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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交(小說)

2016-06-03 08:44袁勝敏
椰城 2016年1期
關鍵詞:老韓二胡老婆

袁勝敏

一縷凄婉的二胡聲像流水一樣從街邊傳來。一群人圍成了一個人堆,這美妙的音樂就從這中間傳出來的。盡管這種不管不顧的聲音確實不令人討厭,但我要趕著去上班,想一走了之。又一想,還是不能走,我想知道在這個彈丸小城里,能把《二泉映月》拉得如此好的人是不是也是一個瞎子。

一個幾乎謝頂成光頭的人,半閉著眼,雙手并用,搖頭晃腦,很享受地伺弄著一把二胡。是我以前的鄰居老韓。兩年不見,老韓除了頭頂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使他更顯成熟外,人還是那么的精神。最讓我驚訝的是,他是什么時候學會拉二胡的呢,還拉得這么好?

老韓是我以前的鄰居,也是我的老朋友。我們住的都是平房,就是很多高居樓房的人所不齒的貧民窟。他們的不齒是有道理的,因為這片平房沒有北京四合院的那種雅致,它們緊促地擠在一起,被四周的高樓所包圍,連我們自己都覺得壓抑,低人一等。很多次,我對老韓大發感慨,說人不努力是不行了,得趕快攢錢買房子,也住到樓房里去,免得看那些人的臭臉。老韓說,你是老師,有固定收入,你是有機會離開這個鬼地方的。我一個搞裝修的農民,能有平房住,我就滿足了。我感到無地自容。一個鄉下窮教書匠,實際上比搞裝修的農民收入低得多。

我租下這套平房的時候,老韓就已經租住在這里了。住進來不到兩個月,我發現墻面脫落得慘不忍睹,給房東打電話,房東讓我將就著住,如果非要重新粉刷墻面的話,他只負責材料錢,師傅的工錢不過問。遇上這樣混蛋的房東算我倒霉到家了。但我怕一時租不到便宜的房子,也怕受搬家之苦,還是按照房東的意見裝修。聽老婆說,有一個鄰居是搞裝修的。我就想到去找他,一是請鄰居裝修放心一些,二是工錢好商量,三是說不定還能把工錢賒欠一段時間。這個鄰居就住在我租住的房背后,我抬腳就到了。盡管我們彼此從未說過話,但我們共走一條逼窄的巷道,幾乎天天見面。這個人就是老韓。他很爽快地答應了我。老韓跟著我到了我家,他目測了一下房屋面積,說工錢不少于兩千。我覺得價錢不離譜,就沒有說什么。老韓第二天就帶著工具來了。我的家具不是很多,把它們挪到房屋中間,老韓就開工了。前后經過幾道工序,一個多月的時間(其中有累計二十天的陰晾時間),老韓終于完工了。老韓的活兒干得特別漂亮,我本來想賒欠他一段時間工錢,但還是咬牙用將近一個月的工資籌夠兩千塊錢,給了老韓。沒想到老韓接錢的時候,抽出兩張,什么也不說,硬塞給了我。

我覺得老韓這人挺有意思。在粉刷墻面的那些天,我聽說他喜歡下象棋,我說我也喜歡下象棋,在課間十分鐘的時候還偷空和幾個棋迷老師殺一盤呢。老韓說好啊,有空到我家下吧,我有一副好象棋。墻面粉刷好的幾天后,我就到他家,找他下棋。他家果真有一副骨質象棋,摸在手里就像摸著大姑娘的臉蛋兒一樣舒服??吹竭@副象棋,我嘖嘖地稱贊。老韓說,也沒什么,只是仿骨質的。我說,仿骨質的也不錯啊。老韓得意地說,仿骨質并不稀罕,稀罕的是這副象棋是我爺爺那一代傳下來的,說起來還是民國時期的東西,怎么說也是一件古董呢。我頓了一下說,那我們不是暴殄天物嘛?老韓說,那有什么,年代也不久,值不了幾個錢,再說了,即使是值錢的古董,它也就是一個物件,不當吃不當喝的,不還是讓人把玩的么?這樣,我就經常找他下棋。遇到飯點了,如果老韓兩口子挽留,就在他家吃飯。作為回請,我也隔三岔五喊老韓到我家小酌。我在離小城很近的鄉下教書,學校對學生實行寄宿制,還給每個老師都配有寢室,因此老師們在周一至周五上班時間很少回小城的家。只有周末回家才符合學校的管理規定。一個老師離開講臺實際上沒什么事,我就找老韓下棋打發時間。一來二去,我們就由生人變成了熟人,由熟人變成了朋友。這和當下城市里大多數老死不相往來的鄰居們有些大相徑庭,讓知情人不解,讓他們嫉妒。

