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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物象

2016-04-15 01:51馬國福
翠苑 2016年2期
關鍵詞:防盜窗紅綠燈內心

作者簡介:

馬國福,青海樂都人,現居江蘇南通。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協簽約作家?!蹲x者》《青年文摘》雜志社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星星詩刊》《散文百家》《散文選刊》等國內外百家報刊。百篇文章入選近200種文集、叢書。出版有散文隨筆集《贏自己一把》等9部。曾獲第四、五、六屆南通市人民政府文學藝術獎、全國孫犁散文獎、江蘇省首屆十佳職工文藝明星、南通市“四個一批文化人才獎”等。

紅綠燈

紅綠燈下,我們都有一張文化的臉,只是這文化的臉或焦灼,或沉靜,或浮躁,或茫然,或喜悅,或悲傷,或幸福,或緊張,或舒展。

我仔細觀察過紅綠燈下的許多面孔。有意思的是,紅綠燈下的臉已確鑿無誤地成為一個人內在秩序的晴雨表,我們對生活的態度毫不保留地都寫在了這張臉上。頭頂的紅綠燈就像兩面鏡子,以分秒為單位,勘察計量著我們的文明操守、道德操守、文化操守、傳統操守。每天,數以萬計的車流、人流從此經過,如果可以把紅綠燈上監控器的內臟剖開,通過那些電子元件,我們要展覽到多少神態不一的文化表情呀。

當下的城市,紅綠燈的多少見證著一個城市的繁榮程度。而是否恪守內心的那種秩序,很明顯地寫在我們的臉上和腳下。我常常在上下班的路上駐足,觀察等候在紅綠燈下那些慌亂的腳步和表情。紅綠燈簡單的交通法則,考驗著每一個經過的人內心的道德法則和文明法則?!皩幫H?,不搶一秒?!薄皳尅?,一個含著暴力色彩的詞,形象地描繪出了蟄伏在我們心底的丑和小。在生命的長河中,“秒”這個計算單位是多么的短促甚至不值一提,它甚至連一朵浪花都算不上。搶一秒,并不意味著我們為人生囤積了一份財富。當一些人忙著“搶”一秒時,“?!背蔀橐环N美德。文明的自覺不在,造就了幸福感的缺失。也就是幾十秒的時間,我們暴露出人性的丑陋和美好。

每次等候紅綠燈,我總是提醒自己,不要急,不要搶,當綠燈亮起的時候,我們生命的田園打開了另一扇門,那里靜靜生長著從容、寧靜、安詳,有一條路正引領著我們“回家”。

這是一個注定慢不下來的時代,在城市中央,紅綠燈肩負起文明法官的角色。他高高在上,但無法完全左右文明的腳步。因為信仰的潰敗、坍塌、分離、迷失,許多在十字路口停留的腳步已經按捺不住內心的那份浮躁和忙亂,總想著快人一拍,先人一著,早點抵達自己要去的地方,我們以人性的丑陋占據了文明的位置,以不光彩的僥幸,逾越了人性的偉岸。

很多人,寧可在家里晃悠,在單位閑聊,在不是彼岸的地方浪費幾個小時,也要爭搶紅綠燈下的幾秒鐘。似乎賺了這幾秒鐘,他就賺得了多大的便宜。紅綠燈一閃一閃,打量著這個紛繁城市的人們,以一種過于自信的步伐,拋棄內心那靜靜的秩序。

飛速的車輪挾裹著我們的意志滾滾向前,轟鳴的馬達粗暴地喝退了生命本原的寧靜。機器給予的快感消解著我們艱難積累和維護的秩序,紅綠燈下,文明被撕開一道傷口。工業時代、商品時代、機器時代、物質消費主義至上的時代,車輛的擴張,加劇著我們的慌亂?!岸隆币殉蔀槌鞘械囊坏烙矀?。謙讓的美德,自守的文明,在紅綠燈下一覽無余。十字路口,似乎成為道德的博物館、文明的遺址。我常常站在這道德博物館的門口觀照自己,站在這文明遺址的路面情不自禁地揣摩,究竟是什么力量讓我們如此倉促、慌亂地抵達?

