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禿子和月亮

2016-05-05 08:50徐少林
前衛文學 2016年2期
關鍵詞:班長

徐少林

那是禿子見月亮呀。我是禿子,她是月亮。

說我是禿子,確實是,那禿子是班長“亞非拉”給剃的。全班都剃禿子,那個叫“亞非拉”的班長是個二球貨,一聲令下把全班人的頭都剃成禿子了。給我剃禿子時簡直就像殺人,兩個戰士將我抱了,一個戰士將我撥浪鼓似的頭按住,班長就拿著刀子剃。

為啥非要剃禿子呢?“亞非拉”班長除了有點二球之外也有他的道理,因為我們是炊事班,炊事班就是做飯的,為全連做飯,當然也有喂豬的,為全連做飯要講究衛生,講究衛生最好的措施就是剃禿子。為啥?我們汽車連駐扎在甘肅省天水市西邊的一條山溝里,挖的山洞,住在延安式的那種山洞里,沒有洗澡的洗浴設備,要想洗洗的話只有到山溝里用流淌的水洗浴。當兵的大都是農村來的孩子,大都不講究個人衛生,頭發是最易臟的地方,連隊里又沒有理發員,有也是業余的,找連部那個號兵理個發還得欠人家好大的情。為了衛生,班長就想出了這個剃禿子的辦法。

回來探親時正是我剃了禿子沒幾天的時間,那禿子頭還亮著呢。

說她是月亮,真的,我就覺著她就是那月亮,那樣一顆懸掛在藍天上的月亮。那臉是月亮形的臉,白皙得像月亮一樣。頭上戴著月亮一樣白的帽子,白帽子的前檐處有些許的碎發,那碎發就像飄浮在月亮上的云絲,顯得那月亮般的臉更有韻味。那如同月亮一樣柔情似水的身段,標準的窈窕,顯得瘦了些的窈窕,一走路好像在云中飄動的月亮。穿在窈窕身段上的衣服,上面是小碎花的淺紅色束腰小褂,下面是洗得發了白的藍褲子??隙ㄊ菦]穿皮鞋,那時候絕大部分的人是穿不起皮鞋的。如果是穿著一雙高跟皮鞋的話,她會顯得更加窈窕。

時至今日,只要我一閉眼,她當年的模樣就會浮現。深情厚誼呀,只有深情厚誼的人才有這樣的福,一份能回憶起來的福。怎么能說是一種福呢?表達得不準確,準確地說那是一種天上降下來的仙靈,仙的一種靈魂,那種能附到你身上的靈魂,這種靈魂附到誰身上誰這一輩子就歸屬了她。不是嗎?當我第一眼看到這月亮時就感覺到了這種魂靈的降臨,那魂靈迅速地鉆進我的骨髓,鉆進我的神經,鉆進我的心里。鉆進去后就在那兒蠕動,那種毛毛蟲樣的蠕動,慢慢地,輕輕地,溫柔地,讓人覺著無比地舒服,無比地愜意,無比地幸福。我認為,這就是愛情。這就是那說不清道不明而人人都想表達明白的愛情。

那年我只有17歲,她只有16歲。

正是愛情萌芽的年代。

那是我探親的時候,1971年的11月11日,已經當了兩年兵的我,因為父母想念而發了一封“奶奶病?!钡募匐妶?,從而得到部隊批準才得以回家探親。

當兵走時家還在農村沒有搬進城,探親時家已搬進了城里,下了車,出了車站,按照父母給我去信的地址找家成了一件作難的事。

那個年代既沒家庭電話更沒有手機,通信工具基本為零,唯一的辦法就是靠長在鼻子下的一張嘴。不會打車嗎?那時候哪有呀?出租三輪呢?也沒有。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凡是賺錢的事都不讓人做。一做就會戴上“投機倒把”之類的大帽子,輕者挨回批斗,重者抓起來,每個地方都設有“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誰還敢蹬三輪拉客?

有福不用忙,沒福跑斷腸。出車站一打聽紅旗街在哪,一個老頭往南一指說:“順著路,向南走,別拐彎,到公園時再打聽,打聽時別說紅旗街,紅旗街是新起的名,原街名叫會通街,不然打聽起來不好找?!?/p>

順著那條叫作新華路的大街往南一直走到大眾公園門前的那條古運河岸的小橋處,又問一學生樣的小伙:“會通街在哪?”那小伙居然把眼一瞪說:“都破‘四舊立‘四新了,你怎么還打聽舊街名?不看你是個解放軍,看我不把你當階級敵人抓了。順著河走,到青年橋往西?!?/p>

巧不巧?就在這兒我碰上了我的二弟來林。

只有12歲的二弟因為那個年代學校停課的原因早早地就輟了學,輟學后的他就到大眾公園里當了一個臨時工,跟著大人喂猴、喂鳥、喂狗熊,那天不知怎么的狗熊從籠子里跑了出來,他跟著一群大人,持著一根棍子,正驅趕狗熊??赡苁且驗槲掖┲娧b,在那個全國學習解放軍的年代特別引人注目的原因,二弟從河對岸就看見了我。于是,他喊著“哥哥”就從河的窄水處跳過來跑到我身邊。

二弟把我領回了家。

我這個禿子見她那個月亮是二弟把我拉進屋里喊著“奶奶,我哥回來了”后不一會兒發生的。

豬肉蒜薹大包子是我最愛吃的食物了,這種包子也是我們家的專利。

我吃那豬肉蒜薹的大包子了,是的,我太饞嘴了,饞嘴是因為我太餓了,我乘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加汽車,基本上沒怎么吃東西。為啥?一是因為火車汽車上幾乎沒有賣吃頭的,那時候不讓做生意,賣個燒餅都得揣到懷里偷偷地賣。二是第一次回家探親激動得啥都不愿吃,不僅吃不下東西而且還睡不著覺。

就在我品嘗著這香香的豬肉蒜薹大包子時,她來了,那顆月亮來了,是那樣飄著來的。當這顆月亮出現在我面前時,我一下子就僵在那兒了。

文少走進屋里來,她不吭聲,只是四面環顧,她在看啥呢?噢,原來是在看我,看我的禿頭,我的禿頭吸引了她的注意。40年后的今天每每提起第一次見面,她總是說忘不了你的禿頭。她說,她當時并沒有認真看,只是掃了一眼,掃了一眼后就覺著怪好玩的,那個時候時興小平頭,而我剃個禿頭是很另類的。她說,沒想那么多,也沒仔細看,一個黃花大姑娘怎么好意思看一個年齡相當的小伙呢?她沒有認真看,也沒有好好看,只是瞟了一眼。我也是同樣,并沒有怎么認真地去看她,也沒有很注意她的模樣。

她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一顆月亮,這顆月亮照亮了我的心,照亮了我的路,照亮了我的情感。

她是來找媽媽一起去上班的,只是那么略微一站,也沒聽到她對媽媽說什么了,兩個人就走了,媽媽提起包,換上那雙出門穿的球鞋。她們走出了門,是在我沒留神的情況下走出了門,等我轉眼看她們時,她們已經到了外面的天井里。媽媽回過頭來對我說:“媽媽去上班,早班,下午4點就下班了?!彼S著媽媽的回頭好像也回了一下頭,看沒看我一眼我記不清了。

媽媽走路的樣子是探著身子向前的那種姿勢,而她走路的姿勢好像是挺直著的。

已近七十歲的奶奶看出了一個少年的失態或者是不尋常的表現,便故意問:“大小兒,那豬肉蒜薹大包子好吃嗎?”我連連說“好吃好吃”。奶奶說:“好吃你就多吃一個?!?/p>

把我的注意力拉回來的奶奶告訴我剛才來的這個閨女跟我媽在一個車間上班,她家就住在不遠的地方,她家和我們家的關系可好了,她爸爸是咱院里的一個爺爺的朋友,咱家院里的爺爺一解放時在法院,她爸爸在公安局,你爸爸多虧了她爸爸幫忙。唉,說起來就有話兒了,奶奶的訴說就如李鐵梅的奶奶訴說革命家史一樣,深深地印記到了我的心上。

媽媽4點鐘下班,從國棉廠走回來要一個多小時。那時候我們窮得買不起自行車,城里也沒有公交車,來回上下班只有靠腳走,走這么遠的路,媽媽回到家里并不休息,而是立馬就投入她的糊火柴盒的工作中。我總想讓媽媽給我說點什么,說點什么呢?當然是有關她的了,她叫什么呀?她多大了呀?她性格好嗎?她愛吃什么?她愛穿什么?等等,只要是關于她的情況,不管是大是小,不管是好是壞,甚至說一點關于她的頭發的事我都會非常非常地感興趣。她老是在我的心里掛拉著,放不下。想問問媽媽吧,又不好意思,一個小伙子問人家一個大姑娘的情況豈不是明擺著的不規矩?我不好意思問,媽媽也不說。媽媽只是忙乎著糊火柴盒,一個接著一個,那糨糊在手指上來回地抹,那花紙兒再往那盒上粘。媽媽呀,媽媽,你給我說說嘛,說說那個來咱們家的姑娘。我不由自主地老往媽媽身邊靠,靠過去和她一起糊火柴盒,去幫她從大瓶子里往外倒糨糊,幫她拿花紙,并且不住地喊媽。

我盼著媽媽說說她的情況,一直盼到晚上快要睡覺的時候,我躺在臨窗的那張木板床上,透過那破了窗戶紙的一個小洞看著外面的夜空,那個被窗戶紙限定為一個鍋蓋大的夜空,正好就有一顆月亮。就在這時候我聽到媽媽在跟奶奶說話兒,我耳朵豎起來,聽到奶奶在問:“老呆娘,今天那個閨女叫么來?”

老呆娘就是我媽媽,我的小名叫老呆,因為生下來不好笑,別人怎么逗都不笑,所以鄰居二大娘就給我起個小名叫老呆,呆頭呆腦的呆。

媽說:“平時不大喊她的名字,只是喊她大妮,叫什么大名我真說不好,好像叫文潔。我那豎起來的耳朵及時準確地接收到了這個信息,“文潔”兩個字音立馬就印在了我的腦子里,“文潔”,哪兩個字呢?媽媽用方言而說,那方言的發音“文”是一聲,“潔”是二聲,根據方言判斷我想到了無數個“偉”字,為?維?我判斷肯定是韋,因為韋是個姓兒?!皾崱蹦??節、杰,我判斷肯定是潔??墒悄阏f我傻帽不傻帽,我居然沒有按我的判斷去行事,而是按照聽來的方言的“文潔”給她寫了信。

真是不要臉,我真是有點不要臉,回到部隊我就總忘不了她,她的形象老是在我眼前浮動,攪得我六神無主,我在炊事班做飯愣是把勺子掉在鍋里,把鏟子忘在菜簍里,把饅頭揉成了長條的,把米飯盛到了菜盆里,六神無主的我被那“亞非拉”二球班長好一個熊。他熊我,你小子回了一趟家咋就沒魂了呢?魂讓哪個女人勾走了?沒出息。去,還是跟著李扣川喂豬去吧。喂人的事你干不了就去喂豬,喂豬不像喂人那么講究。于是,好不容易才從跟著李扣川喂豬調到炊事班當炊事員的我就又跟著李扣川喂豬去了。

李扣川是個江蘇兵,是1968年入伍的老兵,他說話大舌頭,聽不大懂??伤啬芨苫?,一會兒也不閑著。我又回來跟他喂豬,干的第一個活就是打掃豬圈。冬天呀,打掃豬圈要脫了鞋光著腳下到結了冰的豬圈里,用鐵锨鏟結了冰的豬屎豬尿,用掃帚掃結了冰的泥漿,鏟完了,掃凈了,再用水沖,沖得豬圈跟廚房里一樣干凈。我就罵李扣川,你不是個東西,老兵欺負新兵。他就說,你個新兵蛋子,就得好好鍛煉,鍛煉好了好入黨。打掃完豬圈,兩只腳凍得像豬肝那么紅,李扣川就把我的腳抱在懷里暖,邊暖邊說,我還得找連長給批一雙膠鞋,連里再窮也窮不到買不起一雙膠鞋吧?李扣川抱著我的腳就問我,伙計,回家探親是不是有對象了?班長說你老是魂不守舍,說十有八九是你有對象了。我就告訴他,沒對象,只是見了一個月亮樣的姑娘。他就說,那還不趕快給她寫封信?