不管怎么說,我和老韓,一個人們眼中的“文人”,一個“粗人”,成為一對親密朋友的事實毋庸置疑。我們仍舊經常下棋。也就是下棋最能消磨時間。他家墻上總掛著一把二胡,但我從來沒見他拉過。我也不會拉二胡,作為一個“文人”,在一個“粗人”面前露馬腳,是一件很傷面子的事情,因此我從不提及二胡的事。我的特長有二:一是新聞寫作;二是書法。新聞寫作不利于互動交流,書法剛好能彌補這一缺陷。說實話,我的書法也就是初級水平,但我總喜歡拿出來示人。有一次,我心血來潮,“書”興大發,龍飛鳳舞地寫下“寧靜致遠,淡泊明志”八個大字,不等墨跡風干就興沖沖地卷起送給老韓。我說這幾個字不知是歷史上哪個名人的名言,我覺得很好,我們窮人共勉吧。老韓非常高興,馬上吩咐他的老婆煮漿糊,當著我的面把我的墨寶張貼在他家雪白的墻壁上。

因為我有新聞寫作的愛好,在市、縣媒體上發表了不少稿子,曾得到某位到我所在學校調研的縣領導的當面表揚。后來,我鼓起勇氣,努力托關系,請人在這位領導面前推薦我。經過長達一年的醞釀,我終于如愿以償,被調到縣政府辦公室,做了一名秘書。為了一套與身份相匹配的住所,我貸了二十萬房款,住到樓房里去了。自從進城做了秘書后,我的工作變得異常繁忙,認識的機關干部也比原來多很多倍。幾乎每個周末,我都要與這些大大小小的干部在館子里打酒仗。我與老韓在一起的時間驟然減少。這樣,隨著我逃離“貧民窟”,老韓就逐漸淡出了我的生活。沒想到的是,我喬遷之喜那天,老韓居然上門祝賀,還隨了兩百塊錢的禮,沒吃飯就走了。后來,我連續兩次打電話,邀請他到我新家小酌,他都以各種借口推辭了。

我心里一直覺得欠著老韓的人情,但因為不在一起住了,時間長了,就把這事忘了?,F在看看眼前的老鄰居,腳下擺著一個大碗,里面零星地放著些硬幣,看起來跟乞討有什么區別呢?我不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什么事,竟然淪落到這步田地。再有,是什么迫使他把隱匿多年的絕技以這種方式拿出來示人?我想上去跟老韓打招呼,但又怕遭到那些居高臨下的圍觀者們的恥笑,還是逃出來了。就在我轉身的那一瞬間,我感覺老韓半閉的眼睛忽然睜開。他好像是看到了我。

晚上,我跟我老婆提到了老韓。老婆說其實老韓挺慘的,給人家裝修房子時,不小心從三樓窗戶掉下去了,摔斷了一只腿,接是接上了,卻成了瘸子。那個人家剛好是個有錢人,賠了他五萬,算是私了。我嘆了口氣,說,好好的人,忽然殘了一只腿,要那點錢有什么用?五萬塊連一個廁所也買不到??!

