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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舊巷

2016-03-15 02:58孫建忠
參花(上) 2016年2期
關鍵詞:福星陳家大娘

孫建忠

1938年初冬清晨的陽光,已有些明亮了,從谷橋鎮一戶姓關的人家那扇雕鏤槅子的窗寮直透進來,照在關文秀睡得正熟的臉上。

雖然有一層窗戶紙擋著,但關文秀還是感覺到了光亮,他皺了皺眉頭,將眼睛張開一條縫,看著那道光里飛舞著的許多的、小小的塵埃,像無數的小飛蟲似的四處亂竄。

早覺的滋味正佳,關文秀將自己往暖烘烘的被窩里舒服地埋進去一些,決定要好好領略這難得的晨光,不料一閉眼又睡去了。他瞇著眼睛,看著陽光從他的床移到了三屜桌,看著看著,眼皮漸漸變重,沉沉地又要睡去。

屋門嘎吱一聲,文秀的娘穿一件尋常的翠藍花襖,頭發梳得干干凈凈的,徑直來到文秀床前,隔著棉被拍了拍他的屁股,催道:“秀娃,快起來上學堂!”

關文秀迷迷糊糊地正要睡去,況且剛入冬,屋里還沒生上火爐,他可不想一下子跳到寒涼的空氣中去。但經不住母親又是推又是拉的,沒過一會兒,就被套上了一件長棉袍,外面再罩上一件元色半臂,匆忙梳洗了一番,就出了門。

這是南方閩地一座再普通不過的小城,因城北一座古廊橋而得名,四面俱是些丘嶺起伏的群山,蒼山如屏,將鎮子環抱其間。城中央一條大街,說是大街,其實也不過十數尺寬,正好可以對過兩輛一匹馬拉的糙席篷子大車。街面中間全以青石板鋪筑,磨治光潔,雨后更是明可鑒人。兩邊是各色各樣的店鋪,大小鋪席,諸如茶坊、酒肆、面店、果子、彩帛、絨線等,一間連著一間,幾無空虛之地。店鋪后面,分布著幾十條逼仄狹窄的卵石巷道,巷子兩邊是清一色的白墻青瓦,多為磚木結構,擠擠挨挨,屋宇鱗比。大街的頭一家是一家點心鋪,就在大街東面那一排店鋪中的一家。

此時正是晨氣甫動,街上的人并不多,三三兩兩的,只有一位姓紀的婆婆,每天照例會打扮得干干凈凈的,早早地搬張小板凳坐在一家點心鋪門前,見到文秀就招手說:“秀娃子,我跟你說,要不是民國,我現在穿的可是朝服呢……”關文秀一笑,不想跟她聒噪,低下頭匆匆走過,路過的人家見她說得認真,也半開玩笑地道:“是啊,您老可是誥命夫人呢!”

鎮上的學堂設在一處祠堂里,這條路,關文秀來來回回走過多次,早已走得熟了。傍晚下了學,剛來到青石板大街上,劈頭就遇上了陳家的福星少爺,失魂落魄的,一個人牽著自行車踽踽而行,一個不留神,差點跟他撞個滿懷。

這個陳家,是鎮上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祖上靠做米面生意發了家,前朝剿滅長毛那時候,陳家捐了一大筆錢糧給朝廷,還拿出銀子來練兵練勇,筑城自固,把小小的谷橋鎮守得跟那鐵桶似的。當時的閩浙總督因此受了驚,也不管練出的那些兵勇究竟有沒有跟長毛交過手,放沒放過一槍,就給皇帝上了一道奏章,皇帝正在焦頭爛額之際,照例龍顏大悅,給陳家頒了個“忠義傳家”的匾額,著實熱鬧了幾個月。

從那以后,陳家的生意越做越大,現在到了陳牧憚這一代,青石板大街兩邊的這些人家,種出的米,榨出的油,紡出的紗,一大半都歸了陳家的米店、布店。鎮上唯一的朱紅色大門,唯一一座水磨坊,唯一一家做酒的作坊,唯一一輛從省城買回的自行車,當真是占盡了谷橋的好風水,風光無限,無與倫比。

依著陳家這地位,按理說,陳牧憚應該是萬事如意了吧!可俗語說得好——“富有富煩惱,窮有窮開心”,世上的事原沒有十全十美的。陳牧憚以前娶過三位夫人,除了大太太沒有生育,老二和老三這些年接二連三的,給他生了四個女兒。陳牧憚沒有子嗣繼承家業,一發狠,又娶了第四房小妾,求神拜佛,起課算命,不知弄了多少。也該當這小四福氣大,第二年,就給陳牧憚生了個兒子,起了個名字叫陳福星。

福星少爺是陳家這一代唯一的獨子,全家人自然把他捧在手心里,不敢教碰壞了一丁點兒。長到七八歲的時候,陳牧憚和幾個太太商量了,帶他到省城,找了一位名師,教他發蒙讀書。

陳福星至今都還記得,發蒙那天,老先生第一次教他念的那幾句話是:“幼而學、壯而行、上致君、下澤民、揚名聲、顯父母?!币贿B三遍,發蒙禮節,才告終了。只可惜除了這幾個字外,在省城求學的那幾年,沒讀過幾本正經書,倒是那些不上道的玩意兒,什么打茶圍、蓄畫眉、斗蟋蟀、坐茶館,學得是樣樣精通。沒幾年,革命軍一來,又忙不迭地剪去了辮子,穿上了皮鞋。

那天陳福星披頭散發地回到學堂,名師先生一見,幾乎當時就要暈死過去,忍不住略施懲戒。沒想到陳福星這個膽大妄為的,竟然連老師一并打了,害得陳牧憚好一通賠禮道歉,這件事才草草了結。

這一來,學是上不下去了,陳牧憚只好把這個寶貝兒子帶回谷橋。一回到家里,陳福星就像是鳥兒歸林、魚兒入海,每天不是看戲聽小曲,就是叫家里的仆人老媽子背了他滿鎮上亂跑。鎮上的人家見了他的荒唐模樣,自是人人搖頭,只要遠遠地看見他,就忙不迭地躲了起來,誰都不想去招惹他。

陳老爺原先見福星小時候還有些靈氣,抓周時別的好玩的都不要,單只撿了一個小金算盤在手中玩耍,心下也曾暗喜過一陣,以為自己的生意總算后繼有人。誰知這孩子越長越不成話,簡直又是一個“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的人物。有幾次陳老爺差點被氣瘋了,就叫請出家法來,誰知板子剛高高舉起,還沒來得及落下去,就從內堂連滾帶爬出幾個婆姨來,攔腰的攔腰,抱腿的抱腿,撒潑的撒潑,耍賴的耍賴,氣得陳老爺哭笑不得。再看少爺,早就提起褲子,趁亂逃出大門,逍遙快活去也。

這一日,也該當鎮上的一戶人家倒霉,福星少爺在屋里玩蛐蛐兒玩得膩了,想起他托人從省城帶回來的英國產“鉆石”牌自行車,于是偷偷牽了它,誰也沒告訴,開了前門,騎到了街上去。他的親娘,四姨太唯恐這個寶貝兒子又要出去闖禍,連忙叫上常侍候少爺的一個隨從跟了出去,這一來,她的心可又要懸上半天了。

這輛“鉆石”牌自行車雖然值不上一顆鉆石,但也是陳家用貨真價實的一兩黃金換來的。小城的老老少少,從來沒見過只有兩個轱轆,還不會倒下來的東西,全都睜大了新奇的眼睛,看著陳福星騎著它在鎮上如風般馳過。只有一次,車后座上多坐了一位四太太,不過據說那次以后,四媽被嚇得不輕,再也不敢坐這個“嚇煞人的鐵家伙”了。

陳福星出門時,身邊常帶一個彈弓,只要看到鳥雀、野鴨什么的,就忍不住要射著玩兒。準頭怎樣姑且不論,但他用的彈丸卻實實在在是用黃銅做的,因此只要自行車鈴聲在鎮上響起,總有一些窮人家的孩子,跟在他后面撿彈丸,雖然并不是總有收獲,但也比在鐵路邊的煤灰堆上撿煤渣所得要多。

今天的收獲不多,好容易才在繞城而過的龍溪河上看到幾只野鴨子,陳福星眼睛一亮,悄悄地支起自行車,取出彈弓,瞄了又瞄,這才一彈射去?!芭尽钡囊宦?,彈丸打在距離鴨子兩尺以外的河面上,像是把河面敲碎了似的,不僅連鴨子的羽毛都沒碰到一根,還把正在河邊洗菜的一位姑娘給嚇了一跳。

這個姑娘原本蹲在河邊,洗幾棵青菜,蔥綠可愛的青菜在清洌的河水里洗過,越發顯得豐潤嬌嫩,整齊地擺列在籃子里。猛然間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嚇了一跳,姑娘“呀”的一聲,腳底一滑,險些要跌落到河水中去。好在身子晃了一晃,終于還是站定了,可手中的兩棵剛洗凈的青菜沒有把持住,滑落到水中,被河水帶著向下游流去,眼看著是撿不回來了。

姑娘可惜地跺了跺腳,有些不高興,回頭狠狠地瞪了陳福星幾眼。跟在陳福星身后的幾個小孩,見這愣頭青又闖了禍,早就發一聲喊,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只剩下陳福星一人站在河岸邊,他可不是個怕事的,只管大大方方地看回去。此時正是下午的時光,一片斜陽落在河面上,亂流明滅似的,照在那姑娘的臉上,光華流轉,忽明忽暗。只見她約莫十七八歲的年紀,兩只大眼睛澄澈得猶似一泓清水,臉上微帶怒容,薄薄的嘴唇緊抿在一處。也許是常在野地里跑的緣故,活潑得像只小獸,因此膚色并不白皙,亮亮的透著光澤。陳福星從未在鎮上見過她,這一眼,竟讓他看得呆了。

他只管自己怔怔地看著,可那姑娘到底有些羞澀起來,哼了一聲,提起籃子,快步向鎮上走去。陳福星的兩只腳像是長了眼睛似的,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在姑娘前后左右竄來竄去,嬉皮笑臉地問道:“喂,你是鎮上的嗎?你叫什么名字?”問了幾聲沒回應,陳福星仍是不死心,笑道:“你怎么不說話?若不是個啞巴,就是個沒名字的!”

