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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號動物:將《繁花》放于皮爾斯視域

2016-03-16 05:41張慧敏
關鍵詞:金宇澄繁花符號學

張慧敏

(景德鎮學院 人文科學系, 江西 景德鎮 33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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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號動物:將《繁花》放于皮爾斯視域

張慧敏

(景德鎮學院 人文科學系, 江西 景德鎮 333000)

摘要:皮爾斯是符號學最主要的創始人,論文借用他的符號分類,特別是“解釋項”的“三元”關系論來分析《繁花》。全文分為三部分,即探尋語詞的涵義、人類實踐活動的蘊含,更重要的是在探尋一種世界觀?!斗被ā分械拿總€生命符號,每個“無意義”之“意義”的時刻都給予皮爾斯符號學理論以論據。而借用皮爾斯符號“生命史”理論來審視《繁花》中的每個人物符號,都能發現“亂哄哄的立場”背后之敘事邏輯。

關鍵詞:金宇澄;《繁花》;符號學;方言;敘事邏輯

金宇澄獲得2015年茅盾文學獎的《繁花》有其獨到之處。無論是作者自己還是評論者皆關注到其語言的獨特,即將方言直入敘事,以“塊頭”(大塊大塊)*作者語,見跋。金宇澄:《繁花》,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443頁。的話語結構重喚話本形態。語言緊致,標點設置乃至男女之事、抑或酒席鋪陳,皆有中國傳統小說之風。但是,無論語言上還是城市文學記敘,到尾聲,卻乏了筆力,思其原因,皆因作者與時代交契太深,難以超越。獲獎是好事,時代的寵兒與文學價值本身不發生絕對對立關系?!斗被ā窡o疑是一部時代力作,但是其能否超越時代呢?或許這是一個暫時無答的假問題,亦無需辯論,因為答案自在未來。說“超越”,其實賦予了對某項獎項的期許,更是對文學意義的追問。金宇澄在與嚴彬的訪談中亦表達:其“對無意義的、亂哄哄的立場一直感興趣”。似乎這是城市生活之一種,乃“無意義是一種意義”。金宇澄說:“是希望讀者珍惜自己的好時光,珍惜經歷、感受人生”,即“經歷的一切,無論多么的無意義,無論多么虛無,到后來都是有用的,都是有意義的?!?金宇澄 、嚴彬 :《金宇澄文學訪談錄:上帝無言,細看繁花 》,見2014年《鳳凰讀書網》:http://book.ifeng.com/zuojia/detail_2014_09/09/123853_4.shtml如何使得“無意義”由文學符號的構建而發生“意義”,是本文探討的題旨,故此將《繁花》放于皮爾斯視域來探討。

《繁花》語言的符號性極強,無論是色彩還是形態,乃至語音語調。查爾斯·桑德斯·皮爾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 1839-1914)是符號學最主要的創始人,本文除了將借用他的符號分類如“解釋項”的“三元”關系論來分析《繁花》之外,特別且首要想探討的是其通過符號功能“探究社群與真相”之理論。對皮爾斯來說:“那種不能犧牲自己的靈魂去拯救整個世界的人,其所有的推論都是不合邏輯的。邏輯扎根于社會原則(social principle)之中?!碑敗斗被ā纷髡咴趶娬{“無意義是一種意義”時,其實是在強調一種生存的客觀實在性。皮爾斯將其建立于符號學說的“生命史”來驗證。他召喚“每時每刻”(every-minute)的經驗數據,“并連同思想史的經驗”,來探討對應于黑格爾的“客觀邏輯學”(objective logic)之符號學。即討論“符號之中是否存在生命”,作為載體的符號之“在場”——“無論它是不是屬于思想的問題,它都會一遍又一遍地展現形式變化的同樣一個回合。除了這種重復的次序之外,是否也同樣存在著每個攜帶生命載體(vehicle of a life)的符號(symbol)?!薄斗被ā分械拿總€生命符號,每個“無意義”之“意義”的時刻都給予皮爾斯符號學理論以論據。而借用皮爾斯符號“生命史”理論來審視《繁花》中的每個人物符號,都能發現“亂哄哄的立場”背后之敘事邏輯。

