆東西是項偉麗的,就拿回了家,見小糜坐在炕上,還奇怪,說:“還沒到禮拜天呢,你怎么回來了?”

娘就又哭了。

7

知道了全部的事情經過以后,姐姐就說,怪不得書上說呢,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當初看他們兩口子對小糜那么好,她就覺得不對頭。

姐姐甚至覺得,劉海濱之所以干了缺德事以后還能若無其事地去批發黃豆,就是覺得他老婆知道了也沒什么,因為老婆不能生孩子,就是短,甚至他對小糜干出這么缺德的事,說不準得到了老婆的默許,因為她生不了孩子啊,自覺對不起劉海濱,知道了劉海濱對小糜的心思,就故意睜只眼閉只眼了,更有一個可能,那天晚上她回娘家,是故意的,是主動配合劉海濱的陰謀詭計。

小柴也覺得是這么回事。

爹娘聽了,沒做聲,在鄉下,這樣的事,不是沒有,前些年,村里老張老婆生不了孩子,就收留了一個精神不正常的流浪女,不到一年,流浪女的肚子大了,生下一兒子來,老張老婆又讓娘家弟弟開拖拉機把流浪女不知拉哪兒去丟了,只留下了鼻子眼和老張一模一樣的兒子。村里人雖然說什么的都有,但也表示理解,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么,老張老婆也不避諱,走到哪兒都領著兒子,兒子也一口一個娘喊得親熱著呢。

因為這,小糜還問過娘,說等老張兒子長大了,知道親娘是老張老婆給拉出去扔了的,會不會恨老張老婆?娘說生親沒有養親大,老張老婆把他拉扯大的,能氣到哪兒去。那會兒,小糜有點怕,那是第一次,覺得人,其實挺嚇人的,比獅子老虎的可怕更叫人怕。

當晚,哥哥回來了。初中畢業以后,他就去縣城化肥廠打工了,就是把封好包的化肥碼在小推車上,推到倉庫碼堆,這活又苦又累,城里人不愿意干,就招小糜哥哥這樣年輕力壯的農民工。因為離得遠,小糜哥哥住化肥廠宿舍,一月回一趟家,這天晚上收了工,聽宿舍里的人說柳河鎮中學的一小姑娘因為借宿在干爹家,被干爹糟蹋了,哥哥就想到了小糜,心就像一聲春雷驚蟄了一地蟲子,亂糟糟的,怎么也睡不著,就騎自行車回來了。

哥哥回來的時候,小柴還沒走,見一家人面目凝重,哥哥就曉得自己猜對了,那個被糟蹋的女孩子,果然是小糜。他站在房門口看了一會,啥也沒問啥也沒說,轉身出去了,從柴房里找出一把斧頭,別在腰上就往外走,娘撲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哭著說我的兒啊,殺人是要償命的你不知道哇?小糜這樣了,你再去給人償了命,這不成心不讓我和你爹活了啊。

娘哭得好像嗓子里奔跑著一匹絕望的母狼。

哥哥沒去成,快十二點的時候,小柴騎摩托回柴溝了。全家人呆呆地坐著,關于小糜被糟蹋的事,誰也沒再提,好像他們全家正在用盡力氣,要把這件事徹底忘掉。

一連幾天,項偉麗都來,爹娘不讓她進門,她就跪在大門口,也不說話,就跪著,抹眼淚。村里人都覺得她可憐,甚至有人悄悄替她說情,說一個女人,男人干出了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不僅毀了別人,她自己心里,也夠遭罪的。

姐姐也這么說,說要是小柴干了這樣的事,她第一件事就是去自殺,因為這說明小柴不愛她不稀罕她了,寧肯鋌而走險也不用她這個安全放心的。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個深夜,姐姐和小糜躺在炕上。

項偉麗就一個要求,求小糜去派出所翻供,說那天夜里劉海濱沒逼他。爹很生氣,說項偉麗不要臉,為了洗脫劉海濱要讓小糜背上小流氓的壞名聲。讓娘出來攆她走,娘一攆,項偉麗就哭,還抱著娘的腿哭,讓娘可憐可憐她,說雖說讓小糜說劉海濱沒逼她,對小糜的名聲不好,可名聲再不好也比坐牢好。娘就推她,像推一條賴在她腿邊不走的癩皮狗。又過了幾天,劉海濱的娘也來了,快七十歲的人了,頭發白花花的,她和項偉麗一起跪在小糜家門口。村里的人,進進出出的,都會繞著從小糜家門口走,就是為了看光景。小糜爹娘都快讓這婆媳倆跪瘋了,連門都不敢出,倒好像做了虧心事的是他們。

后來,小柴他爹來了,說:“總這么下去,也不是回事?!?/p>

爹梗著脖子,說:“等劉海濱判了,她們沒指望了就好了?!?/p>

小柴他爹就抽了支煙,說:“凡事往好里看?!?/p>

爹瞪了他一眼。

小柴他爹又說:“判了劉海濱,小糜就變回黃花閨女了?”

爹的臉,一下子就黑了,娘的淚又掉了下來。小柴爹又說:“我聽說劉海濱老婆把他們家存折都撂你家了?”

爹一愣,看看娘,說:“還回去了不是?”娘也有點懵,嗯了一聲。小柴爹說劉海濱老婆又塞回來了,在裝奶粉的提兜里。見小糜爹娘面面相覷的,臉上有了怒氣,知道他們誤會了,誤會成他來,是受了劉海濱家的托,忙說是小柴看見了,告訴他的。娘就去找項偉麗提來的東西,被爹扔到院子里去了,都風吹日曬好幾天了。

沒一會,娘回來了,拿著一本綠色的存折,是農業銀行的,遠遠丟到炕上,好像生怕被它弄臟了手。

小柴爹拿起來,掀開看了看,問爹娘:“你們看了?”

