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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君令人老

2016-04-15 10:03馬莉
翠苑 2016年2期
關鍵詞:祖母老師

作者簡介:

馬莉,1983年生于江蘇武進。文字散見于《中國詩人》《上海詩人》《揚子江詩刊》《延河》《文學報》等。

思君令人老

總是想父親,有意識,無意識地想,夢中想,醒來想。想得入神,就寫字,一些寄不出的話散佚風中,收件人隔著時空,地址不詳。

從無始到無終,我浪跡歲月天涯,走過百萬個生死,數得清山川的年齡,忘不了父親的背影。在布谷聲中,我跟丟了父親,他盤腿坐進柏樹林,手握風霜和雨水,從此不語,凝視家人。香火欲訴,起風時目光炯炯,無風時眼神慈愛,看不夠長大的女兒,撫慰不了妻子的病痛。碑前白菊爬滿慈母的皺紋,露珠里淚光點點。我雙手合十,長跪不起,等待下輩子父親荷鋤歸來。

有時會不甘心地問天:“若來生我代父親受命運一劍,今世他能否陪我長大?看我的眉眼長成他舊時模樣。待我青衫白裙,取杯斟酒,陪他飲盡人生無常?!碧斓夭徽Z。

相信韓東說的,父親在天上看著我。我的一滴淚滑過父親祭日的檀香,落進他的生日面。去大排檔點首歌,聽吉他手彈唱《向天再借五百年》,可惜喚不回父親,他在夜空中眨眼。星光是他閃亮的眸,我們隔空碰杯,一道光進入我身體,他在天上佑護我。

夜里神游,推開老屋的半門,踏入時光的河流,逐月而去。月光的腳步輕輕繞過樹下納涼的祖父母,停在30年前父親的掌心,掌上留有我的體溫。美人蕉與牽牛耳語,織女為青蛙唱和,兩三聲狗吠推開小河的波紋,魚兒拉住荷葉的裙角,賞看蓮步微挪。我吊起井里的西瓜,父親筑的井臺身披青苔,星空刻滿神的文字。夏夜安靜得只剩心跳和呼吸。

我是被夜捧在掌心的孩子,沿呼吸爬回夢鄉,夢里已是深秋,父親把我凍紅的手揣進兜里。漫天楓葉落下,一片火紅停留發間,他久久凝視,給寄不出的思念,蓋上透明的郵戳。一陣鈴聲撼動地面,“爸爸,我要走了,下次你在哪等我?我仍然扎兩根辮子,穿紫緞棉襖來看你?!?/p>

凍得發抖的冬天,切好姜絲,溫壺黃酒,一口口灌下去,對空干杯。趁著酒力打開時間枷鎖,字落稿紙是我撒向雪地的腳印。鏟盡路上的冰屑和煤渣,喊一個人的魂。臘梅姐姐按住北風,按住心弦,撫琴一曲,不為銷魂,只為安魂?!鞍职?,我已長成你的模樣,在大地盡頭,一聲聲呼喚你。你在天上,看我煉字如練心,我用這種方式觸摸你?!?/p>

擅自改句詩,“思父令人老,歲月忽已晚?!边z照上,29歲的父親黑西裝、白襯衫,剃著平頭,國字臉上兩道劍眉和一張菱角嘴,英氣逼人,是當年鄉里有名的美男子,要是穿軍裝,會有少帥的風采。鏡中的我有張酷似他的臉,卻已長他3歲,仍天真地想讓他用青青胡楂扎我臉蛋,想嗅他被煙熏黃的中指,想他緊緊抱著我。這些年,堆積心里的苦不知從何說起,“爸爸,別的女兒都是被父親龐大的,你在我3歲時就不辭而別,欠我太多太多,我罰你一一還給我!”猝不及防的失去使我思考活著的意義。人道此生半是清醒半癡狂,不知走了多少路,我想停下來,什么話也不說,坐進老藤椅續一盞茶,將瞬間靜默成永恒。任霧氣升騰,聚攏失散的緣分,攤開余生坎坷,批閱流年吉兇。想起《圣經》里一句話——“生有時,死有時,喜愛有時,恨惡有時?!睖I水盈滿眼眶,我悄悄背過臉去,忍住痛,不提往事,不想身后事,走進一場大雨,聽命運的回聲。