皮爾斯說:“邏輯性(logicality)無情地(inexorably)要求我們的興趣不應當有所限制;它們不可以在我們的命運面前停步,它們必須擁抱整個社群(community)。同樣,這種社群也不可以是有限的,它必須延伸至人類的所有種族,而我們與他們形成了直接或間接的心智關系(intellectual relation)。無論這個社群會有多么的不明確,它都必須超越這種‘地質學紀元’(geological epoch),并且超越所有的邊界?!?[美]皮爾斯:《論符號》(C.S. Peirce: On Signs ),趙星植譯,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22-123頁。以上海方言為載體的《繁花》自然呈現出了上海區域及社群的生活形態乃至性格品行。但是作者有意在方言與普通話之間游刃,甚至將“儂”這個上海方言標志性的語詞特別使用了普通話的轉化“你”,目的正在于突破邊界,亦可說是超越“地質學紀元”的努力。但上海的社群是以地域街道之不同來劃分等級的,正如文本呈現的:思南路別墅住著的是大資本家有錢人,到“文革”被貶到了閘北;空軍干部住的也是茂名路洋房,后因政治事件被貶到武定路。人物阿寶、蓓蒂童年的集郵、鋼琴等符號的審美功能皆與住的皋蘭路身份相當。等到被迫pass 淮海路、復興路,穿過廠房農田還有化學顏料等刺鼻氣味的中山北路,抵達曹楊新村,不只是身份更變,情趣也改了。本地人有本地人的路盤,外地人有外地人的標志,既在語音上,也在路標上。有蘇州河畔草根民居,也有重慶路、南昌路等等的外象侵入,恰如蘇北音與上海腔的交流。等等這一切被作者著重突顯于文本,無不表示作者是在“擁抱整個社群”乃至“延伸”至他族他群。盡管作者使用了一些悲愴之筆,如在“文革”抄家搬遷中不無哀嘆地道出:“這全部算上海?!?金宇澄:《繁花》,第136頁。如果問《繁花》的特色,路標地圖的劃分及語言腔調的變換所呈現的族群分割及相融堪稱特色。

但是,以城市黃金地段論身價,以里弄方位定等級,尤以上海為首,其中含有不少歧視排外的負面因素。在《繁花》中,雖然作者很想強調自己立足市民文學,關注市態人情,但文本卻沒能發揮語言符號在敘事中本當有的超越現實之功能,甚至由于作者自身太過浸染于現實,幾乎不經意地在鋪陳筆墨中在符號身份的定奪中暴露出某種拜金傾向。比如滬西出身的小毛,他練就的武功幾乎是廢功,不能發揮一點功用,到頭來只是一個工齡被買斷的看門人。盡管曾男力雄健,最終只落得被一堆大眾化女人同情憐惜,最后一命嗚呼。當下是一個推崇“總”的時代,《繁花》直到結尾都沒有絲毫要超越“老總”意符些許的意愿。而小毛因了出身,與“總”身份無緣,盡管寶總認其為朋友,但他到死才以假結婚之名沾個汪小姐假妻入了戶頭。小毛的身份決定了他與金錢世界的小姐無緣,最多只能在已婚女的空房中游游水?;蛟S這是上海的現實,但何謂符號的“真相”?于皮爾斯,符號的“真相”在于“再現”的“真確性”,而這“真確性”之“完美”取決于事物品質的“本質”性揭示。如果忽略了“本質”之“再現”,便是“虛假”。無法逃脫身份嵌定之小毛意符在筆者看來非真乃假,正在于背離了作為人的“本質”之處。無論是他與銀鳳的偷情還是妻子春香之死,都不真。符號的“真相”乃是“像似性”,“像似”概念強調出“與品質完美相符”,且“由此在事物的本質上具有某種聯系”*[美]皮爾斯:《論符號》(C.S. Peirce: On Signs ),第133-134頁。。其實皮爾斯是在探討符號生命的永恒意義,其取決于書寫者“先驗的方法”(priori method)之使用, 此方法的推進,“能排除某些偶然的因素”。小毛出身于滬西工薪家庭是偶然,妻子之死更是偶然,但要塑造這個人物符號的永恒性在于作者的方法使用和選擇。皮爾斯舉了一個關于“一夫一妻還是一夫多妻”*[美]皮爾斯:《論符號》(C.S. Peirce: On Signs ),第129-130頁。的例子,盡管“多妻”偶然性的“現實”存在于某些民族中,但是憑著自我的良心即可得出“多妻”對女性的不道德之結論,并且這不道德的現實出現乃是因了“與事實無關的環境所決定”,因此,這樣的現實就值得懷疑。而具有懷疑精神的作者,方可把握事實之本質。