爹娘都搖頭。

小柴爹就用手指比劃了一個八。爹的目光跳蕩了一下,好像冷丁挨了燙,說:“八千?”

小柴爹說:“萬?!?/p>

爹和娘面面相覷,嘴張得大大的,能豎著塞下一只雞蛋,小柴爹在存折上彈了幾下,說:“劉海濱老婆真是把家底都拿出來了,我家開了這么多年鋪子也沒攢八萬塊錢?!?/p>

爹在心里飛快算了一下,蓋一趟嶄新的大房子,用不了兩萬。小糜出事前不久,小糜哥哥回家,爺倆還算來著呢,小糜姐姐的工資是七十塊,小糜哥哥的工資是一月九十,地里的棉花,一年下來,也能賣個七八百百,冬閑的時候,娘再繡上兩三個月的花,也能掙個五六百,這樣算下來,一年能攢差不多三千塊錢,這在廟子后村已經是好日子了,可就這樣,想要給小糜哥哥蓋趟娶媳婦的新房也得攢六七年。小糜哥哥說怕是六七年也不成,因為小柴家已經急吼吼地催著要給小糜姐姐和小柴成親了,成了親,小糜姐姐掙了錢就不歸這個家所有了。爹說那就讓小糜姐姐晚兩年成親,晚飯桌上,把這話跟小糜姐姐說了,小糜姐姐嘴撅得能掛一壺醬油,說小柴家肯定不愿意。爹生氣了,揚著嗓子說他不愿意我還不愿意呢,我辛辛苦苦拉扯大的閨女,想多留兩年給娘家出出力怎么了?姐姐就把筷子摔了,晚飯也沒吃,跟他們慪了好幾天氣。這還僅僅是蓋房子,還有小糜哥哥娶媳婦的彩禮錢呢?從下聘到娶回來,沒兩萬塊錢拿不下來!所以,每每說起這個,小糜娘就慶幸地說幸虧就一個兒,這要生仨倆兒子,得累爹娘脫多少層皮啊??杀M管如此,鄉下人依然是歡天喜地地盼兒子生兒子,垂頭喪氣地生閨女養閨女。

見爹娘不吭聲了,小柴爹知道有門,就小心翼翼說:“有了這錢,小糜哥哥的房子和娶媳婦的彩禮錢都有著落了,我也能早點把兒媳婦娶過去?!?/p>

小柴爹這么說,就是把他為什么會勸小糜爹娘接受劉海濱老婆提出的條件擺到了明處:為了讓他們家過得寬寬裕裕的,別再讓小糜姐姐為娘家多出兩年力上動心思。

爹看著娘,娘看著爹,都沒說話。

小柴爹就曉得他倆心動了,莫說活了大半輩子連一萬塊錢都沒見過的小糜爹娘會心動,就連他,心也癢得很,反正抓不抓劉海濱事情都已經是無法挽回了,何必為了一個無法挽回的事實治那口氣、丟恁大一筆錢呢?

這些,小糜都不曉得。爹娘和小柴爹是在東屋談的,小糜在西屋炕上看瓊瑤小說,送走小柴爹,娘探頭進來看了一眼,見小糜嘴角上掛了兩抹笑在看小說,有點不高興,咋能這么快就好了傷疤忘了痛呢?但沒說什么,去東屋,和小糜爹說:“咱這閨女,一點氣性也沒有?!钡f:“咋呢?”娘撇撇嘴,說:“看閑書呢,笑得跟什么似的?!?/p>

爹不滿地看了娘一樣,好像小糜這樣,是因為她這當娘的沒教好。

8

接下來的兩天,除了項偉麗和她婆婆風雨無阻地跪在大門外,家里沒人再提小糜的事,好像都忘干凈了。小糜在家待著,既不能出門也沒人說話,悶得慌,就和娘說想回學校上學。

爹把筷子一摔,說:“這日子沒法過了?!卑涯锖托∶訃樀脡騿?。爹說:“都多少日子了,門口跪了倆女人,圍著那么些人,跟看大戲似的!”

娘也嘆了口氣,看看小糜,說這么下去真不是個辦法。小糜就看著他們。但爹和娘都沒往下說。夜里,小糜睡下了,娘摸過來,坐在炕沿上,從被窩里摸出她的手握了,說:“小糜呀,娘知道你心里難受?!?/p>

小糜沒說話。

娘又說:“小糜啊,你恨不恨劉海濱?”問得聲音很輕,好像生怕惹起她的傷心事。小糜沒說恨,只說:“太嚇人了,娘,你別讓我再想那晚上的事?!蹦镟帕艘宦?,說:“要是沒這事的話,你覺得你干爹干娘怎么樣?”小糜實事求是地說:“挺好的?!蹦飭栐趺磦€好法。小糜說好得讓她有時候希望自己是他們的孩子。娘又嘆了口氣,停了一會,又說:“人都有犯糊涂的時候,你干爹對你做了糊涂事,也可能是他太喜歡你了,一時犯了糊涂?!毙∶酉肫鹆藙⒑I對她的那些好,就點點頭,哽咽著嗯了一聲。娘握著她的手,就用了點力,說:“我小糜是個心善懂道理的好孩子?!毙∶有睦镆凰?,覺得委屈極了,眼淚就掉了下來,娘又說:“小糜,看你干娘和你干奶奶天天跪咱家門口,你難不難受?”