寫信把我難住了。

難在哪了?

不是難在不會寫字了,我雖然只讀過四年書可寫個信還是能寫的,當然寫的時候少不了錯別字,少不了病語病句,可還是能勝任的,難就難在我怎么向她說我是喂豬的。

我怎么告訴她呢?

我雖然當兵,可是當的不是扛槍的兵,而是掄飯勺的喂豬的兵,是炊事班的炊事員,是炊事員里邊的飼養員。征兵時來帶兵的左排長,看著我長得精神,長得機靈,本想要帶我去師警衛連給師首長當警衛員,可帶到新兵連里一訓練,我這個長得漂亮、精神機靈的小兵卻不會干活,打水呀、打掃衛生呀、疊被子呀、系背包呀等等都不怎么會干。左排長就改變了主意,為了照顧我年齡小,便找了個他認為最好的連隊——師后勤部汽車連。送我離開新兵連時左排長握著我的手說:“小徐,你不適合干那首長的警衛員,我給你安排一個我認為最好的連隊,你這小小的年齡下正規連隊是受不了的,去汽車連吧?!?/p>

我到汽車連的當天晚上就出了個大洋相,成了全連人的一個笑柄。部隊訓練搞緊急集合,晚上正睡得香呢,一陣軍號或者一陣哨子,班長喊“緊急集合”,就得馬上穿衣起床,疊被子、打背包、挎書包、扎子彈袋、背槍等一系列的緊急行動,以最快的速度集合起來。我這樣的新兵蛋子不懂得啥子緊急集合,打背包打不了,把被子團了團用背包繩捆了捆,衣服是穿上了褲子可沒扎腰,穿上了棉襖卻沒系扣,穿上了鞋子卻沒系帶,當當啷啷地就跑出來了。就聽著連長站在隊伍前面說:“蘇修偷襲西安了,我們要馬上趕到戰場參加戰斗,出發?!辈筷犜谇懊媾?,我在后面追,心里還老是害怕,總認為連長說的是真的,蘇修真的打過來了。部隊跑了一圈回來,我跟了一圈,可回來再看,鞋跑掉了一只,被子散了抱在懷里,書包里的毛主席語錄本、牙具也都丟了。一副狼狽樣兒站在隊伍前,引得全連人哈哈大笑。班長領著我又回過頭去將一路丟掉的東西找回來,找東西的途中他一個勁地埋怨:“就你這么個小兵蛋子咋整呢?干脆,跟李扣川喂豬去吧?!眴栁遥骸昂貌缓??”然后又解釋:“這是我對你最大的照顧了,你這么小就來當兵,你爸媽就舍得了?往后聽話著點,在炊事班喂豬是最好的活了,一不用凌晨4點起床揉饅頭做飯,二不用出操,三不用整內務?!?/p>

我跟著李扣川喂豬做的第一件事是撿菜葉。

李扣川把一輛地拉車推到我面前,不容分說地指揮我:“把車子拉上,咱們去小寨菜市場?!蔽夜怨缘乩鸬乩?。李扣川坐上地拉車讓我拉著他,雖然我心里不那個,可嘴上卻不敢說啥。我拉著地拉車圍著西北體育場的辦公樓轉了半個圈,然后順著那條斜著的坡路走出西北體育場的大門。上了一條南北大街,一路慢上坡,不一會兒就全身出汗了。

我是1969年12月26日到炊事班的,雖說西安的天氣不像東北那么冷,可零下10攝氏度總是有的。拉著李扣川上了一個慢坡后,全身出汗的同時開始發喘,開始一小口一小口地喘,然后是一大口一大口地喘。這時坐在車上的李扣川發話了:“熱了吧?拉不動了吧?來,該我了?!彼麖能嚿咸聛斫舆^地拉車說:“你坐上去,該我拉你了。我熱了,你冷了,你再拉我?!?/p>

李扣川拉地拉車挺省勁的,他身體向前探著,兩只手握著車把,兩胳膊彎起,屁股撅著,大步叉著,一步是一步,身子一探一探,屁股一拱一拱,看來他是深得拉車的訣竅,一樣遠的路,一樣大的坡,他肯定要比我省好多力氣。

拉著車李扣川問我:“你咋這么小就來當兵呢?”

我說:“我不小了呀,戶口都有18歲了?!?/p>

他又問:“咋就來當這喂豬的兵呢?”

我說:“我也不知道呀?!?/p>

他說:“也好,喂豬是個自由兵,入團、入黨快,進步快?!?/p>

他問我:“你老家是哪里的?”

我說:“是山東聊城臨清的?!?/p>

他又問我:“在家喂過豬嗎?”

我回答:“喂過。我們家在農村,每年喂一頭豬?!?/p>

他說:“那么你會喂豬嘍?”

我說:“喂豬有啥難的?”

他說:“那就好,那就好。喂豬沒啥難的,只要讓豬吃飽就行,讓豬吃飽就得有喂豬的食。我們去撿菜葉,撿得越多越好,冬天就靠撿菜葉給豬吃了,夏天靠撿西瓜皮?!?/p>

撿菜葉,我們各執一根用粗鐵絲做成的鐵釬子,一頭磨尖了,一頭握個圈兒,用鐵釬子去插,插好一個菜葉,再插一個,一根鐵釬子插滿了放到麻袋里,一麻袋裝滿了,再裝第二麻袋,兩個麻袋裝滿了,各自堵在地拉車車廂的前后兩頭,使車內形成一個箱體,我們再用釬子插更多的菜葉把車廂裝滿。撿菜葉的地方是小寨,小寨是個農貿市場,離西北體育場有5站地的路,小寨的東邊不遠就是著名的大雁塔,從小寨看到大雁塔時我問李扣川:“那是什么塔?”

他告訴我:“那就是孫悟空西天取經上的大雁塔?!?/p>

解放軍戰士撿菜葉子在小寨農貿市場里是一道風景。那時候賣菜的都是國營蔬菜公司,蔬菜售貨員大都是漂亮的大姑娘,因為我長得好看而受姑娘們喜歡。從她們的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一個動作、一句話都能體現出來。因為她們喜歡我,她們就不讓我撿菜葉子了。

這件事發生在李扣川把撿菜葉的任務交給我之后。那些姑娘們見我一個人來撿菜葉,就跟我有說有笑的逗著玩,我的嘴甜,該叫姐姐的叫姐,該叫阿姨的叫姨,一來二去她們就幫起我的忙了。她們把散落的菜葉堆起來,等我去了就往車上裝,省了我用鐵釬插的事。省下來的時間我就在那兒幫她們賣菜,賣菜的時候她們讓我脫了軍裝,穿上她們的藍色背帶工作服,戴上白帽子。

李扣川后來發現了這個秘密,便把我的表現告訴了班長“亞非拉”。班長“亞非拉”在班務會上表揚說:“這就叫軍民團結,為我們養豬找到了一個長期的飼料源地?!?/p>

跟著李扣川喂豬做的第二件事是撿西瓜皮。

撿西瓜皮就不只是在小寨了,而是拉著地拉車在西安大街上轉,哪兒有瓜攤就上哪兒去撿。撿西瓜皮也不只在白天,晚上也得去。開始也是李扣川領著我,后來這任務也由我自己承擔。

撿西瓜皮我也想了不少省事的辦法。比如在重要瓜攤設筐,我用柳條自己編制了一些筐,跟賣瓜的攤主說好了,放在那兒,吃瓜的人把西瓜皮丟到筐里。早上將筐放置到位,晚上再一筐一筐地去收,這樣就省了我用鐵釬去一塊一塊地插。再比如我利用和小寨那些大姐、阿姨的關系,在小寨里設了兩個瓜皮收購站,對上瓜皮收購站倒瓜皮的人進行獎勵,獎品不是一根黃瓜就是一棵白菜。這兩個辦法很奏效的。

我們部隊從西安移防到甘肅天水進了山溝,我仍然跟著李扣川喂豬,并創造了一項訓練豬的紀錄。讓豬聽著哨子集體大小便,讓豬聽著哨子一起吃食,一起進豬圈,讓豬聽著哨子排成隊,一二一地走隊列,師里的首長來視察,把我們的喂豬經驗在全師推廣。

為告訴不告訴她我在部隊喂豬的事,我和李扣川發生了爭論。李扣川的理由是革命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干啥都是干革命。告訴她是為了考驗她,如果她嫌棄,就沒必要跟她好。李扣川的熊大牙齜齜著,刀把子臉拉得好長。啥意思?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皇帝能和農民一樣?造原子彈的能和煮茶蛋的一樣?喂豬的能跟人家開汽車的一樣?我才不呢,我才不對她講我在部隊喂豬呢!

我說不告訴,李扣川就說告訴,他說服不了我,我也說不服他。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那就是應該給她寫封信。李扣川提出來讓我給她寫信這一點是對的,他讓我給她去信的主意就像一根針撥亮了一盞燈。我到連隊文書那兒要了三張稿紙,雖然一字沒提喂豬的事,卻一口氣就把三張稿紙寫滿了。

給她寫信有說不完的話,用不完的詞,當然更多的是假話、套話、八股話?,F在我說不出來當時說了哪些假話、套話和八股話了,但我仍記著一首詩,一首打油詩,那首詩是這樣寫的:人間最美的是花朵,天上最美的是月亮,你就像月亮那樣美,照得我心亮堂堂。再是記著我稱呼她為姐姐。

信發出去以后就天天盼著她的回信,每天那送信的三輪摩托車一來就趕快向那兒跑,一次次的失望,時間一長就把這茬放下了。接不到她的回信心里不是滋味,覺著六神無主,沒抓沒撓,兩只手動動這兒動動那兒,最明顯的感覺是餓得慌,吃了飯還是覺著餓。就想,這是哪一出呀,好不好的就跟人家去信,對一個見了一面而沒有任何交往的姑娘來說理得著咱嗎?咱算哪棵蔥?于是,我努力去忘掉她,忘掉我給她寫信的事。給人家寫信了人家不回,證明咱是剃頭的挑子一頭熱,證明咱是自作多情,證明咱配不上人家,證明咱一個喂豬的想吃天鵝肉。

突然一天連部的文書把信送到了豬圈,正在喂豬的我急忙打開來看,真是她來的。她在信中說我把她的名字寫錯了,她不叫文潔而叫文少,所以我的信到了她們車間沒人收,就在那個辦公室的桌子上丟著。她憑著“這車間里姓文的就我自己,難道是給我的”的感覺,覺著好玩才打開來看的,一看才知道是我寫給她的。

我說這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這就是有緣千里一線牽,這就是該這么著,命里就該如此。不是嗎?一封不是她名字的信她干嘛要去拆?一封丟在桌子上好幾天沒有關照的信干嘛她要關照?這個世界就是這么奇妙,這個世界就是上帝作好的局。不是嗎?我和文少的愛情就是這樣的偶然,就是這樣的碰巧,就是這樣的不可思議,一句話就是上帝給我們作好了這個局,這個讓人一生都幸福的局。

她給我的回信除了客套話外就是對解放軍的尊敬,信中像我稱她姐姐一樣稱我為弟弟,希望我立功,希望我入黨。后來見面時她說:“當時給你回信完全是出于一種禮貌,一種客氣,沒往深處想,只覺著人家跟咱來信了,咱就應該給人家回一封?!鼻扑f得這個輕巧,我才不信呢。我就不信一個妙齡大姑娘對一個妙齡小伙一點感覺都沒有?

