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庸》作者考辨

2016-02-12 05:54張培高
中共寧波市委黨校學報 2016年2期
關鍵詞:子思禮記中庸

張培高

(西南石油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四川成都610500)

?

《中庸》作者考辨

張培高

(西南石油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四川成都610500)

[摘要]考辨《中庸》的作者,首先要厘清《史記》之《中庸》、《子思》之《中庸》與《禮記》之《中庸》的關系。其實《史記》之《中庸》、《子思》之《中庸》與《禮記》之《中庸》不是一回事,《禮》之《中庸》只是《史記》之《中庸》或《漢志》之《子思》的一篇而已。要證明今本《中庸》的作者,可以從“檢討主張《中庸》非子思所作的立論根據”、“辨析《禮記》與《古記》的關系”、“分析《中庸》與《孟子》的關系”等方面分析。無論從哪個方面分析,都可以確定《禮記·中庸》為子思所作。

[關鍵詞]《中庸》;《禮記》;子思;《中庸說》

《中庸》相傳為子思所作,后被漢儒收入《禮記》中。關于《中庸》的作者,宋以前沒有疑義。自歐陽修提出質疑后,《中庸》的作者、成書年代便成為了問題,有子思作和非子思作之爭。自20世紀來,許多學者對此進行了討論和分析。就從現當代學者馮友蘭、徐復觀、唐君毅、勞思光、郭沂、梁濤等人的分析來看,他們的見解獨到,很具有啟發性。但經過研讀后,我們發現在他們的基礎上,仍然可以有所補充。

一、諸家概說

關于作者的爭論,可以概括為兩個方面:子思作和非子思作。其中子思作,又可以分為子思單獨作和子思及其后學所作。

(1)子思作?!妒酚洝氛f:“子思作《中庸》?!北彼吻?,世人并無疑問,鄭玄、沈約、孔穎達、李翱等均主此說,如孔穎達《禮記正義》引鄭玄目錄云:“孔子之孫子思伋作之,以昭明圣祖之德?!雹俣?、朱熹等人說法與此同。這種說法肯定了《中庸》為子思一人所作。

(2)非子思作。宋儒一改漢儒默守師法、家法的傳統,對儒家經典產生了疑問。以《中庸》而言,歐陽修為疑《中庸》非子思作的第一人。他認為《中庸》中所主張的“誠明”及“不勉而中,從容中道”的觀點與現實不符,因為無論是堯、舜、禹,還是孔子,都是學而知之且均曾有過失。既然圣人都做不到,那么《中庸》之言便是無用的虛言。而子思是圣人之后,必然得到圣人的真傳。所以說,今本《中庸》的作者應該不是子思。他說:“若《中庸》之誠明不可及,則怠人而中止,無用之空言也。故予疑其傳之謬也?!雹谇宕拇奘鲈凇朵ㄣ艨夹庞噤洝分姓f得更為詳細。他說:“孔子、孟子之言皆平實切于日用,無高深廣遠之言?!吨杏埂藩毺娇兯麟[,欲極微妙之致,與孔、孟之言皆不類。其可疑一也?!墩撜Z》之文簡而明,《孟子》之言曲而盡?!墩撜Z》者,有子、曾子門人所記,正與子思同時,何以《中庸》之文獨繁而晦,上去《論語》絕遠,下擾不逮孟子?其可疑二也……由是觀之,《中庸》必非子思所作?!雹燮渌宕鷮W者袁枚、葉酉、俞樾也認為非子思所作,理由在于書中有“載華岳而不重”、“書同文、車同軌”之語。如袁枚在《小倉山房尺牘》中說:“《論》、《孟》言出皆泰山,以其在鄒魯也?!吨杏埂藩氃唬骸d華岳而不重’。子思足跡未嘗入秦,疑此是西京人語?!苯F代學術前輩錢穆、唐君毅、馮友蘭、勞思光等學者也持這一觀點。如錢穆在《中庸新義》、《宋代理學三書要札》等論著中均稱《中庸》成書于秦漢之際,是儒道融合之作。勞思光亦認為:“《中庸》作為《禮記》之一篇,其時代及作者亦均不可確定,但非子思所作,則可斷言?!鼻覐奈捏w、思想、文辭三個方面詳細展開論述。④