那姑娘被他纏得急了,往地上淬了一口,丟下一句:“走開!”緊走了幾步,拋下陳福星,遠遠地去了。

陳福星看著她的背影,在心中暗道:臭小娘,只要你回頭看一眼,今生就是我陳家的人了!只可惜那姑娘的翠綢花襖在田埂上跳動了幾下,就淹沒在一片楊柳蒙翳之后,不要說回頭了,連腦后那條烏黑的大辮子都沒有動彈一下。

陳福星微感失望,改口道:“就算你頭也不回一下,我也是非得到你不可!”立下了人生志向之后,心情頓覺輕快了不少,哼著小曲,扶著自行車,慢慢地往回走。一路上看到道邊幾叢野菊花,心中暗道:什么野花野草,我的女人可比你美得多!又見河岸上一棵綠柳拂水,想到:怎么那件綠綢襖兒穿在她身上會那么好看,當真稀奇!

福星少爺失魂落魄地回到鎮上,迎面就碰上了關文秀,他定了定神,認出是鎮長關吉成家的兒子,咧開嘴一笑,把自行車往前一推,笑道:“文秀,來,給你玩會兒!”

關文秀大喜,把裝著筆墨書本的布包往肩上一挎,興奮地接過自行車,就在街上推了兩圈,忽地想起什么事來,抬頭對陳福星說道:“對了,陳少爺,我剛在街上見到你們家阿丁了,說叫你趕快回家去,陳老爺快要回來了!”

陳福星不信,撇了撇嘴道:“又來這套!老爺出門賣米去了,沒有十天半個月的回不來,他們當我不知道??!”

文秀道:“你們家人說,陳老爺托人帶了口信來,說這次要提早回來,怕是這一兩天就要到了!”

陳福星一聽這話,氣也餒了,暗道了一聲:“晦氣!”

關文秀和陳福星玩了半天,待回到家里,猛地想起作業一個字都還沒寫,后脊梁骨忽地冒出一股涼氣。偏這個時候,關大娘又叫住他,塞給他一大包臟衣服,吩咐道:“秀娃兒!拿去給林家娘子洗了,再回來吃飯!”

關文秀既不想去見水井邊的那戶人家,又惦記著自己的作業,磨磨蹭蹭的不肯出門,關大娘拿出一些錢來塞在他手里,說道:“林家娘子是個苦命的人,你把這些錢給她,早些回來!”

那五口井打在了一處,正好排列成一朵梅花的模樣,因此鎮上的人都管它叫“梅花井”。石頭砌成的井沿早已被繩子磨出了一道道深溝,井水永遠甘甜清冽,就算是在大旱天,接連幾十天不下一滴雨,井水也是充盈的,一點兒也不見少,每當這個時候,梅花井儼然就是全鎮人的“救命井”。

關文秀來到井邊,林家娘子果然還在這里幫人家洗衣服,她的背上背著一個一歲多的男孩——那是她的第二個孩子,大女兒已經七八歲了,因為缺少營養,消瘦得如同枯臘一般,正蹲在一個大木盆邊,幫著母親使勁地搓著盆里的臟衣服。傍晚水涼,母女倆的四只手凍得又紅又紫,活像四根胡蘿卜浸在水里。

“這是個可憐的人!”關文秀每次從他們家那間低矮黑暗、幾乎從不點燈的家門口經過時,都有一千個的不情愿。婦人還不到三十歲的年紀,眉目長得倒還算周正,但生活的苦難,命運的不幸,比別人更快地改變了她的模樣。連她自己都變得自卑起來,走路時,眼睛永遠都只瞧著自己的腳尖,從不抬頭示人。鎮上的人沒有刻意地回避她,倒是她自己,像是害怕把霉運傳染給別人似的,躲著任何人,哪怕是在白天,她那身黑色粗布衣衫,都像是鎮上一個四處游蕩的幽靈。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那件衣裳的前衣襟,悄然別上了一朵紙扎的小白花。她們家的男人,在兩年前,偷瞞著她,跑去投了軍。臨行前,還把家里僅有的幾畝田賣了當路費,什么也沒有給她留下,當然,除了她肚子里林家的種。從那以后,音信皆無,連半毛錢都沒有給家里寄過。半年前,文秀的父親關吉成得到消息,他家的男人早就已經戰死了。為了這事,關吉成還專門去了一趟省城,一來是要打聽消息,二來,萬一是真的,也好給孤兒寡母要回一點撫恤金。消息最終是確認了,但那點撫恤金,至今仍是一點著落也沒有。

關文秀把那包臟衣服和錢都放在大木盆旁邊,小姑娘看到了文秀,抬起頭來怔怔地望著他。女孩的臉很瘦小,顯得眼睛特別大,眼神是木然的,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關文秀背著書袋去學堂時,在東門譙樓底下似乎見過她幾次,也是這樣怔怔地看著,看著一個個走過譙樓的學童,一見到人就躲到了門洞后。關文秀喜歡她的純樸安靜,沖她笑了一笑,女孩立即低下頭去,從地上把錢細心地撿起來,放在母親的手里。

婦人的手哆嗦著,把掌心里的錢數了數,和往常一樣,關大娘總會多給一些,她從中間揀出兩枚干凈的銅子,舉到關文秀身前,鼓足了勇氣說道:“秀哥,拿……拿去買糖吃!”

關文秀看著她那只被井水泡得發白的手,瘦骨支離,形同枯木,上面滿是青筋,往后退了一步,搖頭道:“不,這是我娘給你的,我不能要?!毕肓讼胗终f:“我不要,你給小妹妹買糖吃吧!”

關文秀記掛著未寫完的作業,回家的路上走得急了些,一只腳絆在一塊翹起的青石板上,險些栽個跟頭,幸好旁邊伸出一只手來,一把拉住了他,才沒讓他摔個狗啃泥。文秀驚得出了一身冷汗,待站定了身子,方才看到拉住他的是一張生面孔,面闊口方,眉眼粗大,頰上有些微髭,穿一件半舊不新的長衫,衣襟上落滿灰塵,肩上挎著一個藍布包裹,正用一只粗大的手掌穩穩地扶住他,笑嘻嘻地問他道:“小兄弟,請問你,你們鎮上,可有一戶姓林的人家?”一張口說話,就露出兩排潔凈白亮的牙齒。

關文秀很喜歡他的大白牙,不像鎮上的其他男人,水煙抽得太多,牙齒總是焦黃的,他說道:“我們這里有很多姓林的人家,有林二哥家,林大伯家,林三嬸家,你找的是哪一家?”

外鄉人見他說得麻利,笑道:“我哪里找得了這許多?只想找一家叫林大泰的?!?/p>

關文秀聽到“林大泰”三個字,眼睛一亮,說道:“林大泰?我剛從他家來!走吧,我領你去!”

外鄉人大喜,說道:“太好了!小兄弟,我可是找了好久了!”說著從包袱里摸出一個大蘋果,舉到關文秀面前,說道:“這個給你!”

文秀搖搖頭,說道:“我不要!”這句話今天他已經是第二回說了,在家時父母常說“光棍教子,便宜莫貪”,這句話他倒是牢牢記住了。

不一會兒,關文秀領著外鄉人來到梅花井邊,婦人和她的兩個小孩都已經不見了。兩人又走了幾步,來到林家門前,文秀扯了扯外鄉人的衣襟,指著一扇低矮的門面,說道:“這就是林大泰家了?!?/p>

外鄉人“哦”的一聲,往前走了兩步,卻不敲門,只在門前怔怔地張望。文秀不明白他的意思,恐怕回得遲了,母親又要責備,便悄悄地離開,一路小跑,回到了自己家里。

關大娘早就在門口焦急地張望,脖頸都望得長了。吃晚飯時,關文秀把下午遇到外鄉人等情由說了一遍,關大娘夾了一口菜,忘了送進嘴里,擔憂地道:“他是什么人?該不會是壞人吧!唉,這家人也真是夠可憐的了!”

文秀的父親,谷橋鎮的鎮長關吉成,一個精明的漢子,哈哈一笑,說道:“你呀!就愛瞎操心!大泰家都已經那樣了,還有什么值得賊惦記的?”

關大娘一聽不錯,這才稍稍放了一點心,說道:“也對,那我明天抽空看看他們去!”

