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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謠

2016-05-14 09:04賴賽飛
西湖 2016年8期
關鍵詞:陸地

賴賽飛

讓我的文字組成一支船隊,渡經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始終追隨在你身旁。

行走在陸地,就看見了海水或想起了海,島上的人總是這樣一心二用。

現在是深夜,回家的路上。無盡的跨海大橋通敞無人,風一直呼嘯,我漸漸不能確定自己到底算是身在海上還是陸地。車內音樂與窗外的風一路頑強抗衡,英國歌手洛德·史都華(Rod Stewart)的《遠航》(Sailing)聽上去意外有了現場感:

我在遠航,我在遠航,

(I am sailing, I am sailing,)

穿越海洋,重回故鄉。

(home again 'cross the sea.)

我在遠航,穿越風暴

(I am sailing stormy waters,)

向你靠近,獲得自由。

(to be near you, to be free.)

這是能從年少喜歡到年老的一首歌——少年想象出來的與老年成為經歷的流浪、滄桑。成為歌手之前,洛德·史都華曾流浪各國,想必就心境滄桑。因此很容易將他帶有絲絲沙啞的嗓音,當作已然經過磨損的材質,上面少去一些什么又多出一些什么。這種質感很契合漁夫水手在風浪中嘶吼過的毛糙嗓音,一樣充滿通過坎坷歲月之后落下的紋理,帶著四處流浪歷經滄桑的平靜——能夠打動人的常常不是流浪感、滄桑感本身,而是后面的終極平靜,不管這是出于到達了目的地還是前方根本無路可走。

在歌聲中,想象今晚見面的他們,明天就將起航遠去。

反過來,地球終歸是圓的,隨著船越走越遠,日歷本越撕越薄,離重回陸地重回故鄉的日子也將越來越近。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點點路燈照耀我們前方的路。雖則大橋兩端搭上了陸地,橋身下面卻一直海水奔涌——這可以算是海上的夜晚吧。如果沒有人間的燈火,就只有天上的星星照耀人們的勇敢,只有希望照耀他們的內心。

很久以來,一場無休無止的追趕在海陸之間發生著,久到已不清楚是誰發起的這場追趕。

我只知道處在海陸之間的島上人,一直被生活追趕,下餃子一樣落到了海面。在那里,他們追趕起魚群。從港口開始,追出東海,往上追到黃海,往下追到南?!,F在,出太平洋、過印度洋,一直追至大西洋。今天,當我拔腳追趕他們翩若風帆的背影,穿過五十公里長橋,經過無數塊大小不一的陸地,從象山的石浦港一直追到舟山的沈家門港。

那一夜,是寧波歐亞遠洋漁業公司其中兩艘遠洋魷釣船起航的前夕,我們坐在沈家門港的海鮮排檔,在一系列海闊天空后,約定兩年后再次聚首。

沈家門港與石浦港風韻神似,尤其是漁港之夜,潮水在呼吸,漁火閃爍不停,沿港馬路上車如流水馬如龍。在此坐看生活與人生,追趕的緊迫感與動蕩感仍未平息:眼前不是潮起就是潮落,不是啟航就是歸航,聚散之間的寧靜相守只在平潮期,注定短促得很。

周圍全是人,每個人都在大聲說話,一朵聲浪激打著另一朵聲浪,滿大廳浪花滾涌,比身邊的海還要喧嘩。一桌人陷身其中,如果不想遭受滅頂之災,必須用盡力氣說話,我感到自己的嗓音也開始毛糙了。

小剛、大梁、老貴,大家都是島上人。島上人有個明顯特點是,越大的事情越往小里說,越重的事情越往輕里說,越長的事情越往短里說,結果所有事情都變得輕描淡寫。用書面語總結:世上本無事。

就像今天,他們這一去,兩年后歸國,中途會在異國港口短暫逗留。算起來,一年上岸一次。

依我的感受,這種長時間的飄浮生活就相當于到了外太空。馬上想到腳下這顆堅實的星球,想到它上面最基本的物種——植物,即使在夜色里也升起了滿眼綠色,而不是一望無際深不可測的藍色。

沒有它們的日子!

在此情緒支配下,把店里能有的蔬菜都點了一遍。舟山不愧是在海中央,除了海鮮,竟只有三五種蔬菜擺上臺面。

后來看出來,一長溜排檔是同樣的海鮮,明晃晃地排列,那種架勢恨不得全部是海鮮。這幾乎是一種預兆,暗示接下去的日子里只有海與魚,對于坐在我對面的三位而言。

遠洋漁輪上生活用品齊備,包括碟片與書籍這類精神食糧,還有海水淡化裝置……所有居家過日子的東西,供應一大家子幾十口人。不過年齡最小的小剛這次又帶下去一大堆小零食,手機里下載有無數的音樂、電影和游戲——瑣瑣碎碎的另一種小零食,像一只面臨漫長冬季的小倉鼠,一心從陸地搜羅了種種私房貨塞滿自己的海上小窩。這兩年里,手機的基本功能——通訊會被徹底荒廢。閑置通訊功能的通訊工具,有點像守空房的人,將在同樣的時長里與它的主人同病相憐。

