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安德魯

文/九穗 圖/蘇南

親愛的安德魯

文/九穗 圖/蘇南

安德魯老了，就像那時的爺爺一樣。

它的眼睛開始變得渾濁，嘴巴周圍的一圈毛變得花白，身上的皮毛也不再有光澤，漸漸變成了秋天干枯落葉的顏色。

但安德魯卻始終保持著那個習慣，每天傍晚五點鐘，無論刮風下雨，它都會準時從家里出發，去散步。

它會穿過五個車輛洶涌的十字路口，繞上一個大圓，走到那個公交車站的候車長椅旁。然后，它會在那兒靜靜地待上一刻鐘，再慢慢地往回走。它走得很慢，它的背影越來越單薄。它有時會闖紅燈，聽到車輛發出的刺耳鳴叫聲，會呆怔片刻，然后有些驚惶地小跑兩步。有時，那個小小的站臺上會有許多人，他們中有人會厭煩地踢幾腳耷拉著耳朵趴在長椅旁的安德魯，它則會好脾氣地抬頭望望他們，然后站起來，挪到角落里。

我有時候會偷偷地跟蹤安德魯。它的背影單薄而孤獨，有時候它走著走著，會突然伸長脖子轉上一圈。我知道，它在尋找爺爺。

不錯，安德魯是一條狗，但它卻早已經是我們的親人了。

那一年我十二歲，奶奶因病去世了。與奶奶相依為命的爺爺也突然就垮了下去。他每日抱著奶奶的照片發呆，一整天不說一句話，眼睛里的光澤很快地委頓下去。醫生說爺爺有老年癡呆癥的傾向，還說，家人最好常陪陪他，陪他說說話、散散步，這樣會緩解癥狀。我們很難過，但大家都很忙，爸爸媽媽要上班，我要去上學，實在沒有更多的時間陪在爺爺身邊。

爺爺越來越沉默，他常常一個人拄著拐杖走過車水馬龍的大街，走很遠很遠的路。有一次，天很晚了，一個民警將爺爺帶了回來。原來，爺爺一個人在大街上徘徊，他竟然忘記了回家的路，甚至忘記了自己是誰！那個值勤的民警叔叔發現了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幫他想起了自己的情況。

“老人的記憶力不好，你們最好不要讓他單獨一個人出門了！”民警說。

是的，爺爺太需要我們來陪陪他了。每天放學后，我做完作業會陪爺爺說會兒話，爺爺會高興得像個小孩子一樣，比我還小的小孩子。爺爺很愛我，看得出來，他特別珍惜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分鐘。

我也很愛爺爺，我們都很愛他！但，在更多的時間里，我們只能將爺爺一個人丟在家里。為了防止爺爺再次走丟，爸爸含著淚為爺爺做了一個小卡片，上面寫著我家的地址和電話，期望爺爺再次忘記這些的時候，能夠有好心人將他送回家。

我們越來越擔心爺爺，但我們都沒有辦法整天陪在他的身邊。

直到有一天，他帶了一只臟兮兮的小狗回家。它伏在門庭里，渾身發抖。土黃色的皮毛一卷一卷地粘在身上，兩只黑豆子似的眼睛膽怯地溜過每一個人，又很快地垂了下去，嘴里“哼哼唧唧”地叫著。

“??！”我看到它的第一眼，便嚇了一跳。我很小的時候，被一只狗咬過，至今仍有“恐狗癥”。

“它簡直是一只小怪獸！”我尖叫著，踢了它一腳。

“不——”爺爺慢吞吞地說著，蹲下身去撫摸小狗的耳朵，它立刻把頭歪在了爺爺的手心里，一副信任又享受的樣子。

“它洗過澡以后，一定是個漂亮的小家伙兒！”爺爺疼愛地望著那只小臟狗。

他的眼神充滿了溫柔和慈愛，就像他看我的時候那樣。

我的心里頓時泛起一種說不清的滋味。

“它是從哪兒來的？”我瞥了它一眼。

“我剛從垃圾堆里撿到的！”爺爺的語氣竟然十分得意。

“快扔掉它！”我扭過頭去，蠻橫無理地說。

爺爺沒有理我。

“既然爺爺這么喜歡它，就讓它留下來陪爺爺吧！”爸爸走過來勸我。

“看上去是只不錯的小狗呢！”媽媽也附和著。

我瞪了那只故意賣萌的狗一眼，氣鼓鼓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就叫它安德魯吧！”我聽見爺爺說。