“快”,已成為這個時代最繁榮的耀眼標簽。當我們的腳步走得過快而把生命中應該慢慢沉淀下來的那些元素摒棄時,我們內心寧靜的世界瀕臨破產的邊緣?;蛟S我們因為瞬間的得意而有限地賺得一些所謂的便捷,可就這剎那間的自我放縱,一點一點揭去了我們道德屋宇的瓦片,讓我們在茫茫人流中露出了皮膚下的那份黑暗和霉斑。

紅綠燈,是城市的眼睛。一個錯亂的腳步畫出了我們的心像。一瞬間很自我地逾越在堅硬的水泥路面,投影出這個時代病入肌理的軀體。我不知道技術的介入、電流的流動、程序的設置會不會對著紅綠燈手臂下快速穿越的人很憤怒地大喝一聲:站??!

紅綠燈一閃一閃,似乎在警醒每一個從中經過的人們:請你們放慢腳步,一點一點放慢腳步,當內心的秩序完全被打亂的時候,你們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

防盜窗

我們用一道道不銹鋼的管子造了一個籠子,我們自己把自己變成了困獸。我們安裝在水泥墻上的一扇扇防盜門為自己豎起了一堵墻,它造就了我們的孤獨。

這是一個處處設防的時代?!胺馈?,堵死了我們通往藍天、清風、白云的視窗。當我們對遠方的一位明星的緋聞津津樂道、大談特談時,說不定我們孤獨的隔壁鄰居因為病痛躺在床上而不停呻吟、無人理會。防盜門、防盜窗的出現,讓我們永遠不知道對門有多遠,孤獨有多痛。

金屬的組合,貌似給了我們暫時的安全感。而金屬的侵入,也慢慢分割著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人與自然的親近、自我與世界的和融。我始終固執地認為我們所處的人文環境造就了我們的道德世界。防盜窗從城市蔓延到鄉村,從繁華地帶延伸到偏遠巷陌,看上去這似乎是對現代文明的一種嘲諷?,F代文明的內在,要求我們在享受高度的科技、文化、物質成果時,以自覺的人文精神維系人與世界的文明秩序,而密集的防盜窗出現在城市上空,以無可雄辯的事實告訴我們,我們內心的戒備和孤獨有多么的巨大。

防盜窗成為城市的一個個金屬外囊的膿包。每到一個陌生的小區或者樓市,我都會特意觀察是否有防盜窗的存在。當然沒有防盜窗的小區并不意味著人與人間的信任和情感就有多么的和諧,這只是從外觀宣告了這個樓宇的物業借助高密度和全方位的安防設施,形式上消減和消除了人們的不安全感和孤獨感。我曾經在一幢高達20多層的樓房上看到居住在十幾層的人家還密密麻麻安裝了防盜窗。如果一個小區樓下的人安裝了防盜窗,勢必會影響或帶動樓上的人家安裝防盜窗,這種心理是會傳染的。如果樓下的人安裝了防盜窗,中間的人家沒有安裝防盜窗,再一層的人家裝了防盜窗,我對中間的人家格外敬佩,我很自我地認為,這樣的人家有一種人文精神,有自然情懷,我會對這樣的人家產生莫名的親近感和好感。endprint

在城市,防盜窗業已成為一道金屬名片,只是這名片不再是情感的紐帶和溝通的橋梁,而是人文精神的柵欄。它以金屬的冰冷品質、尖銳屬性和意志替代人們內心的不安和憂慮。如果月光有感知功能,她最先會對這冰冷的柵欄望而卻步,以忐忑和恐懼打消一次詩意的約會。如果清風有握手的沖動,她的美麗手指會在防盜窗面前改變方向。如果草木芬芳有人文情懷,她勢必會因為一道道防盜窗森嚴肅穆的表情而黯然傷懷,熄滅友善串門的浪漫情思。如果鳥雀有和善仁愛之念,當她們輕巧的腳趾準備棲息在一家安了防盜窗的陽臺,預報春天的消息和天籟的歡唱時,它們會不會潸然淚下,為人類自以為是畫地為牢的精明而搖頭嘆息?