另一個例證是新閘路的賣蟹陶陶,其住房決定了他的本地特色,就像賣蟹之功堪稱地地道道。無論是“新弄堂”,還是“上海稱的‘鋼窗蠟地’”,皆具有上海老式石窟門特色。這樣一個本地陶陶卻外遇了一個延慶路的小攤販外地來滬的小琴。鴛鴦情深,直直逼到小琴要登堂入室轉野為正,可偏偏就在陶陶與妻子簽完離婚協議之后,小琴在興奮的打鬧中墜樓身亡。皮爾斯的符號檢測簡直入木三分?!斗被ā纷髡邽槭裁匆@樣隨意性選擇死亡意符呢?如果把外族小琴符號作為一個文化象征,在金宇澄的意念中,有著怎樣維護上海族群利益之念??!小琴不只像驅逐外省入滬般被處理于死亡,而且還莫名地偽造出日記的文字符號來否決其情感的真實性。這個無緣無故就死了的女子用莫名其妙的文字符號在身后證明自己情感之假,虛偽且欺騙。最易欺騙的是文字,最難欺騙的是男女每個身體彼此的相親交融,而這在《繁花》中卻被顛倒了。顛倒的不只是符號與情感的意旨,而是暴露出上海缺乏超越“地質學紀元”邊界的心胸。

《繁花》作者在文本中還特意制作了不少插圖,以示符號的形象意旨。比如1950年代建造的工人新村,上海稱“兩萬戶”,金宇澄以插圖勾勒出“馬桶間”的“板壁”,特別是密密麻麻的“洞眼”。文字這樣敘述:“號稱‘兩萬戶’工人民居,樓上樓下,以十戶合用一個廁所單元計算,兩萬除以十,總數就是兩千個廁所單元。每個單元有四間廁位,中間隔有三塊板壁,兩千乘以板壁之三,二三得六。上海的‘兩萬戶’,計有六千塊廁所板壁,每一塊板壁,為豎條杉木板拼接,靠近馬桶圈的位置,上下左右,挖有六到十六個黃豆大小的洞眼,按最低數字,每板六個洞眼算,六千再乘六。結論是,上海工人新村‘兩萬戶’馬桶間,計有最低數目字,三萬六千個私人窺視孔?!?金宇澄:《繁花》,第89頁?!案Q視孔”再現的符號語義乃要揭示人人的“飽含心機”,而且,“內容相當豐富”*金宇澄:《繁花》,第189頁。。皮爾斯說:“符號是這樣一種東西,我們通過它可以了解到更多的東西?!奔赐ㄟ^“某物A”,將把解釋項“某物B”帶入到與A物“相對應的某物C”,于是符號A自身就代替了C。也就是說“符號與其對象、解釋項之間存在著一種三元關系?!边@三元構成一個意義空間。*[美]皮爾斯:《論符號》(C.S. Peirce: On Signs ),第31頁?!斗被ā啡f六千個“洞眼”通過解釋項“窺視孔”指向“心機”。即“洞眼”符號之意義,或者說再現讓人們了解更多的是“心機”。

筆者非常贊許《繁花》通過符號對意義的呈現手法。偷窺之“心機”很容易指向欲望,也就是說通過“洞眼”符號,作者揭示了特定時代的欲望膨脹。但是,符號意旨僅到欲望為止么?比如《繁花》開篇的引子,用話本敘事的特殊講述方式揭示欲望并挑逗欲望。陶陶要拖住滬生說一個故事,好似《繁花》的模型樣板圖,說的是一個賣蛋的男人與攤位對面的一個賣魚的女人偷情的故事。就像讓一個普通的“洞眼”生發出特殊的意義,敘事功能就是讓一個普通的偷情故事衍生出別意。故此敘事技巧中設計出一個“平時老眼昏花”的1.43米 “矮老太”,“張張鈔票,要摸要捏,但是看遠,等于望遠鏡?!薄疤鞖鉄?,矮老太發覺,太陽越毒,越熱,賣魚女人的臺板下面,越是暗,賣魚女人,岔開兩條腳膀,像白蝴蝶,白翅膀一開一合。矮老太仔細一看,要死了,女人裙子里,一光到底?!?金宇澄:《繁花》,第7頁。作者非常善于使用顏色的感覺變換,特別使用了“矮”、“遠”、“暗”的視覺障礙來對應“偷窺”,構成敘事張力。同時敘事結構配合突出講述者陶陶不斷地說:現在有點意思了吧?誘餌憑釣。聽者滬生不斷中斷敘事:夠了夠了不講了。既欲中止欲望,又顯現出當下說書的現實環境,快節奏時代的每個人都似滬生般要忙著趕路忙生存。但最后故事占上風,聽者不由自主地要再往下聽。因為偷情通過“矮老太的偷窺”走向了告密。