第二天一早,關大娘打發了文秀去上學,自己收拾了一下,來到了林大泰家里。婦人果然還沒出門,正坐在床沿,將漿洗好的衣服上面破損的地方一一細致地修補過去。兩個小孩擠在床上,相互依偎著取暖,身上蓋一條千瘡百孔、到處是舊棉絮的破被,時不時的因為寒冷打著冷顫。小女孩沒什么正經名字,母親管她叫拉妹,正雙手捧著一個蘋果,一會兒拿到鼻子下面聞聞,一會兒給弟弟嗅嗅,四只眼睛交換著喜悅的光芒,誰都舍不得咬下第一口。

關大娘一進屋就看見了小女孩手中的蘋果,笑道:“喲,好大好鮮的蘋果,誰給買的呀!”

林家娘子見是關大娘,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計,給她讓了座,因為家中實在拿不出招待客人的東西,尷尬地搓著手道:“是我們家那個死鬼的朋友,昨晚來瞧過我們,問了一些家里的情況,留下幾個蘋果就走了?!?/p>

關大娘問道:“是大泰的朋友?他是什么底細?你知道嗎?”

婦人搖頭道:“他只說他叫古成義,在附近的鐵路上做事,其他的什么也沒說?!?/p>

附近在修鐵路,關大娘是知道的,這種頭上會冒煙的鐵家伙時不時地就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把鳥兒都給嚇跑了,帶出的煤渣還毀壞了不少莊稼,因此她對那些在鐵路上做事的人亦沒有什么好感,皺眉道:“你帶著兩個孩子,自己又是個……是個單身的,既是不知道他的底細,那可得小心了!”

婦人明白她的意思,揉了揉腫脹的眼睛,小聲道:“大娘,我曉得?!?/p>

關大娘見狀也不好再說什么,安慰了她幾句,又夸她的針線實在是好。

文秀說得沒錯,第二天,陳老爺果然回了家。一到家里,他就鉆進自己的書房,又是寫信,又是叫人出去拍電報,還叫賬房先生把家里的米店、布店、油作坊、酒廠等的貨和賬統統地清了一遍。幾位太太不知道他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好容易等到吃晚飯的時間,陳牧憚比平時晚了一些才進來,拾起筷子舉了舉,說了聲:“吃吧,吃吧?!贝蠹疫@才端起碗筷吃了起來。

大太太茹素,揀幾樣素菜隨意吃了些,就把筷子放下,陪著陳老爺說閑話。二太太端著碗假裝吃飯,暗地里朝平時最受寵愛的三太太使了一個眼色,三太太會意,給陳老爺夾了幾樣他最愛吃的小菜,勸了幾杯酒,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閑聊起路上的見聞,其他幾個偶爾也說上幾句,慢慢地就將陳老爺這次出門碰到的事給套了出來。

原來,陳牧憚這次出門,經朋友介紹,坐了一次火車,大開眼界之余,突然冒出一個想法。過去鎮上的米面要運出去,基本都得靠水運,要不就是騾馬背馱肩挑,要翻過幾座大山才成。速度慢不說,還常常得看天吃飯,所得亦很少,有時干脆就賤賣給外來的商人。但如果能用火車拉貨,既省了時間,又省了錢,商品不必再被賤賣,豈不是一件一本萬利的好事?

當今世道大亂,各地山頭林立,但凡能搞來兩支槍的——短槍別在自己腰間,長槍給站崗的衛兵扛在肩上——就可以自稱司令,一船的貨,利潤越來越少。陳牧憚正為此事發愁,一想到這個好主意,不啻是天上落餡餅還正好砸在他姓陳的頭上,忙不迭地回轉家中,又是找朋友聯系車皮,又是盤點今秋的收成,準備傾囊而出大干一場,忙得不可開交卻又樂在其中,到晚間總算理出了點頭緒,這才能痛痛快快地喝上幾盅。

大太太擔心他的身體,不斷地勸他少喝點,其他人則是嘰嘰喳喳的,像一群被趕下河的鴨子,熱烈地議論著前些天火車嚇死家畜的事,以此證明凡是不吃草而能跑的東西全都靠不住。陳牧憚哈哈大笑,指著他這幾個婆娘,連聲道:“婦人之見!”只有四姨太一言不發,專注地看著兒子,不斷地勸他多吃菜,把陳福星面前的飯碗堆得跟個小山尖似的。

陳福星對什么火車水車以及一切車都漠不關心,自從在河邊見過那位姑娘之后,他就像失了魂魄似的念念不忘。他是陳家的獨子,全家自然都十分關心他的婚事。像陳牧憚這樣的老財主,相信“嫁女必須勝吾家,娶婦必須不若吾家”的話,在鄰近的幾個鄉縣中,很是花了一些工夫,在略次于自己家的幾個富戶鄉紳中,好好地相了幾個閨女,要兒子去看。

福星少爺對此完全不上心,興致好時,倒也去看過幾個,說是看,其實也不過是用眼角在她們精致的臉蛋上略略停留片刻而已,興致不好時,干脆一口回絕。在他看來,這些大戶人家的女兒,一個個粉妝玉琢,正襟危坐,像是一枝枝經過仔細雕刻的假花,雖然精致,卻無生氣,遠不如河邊少女那般渾若璞玉,天真自然。因此這兩天,他心中念茲在茲,想的都是那一條河,那一個人。沒過幾天,等陳牧憚一切準備停當,帶上幾個伴當,興致勃勃地出門做他的“大生意”去了,陳福星便又偷偷地溜出了門。

龍溪繞城而過,不發大水的時節,河面總是靜謐如鏡,兩岸俱是竹木蓊郁,有些花木沿河而生,春夏兩季,往往為花果所累,而俯其枝條,沉甸甸地垂到水面上。

河上時不時地就有船經過,大都是那種把篾篷漆成黑色的烏篷船,將山里的東西和人送到外面去,也將外面的東西和人帶到山里來,在這座邊城小駐。出城的客人坐在船上,眼尖的,可以看到東譙樓向上高高翹起的檐角,過了譙樓,再過一個彎,撲面而來一座廊橋,出了廊橋,就算是出了城了。

這座廊橋是什么時候有的?就算是鎮上最老的老人,都已經說不上來。橋是用上好的杉木建成,上托屋蓋,通道置有佛龕,橋外有兩層重疊的雨披,飛檐上繪著彩畫,兩面都開有軒窗,經過了多少年代,依舊軒峻壯麗。只是有一年發大水,溪水猛地上漲了好幾尺,一艘運糧船的老船工,多喝了些老酒,又是在沉黑如墨的夜里,糊里糊涂地撞了上來,將石墩撞塌了好大一塊。

自那以后,鎮上的人商議,由鎮公所每個月拿出些錢糧來,請了一個守橋人,給他在橋邊蓋了一間小屋,白天看橋,晚上再點上幾盞漆紗風燈,讓往來的船只都能看得分明。一個個年頭過去了,也虧得守橋人兢兢業業,除了上次被撞毀的石墩,其他部分倒還完好無損。

鎮上的人感激他的辛勞,便時常關照他。知道他愛抽煙袋,去外地買回上好的煙葉,總不忘記給他抓上一把;誰家有喜事,殺了豬,也會給他捎上一碗滿滿的紅燒肉。對于村民的慷慨,守橋人總是一一婉拒,實在拒不掉的,隔天也會回贈一件價值大致相當的東西。要是他們不收,老人就會變了臉色,強要對方收下方才罷休。幾次之后,鎮上的人領教了他的固執,也就不十分推辭,有時會不好意思地說道:“這怎么好!還要你老破費!”守橋人見對方收下了,才咧著嘴笑道:“我好著哩,我好著哩,不要你們的東西!”他自己在河邊整了一塊地,種些瓜果蔬菜,養了一些雞鴨,自給自足,日子雖然清苦,倒也過得悠閑自在。

人人都叫他老人家,其實他才不過五十出頭,早年放過竹排,趕過大車,被車壓壞了一條腿,走路有些不方便,這才改行當了守橋人。那年剛來的時候,身邊也沒什么親人,只知道他姓李,有一個七八歲的女兒跟著他,小姑娘整日野地里跑著,日頭底下曬著,長得倒是結結實實的,一年都會躥高那么一截。鄉下人多不識字,因了她是夏天出生的,老父親就依著時令給她起了個名,叫初夏。

初夏陪著橋一天天長大,古廊橋因為有了她,添了許多生氣。這幾年,南來北往的客人走過廊橋時,總會把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片刻,贊道:“喲,小姑娘長得可真俊俏呢!將來不知道哪個傻小子有福氣,能敲鑼打鼓地把你從這橋上接走!”

初夏才對男女之事一知半解,聽了這話,頓時覺得臉上微微有些發紅,撇下說話的人,徑直跑回自家院里,打開籠門,把家里養的那幾只雞鴨都放了出來,隨手摘了幾片菜葉,丟在地上,讓它們隨意地吃著,兩只耳朵卻豎起老高,仔細聽著老父親與他們客氣的寒暄聲。天底下的父親都是一樣的,沒有不把自己的女兒當作好中又好的那一個,守橋人聽別人贊他的女兒,只管呵呵地笑著。

一只大黑狗竄了出來,把院子里的幾只母雞攆得四處亂飛,被初夏訓斥了幾句,這才收斂了些,在初夏腳邊蹭來蹭去。初夏被那客人說得心里有點亂,連帶嫌起大黑狗來,捧起它的臉,說道:“狗,狗,你怎么這么不老實,你也來笑話我么?”