(3)子思及門人作。對上述二者,進行調和的是乃謂《中庸》是子思學派所作。持該觀點的古有葉適,今有武內義雄、徐復觀等學者。葉適明確地指出《中庸》非一人所作。他說:“漢人雖稱《中庸》子思所著,今以其書考之,疑不專出子思?!雹菸鋬攘x雄認為,《中庸》分為兩部分,上半部分為子思作,后半部分為門人作。⑥徐復觀先生的觀點與此同。⑦

(4)孔子所作。此論濫觴于呂大臨。呂大臨在《中庸解》中說:“此書,孔子傳之于曾子,曾子傳之于子思,子思述所授之言,以著于篇?!雹嚯m呂大臨仍肯定了該書為子思所撰寫,但從邏輯上可以得出《中庸》的發明權乃是孔子,只不過是說孔子、曾子、子思三者之間的傳承方式是口授。楊時高弟羅從彥在呂氏的基礎上,更進一步認為孔曾之傳非口傳,而是以書傳之。他說:“即孔子傳之曾子,曾子傳之子思,分明是有一本書相傳到子思,卻述云所授之言著于篇?!雹崛绻f呂氏仍承認子思擁有部分著作權的話,那么羅仲素的說法則完全剝奪了子思的著作權,而歸之于孔子。

以上諸說,除第四種無任何文獻依據外,其余皆有據。既然如此,那么現在的關鍵問題是,哪種分析更符合歷史事實?這便是需要分析的問題。

二、《中庸》、《子思》與《中庸說》

要弄清《中庸》的作者,首先就要弄清《史記》之《中庸》與《禮記》之《中庸》的關系,即這兩者到底是不是一回事。因為今本《中庸》即在《禮記》中,又在《子思》中。若《史記》之《中庸》即是《禮記》之《中庸》,那只能說明司馬遷所見到的子思的文章就只有一篇。若是如此,這與史實不符。因為《漢書·藝文志》載有一部名為《子思》的書(二十三篇)。既然班固時還有,那么太史公定然也有所聞見。因此,極有可能太史公筆下的《中庸》與班固記載的《子思》是為一書。有何根據呢?《孔叢子·居衛》⑩載:“文王困于羑里作《周易》,祖君困于陳蔡作《春秋》,吾困于宋可無作乎,于是撰《中庸》之書四十九篇?!边@一記載與《史記》基本相同,只不過《孔叢子》的記載更詳細罷了。后李翱、晁說之、鄭樵雖均認為《中庸》四十七篇,篇數與此略有不同,這種不同可能是由傳訛之誤所造成的,但至少說明子思之所作不可能只有一篇?!吨杏埂分八氖咂迸c《子思》之“二十三篇”之間為什么會有如此大的差異?有可能是,各自計算的方法不同,正如蔣伯潛所說:“殆《漢志》所錄之《子思子》二十三篇,各分上下二篇,又加序錄一篇,故為四十七篇歟?”所以,《史記》之《中庸》與《漢志》之《子思》為一書的可能性極大。為什么司馬遷不說子思作“《子思》”,而說作《中庸》呢?這與古人對書的命名習慣有關。古人通常會把某一部書的首篇作為該書的書名,而《中庸》可能是《子思》的首篇,所以司馬遷只說“作《中庸》”。翟灝正是如此解釋的,“四十九篇即《子思子》,謂之《中庸》者,蓋以首篇之名為全書之名。猶鄒衍所作有四十九篇,而《史記·孟荀列傳》僅言作《主運》;屈原賦尚有《九歌》等,而《史記·屈賈列傳》僅言作《離騷》也?!?/p>