小剛二十歲出海,已經有了四年遠洋經歷。當年他一出東海就吐,總算沒有一路吐到大西洋。過馬六甲海峽的時候,他已經能從艙里走出來徐步觀賞異國風情。其實,初出海者翻江倒海的日子里,船上一切都在照常運轉。漁船正在趕往漁場的途中,長達五六十天時間,除了一些準備工作要做,場面平靜得沉悶,只有波浪起伏,機器轟鳴,無窮無盡。連那些忠告聽上去也千篇一律老生常談:吐歸吐,吃歸吃;不要躺在難受上,能干活決不休息。

世上能管用的教誨或規則常常冷酷。小剛自被投入到由自然掌控的巨大搖籃里就開始重新生長,逐漸飲食如常健步如飛,目前做到了二管輪的職位。通常守在機艙里,那是船上世界的底部,也是這個世界的動力所在,一個基礎性位置。只要船在海面上,不管是航行還是錨泊,安裝有主、副機的機艙永遠回蕩著隆隆聲。金屬和柴油制造出來的混響,含著所有的重濁,狂灌入耳。小剛表述得出的感受反而是剛擺脫出來那會兒,覺得一切輕若鴻毛,自身腳不沾泥,似在離地飄蕩。

同樣在機艙里,目光與觸手所及,只有金屬的硬度。就是在金屬包裹之中,仿佛有顆強大的心臟在不斷跳動,而他的小心臟是跟它同存在同搏動。照此推理假設,在洋里,船上機器停止帶來的沖擊感,必定與船上人自己心臟的停止相等。

不過,在搜羅天下零碎打包拖進船艙這件事情上,負有看守心臟責任的小剛終究是流露出了還未褪盡的孩子氣。

大梁大了五歲,出洋五年,順利做到了漁撈長的職位。他的地盤在甲板上,處于中間層,直接面向大海。風浪撲上來時,海水從甲板上傾瀉而過。五六十臺釣機安裝在船舷兩側和尾部,伴有一倍多的水上誘魚燈,比起陸上的路燈顯得又密又亮。釣手在此照管,所有的魚也從這兒上岸。與小剛的固守相比,他屬于船上滿世界轉悠的那個人。所面對的人與事最多最雜,所以他帶下去的私人藏品里啤酒是大宗。

酒是提興之物,也是消解之物,不僅作用于自身,更重要的是能在人與人之間起化學反應,從而使得他的管轄更為順風順水。這就是多五年人生經歷的不同。

老貴是大管輪,同小剛都在機艙里主持。與這兩個年輕人直接出遠洋不同,老貴在此之前已經做了二十年漁民。十六歲出海,今年正好四十歲。對于他來說,除了時間長度懸殊的差異,遠洋捕撈比起以往的近海捕撈反倒相對輕松,因為自動化程度高。

出海年頭長了,就像出門上班去一樣,拎包走人,甚至不用家屬來碼頭送他。顯然他除了能照管好機艙重地,也能把自己照顧仔細。這次也沒帶額外的,只悄悄帶了今年加給自己的新任務:兩年之內能夠把這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世界完全摸透,以便在下一個航次承擔更重大的責任。我想,他本次堅持留在原職位再待上兩年加深歷練,無非是緣于踏實。這踏實固然來自于他的天性,還應該來自于他漫長的海上經歷:過去的海上二十四年,他經歷了多少的風云突變,閉上眼睛也知道海上會有種種狀況,就是沒有多少驚喜也不見得有多可怕。

閑暇時光,老貴大致在養精蓄銳。飲食如常,按時作息,自始至終留神觀察船上的各項運行。少數時候,他也承認拿出手機翻過。隨著粗大的手指小心劃過屏幕,現出女兒拍攝的照片:她的各種自拍,母女倆的合照。出現在照片里的還有老屋、前后院、整個村子……甚至還有一段漂亮的海岸線,帶著令人震撼的厚重感,層次分明——從下到上為淺色礫石灘、褐色土層、蔥綠的草木帶,都是海上見不著的好東西,恍若母女倆的明眸皓齒和紛紛飄揚開來的青絲。作為屬下的小剛說,只有那時候,大管輪一貫平靜的臉會出現各種變化。

在船上,生產是絕對的前置,這一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切圍繞著生產轉動,他們的作息時間隨生產節奏的快慢自行拉長或壓縮,魚情的出現、海況的變化是無聲卻絕對權威的命令。他們的心情也會隨著生產過程的順利與否而起落。毫無疑問,人們清楚來到這里,就是為了捕到魚,直接,單一,這在下船之前就已經過反復的權衡。