大黑狗被她弄得不舒服,搖頭晃腦的,掙脫了開去,躲到遠遠的地方,汪汪地叫著。初夏看了它的樣子,氣也消了,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大黑狗是從河上飄來的。初夏小的時候,父親常抱了她,打開廊橋上臨水的軒窗,看著龍溪水從他們腳下流過。有一次,他們看到從上游順水飄下來一小塊水草垛子,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小狗在草垛子上緊張地繞著圈,絕望地叫著,守橋人用一根竹竿把它救了上來,從此家里就多了這么一個成員。

這幾年,守橋人已經不怎么和女兒一起看水了。前幾天,初夏在河邊遇見陳福星之后,她一個人在窗邊呆了大半天,忽然想到,要是她失手掉落在河里的那兩棵青菜,現在正好順著水流飄過來,自己也可以用竹竿把它們撿上來,想著想著,自己就這樣笑了起來。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時候,河面上一下子熱鬧了起來,一艘迎親船敲鑼打鼓,披紅掛彩地向著谷橋鎮的方向劃來。初夏聽到聲音,從家里跑到廊橋上,看著喜船從自己腳下緩緩劃過,新娘子就坐在艙中,前面是兩只大紅燈籠,身后放著她的嫁妝,幾口紅色的大箱子,沉甸甸的,壓得小船都有些搖晃起來。新娘子穿著新嫁衣新繡鞋,頭上蒙著一塊大紅綢緞,不管外面怎么喧鬧,她只要靜靜地坐在那里,等著夜晚來到,然后在最吉祥的時刻,那個決定她一生命運的人會出現在她面前。

喜船一路放著鞭炮,走了一程又一程,初夏在岸邊跟著,也走了一程又一程。直到小船在前邊的河道拐了一個彎,看不見了,她還在岸邊呆望,不舍得離去,仿佛那船在河面上劃過的每一道漣漪,都是新鮮的,喜氣的,好看的。

那只黑狗不知什么時候悄悄地跟了來,汪汪地叫了兩聲,初夏拍了拍它的腦袋,對它說道:“狗,你又叫什么,你又不懂!”

“喂!”忽地有人叫了一聲,初夏回頭一看,不遠處一棵香樟樹下,坐著一個青年,長臉俊目,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嘴里咬著一根草莖,腳邊放幾個捉昆蟲用的小籠,笑嘻嘻地說道:“你叫初夏,是城北守橋人的女兒,是不是?”

初夏認出他是那天河邊打彈子之人,沒好氣地道:“是又怎樣?”

陳福星又問道:“你在看什么?”

初夏道:“不干你事!”

陳福星被她嗆了兩次,并不在意,反而笑得更開心了,他往河面上看了看,隱約還能聽到遠處的鞭炮聲,說道:“是潘家巷賣豆腐的那家娶媳婦,他們家才一條船,我們家有二十多條船,你嫁人那一天,我叫人把船都開來,把這河道塞得滿滿當當的,你可愿意?”

初夏聽他話說得不干不凈,有些著了惱,咬著薄薄的嘴唇,狠狠地瞪了他兩眼,低聲罵了一句:“沒人心的東西!”

陳福星一怔,大笑了起來,說道:“罵人的媳婦我可不要!”

初夏見他說得越來越不像話,氣得直跺腳,對著大黑狗說了一句:“小虎,去!咬他!”

黑狗汪汪地叫了兩聲,“嗖”的一聲向著陳福星竄去,陳福星這才覺得大事不妙,吐出了嘴里的草莖,被大黑狗攆得慌不擇路,“撲通”一聲跳進了水里。好在龍溪水并不深,他站在水里,還能露出半個身子。

大黑狗并不下水,但也沒有離開的意思,守在岸邊吠著。陳福星上不去岸,再往深水處趟又不敢,初冬的河水,冰涼刺骨,他才待了一會兒,就已經連打了幾個冷顫,不得已只好求初夏道:“初夏,好姑娘,是我錯了,你叫它讓開吧!”

初夏忍住笑,說道:“偏不!誰叫你胡說八道的!”撇下他一人,自去山坡上采野花玩去了。走開好遠,還能聽見陳福星扯著嗓子的歌唱聲:“溪水清清竹排貼,娘子京日不挽茶,裝甲水水來忐忑,來對山歌免歹勢……”

歌聲婉轉,字字清圓,初夏胡亂地摘了幾朵花,想著歌中的意思,再也待不下去了,把花拋在地上,就往河邊跑??斓胶舆?,遠遠地看見老父親把大黑狗趕開,陳福星周身上下濕漉漉地爬上岸來,這才放下了一點心,花也不采了,回轉家去,滿腹的小心事。

過了幾天,鎮長關吉成提著二斤熟牛肉,一瓶酒,敲開了守橋人的家門,兩人在屋里切切地談了半天。關吉成離開的時候,初夏正在河邊摘柳條編籃子,鎮長招手叫她過來,問道:“初夏,你十幾啦?”

初夏把柳條籃子的最后幾個扣編上,隨口答道:“十七?!?/p>

關吉成笑瞇瞇地看著她,喃喃地道:“十七……嗯,是時候啦,是時候啦……”初夏正想問他“是時候”怎么了,他就已經背著手走開了,手里拎著空酒瓶,看來兩人都喝了不少酒。

“初夏!初夏!”守橋人出現在家門口,向初夏招著手。

初夏蹦蹦跳跳地跑過去,問道:“爹爹,鎮長他來做什么?他有好久不來了!”

老父親猶豫了一下,說道:“他是來提親的?!?/p>

“提親?”初夏有些明白了,臉一下子燒了起來,低下頭擺弄著手里的柳編籃子,簡直不想再往下聽了。

守橋人把她拉到一旁坐下,說道:“鎮上陳家的少爺看上你了,陳家太太的意思,是要你去給他……唉,去給他做小的,我還沒答應,再怎么著,也得讓你先知道?!?/p>

初夏仰起臉來問道:“什么是做小的?有花船來接嗎?”

守橋人苦笑了一聲,說道:“大太太才有花船接,做小老婆的,哪里還指望什么花船喲!”

初夏低下頭不作聲了,老父親等了半晌,長長地嘆了口氣,回到自己屋里,新裝上一袋煙,不一會兒,濃濃的煙霧就在屋子里彌漫開來。

晚上,守橋人躺在外間的床上,翻來覆去的總是睡不著,腦子里老是在想著鎮長說的事。時不時的,妻子在臨終前說的那些話總是從回憶里跳出來,刺激著他的神經。

守橋人年輕時是江上放排的好手,但一年到頭的忙下來,累死累活的,著實也賺不到幾個錢,飯都吃不飽,更別提娶媳婦了。因此都三十好幾了,還沒有姑娘看得上他,他自己漸漸地也抱定了一輩子單身的念頭,直到有一天在江上救起了一個投水自盡的女子。

女子長得眉清目秀的,穿得也不錯,就是眉宇間總是有一種揮不去的蕭索悲涼,三番四次地要再尋短見。守橋人不忍心一條年輕的生命就這樣沒了,幾天幾夜不合眼地守著她。那女子哭了幾天,差不多把眼淚都哭干了,竟慢慢地對放排人生出了一些情愫,一半是報恩,一半也是看他人實在好,反正是死不成了,于是就幫他洗個衣做個飯什么的。兩人就這樣,老天爺撮合似的,在一起過了幾年開心的日子。這幾年間,他們是真做了夫妻,還是勝似真夫妻,除了他們自己,大概就只有那一艘船、那一條江才知道了。

兩人在一起幾個月后,女子就生下了初夏,周圍的人紛紛從嬰孩的眉眼間去猜測,女孩究竟屬不屬于那個放排人,只有他自己從不介意,也從不問女子的過去??墒歉F苦人的命運竟是如此不濟,初夏四歲那年,一場瘟疫把女子叫回了她早就該去的那個地方。放排人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夜晚,虛弱的妻子躺在自己的懷里,握著自己的手在她冰涼的臉上摩挲著,流著淚道:“老六,老六,我就要走了,下輩子,我還來找你,做你的女人,金山銀山,我也不做別人的小老婆了,女人,做妾難哪!”

那天晚上,叫老六的放排人哭了很久,十多年后,叫老六的守橋人又哭了。他用粗糙的手掌抹去眼中渾濁的淚水,看著窗戶紙上微微的一點晨光,暗中做了一個決定,改天一定要到陳家,當面跟四太太和陳福星問個明白。

陳家的大門可真氣派??!烏墻朱門,三尺高的臺基,一水兒由兩尺高的石條砌就,除了沒有黃銅大門釘,簡直和過去縣衙大門差不多了。守橋人在門外轉了半天,這才下定了決心,把煙袋桿往巴掌上一拍,磕去煙灰,把煙袋掖在腰間,走上臺基,小心翼翼地敲響了朱漆大門上冷冰冰的銅環……

見過了四太太,還賞了茶,對著局促不安的守橋人,她的臉上始終漾著溫和的笑,可說的話又是那么閃爍其辭,李老六什么“準信”也沒問著,滿腹心事地回到了家。此后的幾天,他又去過幾次,頭一兩次,四夫人還見一見他,給他杯茶喝,漸漸的,人就見不著了,再后來,幾乎連門都進不去了。陳福星有時候在路上碰到他,也是躲躲閃閃的,與他說不上幾句話。到了這個時候,守橋人又有些懊悔起來,自己做錯了嗎?是言語不夠恭敬,還是自己的寒酸樣讓這些太太小姐們看不起?真是的,這是怎么了?女兒大了,終究是要嫁人的,難道要跟著自己,守一輩子橋嗎?進了陳家,哪怕是做小老婆呢,哪怕是做個丫環呢!總還有四時衣裳可換,有三餐飽飯可吃,總算是有個歸宿,咱們窮人家,不就是這個命嗎?就這樣,左思右想,在時而懊惱、時而自責中,日子就這樣靜靜地流過去了。