現在回想起來就覺得荒唐。哪兒跟哪兒挨著呢?我只見了人家一面,只聽見娘說了一句人家叫啥而且聽得還不準確,愣把人家的名字都搞錯了還給人家寫信。她呢,愣是把不是她的名字的一封信拆開了,而且又回信了。

我收到她的回信特別興奮,興奮地得睡不著,睡不著就借著窗戶外面斜射進來的月光一遍一遍地看那信,那信上的字在朦朧的月光下雖說看不清楚,可還是一遍一遍地看,看到那朦朧的月光在那信紙上淌,看到那朦朧的月光在信紙上一圈一圈地演變成浪漫的故事。興奮地在豬圈里跳著舞喂,拿著大舀勺子提著裝滿了豬食的鐵桶嘴里唱著歌雙腳跳著舞,蹦跶著到豬圈欄前,唱著歌把豬食舀到勺里,把勺高高舉起再低低放下,將豬食倒進豬食槽里。

因為,只能說因為我高興得過頭了才出了那事故。如果走路不蹦跶著走,如果不跳著舞喂豬,如果不撒了歡地去攆那跑到山上去的那頭大白母豬,就不可能出事故了。我跳著舞去喂豬,在靠近豬圈欄時不小心就把那圈欄上的插銷碰下來了,于是,豬一窩蜂地就跑了出來,跑出來的豬撒了歡地到處亂跑,我放下大舀勺和鐵桶去攆豬,攆進一頭關住欄門再去攆另一頭,不能不說那豬訓練有素呀,一攆就攆回來了,可那頭大白母豬就不那么訓練有素了,它正在發情期,表現得像我一樣異常興奮,它從圈欄里跑出來直奔著山上跑。熊舅子李扣川命令我去攆那頭大白母豬,甘肅的山,光禿禿,大都是土山,大母豬在前面撒歡地跑,我在后面拼了命地攆,它攀上了一處懸崖,我也趕到了那個懸崖,它沒有停住已沖跑起來的腳步,縱身從懸崖上跳下去。同樣,我也沒有停住那已沖跑起來的腳步跟著它就從那懸崖上跳下去了。大母豬打了兩個滾繼續它的跑動,我呢,當跳下懸崖時兩條胳膊往身后撐,屁股蹾在山坡上,一滑,就聽著“咔嚓”一聲,我右胳膊手腕處鼓起一個大包,劇烈的疼痛頓時襲擊了我,我抱住胳膊蜷成一團從山坡上滾落下來。

我的胳膊骨折了。

李扣川大聲地罵我:“你個狗日的,叫你高興,這回不高興了吧?跟沒見過女人似的,一個小妮來封信看把你樂的,活該,摔死都活該?!?/p>

聞訊趕來的戰友們團團把我圍住,他們聽了李扣川的話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說損我的話:“把老母豬當成那小妮了!”“二貓蛋子不知道蛋疼!”“把攆豬當成追姑娘了吧!”

副指導員王理甲把我抱起來,在安慰我的同時說了一句:“這下壞了,今年咱們汽車連的‘四好連隊評不上了?!?/p>

聽了這話我哭了,放聲地哭了。

在師醫院我被一個女兵愛上了,這女兵為啥會愛上我呢?我認為是女孩愛男孩的自然現象。我長得漂亮,一米八的個頭,方圓形的臉,尤其那雙大眼睛,跟會說話似的,哪個女孩子見了不愛才怪呢。

我被“嗚嗚”叫著的救護車拉進師醫院。師醫院的軍醫給我打石膏時,那個女兵在旁邊做輔助工作,她和另一名女兵從背后抱住我的腰,男兵大夫抓著我的手,一個往后拉,一個往前拉,把那個骨折的手腕處拉直了放到拍片鏡下拍片。拍過片就當場打石膏,那石膏是繃帶式的,一圈一圈往上繞,一邊繞一邊用水濕濕,等一圈一圈纏繞好了,那石膏也就凝固了,梆梆的硬,我的手在硬殼中只露出5個指頭。

打完了石膏那手和胳膊腫得像發面饃似的,疼倒不算怎么疼,能忍受得了,所以我不大在意,讓我在意的問題是怎么給文少寫信?打了石膏的右手顯然無法再承擔此項工作。那個女兵問我有什么需要幫助時,我就說有需要但你幫助不了。我躺在病床上側著身,她坐在床邊上一低頭正好和我抵上頭,開玩笑地說:“小鬼,你是好可愛的小鬼喲,你說,需要啥幫助?”

我就說:“我想寫信?!?/p>

她問:“給誰寫信呀?”

我就說:“這也需要告訴你嗎?”

她說:“當然了,我是你的護士,懂嗎?我是你的護士,人就歸我管,你的吃喝拉撒睡我都管?!?/p>

原來如此,她是我的護士就管我。在連里連長管,在班里班長管,喂豬李扣川管,來到醫院就得護士管。

她抵著我的頭,完全一副管我的樣子,大姐姐式的樣子,給我的印象很深,她對我講,她叫來曉明,是1968年入伍的戰士,是這里的護士長,認識你很高興,你很可能現在是最想家、最想親人的時候,我給你做思想工作,幫助你戰勝疼痛,幫助你戰勝痛苦。骨折是很疼的,你很堅強,是個好戰士,是個值得表揚的好戰士,來到醫院了就等于到家了,我們都是你的親人,咱們都是戰友,有啥事你盡管說,只要我能辦的一定會幫你辦。

她的普通話非常好聽,聲音細而脆,我近距離地看著她的模樣,她的臉圓圓的,跟朝鮮電影《賣花姑娘》上的那個賣花姑娘樣的,皮膚又白又嫩,戴著一個只有鏡片沒有鏡框的眼鏡,鏡片后面的眼睛有點鼓,好像雙眼皮有點包不住似的,最好看的是那張嘴,絕對的櫻桃小口,那嘴唇自然的紅,那口潔白的牙張口閉口間在燈光下閃爍。

她問我你今年多大了?我告訴她今年17了。她說你瞎說呢,18歲才能當兵,你咋當了兩年兵了才17呢?我就告訴她我的戶口是假的,是民政助理隨便填的,多填了3歲,不然就當不上兵。她噢了一聲說,跟我一樣,我也是當的小兵,我爸是蘭州軍區的政委,好大的官呢,他為了讓我當兵就給我做了假戶口,也是多填了3歲,不過我還是比你大兩歲的,你得喊我姐姐。然后,她就逼著我喊姐姐,我當然不喊,她就從手腕上摘下手表來遞給我說,你喊姐姐我就把手表給你。我看到手表心就動了,那時候手表跟現在珠寶差不多,稀罕呀。于是,我從牙縫擠出來“姐姐”兩個字??窗阉吲d的,抱住我的頭就要親我的嘴,我左右躲閃,最后還是讓她逮住了,狠狠地親了一口。從此,我就有了那塊西安牌手表,我問她你給我了你戴什么?她說手表她有好幾塊呢,都是爸爸的朋友送的。有了手表的我老是舉起左手腕來沖著病友們顯擺,于是,我和護士長之間的小故事便在病房里流傳。

來曉明并不在意,她時不時地給我買來水果、糖、小吃,放到我病床的床頭柜里,她對其他病友們解釋說我是她的弟弟,假話說得比真話都像。所以我常常受到特殊待遇,連醫院的醫生們都高看我一眼,別忘記了來曉明后面是她那當政委的爸爸,她在師醫院里那可是大姐大,院長都得高看她三分。

有一天來曉明跑到我跟前對我講,她提干了,正排級,她說,看看我穿上4個口袋的軍裝了吧。她穿上了4個口袋的軍裝,這軍裝穿在她身上顯得特別好看。為啥?因為別人不敢改瘦的軍褲她敢改,改瘦了的軍褲就少了大褲襠,別人不敢收緊的軍褂腰她敢收,那軍褂收緊了腰就顯得人窈窕。她那窈窕的身段確實比別的女兵要好看得多,她走路的樣子也不是齊步走的那種,而是扭腰擺臀的那種。她扭拉扭地走到我跟前說,我知道你要做啥了,你想寫信是吧?我說,你咋知道?她說,我就是你肚子里的蛔蟲,我給你買了一支鋼筆和信紙。你的右手沒法握筆,得學著用左手寫,來,我教你。

那是一封寫得最艱難的信,那是一封寫得最假的一封信,也是讓我最受折磨的一封信。在那封信里我告訴文少,我怎么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怎么苦練殺敵本領,怎么團結同志,就是沒告訴她我喂豬的事,更沒告訴她我因為攆豬從山上掉下來摔斷了胳膊的事。當然這封信是背著來曉明寫的,雖然她不止一次問我給誰寫的,我只是說給家里寫的。不知道文少看出來沒有,還是她看出來而不問緣由,那是用左手寫的信,左手寫的字是不整齊的,是不流利的。

我喂豬和摔斷胳膊的事也沒有告訴爸爸、媽媽,怕他們掛念,更怕他們知道我因喂豬攆豬而摔斷胳膊無臉對人。

師醫院設在天水人宗廟里。

廟里沒有香火,沒被嚴重破壞,因部隊在里面住,本身有意或無意地起到了保護作用,廟門是緊閉著的,趴在門縫往里看,看到里面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那神像還坐在那兒,很高很大的,渾身都是塵土。廟的院分上下兩層兩段,坐北朝南的大門,古式的,高高的石頭臺階,大紅柱子,兩只蹲在那兒的石獅,好厚的大紅門,門上有銅釘,半米多高的門檻,抬好高的腿才能進來。

進得大門前院,東西兩面是廂房,廂房的欞窗已經換成了玻璃窗,改成了醫院的病房,我們這些病號就住在里面。上九個臺階又進一道牌坊式的門,就進了第二個院,也就是廟前面的那個院,這個院里有兩大特點,一是有參天大樹,好高好高的大樹,都是松柏,我叫不上樹的名字,就像曲阜孔廟院里的那樣,一棵挨著一棵,樹上落了好多烏鴉,黑色的烏鴉,一到太陽說落還沒落的黃昏時就黑黑一片盤旋在廟的上空,晚上就全宿落在樹上?!案赂隆钡慕新曧懗梢黄?,我跟來曉明要了兩根聽診器的帶兒。她啥都舍得給我,就是一時不愿意,只要我沖她一噘嘴便一切問題得到解決。制作了一個彈弓,又給來曉明要了手電筒,晚上我就邀了來曉明去打那樹上的烏鴉。來曉明用手電筒往上一照就照住了烏鴉,它宿在那兒一動不動,我就拉開彈弓打。當然,因為我的技術不好,不知打多少次才打中一個,打中了并不一定能把烏鴉打下來,大多都是尖叫著飛了。

就在用彈弓打烏鴉帶來的歡樂中我突生一種淘氣,用彈弓打來曉明的屁股,你知道她的屁股多好看嗎?你知道她的屁股對一個少年來講是多么的具有吸引力嗎?那天晚上我偷偷地用彈弓打了她的屁股,她疼得“唉喲唉喲”地叫,有人便來問是咋回事,她說她也不清楚是啥打在了她屁股上。其實這事來曉明知道,等人們散去了,她便揪住我的耳朵說:“你這個搗蛋鬼,把彈弓給我?!蔽野褟椆唤o了她,可她拿了一會兒又還給了我,說:“拿著玩吧,可千萬別打人了。你這是打我,要是打別人可不行,打瞎了眼咋辦?”