一只船當然就是一個世界,很小,也就是一只船的長、寬、高,余外不能有絲毫的開疆拓土。因缺少周旋余地,二選一,在遠洋漁業里變成一個雖然重大卻日常性的命題。

比如,對于一個漁民,下海,還是上岸,意味著一個人的職業生涯發生變化,跨度巨大,很難輕易作出決定或改變。對于一個家庭,要一個相對寬裕穩定的收入保證還是要一份長相廝守的團圓,還能簡化為要錢還是要人。這種二選一甚至延續到具體操作上。對于一艘船來說,下錨于此于彼,可能意味著魚蝦滿艙或兩手空空。風暴來臨時,船頭與波濤是處于正對還是未能正對,可能意味著有驚無險或其他——在海邊生活的人,無法假裝不知道這個深淵從未停止吞沒它看中的獵物。

即使在具體生產上,招收再普通的船員,要他還是不要,同樣面臨重大抉擇。

這兩艘船上都是三十來個人,是它們全部的居民。船上不養閑人,每個人都對應著一種職責,一律責任重大——重大到沒有他的職責支撐,這個小世界至少坍塌掉一部分。不用說船長不到船出不了港、不下令下不了釣,就是船上的廚師,如果他沒有準備好飯菜,整個世界都餓肚皮;他的手藝糟糕,世界上的人胃口全倒。其他的人直接參與到捕魚的各個環節,環環相扣,這個浮在洋面上的世界才能一切正常。

在大洋深處,船像從地球上分離出來的部分,帶著一些陸地上的特征,包括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這種船上,人員的構成五花八門。地域上看,有來自沿海的,也有來自內陸的;有來自本鄉本土的,也有來自異國他鄉的。長相、言語、風俗習慣各不同,卻要同吃同住同勞動。從經歷上,有資深遠洋漁民,有普通漁民,有新手,還有的干脆沒見過海,卻要時刻準備著出手應對突發事件。從素質上說,遠洋一塊要求最高:心理素質,能適應長期的動蕩和寂寞;身體素質,能適應特殊的生存環境和高強度的勞動;技術素質,遠洋捕撈的現代化程度越高,對從業人員的技術要求越專業。

不排除有這樣的情況,某個人包括某條船僅僅是過高估計了他的其中一方面素質:心理。出海以后才吵鬧著非要調轉船頭回來。這一來一回就是幾個月的航程,整條船,一船人。除了經濟損失,帶來的無奈與沮喪情緒難以形容,能夠從船上一路彌漫到陸地,事情過去很久才會慢慢散去。

眼前的三位顯然很清楚并適應了自己的選擇,尤其是老貴,表達了絕對不可能轉行的意思,這跟前段時間遇見的兩位船長,連黝黑的膚色和雷打不動的神情都高度雷同。一個人從事海上作業的時間越久,就越離不開海,出于某種說不清楚的緣由。一定要說出來的只有三言兩語:只會在海上工作,上岸沒我們什么事,而且陸上太復雜,應付不過來。

這樣一來,只能用熱愛二字來形容。

這倒是實情。遠洋漁業里,海有多大,自然就有多大,船與人繼續保持渺小。在陸地上,人的周圍越擁擠,自然越被無限擠壓,最后只剩下人竄來竄去,爭來搶去。船上世界不但小,而且簡約。生產工具占據主體,生活設置靠邊,其他屈指可數。所有人的所有心思,首先集中在捕魚上,完全是圍著同一目標,朝著同一方向努力。然后是休息,這不比勞動次要,只有休息好,吃飽睡足,才能有足夠的體力和精力,保持住健康體魄。

勞動和休息占去了船上世界的絕大部分時光,剩下來的才是消閑。這時光不多,但不可或缺,尤為柔軟可感。

每次小剛回到艙房里的格子床,還是像倉鼠鉆進儲備充裕的窩里。扔口小零食,戴上耳機,音樂聲傳來,屬于機艙的巨大噪聲終于退后,如同漫長的狂風呼嘯后忽然平息。只有船還在搖晃,但他習慣了,就如同習慣了地球旋轉的人們,并不跟著暈頭轉向。海已經在外面,這個小空間里,頂燈照射下,柜子、小凳子、被窩、風扇、書籍、食品。緊湊,又有點男孩的雜亂和生機。大部分時間,他都陷入年輕勞動者深長的睡眠。

一本日歷就釘在柜壁上,是老式的,引人注目。一般來說,年輕的日子不用計較,尤其是喜歡追趕時尚的年輕人,如果不是在船上,他肯定不用更不會用這種日歷。它的紙張單薄,印刷粗糙,只有標在上面的日子并非偷工減料,有多少天就有多少張,過二十四小時才能撕一張,痛快得用不了一秒鐘。提前撕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撕得去日歷,撕不走日子,它還在后頭。不管在哪里,發生了什么,人間的日子不緊不慢地走。小剛說,有時候忙到第二天,發覺可以連撕兩張,一下子過去兩天,好像賺到了一天。當然,開始想——想陸地、想家、想人、想花草蔬菜的時候,那一天就會變得漫長。