除了關于廊橋和守橋人的這點事,這些天來,這個鎮上似乎也并不平靜。每隔幾天,鎮子中心的那條大街上,就會響起一個男人的腳步聲,沉穩而且篤定,一直要到巷子深處林大泰家那扇低矮的房前才停下來。

可能是大家的生活真的都太平靜了,就像紀婆婆,每天除了抱怨“沒有朝服可穿”外,當真是沒有什么事可做。于是,終于,大家開始議論起這個外鄉人來。

剛開始的時候,姓古的只是下午來,趁著太陽沒下山,就匆匆離去。來的次數多了之后,有時早上就來了,一待就是大半天,于是鎮上的人便時常能見到他。有時是在梅花井邊,他把一桶一桶的水提上來,倒在婦人身邊的大木盆里,黝黑的皮膚結實地緊繃著,上面沾了些汗水和井水,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地閃著光;有時是帶著那個叫拉妹的小女孩一起去撿煤渣,告訴她哪里的煤渣最多最大,拉妹乖乖地把自己的小手埋在他粗大的手掌中間,低頭看著自己面前的青石板上,兩個一長一短的身影緩緩而行。

一個不到30歲的年輕寡婦,一個精壯的成年男人,不出意料的大家開始紛紛猜測了,而且每一個人都為這個故事加上了一個自己以為的結局。

這些話自然也傳了一些到關文秀的耳朵里,聽得多了,慢慢的,他對這兩個男女也有了一些猜測——雖然他明知道古成義和那婦人什么壞事都沒有做。事實上,古成義偶爾在街上碰到他時,還會沖著他微笑點頭,因為文秀幾乎是鎮上除了林家三口人之外,唯一和他說過話的人。

關文秀上學的路上,都會經過東門的那座譙樓,三重檐歇山式,門洞用石條砌成,林家的小女孩拉妹就常常躲在門洞后,微露出半張臉,偷偷地看著他們,每次文秀抬起手來想要跟她打個招呼的時候,那張小臉就會一下子消失在暗處,像極了一只受驚的小鹿。

今天,這只小鹿并沒有像往常一樣躲在暗處,而是早早地站在了譙樓前面。當關文秀經過的時候,她正被一群大孩子圍攻著,爛水果、臭雞蛋,只要是能在路邊找到的東西,都被扔到了她身上。小女孩面朝里,緊緊貼著卵石筑成的墻體,衣衫單薄得幾乎遮不住瘦弱的身體,每被扔中一下,身子就會猛地一縮,顯然每一下都讓她感覺到了疼痛。

關文秀認出了是她,沖上前去,使勁將那幾個足比他高出半個頭的大孩子推開,一個不提防,自己身上也挨了兩下。那些男孩子們看到連鎮長的兒子都打了,跑到遠遠的地方嘻嘻哈哈地齊聲喊道:“小野種,不要臉!小野種,不要臉!”關文秀氣得沖上去又要打,他們這才哄的一聲散了,人雖然走了,但“小野種,不要臉”幾個字還停留在空氣中來不及稀釋掉,聽起來還是那么刺耳難聽。

文秀氣不過,也罵了幾聲:“欺負女孩,不要臉!”不過氣勢上畢竟差了許多,他正想再尋些惡毒的語言,一只小手拉了拉他的衣服,那個小女孩站在他身后,將一只手攥著,高高舉起。

關文秀好奇道:“這是什么?”

拉妹慢慢地張開拳頭,好像一不小心,手里的東西就會飛走似的,一小塊糖靜靜地躺在她的手掌中間,包著漂亮的、粉紅色的糖紙。

“糖!”關文秀驚喜地叫了出來,“是你媽媽給你買的嗎?”

拉妹點點頭,臉上因為興奮閃著光彩,輕聲道:“是你叫媽媽買給我,她才買的?!闭f著輕輕揭開糖紙,舉到文秀嘴邊,說道:“你吃!”

原來她是為了這個!關文秀不忍拒絕,極輕極輕地舔了一口,糖是甜的,實在是甜得可愛,但他吃在肚里,卻有了一些苦澀的味道。

小女孩也舔了一口,仔細地咽下唾液,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重新把糖塊包好,對關文秀說了聲:“我該走了?!笔捌鹕磉叺男』@,籃子里放著小棍,穿過譙樓下的門洞,向著城外走去,看來又要去鐵路邊撿煤渣了。

文秀不敢多待,怕去得遲了又要被先生罰“走馬川”——就是跪在院子中間思過,這已經是最輕的一種懲罰了——匆匆往祠堂趕去,一路上他的心里都是快活的,既為拉妹吃上糖高興,也為了馬上就要到來的冬節。

冬節快到了,這差不多是本地在年前最后一次熱鬧的機會,家家都要蒸煮糯米湯團敬祖先,在城外的天后宮還可以看大戲,逛廟會,接下來就要準備新年了。山鄉生活寂寞,還好有這些不期而至的年節,可以讓人們盡情地熱鬧一回。

可今年的冬節,卻遇上了壞天氣,頭一天才吹過一陣寒風,第二天一起來,就只見陰云垂布,雨就下下來了。雨聲淅瀝,時大時小,一連下了好幾天,龍溪河的水面上,總是水汽氤氳,陡然間寬闊了不少。

天在冬節這一天忽然地放了晴,李老六每到刮風下雨天,腿腳總是不舒服,便叫女兒自己去天后宮玩兒。初夏不依,定要留下來照顧老父親,老六看著女兒臉上那副欲走還留的模樣,心中暗暗好笑,催了又催,初夏這才梳洗了一番出了門。老六拿了一根門閂拄著,蹣跚到門口,倚著門框,看著初夏蹦蹦跳跳的身影,又是歡喜又是傷感:孩子大了,哪里還能留得???

今年的廟會被雨水打攪,似乎沒有往年熱鬧,但仍有不少人聲喧嚷,填街塞路的。初夏悶悶地逛了一圈,這里雖然熱鬧,但人還是這些人,戲還是那出戲,她感覺有些索然無味,想起父親裝煙葉的袋子有些破舊了,于是買了一個新煙袋,上面繡著她最喜歡的荷花,回了家。

家里變了個樣,變得初夏已有些認不出來了,床上、地上,到處都放著一箱箱、一盒盒,里面裝著各式各樣的綢緞、吃食,還有就是女孩子們喜歡的東西,什么烏銀點翠的銀簪、華麗的湘妃金扇……看得初夏眼都花了,居然還有一雙高跟鞋。高跟鞋?那不是只有城里的小姐才穿的東西嗎?初夏只見過陳家三太太穿過幾次,那是她去縣城,給新來唱戲的小生捧場的時候。緊致的旗袍裹在身上,兩條雪白的臂膀大半都露在了外面,腳下的高跟鞋襯得她尤其娉婷裊娜,在青石板大街上嗒嗒嗒地招搖過市,引來多少或羨慕、或不屑的眼光?又有多少女孩子在家里的門板后面偷偷地張望,以至于好幾個晚上都夜不能寐?

不過初夏似乎不在這些女孩子之列,她喜歡的,是三春時節的柳綠桃紅,香雪如海;是山上蔥郁茂盛的森林和樹巔的蟬聲鳴響;是如幕雨絲下的白墻青瓦、拱橋小巷。因此對這些琳瑯滿目的東西,她只是匆匆地看了幾眼,就從中間揀出一根銅鍋白玉嘴的尺余長的煙袋,塞到守橋人的手里,說道:“爹,這個給你!”

李老六接過煙袋,在床沿尋了個空地方,扶著腿慢慢坐下,說道:“傻孩子,這些都是給你的!”

初夏瞪圓了眼睛,問道:“給我的?為什么?”

守橋人看著初夏,眼中滿是憐愛和不舍,過了好半晌,才嘆了一口氣,說道:“乖女,你娘死得早,我又是個沒主意的,這件事,還是要你自己想清楚……東西下午就送來了,除了這些,還有河邊那座水磨坊,都是你的……”

“爹,別說了!”初夏打斷了父親的說話,來到窗前,看著窗外的沉黑入夜。山里的日頭落得快,剛暮色昏黃時分,天上已是疏星數點,月華如水。幾盞漆紗風燈安靜地掛在廊橋上,透出溫暖的光,山民是善良的,沒有人會去拿走那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李老六口中說的“他們”是誰,初夏自然心中明了,畢竟在這個鎮上,能拿得出這些東西的人只有那一家。守橋人靜靜地等候著,并沒有催她,過了好一會兒,初夏才想起那個新買的煙袋,她靈巧地把新煙袋給父親換上,輕聲說道:“爹,我聽你的!”

掛著金字匾額的陳家終于和守廊橋的李家訂親了,幾乎沒有人對此感到奇怪,在大家看來,這就像是日出日落一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李老六也仍和從前一樣,每天橋上橋下地走,趕路的烏篷船,只要靠近那座廊橋,也總能聽見他一聲聲地喊:“開慢點嘍!開慢點嘍!”偶有閑暇時,就到鎮上的大街上逛逛,一邊抽著煙袋,一邊和紀婆婆們聊些前朝的事,感嘆一回,稍有不同的,無非就是左鄰右舍看到他時,更多了一些愉快的談資。

“老六,恭喜你呀,新得了一位好姑爺!”