小糜說:“明天我就跟她們說,讓她們回家,又不是她們對我怎么了?!?/p>

娘還是嘆氣,說:“你干娘和你干奶奶說了,只要你不去派出所說劉海濱沒逼你,她們就不回家?!毕雭硐肴?,娘還是沒說那八萬塊錢的事,覺得說不出口。

小糜沒說話。

娘又說:“小糜,聽說你干爹得判十幾年呢?!?/p>

小糜還是沒說話。

娘又問:“小糜,你想把他送進去關十幾年嗎?”

小糜叫了聲娘。

娘又說:“人啊,只要一坐牢,一輩子就毀了?!?/p>

小糜說:“娘,你們不恨他了?”自從出了那事,小糜就用他稱呼劉海濱了。

娘說:“恨頂什么用?如果恨恨他這事就變成沒發生了,娘就恨他一輩子?!?/p>

小糜就明白了,說:“娘,你想讓我去派出所說他沒逼我?”

娘說:“按你自己的想法來,娘不勸你?!?/p>

黑夜安靜得像一坨墨汁,娘坐在炕沿上,握著她的手,不說話。娘沒再怪她,小糜心里就特別踏實,讓娘握著手,睡了,早晨醒了,看見娘歪在她身邊睡了一夜,沒脫衣服也沒蓋被子,眼睛紅紅的,好像很兇很兇地哭過。小糜很內疚,娘都把眼哭成鈴鐺了,她居然沒聽見。就搖了一下娘。娘睜開眼,說:“小糜呀,睡醒了?”

小糜嗯了一聲。娘坐起來,張望了一眼窗外,問小糜想吃什么,她去給做。小糜很奇怪,以往,娘做飯前,只問爹想吃什么的,她不想讓娘為她忙活,就說娘你做什么我吃什么。娘說我給你煮倆雞蛋吧。小糜驚異得睜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娘笑笑,說吃倆雞蛋壓壓驚。說完,就去堂屋做飯了。

在早飯桌上,姐姐看著娘把兩只煮雞蛋剝了皮,放在小糜碗里,就用懷著深深同情的眼神看了小糜一眼。小糜不愿意別人拿這樣的眼神看她,會讓她想起那個下著大雨的夜晚,在劉海濱龐大的身軀下哭成那樣也沒人幫她。

小糜想了想,把雞蛋往爹和娘碗里各放了一個,娘又把雞蛋放回了她碗里,爹也是,還說吃了吧。然后誰也沒說話,堂屋里,只有筷子聲和嘴的吧嗒聲,甚至小糜能聽見爹把玉米面餅子咽進肚子里的嘶嘶聲以及稀飯稀里嘩啦落到胃里的聲音,她覺得今天的早飯和以往很不一樣,盡管最近他們家的飯桌很沉悶,可爹和娘還是會在飯桌上說說地里的麥子,商量商量留好的那塊春地到底種什么好,都說小半個冬天了,還沒定下來。

吃完飯,姐姐就騎自行車上班去了,飯桌上剩了他們三個。吃著吃著,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筷子一放,說吃飽了,起身說去地里看看麥子的墑情,就走了,丟下小糜和娘,小糜又把一只雞蛋夾到娘碗里,說:“娘你吃一個?!?/p>

娘還是給她夾了回來,放下碗,望著門外,挺惆悵的樣子,然后回過頭來,督促小糜把煮雞蛋吃了。小糜小心翼翼地咬開一只雞蛋,芬芳的雞蛋黃香味就跟悄無聲息地爆破了一樣,在家里彌漫開來。

小糜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完了,突然有種因禍得福的幸福感,以前,爹和娘有什么好吃的都會留給哥哥,好像她和姐姐是隨便吃口野草也能長大的小牲口。

看著小糜咽下最后一口雞蛋,娘自言自語似的說一會又來了。

小糜心里一沉,知道娘說的是項偉麗和她婆婆,每天上午,項偉麗的小叔子就會開著拖拉機把她倆送來,卸貨似的,卸下就走,項偉麗和她婆婆就相互攙扶著跪在他們家門口。

小糜沒說什么,起身幫娘收拾筷子碗。娘又自言自語似的說:“也怪可憐的?!?

小糜把筷子碗收拾到盆里,吭哧吭哧地洗,涼水把她的手都凍紅了。娘坐在飯桌旁不動,說:“人活一輩子都不容易,就得得饒人處且饒人?!?/p>

小糜把洗干凈的筷子碗放起來,看著娘說:“娘我想回學校上學?!?/p>

娘說:“小糜,你看她們也怪可憐的?!?/p>

小糜一下子就哭了,說:“娘你就是想讓我去派出所說劉海濱沒逼我?”

娘好像有點羞愧,說:“我就是覺得劉海濱他老婆老娘怪可憐的?!?/p>

小糜說:“可真不是我愿意的,我沒那么不要臉?!?/p>

娘說:“娘知道你是個知廉恥的好孩子……”娘嘴一張一合的,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卻找不到頭緒,就絮絮叨叨說:“就一句話的事,你說了,劉海濱就不用坐牢了,他老婆老娘也就不用跪在咱家門口了,你姐姐也就能早點和小柴結婚了,你爹說了,等這事了了,咱家就不用種棉花了,娘就再也不會打著打著藥就昏倒在棉花地里嚇得你姐倆又哭又嚎的了……”

小糜怔怔地看著娘,說:“娘,是不是他們家要給咱家錢?”