院的第二個特點是有不少石碑,有幾個石碑立在石龜背上,我就看著那石碑和石龜出神,弄不明白為啥要這樣呢?整體來說那個廟給人的感覺是陰森森的。我記得好清楚的一件事是那年我國第一顆人造衛星上天,在那個陰森森的院里聽廣播,那廣播里發出“東方紅,太陽升”的樂曲時聽著是那樣的低沉。那“東方紅,太陽升”的樂曲至今還記著,那時激動的心情無法言表,一遍一遍高呼著“毛主席萬歲”。

我們在來曉明的帶領下打著小紅旗到天水大街上參加慶祝衛星上天的游行。

天水,當時的天水,一趟大街一座樓,一個警察看兩頭,一個公園沒有猴,一個飯店面糊糊。都是我們當兵的編的順口溜,還有什么陜西十大怪,甘肅不例外,面條賽腰帶,鍋盔賽鍋蓋,房子一面蓋,辣椒當咸菜,十七八的姑娘不對外,對外還得800塊,手帕不用頂起來,凳子不坐蹲起來,干土打墻墻不倒,麻繩拴豬豬不跑,吃得洋芋蛋,燒得驢糞蛋,大姑娘的紅臉蛋等等。不過天水的氣候挺好,一年四季如春,有塞上小青島之說。天水的姑娘特別美,紅紅的臉蛋,笑瞇瞇的眼,說話的聲音脆甜脆甜。那地方方言特別的好聽??床徽f看,說“繞希下”,我不說我,說“餓”。好不說好,說“好得很”。轉一圈說是“浪一圈呢”。你到哪兒去呢,便說成“你到無達達,餓到哇達達”。

當我們游行到天水的一個照相館門前時,來曉明把隊伍解散了,說:“下面自由活動了,各自飯前回部隊?!比缓?,她就對我說:“走,我們去照個相片吧?!?/p>

我照了一張一寸的照片,軍帽是洗得有些發白的綠軍帽,帽遮檐用手窩了再窩,形成弧形戴在頭上,鮮艷的紅五星顯得更加鮮紅。軍裝也是洗得有些發白的純棉綠軍裝,領口上的領章也有些洗得發白的紅。為啥穿了這么一身舊軍裝?因為喂豬舍不得穿新的。不過那照片照得很漂亮,弧形的帽檐下略顯發白的紅領章上一張圓鼓鼓的黑黝黝的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迷得個來曉明呀簡直不行了。等我照完了個人照,她就請我和她照個合影照,當然不是那種結婚照而是生活照,選了一個藍天、白云、綠草原的布景作為背景,她脫去軍衣外罩,露出粉紅色的襯衣,摘掉軍帽把束起來的黑發放開成披肩發,讓我和她并肩而站,并將我的胳膊搭在她的肩頭,讓我把頭往她的頭前靠緊些,讓我微笑但不要露牙齒。

過了一周,星期天,她休班,跑到病房來,頭抵著頭對我說:“咱們去取照片吧?!钡任尹c了頭,她就對當班的護士說:“照顧下吧,讓他和我上一趟街?!弊o士當然聽護士長的,點點頭表示同意。

我們去取照片,走到照相館的櫥窗前我們驚了一跳,我個人的照片、我和她合影的照片全放大到一尺多大的樣子相掛在櫥窗里,那一會兒是又驚又喜又茫然,我看看她,她看看我,不知說啥好。她指著櫥窗里的樣子相只是“啊啊”,我看著櫥窗里的樣子相只是發呆。原來我是這么的帥氣,那照片放大了而且上了顏色,人顯得特精神,我們的合影也是彩色的,真是天仙之配。

正在自我欣賞時,照相館的老板過來了,他抱拳向我們問好后說:“難得你們如此好的形象呀,工農兵,你們作為解放軍的代表,形象太好了。我們照相館真是有福氣,能有你們的光臨是我們的榮幸呀?!?/p>

按說照相館只給3張照片,照多大尺寸就給多大的。因為我們上了櫥窗成了照相館的樣子相,除了給3張正常的照片之外,又贈送給我們3張相等尺寸的樣子相。

來曉明回到醫院逢人就顯擺,病號和醫務人員爭先恐后地搶著相片看。

熱鬧過后,來曉明被叫到了院長辦公室,院長告訴她:“要注意影響?!彼f:“啥影響?我和我弟弟照個相注意哪家子影響?”

院長不知是礙于來曉明是高干子女,還是礙于來曉明說的有理,微笑著點了點頭,這事就算過去了。

想象得出文少接到我照片后的激動。

她來信說,自從和我有了通信之后就患了一個毛病,一天不去收發室就覺得有個啥事沒做似的,總是惦記著。那天,她是和那個比她矮了半個頭的秋波一起去的,一看有我的信就立馬撲過去搶,秋波人小靈活就率先把信搶到了手,她把信搶到了手就跑出收發室,文少在后面追,前面的剎住了車而后面的沒來及剎,兩人便撞到了一起,撞倒在紡紗車的車擋里,抱在一起打滾兒,然后,就趴在車擋里撕開了信封,當我的照片一出現,兩人就樂得放不下手了?!翱窗褌€秋波饞的,她是左也看,右也看,眼瞪得那跟鈴鐺似的,恨不得把照片吸到眼里去?!蔽纳賮硇艜r這樣說:“我更是饞得慌,像沒見過什么似的,從秋波手里把照片搶過來,一下子就捂到臉上,捂到鼻梁上,捂到眼跟前,那個看呀,那個沒夠地看呀?!彼€告訴我:“從地上爬起來的秋波喊了一聲‘快來看呀,文少對象的相片。于是,就有好多姐妹擁過來,從我手里搶走了相片,那相片就在她們中間傳看起來。人們邊看邊夸你漂亮,說你太漂亮了,說你漂亮得像《偵察兵》里的王心剛,我們這里剛放了《偵察兵》的電影,那電影就在國棉廠的籃球場上放的,看得那些人呀,那王心剛真是太漂亮了,你就跟他一樣的漂亮。不好的是,這樣一來全車間都知道我有對象了,這么小的年齡就搞對象了,讓人家笑話。羞得我無地自容,走在廠里老覺著有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我不是在跟你搞對象,是吧?咱們沒搞對象,只是姐弟關系,因為咱們兩家老輩里就好,所以咱們通信是很正常的,你可不能往搞對象上想呀?!?/p>

我心里像倒了醋瓶子一樣不是滋味。她沒跟我搞對象?只是通信玩呢?只是老輩里都好才通信?只是姐弟關系?臭小子,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我和人家文少有啥呢?不就是見了一面嗎?那么小小的一面。我只是感覺人家是月亮了,還有什么呢?人家只不過也是看了看你的那個禿頭,不就是那么回事嗎?連句話都沒說??晌疫@個不要臉的情種,咋就一見人家就胡思亂想呢?來曉明不是來得更具體嗎?來曉明跟我親嘴了,來曉明給我手表了,來曉明領我照相并合影了,算不算搞對象呢?來曉明如此這個那個,為啥我就不往搞對象上想呢?為什么就不像倒了一個醋瓶子那樣呢?

當搞對象的概念跑到我腦子來之后,就老是拿文少和來曉明兩個人相比。一比她們的模樣,她們的模樣誰好看,誰漂亮?是那個月亮漂亮,還是這個向日葵漂亮?突然間我就把來曉明比作向日葵了,她像那向日葵,向日葵是圓的,她的臉也是圓的,向日葵的花是黃的,她的那個膚色好像也發黃,那種皮膚的黃而不像文少的那種白。二比她們的工作,來曉明是當兵的,是軍官,是護士長,是高干子女;文少是紡紗女工,是工人。哪個好呢?革命工作雖說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可還是有差別的,是當兵的好?紡紗工好?三比家庭,來曉明的家庭,她爸爸是高干,是蘭州軍區一個政委;文少家庭,她爸爸是區長,官也不算小。那都是下意識的,即使不是下意識的,比一比總是人的正?,F象。人嘛,都是市儈的。哪一出挨著哪一出呢?人家誰給你搞對象了?不就是些小孩子鬧著玩嗎?可那個時候我可不是這樣認為的,人小,心眼也小,男孩子女孩子好像就那事兒,不然干嘛呢?

如果說是搞對象的話,我應該跟誰搞呢?就現在來講,當然是要跟那個來曉明搞,來曉明是高、富、帥,她是高干家庭,家里很富,帥呢,穿著綠色的軍裝而且是4個口袋的軍裝,女人穿上軍裝那個帥勁可就帥呆了。如果那個時候我跟來曉明搞了對象并且成功了,那么我的命運絕不會是現在這樣,可能在部隊提干了。來曉明當時說過這樣的話,她說,你好好表現,就是喂豬也把豬喂好,入個黨,讓我爸給你提個干,跟我一起在部隊。就是轉業到地方工作,肯定是一個重要的機關,當個什么什么長,什么書記。也可能發財了,有來曉明這樣的家庭背景我下海經商,搞房地產,錢會多得沒法數,什么可能都會有??僧敃r的我不這么想,一味地憑著感覺走,就是愛不起來曉明來,當然不是不喜歡,更不是討厭,只是沒那種感覺,像現在青年人搞對象時說的那種感覺。

我給文少寄照片去不久就接到了她的回信,在那個牛皮紙信封里居然夾帶來一張她的照片,一寸的,黑白的,那月亮臉兒白皙白皙的,那彎的眉細彎細彎的,那通天鼻挺挺的,那櫻桃小嘴,鮮紅的嘴唇,薄薄的,最讓人難忘的是那兩根小辮,兩根半尺長的小辮扎在后腦勺上,吊在脖頸上,那脖頸特別的白,像瓷一樣的白。

這叫禮尚往來,我給了她一張照片,她回給我一張照片。不是那么簡單吧?能是那么簡單嗎?

是來曉明為我拆的石膏,她用一把小鋼鋸輕輕地鋸,先把手上的鋸掉,然后分了三截把胳膊上的鋸掉。解脫出來的胳膊細得像根長刺兒的黃瓜,上面長了長長的汗毛。剛解脫出來的手連碗水都端不起來,大拇指和食指鋼筆都捏不住。來曉明安慰我,像哄小孩子似的說:“好乖乖,沒事的,鍛煉鍛煉就好了?!彼探o我怎么鍛煉端碗,怎么捏筆,怎么拿筷子,為了鍛煉手腕兒她跟我掰手腕兒,她輕輕地使勁,她的手握住我的手,喊著“加油,加油”,讓我用勁去掰。在她的幫助下我的胳膊和手很快得到了恢復??粗乙惶毂纫惶旌闷饋?,她高興得不得了,為了鼓勵我加強鍛煉,又是給我買水果,又是給我買香腸,每有一個方面的進步都會用親我的臉蛋來表示她的祝賀。那段日子真的太美好了,讓我留戀得都不想離開了,甚至還想再摔斷一次胳膊換取那種日子。來曉明也是如此,她既希望我盡快恢復,又擔心我恢復好之后就要離開她,于是就利用她護士長的權力想著法兒地留我多住幾天。大夫第一次下通知讓我出院時,來曉明就找到大夫說:“林青的封閉針還沒打完呢,一天一針還有三針,打完再出院吧?!贝蠓蛑缓命c頭答應。三天以后,來曉明又想了個讓我感冒的辦法,她趁著午休的時間以鍛煉的名義讓我跟著她跑步,等跑出汗來了又以幫她去拿東西的名義把我帶到醫院的一間冷藏室里。這么一熱一冷我就感冒了,打噴嚏,流鼻涕,發高燒,她就找大夫說:“你看看,林青感冒了,咋出院呢?”大夫就給我開感冒藥,打感冒針,一拖就拖了十天。為了把我多留在醫院里些時間,來曉明居然想出來個舉辦“醫患人員聯歡會”的主意。她給我安排了一個和她一起演的節目,節目的名字叫“老兩口學毛選”,我裝扮成老頭,她裝扮成老婆子,一排練就是半個月的時間。排練節目時她常常會把我領到沒人的地方,一到沒人的地方她就高聲喊我“老頭子”我就回喊她“老婆子”。節目的臺詞里有“老頭子,哎,老婆子,咱們一起學毛選”這樣的詞兒,所以我和她互相喊起來還是順理成章的。當然,在排練的空里我們常常會發生些男孩女孩之間的游戲故事,可我向天發誓那事絕對沒有。