“別再忙了,后半輩子,你可要享福嘍!”

守橋人老是聽到這些話,有些是真心,有些是假意,他分不出來,因此只有憨憨的一笑,權當作真話聽了。

婚期就定在了新年后,陳老爺一回家就辦,這幾天,初夏走在路上河邊,總會貪婪地左顧右盼,想要把這山、這水,好好地裝在腦子里,不久之后,就只能看看陳宅上空那一小角天空了。

這一天,初夏又來到河邊,看到河水清冽得可愛,忍不住蹲下來用手撥弄著水面,讓河水如同絲綢般柔軟地撫過自己的手背手心,如果不是身后響起一串自行車鈴聲,還不知道要怔怔地呆上多久。

他怎么來了?初夏是野地里長大的孩子,不知道什么避嫌,但仍是感到了一些不好意思,收拾了一下就要往回走。

陳福星從后面趕上來,拍了拍后座,說道:“你上來,我帶著你走!”

初夏搖搖頭,反而放慢了腳步,遠遠地跟在他后面。陳福星沒有再來跟她聒噪,默默地牽著車走在前面,時不時地假裝看周遭的景色,偷偷地向身后掃上一眼半眼。天氣晴好,陽光把他們的影子投在地上,越拉越長,卻始終接不到一塊。

路上的人都看著他倆暗笑,也免不了有人指指點點的,不懂事的小孩可不管這些,在他倆身邊跑著,起哄著。被他們一鬧,初夏更加害臊了,腦袋越垂越低,都快垂到了胸前,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才好。好在關文秀恰好路過,趕跑了那些小孩,初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他真是個好小孩,我要是有這樣一個弟弟就好了!

快到廊橋了,陳福星把車停好等著,初夏腳下越來越慢,到最后,差不多光是在抬腳,并不往前挪步。

陳福星等得不耐煩,自己迎了上來,初夏警覺地往后退了兩步,問道:“你,你做什么?”

陳福星看著她的樣子,禁不住笑了起來,說道:“我要出門幾天,幾天就回來!”

原來是這事!初夏松了一口氣,輕輕地“嗯”了一聲,但那一聲太輕,簡直連她自己也聽不清,就匆匆地掠過他身前。待回到家里,掩上房門,初夏才發現,怎么自己的心,會跳得這么快?

接下來的幾天,陳福星果然沒有在鎮上出現。又過了幾天,不僅是他,連陳牧憚都遲遲沒有回來,漸漸的,有一些消息從陳家那扇朱紅色的大門里面傳了出來,說是陳家出事了。

陳牧憚的大生意終究還是毀在了火車上,這個曾經被他寄予了無限夢想的大家伙,碾碎了他的一切。鐵路通向幾百里外一個沿海的大城市,城里的人們期待著隆隆的火車給他們帶來產自山間的上乘美味,可惜他們暫時品嘗不到了。沿途的一個村民將牛拴在了鐵路邊的電線桿上,被鐵路工人趕走后沒找回來,那個村民一氣之下,帶了幾十個人拆掉了上百米長的一段鐵軌。就這樣,火車經過時,車上的貨物一半全翻入了旁邊的河水中。車上的貨不只是陳牧憚一個人的,但他的損失最大,因為他的東西全裝在了列車的前部,幾乎連一粒米都沒有撈回來。

陳牧憚自然不干,拉上了其他商人,將一紙訴狀遞到了當地的地方官桌上。那個地方官為官多年,深知烏紗帽要戴得穩,最重要的就是循規蹈矩,不可越雷池一步。如今地方上的鄉紳打著“護民”的旗號,牛氣得很,壓根不把他們放在眼里。何況這種糾紛,本來就很難說得清楚,因此悄悄地將案子壓了下來,陳牧憚他們求見就干脆稱病不出,那些人只是商人,能拿他怎么辦?

倒是有個軍界的,自稱為“王司令”的愿意居中調停,可是士兵下鄉,一切吃穿用度,一舉一動,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商人們扳著指頭算了半天,就算能把損失拿回來,一轉手就又得捐出一筆為數不少的“調停費”,依舊是賠本買賣。況且除了陳牧憚外,其他人損失不巨,想想耗下去也沒什么結果,只好自認倒霉,過了幾天,便各自找個借口散了。

陳牧憚不甘心,留了下來,四處找朋友托關系,還把陳福星從鎮上叫了來,一來身邊有個人幫忙,二來也好讓他歷練一番,知道賺錢的不易。

陳福星剛到的時候,倒也認認真真地做過幾天事,幫著父親寫信跑腿陪客人,著實讓他的老子驚喜了一回,心想就算這次血本無歸也沒什么,畢竟家底還在,只要父子兩人同心協力,不怕沒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誰知剛好了兩天,陳福星就又闖下一件大禍來。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想起那個姓王的蠻不講理,越想越窩火,左右也是睡不著,干脆偷瞞了父親,從司令部的后院翻了進去,一把火點著了他家的馬廄。好在發現得早,人倒還沒傷著,只是把一匹馬的后腿給燒壞了。

要說別的馬倒還罷了,那可是王司令最鐘愛的一匹,毛光如油,四肢修長,出個巡閱個兵什么的全靠它來撐門面。如今駿馬變成了瘸馬,門面再也撐不起來了,姓王的大光其火,當天晚上就派兵把陳家父子住的旅館團團圍住,揚言要拿父子二人的腿來賠馬的腿。

陳牧憚知道禍事終于來了,開了后窗,讓兒子踩著自己的頭爬了出去,自己被抓進了司令部,三十軍棍打得皮開肉綻,等著陳家拿錢來贖。

消息傳回谷橋鎮,宅子里的男男女女一下子慌了神,一天到晚愁云慘霧,哭哭啼啼,有主意的就四處張羅著賣房子賣地,老爺不在,價格上自然被撈了不少油水。

忙亂之際,關吉成忽地想起文秀的娘舅恰在當地做事,雖然算不上飛黃騰達,倒也混得有些頭臉,便急急忙忙地找了他,請他無論如何從中周旋一番。娘舅瞧在同鄉的份上,又很得了些好處,在上上下下都說了不少好話,總算將贖金打了個對折,又蓋了一間新馬廄,這才勉勉強強將陳牧憚放了出來。

陳牧憚在里面,被連打帶氣,一下子中了風,嘴也歪了,眼也斜了,話也說不出了,被人半扶半抬,凄凄慘慘地回到了谷橋。這一番變故下來,把個曾經云荼燦爛的鐘鳴鼎食之家,折騰得元氣大傷,再難復從前的舊觀。當陳牧憚回到宅中,抬頭看著那面已經蒙了塵的金字匾額,用顫顫巍巍的手扶起跪在他面前請罪的兒子,禁不住老淚縱橫,心中油然而生人生如夢如露之感。

關吉成和妻子說了陳家的事,話中頗有些唏噓感慨,朝廷沒有了,其實以前有的時候,也跟沒有一樣,但好在還有些鄉紳士大夫,能時不時地為桑梓謀點福利,現在陳家也倒了,今后該何去何從,他的心里一點底也沒有。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敲三下,停一停,又敲三下,透著些許的羞澀與膽怯。

關大娘過去拉開房門,驚訝地發現林大泰家的牽著拉妹靜靜地站在門口。這個婦人差不多比鎮上的空氣還要稀薄些,比龍溪的水還要透明些,從不多說一個字,怎么今天主動尋上門來,是發生了什么大事嗎?

關大娘一見是她,又是驚訝又是歡喜,連忙把她往屋里讓,婦人躲閃著,退讓著,說什么也不肯進去。關大娘知道她的脾氣,也不十分勉強,見她手里沒有抱著小男孩,心中一沉,急忙問道:“你們家老二呢?怎么不見他?”

婦人忽然紅了臉,忸忸怩怩地道:“他……他帶著去……去買東西了?!?/p>

這個“他”指的是誰,關大娘自然心中知曉,她有些不悅,語氣也冷淡了些,淡淡地道:“噢,那你來做什么?”

婦人分明感覺到了涼意,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說話,但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清楚楚的:“大娘,過兩天……過兩天我就要和他在一起了,我們想,想請街坊鄰居來,為我們做個見證……”

關大娘的臉色暗沉了下來,責怪道:“你、你怎么可以這樣!”丟下這一句話,便撇下她,獨自回屋去了。關大娘是個善心人,平時說話也總是溫和的,剛才那句話,幾乎是她能想到的最重的一句話了。不知怎么了,她不喜歡今天的這婦人,不喜歡她直視著自己,安安靜靜說話的樣子。不錯,這是個可憐的女人,嫁給林大泰之后,著實吃了不少苦,關大娘以前也說過大泰幾次,但是不管怎樣,女人么,不是都要從一而終的嗎?她這樣做,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婦人被孤零零地丟在門口,難堪得手足無措,一只手用力地捏著自己衣服的下擺,捏得手都白了。

關文秀從門后跳了出來,站在婦人面前,像個大人一樣說道:“我會去的!”

婦人臉上終于現出一絲笑容,她用手抹了抹眼角,俯下身來說:“文秀,你真是個好孩子,不過……你來了,大娘會責怪你的,還是不要來的好?!?/p>

關文秀搖了搖頭,說道:“不,我會去的,我還要和小妹妹玩呢!”

拉妹依偎在母親身邊,感激地道:“謝謝你,文秀哥哥!”