偶爾,他會帶著手機去拍日落。只要是晴天,洋面上的日落場面在他的相片里和印象里每回都那么宏大壯麗,遠非近海船上所見。那里的天空異樣低垂、海面無限曠遠,海天之際,一切扁平,延展,只有處在交界線的落日特別圓,特別紅,也特別孤獨。作為唯一的點,它像絕無僅有的眼眸,支撐開了海與天并以其為上下眼簾,正與一雙來自洋面某塊甲板上的人類之眼對視。然后從無聲的輝煌走向暗黑中的寂滅,實在花不了多長時間,就像小剛能用來沐浴它溫暖的時光并沒有多少。

海面上出現的大魚已經引不起他的驚訝,那些奮力躍出海面的身軀,噴向天空的水柱。作為一種正?,F象,就好像在岸上行走穿過了搖曳在兩旁的樹木。與魚相比,那些長著巨大翅膀的海鳥比較能帶動他的想象:飛越,天空、陸地、原野、山川……

他也養蔬菜玩。蒜頭、蔥頭,都是好品種,即使沒有水,它們也會生長。綠色冒上來,不是藍色的銀色的黑色的紅色的,是綠葉蔬菜。等到觀賞夠了割下來成為新鮮配菜,增色、提香,讓人開胃。

每當太陽這古老熾熱的燈盞被人提走,海面暗了下來,一百多盞水上誘魚燈發出強烈光芒。后來,誰又提進月亮這盞夜燈,又提進更多的星燈,布滿頭頂,但都比不過它們的亮度。

即使是浩淼的洋面上,還是存在著魚眼,有著精確的經緯度。捕的年頭久了,也就熟悉這一個個眼子,像河里的魚窠。一般情況下,船一天換一個地方,但如果找到好的魚眼,可以下錨一個星期不挪窩。

每臺釣機都有二三十枚釣鉤組成一串。釣繩能延伸到水下幾十米。被燈光吸引的魷魚圍攏,忘情地吞鉤,看上去更像是抱住,釣上無餌卻有細小倒刺,以勻速往上提。僅僅因為特性或者是弱點,就義無反顧,連綿不斷。出水、上船,一個翻身掉下,空釣又無聲滑入水中……一切處在自動狀態,局外人思之不免荒誕,船上人才有源源不斷的充實。背井離鄉,長途奔襲,不明等待,千辛萬苦,眼看結果出來了,既成事實。

接下去,事情也源源不斷。魷魚一頭栽入輸魚槽,順著傾斜的槽面進入落魚口,分別到達幾個落魚點,等待人工分類,裝箱,凍結、冷藏。在岸上看見它們,已是肢體筆直,規格統一,整齊排列。由于理魚并非自動化,比下釣、起釣還要忙碌。

船長指定在何處下錨,通常就是找到了魚眼。這是一種權威,同時是一種責任,指明方向,決定行止,一切準確無誤。大部分時間,大功率水下誘魚燈先放下,它的亮度驚人,達到幾千瓦,盡可能穿透深黑的水體。下到水下兩百米的地方,承受的水壓越來越大。有時候魚還在更深的地方,怎樣讓它們跟隨著燈光上浮,這又是做魷釣船長的基本功。觀照魚探儀上的映像,他不僅決定在何處放燈,還要判斷應放的深度,幾時往上帶起,上提的節奏快慢。要既把魚集合起來,又讓魚跟得上,還不讓它們不耐煩起來。一直提到八十米以上,才準備下釣。此時,船周圍的兩排水上誘魚燈發揮作用,廣大幽暗的洋面上下,形成一個青天白日般的光域,恍若夢境,所有人屏息等待,魔幻鏡頭即將出現。

不過,也有意外失手的時候。比如將魚群從深海往上帶起,來了一群揩油的大魚,像鯊魚、海豚之類。這幫家伙揩油也罷了,必定是將整個魚群驚走,弄得船上人打起十二分精神賣弄了半天風情全都白費功夫。在海上,船長如酋長再有威儀,也權不及鯊魚們,徒嘆奈何。有時候起釣,長翅膀的家伙們也來湊熱鬧大撿便宜。

碰到魷魚大群,除去鉤子損壞、釣線糾纏等意外需要插手處理,每臺釣機所掛的連串鉤子都在不停地上魚、下魚,看上去,仿佛魷魚正緣著釣繩自動爬上來。這已非釣魚可以形容,完全是戰略轉移,將一個龐大群體從海水深層轉移到船艙里。

傳送帶上送過來的魚太多,所有人,包括輪到休息的人都起來幫忙,相當于全國總動員。

真是又忙碌又亢奮,一場魚釣下來,就像打了一場大戰役。

恰在這種時候,他們開始比賽,看誰在一天內釣上的最多。因為總體產量高,輸掉的人高高興興地認罰,打掃衛生去了。

也有這樣的時候,沒找到魚群,或者它們堅決不肯上當。直到最后,所有耐心都磨光了,誘魚燈在深海里上下,提得像直升飛機,完全是頤指氣使。

釣小魷魚因為數量多,連篇累牘,豐收的感覺很明顯。釣大魷魚相對更累,也令人更振奮,因為上來一條是一條。重的有百多斤,有時候一次上來倆。長那么大的個子也沒多長心眼,同樣奮力抱著刺鉤,像抱著明晃晃的痛苦,途中一直不肯放手。有時候,就是很難想象一種生物在另一種生物眼里的愚不可及。拉動大魷魚相當于拉動一頭頭肥豬。出水的時候特別費勁,人趕來幫忙。七腳八手也抵不過它粗大的腕足向四面八方揮舞,密密麻麻的吸盤搭上任何東西,立刻吸住,如果是裸露的手臂、小腿,就留下一片血痕,像剛受過針刑。船上人會特別小心地躲開它可怕的嘴,像巨喙,那切割的利器??粗Ш?,仿佛會聽見咔嚓一聲骨頭斷開的聲響。

