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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線

2016-05-05 08:50高滿航
前衛文學 2016年2期
關鍵詞:教導員營長警衛

高滿航

張光國——張光國——

二樓營部傳來聲嘶力竭的呼喊時,警衛營文書張光國正帶著兩個列兵在策劃營里迎接上級軍事訓練達標考核的黑板報。一聽聲音,不敢耽擱,大踏著步子就奔到樓上?!暗健睆埞鈬穆曇舯热烁绲竭_。

干啥去了,磨磨蹭蹭。教導員怒火中燒,張光國心里清楚不是沖他,而是另有原因。

在下面出黑板報。張光國如實回答。

關上門,有人來找就說我不在。下達完命令,教導員哐的一聲把張光國甩在了門外。營部共有三間,中間大的是營長、教導員的共用辦公區域,面向門左邊的小屋是營長宿舍,右邊是教導員宿舍。此時,教導員甩的是自己宿舍門,他讓張光國把守的是開在辦公區域中間的營部門。

大上午的,營長已經帶著隊伍出去訓練,整個營里除了門外出黑板報的張光國和兩個新兵,就剩教導員,被誰打擾的概率微乎其微。張光國悄悄拉上營部的門,靜站片刻,聽到教導員開始在宿舍壓著聲音打電話。少頃,聲音高起來,見此,張光國就下樓去繼續策劃黑板報。昨天下午教導員下的死命令,今天出不出來,肯定又要挨收拾。只是有些魂不守舍,在下面呆上一會兒,他就要躡手躡腳跑一趟二樓,見無別事,再折返到樓下。

就在半個小時前,教導員和營長進行了一場火星撞地球的較量。

老話重提,還是為吳江南轉下士。

景林啊,這個事咱們還得商量一下。教導員走進營長的小宿舍之前,示意張光國關上了營部的門。把門虛掩上后,張光國沒有走遠,他知道教導員和營長有重要的事情講,怕人攪擾,就和往常一樣充當門神。

哪個事?營長一身訓練行頭穿戴完畢,正給作戰靴上鞋油。

還能啥事,就是吳江南轉士官的事。

老周啊,這個事,我覺得咱得從大局考慮。

啥是大局,給吳江南轉個下士還真能影響了大局。

你也知道。營長說,今年咱們在軍里的警衛專業比武中拿了六個單項第一和團體總評第一,軍里首長說了,明年可能要進行整個軍區的警衛專業比武,咱們肯定要提前做好準備。既然把警衛營這個金字招牌給到咱手里,咱就要齊心協力把這支隊伍帶得呱呱叫。要在明年軍區的比武里拿到好名次,現在就要選好人,轉士官是個關鍵,我的意思,必須把那些軍事素質過硬又有管理能力的人留下,確保咱們警衛營個個都是精兵強將。

可是。教導員說,一個吳江南也影響不了大局。

可不能這么說。營長有理有據:吳江南轉了下士,就占用一個下士指標,可能就擠走了一個專業尖子,考核就要丟分,警衛營就要丟人。

沒那么嚴重吧,再說,軍區比武的事不是還沒定嗎?

定不定都要做好準備啊,不能到時候通知一來才倉促應戰,咱們當主官的丟人事小,砸了警衛營的金字招牌咱可擔不起責任。再說了,吳江南的情況咱都清楚,給他轉下士,別人怎么想,這要壞了警衛營的風氣。

可是——可是姜副參謀長那兒沒法交代啊。

咱只對工作交代,不為哪個具體人交代。營長堅持。

早在一個多月前,吳江南的將軍舅舅就把吳江南轉下士一事委托給軍里的一個副參謀長,副參謀長拍著胸脯保證沒問題。正巧那回他到警衛營檢查工作,就順帶給教導員七七八八說了一通。副參謀長如此親近地交代始料未及,教導員當然激動緊張語無倫次,說啥記啥,當場拍著胸脯給副參謀長保證沒問題。知道營長難說話,但想著手握尚方寶劍應該能做通營長的工作。掛完電話,他就把副參謀長的請托一五一十說給營長。

不表態,不反駁。營長說,這事到時候再說。

到了時候,卻先在營長這里卡住了。

咱得講政治啊。教導員說,你說的在軍區比武拿到好名次當然重要,可也不能因為小事得罪了軍里的首長,你想啊,單位建設搞得再好,得罪首長,首長不叫好,咱也就白干了。我的意思呢,咱不能意氣用事,還得通盤考慮,你的公平公正是為營里建設添磚加瓦,但是遵照首長的意思給吳江南轉士官同樣是給營里做貢獻,出發點不同,落腳點都是一樣的。

警衛營不需要吳江南這樣的貢獻。營長初衷不改,警衛營的訓練水平怎么樣,建設成果怎么樣都是有目共睹,咱們用成績說話,不需要哪個首長特別關照,也不害怕哪個首長因這個對咱有意見。作為一個帶兵人,咱最起碼自己要講求公平正義,要一碗水端平,要有一個起碼的是非標準。

景林啊,咱不能意氣用事。

這不是意氣用事,咱們要有自己的原則和底線。

景林——

老周啊,我看咱就不要爭執了,為了一個吳江南犯不著。

可是副參謀長那里?

咱是照章辦事光明正大,不犯錯誤不犯紀律,誰能怎么樣?