第二天早晨上班,路過老韓拉二胡的那個地方時,我故意繞了過去,從馬路對面徑直走了。走是走,還是用余光掃看馬路對面的情況??赡苁侵車撕苌俚脑?,我遇到了老韓的目光,他的目光隨著我身子的移動而移動。我害怕他喊住我,就索性不看他,眼睛看著前方。盡管我感覺已經離老韓很遠了,但我一直保持著這種姿勢往前走。這天上午,在辦公室里,老韓的目光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里。我猜不透這種目光的含義,以至于一個簡單的領導講話稿,我寫了一上午也沒完成任務。

中午下班的時候,在同一個地方,我沒有看到老韓。我忽然萌生了想去看看他的念頭,給他兩百塊錢,算是還他當年賀我喬遷之喜的人情。當然,還有一個目的,就是順便看看我曾經租住了六年的老屋。人就是一種奇怪的動物,你很恨某種東西,但你一旦離開它,卻又常常懷念它。

老屋似乎更加不堪了。從潮濕的老墻里滲透出來的各種顏色的粉塵,使墻面看起來像被毀壞的地圖。房檐上的椽木有一搭沒一搭地戳著。我繞著老屋轉了一圈,思緒萬千,百感交集。轉到老韓家門前,看到他家的油煙扇正呼呼地直響,噴出一股嗆人的白煙。里面炒菜的老韓老婆大概是看到我了。我想老韓也一定在家,大中午的時候,一個殘疾人不呆在自己家里,能到哪里去呢?

給我開門的正是老韓??吹轿?,他很驚喜,說是吳主任啊,稀客稀客,又蹭回椅子上去了。我看到了靠在椅子旁邊的拐杖,我先前兩次接觸他,竟然沒注意到他架著拐杖。他老婆出來了,搓著手跟我打招呼,給我泡茶。我站起身來,看到了墻面上當年我留下的墨寶。它還穩穩當當地貼在墻上,不同的是,來自墻體的潮氣已經把墨寶浸染成奇怪的大花臉了。我心里被戳了一下。我說,還貼著呢?老韓老婆說,吳主任現在是大干部了,將來還要當更大的干部,你的字說不定還要值大錢呢!她還要說什么恭維的話,老韓打斷說,你就知道錢錢錢,有些東西是能用錢買來的嗎?他老婆不理他,屁股一扭,接著做飯去了。我發現她穿的衣服要比以前鮮艷一些。

我不愿提及老韓腿的情況,怕傷他自尊。人家馬上要吃飯了,我也不便久留。其實我是多么想和老韓再下一盤棋,重溫我們曾經的友誼啊。但我不敢流露要下棋的意思,我怕一坐下來,就沒完沒了,耽誤了第二天上班。東拉西扯了一番后,我從身上掏出錢包,想抽出兩百塊錢,結果卻從里面抽出四百塊。我硬塞給老韓,沒想到老韓卻不接收。他說你這樣是瞧不起我,要真的想著欠我的人情,你就給我捧場,弄得我不知所措。最后仍是拗不過他,把錢收起來了。出門的時候,老韓的老婆也攆出來,說請客不如遇客,吳主任就在這里吃飯吧。我客套了一番,終是走了。

第二天上班的路上,在老地方,我看到了老韓。他真會選地方,他的“攤子”對面就是一個大型超市。從超市出來的人,總有那么幾個會過馬路來看景致。這時候,老韓的攤子前只有一個小孩兒,正學著他的樣子,兩只手像模像樣地動彈著。我說,小朋友,你是想在這里蹭免費的二胡培訓班么,怎么說,也應該多少交點學費???小孩兒說,我交了啊,碗里面的三塊錢都是我給的呢。老韓說,小朋友說得對,他今天幫我開了一個好張。其實,這樣的小朋友即使不贊助我,只要停下來,也是對我的極大支持,小朋友們自己也不能掙錢。

一曲終了,我夸張地鼓掌,引來路人異樣的目光。我往碗里丟了兩百塊錢。邊上的小孩兒對老韓說,今天你發財了。老韓一句話也沒說,彎腰夠著錢,迅疾塞到我的兜里。他有些生氣地說,你還讓我做不做生意了?你是來搗亂的!邊上的一個人說,也是的,你一下子給這么多,我們本來想給個三塊兩塊的,都不好意思給了。我本來想把錢抽出來硬塞給老韓的,聽到這話,只好作罷。