小魷魚一條一條理順即可,大魷魚還需要分解,接下去更是個臟累活兒。如果內心無支撐,行為不自覺,相信豐收也將惡化為負擔。

船上是個互通有無,物物交換,特別講究情意對等的世界。有心搬酒下船的大梁,一通狼奔豕突之后,犒勞自己的方法是穩穩坐定與人小酌一番。雞蛋殼里的社交活動,就像豆子國家的外交,也是像模像樣。陸上的人們休假就想著往外走,船上人的休假方式是往里鉆:艙房和餐廳。那是船上世界離海最遠之處。一樣聽得見濤聲,但只有此處允許人放松,如常睡眠、飲食,回歸陸地正常的人生,帶來切近實在的安慰。

與休息艙里的格子鋪一樣,廚房的煙火味復原家的氣息。跟相投者對飲,在四壁之內,恍惚是在岸上與朋友小酌。大梁稱得上海量,有時候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偷喝過的父親的酒。是在買酒回來的路上,風吹來周圍莊稼的清香氣息,現在還會縈繞著他。對著淺下去的酒瓶子,習慣喝酒的父親心知肚明,卻笑笑,并不說。多年以來,他只有母親,而父親留下了關于酒的回憶,五味雜陳。到船上后,他喝酒變得很慢,就好像一個飆車的人松開了油門,車速降下來后,開始領略途中的風景,思考方向和目的地,找尋加油維護的地方。事實是,他變得能夠承受。海上生活的無形壓力像水壓一樣,將他身上囂張的部分均勻擠壓,使他質地致密起來,能夠很好地擔負時間帶來的一切:責任,種種難題。擔負一個家族的現在與未來,扛起一條船上的整個甲板部分。

遠洋生活對于大梁的擠壓,換到小剛身上,卻變成了一劑澄清,顯然劑量超大,以汪洋來計。巨大水體隔離了人世間的蕪雜,簡約生活迫使內心寧靜。漫長的海上生活中,從前沸騰的日子和心景,重濁的成分以看得見的速度沉淀下去。人一旦開始頭腦清凈,很多東西就明晰起來?,F在,當他心境基本平伏,只剩下頭發還是刺猬似地豎起。

有時候運氣好,他會從送給養的來船上得到一張報紙,一瞬間有點心猿意馬。其實這還是過期貨,一個多月前的,包裝其他物品來到這艘船,無意中成為此處最新鮮的文字,像吹進一陣清新的風,帶來親切又久違的陸地體味。

小半年一次的給養船所帶來的新鮮,是被延后的新鮮。就像他們等待上岸的感情,被延后整整兩年的新鮮。期間,每一念轉動,都產生一粒種子,在單調重復的捕撈過程中發芽長大蔓延,要不干脆發霉。所幸前者是正常性的,因此日子里的絕大部分不是被攤薄而是厚積。

兩年,船上原有的每樣東西都像冷凍食品和脫水蔬菜。就連他們穿在身上的衣服,互相說著的那些話。新鮮的水,新鮮的食品……對于小剛這樣正在生長旺期的人生,外界新鮮的信息也一樣被需要。每次回去,他總要補課,陸地上的世界更新太快,要跑步跟上。在這方面,年輕如他,還不肯完全放手,只能像起步慢了一拍的人,永遠處在追趕的狀態。

老貴的樣子很敦實,用他自己的話說,比近海的時候還要壯實。我上次與他見面,看見其一個人,但在回去的輪渡上,發現身后多了妻子??磥砀乙娒娴臅r候,他是將她帶出來的,不知道雪藏在哪里?,F在,他跨上一輛桃紅色小摩托車,妻子環抱著他的腰,在我前面似一對比目魚擺尾遠去。就在熙熙攘攘的陸地上,這對不習慣拋頭露面的中年夫妻,此刻并不避嫌地擁抱在一起行進。一個多月前的遠隔重洋終于變得嚴絲合縫,風浪不能從中穿過,顯得牢不可破。

他們的分離,向來是陸地板塊的分裂。他守著船,打好魚;她守著家,照顧好父母孩子。在約定的日子里,兩個板塊再次漂移合攏。

小剛微信上的標志性語言是:一直勞累的人。底下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唯有勞累才能治愈寂寞。在船上,勞動既是必需,也是拯救,是目的也是過程。