靜默片刻,教導員醞釀話語,也醞釀情緒,一時兩人都緘默,幾十秒鐘里,宿舍里的空氣凝滯了,張光國也在外面屏住了呼吸。

預料之中的,教導員發作了,只是沒有想到會這么強烈。他一屁股落在椅子上,哀怨地說,景林啊,你替我考慮一下行不行?你覺得我不講政治、不講原則,據理力爭要把一個不符合要求的兵轉成士官??墒俏乙膊徊刂粗?,咱把話都說到亮處。我是一個農村娃,當年考上軍校不容易,在我們那里也算是光宗耀祖,我本也覺得上了軍??隙ㄇ巴疽环L順,可是軍校畢業到部隊十幾年了,當年一批畢業的那撥人,要么轉業了,要么都跑到我前面去了。你也知道,通信團那個王團長,我們一批的,可人家干上正團都兩年了,我才是個正營,怎么比,要說能力吧,我剛畢業的時候是第一批挑進團機關的,不敢說沒人比得上我,但起碼我也不比誰差,可是你看看,人家在奉獻我也在奉獻,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走著走著,人家都跑到我前面去了。這還不算,人家一步領先步步領先,現在副團的在奮斗正團,正團的瞄著副師的位子??晌夷?,一不小心就變成了年齡偏大職務偏低的一批人,莫說晉升無望,還要時時提防著被安排轉業。你想想,加上軍校的四年,我在部隊差不多呆了快二十年,不說對部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吧,可是就我現在這情況,到地方上又能干什么,家里沒人當大官,自己也沒有天線,只有轉業找個閑差在地方上等老,也就把這輩子等完了?,F在我算是醒悟過來了。

教導員望著天花板,深深嘆了一口氣。

不管在哪里,沒天線就沒出路。你看看王曉文,一個學什么車輛制造的中專生,搖身一變卻干上了政工,啥也不會,一寫材料就瞌睡,開會也瞌睡。也真是怪事,按道理,這樣的人早都應該安排轉業了,可是呢,人家領導說了,既然曉文弄不了材料,也不愿意開會,那就專門負責接待。什么狗屁搞接待,就是整天吃吃喝喝。就這樣一個干部,竟然被領導吹到天上去了,說什么曉文同志吃苦耐勞、顧全大局,大家都要向他學習,竟然就干上了政治處的副主任。我呸!堂堂的一個政治處副主任,你倒是去問問他,什么是強軍目標,我敢跟你賭一個月的工資,他但凡要是能說得沾上一丁點的邊,這個月我告訴財務把工資打到你的卡上。神奇吧,啥也不會的當上了政治處副主任,而我們這些人呢,天天加班熬夜又能怎樣?人家領導會說,哎呀,這個周江鵬能力是有,但一直在基層,缺乏機關工作經驗。你聽聽,你領導不把我調機關,我哪里來的機關經驗,總不能沒事在機關門口坐一坐來積累經驗吧。結果呢,我們是到頭了,人家卻等著入團。先前我還真以為王曉文有什么我孤陋寡聞不知道的長處,有我目光短淺看不到的能力,后來才知道底細,原來軍里的副政委是他親舅舅。你看看,還是戲文上的話,朝里有人好當官,上面有人,傻鳥也能加官晉爵。

咱是農村娃,命里沒有那根天線,著急也是沒有辦法。說來也是自己不會混,你看看于立生,也是農村娃,可人家自力更生,憑著聰明伶俐,自己給自己架上了一根天線,結果這輩子坐上了順風車,算是改頭換面了。

于立生以前干什么的,你知道嗎?

營長抿著嘴,搖搖頭。

公務員,以前那個張軍長的公務員。教導員斬釘截鐵地說,他算是在部隊里投胎投對地方了。你知道吧,于立生家里也是一窮二白,兄弟姐妹三四個,就靠著父母種幾畝地養活。念書自然是連學費都交不起的,作為老大,于立生念到初中就自動退學回家,幫著家里養活兄弟姐妹,磚瓦窯搬過磚,工廠里站過流水線,走街串巷賣過冰棍,可是都不行,心一橫,就想起了當兵??墒撬麄兡莻€鄉上卡得嚴,沒錢沒關系想當兵,門都沒有。怎么辦呢,于立生的父親也算有魄力,家里最值錢的一頭豬,拉到交易市場換了錢,一股腦給了鄉里的頭頭,說,家底就這么多。算是幸運,于立生穿上軍裝。臨走,他父親說,去了就別想著回來的事,弄不成軍官,回來就是家里那幾畝地,一輩子慢慢折騰吧。其實不用父親說,于立生就知道自己想要啥樣的生活不想要啥樣的生活。那小子,雖然說文化不高,可是聰明著呢。你看看他那腦袋,真是聰明的腦袋不長毛啊。

于立生一到新兵連就顯出了和其他新兵的與眾不同,劉道江說,整個兩個月新訓里,沒見他苦過臉,但凡見到,總是樂呵呵,特喜興。劉道江知道吧,就是以前那個后勤處的協理員,前年轉業的,他和于立生一批兵,是正兒八經的高中畢業入伍,可又怎么樣,混得還不如初中沒畢業的于立生,別說劉道江,就是他們那一批人,也沒有一個比于立生混得好。排長見于立生乖巧,就選了他同住。按理說排長沒有公務員,但和排長一個屋就算是排長的公務員,可除了于立生,同住的還有兩個新兵,那兩個就沒有于立生會來事,擠牙膏、倒洗腳水、疊被子、洗衣服這些瑣碎的事情,開始的時候那兩個新兵也搶著干,但是搶不過于立生,時間一長,習慣了,也就是于立生一個人包辦。有時排長晚上和其他班長、排長在倉庫里吃個小火鍋,于立生也不知道怎么弄到外面小賣部的電話,撥過去,什么豆腐干、竹筍、大地貓鍋巴,甚至涼菜都從門外遞了進來,排長吃到緊要處,于立生就把這些東西提了進去。排長嘴上說,你他媽的這是干啥,心里卻高興。于立生俘獲了排長的認同,新訓結束,上級機關來挑公務員,排長和營長關系好,就推薦了于立生,于立生和機關的處長關系好,也推薦了于立生,順風順水,于立生就到了軍機關的公勤隊,才有機會給軍長當上公務員。

軍長的公務員年年換,可就是于立生混得好,不是于立生和軍長混得好,而是和軍長的父親、母親還有軍長的老婆混得好。一年干完,軍長老婆就讓軍長給于立生提干,軍長瞪大眼睛說,沒啥文化,就一個公務員,提什么干?這話沒刺痛于立生,倒是刺痛了軍長老婆,她說已把于立生當兒子待,如果軍長不給于立生提干,軍長也就別回家了。別看軍長在外面叱咤風云,在家里也是做不了主,但提干的諸多條件白紙黑字清清楚楚,于立生一個也不符合,也不能明目張膽違反規定。后來曲線救國,于立生先出去上了兩年學,回來后直接成了副連職干部,鳥槍換炮,一步登天,光宗耀祖。你看看,這才多長時間,人家順風順水,都干上軍政治部的秘群處長了,聽說他當年那個新訓排長也才調的副團,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誰也不是三頭六臂,但成長進步沒法比啊。教導員長嘆一口氣。

咱們干好自己的,不用跟他們比。

不跟他們比?教導員冷笑說,一起進的部隊,甚至人家比你晚,你正營,人家副團了,你急不急?人家副團準備沖正團,你因為正營年齡超限,時刻面臨轉業,急不急?誰要說不急,反正我是不相信的。除非上面有天線,人家一舉一動都是安排好的,心里有數,否則像我們這樣自生自滅的農家子弟,心里是一點譜都沒有的,過了今年,還不知道明年在哪里!