娘羞愧地點了一下頭。

小糜的眼淚就滾滾地下來了,一下子,她就明白了今天早晨姐姐為什么會用同情的眼神看著她,也明白了爹為什么突然要去地里看麥子,因為他覺得自己沒臉,也更明白了昨天晚上娘為什么要握著她的手睡了一夜,今天早晨為什么破天荒地給她煮雞蛋,因為娘覺得對不起她……

也就是說,那個風雨交加的噩夢一樣的夜晚,可以給全家人換來好處,唯獨沒有她的份。

9

那天上午,劉海濱的弟弟把嫂子和老娘拉來,卸下要走的時候,小糜娘讓他等等,然后,從兜里摸出存折,問項偉麗:“你說話算數?”項偉麗眼里就噴射出無數道亮光,說:“嫂子你問的是啥?”

娘有些難為情,說:“就是讓小糜去派出所昧著良心說謊話?!?/p>

項偉麗說:“只要小糜承認海濱沒逼她,是她自己愿意的,這些錢都給你?!?/p>

娘也是個知道言語分寸的人,說:“不是小糜去承認你家男人沒逼她,是去撒謊?!?/p>

劉海濱老婆把頭點得雞啄米似的,說:“只要小糜說是她自己愿意的,咋說法都行!”說著,還拉著娘的手呢,就又撲通跪下了,搗蒜似的給娘磕頭,劉海濱的老娘也磕頭,白花花的頭發,亂糟糟的,跟個白毛的雞毛撣子似的一下一下地往地上砸,砸得娘心里酸溜溜的,趕緊拉著她們往上起,把她們拉起來了,才說:“空口白牙的,你給我個字據吧?!表梻愓f:“立啥字據啊,我這就告訴你密碼,等從派出所出來,我就陪你去銀行取出來?!?/p>

娘覺得這樣也行。就抹了一把眼淚,說:“要不是看你們婆媳兩個跪了這些天,說什么我也得給我小糜爭個公道回來?!闭f著,把站在大門里的小糜拉出來,抱著她哭,邊哭邊說:“就是屈枉了我小糜?!毙∶硬徽f話,別著臉,看自家門樓。劉海濱的娘和項偉麗就一齊拉著她的手,給她下跪,項偉麗說:“小糜啊,看在干娘是真心疼你的份上,你就饒了他這一回吧?!?/p>

自始至終,小糜不說話,坐在劉海濱弟弟拖拉機上的時候,娘和劉海濱家的人都看著拖拉機前面的路,小糜一直別著臉,看路兩邊黃綠黃綠的麥田,一望無垠,好像隨時要跳下去。

小糜也知道,跳不了,因為娘和她坐一起。娘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一直攥著她的手,她試探著掙了幾次,想把手抽出來,可娘攥得很緊,她越掙,娘攥得越緊,就不掙了,往下跳也不能,會把娘也拽下去的。要是家里沒了娘,日子就沒法往下過了,小糜都知道,她總不能自己不想活了,把全家也搭上。

小糜又回到了柳河鎮,路過學校門口的時候,學校喇叭里正播廣播體操,透過學校的鐵柵欄門,小糜能看見操場上的同學們正做踢腿運動,怔怔看著,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娘看見了,說:“小糜你還想上學是不是?”

拖拉機蹦跶著過了學校,小糜的眼淚還是止不住。到了派出所,劉海濱家的人跑進跑出的,找準了人才把小糜領過去,然后,他們巴巴望著小糜,說:“孩子,你說吧,這會你一定要說真話,干爹對你好呢,哪兒能對你做那傷天害理的事,是不是?”

這是項偉麗說的,她幾乎是哀求小糜了。

小糜看看娘。娘一直看著自己的腳尖。

民警看看小糜,又看看劉海濱家的人,說:“周小糜同學,是你自愿來的嗎?”

小糜低著頭不說話。項偉麗就哭著說:“小糜呀,你得說話,說實話啊,你在家不都跟我們承認了嗎?”

小糜抬眼,直直地看著她,不憤怒也不傷心,平靜得像一湖水,好像在問,我們在家說好什么了?你為什么要撒謊呢?

這是第一次,自從出事以來,小糜雖然恨劉海濱,但對項偉麗,還是恨不起來的,但今天她這么說,讓她覺得陰險,比傳說中那些陰險的后娘還陰險。

娘好像感覺到了小糜內心的掙扎和吶喊,搖了搖她手,說:“小糜呀,聽娘的話,這事咱今天就說這一回,以后再也不說了?!?/p>

項偉麗也急急說:“對,小糜呀,咱就說這一回?!?/p>

小糜看看娘,娘別過臉,看派出所門口,不對接她的眼神,說:“小糜呀,聽話,說吧?!?/p>

小糜覺得好像有雙筷子在攪著她心臟里的肉,悶悶的生疼。她看著警察,慢慢說:“劉海濱沒逼我,是我自己愿意的?!?/p>

警察在本子上記錄下了這一句,又說:“周小糜同學,你知道你今天說的話的重要性嗎?”

小糜說:“知道,以前劉海濱是壞人,今天說完了,我就變成壞人了?!?/p>

警察嗯了一聲,說:“那……你能把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再說一遍嗎?”