我的名字叫安德森，它叫安德魯？！

“我討厭它！”我大聲關上了自己臥室的門，將憤怒的聲音留在了門外。

自從安德魯來到我家，它很快便成了家里的主角。它那么會賣萌討乖，總是搖著小小的尾巴諂諛地跟在大家的身后。爺爺只要見到它，便一臉歡喜。他比以前開朗了許多，家里常常傳出他的笑聲。他大部分時間都與安德魯在一起玩，他們親昵地擠在沙發上，一起去散步，一起去看電影。

而我，總是悶悶地躲在房間里寫作業或看書。

爺爺也好像忘記了我的存在，不像以前那樣，總是用眼睛追著我，渴望與我待在一起。

我討厭安德魯的模樣！我越來越感覺到，爺爺的愛都轉移到了安德魯那里。他忘記了安德森。

有時候，趁他們玩得開心，我會突然出現，踢那只可惡的狗一腳。我非常愿意看到安德魯被踢痛時那種哀怨的眼神。那時，我會有一種復仇的快感。

“咦？森森！你怎么不來跟安德魯一起玩兒？”爺爺這時才會注意到我。

爺爺似乎變得年輕了些，背不再那么佝僂，臉上的皺紋也舒展了許多。這個安德魯似乎是個天才，它才跟爺爺出去溜達了幾次，便記住了所有的路。無論他們走多遠，安德魯總會小跑著在前面帶路，準確地回到家來。

據說，他們總是會一起走過長長的五道街，在一個小公交車站的站臺上休息一會兒，然后，一起回家。

“安德魯比森森還聰明呢！它都快成了我的向導啦！有時候我會糊涂起來，忘了路，但我從不著急，跟著安德魯就行啦！”有一次，爺爺竟然這樣說。

“有安德魯陪著爺爺，我們真是放心了不少??！”爸爸這樣感嘆著，還親昵地伸出手摸摸安德魯的背。

安德魯竟然成了家里的寵兒！一股強烈的怒火在我的心里鼓脹著。

終于有一天，我忍無可忍了，決定要扔掉安德魯。一個計劃悄悄地在我的心中萌芽。

就在那個星期天的早晨，我假裝要帶安德魯出去散步。

“森森，今天怎么對安德魯這么好??？”爺爺有些吃驚，他有些懷疑地望著我。

我連忙滿臉堆笑地偽裝自己：“安德魯是一條人見人愛的小狗啊，我喜歡它陪我玩！”

安德魯搖著尾巴湊近我，伸出舌頭“哈哧哈哧”地望著我，我強忍住內心的厭惡，裝模作樣地摸了摸它的頭。

就這樣我甩開了爺爺，獨自將安德魯帶出了家門。安德魯一路小跑，歡天喜地的樣子，還不時回頭巴結地看我一眼。

一出家門，我立刻變了嘴臉，大聲地呵斥它，讓它老老實實地跟在我身旁。我帶著它坐上了一趟去郊外的公交車。

安德魯第一次坐公交車，顯然很興奮。它把前爪搭在我的膝蓋上，把頭貼在車窗上，瞪著一雙小眼睛瞅著車窗外迅速倒退而去的風景，不時輕輕地吠幾聲。

我第一次認真觀察了它一番。說實在的，安德魯真的是一只很討人喜歡的小狗！它長得十分可愛，一雙眼睛黑得像發光的寶石，小鼻子濕潤潤的，也閃著黑絲綢似的光。我堅硬的心有那么一刻竟然柔軟起來。但我立刻告誡自己不能心軟，這個討厭的家伙，它奪走了家人們的愛，讓我成了“孤兒”！

我們坐著公交車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然后，我帶著安德魯下了車，走進了路旁的一片小樹林。樹林里很幽靜，正是盛夏時分，蟬聲像一張網一樣織下來，罩在我們的頭頂。樹下有柔軟的草地和翩飛的蝴蝶，安德魯很喜歡這里，它毫不知情地蹦跳著去追那些蝴蝶，還一邊嗅嗅這根草，聞聞那朵花，一臉幸福的模樣。

我坐在樹下，呆呆地看了它很久，我的心也在動搖。但又想，這片樹林也許是狗狗不錯的棲身之地，安德魯生活在這里，也許比悶在家里要快樂呢！這么想著，我趁安德魯玩得開心的時候，偷偷地離開了。

我就這樣，將安德魯拋棄在了很遠的陌生的樹林里，一個人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車。奇怪的是，我心中并沒有那種復仇得逞的快感，倒像有塊石頭壓在了心上，很沉重，總之，是一種我說不出的復雜感覺……