中午的時候,我跟我老婆說了今天的事。老婆說,看見沒,通過昨天晚上和今天上午的事,我發現老韓這人確實有些奇怪,大概是跟你在一起呆的時間長了,學了一些酸氣,染了一身犟毛病。我說我和老韓才在一起呆多長時間?你跟我是夫妻,日夜廝守,也沒有學到我的毛病啊,什么毛病,不要亂扣帽子!老婆咂咂嘴,表示不服。她說其實老韓現在也沒必要這樣作踐自己的,他不是有一筆賠償款么?

我的心里還是贊同老婆的意見的,但嘴里卻說,人家是憑技術吃飯,不偷不搶不騙,怎么就是作踐自己呢?有些事情你不懂,就不要亂下結論嘛。

老婆說,就你懂,你懂你怎么連兩百塊錢都送不出去?我看人家是壓根兒就瞧不上你這點錢。他原來搞裝修的收入差不多是你的三倍,又沒有買房,除了那筆賠償款,他應該還攢有不少錢。就這些錢,不要說放高利貸,就是存在銀行里,一年光吃利息也是你這個公務員小半年的工資呢。

你怎么這樣猜忌一個殘疾人?我有些火了,即使他真的攢有錢,現在人家靠自己雙手掙錢,也沒什么不對???就這點自食其力的精神,也應該值得我們好好學習。

說是說,你急什么?話又說回來,老韓這個人還真值得敬佩?,F在滿大街的人,隨便揪出一個人,就在吃低保。老婆像是被自己提醒了,頓了一下說,像他這樣的人,應該也在吃低保。就他的經濟條件,其實真的沒必要這樣奔命的。

我說,一般的人是這樣,老韓就不一定了。

老婆又說,我還得提醒你,你現在的身份跟過去不一樣了。你要注意影響,還是少接觸老韓這樣的人。跟他們在一起,會容易讓你滿足,會消磨你的斗志的。

對于老婆的話,我不敢茍同。我跟老韓已經不是從前的那種關系了。自從我調到縣政府,他就從來沒主動喊過我下棋。當然,我因為忙于適應新的工作環境,也沒主動找他玩。當買了新房的時候,我終于抽了個空,到他家找他下棋。沒想到老韓陰陽怪氣地說,你現在是領導了,我哪配和你在一起下棋??!對了,我現在是應該叫你吳主任呢,還是仍叫你吳老師呢?我看還是叫吳主任吧。我哭笑不得地說,老韓,你這是什么話,我只是一個秘書,至于你這樣挖苦么?老韓說,反正你現在是國家干部了,跟過去教書匠不一樣了,我們小老百姓也不能再以過去的眼光看你了。他又故作感慨地說,時位移人??!

我換了一沓零錢,五塊、十塊的,湊夠了兩百塊。在老韓的攤子前,看到他腳下碗里少許的零錢。周圍沒有什么人,老韓仍舊一個人半閉著眼睛如癡如醉地拉著他的二胡。我對老韓說,現在沒人,你不白費精神嗎?老韓睜開眼睛說,正因為沒人才應該拉,吸引人過來嘛。我急著要去上班,連忙把身上的一沓零錢一齊放到碗里。碗里的錢立馬超出了碗沿水平線,我用手使勁按了按錢。我的手剛一離開,老韓就拿起這沓錢,塞到我的兜里說,你要是真的照顧我的生意,就一張張地丟吧。我感覺是受到了戲弄,火氣立刻就上來了,但兩年多的機關生活讓我學會了隱忍,終是沒說什么。我也沒把錢再往外掏,一是怕費口舌浪費時間誤了上班,二是怕碰到熟人。臨走時,我說我晚上請你吃飯。老韓頓了一下說,那好啊,在哪里呢?我說在重慶火鍋店。老韓說,那不行,我的腿腳不方便,還是在我家里吧。我思忖了一下,說,那好吧。