我也直說了吧,我也看不上吳江南,也壓根沒打算給他轉下士,你說說,營里有這么一個兵最忙的是誰?還不是我教導員,得做讓他安心服役的思想工作,還得做讓其他人接受他的思想工作,想著都頭大,可是就算不愿意,咱們也得給他轉,誰讓他有個將軍舅舅呢,誰讓副參謀長給咱說了這個事呢。要是沒人說,咱們公事公辦,沒啥說的,可既然副參謀長說了,如果咱們沒轉,那就是得罪了副參謀長。知道的,說我們秉公辦事,不知道的,以為我們后面有另一個人撐腰,成心和副參謀長對著干,尤其副參謀長那邊沒法交代,好歹人家也是軍里的首長:我就像一只小螞蟻一樣,只要人家不高興,隨便給團里打個招呼就能讓我年底轉業走人。景林啊,秉公辦事是工作,辦好首長交代好的事也是工作,后者是更能檢驗一個人政治覺悟和黨性的工作,我可不能成為副參謀長的敵人。

咱們問心無愧,不用怕誰。

咱們?你是你,我是我。我知道你想拿吳江南轉士官的事情在營里立威風、樹名聲,你當然也不怕得罪副參謀長??墒俏夷?,我只是一個老百姓的孩子,辛辛苦苦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也不指望著副參謀長能許諾給我一個什么位子,我只是希望不要得罪他。景林啊,都到這份上了,你還讓我怎么說,你不怕副參謀長,我怕,他決定不了你的前途,可能夠決定我的,我明年還能不能在部隊繼續干,可能并不取決于我這十幾年干得怎么樣,而只是首長的一句話,你能不能也替我想想?

你想的過于復雜了。

一點都不復雜,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要是當兵期間就能立二等功,能從正連直接干到正營,有一個副軍長的侄女當老婆,有一個在軍區當首長的舅舅,我他媽的當然誰也不怕,天天秉公辦事,誰求到我頭上,只要是和制度規定不相符合,我就喊著讓他滾出去,大張旗鼓地讓每一個官兵都知道我是一個剛正不阿的人,是一個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大英雄。

不是你說的那樣。

不說這個了,千言萬語還是轉到吳江南轉士官這個事情上,就算我們不報,副參謀長肯定會再把電話打到團里,團長、政委肯定要給吳江南轉,這樣一來,吳江南的士官轉了,我也把人得罪了,里里外外,我是唯一一個受害者。你賣我個人情,高抬貴手,全票通過讓我把吳江南報上去。

沉默良久。營長還是說不行。

王八蛋,自私自利,不為別人著想……教導員在電話里分外激動。

張光國站在門外,遲遲不敢進去。

初冬的訓練場,雖有薄薄的陽光照下來,卻抵不住寒冷。青草已經失去了夏秋季節的油光,稀疏干枯,微風一掃,便貼著地皮瑟瑟地發抖。

警衛營官兵比青草堅強,一大早就生龍活虎出現在訓練場上。他們下身穿著迷彩長褲,卻沒有像駐地的老百姓那樣,里面套著秋褲,再套上毛褲,層層疊疊把微弱的溫暖裹在身上,而是光著腿。上身更清涼,有的穿一件T恤短袖,有的干脆就只是背心,任赤臂裸在風里。即便這樣,寒風的冷卻似乎對官兵們毫無作用,他們亢奮的身體洶涌著淋漓的汗水。

這才像警衛營的樣子嘛。

團長在去年底的考核現場伸著大拇指評價這支“羅家軍”的時候,羅景林內心由衷高興,說起來,他陪著這支警衛營也走了一段起起伏伏的路。

剛當兵那陣,營里有一群生龍活虎的陜西兵,身體素質好,訓練標準高,都是班長、副班長,有的還是代理排長,把警衛營帶得井井有條。打籃球,回回拿第一;走隊列,經常是標桿,各種比武考核摘金奪銀也是家常便飯。雖然他那時身體弱,但跟著班長們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羅景林的成長進步也是突飛猛進,作為一個新兵蛋子,他那時候最喜歡聽的話就是“別跟他比,他可是警衛營的”,你聽聽這話,大有會當凌絕頂的優越感。在羅景林看來,當個警衛營的兵就是與生俱來的榮譽感,倍爽倍自豪。

可是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也就在他上學提干的前后一兩年,那批陜西兵陸陸續續都退伍離隊,頂上來的那些班長、副班長雖然兵齡跟上了,但是能力素質跟不上。一個班長,如果自己能力素質不能呱呱叫,就說話沒分量,也帶不起一支隊伍,結果也就一兩年時間,當年鼎鼎大名的警衛營就散了架子,精氣神丟了,就像敗退之軍迅速丟盔棄甲。

第一回籃球比賽丟了冠軍,官兵中有的落下眼淚。

第一回隊列示范班換了其他營,官兵頗有微詞。

第一回體能比武未進前三甲,官兵已經麻木。

扛著中尉軍銜的羅景林一腔熱血,準備在光榮的警衛營大展身手,結果冷冰冰就碰到了這種現實。說實話,在警衛營練出了好底子,加上羅景林刻苦努力,軍校里從班長、區隊長一直干到代理隊長,樣樣領先,門門過硬??墒沁M了如今的警衛營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哀兵滿營,萬不是一個羅景林就能改變面貌的,何況他只是一個副連長。