船出海兩個多月以來,我發現他的微信一直沒有更新。試著發了一條,毫無疑問沒有回音。想象他是否仍在發,只是出不來。

只有在這時,才真正意識到何謂人在天涯。大概現代世界,互相之間無法收到和發出信息,才是最遙遠的距離?,F在,在我這一邊,有想象中的動蕩、勞累、寂寞,卻沒有想象中的堅強和滿足感。所以我這個岸上人一時惶惶不可終日。

聽他們說過,有如此渴望陸地的人,歸航時,遠遠地看見地平線,迫不及待地要跳下游著回去。幸好被人死死拉住不放,因為看得見的岸,實際上還很遠。

老貴和那些船長——應該看得出來,做到船長的人,已確認一輩子與海為伍了。如果讓他們長待在陸地,必起遠航之心。說到底,如果他們還不算是一條船,肯定算得上半個海洋生物,更適合海洋上的生活,簡單、明確、緊湊。那里運行著的獨特規則,除去勞動是基本的生存保障,勤勞是公認的美德,還有安全和健康是最低同時是最高的要求。

有個現成的范例,本島有個遠洋漁民,覺得自己在海上漂泊了大半輩子,越漂越遠,不禁自憐起來。去年下決心將船上股份賣掉以斷后路,以為從此在陸上安享人生終老。半年沒到,他就開始后悔。經常轉悠來轉悠去就轉到了碼頭區,找人叨叨海上那些事。

老貴是朝深水區發展的人,他的“密度”遠超過陸上人。長期加壓以后,從靈魂到身體已經形成穩固的抗壓系統。這種高密度,當然適合在水上世界沉浮,而不是行走在實篤篤的地面上,那使他笨拙,轉身慢半拍,專注的優點,也會變成木訥的缺點。同時,二十多年的澄清功夫做下來,幾乎讓他做到了某種純粹,這種純粹與陸上的復雜也不再匹配。

前面說過,距離將一切往后延。因而海上生涯里,打電話這種事也變成值得一提。這不僅是聽到親人語音的機會,也是能聽到船上以外人類原聲的機會,這里少數的高消費。就個人消費而言,上船以后,人們似乎成為一種只產出不消耗的人種。一般情況下,是不會隨便打電話的,尤其是家里打往船上,容易引起誤會,還以為出什么緊急狀況,還有就是并不知道對方是處在作業狀態或睡眠狀態。正常的頻率,是一個月打上一次,多數是船上打往家里,挑周日,便宜一些。由于存在各種因素影響,有時候聲音傳來會變得飄忽,站在大西洋上向著中國大陸叫喊。據說聲音從船上到達家里,上天入地幾番折騰下來,會有所延遲。

很想幫到那些信號,將它從一端親手帶到另一端,中途不損失,不變形,不拖沓。

與靠岸前暴漲的幸福指數相比,離岸前夕的幸福指數顯然是負的。于小剛而言,今年更加如此。未成家的年輕遠洋漁民,上岸的時光通常用來處理人生大事。本次離岸,小剛的私人物品里還夾帶著失戀一項。他本想與等了好幾年的女友約定,再兩年后回來,有了相對厚實的經濟基礎和更過硬的海上資歷,再談婚論嫁。但女孩如花,一等多年,再等又兩年,只怕等成明日黃花,所以希望先結婚要孩子。小剛卻沒松口,一旦舉行婚禮、房子裝修,接下去,生孩子,哪一樣都是重大支出。想到自身目前的狀況,就沒了底氣。

大梁則帶上了愛情,姑娘這幾天來看他,今天剛送走。同樣在兩個月時間內,小剛決定結束一段存在多年的感情,他卻決定開始一段希望延續到老的感情。兩個月內,大梁與剛認識的女友干脆利落地確認了戀愛關系,約定:兩年后,當他歸航,如果她仍在島上等他,跨省區的兩家就結為秦晉之好。

假如為了滿足戲劇性,在此可以借用一些畫蛇添足的場景。比方說,歸航之日,約定在港口掛滿小彩旗,就表明姑娘在等他可以上岸舉行婚禮;掛滿汽球的話,他最好還是在船上留守直接開始下一個航次。然后,忙中出錯……

老貴帶上的私房貨里有女兒的牽掛和體貼。她希望父親能不再出海,在岸上賺少一點的錢,多留一些相聚的時光。但老貴沒有答應。他知道當他老得不能出海,所有的經歷就像露出水面的水下推進器,再龐大,也無用武之地。他用著一只老款智能手機,并不像兩個年輕人都換上了最新款的,然后嚷著,辛苦銅鈿快活花。反正下次上岸時又成老款了。其實,這次也買了一只最新款的,給了女兒。漁民出手豪爽,遠洋漁民尤甚,是對空白時光的彌補或回饋。