又到春天,我用微涼的心撫遍山路冰涼,40里古道是一場自我救贖。山風浩蕩,杜鵑掏心。念及父親與我始終隔著一場溺愛和一次撒嬌,夜來生堆篝火,樹枝“劈啪”作響,火光追著大風鋪向遠方,大霧為夜歌留下歸路。等諸神退后,陌生的父親從火焰里走出,搖落一身灰燼,取下我的包袱,顫抖著打開我的童年、少年和青春,牽我進入集體狂歡,將往昔葬入遲暮的春天。

浮生如寄,想參照前世累劫寫份人生藍圖,今生除了必修課另選修幾門,我戴上時光器,進入4次元,生命在倒計時,得抓緊修行。若時間不流逝,人們會絕望。忘了是誰說過,“活著不是獎賞,死亡不是懲罰?!庇涀艋松氖姑?,一步步向前走,塵世雖大,大不過心靈。若一意想通,人鬼神便無間隙。父親的方向有星最亮,我踮起腳尖眺望。

啟蒙老師

待到后村老伯挑著豆腐擔子轉村頭,祖母已將盛著海碗的豆腐花籃擱竹凳上放門口,籃里壓著5毛錢,做飯前,一塊白嫩如玉的豆腐躺在碗里,柔軟如散落鄉間的日子,口味清淡,養胃養心。那日,祖母聽到“撈豆腐嘞”的吆喝聲趕出屋,要了一沓百葉,央我給西村周老師家送去,百葉微黃如經卷,我蹦蹦跳跳地送去,胖乎乎的周師母連聲道謝。隔日,教我語文的周老師贈我兩本作文本。

周老師在我四年級那年從龍塘村小調到坊前中心校來任教,接替我三年級的代課老師(也跟我同村,她丈夫每天開三卡帶老師和我一起回家)。周老師年過半百,滿頭銀發,面頰微紅,聲如洪鐘,曾跟我太公實習過,年輕時在江西插過隊,家有悍婦(據說老師是妻管嚴)。

他上課一反其他老師分段、造句、概括中心思想、做筆記的教法,他時而循循善誘,時而慷慨激昂地再現課文情景,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生怕漏掉一個詞、一個動作,他紅撲撲的臉蛋熠熠閃光,滿頭銀絲飄飄欲仙,課堂凝成一個強大磁場,語言匯作思想的銀河,點亮鄉村學生單調的生活。那一年,我每天渴望上語文課,聽那白發的先生說書。至今記得上世紀90年代人教版第八冊的第一課的小球門手大汗淋漓,觀眾坐壁旁觀,漂亮的小狗閉目養神,大個子叔叔面帶笑容,看得津津有味。第三課是濟南的趵突泉,一口生動的活泉惹得我心向往之,現實不如文本美好,泉已經枯了。第六課,古井的水清涼可口,像一位溫情的母親用她甜美的乳汁哺育著兒女,陶冶了鄉親們的品格。通往古井的路上桶兒“叮叮當當”,扁擔“吱呀吱呀”。還有《鉆石》和《高大的皂莢樹》等課文,種子般撒在我幼小的心里。

老師宿舍跟教室隔壁,空間逼仄,兼作辦公室,常見他躬身埋頭用紅鋼筆改作業,筆跡比圓珠筆更見風骨。憑著跟上海堂哥的通信經歷,我寫作不算費力,但多為假大空,難得被圈圈點點。有次住舅媽家,我臨睡還未寫作,表姐只得一句句口授,我記錄,得了個前所未有的高分。帶著幾分羞愧和決心,我開始用心看書,至初中,《太爺爺的煙史》獲市一等獎,不無周老師難得糊涂和表姐操刀的功勞。

