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興朝
這些天的江南,總是半陰的天氣。雨有一搭沒一搭地下著,像夢中人酣睡的囈語。
行走在江南夢中的人們,自己也仿佛做著夢。于是,我們摸到了冰涼而溫柔的雨滴,聽到了雨滴打在窗欞上的“沙沙”細響,真像一本舊年的日記?;貞浖娭另硜?,敲打著我的門,叩響了我的窗。
進來吧。進來吧。掀開日記的封面,天邊的金釵恍然掉落,一聲驚雷響起,我打開了門。
門前只站著一位賣花人,問我買不買杏花。
我不禁一怔。日記里的字掉到了地上,漸漸蒸發了。我的眼前是小巷深深,青石重重,細雨依然淅淅瀝瀝,那些杏花卻并沒有濕。它們還掛在枝頭,白色與粉色互相臨摹。杏子入口酸甜,這我知道。待那春雨輕輕拂過,白色和粉色的臉頰就會微醺,風過一陣,它們便搖頭晃腦起來。
哪一朵杏花不是含著苞兒苦苦經營的結果呢?晚鐘響起,向日葵注視夕霞:星空躁動不安而莊嚴典雅,杏花神秘的微笑之下,是日夜滋養的結果!
我把那朵杏花買下,插在了賣花人的頭上。賣花人漸漸地消失在小巷中。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p>
杏花深處,會不會住著一位丁香姑娘?
我走進雨巷。朦朧的水霧盛滿了小巷,仿佛就要溢出來。四下里一片寂靜。我扶著紅墻綠瓦,知道旁院中種了不少杏花。這里是不是北陂呢?“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背蓧m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呢!誠實地、輕盈地落到土地上,落到自己的兄弟中間,“面對著我們的骨灰,高尚的人們將灑下熱淚”。生活在杏花中間的人們,看慣它抽芽、含苞、開花、結果,便覺平淡無奇??墒巧盍魇哦洃浻来?。就像“一陂春水繞花身”,一定有什么被秘密地收藏了起來,不然那“花影妖嬈”又從何而來呢?
紅墻中驀地傳來一陣銀鈴似的笑聲。我知道,在高墻之內,杏花自成天地,自己構筑的春天從未凋謝。區區小園,卻足以容納一季的陽光和雨水,足以埋下“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由此制成的“冷香丸”盛在舊瓷壇內,埋在花根底下。寶釵身處大觀園內,但那無人洞悉的寂寞和苦楚,又向何處埋藏?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p>
杏花深處,會不會藏著一座大觀園?
小巷幽深,亦有盡頭。走過那頹圮的籬墻,撫摸最后一塊紅墻磚,踏過那最后一塊青石板之后,空間由逼狹變為開闊,恍如太初的膨脹。翠峰點點,云海茫茫。高插青冥者,獨有古寺一座。山路斗折蛇行,通達山頂。
置身那山頂之上,究竟是何種天地?或有寒氣襲骨,凍風時作;或聞空谷猿鳴,子規夜啼;或見山搖樹影,深澗低垂,無一人一盞可以對飲,唯有一桌一凳可以參冥。白日冗長,無友相伴;子夜星懸,莫敢高語。凡夫俗子莫能久居,唯高寒之人方居高寒之地。
正是在這里,“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為世人熟知。輕俯下身,拾起一片楓葉,夾在我的日記里。滿山的紅葉,真像滿山的紅杏。沒想到在這樣的時節這樣的高處,竟能有這樣的紅杏生長。若此,山頂便不再高寒,不再寂寥。若是高寒的山頂上亦可以生出杏林,那么“白云深處”的人家亦會覺得身處燈海,那么寂寥又何來?
從山下看此時,身處的漫山“杏林”,如同天上的街市。大風吹過,楓葉的洪流像一群紅蝴蝶,向山下擁去。
“街市上陳列的物品,是世間沒有的珍奇?!?/p>
杏花深處,會不會聳立著崇山峻嶺?
我立足山頂,極目遠眺。此山之外的山嶺綿延不絕,蜿蜒游動。更遠處,還有平原廣闊,江河傾瀉。
然而杏花只需要一小塊土壤,就夠了。最初,只是那一小顆落下的杏子,接著在方圓不大的空間里,抽芽、生長。杏樹長壽,可達百年,高可至兩三層閣樓。不管山外的山外已滄海桑田,鯤鵬去了又回,它永遠是生長著的,虔誠地在初夏獻出自己酸甜的果實。讓人想起不遠千里一路磕著長頭去往拉薩的佛教信徒,讓人想起那千年的土地上千年的農民。王朝如同白云一片片飄過,杏花醞釀了云里的雨水,悄然間潤了一代代的江南。
我們是不是也一樣,愿意在一個個芳香的清晨,從一棵棵睡夢中的樹上,采擷下最為迷人的一朵呢?是為了我們奔勞的生活,還是為了手中的杏花的芳香呢?
賣花人早已不見了蹤影,但那深巷還在,青石還在,大觀園還在。小巷的墻內是巧笑的佳人,小巷的墻外住著星空、向日葵和夜晚的咖啡館。再走下去,我們可以拜訪逍遙的老農,蝴蝶從深巷里飛出。
在這千門萬戶里,有一扇門,那便是我的家園。沒有人登門拜訪,也沒有人閑來詢問。只是每日的清晨,都會被賣花人的敲門聲驚起,昨夜的日記又蒸發在杏花的香里,沒了痕跡。浮生便又是一日,杏花開過,又有誰人覺知?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p>
“近處可有酒家?”
“兩里路外,便是杏花村?!?/p>
于是騎著瘦馬,慢慢踱去?!昂V篤”之聲,若有若無,更似夢中聽雨。
翻開日記,楓葉飄下。一時間,紅蝶翻飛,那是微醉的莊子。不知吾之夢為杏花與?杏花之夢為我與?
杏花深處,確有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