有那么幾年吧,具體多長時間羅景林已經記不清了,或者說他壓根就不愿意想起那段光景。營里不行,那就把連里的兵練得強一些吧,可就算羅景林費了十八分氣力,成績起色一些,好不容易碰到出彩的機會,團里壓根就不會想起警衛營,他們總是說,警衛營啊——還是算了吧。

就這樣,警衛營蟄伏了好幾年,從一個叱咤風云的金牌營到了無人問津的爛攤子。當年的威猛之師在外人眼里只剩下站站崗、出出公差。其他人怎樣想不知道,反正羅景林一口氣堵在心里,他連做夢都在想著,遲早一天要重振警衛營的虎氣和霸氣,成為名副其實的第一營。

打造第一營可不是說著玩的,必須有實實在在的動作。

羅景林堅持一點:想干事,必須有能干事的人。

為這,他一個副連長竟然和連長指導員頂著干了一回。

話頭扯回去,還得提到武裝越野回回拿第一的毛德旺。

好幾年前的事了。又到年底立功受獎,連里只有一個三等功指標,連長、指導員已經商量好了,給即將退伍的文書小劉。想著也是人之常情,文書滿滿當當在連部跑腿五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就是這板上釘釘的事情,在原本只是走形式的支委會上,卻遭遇羅景林堅決抵制。文書端茶倒水完畢尚在邊上站著,心潮澎湃,不知這平時溫文爾雅的副連長到底要唱哪一出?!安荒馨讶裙Ξ敵扇饲??!绷_景林拍案而起驚動四座。

你說給誰合適?

毛德旺。

又是毛德旺。指導員眨巴眨巴眼睛,喝一口水,望一眼連長,又望一眼文書,最后把目光落在羅景林身上。景林同志啊,大家都知道毛德旺各方面素質都不錯,你也和毛德旺走得近,可是9月份骨干調整的時候不是已經讓毛德旺當班長了嗎,雖說他只是個上等兵,怕不服眾,可是連里堅決讓過硬的同志走上關鍵的崗位。事實證明他也干得不錯,可9月份剛當班長,年底又立三等功,全連百十號人,好處不能都讓一個人得了,這對毛德旺本人也不好,樹大招風,會影響他和戰友們的團結。

我不同意。羅景林已經坐了下來,從上到下都在講,部隊建設要向戰斗力聚焦,什么是戰斗力,今年團里參加軍里的體能比武,毛德旺是全連唯一一個代表團里參賽的戰士,也是全團唯一一個在軍里拿到名次的,他是連里的光榮、營里的光榮,也是團里的光榮,當班長是實至名歸,立三等功也是理所當然。依我看,別說三等功,給他立個二等功也不為過。停息片刻,羅景林又說,立功受獎不是按需分配,想給誰給誰,必須把實實在在的成績和貢獻擺在桌面上,讓有貢獻的人得榮譽,真正樹立起人人學榜樣、見賢思齊的氛圍,只有這樣才能都愿意練本領長本事,部隊才能帶起來。

小劉整天忙前忙后,就沒有貢獻了?連長反問羅景林。

營里的每一個人都有貢獻,但要看是怎樣的貢獻,對連隊建設的促進作用有多大。有人的工作是可替代性的,換了誰都能干,干成怎樣從根本上不會影響全局,有人卻是不可替代。就像毛德旺,你換了別人就是沒有他體能好,就是沒有他跑得快,就是不能代表團里在軍里拿到名次。

小劉的工作也不是說誰都能干,要是像你說的那樣,那么文書還用選嗎,隨便找個人不就得了,肯定不是這樣,最起碼要學歷高,寫字好,人勤快,麻利周全,一百號人里面還真是挑不出幾個來。

可是將來打仗用的是毛德旺這樣的人還是小劉這樣的人?羅景林憋紅了臉坐不住,又站了起來,給誰榮譽是導向問題,一定要服眾。

連長和指導員講了一堆道理,硬是沒有說服羅景林投下小劉立三等功的贊成票,那次的支委會開了個不歡而散。小劉快退伍,也不管那些,會后就跟進羅景林的宿舍質問為啥跟他過不去。羅景林說,你退伍回地方要三等功有什么用??梢墙o了毛德旺,他既是班長又立三等功,就有了提干的機會。你想想,要是毛德旺這樣綜合素質過硬的兵提成干部留在連里,是不是對連里建設的貢獻會很大,是不是我們應該把三等功給毛德旺。

小劉怒目圓睜,能把羅景林瞪進眼睛里去。

胳膊擰不過大腿,那次的三等功還是給了文書小劉。連長、指導員為了安撫羅景林,打包票說,明年如果毛德旺仍舊能在軍里比武中拿獎,肯定給他立三等功。他們也知道羅景林并無私心,就是想把綜合素質過硬的毛德旺弄成干部,留在連里。指導員說,毛德旺這才上等兵,明年立功后年提干一點不遲,晚一年未必不是好事??扇怂悴蝗缣焖?,第二年連里果真給毛德旺立了三等功,可是提干政策有變,以前的硬件是當班長和立三等功,可等毛德旺具備條件時又加了一條,須是大專以上學歷,這一下子就把高中畢業的毛德旺擋在了門外。干部苗子一天天熬成了老兵。

已經中士了,毛德旺已然是營里無人能及的兵王。五公里武裝越野是他的強項,上到軍里下到團里,都知道警衛營有個“跑不死的毛德旺”,榮譽得了一大堆,證書獲了一大摞,可是今年底,毛德旺也得走了。

警衛營不像電力營、通信營,技術崗位多,轉個上士輕而易舉。在這里,能干到中士已經是封了頂,毛德旺雖然優秀,可是兵路走到盡頭,前面已經無路可走。想起這個,羅景林就心痛,如果當時三等功早立一年,改變的豈止是毛德旺的命運,可是,一切都不可逆轉了。