符號A偷情自身可以是普通的,但走向C告密,就特別容易激發聽者希望得到結果,欲知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在敘述小毛與銀鳳的偷情中也插進了一個“二樓爺叔”,偷窺、記錄、再告密。金宇純用方言及塊頭結構、評書講述方式欲再現上海族群在“文革”時代的特殊生活。只是再現上海小市民有“賴三”現象是不夠的。既然是再現一個特殊時代,其欲望的壓抑與政治的膨脹互生互動。米蘭·昆德拉寫得好,說歷史以不漂亮的小褲衩的形式參與了小說。這種對照參差的敘事手法在中國運用得很好的是王小波,他也聲稱代表知情群體,欲揭示“公共性話語對當時的私人空間無所不侵”,而“私人話語,諸如日記、信件”卻被迫“一次次暴露于公共空間”。其實《繁花》在構設“李李”符號經歷時,也可以說再現了對“強征的稅金”之拒絕,卻從男人到空門,皆實現了“自愿的捐獻”*張慧敏:《褪盡鉛華》,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4-16頁。。但由于缺乏王小波對欲望壓抑投射于那個時代生產機制的思想穿透,使得“李李”此符號之再現基本空洞。

從“洞眼”到偷窺,不只是“心機”,更是一個時代所呈現的恐懼,是在恐懼之意義的反思中,偷窺到告密方衍生出意味。正如皮爾斯舉的例子——“當危險來臨時,鴕鳥會把自己的頭埋進沙子里,而這時它很有可能獲得了一種最快樂的過程。它把危險埋藏了起來,并在此時平靜地說這里沒有危險?!?[美]皮爾斯:《論符號》(C.S. Peirce: On Signs ),第126頁?!斗被ā芬沂镜纳虾P∈忻竦囊环N生存形態。像鴕鳥一樣生活的市民,就讓他們這樣生活著快樂著好了。但是以文學的名義編織符號者,當不只是如鴕鳥,盡管把臉埋到沙堆里逃避危險,畢竟還是會抬頭再看以判斷危險是否依舊存在??上А斗被ā穬H寫到女人蒙住臉為止,任男人去看,因為女人的身體都是一樣的,蒙了臉后就“隨便看”*金宇澄:《繁花》,第173頁。。倘若一個族群都把腦袋蒙掉了,剩下具具光溜溜的身體在風中招搖,這樣的城市沒有未來,符號也失了責!

《繁花》將蒼生放于歷史演變中,該也有對啟示的追求?;蛟S是因為作者對“繁”的先在許可,特別是浸染了當下紙醉金迷的酒肉排場,就少了張愛玲式的素樸。而素樸方蘊啟示。因此,《繁花》中寫“文革”時代的片段要遠比寫當下物欲人欲要好得多。而且,很擅長借物吟人,比純粹寫人要精彩。比如姝華,好似金宇澄要有意作出與知識分子寫作的不同,盡管在這人物身上也貼附了詩文物象,卻空洞得很。盡管歷史曾經給予這樣滿腹詩書的知青回城更改命運的機遇,但《繁花》中幾乎不現,姝華也就永世不得改變命運。雖說她本是最超脫于情事之人,卻因了歷史就只能跌落于男女間認命。而其他人物更是臉譜化。稍重筆墨的梅瑞,貌似要寫人生幻影,也許她與母與男的三角多角關系乃當下實情,但作為了文學盡顯斧痕造作。