《漢志》除了載有《子思》之外,還載有另一書《中庸說》,它與《子思》及《禮記·中庸》是什么關系呢?已有學者作過這方面的分析。徐復觀先生認為它與《史記》之《中庸》及《禮記》之《中庸》,三者是異名同謂,其理由是“古人對傳記之稱謂,并不嚴格,三者皆可視作一書之名稱”。這種理由比較勉強。郭沂先生已有分析。清人王鳴盛認為《中庸說》是對《禮記·中庸》的“解詁”,郭沂、梁濤等學者認同這種看法。我也認為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因為從時間上說,戴圣在漢宣帝的時候已經成為博士,而且后來他的禮學(《儀禮》)也被立為官學,雖然說《漢志》不載《禮記》,但該書中的內容在《漢書》其它篇(如《王莽傳》)中常被引用,所以《中庸說》有可能是對《禮記·中庸》的解詁。不過,這種可能性較后兩種來說,仍然是較小的。另外兩種可能性是:第一,《中庸說》是對《子思》的解詁。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因為《漢書》不載《中庸》,只載《子思》,很可能在班固看來《中庸》與《子思》是為一書,所以也可以說《中庸說》是對《子思》的解釋。第二,《中庸說》是對《子思》中與禮有密切關系的篇章的解詁。在這三種可能性中,我覺得最后一種可能性最大。因為《子思》是與《晏子》、《曾子》、《漆雕子》等書列在一起,若按照后世的“經史子集”的分類來說,這些都是屬于子部中的“儒家”類;而《中庸說》則是與《禮古經》、《記》、《明堂陰陽》等書列在一起,屬于經部中的“禮類”??梢姟吨杏拐f》應該是解禮之書,而《子思》未必全部與禮有關,如《郭店竹簡》的《魯穆公問子思》與禮的關系并不是很密切,很難說《中庸說》是對《子思》所有文章的解詁。因此,極有可能是對《禮記》之《中庸》、《表記》、《坊記》、《緇衣》或《子思》之《中庸》、《表記》、《坊記》、《緇衣》等與禮有密切關系的篇章的解詁?!吨杏埂返人钠皇杖搿抖Y記》中,這說明在戴圣看來這些篇章與禮有著密切關系。實際上,沈約也是如此認為的,《隋書·音樂志》載:“梁武天監元年,散騎常侍、尚書仆射沈約奏曰:‘漢初典章滅絕,諸儒捃拾渠墻壁之間,得片簡遺文,與禮事相關者,既編次以為禮,皆非圣人之言?!吨杏埂?、《表記》、《坊記》、《緇衣》皆取《子思子》?!币浴吨杏埂窞槔?。今本《中庸》確實與禮有著密切的關系,《中庸》說:“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卑粗祆涞姆终?,第十四章一直到第二十章都是圍繞禮而發揮,涉及到射禮、喪禮、祭禮等。另外,“中庸”與“禮”關系也非常密切,正如學者所論:“中庸一詞實是由禮轉化而來,是禮的理論化和哲學化?!备鼮殛P鍵的是,《中庸》等四篇也在《子思》中?!端鍟ひ魳分尽芬铣蚣s的話說:“《禮記·中庸》、《表記》、《坊記》、《緇衣》皆取《子思子》”。其中《緇衣》已為《郭店竹簡》和《上博簡》所證實。通過對比發現,今本《緇衣》與《郭店簡》、《上博簡》的《緇衣》內容基本一樣,則為沈約之言的可信度提供了不可辯駁的客觀證據。既然如此,那么我們可以說《中庸說》是對《子思》中與禮有密切關系的篇章的說明。與此同時,這也說明了另外一個問題,即《史記》之《中庸》、《漢志》之《子思》與《禮記》之《中庸》不是一回事,但兩者也有關系,即《禮》之《中庸》只是《史記》之《中庸》或《漢志》之《子思》的一篇而已。那能不能說司馬遷所看到的首篇的內容與今本《中庸》完全一樣呢?當然不能,因為沒有證據來證明,所以后人根據今本的內容來加以推測其作者,于是有“子思作”和“非子思作”之爭。

三、《中庸》的作者

要證明今本《中庸》是不是子思所作,可以從三個方面加以辨析。

1.檢討主張《中庸》非子思所作的立論根據

要弄清楚今本《中庸》是不是子思所作,我們可以檢討主張“非子思作”的理由是否可靠,若不可靠,則可反證傳統說法的可靠性??v觀他們的理由有幾個方面:①文中所言的“書同文,車同軌”是秦漢以后的現象。②文中所言的“華岳”、“河?!辈凰谱铀颊Z,因與子思的活動范圍不合。③文體不類,即有些文體與《論語》一樣屬于記言體,而有些則屬于議論體。④與孔子思想比較,文中的心性思想與孔子的主張不合。他們的主張是否經得起推敲呢?我看不能。

