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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豬頭

2016-04-21 13:39蘇童
讀者 2016年9期
關鍵詞:豬頭小兵柜臺

蘇童

我母親凌晨就提著籃子去肉鋪排隊,可是她沒買到豬頭肉。人們明明看見肉聯廠的小貨車運來了八只豬頭,八只豬頭都冒著新鮮生豬特有的熱氣。我母親排在第六位,她點著食指,數得很清楚,可是等肉鋪的門打開了,我母親卻看見柜臺上只放著四只小號的豬頭,另外四只大的不見了。她和排在第五位的紹興奶奶都有點緊張,紹興奶奶說,怎么不見了?我母親踮著腳向張云蘭的腳下看,看見的是張云蘭的紫紅色的膠鞋。會不會在下面,我母親說,一共八只呢,還有四只大的,被她藏起來了?柜臺里的張云蘭一定聽見了我母親的聲音,那只紫紅色的膠鞋突然抬起來,把什么東西踢到更隱蔽的地方去了。

我母親斷定那是一只大豬頭。

從紹興奶奶那里開始豬頭就售空了,紹興奶奶用她慈祥的目光譴責著張云蘭,這是沒有用的。賣光了。張云蘭說,豬頭多緊張呀,紹興奶奶你來晚了,早來一步就有你一只。紹興奶奶無奈地在旁邊買了點冷凍肉,朝張云蘭翻著白眼走了。

我母親卻倔,她把手里的籃子扔在柜臺上,人很嚴肅地站在張云蘭面前。我數過的,一共來了八只,我母親說,還有四只,拿出來!

四只什么?你讓我拿四只什么出來?張云蘭說。

四只豬頭!拿出來,不像話!我告訴你,我數過的。

什么豬頭?你這個人說話我怎么聽不懂?

拿出來,你不拿我自己拿了。我母親以為正義在她一邊,她看著張云蘭負隅頑抗的樣子,火氣更大了,人就有點沖動,推推這人,撥撥那人,可是也不知是肉鋪里人太多,或者干脆就是人家故意擋著我母親的去路,她怎么也無法進入柜臺里側。她聽見張云蘭冷笑的聲音,你算老幾呀,自己進來拿,誰批準你進來了?

我母親急于去柜臺里面搜尋證據,可是她突然發現從四周冒出了許多手和胳膊,也不知道都是誰的,它們有的禮貌,松軟地拉住她;有的卻很不禮貌了,鐵鉗似的將我母親的胳膊一把鉗住,好像防止她去行兇殺人。一些紛亂的男女混雜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起來,少數聲音息事寧人,大多數聲音卻立場鮮明,表示他們站在張云蘭的一邊。只有見喜的母親旗幟鮮明地站在我母親身邊,她向我母親耳語了幾句,竟然就讓她冷靜下來了。見喜的母親說了些什么呢?她說,你不要較真,張云蘭記仇,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她,我跟你一樣,有五個孩子,都是長身體的年齡,要吃肉的,家里這么多嘴要吃肉,怎么能得罪她呢?

我母親被說到了痛處,她黯然地站在肉鋪里,想起我們兄弟姐妹五人吃肉的饞相,我大哥仗著他是掙了工資的人,一大鍋豬頭肉他要吃去半鍋,我二哥三哥比筷子,筷子快肚子便沾光,我姐姐倒是懂事的,男孩吃肉的時候她負責監督裁判,自己最多吃一兩片豬耳朵,可是騰出她一個人的肚子是杯水車薪,沒什么用處的。我母親想起到這里,口氣就有點軟了。她對見喜的母親說,我也不是存心跟她過不去,我答應孩子的,今天做肉給他們吃,現在好了,排到手里的豬頭飛了,讓我做什么給他們吃?見喜的母親指了指一旁,說,買點冷凍肉算了嘛。我母親轉過頭去,茫然地看著柜臺上的冷凍肉。那肉不好,她說,又貴又不好吃,還沒有油水!豬肉這么緊張,我母親還挑剔,見喜的母親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她轉過身去站到隊伍里,趁我母親不注意,也向她翻了個白眼。

肉鋪里人越來越多了,我母親孤立地站在人堆里,她籃子里的一棵白菜不知被誰撞到了地上,白菜差點絆了她自己的腳。我母親后來彎著腰拍打著人家的一條條腿,好不容易把白菜撿了起來,籃子里的白菜讓她看見了一條自尊的退路。她最后向柜臺里的張云蘭喊了一聲,不吃豬頭肉也餓不死人的!然后帶著那棵白菜昂然走出了肉鋪。