寫得最好的是蓓蒂和紹興阿婆,借用了鋼琴物象,于是出現了上?;春B穱鵂I舊貨商店的壯觀。于皮爾斯視域,舊貨商店符碼遭遇“文革”語境,解釋項的場域無盡拓寬,凝成意義空間的無窮。鋼琴失蹤之前阿婆與小姑娘的關系、小姑娘與鋼琴的關系、小姑娘與阿寶的青梅竹馬外加馬頭的孩子間情竇曖昧,樸實真切。徜徉在阿婆紹興口音的故事里,身體方有可能變輕,時間方有可能變慢。故事縈繞的世界里,寧可讓蓓蒂的父母處于隱形符甚至后來干脆是缺席符,以著重那份素語悠揚。阿婆與蓓蒂,不管是少東家還是幫傭,不論是外籍還是上海本地,她們屬于自然人,與青草魚兒相通息。無論好或者壞乖與不乖,這些符碼純粹不染雜質,皆天真浪漫。

雖然蓓蒂在《繁花》中占席不甚多,卻存在于整本故事中,蕩漾在阿寶心中。更是作者對上?;ǖ膬仍谇楠?。作者刻畫這個人物的語言情態浸滿想象,比如,有一天,蓓蒂對阿寶說,私人可以印郵票,阿寶想印啥呢?!耵⒑?,丁香瘦,稚綠嬌紅,只要是花,就可以印郵票?!v花,就是女人,比方“姚女”,是水仙花,“女史”,也是水仙花?!暗叟?,菊花?!懊鼖D”,重瓣海棠?!芭伞?,木蘭花?!凹九?,玉簪花?!隘煶睢?,是萱草?!暗褂啊?,鳳仙花,“望江南”,是決明花?!把﹫F圜”,繡球花。蓓蒂說,阿婆講“怕癢”,是紫薇花,“離娘草”,是玫瑰……“無雙艷”是啥,猜猜看。蓓蒂說,猜不出來。阿寶說,牡丹。蓓蒂說,我不歡喜,牡丹,等于紙頭花,染了粉紅顏色,紫顏色。阿寶說,上海好看的花,是啥呢。蓓蒂說,我歡喜梔子花?!淼僬f……我其實歡喜月季,五月里,墻籬笆上面“七姊妹”,單瓣白顏色,也好看。阿寶說,一枝濃杏,五色薔薇,以前復興公園,白玫瑰,“十姊妹”最出名。蓓蒂說,七跟十,是叫名不一樣,粉紅,黃的,大紅,紫紅,重瓣十姊妹,也好看,可以做一套吧?!淼僬f,龍華桃花,印四方聯可以吧。桃花,其實一直比梅花好看。阿寶說,桃花也叫“銷恨”,重葉桃花名稱是“助嬌”,總有點笨,梅花清爽。蓓蒂說,楊柳條,桃花,海棠,新芭蕉葉子,做一套呢。阿寶說,這真是想不到,春天景象,可以的。蓓蒂說,枇杷,楊梅,李子,黃桃,黃金瓜,青皮綠玉瓜,夜開花……*金宇澄:《繁花》,第65頁。馳騁想象里的郵票,象征著上海之融匯還有都市繁華。因此,“阿寶看蓓蒂冰雪聰明的樣子,心里歡喜?!笨蛇@歡喜是飄揚在“屋頂上夏風涼爽”間,而“復興公園香樟墨綠,梧桐青黃”,弄堂里阿婆喊,“蓓蒂,蓓蒂,蓓蒂呀?!?金宇澄:《繁花》,第66頁。是阿婆在喊,是阿寶用心在呼喚,更是作者用上海語言和情感在召喚。

蓓蒂永遠靜止在小時候,攜著記憶的雋永??梢哉f蓓蒂才是《繁花》或者說上海群體之花的靈魂。將蓓蒂與阿婆這樣一對純粹的老小卷進“文革”的時代,不寫凄婉只寫鋼琴。鋼琴迷失在了舊貨商店,在瘋狂的時刻,符號攜帶了“言述社群”(discourse community)*[美]詹姆斯·雅各布·李斯卡:《皮爾斯符號學導論》,趙星植譯,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4,第252頁。的使命,作者用插圖的形式,呈現出舊貨商店在這特殊時代的輝煌全景。全景中有戀戀不舍者偷藏衣柜的敘述,失、嘆、砸、搶交織。在皮爾斯看來,符號是一種可以與心靈對話產生思想之物:“一個符號之所以能成為符號,另一個必要條件是符號必須被心靈認作是一個符號,因為只有符號才能使心靈思考;如果某物對任何心靈來說都不是符號的話,那么它就不是符號?!?[美]皮爾斯:《論符號》(C.S. Peirce: On Signs ),第36頁。