來曉明再也沒有辦法可使了,我也就出院回連隊了。

汽車連的新營房修在一個山腳下,那座山叫鳳凰山,光禿禿的山,一棵草都沒長。在那山坡上劈出來一個直面,直面處挖了一孔一孔窯洞,像延安窯洞那樣的窯洞,窯洞前面是一個三米寬的平臺,從平臺上沿著土臺階兒下來就是新劈出來的操場,操場的南面停車,叫作停車場,北面是早上跑操的地方,在操場的東南角蓋了一處磚房,這里就是廚房,是我上班的地方,是我所在的炊事班。炊事班的房對面打了一口磚井,井口好大,蹲在井口上往井下看能在井里的水面上看到自己的影,跟鏡子樣的映照著。

我是跟著汽車連的先遣隊率先來到這里的,這叫作打前站。當時過來一個汽車排,一個排的人要吃飯,我就是那做飯的炊事員,跟我一起來的炊事班里的人還有班長“亞非拉”和江蘇的兵張西林。人家汽車班過來把車往停車場上一停就把背包什么的搬進窯洞了,可我們炊事班呢,得現盤爐灶。當時我胳膊上左邊一個瘡右邊一個瘡,那瘡流著膿,很疼,可班長“亞非拉”還照樣讓我干活。為啥讓我跟他來,因為我會盤爐灶,別看我小,也別看我以喂豬為主,可炊事班里的好多技術活離不了我,我可以說是個小能人兒。盤爐灶那是要技術的,我會盤那種雙馬蹄抽風灶,既火旺又省煤,盤了雙蹄抽風灶當場就得用。做飯做什么,也同樣離不了我。第一頓飯因時間問題只能做簡單的,那就是菜肉燜米飯,這又是我的發明,把肉和菜炒好了添上水,水開了直接把米下進去,蓋上蓋燜起來。這是非常要技術的,早了夾生,晚了煳鍋?!皝喎抢卑嚅L所以就非得帶著我來打前站不可?!皝喎抢卑嚅L不叫“亞非拉”,這是我給他起的外號,因為他長得像非洲人似的,當然不是黑種人,可那種黑法和大嘴厚唇還有那臉型特像特像的。

回到汽車連沒幾天我就接到了來曉明的一封信。這封信給我帶來歡喜的同時也帶來了麻煩。這麻煩不怨別人都怨我好顯擺。拿著來曉明和我的合影照讓這個看讓那個看,還居然把來曉明的來信讓“亞非拉”看,那時候的小腦子想問題很簡單,顯擺的意思是看見了吧?蘭州軍區政委的女兒來曉明跟我談對象呢,誰敢把我怎么著?

能把你怎么著?那個說“這下毀了,‘四好連隊評不上了”的副指導員王理甲來找我談心了。

談心是在流淌著水的山溝中的小溪旁,王理甲是河南人,說一口“中中”的河南話,好耍心眼兒。山東兵看不慣河南兵,河南兵太滑,山東兵太實,一個不對付就打架。河南兵是嘴皮子,光吵光罵而不敢動手,山東兵卻吵不了三聲手就上去了。挨了打的河南兵便告狀,山東兵就受處分。

這個王理甲娘娘們們的,說話也是娘們腔,走路也有點娘們樣,長得細皮嫩肉的,也有著娘們的那種柔軟。他跟我談心,滿嘴都是革命的詞,說一個革命戰士不能有小資產階級思想,說革命軍人遵守紀律是第一要務,說干革命不能有私心雜念,他跟我說:“你談對象是違犯革命紀律的,不允許的,是要受處分的。尤其你又是跟部隊領導的女兒談對象,那還了得,一旦被上級追究下來,輕了開除軍籍處理回家,重者要給處分,讓你一輩子抬不起頭來?!蔽冶粐樀么髿獠桓页隽?,就認為是違犯紀律,犯了錯誤。咋辦呢?副指導員說:“不能回信了,她來的信要交給組織,交給我。不然就處理你?!?/p>

從那,凡是來曉明的來信我都交給副指導員王理甲,信也不敢回了。

王理甲這個不要臉的讀來曉明給我的信,竟然讀上癮了,后來我才知道王理甲以我的名義給來曉明回信,再后來就聽說王理甲跟來曉明談上對象了。起初來曉明認為是我給她的回信,后來王理甲找到來曉明說我已經復員了。其實我沒復員而是王理甲耍心眼以連隊組織的名義把我派到寧夏出差了。王理甲那心眼真會耍,他以讓我鍛煉培養的名義征得連部其他領導的同意,讓我跟隨到寧夏中衛縣阿拉善左旗溫都而土公社執行為師農場拉羊糞任務的汽車班執行任務去了,我是汽車班的炊事員,負責給9個人做飯。

那地方在寧夏中衛縣的西邊,火車站名叫干溏車站。

從蘭州到包頭,兩邊都是茫茫的戈壁灘,過了銀盤水車站,就進入了騰格里沙漠。

騰格里沙漠金黃色的沙丘,跟禿子的頭一樣光溜,沙漠里沒有樹,沒有路,沒有房子,偶爾能看到幾頭駱駝,那駱駝散養的,自由地在沙漠上行走。也有驢,那種野驢,但很少。羊偶爾也跑過幾只,牛呢?沒看到。金黃色的沙丘上長著稀疏的駱駝草,一墩子一墩子的,綠但很干,用腳一踢就下來,用火柴一點就燃,用來做柴燒。鐵路兩邊的沙丘是用網子網了的,網是用鐵絲編織的,壓著些許的草,起到護丘的作用,免得一刮風把那沙丘吹跑了,進而埋了鐵路,影響交通。

在那地方分不清東西南北,因為沙漠里沒有標志物。那里最缺的就是水,火車站上有幾棵小樹、幾間房、一個水窖,火車一個星期送一次水,把水放到水窖里。水窖方方的口,蓋一個鐵蓋子,鐵蓋子用大鐵鎖鎖了。周圍方圓百里地的人都來這兒來取水,取水者大都牽著駱駝,駱駝的峰間搭著布袋子,布袋子兩邊放了水桶。來打水的人要向管水窖的人交錢,然后管水窖的人給打水,每天都在排隊,一排就是幾十米長。

那地方人煙稀少,往四處張望幾乎看不到房子,偶見帳篷。女人都用方巾包裹著頭臉,很厚的那種方巾,包裹得很嚴實,所以看不清模樣,她們說包方巾是為了防曬,不然就被曬黑了。那兒的人大都是蒙古族,當然也有不少漢族,漢族大都是知青。他們最喜歡吃的是手抓羊肉,做手抓羊肉是用火烤,把一只羊腿或者羊肉掛在架子上,下面點起火來烤,也有煮的,清水煮,調料很少,半生不熟的就吃,一咬幾乎都有血流出來。

我們汽車班就住在火車站的一處倉庫里,我做的手抓羊肉就和他們不一樣,我把行軍鍋架到我自己盤的爐灶上,用了大茴香、小茴香、八角、花椒、蔥、姜、蒜、辣椒等調料,燉到稀爛稀爛,他們一吃就一個勁地喊“好得很”。

七月份,那里已經是很熱了,沙土熱得和用鐵鍋炒過了似的,被子不用曬就膨脹得老厚。沙土里有一種小咬,蜜蟲子那么大,肉色,咬人可厲害,咬到嘴唇就腫起來,一個個戰士都成了腫嘴的驢。

當年只有17歲的我為9個人做飯,在那種條件下執行如此的任務談何容易?9個人的飯做起來不是一句話,石膏場的營級場長說我長大了可能是條龍,也可能是條蟲,說我這個孩子做這么多人的飯真不簡單。

燒火沒柴就燒駱駝草,那駱駝草燒起來“噼里啪啦”地響,火苗兒軟而虛,蒸米飯好使,蒸饅頭就不好使。

買菜、買糧、買油鹽醬醋都得往中衛縣城,往中衛縣城大部分時候是汽車班出個車拉著我去,可有時候騰不出空來我就得自己去,自己去只有扒火車。怎么叫扒火車呢?干溏車站是個小站,很少有??康能?,火車進站就放慢速度,我就趁機扒上去,在中衛買好了東西再從火車上回來,火車進了干溏站,趁著放慢速度的空兒把東西丟下來,然后自己跳下來。那跳火車要技術,兩只手抓著門框,屁股狠往后坐,然后猛往外一彈,跳下來要順著火車前進的方向跟著跑幾步,弄不好就挨摔,有一回我就被摔得鼻青臉腫。

這也是一種緣分,是一種鍛煉的緣分。

在那兒是不能寫信的,因為寄不出去,即使寄出去還不知猴年馬月能接到回信。所以,我心里不管怎么思念文少和來曉明也沒有辦法,來曉明是不敢想了,因為副指導員王理甲禁止我和來曉明有任何來往,再說我本來對她也沒有感覺??上胛纳傥沂亲杂傻?,我好觸景生情,尤其是看到月亮時那種觸景生情就越加的強烈。

沙漠上的月亮那個美喲,比文少還美,不,文少比月亮美,這個問題我當著月亮的面不止一次自問。當然一會兒說月亮比文少美,一會兒說文少比月亮美。

那月亮在沙漠的海洋里徐徐升起時先露出一點亮光,然后那亮光越來越強,強到發紅的程度時月亮就要露出臉兒來了,好大的月亮,磨盤那么大,沙漠上的月亮比任何地方的都顯得大,顯得圓,顯得亮。月亮在沙漠上毫無阻擋地升起來,升得越高越變得小些,越是小些就越加白些,白著白著就變成文少的臉了。然后我就面對著這張臉想念起文少,再想反正也就那么幾個鏡頭,不就是我禿著頭她來我家見了那么一面嗎?因為見面的場面少而又少,于是就幻想出好多鏡頭來,類似于美人魚呀、嫦娥奔月呀等等。

緣分呢,就這樣的不可理解。

你說是不是緣分?

來曉明到干溏石膏場來了。她作為師醫院的醫療隊員來巡診了。

我當然不知道來曉明來,一大早班長開車拉著我們來到干溏石膏場接受健康檢查。

來曉明看到我就傻了呢,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帽子,白大褂里露著綠軍裝,綠軍裝上顯露著鮮紅的領章,白帽子戴在半邊頭上,那半邊露著碎發,碎發飄散著,襯得那小臉殺光的白。她傻了一樣呆呆地看著我,好半天說不出話來,等說出話來時,你猜她說了句什么?她說:

“你沒死呀?”

“你才死了呢?!?/p>

“不是說你復員了嗎?”

“誰說的?”

“王理甲?!?/p>

同樣傻帽樣呆呆地看著她的我下意識地就回了這么幾句話。

她張開雙臂像鳥兒一樣朝我飛過來,就在她向我飛過來的一瞬間,我也不由自主地張開了雙臂,于是我們當著汽車班、石膏場和師醫院的戰友擁抱在一起,來曉明對我說:“我還認為你死了呢,咋就不回個信?死到哪里去了?你這胸膛里不是心呀?姐對你不好嗎?就這樣把姐忘記了?”

我回答:“副指導員王理甲不讓俺理你,不許給你寫信,你的來信必須交給他,所以你來的幾封信我拆都不敢拆就交給副指導員王理甲了?!?/p>

她瞪大了眼睛反問著:“那信不是你回的?難道是那個王理甲代寫的?這個龜兒子,把我欺騙了?!?/p>

來曉明就是來曉明,她松開我,從我懷里脫離后便大聲對在場的人宣布:“這小伙是我弟弟,親弟弟?!比缓缶秃爸业拿纸榻B給在場的人們:“他叫林青,喂豬上山攆豬把胳膊摔斷了,來師醫院住院,我認的他親弟弟,他認的我親姐姐,來,喊個姐?!狈陥鲎鲬?,當然更是自我解釋以便解脫別人的猜測,我喊了一聲“姐”。

看把她樂的,樂得都沒了分寸。她親自給我量血壓,測心跳,讓我躺在床上用聽診器聽,涼絲絲的聽診器,聽了左胸聽右胸,聽了肚臍聽肚子,我就納悶肚子也需要聽嗎?然后她就檢查我的肝區,用手使勁地往下按,她一按我就笑,“咯咯”地笑,她拍打著我的肚子命令我:“嚴肅點,別笑?!苯o我檢查完之后,她也不給別人檢查了,拉了我的手就出了房門。她想找個有陰涼的地方,可往哪兒找,這茫茫的沙漠里沒有陰涼地的。沒有樹哪有樹蔭?沒有高的建筑哪有墻的陰影?她拉著我的手就直著往沙漠的深處走,我一個勁地往后退,對她說:“別往遠里走,迷了路就回不來了?!?/p>

她說:“回不來更好,我就愿意回不來?!弊詈笪覀冊谝惶幧城鹎罢咀×?,她臉對著臉問我:“你咋不去看我呢?你咋不給我寫信呢?你真的把我忘記了?你咋回事嘛?”