在相對短促的單位時間內,他們人生里的很多東西也可以認定為一邊被擴展一邊被壓縮。

比如那些飛快長大的孩子,也像整個世界一樣,兩年累積出巨大的變化。

比如巨大的空間和漫長時間里,一聲“好嗎”,需要進出大氣層,到達的時候才如此飄忽。

比如在狹小的空間里,從船頭到船尾,從底艙到桅燈,船什么樣子,世界什么樣子。船搖晃,世界搖晃;船穩固,世界結實。但總體上,命運的動蕩已經具體直觀為船的動蕩,抗衡動蕩的辦法有:于物體,是將它們全部牢牢地固定住。兩條腿直立行走的人不能被固定,就讓他們自由靈活地穿梭在所有固化的設施中間,與船一樣迎接波濤,終日不寧。唯一能拯救他們使之牢靠的總是體內的錨——強大的內心,以此維持著上面奇特的平衡。

船里的每一處早就被摸透,被走遍,像自己的身體。幾十個人,每天見面,共同使力,風一樣吹黑他們的臉,魚群使他們堅持了下來。海是白天黑夜的面對,總是海,只有海,必須出海。之前,在岸上的有限時間里,與生活快速講條件,不斷作出二選一的選擇:老漁民,是再次出海,還是不再出海;新漁民,是決定下海,還是就在陸地。與妻子,是同舟共濟,還是各奔東西;與女友,是結婚,還是分手;與陌生的姑娘,是結識,還是繼續陌生……

每年九月份前后,會有船回到母港里休整,這些船就是在南田島上名叫博大船業的船場里造出來的。當時一塵不染地出門,后來風塵仆仆地回來,像所有打拼天下的孩子。船身布著黃色銹跡,船員們里外打理,包括船長,都穿著深海藍的工作服,戴著手套。除銹、補漆、清掃,修理釣鉤,保養機器。比人類對付大地球要認真細心得多,同時愛惜得多。乾坤日夜浮,那是由他們一手驅動和維持的世界。

舟山回來的第二天,在島上遇見另一位漁嫂,帶著雙胞胎兒子,六歲大,活潑如正在飛的子彈頭。臉上猶帶著落寞神色的勇敢小母親說,兒子生出才四個月,遠不會說話,父親出的洋。等他回來,又會走又會叫爸,樂壞他了。再一趟回來,從幼兒園學得能唱會畫,使他自嘆不如。這次回家,想要跟兒子親密,捉都捉不住,急了威脅說要撒張大網來罩住他。等下次回來,就是背著書包上學堂的讀書郞。小時候難帶,只要給他吃飽穿暖也就是了,大了只怕更難帶……她的眼圈瞬間紅了,我不能再追問。何況天已經黑下來,我決定當晚就住島上。

海島鄉村的夜晚如此沉默,狗都很少叫,安靜得像大草原。比草原更大的大海,是這樣安靜還是相反,我和她真的不知道。資訊發達天地貫通的今天,這場長達兩年甚至更多年、橫跨幾大洋的集體離別,一直寂然無聲,足夠在距離之間長出汪洋一般的思念。從女性的相同視角看過去,那些時光的豁口,很多人生很多東西從中洶涌過去,像船尾不斷甩出的滾滾白浪,一去不回頭。年華消逝的痕跡,一路驚心動魄,卻總是轉瞬即逝,寂然無聲,不曾被留意與記錄。多少年來,船與人一起離去,船與愛一起抵達,距離有多長;被抻長的愛,不得不被拉扯的牽掛,不得不作出的選擇。最后總是,船與人一起老去無遺,船與家一起堅固努力。

思念、寂寞一向都像外來植物,分離是它們最好的養分。它們每次瘋長,從陸地一直長往水里,沿著船的航跡,整整長滿地球大半圈。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無人刈割的它們,始于起航,終于歸航,榮枯只以航次為季節。

一旦成為海上人,就成為一群被神秘力量追趕或驅逐的人。很難讓人留意到的遠洋漁民,除去浪跡汪洋的離群索居,剩下的少量時間里,他們最常出現在異鄉和故鄉的碼頭區,那里本不適合人駐留,只有進進出出。他們的船泊在港口,只是其中的一個小點。他們走上碼頭,混入人流,馬上像一滴咸水混入淡水,并不改變什么;當他們出海,又像一滴淡水混入咸水,也不能改變什么。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在咸水區,他們依然是那滴淡水,在淡水區,又成了一滴咸水,無時無刻不在承受著滲透侵襲的企圖與壓力。這讓他們在岸上的時候想海上,在海上的時候想岸上,仿佛人生主要過的就是一個想字。

大眾眼里,他們在岸上也缺少舞臺和價值,只會比一般人沉寂。真正顯示其巨大能量,引發很大改觀的是在各自的家庭,這個最小的社會單元里?,F在的小家庭,少一個人,少了幾分之一;如果這是一塊蛋糕,便被切走了很大一塊。兩年時間,自圓其說努力形成一塊小蛋糕;被切走的那個大塊重新加入,蛋糕再次被做大:多一個人,一個分量最重的人,完全改變了家庭的氛圍。家里開始比平時熱鬧,這是肯定的。各種開支增加,這是應該的。除去迎來送往,吃喝玩樂,一家人,用比平常人家更充裕的時間在一起——是更用心地在一起。他們一天的含金量,遠遠超過普通人家的日子。因為有下一個航期等著,日子從第一天起就被計算,因此飛快地過去,也超過了平常日子。