小糜抬頭,望著天花板,看見一只胖大的蜘蛛,正在捆綁著一只蚊子,那只蚊子明知道自己已經不能活了,還在徒勞地蹬著腿。小糜覺得蚊子真可憐,像她一樣可憐。就慢慢說:“那天晚上下雨了,劉海濱去學校門口接我,用雨衣把我罩在里面,讓我摟著他的腰,車到了家,我還摟著他的腰……”

她停了一下,不知該怎么往下編了。

警察說:“然后呢?”

小糜說:“我看見北屋沒亮燈,就問干娘呢?他說不在家,回娘家了?!?/p>

警察邊記邊嗯,見她停了,抬頭看她:“接著說?!?/p>

“我就摟著他,不松手?!?/p>

警察看著她問:“從前面摟著還是從后面摟著?他沒推開你嗎?”

小糜說:“從前面,他推了,我還是抱著他,拉著他去了我屋?!?/p>

警察問:“誰先脫的衣服?”

小糜咬著嘴唇,呆呆地看著警察,說:“能不說嗎?”

警察說:“不行,這是作案過程,必須詳細記錄?!?/p>

小糜說:“那我先哭一會吧?!?/p>

警察沒說話。小糜就走到墻根,蹲在那兒,臉朝著墻,張大著嘴,一下一下,磕頭蟲似的哭。娘也抹眼淚。項偉麗說:“小糜呀,別哭了,趕緊和警察同志說完就沒事了?!?/p>

小糜站起來,說:“娘,你們出去吧,我說的時候不愿意讓你們聽見?!?/p>

項偉麗他們就拉著娘出去了,拖似的,嘴里說著:“嫂子,我們出去吧,讓小糜說,當我們面小糜害臊呢?!?/p>

娘回頭看了一眼小糜。

小糜說:“娘,我就這會害臊,我都臊得不想活了?!蹦镉挚蘖?,說:“小糜啊,你這是挖娘的心呢?!毙∶诱f:“真的,娘,我就覺得臊得慌,我怕以后你們也會臊得慌?!?/p>

娘就明白了,眼淚汪汪地看著小糜,膝蓋軟軟地打著晃,好像隨時都會倒下去或是跪下去,小糜知道娘心里也難受,就不看她了,低頭走到門口,把娘他們推出去,關了門,望著警察說:“我開始說了,你記吧?!?/p>

10

項偉麗說話算話,從派出所出來,就領著娘去銀行把錢提出來存到了娘的名下。小糜沒進去,站在銀行門口,仰頭看著太陽。太陽像無數根明晃晃的針,扎著她的眼睛,她也不閉眼,不躲避,就那么直直地盯著太陽看,想瞎了才好呢,她什么都不想看見,哪怕是一棵草都不想看。

從銀行出來,項偉麗哭著說:“我和海濱起早貪黑地干了這么些年,沒成想都是給你們家扛活?!蹦餂]文化,嘴又笨,訥訥著,有點不好意思,項偉麗這話讓她聽著不舒服,卻又不知該拿什么話往回堵,就拉起小糜的手,要往家走。小糜對項偉麗說:“你們倆也不是為我們家忙活的,是為劉海濱的雞巴忙活?!?/p>

娘被小糜嚇壞了,想不到她能說出這樣的話,抬手就要打,說:“小糜你個小孩子家,嘴巴咋能這么臟?”

小糜說:“娘,我嘴巴再臟臟得過人心嗎?”

娘就張口結舌地擎著手,收回來也不是打也不是,挺尷尬的。小糜說:“娘,走吧,我想去上學?!闭f著,就在前面走了,踢踢打打的,好像很不正經的樣子。項偉麗嘴一歪,就哭了,說:“我就說么,我海濱不是那樣的人!你看看,這么小就一身破鞋習氣?!?/p>

娘怕小糜想不開,追出去五六米了,但項偉麗的這話,也聽見了,想回頭和她計較,又怕小糜跑遠了攆不上,只好假裝沒聽見,追小糜去了。

追到鎮外,總算追上了小糜,娘一邊喊一邊去拉她的手,小糜像矯捷的小鹿一樣,躲開了,娘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小糜,娘知道你生氣,生氣娘沒出息爹沒氣性,可你想想,已經這樣了,就算讓劉海濱去坐牢也是這樣了,誰還沒個一時糊涂的時候?退一萬步說,沒犯混的時候劉海濱兩口子也是真喜歡你,對你也真好,你就忍得下心把他關上十幾年?”

娘沒文化,翻來覆去就這一套,想讓小糜知道,事情走到今天,這樣做,對大家都好。

快走到廟子后村的時候,小糜突然站住了,問娘:“劉海濱家給了多少錢?”

娘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的嘴,一下子就閉上了。小糜又問:“給了多少錢?”

娘訕訕說:“你問這個干啥?”

小糜說:“這是賣我的錢,我得知道?!?/p>

娘生氣了,說:“這孩子,娘啥時候賣你了?”

小糜說:“賣了?!笨跉鈭远?,說,“我想知道?!?/p>

娘就氣氣的,說:“這孩子!”鏗鏘地跺著冬天的大地往家走,小糜追上去,一把拉住娘的棉襖,說:“娘,我得知道我值多少錢?!?/p>

娘生氣了,恨恨瞥了她一眼,說:“八萬!”

小糜對八萬塊錢能干什么還沒概念,只知道不少。她想,等哥哥姐姐和爹都在家的時候,她得發一場瘋,因為他們把她賣了八萬塊錢。走到村口,娘拽了她一把,說:“低頭?!毙∶記]聽見,說:“什么?”娘有點生氣了,恨不能拿手把她的頭壓下去了,說:“低頭!”小糜說:“低頭干什么?”娘說:“弄了這么丑的事,你咋還好意思抬著頭走路?”小糜說:“我沒弄丑事!”娘說:“還犟嘴?!小小年紀就讓男人破了身,這還不夠丑的?”