文秀站在門口,看著母女倆向著下一家街坊走去。也許她們還會受到冷落,被人看不起,但她們的腳步是輕快的,腰桿是挺直的,不再像過去那樣,永遠佝僂著背,永遠看著自己的腳尖走路,甚至臉上也開始有了笑容,會向走過自己身邊的熟人微笑著打招呼,那個人顯然被嚇了一跳,茫然地看著她們,像是在看兩個完全陌生的人。

她們變得快活了,不,是變得像人了,文秀心中這樣想。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關吉成悄然站在了他身后,文秀抬起頭看了看父親,問道:“爸爸,她是個壞女人嗎?”

關吉成搖頭道:“她不是個壞女人,她洗的衣服,是全鎮最干凈的,客人忘在衣袋中的東西,她從來不拿,這樣的女人怎么會是壞女人呢?大家不喜歡她,是因為她沒有給她死去的丈夫守節,女人最重要的東西就是貞節,知道嗎?”

關文秀還是有一點不明白,于是又問道:“可是她變得快活了,爸爸,大家都高高興興的,難道不好嗎?她又沒做錯什么事,大泰哥難道不希望她快活嗎?”

這些問題關吉成一個也沒有想過,于是在呆了半晌后,只好說道:“小孩子知道什么?快吃飯去!”

兩天了,梅花井旁邊的這戶不起眼的人家,悄然發生著變化。原本低矮的門面變得干凈了,還刷了新漆,讓人看著就是那么舒服,到了夜晚,從窗戶縫中透出些許光亮,雖然只有一燈熒熒,也讓整個家都變得溫暖起來。

兩天后,文秀再來到這戶人家時,屋里已被收拾得干干凈凈,中間擺了一張小方桌,上面放著些瓜子花生之類的吃食,林大泰家的換上了一身簇新的紅色緞面薄棉襖,把她因為喂奶而顯得有些鼓鼓囊囊的上身包裹得玲瓏有致。她一見是文秀來了,連忙抓起一把花生就往他懷里塞,文秀也不拒絕,笑瞇瞇地看著她,似乎是頭一次發現她原來也這么好看。當然,她還不到三十歲,青春的年華,正是應該怒放的時節。

文秀左看右看,笑嘻嘻地道:“你這樣打扮,真是好看!”

雖然是小孩子的話,可也讓婦人羞紅了臉,她捋了捋頭發,說道:“這衣服是他非要去城里給我買的,我原是不讓他去,他不聽,那么遠的路,他走了一整天……”她平時的話很少,今天不知怎么一下說了這許多,可能是她自己也意識到了,笑了笑,朝小廚房看了一眼,喚道:“成義,有客人來了!”

里面應了一聲,古成義“咚咚咚”地走了出來,身上依舊只穿著一件半舊不新的青色長袍,腰間系著圍裙,身上帶著一股好聞的新收的糯米味道。

古成義一見關文秀,高興得一把將他摟住,爽朗地道:“好小子!我就知道你會來的!還記得嗎?那天還是你把我領來的!哈哈哈……”

文秀似乎被他感染了,也咯咯咯地笑起來,他喜歡這樣被緊緊地擁在懷里的感覺,關吉成成天忙里忙外,很少能這樣抱他一抱,親他一親。他也喜歡眼前的這個大個子,他的臉上總是掛著憨憨的笑,待人是那么友善,而且他的臂膀是那么結實,身上散發出來的男子氣息是那么強烈。起碼比以前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林大泰要強得多,文秀是這樣想的,就像他說的那樣,只要大家都開開心心的,又有什么不好呢?

過了一會兒,客人漸漸地多了起來,紀婆婆來了,李老六來了,在街口做點心的吆哥來了,最后鎮長關吉成也來了,他們念著婦人平日的好,還有些許同情她的遭遇,還是來了。屋里坐不下了,有的人就坐到了梅花井邊,女人們挽起袖子,鉆進小廚房幫著古成義一起準備酒飯。小屋雖簡陋,但因為有了一些人氣,有了一些溫暖人心的話語,而變得格外生動起來。

臨近正午,眼看一切都準備停當,大家正準備入席,這時門外來了兩個當兵的,穿著青灰色的軍裝,斜背著長槍,在門口左看右看,叫了一聲:“勞駕!這是林大泰家嗎?你們中間,可有一位叫做陸云龍的嗎?”

大家一看來了兩個生人,都不作聲了,關吉成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拱了拱手,點頭哈腰地道:“兩位軍爺,小的是本鎮的鎮長,本鎮并無一位叫陸云龍的,兩位想是找錯地方了吧!”

當兵的道:“這里可是林大泰家?是便不錯,前天有人在城里見到陸云龍了,一路悄悄地跟到這里,怎么會錯?如果他不在,那就勞駕這家主人跟我們走一趟吧!”

他們說著撥開眾人就要往里面闖,關吉成攔也攔不住,這時只聽有人喊了一聲:“且慢!”古成義分開人群走了出來,往兩個當兵的身前一站,凜然道:“我就是陸云龍,我跟你們走便了,不要為難這戶人家!”

兩個當兵的豎了豎大拇指,贊道:“好樣的!是條漢子!上峰有命,兄弟也是身不由己,咱們這就走吧!”

林家娘子從里屋跑了出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兵士面前,連連磕頭,哀求道:“他不是陸云龍,他是我男人古成義,求求你們,放過他吧!”她的兩個孩子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跟在母親身后,哇哇地哭。

兵士看著這一家子,奇怪地道:“你不是林大泰家里的嗎?怎么反倒為他求起情來?如果不是他,你們倒是可以一家團聚了呢!”

大家都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么意思,七嘴八舌地詢問起來,兩個兵士一人只長了一張嘴,回答不了這許多問題,說了半天,方才把事情大致搞明白了。

那一場戰斗,打得極其慘烈,為了攻下日軍的陣地,一營的人上去,打光了,又一營上去,還是打光了。如果不是在發起沖鋒的前一天晚上,陸云龍突然失蹤,他就應該是第二天頭一個攻上日軍陣地的那個人。接下來的故事是林大泰站了出來,是他背著大刀,一手拿著一支長槍,踩著敵人和自己人的尸體,第一個登上日軍的陣地;是他浴血奮戰,用大刀將一排一排瘋狂撲上來的敵人砍倒。戰斗勝利結束后,戰友們歡呼雀躍,而他和他的那些首先發起沖鋒的將士們卻再也回不來了……

士兵斷斷續續地說完,婦人兀自不信,只不停地說道:“大泰已經死了,他已經死了!現在他才是我的男人!求你們了,求你們了……”

士兵看了她兩眼,看著她身上那件紅色緞面的新衣服,輕蔑地道:“這個女人怕是瘋了,自己的丈夫不要,一心想要找野男人了!”說著就要伸手去拉陸云龍,古成義,不,陸云龍將手一抬,輕輕地掙脫了,一把拉起地上的婦人,不顧一切將她緊緊地摟在懷里,像是要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似的,在她耳邊激動地說道:“你等我,一定要等我!等我回來,跟你過日子!”說著,捧起她淚水淋漓的臉,不由分說地在她唇上深深地印了一印,這才將她一把推開,跟著那兩個當兵的,大踏步走開,結實的腳步一聲聲踩在老街的青石板上,像是每一次發起沖鋒似的,頭也不回一下。

婦人的哭聲漸漸聽不清了,現在縈繞在這個叫陸云龍男人心中的,是在總攻前的那一個晚上,林大泰對他說的每一個字——“云龍,你走吧,你干不過小日本,留下來也是個死,打仗的事讓我來……你走以后,有空就去看看我婆娘,我不喜歡她,是家里逼著我們成親的,說真的,她命苦,我對不住她……也看看我閨女,肚子里還有一個,應該是個男娃吧,我也不知道,是男娃就燒個紙,告訴我一聲……”

所以他才來了谷橋鎮,開始的時候只是同情、是憐憫,不知怎的,到了后來就變了,每次看到她,身上就像著了火似的,就想跟她好,跟她過日子。他是經過了戰爭的人,看過了那么多的死亡,那么多的鮮血,才更加懂得平常日子的珍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種日子,哪怕再讓他過上一天,也是不枉的了……

婦人早已哭得像是個淚人,鄉親們怎么勸也勸不住,文秀拉著關吉成的手,央求道:“爸爸,你幫幫他們吧!”

關吉成搓著手,為難地道:“可是他……他是個逃兵,這……”

“逃兵怎么了?為了女人當逃兵,這樣的男人才是真男人呢!”背后突然有人插了一句,關吉成愕然回過頭來,只見關大娘正站在他身后,關吉成奇道:“你怎么也來了?”

關大娘白了他一眼,嗔道:“我怎么不能來?”不再理他,徑直來到婦人身邊,高聲說道:“你還不快追他去!”

那婦人被她這么一喝,也有點不明所以,茫然道:“大娘,你說什么?”

關大娘伸手把她從地上攙了起來,說道:“我看出來了,你是真心喜歡他,既然喜歡他,那還不快追他去?興許碰上一個青天大老爺,肯成全你們也說不定。你在這兒哭,還能把人給哭回來不成?”

婦人恍然大悟,心里好像又亮堂了一樣,感激地道:“大娘,我明白了,我這就找他去!”

關大娘又道:“慢著!就這么走啊,還沒走到,餓也餓死了你!拿著!”說著,把手里攥著的一個小包塞到婦人懷里,婦人剛說了一個“不”字,大娘就打斷她道:“收著!還有,兩個孩子你帶在身邊不方便,就留在我家吧,你可還信得過我?”