那回,副團長帶隊到警衛營組織軍事訓練達標考核。兩年前,副團長是警衛營的營長,那時候羅景林還是連長,他們經常一起站在這塊訓練場。

和今天的場景如出一轍,整個營都在訓練場上散開了,挽著褲腳,赤著胳膊,都拼盡了力氣朝前沖刺,毛德旺仍然是跑在最前面。

毛德旺來之前,那個位置一直是你的。副團長指著遙遙領先的毛德旺。

就現在,我也可以和他一拼。羅景林信心滿滿。

是啊,都是當警衛兵的好苗子。副團長一聲嘆息,真是可惜了。

羅景林心里清楚,副團長說的可惜是不愿意把毛德旺這樣一個好苗子從警衛營放走,可是警衛營就是這么個情況,并不能解決上士問題,可以解決的辦法似乎只有當年的提干,那條路堵死了,注定再無選擇。

是啊,以他的本事當個標兵連長沒問題。羅景林感慨。

啥都好,就是缺根天線。副團長說,上面沒人還真是不行。

當年副團長也當面這樣說過羅景林,可是羅景林的成長軌跡遠遠超出了副團長的預料,高興歸高興,卻有點猝不及防。就是現在,見了羅景林,他突然會點著手指說,你小子藏得深啊,永遠都是不顯山不露水。羅景林趕忙擺手,哪里哪里,都是副團長栽培。副團長立馬打斷,我可沒有栽培你,也不敢栽培你,以后我還指望著你栽培呢。兩個警衛兵出身的人在一起,沒有那么明顯的上下級約束,拍拍打打親如兄弟??傻降桌?,羅景林在副團長心里都是一個謎,你想想,當時副團長都已經是副營了,羅景林才是個上等兵,可幾年工夫,副營長也就登了兩個臺階,他卻是跑步前進。

你不要告訴我你沒有天線。副團長直腸子。

真沒有。羅景林說,你還信不過我。

信得過,信得過,你小子。

副團長哈哈哈,羅景林也哈哈哈。羅景林能讀懂副團長的哈哈哈,副團長卻讀不懂羅景林的哈哈哈,當警衛營長時讀不懂,現在依然讀不懂。正如那些見慣各種奇人軼事的老江湖一樣,副團長堅信總有一天羅景林的天線會浮出水面,或者和他猜測的一樣,或者不一樣。誰知道呢,保留一點神秘感,慢慢等著吧。他有預感,總有一天羅景林在仕途上會超越他。

考核中毛德旺還是第一,整個考核組都對他伸出大拇指。

可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毛德旺跑出世界紀錄的水平,在警衛營里也不會有出路。當兵,到中士已經到頭,正如在警衛營當干部,干完營長,轉業或者挪窩,必須得走了,警衛營已經沒有容身之地,再優秀也無例外。

這都是命,得認啊。

本來有機會的。

終究沒有抓住,就是沒機會。

哎。

立冬不久,氣溫就驟然降了下來。天氣預報一天天說要下雪了,憋了一周,雪未下,卻飄起蒙蒙的細雨,落在地上,濕漉漉鋪展開,冬天就這樣冷冰冰接管了生活。終于,在一個潮濕漆黑的夜里,玉米粒大小的雪花飄飄灑灑落了下來,一夜時間,整個大地都套上了白色的罩子。

漫天飛雪里,老兵走了。一行行眼淚,一次次擁抱,任憑怎樣的惋惜也沒留住那些老兵。毛德旺走了,永遠的回到家鄉。吳江南也走了,調往另一個營,從警衛營的上等兵變成了其他營的下士。正如教導員聲嘶力竭控訴的那樣,吳江南轉下士根本不可逆轉。只是他擔憂的事情也不見得會變成現實,軍里的副參謀長絲毫沒有做出要難為他的跡象性動作。

接到去新兵營做報告的命令,教導員心里頓時一片明亮。

最近幾天他正糾結著呢。前段時間團機關傳出風聲,說是今年底正營職要轉業四個,坐在那兒從前往后捋一遍,再從后往前算一遍。要走四個正營,肯定是從年齡大的、任正營時間長的開始排隊,不偏不倚,他正好排在第四個,要是不出意外,年底轉業就是板上釘釘。他不免傷感起來,加上四年軍校,在部隊干了已經快二十年,雖然知道轉業遲早都要到來,可還是有些接受不了,一方面是離不開這戰斗了十幾年的火熱軍營,另一方面是對地方有一種天然的畏懼感。聽已經轉業到地方上的戰友說,像他這樣快四十歲的人,地方上的單位基本不會要,就算花錢找人托關系勉強進去了,也是給個閑職,進去啥樣,將來退休也就啥樣。三十多歲的時候就能看到六十歲的結果,想到這里,他不禁感到頭皮發涼。

又后悔起來,當時同一個學校畢業了四個人,其他三個都在副營之前排著隊打報告走人了。當時也動員過他,說在部隊遲早得走,既然走,不如趁年輕有資本的時候早走。他猶猶豫豫了好幾年,想過要走,又下不了決心。同時也想著,其他三人要走是因為在單位都混得不如意,相比較來說,他能寫一筆好材料,和當時的軍政主官也相處融洽,還萬沒有到必須轉業的地步。再說了,從上到下都看好他,他還真想弄個主官干干再說。有了念想,堅守的意志就分外堅決?;仡^再看,當時確實是失策了,就像戰友說的那樣,沒關系、沒后臺、沒天線,在部隊干個正營以下倒不成問題,可再要往上走,幾乎難于上青天,這時候再走,到地方也是廢人一個??焖氖畾q的人了,人家要你干什么??山虒T當時不是這樣想的。都正營了,距離入團還會遠嗎。萬一命好運氣好,干個副團甚至正團也不一定呢。

現在來看,當時有點想多了。

軍營是養小不養老的地方,年輕時候,極力要轉業,申訴了一級又一級,就是批不下來??墒钦隣I之后,整日通宵達旦加班加點,企圖以優異的表現博得領導同情,多留一年??山M織決定堅若磐石,絕對不可動搖,說走就得走。對于教導員這樣半生戎馬的人來說,的確是晴天霹靂的打擊。

走就走吧。教導員悲傷地想著。

和戰友喝酒的時候也豪言壯語,沒啥怕的,哪里的黃土不埋人??墒呛戎朴珠_始打聽,誰認識軍區首長,團長、政委有什么個人愛好。那種急切想留下的心情鐫刻在言談舉止里,騙得了自己騙不了別人。