小糜說:“又不是我愿意的!”

“不是你愿意的也是黃泥掉糞坑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娘說著,讓小糜低頭,看著娘的腳尖走就行,只有這樣,才顯得她是個知道羞臊的女人,也知道讓人弄臟了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了。小糜一萬個不情愿,她就弄不明白了,明明劉海濱是壞人,對她做了壞事,她已經夠委屈夠冤的了,可娘為什么要讓她在人前做出羞愧到無地自容的樣子?她不低頭,娘的手就在后面一下一下地掐她,生疼,疼得她眼淚都掉下來了,覺得這疼比被劉海濱糟蹋的那晚上的疼還要錐心。

第二天,小糜的老師來了,要和小糜談談,被爹攔住了,領進東屋。沒多一會兒,爹就生氣了,嗓門扯好大,連推帶搡地把老師弄出了大門,咣地關在了門外!

小糜趴在西屋窗臺上,聽見老師在大門外悲憤地大喊:“你們是周小糜的親生父母??!怎么能把對親生女兒的犯罪當成生意去做?!”

老師還喊:“你們的這種行為,已經毫無底限可言!也是犯罪!是對整個人類的犯罪!”

小糜的眼淚,一下子就跳了下來。

老師還在外面喊,說爹娘為了錢毀了小糜的人生。

爹氣鼓鼓地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從墻角摸起一塊半截磚,循著老師的聲音往墻外扔。

噗通一聲,世界就安靜了。

11

等了好幾天,小糜也沒等著跟爹和哥哥他們發脾氣的機會,她出事之后,哥哥每晚都回來,最后一次回來,就是娘打算帶小糜去柳河鎮派出所的前一天晚上,哥哥關著門,和爹娘吵了一架,當晚,就騎自行車回化肥廠了,再也沒回來。

姐姐還是每晚都回來,和小糜一個睡在炕東頭一個睡在炕西頭,大多時候,她看著小糜,一副不知要怎么說才好的樣子。小糜總覺得姐姐的眼神里有可憐她的意思,挺不喜歡,就翻身,背對著姐姐。

那些日子,小糜和爹幾乎不說話,平時不說,在飯桌上臉對臉坐著也不說。有時候她在院子里正干著什么,就覺得后背上好像釘了一顆釘子似的,回頭,就會看見爹皺著眉頭,用帶了些嫌惡的目光盯著她。她的心,就一個寒戰。爹見她回了頭,就匆忙收回目光,好像伺機下手的殺人犯,被瞧破了苗頭。

娘對她好點,但不讓她上街,她就在家看小說,有時候看著看著笑了,娘就皺眉頭,好像很生氣她還笑得出來!

小糜在家悶得慌,要去上學,爹大發雷霆,顛三倒四地說了許多光火話,大意是她就是因為上學被人家糟蹋了,居然還想去上學!真是記吃不記打的東西!

爹雖然話少,可他就相當于這個家的皇帝,一言九鼎,他做了決定的事,誰都不能違背。小糜就不吃飯,一天不吃兩天不吃,眼睛就像眼井一樣地凹了進去。娘就哭著去求爹,說孩子就喜歡念書,你就讓她去吧。

爹就沒轍了,但不許她回柳河鎮中學。小糜也不打算回柳河鎮,狂風暴雨的中心呢,聽說她去了派出所的第二天,劉海濱就放出來了。劉海濱放出來以后,鎮上人對那個狂風暴雨的晚上發生的事,說什么的都有。有一次,姐姐下班回來哭了,還沖小糜發了脾氣,說都是因為她,她也讓人指指點點。姐姐生氣的樣子,讓小糜覺得自己干了件讓全家人顏面丟盡的事。

12

小糜回學校念書了,去了柴溝鎮中學,是小柴幫著托的關系。柴溝鎮中學比柳河鎮中學條件好,學生可以住學校宿舍也可以到鎮上的親戚朋友家借宿。小糜可以住小柴家,但姐姐的婆婆不愿意,說這個家要娶的是姐姐,姐姐還沒進門呢,妹妹就先住進來了,讓外人看了不好看。姐姐知道,婆婆是嫌小糜讓人糟蹋過了,晦氣,再就是小糜小小年紀就讓男人破了身,總讓人覺得她身上有股說不上來的邪勁,好像散發著糜香的沼澤,哪個男人離她近了,都會沾上洗不掉摘不干凈的說道,婆婆不讓小糜到家住,是怕小糜把自家名聲弄壞了。

小糜就住校了。

柴溝鎮中學的女生宿舍是五間大通間,上下床,一張挨一張地擺著成了上下兩層大通鋪的樣子,學生的鋪蓋都是自己從家帶的,上下床都要爬著上爬著下,所以,誰都不愿意住最外面的那張床,因為是進出的通道,每一個上下床的人都要路過。

小糜的床在下鋪中間位置,生活老師給安排的。開始幾天,大家相處挺好,小糜也挺開心,覺得她終于可以忘掉柳河鎮和那個叫劉海濱的男人了,可有天晚上,放晚自習回宿舍,發現她鋪蓋被搬到了最外邊的下床。

那是全宿舍最差的一張床,上鋪的人都要踩著這張床才能上去。沒那么多學生住宿,宿舍里空床不少,最外邊的幾張床都空著,現在,小糜的鋪蓋,孤零零在最外面的那張床上,和其他有鋪蓋的床之間還隔了兩張空床。

小糜看著她的鋪蓋,說:“誰搬我鋪蓋了?”