首先,就“華岳”與“河?!倍?,徐復觀先生已經有詳細分析。他認為華岳二山原系齊境二山之名,與下文“河?!?,正相對稱。雖然這種考證詳細,但也有問題,即“河?!迸c齊境之二山不相對稱,因為齊境之二小山如何與雄偉的“河?!逼ヅ淠??故我認為,“華岳”不是齊境二山之名,而是指華山與泰山。有何依據呢?因為該詞不僅在《中庸》中出現了,且《子思》的其它篇里出現了相近之詞。徐干在《中論》中引《子思》言說:“誰謂華岱之不高,江漢之不長與?君子修德亦高而長之,將何患矣?”在這里“華岱”與“江漢”相對,江指長江,漢指漢水,“岱”顯然指泰山,可推“華”必然是與“岱”相當的一座大山,故可說“華”是華山,且“華山”在先秦儒家文獻(如《左傳》)中早已出現。若按袁枚等人所論,子思也沒有到過楚國,怎么知道長江和漢水呢?所以說,這種推斷實有問題。殊不知,古人的活動范圍實際上是很廣泛的。據贛南新干大洋洲、廣漢三星堆等地考古發現,江西和四川的出土文物受到殷商文化的影響,也就是說江西、四川與中原的交往是比較暢通的。既然商文化經過湖北或陜西影響到了四川,難道長江、漢水、華山等名山大川不為中原所知?實際上,“江漢”一詞在《詩經》中已經出現?!缎⊙拧に脑隆酚小疤咸辖瓭h,南國之紀”之語??梢娺@些地理知識早已為中原人所熟悉,孔子當然也知道。而子思對《詩經》自然是熟悉的,甚至還可能受到孔子“不學詩,無以言”之類的教誨。所以說,子思雖然沒有到過楚國,但不表明他沒有聽說過江漢。同理,他雖也沒有到過秦國,但并不能說他沒有聽說過華山。再者,雖說《左傳》的作者不一定是左丘明,但不管是左丘明、子夏、還是吳起、魯國左姓人,他們的生活年代或者比子思早或者與之差不多同時。既然他們都知道華山,子思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華岱可以與“江漢”相對稱,華岳自然也可以與“河?!毕鄬ΨQ??傊?,以此作為《中庸》非子思所作的證據,是經不起推敲的。

其次,就“書同文、車同軌”一段來說,學者也多有辨析。如李學勤把《中庸》“今天下”之“今”訓為“若”。他說:“所謂‘今天下車同軌’云云,鄭玄注說:‘今,孔子謂其時’,但是孔子生當春秋晚年,周室衰微,在政治、文化上均趨分裂,已經沒有‘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的實際,由此不少學者疑為秦漢統一的反映。按《中庸》此句的‘今’字應訓為‘若’……是假設的口氣??鬃铀f,也是假設,并非當時的事實,不能因這段話懷疑《中庸》的年代?!?/p>

實際上,“書同文,車同軌”之語能夠在先秦的文獻中找到?!豆茏印ぞ忌稀罚骸昂馐环Q,斗斛一量,丈尺一綧制,戈兵一度,書同名,車同軌,此至正也?!边@里的“書同名”實際上就是“書同文”。因為“文”與“名”都有“文字”的意思。對于文字的演變,班固是有研究的,而且也知道秦始皇統一文字之前有不同的文字,但他仍然認為“書同文”在古代是存在的?!稘h志》稱:“六體者,古文,奇字,篆書,隸書,繆篆,蟲書,皆所以通知古今文字,摹印章,書幡信也。古制,書必同文,不知則闕,問諸故老?!卑喙痰恼f法是有道理的。因為“書同文”在春秋以前是存在的,西周時期尤為明顯,今天出土的文物便可證明?,F在全國各地都有西周的文物出土,然而經過研究發現,雖然文物出土的地方不一樣,也不屬于同一個國家,有些是晉國的,有些是鄭國的,但這些文字的形制非常接近,所以不能說“書同文”一定是秦以后才有的。但是隨著大一統政權的衰落,尤其到了戰國的時候,基本上各國都有了自己的文字,“古制”意義上的“書同文”就不存在了??鬃拥臅r候,雖然周天子仍然是名義上合法的天子,但是政權的旁落必然也會導致各國文字的興起,所以到孔子、子思之時“書同文”的情況必然受到嚴重的沖擊,甚至可能不存在了??鬃?、子思欲恢復大一統的局面,進而希望再次出現“書同文”的盛況,這種可能性是不能排除的。按此,李學勤先生所言也有理??傊?,以此而否定《中庸》為子思所作也是經不起檢驗的。