那么多的不銹鋼金屬管子從工業的流水線源源不斷地從車間涌向城市,有的被作為管道植入地下(它們成不了城市的毛細血管),有的被作為防盜窗的材料,固定在城市上空,有的被作為支架裝進水泥墻體,成為人的意志的護身符,它們成為城市的另一種武裝力量,遍及大街小巷。只是這種力量改變的是城市的格局、表皮、結構,而無法改變的是人內心的“道”。我居住的這個小區物業管理很一般,時有盜竊行為發生。我居住的是樓是多層,共有五層,我家在三層,我是我們這個單元僅有的兩家不裝防盜窗的人。有的人出于友情提醒,多次勸說我安裝防盜窗,我都不為所動,他們不知道,我的內心所需僅是一份與自然為友,和草木結親,交鳥雀昆蟲為朋的一份情懷。防盜窗不會改變我內心的空間,它只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形式安慰。和我家關系處得像朋友親戚一樣的五六家鄰居,沒有一家安裝有防盜窗。

說真的,我真把防盜窗當做了城市的遮羞布。

被綁架的樹

那么多的樹從鄉村綁架到城市中央,它們像受難的壯士,被鋼筋支架和草繩五花大綁后固定在城市大理石板塊之間。我不知道,當它們在鄉村被連根挖起的時候,會不會喊疼,會不會流淚?;蛟S它們被斬斷的根須扭曲著做最后的抗爭,然而縱有太多的不舍與疼痛,在現代機器鐵齒銅牙的撕咬下,這自然的力量在機器的威嚴下也只是徒勞。

它們被大卡車一車車從鄉村運到城市的公園、廣場、小區、人工河畔,開始了背井離鄉的孤寂生涯。

在這寸土寸金的城市廣場,那些樹活著,活成針錐,在我每天上下班的時候,扎疼我的心。它們是這個城市最孤獨的風景,秋天的風吹來,抖落一樹一樹的孤寂,那么多發黃的葉子,像被背信棄義的故友撕碎的舊信封,撒在水泥路面上。晚上,當城市的燈火暗下去的時候,我想肯定有一縷月亮的清輝撫慰那些藏在葉脈中的淚水?;蛟S,月亮慈祥的目光,祖母一樣,落在它們冰涼的枝干上,觸摸它們內心的疼痛、掙扎、憤怒、無奈和惆悵。

每天上下班,經過市中心的廣場,我總要看一看它們,看看是否有樹木因為水土不服而枯去。我總覺得,每一片葉子上寫著悲憤,城里的人不會在意,匆匆的過客更不會在意,這些悲憤,被陽光一一收留,被囂音沖散,被汽車尾氣篡改。這個城市的廣場地下已經被掏空,即將成為商人牟利的店鋪。它們無法將根扎入被鋼筋、水泥、管線封鎖的地下。

終究有一天,它們將以烈士的形象矗立在繁華城市。它們無法抗拒城里人貪婪的欲望,無法抗拒決策者擴張城市、美化環境的意志。它們以自己的樸素和格調喂養城市人的心肺和眼睛。只有陽光和月光以佛的慈悲吻干流淌在它們葉脈里清涼的淚水,撫摸它們一天天瘦下去的軀干??嚯y已經開始,厄運還在繼續,他們的梢枝在規劃好的空間里無法自由伸展。很少有鳥兒來此棲息,在這個商業的重心,膽小的鳥兒不敢靠近,更不會來筑巢。

那些樹與樹之間的距離,不像生存在城市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盡管彼此認識或者熟悉,但不輕易握手、彼此微笑,卻心里藏刀。盡管它們分布在不同的角落,但不同的軀干里涌著共同的回聲。它們捧出的是氧氣、綠和人身上缺少的純粹品質,它們體內的元素,潔凈、自然、令人放心,可值得信賴,而城里的人生產出的卻是垃圾、尾氣和混亂的秩序以及人與人之間的戒備。有時候,我真想抱著這些孤獨的樹,掏出心窩子,說說心里話,說說我內心的悲涼和惆悵。