就在這種苦難深重的焦灼和糾結中,吹來一縷春風。

團里司令部的副參謀長和團長干了一架。一聽此事,教導員內心天然產生了一種溫暖的痙攣。他隱約覺得,這兩個人之間的摩擦會決定他的命運。細打聽,果真如此。團長性格急躁,有時會罵人,一般人遇到此種情況,紅著臉自認倒霉??赡贻p的副參謀長也是意氣風發,聽了兩回就不爽了,橫眉冷對說,你批評我可以,但不能罵人。團長不依不饒,不想挨罵就給我滾蛋。副參謀長咽不下這口氣,轉身就回辦公室打了轉業報告。

有人說,團長當下就批準了。

有人說,這個團長批了不算數,要等開會決定。

不管怎么說,在教導員已經封閉的軍旅生涯里打開了一個小口,投進了一縷陽光,讓他泯滅的希望又滋養甘霖,開始倔強地成長。

如果——教導員想著,如果副參謀長占去一個轉業指標,那么他就從原來的第四位排到了第五位,轉業就和他沒有一丁點關系了。思想到了這里,他也就更加堅定了一條,要好好干啊,不能悲觀失望坐等命運的安排,要動起來,越在這個時候,越要把營里的政治工作開展得有聲有色。讓團領導也看看自己是多么優秀的一個政工干部,別說正營職教導員,就是給個副政委,也照樣干得風生水起。思想一轉化,精神狀態立馬就換了樣。

恰在這個時候,機關下了命令,讓教導員到新兵營做報告。

這更是一個積極的信號,你想想,年底讓誰留讓誰轉業團領導都是心中有數的,如果確定劃在轉業名單里,這會兒哪里還會安排干這干那,只想著怎么穩住,好好地做做思想工作呢。干了十幾年革命,這個套路教導員還是懂的。再說了,這給新兵作報告看似不是重大任務,卻事關講政治、講黨性的問題。要是確定教導員轉業了,再讓他去給新兵作報告,你想想,萬一要是他思想一拋錨,嘴上一拐彎,講出什么莫名其妙的彎彎道道來,可真不是鬧著玩的。都說新兵的可塑性很強,這要兩方面看,遇到壞人,他就變壞人,遇到好人,他就變好人。如果在這場合,教導員心情不暢,說出反對這個反對那個的話來,也是會極大左右新兵們的人生。所以說,哈哈哈,教導員會心一笑,內容全藏在悄悄上揚的嘴角里。

“革命戰士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p>

“軍營是一所大學校,歷練精神,錘煉品質?!?/p>

“軍人的第一天職就是服從命令?!?/p>

多少年了,教導員口若懸河的優勢絲毫沒有減弱,說誰好,恨不得撲上去在他臉上繡朵四季常開的鮮花,說誰壞,那一定是在咀嚼飯菜的時候也常常騰出舌頭來罵人。他精心準備了講稿,一句一句都背過了,在講臺上熟能生巧信手拈來,新兵們都伸長了脖子,接受精神和靈魂雙重洗禮。

吃完中飯,午休完畢。教導員還沉浸在自己精彩的報告中。直到電話響起,他的臉上還帶著溫暖的笑容??芍粠酌腌?,貼著電話的臉就僵硬了。

電力營的營長借調到軍里軍務處當正營職參謀去了。

乍一聽是八竿子打不著,可實際上是教導員繼續留隊道路上的節外生枝。從開始他盤算的轉業名單里的前四名到后來的第五名,這個電力營的營長都占據著重要的一席之地,可突然就傳來其借調到軍機關的消息,嚴重打亂了教導員心中的轉業排序表,這不啻晴天霹靂。

沒聽說電力營長有天線啊,誰給調過去的?

轉念一想到吳江南是到電力營轉的下士,心中一下子就明白過來。想都不用想他就知道那是一筆潛移默化的交易,電力營長把吳江南轉成下士,吳江南的將軍舅舅投桃報李,讓副參謀長把電力營長調到機關。別看這一調,不光避免了年底的轉業命運,而且在機關調個副團輕而易舉??纯窗?,就是一個小兵吳江南,不光可以策劃自己的命運,還能決定別人的命運。教導員簡直悔到腸子青了。吳江南是他的兵啊,為什么拐來拐去倒是讓電力營長沾了吳江南的光。一轉念,就恨起營長羅景林來。

軍里的新聞干事來團里,說要把我們警衛營的一連樹立成建設和諧軍營的典范。又是采訪我又是采訪教導員,當然了,重點是景林。還搞了調查問卷,開了座談會,不到半個月時間,軍區報紙上就連著出了三篇新聞稿,題目我還都記得,第一篇叫《好連長名叫羅景林》,第二篇叫《好連長是怎樣煉成的》,第三篇叫《探尋一個標兵連隊長盛不衰的秘訣》。題目取得好,文章也寫得好,一下子就讓我們警衛營出了名。又過了半個月,《解放軍報》也登了景林的事跡,篇幅短一些,好像是叫《好連長羅景林尊兵敬兵愛兵受贊譽》,畢竟是大報,一下子就把我們捧上天了。那一年景林還是優秀基層帶兵人、學習型干部十佳標兵、感動營區十大人物,反正榮譽一籮筐,照這趨勢,年底的全軍優秀指揮軍官也就順理成章。

工作組把陳年的文件全部調出來,對著羅景林的立功受獎情況一一對表,甚至早幾年的軍事考核成績表都要了過來。嘴上不明說,但團里的干部部門清清楚楚,上級如此大動干戈,就是要徹徹底底看看這個有著大官舅舅和副軍長親戚媳婦的營長到底是不是一個水貨,而且據說這段時間新上任的軍長拍著桌子說要剎一剎部隊的不正之風,這是在找反面典型。

真不湊巧,檔案也翻了,成績也看了,種種痕跡證明,羅景林就是一個全面過硬、樣樣突出的優秀帶兵人,真沒找出他不優秀的絲毫破綻。就算有天線,也沒有靠著天線不學無術、為非作歹,而是一心為公、鉆研打贏。