有學者認為《管子》這句話和《中庸》的那段話一樣也是出自漢人。實際上,即便如此,也不足以否定《中庸》整體的真實性。因為古書的形成往往要經過很長的過程,在流傳過程中,被后人追加幾句話,甚至改動幾句,實屬正常。如《郭店簡》的《老子》與傳世本的《老子》某些句子完全不同。傳世本有“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之句,而這幾句在《簡》本卻作“絕智棄辯,民利百倍。絕偽棄詐,民復孝慈?!卑磦魇辣?,很容易發現儒道的對立,然而按《簡》本則發現不了,這說明傳世本是經過多次改動的。除此之外,其它大部內容則與今本《老子》基本相同。正是古書的形成有此特點,所以說以某些有疑問之句而否定全局,是不可取的。正如李學勤先生所言:“古書的形成,每每要有很長的過程?!松贁到浖缫驯涣⒂趯W官,或有官本之外,古籍一般都要經過較大的改動變化,才能定型。那些僅在民間流傳的,變動自然更甚。如果以靜止的眼光看古書,不免有很大的誤會?!?/p>

再次,從文體方面來看,今本《中庸》的文風確實存在差異,但這不足以證明其“偽”。今本的文體可以分為兩種:議論體(論說體)和語錄體。這種差異可以說明一個問題:今本《中庸》起初的時候可能并不是完整的一篇,而是由幾部分構成,每一部分各自分別流傳,戴圣在編《禮記》時,看到這幾部分皆為子思之作且又有聯系,于是經過自己的加工,然后形成一個整體。所以,以文體而否認子思所作,很難成立。

最后,就思想差異而論。按照清人崔述所論,《中庸》有“高深廣遠”之言,與孔、孟不類,故疑為非子思所作。今人勞思光認為《中庸》具有心性論和形而上學的思想,而形而上學在先秦主要見于道家學說,故而斷定非子思所作。事實上,這些立論也是有問題的。第一,今本《中庸》中不完全是“高深廣遠”之語,也有很多日用切實之語,如上文所說從第十四章至第二十章與禮有密切的關系,且《中庸》稱:“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薄霸於撕醴驄D”不正是平常切實之語?第二,《郭店竹簡》業已證明子思在討論心性等“玄遠高深”的問題了,《五行》、《性自命出》都是這方面的代表。事實上,《孔叢子》對子思的風格也有所透露?!犊讌沧印ぞ有l》篇載:“樂朔曰:‘凡書之作,欲以喻民也,簡易為上。而乃故作難知之辭,不亦繁乎?’子思曰:‘書之意兼復深奧,訓話成義,古人所以為典雅也?!薄耙饧鎻蜕願W”也就是崔述所說的“晦”。