大家各忙著各的洗刷,好像沒人聽見她的話。小糜就搬起鋪蓋,往她原來的位置去,卻發現她原來的床上已經擺上了李秀蘭的鋪蓋。李秀蘭原來睡在她右邊。小糜說:“秀蘭你占我床了?!?/p>

李秀蘭就跟沒聽見一樣,趴在床上看英語書。

小糜就把聲音提高了,李秀蘭沒法繼續假裝沒聽見,就放下書說:“大家都不愿意挨著你睡!”小糜咬了咬嘴唇,說:“為什么?”

李秀蘭就笑,她左右的同學,和她一起笑,笑得邪惡而又心照不宣。

小糜就那么抱著被子站著,都打熄燈鈴了,也不去最外面那張床,她想知道自己得罪誰了,為什么她們要這樣對待她。

燈熄了,李秀蘭推了她一下,說:“你能不能別站這兒煩我,我會做噩夢的!”

小糜趔趄了一下,一腳踩翻了一個盛滿了水的臉盆。宿舍沒有自來水,一到早晨,大家肩上搭著毛巾,端著臉盆和香皂盒一窩蜂似的往宿舍外唯一的自來水龍頭那兒涌,搶起水來,臉盆撞得叮咣響,跟打仗似的,不少女同學睡覺前把洗臉水提前打好,就免去了早晨搶洗臉水的辛苦。

小糜一腳踩翻了的,就是別人提前打好的洗臉水,冰涼的水,一下子灌到鞋子里,驚慌中,小糜一個趔趄,往后坐著跌倒了,又把另一個臉盆坐翻了,宿舍里丁零哐啷地響成一片,所有人都沒了睡意,翻掉的洗臉盆里的水灑出來,淹了不少人的棉鞋,有人從上鋪打著手電筒往下照,然后尖叫:“哎呀!我的鞋!周小糜你淹了我的鞋!”

照到床下的手電筒就聞聲多了起來,住校的女生差不多人手一個手電筒,熄燈以后躲在被窩里學習用的。

十幾條光柱從床上射到地上,打到小糜驚慌失措的臉上。有人噗通從上床跳下來,拿起一只鞋說:“周小糜,你灌了我一鞋水,我明天穿什么?”然后推了小糜一下,挺用力的,剛剛站起來的小糜又一個趔趄。

接二連三的,有人從床上下來,表達著對小糜水淹她們鞋子的憤怒,推搡她。有人說周小糜你真討厭;有人說周小糜你真惡心;還有人說怪不得大家說你不是個好東西,你們家就沒有一個好東西,指使你勾引男人,訛人家錢……

她們七嘴八舌地說著越來越惡毒的話,還有人說他們的父母說了,要去找校長,讓學校必須開除周小糜,因為她是破鞋,是道德敗壞的女流氓,讓她留在學校里只會帶壞校風,把好孩子帶壞。

小糜倔強地說:“你們胡說,你們胡說八道,我沒勾引男人!我沒勾引!”

有人說你親自上派出所承認的!然后挑高了嗓門說她親叔叔就是柳河鎮派出所的民警,他親自給小糜做的筆錄,鐵證如山,要不然劉海濱怎么能放出來?還有人說這不是現代版的農夫與蛇么,人家本來是好心好意地讓小糜借宿,小糜非但不感激,還勾引了人家訛人家的錢!

小糜大聲地反駁,說:“事情不是她們說的那樣,肯定不是!”

可整個宿舍人聲嘈雜,像炸了窩的馬蜂,嗡嗡的嗤笑,淹沒了她的聲音。再后來,黑暗中,有很多雙手推搡著她,像推一堆骯臟的垃圾,把她推出了宿舍。

小糜抱著被子,在宿舍外坐了一會,起身往家走,走到家,天已亮了,娘正在做早晨飯,聽見門響,一抬頭,就看見了失魂落魄的小糜,好像抱著自己的命一樣,緊緊地抱著被弄得濕漉漉的被子。

娘扔下燒火棍,站起來,一把接過她手里的被子,說:“糜啊,你這是又咋了?”

小糜一聲不響,眼睛也不眨,看著娘,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滾,爹聽見動靜,也從屋里跑出來,愣愣地看著小糜,問咋了?

小糜說:“娘,我不上學了?!?/p>

娘抹著淚點頭,去接她手里的被子,說:“我糜不上學了?!钡林ぷ訂枺骸霸趺椿厥??”