在城市中央,大自然的悠然秩序在這里全無。植物們內心的宏闊角落在城市被逼得越發狹窄,它們生長著,更像一面面鏡子,探測著我們內心活躍著多少毒素和霉菌。

很多時候我天真地遐想,希望自己也能成為它們中的一棵或者一葉,和它們并肩站立,因為它們身上具有人類的全部美德,而過濾掉了人類的任何拙劣、淺薄。有月亮的夜晚,我陷入沉思,當喧鬧的城市陷入深度睡眠時,一切嘈雜、骯臟、紛爭遠去,那些被綁架的樹,每一片葉子都成了羽毛,它們托著一棵棵大樹,不知疲倦地飛翔,因為它們要找回自己的夢里故鄉。

探路者

我想描述一束光/它誕生于我的內部/但我知道它/并不像任何星光/因為它并非那樣明亮/那樣純粹/它并不確定

——波蘭詩人 齊別根紐·赫伯特

這個城市就像一個棋盤,在人民的汪洋大海里,他像極了一個無足輕重的棋子,可是他比誰都能分得清黑白世界里的紛繁陣局,楚漢天地間的險惡風云,大小輪回的莫測變化。盡管,他只是一個雙目失明的人。

春天的時候,我被借到上級機關從事某項政治活動的宣傳工作。那段時間,每天上午9點多,當太陽邁著慵懶的腳步,緩緩地從我辦公室的窗口前走過,離辦公室不遠的人民路上就會準點傳來有節奏的“當-當-當”聲。這聲音讓我總要停下在鍵盤上敲打標語口號、匯報材料、通訊簡報的手指。推開窗,循聲望去,人民路上車來車往,我無法清晰地確定“當當”聲的來源。

這“當當”的響聲總要持續七八分鐘,天天如此,這極大地勾起了我探個究竟的強烈欲望。

那時候,人民路上的白玉蘭開得無比旺盛,像一個突然翻身得勢的小人物揚眉吐氣。又像一個壓抑了很久的三流明星,一下子登上了盛大的舞臺,被如雷的掌聲所包圍,突然而至的追捧,讓他有點眩暈,掌聲所給予的自信,一下子讓他忘記了過去遭受的冷遇和落寞,于是白玉蘭開得比火焰還熱烈。endprint

“花開鳥驚心”,白玉蘭開了,我無法斷定哪只鳥因此驚心,恐慌地四處逃竄。但我可以肯定,人民路上的“當當”聲一定驚嚇走了廣玉蘭樹、梧桐樹上正在為春天甜蜜地抒情謳歌的麻雀?!爱敭敗甭暣蚱屏诵∈忻褚粯觽鞑ゾp聞和小道消息的麻雀們的聒噪。每天,我的神思總要在這持續七八分鐘的“當當”聲中停下來,陷入一種遐想。

有一天下班后,我在單位門口看到了一個年紀看上去有50多歲的盲人。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衣服,戴個破帽子,低著頭,左手持一根竹竿,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將竹竿舉到腳前,輕輕地在地面上劃一下。右手緊緊握著一個燒餅大小、外形像鑼的黑鐵器,鐵器鉆了一個孔,一根細繩穿孔而過,拴了一個小拇指粗的螺絲釘。他每走一步,先晃一下鐵器,螺絲釘就敲響鐵器發出“當當”聲,聲音響過后,他才挪開步子,向前邁去,然后再用竹竿周而復始地輕掃路面……