我說:“沒咋回事,副指導員王理甲不讓我談對象?!?/p>

她往我臉上輕輕地打了一小巴掌,說:“誰給你談對象了?人家就看著你好嗎,別往歪里想?!?/p>

我說:“可那副指導員王理甲說是談對象呢,不允許呢,說違犯紀律呢,我就不敢了呢?!?/p>

她對我講:“一會兒我們就走了,就到下一個點去了,你在這兒注意著點,俺把你拉到這兒來就想問你,問你一句話?!?/p>

我說:“想問啥話?”

她說:“你愿意和俺那個不?”

我說:“哪個?”

“交朋友”。

我說:“當然,可以,交朋友當然可以?!?/p>

聽了這話她就猛地撲上來抱住了我,那樣緊緊地抱住了我。正當她把臉仰起來求我跟她親吻時,傳來了喊聲:“來曉明,走了?!?/p>

她撒開我轉身往回跑去。

身后揚起一股股土煙。

在完成了從蒙古包處拉羊糞到火車站,然后裝火車運往師華陰農場的任務后,汽車班就又去銀川東的西大灘車站執行從賀蘭山里的煤礦把煤拉到火車站,再由火車站裝上火車拉回部隊的任務。

剛到西大灘車站我就接到了文少的來信,那來信是“亞非拉”班長從營房給我帶來的。

瞧“亞非拉”班長那個熊樣!他說想要這封信必須先剃光頭。這哪跟哪挨著呢?我抱著頭不讓他剃,他就拿著信不肯給我,一邊搖著那封信一邊給我做工作:“你離開營房一兩個月了,頭發長的那么長了,不剃咋行呢?不剃頭不講衛生怎么當炊事員?剃了頭就給你信,你知道這信里說的什么嗎?我可告訴你,這信里還有照片呢,那個漂亮姑娘的照片,你不想要?”

我就嚷:“你偷看我的信了?你咋知道里面有照片?”

在部隊,領導偷看戰士的信幾乎是公開的秘密,那個不要臉的王理甲就公開偷看我的信,這個“亞非拉”也是這么個東西,美其名曰關心戰士。

為了趕快拿到信,更是為了趕快看到照片,我乖乖地坐下來接受“亞非拉”剃頭。這次“亞非拉”剃頭改了辦法,原來用理發推子,這回用剃頭刀,他打來一盆熱水給我反復洗頭,洗完了用熱毛巾把頭包起來焐上一會兒,焐好了再洗,洗后打上肥皂 ,然后就“刺啦”一刀“刺啦”一刀地剃。每剃一下我都伴隨著一次咧嘴,應該說那是疼,是因為頭發沒有濕透,還是因為他的剃頭刀磨得不夠鋒利,看來二者都有。

“亞非拉”一邊給我剃頭一邊對我提出表揚,他表揚我是個好戰士,說我小小的年紀承擔起如此大的任務,他說我一個人能為9個人做飯服務,在如此惡劣的條件下保證了大家的生活,了不起,值得學習。我聽著他的表揚,剃頭帶來的疼覺不著了,以往的怨沒有了,啥怨也沒有了,一時間就覺著這炊事員的工作之偉大,就覺著這革命戰士之光榮。

我們安營扎寨的地方是銀川市東邊一站的西大灘車站,這兒有一家很大的國有企業,叫西北軸承廠,是從東北瓦房店搬來的,那廠子原來就在這西大灘車站,因為戰備搬進了賀蘭山的一個山溝里,西大灘這兒就剩下了家屬院和廢棄的廠房、倉庫、食堂。我們的汽車就停在那廢棄的場地上,所有的人就住在那騰出來的職工宿舍里。我呢,帶著鍋碗瓢盆住在了廢棄的職工食堂里。偌大的一個食堂,灶房是灶房,餐廳是餐廳,茅房是茅房,房間是房間,那么大的地方就我一個人住,可想而知是多么的害怕。

其他害怕的事我就不說了,只說說我怕老鼠的事,咋就好好地怕老鼠了呢?不信你不怕,那兒的老鼠可是真老鼠呀,個大,跟小兔子樣,毛黃,那種灰不拉唧的黃,兩只突在外面的圓溜溜的紅眼睛,眼球兒像顆紅豆子,跟我們平原地里的那種叫作大眼賊或跟夜里偷雞吃的黃鼠狼一樣,也跟大個的松鼠一樣。

我害怕它,除了這長相外還因為它對我進行了侵略。

晚上只有我一個人在食堂里睡,夜里睡著睡著就覺著有東西往被窩里鉆,開始并沒有醒,那東西鉆進被窩就用爪子撓,然后就用嘴去拱,去撓我的小雞雞那個部位,一下子就把我驚醒了,“突”地一家伙坐起,“嗷”的一聲大叫,一打滾摔到床下。趁著暗淡的夜色,我看到那閃閃發光的紅眼睛,看到那毛乎乎的肉身子,嚇得我驚叫不止,我的驚叫嚇跑了老鼠。

什么叫靈魂出竅?那一會兒我體會到了,那么一驚嚇靈魂真的出竅了。靈魂出竅以后人的感覺就是腦子空白了,傻了,憨了,然后渾身出虛汗,一種莫名其妙的汗,渾身潮潮的,那汗不往外滲,更不往外流,就那么潮潮的黏黏的。

在地上坐了半天,大概得有一個小時的工夫我才慢慢地緩過勁來。緩過勁來之后我才知道哭,我哭著,穿上軍裝,走出食堂,走進大西北蒼茫茫的夜色里,夜色朦朧著我的眼,我跌跌撞撞地摸到汽車班住的地方,找到了我的“亞非拉”班長,向他訴說了我遭遇老鼠的情境后,他陪著我重新回到食堂。

沒有電燈,“亞非拉”打開那個用汽車電瓶接上線兒,裝上汽車燈泡的電瓶燈,把室內所有的地方照了個遍,然后沖著我吼:“臭小子,有個球呀?”

我就辯駁:“你不信關了燈等一會兒?!?/p>

“亞非拉”班長便關了電瓶燈,坐在那兒靜靜地等著。沒過一會兒那老鼠真的又光顧了,他突然打開電瓶燈,只見好幾條老鼠“嗖”地一下消失了?!皝喎抢卑嚅L于是開始了大搜捕,他端著電瓶燈果然找到了3個老鼠洞,碗口兒那么大,一個在床下面的墻腳里,一個在水缸后面的墻根處,一個在一堆雜七爛八的破爛堆里?!皝喎抢卑嚅L用石頭塊兒或土塊兒將其一一堵上,對我說:“這下沒事了,它們再也出不來了?!笨蓢樒屏四懙奈覅s怎么也不敢自己在這兒睡了,“亞非拉”班長便陪著我睡在這兒。一張單人床,兩個人擠在一起,剛想睡著,那老鼠又來了,又鉆進被窩了,我于是又嚇得叫起來?!皝喎抢蹦憙捍?,他抓住了一只老鼠,提起來讓我看,并說:“老鼠有啥好怕的?人家南方人都吃老鼠肉呢?!比缓笏桶牙鲜笏に懒?。

為了避免老鼠再鉆被窩兒,“亞非拉”班長把床四角用繩兒拴了懸掛起來,像掛在空中的秋千,這樣一來老鼠就上不了床了。老鼠上床的問題解決了,可我怕老鼠的問題卻沒解決。

為了解決我怕老鼠的問題,我想了個絕妙的辦法,把文少和來曉明的照片擺放出來,放到讓我看得著的地方,只要一害怕老鼠就看看她們的照片,看見她們的照片我頓時就來膽兒不害怕老鼠了。

文少在這封信里說了些啥呢?

剃完了頭,“亞非拉”班長把文少的信給了我,給我信的同時要求我當著大家的面讀一讀??赡軉??可能當著大家的面讀信嗎?“亞非拉”呀,班長呀,你這是無理的要求呀。我不讀,死活不答應讀,我對“亞非拉”說:“你就是揍死我,我也不會讀?!辈灰樀呐虏灰?,最后“亞非拉”拿我毫無辦法。

讀文少的信是在月牙泉邊。

那所謂的月牙泉,是我挖就的,挖它的目的是排泄廚房里洗刷的水、淘米的水,因為沒有下水道,所以只有自己挖一個蓄水的池子。挖的時候并沒怎么費勁,在原來那個坑的基礎上略加修整就成了。為啥非要挖成月牙狀呢?主要原因是思念文少,看到月牙泉就想到月亮,想到月亮就想起文少。小水塘里的水清清的像面鏡子,水面上浮著些許柳絮,間或浮出文少的模樣。在這個地方讀文少的來信,可想而知是個怎么樣的心情。

文少的鋼筆字寫得像豆芽似的,雖然不能說怎么不好,起碼也算較差的那一種,左歪右斜,看著費了不少勁可就是寫不正。不過一筆一畫寫得很認真,也很流暢,大小差不多,不緊也不松。信的內容讓我好是作難也好是羞澀,作難的是她所問的問題讓我無法回答,啥無法回答的?她問我怎么打槍。她說廠里組織了一次民兵打靶,她打了3發。于是,就想到了我,想到我是個當兵的,當兵的一定會打槍,她在信中說:“你林青是個當兵的,應該會打槍,你給我講講怎么才能打上靶子,我雖然也參加訓練了,也知道三點成一線,為啥就打不中靶子?”

說實話我還不如文少呢,她訓練了,知道三點成一線,我自當兵起就沒摸過槍,也沒參加過訓練,那一會兒我那個自卑呀。她哪里知道我是個做飯喂豬的炊事員?我這當的是個什么兵呀?可我不能告訴她實情,不能告訴她我當的是喂豬的兵。我這個好耍小聰明的家伙,為了哄騙文少竟然去找“亞非拉”班長詢問打槍的基本常識,我對“亞非拉”班長說:“班長,你打過槍嗎?”

“亞非拉”班長說:“當然打過了,當兵的還能沒打過槍?”

我說:“我就沒打過槍。能給我講講打槍的要領嗎?”

“亞非拉”班長猜出來我是想在文少面前顯擺顯擺,便說:“這回得讓我看看信了吧?”

我回答:“只要你教給我打槍的要領就可以讓你看信。那信你不是看過了嗎?里面反正沒有啥情話,俺倆通信姐弟相稱,沒啥談情說愛的內容?!?/p>

“亞非拉”班長說:“誰信呢?拿來讓我再看看?!?/p>

我說:“你先給我說說打槍要領我才給你看?!?/p>

于是“亞非拉”班長就一邊比劃著一邊說起打槍要領:“趴在地上,先挺胸抬頭,把槍托抵于腋窩處,右手握緊槍柄,胸口下壓,右臉貼于槍體,左眼瞇起,找準星,三點成一線,扣壓扳機,一點一點地下壓,不能一下子扣,一下子扣一哆嗦子彈就跑了,這邊偏一毫米那邊就偏兩米,扣壓扳機時要屏住氣,別喘氣,千萬別慌?!?/p>

我把“亞非拉”班長的話原原本本地寫信給了文少,文少夸我真是個好兵。

我要當一個名副其實的兵,當一個打過槍的兵,當一個文少心目中的兵,下決心再不當這喂豬做飯的兵了。

“亞非拉”班長看了文少的信,“嘿嘿”地笑著對我說:“啥情話也沒有,談的啥對象呀?”