我自小五音不全,因為長相過得去,被選進合唱隊和鼓號隊,中午敲小鼓,放學后練美聲唱法,數學老師在辦公室說我作業馬虎,神龍見頭不見尾。周老師在全班提起這事,說他不信我這么要好的孩子會這樣,說得我心頭一熱,頓生“士為知己者死”的豪情?;叵脒@招實在高明,欲揚先抑,端然無痕。

周老師跟太公一個村東,一個村西,雞犬相聞,淡淡相交。他來看太公,一年兩三次,照例提兜水果,臨窗而坐,泡壺茶,就著瓜子、花生聊天,師徒倆話不多,神交多過言語。只見一個清瘦矍鑠,一個鶴發童顏,“采菊東籬下”的閑情盡在眉宇間,有李叔同和豐子愷的遺風,光而不耀,散發著珍珠般溫潤的光澤。

周老師退休后,上灶、洗衣、種菜、下田、飴弄兒孫,毫無讀書人的架子。太公則早上太極,午間陪花貓打個盹,晝日聽錫劇、黃梅戲和評彈,讀些養生書報。參照自己小楷記下的廣播檔期,他定時收聽天氣預報、說書等欄目,用女兒從上海捎回的紅燈牌收音機。他也會挑個晴日去探訪故知,走幾里路,只為說上幾句話。兩老儼然兩個名士派,風格各異,但分別在古稀與耄耋之年完成了自己,獲得自由,仿佛眾峰之上的高闊天空,有種脫盡塵囂的澄明、空寂。

教育只是周老師為人境界的冰山一角,氣盛言宜,隨心所欲而不逾矩,他的不教之教啟蒙了我。在外求學時,聞見他仙逝,我并未過分難受,風物長宜放眼量,他已將影響留在這個他摯愛的世界上。

父 親

太公、太婆膝下三個女兒,祖母是長女,由她當家,祖父入贅,他們誕下四女,生得一子,是我父親。祖母勤儉,每餐把飯劃成數塊,姑姑總把最大的那塊給父親,買回活鯽魚,姑姑只肯喝湯,讓父親吃魚,使父親躥到一米七五的個頭。父親養得金貴,可惜情深不壽。

“志帥氣,氣帥體?!备赣H是個有志氣的人,社辦廠三四百人,他在機械知識考試中得第一,是技術骨干,別人做不出的模具,他能摸索出來,23歲車間主任,26歲生產科科長,29歲副廠長候選人。他白天努力工作,回家挑磚、粉刷,我家蓋起隊里第一高樓,購回村里第一臺彩電。

1986年4月29日,父親如往常一樣早起,他鏟起門前池塘里的石灰,來回挑了幾趟,穿上套鞋,踩碎硬塊,拌上石粉和水泥,粉刷前樓,雖是新學粉刷,卻刷得均勻平整。干完一通活,他就著蘿卜干,喝碗泡飯,臨出門,他來到我床前,俯下身親我,我從被窩里伸手抱住他,他拍拍我,轉身問母親取了點錢,打算領些水泥票回來,用作砌前樓。7點上班,他掐好時間出門,騎輛金獅牌自行車,一路麥苗碧綠,油菜金黃。

單位研發500克鑄塑機,父親去城北采購鑄件,另有三人搭順風車,其中一人去批發綠豆,父親帶他們同行。廠車司機是個轉業軍人,出過幾次車禍,廠方想辭退,尚在考慮中。車至城北,父親購得鑄件,領到水泥票,一行人于下午返回。在前黃路段,三輛車同行,父親的司機超車,與對面車輛撞了個正著,父親被甩出車外,腦袋磕在柏油馬路上,腦漿迸裂,另幾人摔進麥田,一時都昏迷不醒。那時車少,車禍也少,圍觀的人們詫異得不知如何是好。姑婆路過,上前探看,竟是侄子,她俯身抱住血泊里的父親大哭,那時,沒有手機,電話也少,叫輛救護車都難。二姑家靠近事故點,9歲的堂哥拉她去看車禍,二姑忙著澆水,沒上心。直至村上人說是坊前塑機廠的車,二姑奔去,才發現是兄弟,后腦勺一個洞,一息尚存,姑父開三卡把幾人送至醫院,父親搶救無效。