《繁花》構設的“鋼琴”正是這符號:“鋼琴有心跳,不算家具,但有四只腳。房間里,鏡子虛虛實實,鋼琴是靈魂。尤其立式高背琴,低調,偏安一隅,更見涵養,無論靠窗還是近門,黑,栗色,還是白顏色,同樣吸引視線。于男人面前,鋼琴是女人,女人面前,又變男人。老人彈琴,無論曲目多少歡快跳躍,已是回憶,鋼琴變為懸崖,一塊碑,分量重,冷漠,有時是一具棺材。對于蓓蒂,鋼琴是一匹四腳動物。蓓蒂的鋼琴,蒼黑顏色,一匹懂事的高頭黑馬,穩重,滄桑,舊緞子一樣的暗光,心里不愿意,還是讓蓓蒂摸索。蓓蒂小時,馬身特別高,發出陌生的氣味,大幾歲,馬就矮一點,這是常規。待到難得的少女時代,黑馬背脊,適合蓓蒂騎騁,也就一兩年的狀態,剛柔并濟,黑琴白裙,如果拍一張照,相當優雅。但這是想象,因為現在,鋼琴的位置上,只剩一塊空白墻壁,地板留下四條拖痕。阿婆與蓓蒂離開的一刻,鋼琴移動僵硬的馬蹄,像一匹馬一樣消失了。地板上四條傷口,深深蹄印,已無法愈合?!?金宇澄:《繁花》,第164頁符號的表意乃心靈的指向,刻有小魚印痕的蓓蒂鋼琴,“望穿秋水,也尋覓不見?!?金宇澄:《繁花》,第168頁。隱喻的是,阿婆與蓓蒂也隨自由而去,似魚徜徉于黃浦江。

列維納斯(Levinas)用“逃逸”(evasion)來論及與存在的相關性,即“不同之在”(otherwise than being)。誰都不能指認阿婆和蓓蒂在鋼琴被失之后的消失是死亡?!斗被ā方o予懸念,不落實的靈動,正是存在之“逃逸”?;蛟S是一個小學生的蓓蒂承受不起瘋狂時代舊貨商品店的輝煌;或許是年邁的阿婆被沉重的時代壓入無形轉為神話,而緊緊拽住阿婆衣角的小女孩也就隨之而去。正像列維納斯討論的:“她的姿勢,她的個個部分,她的關注,她的思考,她的皮膚,都在她物質的同一性下逃逸,無能為力?!?Levinas 1948,轉引[意]蘇珊·佩特麗莉:《符號疆界:從總體符號學到倫理符號學》(Semiotic Horizons. From Global Semiotics to Semioethics), 周勁松譯,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08頁。于是,在阿寶的心目中金魚的影像有了人與動物的雙重性,自由的魚兒乃是一個自然追求的隱喻。

皮爾斯使用的“心靈”,被認為與“心跳”相異,非心理學上理解的主體,而是著重符號解釋體的關系。鋼琴的心跳亦正是呈明如此關系:是上海族群乃至中國大地與那個時代的關系;是小男孩與小女孩的關系,還是生與死,成長與年邁,黑暗與明亮,逃逸與存在,疼痛與愈合……等等關系。阿寶,也只有在與蓓蒂的關系之中,就像集郵的廣集天下,方產生情感和意念,方成為出色的符號。