安德魯不見了，爺爺就像丟了親孫子一樣著急！

我的怒火頓時又涌了上來，我帶著幸災樂禍的心理告訴爺爺——是我將那條小狗扔到了很遠的地方。

聽完我的坦白，爺爺愣在了那里，很久很久，他的背又開始慢慢地佝僂下去。

那天晚上，爸爸下班后，我們一起開車去了那片樹林尋找安德魯。

夜晚的樹林里光線很暗，月亮的光透不進密密匝匝的枝葉，更沒有路燈。不時有幾聲貓頭鷹嚇人的叫聲。在炎熱的夏天里，我卻不禁打了個寒戰。我開始后悔了，安德魯不過是一只年齡比我還小的狗狗，它怎么能獨自面對這深夜和各種未知的危險？

爺爺和爸爸焦急地呼喚著安德魯。我們打著手電筒仔細地搜尋著，但沒有。我們又沿路仔細地搜尋，依舊沒有。

回家的路上，爺爺一路沉默，我以為他會開口罵我幾句，但是沒有。爺爺的沉默，讓我更難過。

后來的日子，我們又四處尋找了很久，都沒有安德魯的消息。爺爺又開始變得沉默，像以前那樣。爸爸媽媽曾幾次罵我，我默默地接受了。我們也曾想過再為爺爺領養一只可愛的狗狗，但都被他拒絕了。

不久后的一天，爺爺出去了一整天，很晚都沒有回家。

“爺爺又走丟了吧？”我提心吊膽地問爸爸。

爸爸一臉焦急，“自從有了安德魯，爺爺出門早就不帶小卡片了……”他說著，瞪了我一眼。

我愧疚地低下了頭。想著爺爺一個人在街上佝僂著背踟躕獨行的樣子，我在心里狠狠地罵著自己。

安德魯，它是在替我們陪伴爺爺??！

夜晚的街道上車流依舊不減，亮著紅的綠的燈呼嘯而過。

“爺爺——”我帶著哭腔大聲地喊叫著。路上的行人都好奇地望我一眼。

我們在五條街外的那個公交車站的小站臺上找到了爺爺。遠遠的，我們看到了爺爺坐在那里的身影，路燈將他的影子聚得小小的，縮在腳下，爺爺像座蒼涼的石雕一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晚風吹亂了他的一頭白發。

我們聽見爺爺一直在念叨著：“安德魯，我們回家吧……回家吧！”

我沖過去，摟住了爺爺的肩頭，他那么瘦弱單薄。我知道，他一直在等安德魯。

我的淚水立刻爬滿了臉頰，火熱地燙著我的臉。

兩個月后的一天早晨，我吃過早飯，像往常一樣打開門準備去上學的時候，突然發現門口趴著一只臟乎乎的東西。

我立刻驚叫了起來：“安德魯！”

安德魯的一身毛都粘到了一起，背上一塊新鮮的傷口很是刺眼。它瘦骨嶙峋，十分憔悴。它聽到我的聲音，迅速地抬起了頭，虛弱地站了起來，朝我輕輕地叫了一聲。

是安德魯回來了！

我的心猛烈地撞擊了一下胸膛。兩個月的時間里，它是怎樣一路尋找著回家的方向，在深夜蜷縮在垃圾桶旁，啃上一點發霉的食物，然后繼續趕路；怎樣在另一條兇猛強壯的流浪狗的追擊下，哆嗦著躲進帶刺的花叢中；怎樣在暴風雨的夜晚，蜷縮在大樹下躲避冷雨和雷電。我想象它埋著頭想念家的日子，也一定會有委屈的淚水流下來吧……

我一把便將安德魯抱進了懷里，我以為它會充滿怨恨地掙扎，但是沒有，它還是那么乖巧。

我將臉埋進了安德魯臟得不像樣的皮毛里，“對不起，安德魯！”我輕輕地對它說。

全家人都出來了，他們都驚訝極了，輪流地抱一抱這只歸家的小狗。爺爺高興得手顫抖著，為安德魯梳理著毛發。

安德魯偎在爺爺的腳下，伸出舌頭舔著他的鞋子。爺爺很激動，他踉蹌地跑進屋里，從餐桌上端來了他自己剛剛用過的飯碗，里面還有些稀粥。他把自己的碗給安德魯用了。

“回來就好啊，回來就好！”爺爺撫摸著安德魯，一個勁兒地喃喃著。

后來，安德魯就一直陪在了我們身旁。它陪伴了爺爺六年，直到兩年前，爺爺去世。

如今，安德魯也老了，一只八九歲的狗狗，已然到了晚年。我也從一個十二歲的少年，長大成人了。我們已經習慣了每天放學或下班回家的時候，安德魯第一時間跑過來問候我們。

它早就是我們的親人了。

爺爺去世后，安德魯還會像以前那樣，每天傍晚出去散步，它獨自走過五條街道，在那個它與爺爺散步的終點站處坐上一會兒。

我知道，親愛的安德魯，它一直在想念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