“談對象說啥情話?啥叫情話?”我討教“亞非拉”班長。

“亞非拉”班長說:“等我那口子來了信讓你看,不把你這個二貓蛋子饞死?!?/p>

十一

我開始給文少寫回信了。

這封回信不僅說了打槍要領的問題,還向她報告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啥秘密?

林彪出事了。

這一點充分證明我對文少的信任。要知道這可是了不得的事。

在我被這條消息驚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時,不相信自己判斷真偽能力時,我瞪大著眼,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傻似的僵直在床上,給我說這個事的人站在我面前像一堵墻,一堵夜幕般的墻。面對著那堵墻,我聽到他這樣說:“林副主席出事了,他要殺毛主席,毛主席粉碎了他的陰謀,他乘飛機逃跑,摔死了?!?/p>

對我說這話的這個人是西北軸承廠的工人,他的老家在東北瓦房店,他回東北探親,回來時路過北京,是在北京的一個親戚處得知這個消息的。他告訴我是為了換我兩個饃吃,平時他跟我玩得挺好,常巴結我弄個饃吃。他對我說完這樣的話就給我要饃吃,而且一再告誡我不要對外說。

我除了把這個消息寫在了給文少的信里,對誰都不敢說,一個字都不敢說。

聽到林彪叛逃的消息后,我就發現那條鐵路線上開始一列列地過軍列,一列車一列車的或是高炮,或是軍車,或是坦克,那軍列都用綠網罩著,經過車站時也不停,許多客車都晚點,??吭谝贿呑屲娏羞^。

1971年9月16日我們接到全軍進入一級戰備的命令,進山拉煤的車全都停下來,停在火車站待命,“亞非拉”班長對我說:“部隊進入一級戰備了,你也要準備好行軍鍋,一旦拉出去進入陣地。你得能保證讓我們吃上飯?!?/p>

林彪叛逃的事人們都不說,只是說一級戰備了,肯定有大事,什么大事?都不說。那種保密的氣氛讓人窒息。

我把信發給了文少,是專門跑到西大灘火車站那個郵政所去發的,為重視起見我發了掛號信。

9月17日的半夜里,“亞非拉”班長突然跑到我住的食堂來,招呼我緊急集合。我好一陣子忙活,把事先準備好的行軍鍋收拾起來,油鹽醬醋米面菜一應俱全,然后就裝上一輛解放車?!皝喎抢卑嚅L和我一起坐在駕駛室里,他一臉嚴肅地對我說:“小鬼,害怕嗎?看來真的要打仗了?!?/p>

我看到和我們一起同行的是我們全汽車班的車和人,那車一字排開,是閉燈行駛,只聽響,看不見前面的路和周圍的景色。一路跑來,黎明時分到了騰格里沙漠的前沿陣地,那個地名叫一萬泉。在這兒我們和從天水營房由火車拉來的汽車連的師醫院的等師后勤部的其他部隊會合。

野炊是對我們炊事班最大的考驗。部隊進入陣地,吃飯成了問題,解決這個問題的唯一辦法就是野炊?!皝喎抢卑嚅L指揮著全班:“張西林你負責菜,田亮你負責米飯,林青你負責挖個野炊灶和燒火?!?/p>

就在這個時候,從要和汽車連一起就餐的師醫院來了3個幫廚的女兵,這3個女兵里就有來曉明,雖然她戴著口罩,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她沖我點點頭,擺擺手示意我不要和她說話,裝作誰也不認識誰的樣子。然后,她走過來幫我挖野炊灶。

挖野炊灶是個技術活,一是要看好風向,要迎風而坐,不能背風而為。二是要找一個好地角,這地角最好有個坡度或是一個坎兒。三是要灶膛兒大,盡量把灶膛弄得大一些,不然放不進柴。四是要能使用風箱,所謂風箱就是鼓風袋,一個細長的帆布袋子,一頭用繩兒系了,一頭留下細口兒。來曉明跟我學,往上一提往下一壓風就吹出來,這一提一壓可是有技術的,提起來壓不準氣就沒有,提的時候要猛提,壓的時候要緩壓。來曉明學東西很快,她壓出來的風越來越強勁,灶膛里的火也就越加的旺。

那頓飯做得很露臉,露臉就露在我和來曉明一起挖的野炊灶上和燒旺的火上,燜了一鍋米飯,不煳也不夾生;炒了一鍋菜,不生也不咸,連長表揚“亞非拉”,“亞非拉”就說:“林青這小子值得表揚?!边B長就拉住我的手,拍了兩下我的頭,然后命令“亞非拉”:“以后別給他剃光頭了,不然肯定是個俊小伙?!?/p>

十二

解除了一級戰備回到天水營房后,我做了一件讓人吃驚的事:給師首長寫了一封信。

這封信是來曉明出的主意。

自從她幫我挖野炊灶共同做了那頓飯后就恢復了我們的來往,當然這種來往都是秘密地進行,我這邊絕對不能讓王理甲副指導員和“亞非拉”班長等連隊的人知道,她那邊絕對不能讓醫院里的人知道。我這邊保密較容易,只要守口如瓶就行,她那邊就不容易,因為醫院是個開放的地方,我只要到醫院見她就會被發現。每一次都是我假裝到醫院看病,掛了號就去找軍醫,找軍醫當然是去找來曉明,來曉明就假裝給我看病,然后約個時間地點見面。

那天我們約的是中午12點,地點麥積山的迎客松處。

麥積山,因該山狀如堆積的麥垛而得名。那棵迎客松就在麥積山的入門處,樣子跟我們現在看的泰山上的迎客松差不多。來曉明站在那棵迎客松下迎接我,她手里舉著一束花,一束她來時從路邊采的野花。是啥野花?黃的小花,一朵一朵聚集起來成為一束。當然,我不懂得這情調那情調的,但還是覺著怪有意思的,我問她:“從哪弄了這些花?”

她說:“一路在山坡上采的,好嗎?”

我問她:“你采這個干什么?”

她說:“好玩。你來的時候咋不采呢?”

我回答:“我從山溝里走出來足有30里,累都累得受不了,哪還有閑心采這個?!?/p>

她說:“你心里根本沒有俺?!?/p>

我說:“這哪兒跟哪兒挨著呢?這和有你沒有你有啥關系?”

她說:“你是個傻瓜,不跟你說了,聞你這身上是啥味?”

我馬上聳起鼻子聞,是的,我聞到了,聞到了一股豬糞味。這味兒就是洗不掉,來的時候我曾認真地洗過臉,洗過手,洗過腳,洗過腿,洗了又洗,最后專門跑到山溝底那流淌的小溪中脫光了洗了個徹底,肥皂打了不少,可這味還是沒有徹底去掉。

都怨“亞非拉”回到營房又讓我去跟著李扣川喂豬,“亞非拉”說這是疼我,喂豬相對輕省。他說我這樣的鋼得用在刀刃上,我是哪兒的鋼呀?“亞非拉”說是炊事班里的鋼。為啥說我是鋼呢?“亞非拉”的原話是:“這小子有獨立完成任務的能力,有掌握技術操作技術活的能力。炊事班的技術活別看他沒大動過手,可一上手就會,燜米飯,發面打堿,和油條面,燜肉米飯,改爐改灶,挖野炊灶等,哪一樣他都能干,這是俺們的一個寶?!?/p>

來曉明也聳起鼻子來聞,要命吧?她像一只狗似的往我身上聞,邊聞邊說:“不能再喂豬了?!?/p>

我何嘗樂意喂豬?誰又愿意喂豬?喂豬也是為人民服務,醫生也是為人民服務,開汽車也是為人民服務,研究原子彈也是為人民服務,啥都是為人民服務,為啥非要我喂豬呢?難道我就不能干別的?我對著來曉明吼:“不是我愿意喂豬的,是他們讓我喂豬的,我不愿意喂豬?!?/p>

來曉明抱住了我,她怕我一縱身從那懸崖處跳下去,她對我說:“想辦法吧,不能再喂豬了?!?/p>

說不清楚,我和來曉明是個啥關系?從最熱門的話題上說我們搞對象?不,不是的,真的,不管你信不信,不是的。咋不是的呢?住院時她那樣的對你,你那樣的對她,在那沙漠上,她那樣的對你,你那樣的對她,眼前,在這麥積山的迎客松前又是你這樣的對她,她這樣的對你,咋還不是呢?世界上有花錢買不到的東西,感情上有說也說不清楚的感情,我說也說不清楚。我總想看到她,總想看到這個叫來曉明的姑娘,想看到不就是想搞對象?

她抱著我的這一會兒,我覺著是愛情了,覺著是男女之間的愛情了,因為我的那個地方在蠢蠢欲動了,挺難受的,那種難受是又酸又甜又澀又辣,說也說不清楚,可就在這時一種幻覺出現了。我眼前出現了文少的身影,抱我的來曉明變成了文少,怪不怪?很怪很怪的。那一刻我知道了人還是有幻覺的,而且幻覺是不由自主產生的。當這種幻覺出現時我把來曉明抱緊了,抱得她喘氣都“呼哧呼哧”的了,她陶醉地瞇起眼睛,陶醉地張開了雙肩,陶醉地把臉埋進我的脖頸,她嘴里呼出的熱氣溫暖著我的脖頸,那熱氣從脖頸處順著耳根飄入我的鼻腔,那種汗香的甜味同樣陶醉了我。

中午時分的陽光撒在迎客松上,那松樹的綠越加的綠,那綠上像涂了一層墨,那墨在陽光照耀下放著光。

我們抱了好長時間,就那樣抱著,不,不完全是,在抱著過程中伴隨著某些小動作。比如,她輕輕地揪我的耳朵,揪住了放開再揪住再放開,然后她用嘴咬我的脖頸,咬脖頸上的筋,咬得挺癢。是的,是的,我們親吻了。不,我不是跟來曉明親吻的,是跟文少,就那種幻覺,一種神秘的幻覺。

激動過后我們喘著粗氣坐下來,坐在迎客松下面的石塊上,那石塊有個平面,那平面只能坐下一個人的屁股,我們倆就一人一半的屁股坐在石塊上。這個時候她就教給我怎么給領導寫信,開始她說把信寫給師后勤部的領導,想了片刻說干脆就寫給師首長。她說:“干啥事要占領制高點,當制高點占領了,就可以控制局面了。一個師的制高點那就是師長,只要師長發話了,啥事還辦不成呀?”

說完話,她一把把我拉起來,風風火火的樣子,那本來就有些紅的膚色越加顯紅,甘肅人那種紅臉蛋越加的明顯。這個時候是來曉明最漂亮的時候,紅紅的臉蛋兒像蘋果,那一會兒我突然就喜歡她了,喜歡的主要表現在突然主動地吻了她的臉。她用手去胡嚕一把她的臉蛋順便就胡拉下一層汗霜來,然后濕漉漉的手就貼到我的臉上,她“咯咯”地笑著說:“傻小子,我們已經不可能了,我已經是孩子的媽媽了?!?/p>

然后又說:“走哩,咱們到郵電局去,那兒有信紙也有筆,到那兒現寫現郵,豈不是方便?”