綜上所述,這些懷疑《中庸》非子思所作的理由是經不起推敲的,所以傳統的說法仍然是可靠的。

2.辨析《禮記》與《古記》的關系

此外,從《禮記》與《古記》的關系也可以證明今本《中庸》來源甚古,為子思所作的可能性極大。在這方面,學者多有論之。顧實在“《記》百三十一篇”條中說:“此《禮》古文記也?!缎〈饔洝分对铝睢?、《明堂位》,《別錄》屬《明堂陰陽》?!瓌t豈獨其間有糅合逸經者為古文哉?成帝綏和元年,立二王后,推跡古文,《左氏》、《谷梁》、《世本》、《禮記》相明。則凡《禮記》明皆古文?!笔Y伯潛也如是主張。他說:“《景十三王傳》,言河間獻王所得皆古文先秦舊書,書有《禮記》;魯恭王壞孔子宅而得古文書凡數十篇,皆有古字,中亦有《禮記》……四十九篇之《小戴禮記》,輯自《記》三十一篇及《明堂陽陰》等五種,則亦為古文,明甚?!睏钐煊铍m認為《禮記》并非全源于《古記》而是源于當時禮家(《曲禮》、《王制》、《雜記》等)的抄本,但卻認為《禮記》之內容實源自古文。他說:“陳氏(壽祺)謂大、小二《戴記》皆取自《漢志》所載百十三一篇之《記》中則非是?!庇终f:“考漢代諸多禮《記》的來源,實皆出自古文?!薄翱梢姶笮《鳌队洝肪推鋪碓炊?,本多為古文《記》?!奔热弧抖Y記》源于《古記》,而《漢志》又稱《古記》為七十子后學所作,那么《中庸》的作者自然屬于七十子后學(這里的“后學”包括孔子的一傳弟子及其后學)。再參考司馬遷、《孔叢子》等說法,而說《中庸》為子思所作是完全可以的。

3.分析《中庸》與《孟子》的關系

有些學者主張《中庸》成書時于秦漢之際,還有一個關鍵的理由是《中庸》晚于《孟子》,是對《孟子》思想的發展。馮友蘭先生、唐君毅先生等學者主張此說。馮先生說:“孟子哲學中有神秘主義之傾向?!吨杏埂犯兔献又?,加以引伸說明,以‘合內外之道’,為人之修養之最高境界?!边@里所說的“神秘主義”是指“萬物一體”的境界。誠如馮先生所言,《中庸》與《孟子》均有“天人合一”或“內外合一”的思想?!吨杏埂返摹靶灾乱?,合內外之道也”,說的就是這種境界?!睹献印返摹叭f物皆備于我也。反身而誠,樂莫大焉”表達的也是這種境界。唐先生說:“按《中庸》言誠之語,多同《孟》、《荀》言誠之義。然《孟》、《荀》皆未嘗以一誠,統人之一切德行而論之?!吨杏埂穭t明謂三達德之智、仁、勇,五達道之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與為天下之九經之尊賢、敬大臣、柔遠人等,以及人之為學之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之工夫,一切天人之道,皆以一誠為本,而后能貫徹始終,以有其成功。故曰‘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此則《孟》、《荀》所未言?!碧葡壬J為《中庸》中所說的“誠”具有道德本體的色彩,“誠”貫穿天人。唐先生所言甚是,《中庸》所言“不誠無物”之“誠”確實有道德本體論的意義。

雖然《孟子》、《中庸》都講“誠”,但能否說《中庸》晚于《孟子》呢?我看未必?!豆旰啞返某鐾翞槲覀兘议_了子思思想的神秘面紗。通過閱讀《五行》、《性命》、《教》(《成之聞之》)等文章后發現,子思已經在討論“高深玄遠”的“心性論”和“形而上學”了?!段逍小氛f:“德之行五,和謂之德。四行和,謂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蔽逍校ㄈ柿x禮智圣)形于內,謂之德;四行(仁義禮智)不形于內,謂之善。因為形于內,得自于天,故謂之天道;不形內,通過教化所得,故謂之人道。在這里,已經具有天人合一,內外合一的思想了。而且在此,“德”是五行之統一,這意味著有進一步向道德本體論發展的可能性,因為由五行統一于“德”到“德”統率五行的轉換只有一步之遙。當“德”可以統率五行了,那么這個概念與“誠”一樣就具有道德本體論的含義了。因為“德”為五行之統一與“誠”為“五達道”、“三達德”之統一是如此的相似。