廠方瞞著母親,說父親車禍,已經入院,并無大礙,勸她回家等消息,她非要趕去,廠車帶她兜了幾圈,也沒見到父親。再見面時,父親已在太平間,身著病號服,失血后身體干癟,母親認不出來,直至見到遺物才敢相認,車鑰匙尚在(自行車是小姑的陪嫁,借他騎幾日),皮夾和水泥票丟了。

廠方來家中報喪時,太婆和我在中堂上剝青豆,中堂條幅書有“地久天長門有喜,年豐人壽福無邊”,祖母在菜園澆水。祖母和太婆聞訊跌倒在地,隨行醫生取出提前備好的針管,每人一針鎮靜劑。

有明文規定,事故者要火化后才能運回家,怕受害者家人肇事。家人哪舍得,堅持運回父親的尸體,火化那天,父親躺在門板上,面蓋麻布,血水仍從嘴角冒出,印紅白布,祖母差我用毛巾揩凈,我不敢上前,一屁股癱坐地上,祖母抱起我,扶住我手一點點地擦。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為父親揩面,他有一張酷似我的臉,或者該反過來說。

屋里擠了百來號人,親戚和父母的工友濟濟一堂,他們張羅喪事,含淚疊元寶,把懷念折進黃錢、錫箔里,他們憐憫地看著我。家人哭得太痛心,太公的同事咽不下飯,過來勸慰,祖母喃喃道,“死兒死女死心肝”。小姑剛打過胎,姑父怕她哭壞眼睛,她果然落下病根,如今眼睛常痛。哀莫大于心死。

該出殯了,父親葬在村西高地上,村上人多姓馬,是從龍塘(馬可家族)遷出的一支,村東和村西在小河的拐彎處分界。一村人算起來都是親戚,離世后還葬一起,陪伴一畦畦莊稼。大地如母,承載生老病死,毫不動容。送葬的隊伍很長,綿延一里路,軍樂隊吹得熱鬧,黃錢拋成漫天枯蝶,石子路高低不平,5歲的我由舅舅抱起,身披趕制的麻衣,長及腳踝,跟著大人嚶嚶哭泣,卻不知為何而哭,不懂死亡,不相信父親會永遠走了。腰系麻繩的祖母、祖父差不多一夜白頭,母親已失聲,路人忍不住掩面。

喪事后,母親、祖母和太婆臥床不起,不肯進食,靠掛水攝入養分,打了20來天鎮靜劑和睡眠針,她們醒來就哭,祖父和太公也意志消沉,母親念叨“不可能是國方”,“他會回來的”,她悄悄寫遺書,動了隨父親而去的念頭,太婆住院,為了養家,祖父去做瓦匠,賺工錢,家已不家。以這種方式直面生死,某種意義上,我的童年結束了。

小姑出嫁前,祖母問母親,“閨女,你打算留在這個家里還是走?”

“姆媽,我留下,你已失去兒子,往后我們相依為命,把孩子拉扯大?!?/p>

“往后你就是我女兒,我替你好好找個丈夫?!?/p>

一年過后,祖母阿姨家的兒子來提親,“我父母已不在,弟弟在北京當兵,快要轉業,我是家中長子,要操持他的婚姻,兩家可以親上加親?!彼麆衲赣H考慮下。

母親和繼父通信一段時間后,結為夫妻,從此,家中又有了頂梁柱,父親可瞑目。

上墳時,我走過石拱橋,一座建于清朝,因地方官侵吞官銀,由16孔縮成8孔的橋,這個陰差陽錯讓我懷疑生死簿錯判了父親,數十年來不服氣,也不甘心。后來,讀到《今生今世》中“天目山有個寺,和尚先要挨茅竹板夾頭夾腦很厲害的一頓打,把他心里的渣滓都打掉?!狈讲琶靼?,生死在天,大道無親,生在世間,要懷虔敬端正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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