一番大動干戈,調查之事就算了結,接著要繼續進入任用程序。

羅景林能不能干上參謀長,沒人知道。大家拭目以待。

找了一天一夜,沒有任何結果。

副營長手里提著羅景林的那只作戰靴剛從河邊找回來,此刻抓在他的手里,硬邦邦挺立,鞋幫以下涂滿了同樣凍硬的污泥,像斷掉的殘肢。

副營長說,一看到那棵橫在河中央的白樺樹,我就感覺不對勁,到處找營長,可是天太黑,河面上的人又亂,我就一邊找一邊大聲喊。你知道嗎,那棵白樺樹橫在中間,河面上的雜草樹枝就都堵著不走了,最容易決堤,再加上還有冰碴子,一層一層就像等紅綠燈的汽車,都攢到了一起,真是火燒眉毛,不定什么時候就要涌出來。越是這個時候我越是著急,越是著急也越沒有辦法,我知道這個時候營長肯定要第一個跳下去,我找他就是要阻止他跳下去。那水有幾米深倒不是問題,營長的水性眾所周知,就是掉進大海里也沒事,可問題是那水太冷,挨著身子就會結冰,分分鐘就會把一個人凍在河面上,我可不能讓他去送死??晌乙仓?,就算把他拉住了,黑天半夜的,這問題也沒法解決,總得有人要跳下去疏通河道防止決堤,要不然這一河灘的戰友和百姓就都性命不保。我當時真想了,不行就我下水,先把白樺樹擋著的樹枝雜草清除掉,再和岸上的戰友一起拖起整個樹干,再難也得這樣干啊,不能坐以待斃??墒莵聿患傲?,我看見營長的時候,他已經在河中央了。我喊他,他根本聽不見,光著上身在清理雜物。他動作算快的,十幾分鐘弄完雜物,我們就開始一起挪動那棵白樺樹,也是運氣好,樹干很長,卻不粗,很快就排除了險情。正當大家慶幸的時候,突然有人說營長不見了。你看,我當時也是光顧著忙了,竟然完全忘記了河中央的營長。天吶,真的不見營長了,剛才還堵成一鍋粥的河中央,沒了那棵白樺樹之后,泛著冰凌子的河水呼啦啦朝下游奔去,月光下,都是水面上泛起的寒光,根本就看不見營長的影子。我當時想著把全營都動員起來去找營長,可是也不現實,畢竟還要加固堤壩,就帶了一個排順著石川河往下找。河面太寬了,真是沒法找,真希望營長發揮特長,能自己游到岸上來,可是又不現實,那么冷的天,是誰都得凍僵了。我真是替營長捏了一把汗。真是急死人,現在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那只作戰靴就在副營長手里,那個腳后跟最為顯眼,都快磨禿了。警衛營的人都知道,這就是營長的靴子。靴子找到了,營長不見了。

事不宜遲,團里又組織了幾百人沿著石川河兩岸尋找,還協調地方弄了兩條電動輪船,突突突順流而下,又突突突逆流而上。寬闊的石川河逐漸平靜下來,可是連羅景林的影子都看不見,上下彌漫著悲傷絕望。

三天之后,營長羅景林成了烈士羅景林。

靈堂設在團里的禮堂。禮堂宏偉壯闊,建成也就兩三年時間,羅景林在這里領過獎,做過報告。今天,就一張英俊明朗的照片貼在幕布中央。

團長政委以為副軍長會參加追悼會,畢竟是親戚。

副軍長沒來。團長、政委惶惑不解,開始調查。

一通明察暗訪。脈絡浮出水面。

以為是親戚的理由僅僅因為羅景林的媳婦姓端木,叫端木云燕。

可以理解,副軍長也姓端木。

這個比歐陽還要稀罕的復姓很多人以前根本聞所未聞,到了軍里當兵,才知道端和木抱團還可以是一個姓氏。再后來,羅景林打結婚報告,他媳婦那個端木又引起政治處干事的重視,一傳十十傳百,雖屢次求證都得到羅景林的矢口否認,可羅景林媳婦是副軍長侄女的謠言卻訛傳成真。

一個信了,兩個信了,大家都信了。

也難怪,那整整齊齊的兩個端木一塊提,可不就是一家人嘛。

但問題是一個山西運城,一個陜西渭南。隔了黃河的九曲十八彎。就算五百年前確是一家,現在也早已經風馬牛不相及了。這么一考據,真相大白??芍勒嫦嗟木途窒抻谀敲磶讉€人,謠言則刻在了更多人的腦子里。

端木云燕沒有任何要求,哭干了眼淚就發呆,突然的,又會放聲大哭。她想不通一個人好好的,怎么會說沒就沒了。她過不了那個坎,他說過要和她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可漫長的人生才剛剛起步,他卻撒手人寰。

羅景林抽走了端木云燕的骨骼,她悲傷成了一攤柔軟的水。

官兵們能怎么辦呢,就算身體里蓄積著能夠打死一頭牛的力氣,也是無濟于事,他們只能垂淚肅立,目睹嫂子經受內心折磨。

送他回渭南老家吧。端木云燕說,他常說會想起春天里老家漫山遍野怒放的野花,姹紫嫣紅,芬芳撲鼻;他常說會想起夏天里老家洶涌澎湃的麥浪,一片金黃,恣肆壯闊;他常說會想起秋天里老家星辰一樣繁密的酸棗,星星點點,耐人尋味;他還說會想起冬天里老家赤地千里的荒涼,萬物屏息,令人著迷。送他回去吧,那理應是他夢中所想的宿營地。

一個醉紅色的衣冠盒抱在端木云燕的懷中。就像無數次擁抱自己的愛人羅景林一樣,緊緊地,緊緊地,她寧愿把盒子貼近自己的心臟。以為永遠相守,卻失去一回了,她多么后悔,后悔當初就不應該讓他去抗洪。

又有什么用。悲傷已經那樣無情地定格了。

火車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向。羅景林的衣冠也是。

就在那年,辦完隨軍手續的端木云燕和羅景林一起回部隊,在同一條線路上,只是朝著相反的方向。羅景林惆悵地望著窗外,良久,他說,此一走,養育我們的渭南可能就從家變成了客棧,再不會長久回去了。