婦人當然不是信不過大娘,只是剛才被她一喝,腦筋又活絡了起來,不再是懵懵懂懂,想了一想,說道:“小的那個還在吃奶,離不開我,我還是帶在身邊吧,拉妹就……”

“就交給我吧!”文秀跳了出來,說道,“你放心,我不會讓她吃苦的!”

“我不怕苦!”拉妹牽著弟弟在一旁應道:“我會洗衣服,會撿柴火,我……我什么都會!”

文秀說道:“好,那我教你識字,咱們一言為定!”兩只小手像大人一樣緊緊地握在了一起,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約定,但在他們兩個小孩看來,就是大大的,只要手一握,就算是天塌下來,也不會變的了。

李老六腿腳不好,眼看也幫不上什么忙,再加上最近自己也有一樁解不開的煩心事,再坐也坐不住,便辭別了眾人,獨自先回了家。長長的老街,每天被無數只腳踩來踩去,磨得幾乎能照得見人影,李老六背著雙手,腰間別著須臾不離身的舊煙袋,在街面上踽踽而行,像是在走自己的人生。

前兩天,陳福星意外地來了一趟,把剛剛訂下的那門親事給退了。退了就退了吧,這樣也好,原以為女兒嫁入大戶人家,哪怕不是做正室,哪怕這個姑爺頑劣些,總算還有棵大樹可以依靠,但現在都已經這樣了,以后假如陳老爺一病不起,只靠這個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撐門面,只怕會更糟,到那個時候,難道要讓閨女跟著他吃苦嗎?

如果不是他來,守橋人原也不知道陳家竟然一敗如斯!正應了“樹倒猢猻散”那句話,陳家的產業已經變賣得差不多了,在這個節骨眼上,二媽和三媽又各自卷了一大包金銀,帶著孩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大太太也帶了一個老媽子、一個丫環上山進了尼姑庵,下人們更是一哄而散,只把陳牧憚一人,丟給了平時老實巴交的老四。顯赫了幾十年的陳家如大廈崩折,只余下一座老宅子,就連厚重漂亮的朱紅大門都被人拆了下來抵債,只找了一塊破門板稍稍擋一擋風雨,一派凄凄惶惶的景象。

那天陳福星一走,初夏就賭氣似的把自己關在房里,誰也不理。守橋人在門口叫了她兩天,就跟從前守護自己的妻子似的,守護著女兒,他心中不解,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

自從拉妹來到家里,文秀便央求著父親,要把她也送到學堂去。關吉成為了難,想了半天,只好一五一十地對兒子說道:“拉妹是個好孩子,可惜是個女娃,女娃娃是不能上學的,這是祖宗留下的規矩?!?/p>

文秀只是不依,什么祖宗留下的規矩,祖宗留下的規矩也并不全是好的。關吉成拗不過他,只好答應與先生商量一下再說,好在先生雖是個舊派人物,但還算通情達理,興許說得通。

拉妹在關家,每天跟了關大娘,不是忙這個就是忙那個,總也閑不下來,倒像是家里多了一個不要錢的長工似的,話又不多,因此關家上下,沒有一個不喜歡她的。關大娘怕把她累壞了,總是叫文秀多陪陪她,于是兩人便常常結伴到鎮子口玩耍,興許有一天,在那條通往外面的小路上,就能看見拉妹媽媽帶著弟弟回來的身影。拉妹雖然從來不說,但文秀看得出來,她思念母親,思念弟弟,也許還思念著某個人的心思,從來都沒有停止過。

在路過鎮子東面那座譙樓時,兩人總會不由自主地看一眼墻根底下。在那里,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處,陳福星新支了一個攤,賣些洋堿香胰子、杏核涼眼藥之類的小玩意兒。開始的幾天,他總是將頭深深地埋在臂彎里,一言不發,沉默得就好像他身后的那面墻一樣。偶爾才露出臉來透透氣,看到文秀他們走過,也不言語,只慘然地一笑,便算是打過招呼了,如果把那一笑拿去,實與一個陌生人無異。

這樣的日子真漫長啊,這幾天,陳福星幾乎天天晚上都頂著星星回到家中,叫母親熱一下剩飯剩菜吃了,倒頭就睡,連悲傷一下都來不及。每次當他睡著,四太太都會悄悄地來到他房里,坐在床沿,細心地幫他把薄薄的棉被掖好,看著月光下兒子疲憊的臉,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日子是不如從前了,但好在自己愛的人都還在身邊,老爺不會再離開自己了,雖然話說不出,但每次看她的眼神中,卻似有千言萬語。兒子每次出門,她也不要再提心吊膽,家垮了,倒像是卸去了她心里的重擔,日子過得從未像現在這般平靜。她有時自己想想都會笑,命運的安排,總是讓人這么捉摸不透,悲歡交集。

日子再艱難也總會慢慢過去,在大家都不曾留意的時候,陳福星的那個小攤前開始變得熱鬧起來,谷橋鎮的人家在吃晚飯時也多了些聊天的話題:

“孩子他爹,今天譙樓底下那個人居然叫了我一聲,倒是把我嚇了一跳,嘖嘖,看他們的樣子,興許過得還不如我們家呢,這命哪……”

“媽媽,你再給我兩角錢,今天小寶在譙樓那里,只花了兩角錢,就猜中了一個好大的麥牙糖,明天我再去,我一定會猜中的……”

……

不管鎮上的人怎么議論,初夏和父親依舊守著那座廊橋,閑時種點菜,養些雞鴨,似乎漸漸地忘了陳福星和他從前的那些事。只是在路過譙樓時,初夏會不自覺的,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牽著她似的,目光會情不自禁地朝墻根底下瞥上幾眼,那里有陳福星的叫賣聲:“凡士林,雪花膏,買的買來捎的捎,沒有瓶瓶拿紙包——”抑揚頓挫,煞是好聽。

有一次,初夏聽得入了神,眼睛看著這邊,腳還在往前走,險些撞上在前邊等她的李老六。守橋人暗中嘆了口氣,說道:“初夏,你去幫我買瓶萬金油吧,嘿,前些日子,隔壁村的貨郎高來的時候,我就沒舍得買,現在想想,還怪好用的!”

初夏搖搖頭,輕聲道:“不,我不去,你想要,你去唄!”說是不去,可她腳上的鵝黃緞鞋就仿佛和街面粘在了一起似的,就是不往前挪一步。

李老六從兜里摸出一些錢來,塞在初夏的手里,說道:“傻孩子,我腿腳不好,上上下下的不方便,你去吧,我在這里等你!”

初夏這才接過錢來,不放心地說了一句:“那你可一定要等我!”

李老六在路邊尋了個條石坐下,點上一袋煙,鄭重地點了一下頭,初夏這才將額頭散亂的幾根頭發捋了又捋,拉了拉身上那件翠綢花襖,緩步向著譙樓底下走去。

陽光靜好,守橋人李老六安靜地坐在條石上,瞇著眼睛看著周圍的拱橋小巷,愜意地抽完一袋煙,既適意又暢懷。他遠遠地看著初夏和陳福星細細地交談,陳福星不知說了句什么,兩人一起笑了起來。他等了一會兒,又等了一會兒,初夏還是沒有回轉來。他們家養的那只大黑狗都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在主人身邊鉆來鉆去,李老六摸著它頭上又長又密的毛,半開玩笑地對它說道:“老伙計,又剩下我們兩個老東西了喲!”大黑狗像是聽懂了主人的話,嗚嗚嗚地低叫了幾聲。

李老六看著大黑狗已有些渾濁的眼睛,正想說你也老了,這時就看見大黑狗頭上有一些亮晶晶的東西,他湊近了些,細心地撿了一個出來,托在手心里看,是一粒晶瑩剔透的雪花,被手心的熱度一烘,很快就化成了一滴冰涼的雪水。

下雪了?在這個地方,這可是極少見的事??!果然,天上陰云垂布,小小的雪花紛落,灑鹽飛絮似的,十分好看。雖然雪量很小,大多數剛到地面就已經化而為水,但已足夠令谷橋鎮的人們興奮莫明了。不遠處,關文秀和拉妹歡呼著,跳躍著,用外衣接盛著天上落下的每一片純白的雪花。再遠一些,初夏和陳福星也忘記了交談,陳福星抓下一片片雪花放在手心里,讓初夏挑出其中最大的一片,渾然忘了她是來買東西的。在這一刻,小鎮的人們忘記了生活帶給他們的苦難,在這一刻,他們全都變回了孩子。

似乎在嫌這場雪還不夠熱鬧似的,有人拿出鞭炮放了起來。是啊,馬上就要過年了,這樣就又過了一年,李老六聽著不斷傳來的鞭炮聲,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想起了上一次看雪的時節。那時候,他剛有了初夏,趕著大車在回家的路上。車后坐著一大一小兩個女子,他回過頭,看到初夏的娘抱起那個小小的女娃,捏著她小小的手沖著他招著,雪花紛飛中,兩張紅撲撲的臉愉快地笑著,那情景,多么美?,F在,匆匆十幾年過去了,自己再也不能像文秀和初夏那樣,跳呀,叫呀,再過十幾年,眼前的他們是否也會像自己一樣,坐在老街的一角,想著記憶的舊巷處,自己年輕時的模樣……

(責任編輯 高生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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