小糜說:“她們說我臟,不愿意和我一個學校,不愿意和我一個宿舍睡覺?!?/p>

爹勾著脖子,看著她,跺了一下腳,出去了。

13

姐姐出嫁的日子到了,按當地風俗,得有兩個沒出閣的姑娘給姐姐送嫁,娘跑了好幾家,那些看上去合適的姑娘,都有這樣那樣的事,去不了。其實,娘和姐姐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姐姐回家就沖小糜甩臉色,好像她好好的人生,都讓小糜給毀了。小糜假裝看不見,低頭看小說,看完了就讓哥哥從縣城往回借。爹生氣,說你看些閑書能當鹽使還是當飯吃。爹想讓她跟娘學繡花,一月也能掙個百兒八十的,總比看閑書有點用處。小糜就和他頂嘴,說我已經給家里掙了八萬了!爹氣得滿院子團團轉,抽了根棍子沖進屋要打她。她就瞪著眼,好像眼里橫了兩根棍子,可以和爹對著打。爹舉起來的棍子,就落在了面缸上,噗的一聲悶響,粉白粉白的面粉,飛得滿家都是。

姐姐找不到人送嫁,氣得在家哭,說:“小糜你掙了八萬沒給我一分,可是我這輩子的人都讓你給丟光了?!?/p>

小糜說:“我原來以為你是我姐姐?!?/p>

姐姐說:“好像誰稀罕當你姐姐似的?!?/p>

小糜說:“其實你們都是狼,我受了傷跑回家,你們不安慰我不溫暖我,還一口一口地吃我的肉,你們一邊吃我的肉一邊嫌我臟!”

小糜天天看書,腦子里有很多新詞,說這些的時候,她不生氣也不聲高,心平氣和地看著姐姐,就像心平氣和地看著一頭咬不著她的狼。姐姐就覺得后背上一陣陣發涼,心是虛的,說:“小糜我說兩句氣話你哪兒這么多牢騷?”

小糜淡淡地看著她,低頭,繼續看小說,一邊看一邊想,其實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但是她找不到逃出去的路。

姐姐終于還是找到了人送嫁,不是丟人現眼地一個人坐在婚車上嫁過去的,送嫁的人是哥哥從化肥廠找的兩個小姑娘,一人給了五十塊錢,用爹的話說,就是雇的。好在沒人知道。

姐姐出嫁那天,村里也有來看的,見兩個陌生的小姑娘陪著姐姐上婚車,就問是誰呀,咋這么眼生?娘驕傲地說,姐姐廠里的女伴,都搶著給她送嫁呢。那幾個找盡理由不去給姐姐送嫁的小姑娘的父母,就訕訕的,好像自己湊上前來,討了幾個嘴巴。

小糜偶爾出門看看,上街,人看她的表情,驚驚懼懼地帶著躲避,讓她覺得自己是從墳墓里爬出來的。她去找一起長大的小伙伴玩,她們的父母就會沉著臉說玩什么玩?趕緊干活去。然后對小糜說:“小糜啊,你們家現在不缺錢了,你可以隨便玩,可我們家不行啊?!?/p>

小糜的心,疼疼的,就跟讓人拿凍成了一坨的屎蛋砸了一樣。

爹去村委找了好幾趟了,要審批一塊宅基地給哥蓋新房,在鄉下,有兒子的人家要是沒趟新房,連專門靠給人提親賺錢的媒人都不肯上門。

年底,項偉麗來了。臉黃黃的,沉著臉,見著娘也不叫嫂子了,說,“劉海濱天天打我,日子沒法過了?!?/p>

娘說:“劉海濱天天打你,要告狀你也找不著我啊?!?/p>

項偉麗說:“這事就你們家能解?!闭f著,就手撈了個小凳子坐下,說,“劉海濱嫌我給你們錢?!?/p>

娘一驚,說:“你啥意思?”

項偉麗說:“劉海濱說了,我要不把錢要回來,他就見我一回打一回?!闭f著,把衣襟掀上去,讓娘看劉海濱給她打的青青紫紫,背上腰上全都是,看得娘都眼怕,閉了好幾下眼睛。

娘說:“錢當初也不是我們跟你要的,是你跪在門口非要給我們的?!?/p>

項偉麗說:“那是我亂了心智,病急亂投醫?!庇终f,“要是你男人要被抓進去坐牢了,你能不著急忙慌地干點沒章法的事?”

娘歪歪嘴角說:“我男人又不干傷天害理的事,憑啥抓他去坐牢?”

小糜在炕上聽娘笨嘴笨舌的,就替娘著急,就下來了,站在堂屋門口,看著項偉麗。項偉麗再也不是那個溫柔和藹的干娘了,也更不是那個跪下來求她可憐可憐的鄉下婦女了,她遠遠地剜了小糜一眼,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好像小糜是偷吃了她家糧食的老鼠。

娘也看見了她看小糜的眼神,不高興,說:“做人不興你這樣的?!?/p>

項偉麗氣勢洶洶地說:“哪樣了?我哪樣了?我養個閨女讓她去勾引別人家男人了還是去勾引了別人家男人訛人家錢了?”

娘氣得嘴一張一張的,說:“你咋好這樣?你咋好意思信口開河誣賴我家小糜?”

項偉麗瞪了小糜一眼,說:“還用我誣賴么?派出所那兒有筆錄,是她紅口白牙親口說的!派出所還有她簽字呢,要不是這樣,公安憑啥把我男人放出來?”

娘沒想到項偉麗會這么狠毒,竟然顛倒是非,指著她說:“去派出所那是咋回事,你肚子里不明白???做人咋能這么昧良心?”

項偉麗拿鼻子哼哼地往外噴氣,說:“虧你也好意思說良心這倆字,你們家要真有良心,就別為了那八萬塊錢去派出所啊?!闭f著,拿著小凳子站起來,說,“劉海濱讓我來要錢,你給不給吧?”

娘看看小糜。小糜說:“不給!”

項偉麗說:“你不給我也不怕,我就天天坐你們村頭上說,說說你們這一家子不要臉的,看上了我們家底子厚,就想把小糜過繼給我們承受我們的家業,我們沒答應,你們就讓小糜勾引劉海濱,訛我們!”說著,邊往外走邊大聲哭了起來:“天啊,我沒法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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