我們街上不公平的事情很多,還是說豬頭吧,有的人到了八點鐘太陽升到了寶光塔上才去肉鋪,卻提著豬頭從肉鋪里出來了。比如我們家隔壁的小兵,那天八點鐘我母親看見小兵肩上扛著一只豬頭往他家里走,盡管天底下的豬頭長相雷同,我母親還是一眼認出來,那就是清晨時分的肉鋪失蹤的豬頭之一。

小兵家沒什么了不起的,他父親在綢布店,母親在雜貨店,不過是商業戰線,可商業戰線就是一條實惠的戰線,一個手里管著棉布,一個手里管著白糖,都是緊俏的憑票供應的東西。我母親不甘心,尾隨著小兵,裝作不經意地問,你媽媽讓你去拿的豬頭,在張云蘭那里拿的吧?小兵說,是,要腌起來,過年吃的。我母親的一只手突然控制不住地伸了出去,捏了捏豬的兩片肥大的耳朵。她嘆了口氣,說,多大的一只豬頭??!

我母親平時善于與女鄰居相處,她手巧,會裁剪,也會縫紉,小兵的母親經常求上門來,夾著她丈夫從綢布店弄來的零頭布。我母親有求必應,她甚至為小兵家縫過圍裙、鞋墊。當然女鄰居也給予了一定的回報,主要是贈送各種票證。我們家對白糖的需求倒不是太大,一是吃不起,二是吃了不長肉,小兵的母親給的糖票,讓我母親轉手送給別人做了人情,煤票很好,草紙票也好,留著自己用。最好的是布票,那些布票為我母親帶來了多少價廉物美的卡其布、勞動布和花布,雪中送炭,幫了我家的大忙。我們家那么多人,到了過年的時候,幾乎不花錢,每人都有新衣服新褲子穿,這種體面主要歸功于我母親,不可否認的是,里面也有小兵父母的功勞。

那天夜里我母親帶了一只假領子到小兵家去了。假領子本來是為我父親縫的,現在出于某種更迫切的需要,我母親把嶄新的一個假領子送給小兵的母親,讓她丈夫戴去了。我父親對這件事情自然很不情愿,可是他知道這只假領子擔負著重大的使命,也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我母親把它卷在了報紙里。

假領子不負使命,我母親與女鄰居的燈下夜談很快便切入了正題,豬頭與張云蘭。我母親的陳述多少有點閃爍其詞,可是人家很快弄清楚了她的意思,她是要小兵的母親去向張云蘭打招呼,早晨的事情不是故意和她作對,都怪孩子嘴巴饞,逼她逼急了,務必不要往心里去,不要記仇——我母親說到這里突然又有點沖動,她說,我得罪她也就得罪了,我吃不吃豬肉都沒關系的,可誰讓我生下那么多男孩,胃口一個比一個大,她那把割肉刀,我得罪不起呀!

小兵的母親完全贊同我母親的意見,她認為在我們香椿樹街上,張云蘭和新鮮豬肉其實是畫等號的,得罪了張云蘭便得罪了新鮮豬肉,得罪了新鮮豬肉便得罪了孩子們的肚子,犯不上的。談話之間小兵的母親一直用同情的眼光注視著我母親,好像注視著一個莽撞的闖了大禍的孩子。她是個聰明的女人,情急之下就想出了一個將功贖罪的方法。她說,張云蘭也有四個孩子呢,整天嚷嚷她家孩子穿褲子像咬雪糕,褲腿一咬一大口,今年能穿的明年就短了,你給她家的孩子做幾條褲子嘛!為了孩子的肚子,你就別管你的面子了,你做好了褲子我給送去,保證你有好處。你不想想,馬上要過年了,這么和她僵下去,你還指望有什么東西端給孩子們吃呀。

女鄰居這番話把我母親說動了。我母親說,是呀,家里養著這些孩子,腰桿也硬不起來,還有什么資格講面子?你替我捎個口信給張云蘭好了,讓她把料子拿來,以后她兒女的衣服不用去買,我來做好了。

凡事都是趁熱打鐵的好,尤其在春節臨近的時候。小兵的母親第二天回家的時候帶了一捆藏青色的布到我家來,她也捎來了張云蘭的口信,張云蘭的口信溫暖了我母親的心,她說,以后想吃肉,再也不用起早貪黑排什么隊了,隔天跟她打個招呼,第二天落了早市只管去肉鋪拿。只管去拿!