我明白了,他以這種方式提醒人們不要碰了他、避讓他,或者他在避讓別人,用這最簡單的方式,傳出了一種最直觀的自我保護意識。

我駐足,觀察著他一點一點前行。人行道上的非機動車和行人小心地避讓著他。這一幕,讓我把他當作了哲人,仿佛世界的秩序、玄機、規則都掌握在他的一根竹竿和一件鐵器里。

6個月后,那場被譽為讓群眾普遍得實惠的政治活動結束了,而我也在一場歡送的酒宴后回到了原單位上班。至于我在這場活動中編了多少期簡報,寫了多少宣傳稿,是否得到了領導的什么評價,我全不記得了。但那富有節奏的”當當”聲像扔進河里的一塊石頭,濺起大片的水花后,一直留在我記憶的河床。那時候我就想,我總該為這個別樣的春天,以及這個季節里的“當當”聲寫下點什么。

秋天的時候,我的新房裝修即將接近尾聲。一個周末,下起了薄涼的秋雨。我到離單位5公里外的建材市場選購建材。買好東西,出了門,我竟然在人流如織的市場門口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聽到了那熟悉的“當當”聲。天吶,他竟然一個人在雨中從這個城市的最西頭走到最東頭,其間有近10里的里程??!一路上有10幾個紅綠燈,那么多的車輛,那么多的行人,那么多錯綜復雜的路口和拐角,他是怎么辨別東西南北的方向和進進出出的路口的呢?

是不是他內心深處藏著一本活地圖,是不是他堅硬的腳板與這個城市的水泥瀝青路面達成了某種默契,彼此吻合著一個盲人黑暗的世界與這個城市光明角落的某種氣場?是不是他用高度靈敏的耳朵清晰地印下了這個紛繁城市的喧囂與安靜?他以如履薄冰的謹慎,穿過城市的喧囂,順利地避過了隨時有可能發生的兇險。

或許,盲人的世界里,耳朵就是他的雷達、他的天窗,而腳僅僅是他依附大地的一個行板、執行這個天窗接納地氣的一個觸摸屏。他的“當當”聲響徹了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而他的竹竿如探測器一樣,探測著這個日新月異的城市每一處繁華和其背后的荒涼。

他更像個沖鋒陷陣的先驅者或者戰士,以高度的集中和勇氣,探索著這個城市的每一點變化,排除了腳下的外來兇險所在??此巧晕A斜的腰和緊握著的手,就可以判定,他絲毫不亞于一個優秀的排爆專家或掃雷先鋒。

在雨中,他孤單獨行、神情專注而又虔誠,像朝圣的信徒;他躬著的姿勢又像俯向大地耕作的農民。似乎他身邊車輛刺耳的喇叭聲、市場里顧客與商家討價還價的計較聲、店鋪門口音響里歇斯底里的流行歌曲聲、秋風吹向掛在街道上的布標招牌聲統統與他無關,他只是心無旁騖地走往自己的方向。

他從城西走到城東要花很長的時間,手中除了竹竿、鐵器外兩手空空,既不像購物的樣子,又不像出門辦事的樣子,或許他只是為了閑逛,消遣一下內心的孤獨和寂寞,或許是為了測量這個日益擴張和膨脹的城市到底有多大的城府。

幾天后我和妻子飯后閑聊,無意中聊起這個盲人,在城市東北角工作的妻子說,她也在學校門口經??吹竭^一個年紀有50多歲,手持竹竿和鐵器站在校門口的盲人。他的樣子既不像接送孩子的家長,也不像在等人。

妻子的講述讓我大為驚嘆。這樣說來,我估計他每天早上吃過飯,離開家,在這個城市的東西南北的各個角落、街道、巷子探路。這令我對他刮目相看,更肅然起敬。

我想起巴黎圣母院中那個孤獨丑陋的守鐘人夸西莫多。他守著一個圣院的鐘和人性,而他何嘗不是在守望著一個城市的良知和光明?