當然,要證明《中庸》早于《孟子》還可以從別的角度加以證明。張岱年先生通過“思誠”與“誠之”的比較,進而認為《中庸》早于《孟子》。因為按照用詞的習慣來說,時代越晚的,用詞越通俗,越容易理解,《孟子》的“思誠”很容易理解,但“誠之”則不好理解。由此,他改變了早年的看法,從而主張《中庸》早于《孟子》。他說:“吾今以為,《中庸》的大部分是子思所著,個別章節是后人附益的?!吨杏埂贰\’的思想應先于孟子?!惫氏壬鷦t運用了現代漢語的研究成果,從“聯詞的使用”、“字形的發展”及“構詞法”等角度證明了《中庸》早于《孟子》。如他說:“從字形的發展看,我們知道,現在的知道的‘知’和智慧的‘智’本來皆寫作‘知’,到了后來才出現‘智’字?!墩撜Z》和《孟子》兩書正反映了這種演變。在《論語》中,不但知道之‘知’寫作‘知’,如‘未知生,焉知死’(《先進》),而且智慧之‘智’也一律寫作‘知’……到了《孟子》,‘知’和‘智’的用法已經涇渭分明?!癫椤吨杏埂?,其情形完全與《論語》相同?!睙o疑,這種分析也很具有說服力??傊?,通過上述所論,自然能夠得到《中庸》早于《孟子》的結論。

綜上所論,《中庸》為子思所作是可以確定的。不過,即便如此,仍然不能說子思所作的《中庸》(古本《中庸》)與《禮記》的《中庸》(今本《中庸》)在內容上或在篇章結構上完全一樣。前一個問題,則涉及到今本《中庸》是否有后人加入的內容。后一個問題則與今本《中庸》的篇章結構有關了。就內容來說,按照古書流傳的規律,今本《中庸》中有子思后學或漢人加入的內容是正常的,除“至誠之道,可以前知”段可能是漢人雜入的外,其余的內容則很難判定哪些是子思的,哪些是子思后學的。這只能靠將來出土的文獻證明了。至于篇章結構的問題,即今本《中庸》是否是完整的一篇文章,則需另文討論了。

[注釋]

①孔穎達:《禮義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422頁。

②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卷四十八,中華書局,2001年,第675頁。

③崔述:《崔東壁遺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397頁。

④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第二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44頁。

⑤黃宗羲:《宋元學案》(第三冊),中華書局,1986年,第1761頁。

⑥武內義雄:《子思子考》,見江俠庵編《先秦經籍考》中冊,商務印書館,1931年,第121~123頁。

⑦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64頁。

⑧陳俊民:《藍田呂氏遺著輯?!?,中華書局,1993年,第270頁。

⑨羅從彥:《豫章文集》,文淵閣四庫本。

⑩傳統的觀點認為該書與《孔子家語》一樣,是偽書,但隨著越來越多文獻的出土,《孔叢子》中的部分記載得到了出土文獻的證實,故《孔叢子》的史料價值得到了很多學者的肯定。李學勤先生把它們看成是“漢魏孔氏家學的產物?!币娛现妒涞奈拿鳌?,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第342頁。李存山先生亦認為“現傳文獻中記子思言行最詳的是《孔叢子》,而楚簡《魯穆公問子思》等篇與《孔叢子》記子思言行在風格上相同,故《孔叢子》有關部分作為先秦時期‘子思之儒’的可信史料已受到學界的重視?!币娛现丁纯讌沧印抵械摹翱鬃釉娬摗薄?,《孔子研究》,2003年第3期,第10頁。

[參考文獻]

[1]鄭玄.鄭玄集[M].齊魯書社,1987.

[2]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中華書局,1983.

[3]孫希旦.禮記集解[M].中華書局,1989.

[4]孔穎達.禮記正義[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5]郭沂.郭店竹簡與先秦學術思想[M].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

[6]李零.郭店楚簡較讀記[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7]梁濤.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

[8]王鍔.《禮記》成書考[M].中華書局,2007.

[9]蔣伯潛.十三經概論[M].岳麓書社,2010.

責任編輯:梁一群

[作者簡介]張培高,福建上杭人,西南石油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師,哲學博士,四川大學宗教所博士后,主要從事中國哲學研究。

[基金項目]西南石油大學“青年教師學術發展基金”;西南石油大學“文化研究科研團隊”(2012XJRT001);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乾嘉漢學的解釋學模式研究”(11czx030)。

[收稿日期]2015-05-01

[中圖分類號]B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4479(2016)02-0056-07

猜你喜歡
子思禮記中庸
SOUNDS OF THE VILLAGE
致中和
人的偉大
中庸自明
How to Improve the Understanding and Interpretation of the Confucian Classics
半途而廢
子思受教于墨、道思想探析
文明
西夏文草書《禮記》異文一則
ntheImportanceofCulturalFactorsinOralEnglishStudying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