此后的一個星期也許是我母親一生中最忙碌的日子。張云蘭提供的一捆布要求做五條長褲子,都是男褲,長短不一,尺寸被寫在一張油膩膩的紙上,那張紙讓我母親貼在縫紉機上方的墻上。她熬了幾個晚上,把五條褲子一片一片地摞在縫紉機上,像一塊柔軟的青色的梯田,然后是持續好幾天的縫紉機惱人而粗笨的歌聲。最終母親保質保量地完成了張云蘭要求的五條褲子,做好的當天就交給了小兵的母親。

而小兵的母親后來一定很后悔充當了我母親和張云蘭的中間人。整個事情的結局出乎她的意料,當然也讓我母親哭笑不得,你猜怎么樣了?張云蘭從肉鋪調到東風鹵菜店去了!早不調晚不調,偏偏在我母親做好了那五條褲子以后調走了!

我記得小兵的母親到我家來通報這個消息時哭喪著個臉。都怪我不好,多事,你忙成那樣,還讓你一口氣做了五條褲子,可是我也實在想不通,張云蘭在香椿樹街干了這么多年,怎么偏偏就在這節骨眼上調動了,氣死我了!我母親也氣,她的臉都發白了,但是她如果再說什么難聽的話,讓小兵的母親把臉往哪兒放呢?人家也是好心。事已至此我母親只好反過來安慰女鄰居,她說,沒什么的,不就是熬幾個夜費一點線嘛,調走就調走吧,只當是我學雷鋒做好事了。

我們對于春節菜肴所有美好的想象,最終像個肥皂泡似的破滅了。

除夕前一天夜里下了場大雪,我是被我三哥從床上拉起來的。那時候天色還早,我父母親和其他人都沒起床,因為急于到外面去玩雪,我和我三哥都沒有顧上穿襪子。我們趿拉著棉鞋,一個帶了一把瓦刀,一個抓著一把煤鏟,計劃在我們家門前堆一個香椿樹街最大的雪人。我們在拉門閂的時候感覺到外面什么東西在輕輕撞著門,門打開了,我們幾乎嚇了一跳,有個裹紅圍巾穿男式工作棉襖的女人正站在我們家門前,女人的手里提著兩只豬頭,左手一只,右手一只,都是我們從來沒見過的大豬頭,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女人的圍巾和棉襖上落滿了一層白色的雪花,兩只大豬頭的耳朵和腦袋上也覆蓋著白雪,看上去風塵仆仆。

外面的女人看見我要進去喊大人,一把拽住了我,她說,別叫你媽,讓她睡好了,她很辛苦的。然后我們看見她一身寒氣地擠進門來,把兩只豬頭放在了地上。她說,你媽媽等會兒起來,告訴她張云蘭來過了。你們記不住我的名字也沒有關系,她看見豬頭就會知道。

我們不認識張云蘭,我們認為她放下豬頭后應該快點離開,不能影響我們堆雪人??墒悄莻€女人有點奇怪,她不知怎么注意到了我們的腳,大驚小怪地說,下雪的天,不能光著腳,要感冒發燒的。她的眼睛突然一亮,變戲法似的從棉襖口袋里掏出了一雙襪子,是新的尼龍襪,商標還粘在上面。她示意我把腳抬起來,我知道尼龍襪是好東西,非常配合地抬起了腳,看著那個女人蹲下來,為我穿上了我人生中的第一雙尼龍襪。我三哥從小就不愿意吃虧,他在旁邊看的時候,一只腳已經提前抬了起來,伸到那個女人的面前。我記得張云蘭當時猶疑了一下,但她還是從她的口袋里掏出了第二雙尼龍襪。這樣一來,我和我三哥都在這個下雪的早晨得到了一雙溫暖而時髦的尼龍襪,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意外的禮物。

聽我母親說,張云蘭家后來也從香椿樹街搬走了,她不在肉鋪工作,大家自然便慢慢地淡忘了她。我母親和張云蘭后來沒有交成朋友,但她有一次在紅星路的雜品店遇見了張云蘭,她們都看中了一把蘆花掃帚,兩個人的手差點撞到一起,后來又都退讓,誰也不去拿。我母親說她和張云蘭在雜品店里見了面都很客氣,兩個人只顧說話,忘了掃帚的事情,結果那把質量上乘的蘆花掃帚讓別人撈去了。(千山獨行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白雪豬頭》一書,劉程民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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