又是一個周末,我從書店出來,在門口的紅綠燈處等候,我又看到了他。他走到等待區,幾個頭發染成棕色的年輕人看見了他,說說笑笑、不懷好意地湊到他跟前,調笑他說:快過啊,綠燈亮了,還等什么?有人甚至用腳踢了他手中的竹竿。

其實離亮綠燈還有幾十秒的光景,那幾個染著棕色頭發、衣著時髦的年輕人丑陋的一面,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正午原形畢露。我有些憤怒了,準備走上前為盲人引路。一個從飾品店出來的女孩搶在我前頭,走上去拉著他的衣角,準備為他引路。

綠燈亮了,霎時,一個城市的人性也亮了,小女孩把他引向路對面。幾十秒的紅綠燈讓我在瞬間見證了一個城市部分人靈魂的霉暗和崇高。這一刻,一個城市在我眼里嫵媚起來,一部分人矮了下去,一個人高大起來。

我回味著剛才的一幕,總覺得盲人身上有一盞洞察人性的燈,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除了好心人的誘導、幫助,看不見光亮的他,在沒有任何外力指引、幫助的情況下,每天是如何識辨沒有語言的紅綠燈?

我想起了小說家畢飛宇在其寫盲人部落的長篇小說《推拿》一書中的一段話,他寫道:神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可有些地方卻一直沒有光。朋友說,沒有光也要好好活,他們就始終好好地活。

依我的理解,沒有了光,好好地活就是信仰,就是他們的光。沒有了光,他們心系一念,體內的能量就積聚到耳朵、嘴里、腳下,引導他們在不同的方向感知世界的冷暖;沒有了光,聲音就是他們的光,指示他們在喧鬧之中用神力邁過命運道路上的溝溝坎坎;沒有了光,他們就在心底最大限度地節制自己的欲望,心平氣和、氣定神閑,以超強的寧靜和歷練趟過世俗的波瀾。

我不知道,風里、雨里滿城轉悠的他,是否受過傷,流過淚;我也不知道,他們內心的光是什么形狀和色彩。上帝給他關上了眼睛這扇門,又給他們特賜了常人不具備的聽力這扇窗。是不是他的靈魂深處有那么一個雷達和超聲波段,讓他敏銳地把不同角落、路段的一個個聲訊波化為內心深處的一束光?

后來,我曾在城南的菜市場門口、超市門口、銀行門口、站臺下多次見到過他。每一次見到他,我都要駐足仔細觀察。在世俗的場景里,他的身影在我頭腦里一直是哲學家、觀察家、排雷戰士、探路先驅者。當我們在觀察他的時候,他又以怎么的心態觀察這個在他眼里抽象而又具體的世界和人群?

陽光下,他手中的鐵器又敲響了,鐵器中心被螺絲釘經常打磨過的地方已經明亮如鏡,鑒別著這個城市的黑與白,又像極了一個初升的太陽,普照著這個塵世的善與惡。鐵器和竹竿成了他最忠實的伴侶,一路上分擔了他多少孤獨寂寞?

想必,這個太陽一般的鐵器是他的一只眼睛吧?這根竹竿是他不為人矚目的脊梁吧?每一次“當當”聲都是他心底的一聲聲吶喊吧?仰仗著這只眼睛和不會彎曲的脊梁,他在世界的任何角落能否暢通無阻?

赫伯特還在詩中寫道“以另外的方式/我愿以所有的隱喻/換回一個詞/它像肋骨一樣出自我的胸脯/換回那個詞/它遏制在我皮膚的/界限之內”。他用竹竿接通大地,他敲響了文明,也締造了一個新的秩序;他稍微停下來嘆息,或許世界的某個角落會發生輕微的地震;他露出笑臉,頭頂的天空肯定多了一道彩虹;他跌倒在地上,或許地球的某個方向會裂開一道傷口;他孤單地爬起,或許城市的棋盤上上會下上一場滂沱大雨;他流出渾濁的淚水,遠處的某條河流或許幾近干涸。

他擦干眼里的淚水,能否拔出這個世界上良知已經荒蕪,信仰已經流失的人們身上的那根刺?

這個安靜的冬日夜晚,我寫完了這篇留給春天的文章,但他那有力的“當當”聲如一聲劃亮夜空的驚雷,一直響徹在我的耳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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