結語

《繁花》作者無論使用方言還是話本敘事乃至插圖,都可謂在堅持一種本土“習慣”,皮爾斯將此論斷為憑語音追求的理想,其中蘊含了思想的聯系。蘇珊·佩特麗莉說符號學無法回避如昂貝托·艾柯(Umberto Eco)所提出的這類問題:“使得我們產生出符號的那種東西是什么”或者“什么使我們說話”。用皮爾斯的“動態客體”(dynamic object)作答,即是它“促使我們產生出符號活動”*[意]蘇珊·佩特麗莉:《符號疆界:從總體符號學到倫理符號學》(Semiotic Horizons. From Global Semiotics to Semioethics),第99頁。?!斗被ā分械姆窖赃\用,一種本土自然遺傳的語言形態乃是這“動態客體”,促使作者產生出似錦的符號活動。尾聲里,有法國人說:“中國人的話語,是磚塊的組合規則只有微弱的變動,細心辯論,也很少有區別……”*金宇澄:《繁花》,第439頁?;蛟S是這樣一種隔膜不懂之“動態”促使金宇澄的文字作為。如他在《跋》中所言:“《繁花》感興趣的是,當下的小說形態,與舊文本之間的夾層,會是什么?!?金宇澄:《繁花》,第443頁?!斗被ā废矚g用“言教式”——“曉得吧”、“懂了吧”、“懂不懂”……非聲色俱厲,而是帶有一點親昵,特別是當女人用此式夾雜了風情和嬌嗲。中國語言有極其豐厚的方言資源,《繁花》企圖表明資源取用及交互的變幻無窮:方臺子叫“四平”,圓臺叫“月亮”,椅子叫“息腳”,床叫“橫睏”,屏風叫“六曲”。梳妝臺叫“托照”……當本地語音一遍遍糾錯,用方言的“習慣”改變普通話或者其他地方的語詞指代意圖,規約也就潛移默化。皮爾斯定義規約符:其被“動力對象(dynamic object,也可翻譯成“動態客體”)所決定,并且只有自這種意義上它才會被解釋為符號。因此,它或者取決于其解釋的約定、習慣或生性……”*[美]皮爾斯:《論符號》(C.S. Peirce: On Signs ),第60頁。語詞原來是一個既存在又非存在之物,只有在一種習得的法則中方成就了語詞的意義。這正是《繁花》的意旨:“在國民通曉北方語的今日,用《繁花》的內涵與樣式,通融一種微弱的文字信息,會是怎樣?!?金宇澄:《繁花》,第444頁?!斗被ā返膶υ挿浅S刑厣?,幾乎是不“對”之“話”?!爸v”與“不響”;“說”與“不講”;交流與獨白互動。一部洋洋大作,用了1千多個“不響”(按作者自己統計)?!安豁憽笔钦Z言,更是情態,是世代百姓的生生氣息,亦是對世事變遷的心態,關鍵還更是上海方言每日使用之最多的日?,F象。將“不響”以符號的建構凝成一個闡釋空間,用靈感的方式去趨向“永恒的建筑意義”*金宇澄:《繁花》,第444頁。正如《繁花》題記所指:“上帝不響,像一切全由我定……”

探尋語詞的涵義、人類實踐活動的蘊含,是在探尋一種世界觀。故此本文借用蘇珊·佩特麗莉對皮爾斯的闡釋概念——“符號動物”,意旨乃“一個負責任的行動者,具有‘符號的符號’(signs of signs)的能力,能夠中止行動和慎重判斷,能夠超越‘既定’和‘既成’進行創造性的思考、反思和批判?!?[意]蘇珊·佩特麗莉:《符號疆界:從總體符號學到倫理符號學》(Semiotic Horizons. From Global Semiotics to Semioethics),第43、90頁?!斗被ā返囊饬x欲給予讀者“小說里的人生”,還有“語言的活力”*金宇澄:《繁花》,第444頁。。

(責任編輯:畢光明)

Symbolic Animals:FlowersInterpreted from the Perspectiveof Pierce’s Semiotics Theory

ZHANG Hui-min

(DepartmentofHumanSciences,JingdezhenUniversity,Jingdezhen333000,China)

Abstract:As Pierce is the most important founder of semiotics, this paper aims to analyze Flowers by using his symbol classification, esp. the “threefold” relationship in the interpretation. The paper is composed of three parts, namely an exploration of word meanings, of the implication of human practice activities, and more importantly of a world outlook. Every life symbol in Flowers, and actually the “significant” moment of every “insignificance” in the book can provide evidence for Pierce’s semiotics theory. A survey of each character symbol in Flowers by virtue of Pierce’s semiotic theory of “life cycle” can highlight the narrative logic behind the seemingly “chaotic stance”. .

Key words:Jin Yucheng; Flowers; semiotics; dialect; narrative logic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5310(2016)-02-0028-06

作者簡介:張慧敏(1962-),女,江西景德鎮人,文學碩士,江西景德鎮學院人文科學系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和文藝學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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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推出最新傳記文學《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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