會的。端木云燕說,我們要回來養老。

天地悲戚,一語成讖。她此刻多么希望,跨越千萬里的時空,再回到那趟開往部隊駐地的火車上,收回那句無緣無故的話。不回去,永遠不回去,哪怕在外面孤零飄搖,也不回去??纱丝?,什么都阻擋不了他們。葉落歸根,只是羅景林這棵樹剛剛沐浴雨露陽光,即將繁茂,卻過早凋零。

下了火車,縣里武裝部的車子已經等著。

從縣城一直往北,過了一個多小時開始進山。渭南的山不像南方的山那樣秀美繁茂,遠遠地就呈現出裸露黃土的本色。刺進黃土的,是一株株密密匝匝的花椒樹。此刻,它們同樣裸露。青灰色的枝干冰冷而堅硬。

暮色四起的窗外,正呈現著羅景林向往的那種冬天的景象。麥苗蟄伏在地上,已經被沁入骨髓的寒冷催眠了,和黃土融為一色,彰顯著赤地千里的蒼涼本色。這一幕,羅景林是再也看不到了。

一到村里,悲傷的氛圍就迎面而來。

白色的花圈從村口一直延伸,將車子引到一座農家小院。紅色的大門,兩邊已經貼上了白色的挽聯:居安思危,熱血男兒精忠報國誰可見;鞠躬盡瘁,鐵膽忠心醉臥沙場萬古傳。門里門外,一片披麻戴孝的顏色。

車一停,就是止不住的哭聲。絕望哽咽,催人淚下。

不哭了,哭什么,景林這是為國捐軀,立了二等功,是英雄,是我們這些人的驕傲,我們應該為他感到光榮和自豪。輪椅上,一個干瘦的老人盡量掩飾自己的傷心,他擦拭掉的淚水很快又從眼角里溢了出來,扭一下頭,旋即抹在聳起的肩膀上。他自己轉動輪椅,一直到政委前面,首長同志,謝謝你把景林送回來,他和戰斗英雄一樣,這是榮歸故里。

老人是羅景林的舅舅。唯一的舅舅。

老人1979年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一次突擊任務中踩上地雷,被炸斷了一條腿,立二等功,光榮復員回鄉。原本安排了工作,但老人直言,我一個殘疾人啥也干不了,不給組織添麻煩。就打報告回鄉種地。

羅景林舅舅是北京首長的消息從哪里來?已經無從考證。

一個道聽途說的版本,不知道能不能經得起推敲。

羅景林給舅舅打電話,總要大著嗓門開玩笑喊一聲“首長好”。

舅舅是老兵。入伍后,羅景林就這樣稱呼舅舅,是親愛,也是敬重。喊首長后的通話里,又暴露出甥舅關系,一來二去就被耳聞者復雜化。通過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功臣、老戰友、首長等等關鍵詞任意組合,演繹成了廣泛流傳的版本。于是所有人都堅信,羅景林的天線是大首長舅舅。

一層層剝落,曾經謠言加身的羅景林在另一個世界里赤裸孤單。

他的媳婦并不是副軍長的侄女。

他的舅舅也并不是北京的大首長。

那么問題又回到了更多人的腦子里。既然沒有天線,羅景林怎么用了11年就從一個戰士成為正營職主官,而且眼看著就要成為副團職參謀長。

不切實際,不可思議。

更想不明白的是,羅景林敢于因為戰士轉士官、上學、入黨這些事情和軍里、團里首長頂著干,膽子從哪里來,想干什么。

想不通,就更要打聽。另一個世界的羅景林比曾經的羅景林更受關注。他儼然成了一個課題,被認為有天線的時候,關于他的任何流言蜚語都是理所當然,當天線的預設結論被推翻之后,一切都成了謎。

好像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通過自身的努力根本不可能實現從戰士到干部的跨越,更不要說眼看入團只用了神奇的11年。好像一個解放軍的營長不可能對自己士兵的轉士官、上學、入黨等涉及切身利益之事做主,而必須聽從于那些掌握他們仕途命運的更高一級首長。好像所有通過努力奮斗而獲得成功的故事都不是那樣單純勵志,而是背后有著深不可測的陰謀;好像那些杰出人物所有令人振奮的報告都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結果光鮮亮麗,過程齷齪不堪。不能理解的疑惑潮水般洶涌泛濫,淹沒軍營。

靈堂撤了。副營長接替羅景林當了營長。

一個新的周期開始??谔柭曇琅f,訓練場上的生龍活虎依舊。

聽說沒,副營長不是一般人。

咋了,能有三頭六臂?

三頭六臂是妖怪,人家上面有天線,是天庭里留了名的神仙。

哪路神仙?

聽說是以前軍政委的公務員,軍里上下都好使。

怪不得呢,才干上副營長沒多久就能當營長,真是沒看出來。

所以說啊——

口口相傳里,又是一個關于天線的冗長傳說。

風來了。從夜里十二點起,西伯利亞繞道過來的白毛風就貼著地皮嗚嗚咽咽地怒吼著,搖下一地的枯枝敗葉。雪花也隨風而來。早上推開門,外面已經是厚厚的一層,漫天的霧霾被大風吹散了,微弱的陽光千萬里穿透而來,金黃,溫暖。打在雪上,亮晶晶一片,逼得人睜不開眼睛。

在一色的雪白里,萬物都被覆蓋或者壓倒,那是一整晚摧枯拉朽的征服??墒?,在陽光的明亮里,卻分明有一株綠色的枝干倔強地挺立著,帶了葉子,帶了飽滿的蓓蕾,成為漫天雪地里最為突兀的一枝。真不可思議,那纖細的綠枝如此頑強,抵御了強風侵襲,也擺脫了大雪的征服。

《植物大典》里有記載。這種煢煢孑立的植物叫逆強草,大多時候隱匿在叢生雜草間并不顯眼,隨風枯榮,越是在艱難惡劣的環境中,它越是生長迅速,極寒天開花孕籽,花期無定,看天隨風,生長于中國北方。

明明是花,為什么叫草。書中并沒有更仔細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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