如果被詛咒的生活肯定不是正常的生活,被贊頌的生活也不該是正常的生活。因此從第一天起,他們就知道這是一種生活方式,僅此而已。一艘船,一群人,一種早已上岸的物種,重新選擇了遠離陸地的遠洋生活。

面對不可企及的距離,不能回應的此刻,生活的無盡海洋,音樂再一次充當了某根稻草。

在舟山告別的那日,搖搖擺擺走近我的小剛,握在手上的手機里正響著我耳熟的旋律,現在靜心回想,仿佛是《烏蘭巴托的夜》。那首歌的開頭應該是:你走了那么多年,你還在我的身邊……烏蘭巴托的夜,那么靜,那么靜,連風都聽不到,聽不到……

如果此時代入歐亞遠洋七號和八號漁船,歌詞中途可以變成:一個三百六十日再一個三百六十日以后,你與船,穿過風,穿過云,穿過一切回來。

在此之前,他們的相思中有人與人的相思,人與物的相思,一塊對另一塊的相思。

參與想他們的日子里,我把所有的漂泊都想了個遍。這座島在東海中漂泊,我們在人海中漂泊,整顆藍色星球在浩瀚銀河系中漂泊。相同的漂泊感能把人拉近,也能使人最終平靜下來,遠航,不過也是一種漂泊。

即使在紙面上,而不是海面上,我如此不愿說出另一些東西。因此明知紙上并不會興風作浪,下筆依然萬分躊躇。

我知道在黑夜里想海,黑暗也會蕩漾起來。在黑夜里想海上的人,蕩漾的黑暗就掀起了驚濤駭浪,打翻一切平靜,包括基本的婚姻關系。

婚姻太重要和復雜,是錨、船、港口、陸地本身。在遠洋漁民家里,婚姻這件慎重和沉重的事情,從一開始,它與別離就聯袂而至,甚至作為一種前置和預設。它們結合得那么緊密,好比婚禮當天它們同時舉行了婚禮。

戀愛時期,花前月下的時日先天不足;婚后頭兩年,才是他們一生中最奢華的時光。由于婚前作的長足準備,這段時間,他們享受所有充裕:甜蜜感情、時間、財富,像一段來到陸地的行旅,看著陸地上的人在奔忙,顯得閑適與奢侈。直到孩子出生,好日子從此被斷成一截截過。因此孩子長大這件事,中間不得不有大段的空白或者黑屏。反過來,孩子眼中的父親,是多年老一回。夫妻之間,更比牛郎織女的一年一度相逢,間隔時間長一倍。

他們的生活樣式,統一把好東西都放在一個時段,把壞東西放在另一個時段。把苦澀放在獨自一人的時候,把甜蜜放在一家子相聚的時候。呈現在對方眼里、世人面前的都是相見歡。

強調一遍,無非是什么都要親手放上生活的砧板,一刀一刀斬開來,尤其是愛。

如果愛情的力量是將不同的人從遠方拉近,近到肌膚相親。后來,仿佛是用力過猛,婚姻又再次顯示它巨大的力量,將一家人推向海陸兩端,相隔十萬八千里。

闊大的距離有足夠的動能讓平穩的情感涌起巨瀾。

不容回避,就有人在海上與風浪為伍久之、安然無恙地靠岸,才發現自己的家早已在陸上顛覆,連同人與全部辛苦所得沉沒于人海不見。

生活的驅趕與自我選擇的傾向性,當它們合流的時候,一切不但發生而且持續發生。

我盡量慢慢寫,現在,文章還是寫到結尾,而離約定的時間依然很遠。早就說過,地球不會為他們的相見歡轉動得快一分一秒。

有跡象顯示,這個時代努力遠離有血有肉的生活,但很多人特別是他們的日子一直有血有肉、有條不紊,保持充分的質感。他們遲疑過后決然投入勞動與思念,投入生活與遠方。他們承載著生活的血肉之軀,包含在當中的緊固靈魂。當所有的分離痛苦、重逢喜悅,一絲不茍地落下來,落到他們頭上,全部被接納,自始至終如洋流循環在體內,一生裹挾著激蕩浮沉、冷暖苦澀。

為了在不知去向的日子里找到他們,找尋更多的安心,我打開過世界地圖,在大片藍顏色構成的深邃與廣漠里搜尋他們的蹤跡。

后來,我再次來到舟山,在這家遠洋漁業公司的一個不起眼房間里,在一個負責緊盯的人指點下,在經緯度與船號與小紅旗的旁邊,終于捕捉到他們的生動身影。此時,在我面前,他們的世界只有比指甲蓋小。兩條七十多米長十多米寬的船,船上六十余條漢子,包括精干的小剛,高大的大梁,敦實的老貴,都被成功納入這粒東西中。按時間換算,洋上正是上半夜,大部分人在里面勞動,也有人在里面安睡,有人在里面吃飯;還有人在里面盡可能長地思念,試圖與陸上的某一根思念實現接頭。

現實再次施展魔法,將整個活生生的世界概括成一點。

(責任編輯:錢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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