在郵電局買了信紙、信封、郵票后,我們就坐在窗邊的一張專供寫信的桌子旁,寫信當然由我來執筆,可她不住地指揮,指揮我稱呼寫上“敬愛的師首長”,指揮著我“要寫上帶心的您,不能寫不帶心的你”。我先是寫了我的基本情況,又寫了我參軍后一直在汽車連炊事班當炊事員和飼養員的情況,表達了我對革命工作的基本認識,在寫完革命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后,我寫到我要求不再喂豬做飯,不再當炊事員、飼養員,要求去扛槍,寫到要求到步兵連隊去的理由時我是這樣說的:“一塊鐵要想煉成鋼必須到火爐里去,一個革命青年要想成才就必須到最艱苦的地方去煅燒,我不能在炊事班里圖輕松和享受了,我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到最能鍛煉自己的地方去。我來當兵時就夢想著扛上槍,夢想著摸爬滾打,可沒想到我卻當了一名炊事員,喂豬做飯兩年多,沒見過槍,沒扛過槍,更沒打過槍,名義上是解放軍實際上是個喂豬做飯的?!绷硗馕疫€寫道:“在汽車連人家都是開車的司機,只有炊事班的人不開車只做飯。人家當兵學開車,學會了開車就開車,我們當兵就喂豬做飯。開車的兵看不起我們,在我們炊事員面前老是顯擺,好像他就高貴,我們就低賤,真的受不了,自尊心受不了。請首長明察,給我一個機會,一個真正當兵的機會,一個鍛煉的機會,別再讓我喂豬做飯了,不然我就要瘋了,我就要自殺了?!?/p>

來曉明站在我身后看著我寫,我每寫一句她都給予“是的”“不錯”“當然”之類的肯定或否定,她對我的寫作能力大加贊賞,說我早晚是個當作家的料兒。

等我把信寫完問她行不行時,她奪過了信,折起來,裝進她早已寫好的信封,這個時候發生了一個笑話:她問人家服務員郵票貼在哪兒?服務員說貼哪兒都行。她四下里看了一圈后,順手就把郵票貼到郵電局的大門上了。服務員看到了就讓她趕快揭下來,她說不是你說的貼哪兒都行嗎?服務員說我是說你貼到信封的哪兒都行,可沒讓你貼到大門上去呀。于是她去門上揭郵票,已經粘牢的郵票揭起來挺費事,她就對人家服務員發牢騷,弄得滿大廳里的人哈哈大笑。

事后我問她:“你真的不知道郵票往哪兒貼呀?”她回答:“我逗著玩呢?!?/p>

誰知是她真的不知道還真的是逗著玩,說也說不清楚。

我說清楚的是,她揭不下郵票來干脆不揭了,同時也干脆不郵了,她把信裝在口袋里對我說:“不用郵了,我親自送到師長那兒去?!?/p>

十三

我又出事了,又出大事了。

出的這個大事比先前攆豬摔斷胳膊的事大。摔斷胳膊只是疼了,接上了,打石膏了,住了一段醫院,拆開石膏那胳膊上長了一層長長的白汗毛,端杯水都端不起來,還有什么?這回可不行,可不是白汗毛、細胳膊、端不動一碗水的事,嚴重得多,弄不好就娶不上媳婦了,就不敢見人了,就成了巴黎圣母院里的那個丑八怪了,就一生都毀了。

都怨班長“亞非拉”,你干嘛充那種熊能,人家汽車班要自己承擔做飯任務,你非他娘的搶這活兒,說什么:“我們炊事班完全有能力承擔何必再麻煩汽車班,你們承擔做飯的任務豈不是看不起我們炊事班嗎?我們派一個能干的就是了?!闭l是能干的?還不是我?你看著我圓滿地完成了跟著汽車班外出做飯的任務,就斷定我是個能干的了?你搶功為了提干,為了立功,為了逞能,俺呢?拿俺當槍使,拿俺當你升遷的鋪路石。

也怨那個副指導員王理甲,瞧他那個熊樣,站在那延安式窯洞前的高臺子上,倒背著個熊手,挺著個熊肚,操著河南豫劇的那種娘們腔喊“亞非拉”班長到他那兒去一趟,去一趟干啥?干啥?給“亞非拉”講,你的意見連部同意了,同意林青跟著汽車班去做飯。那個小孩子還真行。連部研究了給他入團,并給一次記功,表彰他。

“亞非拉”回來就找我談話,抓住我的手,使勁地握,握了半天手還不過癮,又摟住我使勁地抱,咧著那熊大嘴直往我臉上噴唾沫星子,說:“祝賀你,祝賀你入團,祝賀你立功?!弊YR完了話題一轉就下任務說:“還有一個光榮而偉大的任務需要你去完成,要不說你是炊事班的一個寶呢?寶是啥?就是關鍵時候能用得上,就是重要任務能扛得起。上一次單獨完成任務完成得很好,我相信這一次會更加的好?!?/p>

就在那天晚上,炊事班召開了班務會,會上“亞非拉”宣布我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宣布完后當場填了入團志愿書,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入團哪有先宣布再填表的?哪有不是團支部而是炊事班召開班務會的?那個非常時期的非常年代啥亂子沒有呀?就這樣我算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了,那個填的表入沒入人事檔案還不清楚呢。至于記功的事也是同樣,不同的是在全連點名時宣布的。太陽落山了,晚飯吃過了,全連集合了,集合在那一溜延安式窯洞高臺子下的操場上,連長站在土臺子上“啊啊”地訓話。所謂點名并不是一個人名一個人名地喊,而是連長講話,該表揚的表揚,該批評的批評,給我記功的事就是在表揚那個版塊宣布的,連長提高了聲音宣布:“因為,林青同志在隨汽車班到外出執行任務表現突出,特記三等功一次?!毙剂司托剂?,我卻始終沒有接到獎狀和功章。

讓我上哪兒執行新任務呢?其實說不上新任務,反正到哪兒也是做飯,做飯天天做,稱得上什么新呀?這回呀,是跟著一個汽車班到師里的小農場做飯。

小農場肯定是小呀。比華陰大農場要小,比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農場、北大荒農場要小得不能再小了。我們師在陜西華陰有個大農場,那個大農場主要生產糧食,相比華陰,這個農場就小得多了。這個小農場在天水郊區,沒有門,也沒有圍墻,和普通的農田一個樣。那個季節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片油菜花,遠遠望去像一片黃的海洋,隨著微微的小風一折一折地起著波浪,那波浪一折攆著一折,沒有海水涌起的波浪聲,也沒有青紗帳發出的瑟瑟聲,很靜的,那種出奇的靜。

我們的伙房就設在高炮營伙房的隔壁兩間平房里,抽風灶、地鍋臺、面案子、菜案板一應俱有。讓我高興的是隔壁高炮營做飯的炊事員是我的老鄉,一見面倆人都瞪大了眼睛吃驚地喊著對方的名字。我喊著:“曹林建!”他喊著:“林青!”這一喊就抱到了一起。

他會做飯,有一套做飯的技術,炒菜炒的花樣多,什么燉白菜、燉茄子、爆炒豆芽之類。主食什么也會做,蒸饅頭、蒸花卷、蒸米飯之類。因為我敬佩他就讓他教我炒菜,這一教我炒菜可就炒出麻煩來了。

炒菜的油著火了,那一斤多炒菜的油因為燒得時間過長而著火了,那是油火呀。這個最讓我敬佩的曹林建一看油著火了,一時忙亂了手腳,端起旁邊已經切好的一筐子白菜“嘩”一下倒進著火的鍋里,這樣一激,那油火“嘭”一下飛濺起來,這飛濺起來的油火一下子就撲到我的臉上,“哇!”我慘叫著雙手捂住了臉。臉上火辣辣的疼,那種燒灼的疼直往臉皮里面鉆,直往每一根神經上鉆,直往心里鉆。疼得我哆嗦,疼得我唏呵,疼得我不住地跺腳,打圈兒。

我被送到了師醫院。

“怎么啦?怎么啦?”來曉明高喊著撲到我跟前,她奮力掰開我的雙手。喊著:“別動,別哭,哭出來的眼淚會感染的?!彼吵持?,迅速脫去軍裝,摘去奶罩,露出雪白的兩個大奶子,先用手捉了左邊的一只奶子把奶頭沖到我的臉上,用力擠壓,那奶液便噴到我的臉上,然后,又捉了右邊的一只奶子把奶頭沖到我的臉上,用力擠壓,那奶液噴到我的臉上,兩只奶子輪回著向我的臉上噴奶液。那奶液流進我的嘴里,微溫、微咸、微酸、微腥,媽媽的奶水就是這樣的味道。

在奶水的洗浴下我燒灼的疼痛得到緩解,那樣一絲一絲的緩解,奶水每往臉上噴一輪,臉上的燒灼疼就緩解一下,她就一輪一輪地捉著奶子往我的臉上噴奶水,幾次那奶頭觸到我的臉上,她往前撲著身子,我的臉幾乎是埋在她的懷里,從她懷里透出來的氣息,那種奶香,那種汗香,那種女人帶孩子的香,一齊涌進我的嗅覺里,我就覺著在媽媽的懷抱里了。

來曉明用奶水為我洗過幾輪后,把奶中的奶水全都擠干,揉著奶子說:“等一會兒,等奶水長出來再洗?!闭f完再洗的話后,她這才沖著我發起火來:“你這是咋搞的嗎?毛張飛。咋就燒到臉上去了?活該,咋就不把你燒死呢?”她揮起拳頭錘打著我平躺在那兒的胸膛,呯呯作響?!案嬖V我咋弄的?”

我就撒著嬌,咬著牙,咧著嘴,品嘗著她那奶水的味道回答她:“我炒菜,油著了,他往里倒菜,油火濺起來,濺到我臉上?!?/p>

“誰呀?這個人是誰呀?瞎毛海?!?/p>

“不怨別人?!?/p>

“你知道了,這要落下燙傷那可是一臉的疤痕,你就成了花花臉了,這一輩子連個媳婦也找不著了呀?!?/p>

“咋辦呢?我得落一臉的疤痕嗎?我得成花花臉呀?”

“那就看你的造化了。虧了我剛生了孩子有奶,用奶水洗就能洗好,只是晚了一會兒,當時燒了就洗,在沒起泡前洗絕對管事?,F在還算不錯,泡還沒起來?!?/p>

“你咋好好的生孩子了呢?”

“不生孩子哪來的奶水?”

“你為了給我洗臉才生孩子準備下奶水的?”

“臭嘴,貧嘴?!?/p>

“不是——”

我那會兒心里痛苦極了,你想想一個我心里愛著的人生孩子了,我應該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別往別處扯了,眼前是趕快用奶洗別落下疤痕?!?/p>

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她又一次給我用奶水洗浴起來。

這樣重復了3次。

剛由副指導員提升為指導員的王理甲風風火火地來了,直接來到正在為我用奶水洗浴的現場,他的到來給我帶來兩個不敢相信的事:

一個是,我給師首長寫的信,師首長回信了,決定不再讓我當炊事員和飼養員,調我到步兵連。我聽到那幾個“調你到步兵連”字音一瞬間耳朵“嗡”地一下就啥也聽不見了,耳朵進入了盲區,腦子空白了,不轉了,這樣停頓了一陣子,才像死了的人慢慢蘇醒過來。蘇醒過來的我就看著天也不是天了,地也不是地了,醫院里的白不是白了,松樹綠也不是綠了,我也不是我了,我不是我是誰呢?不知道,忘記了。我環視著,一圈一圈地環視著。最后把眼盯在了王理甲的臉上,他那娘們臉,那么細嫩,那么平坦,那么柔軟。我聽到王理甲在重復著:“你要下步兵連了,去扛槍。你小子還真行,還敢給師首長寫信?!比缓笏嬖V我:“你這封信解散了我們汽車連炊事班,凡是專職炊事員一律下連隊,以后汽車連炊事班的炊事員由駕駛員輪流承擔。你調到的連隊是個老紅軍連隊,響當當的好作風八連呀?!?/p>

第二個是,王理甲是來曉明的丈夫。來曉明怎么嫁給了王理甲呢?我看看來曉明又看看王理甲,看看王理甲又看看來曉明。直看得他倆發毛,發毛的來曉明幾乎是吵著向我說:“都是你的事,你把我給你的信交給了王理甲,他就替你給我回信,你出發期間都是他代你回信的,最后等他找上門時說你已經復員了,我們就陷入了愛河?!?/p>

王理甲一語不發,微笑著,勝利地微笑著。

我不再看來曉明,也不再看王理甲,而是看窗外的天空,那松樹旁邊正有一顆月亮升起,啊,我看到了月亮,心中的月亮,那個月亮頓時就變成了文少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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