晚上,老婆不在家,來不及和她商量,我拎了兩瓶酒到老韓家去。我提前算好帳了,這種酒兩百多塊錢一瓶,我和老韓兩人加起來,最多能喝一瓶,剩下那一瓶剛好算還他當年給我的人情了。我一進屋,老韓就吩咐他老婆開始炒菜。不一會兒的功夫,五六盤菜就上桌了。還別說,老韓老婆的手藝真不錯,那是色香味俱全啊。老韓的老婆其實長得挺好看的,我原來怎么一直沒在意呢?她的心腸兒好,以前我就了解的。老韓真他媽的有福氣,攤上這樣的老婆真是他積了八輩子的德了。

我讓老韓開我帶來的酒。老韓說,你這是干什么,我管得起飯,管不起一頓酒么?我和他爭執了一番。老韓這回總算沒駁我面子,終歸是依了我,同意開我帶來的酒。

酒過三巡,我問老韓是不是有低保。老韓說,那好事哪輪得到我?我說,怎么不能,整天打著小麻將的健康人能吃低保,你這樣最應該吃低保的人怎么就不能?老韓說,要是領導能考慮是最好,問題的關鍵是,我不是城市戶口啊,辦起來估計有些麻煩。我說,這樣,你要是信得過我的話,你把戶口遷過來,我給你幫忙辦。老韓滋地一聲把杯里的酒飲了,說,好是好,但太麻煩了,我難遷戶口,你也難托人辦事。再說,這個低保錢也不是很多,一年也就一兩千塊錢,有那個辦手續的精力,我還不如靠自己的勞動多掙些錢。讓我提前猜對了,老韓婉拒了我的好意幫助。

我也一口悶了杯里的酒,說,我建議你改改行,不一定非要上街面,你可以干干理發、按摩什么的,至少是在室內啊,各種工作條件相對要好得多。

老韓眨巴了幾下眼睛說,你的建議我會考慮的。

老韓的酒量好像有所下降,他沒有像過去一樣可勁兒地勸我喝。我們連一瓶酒也沒喝完。等老韓老婆收拾好桌子后,老韓對我說,好幾年沒在一起將軍了,我們殺一盤兒吧。我說,好啊。

兩人坐下擺開棋盤就開始了。我的棋藝原來一直比他略遜一籌,基本上是他不小心丟子時我才能贏。這次,老韓好像心不在焉,沒走好幾步就被我偷襲了一個炮。我很快就贏了這盤棋??纯磿r間不早了,我起身要走。老韓拉住我的手說,自從你搬家后,這副棋就一直閑置著,如果繼續留著它,它就真成了古董了。閑著也是閑著,我還不如把它送給你。我心里一喜,忽又想到今晚來的目的,連說不能要不能要。

老韓把象棋整整齊齊地歸置到泛黃的木質象棋盒子里,拿起盒子往我手里塞。我愣是不接收,雙手直往外擋。老韓老婆大概是嫌我們兩個男人啰嗦,她從老韓手里一把抓過象棋盒子,往我手上塞。我松開手,她卻把象棋盒子抵在我小腹上。我被這個奇怪的動作弄得心猿意馬,一走神兒,就稀里糊涂地接過了盒子。

出門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原來同樣是住平房卻從來沒有與之交往的老鄰居。這個做蜂窩煤的女人怪怪地看著我,向老韓屋內斜睨一眼,沒有和我說話,徑直走了。我心想,這女人真是神經病。

老婆看我拿回的象棋,開始是嘖嘖贊嘆,接著尖銳地指出,吳同志,你又沒達到目的。她又好像有些生氣地說,我甚至懷疑你是不是故意流露要象棋的意思,才使人家忍疼割愛。她越說越來勁兒,老吳,你是什么意思?

我說,什么什么意思?

你這樣和人家藕斷絲連的,是不是惦記著多往人家家里跑???

雖然老婆看起來沒真生氣,但這樣陰陽怪氣的話里有話,讓我感到很不舒服。我說,你這是什么話?什么藕斷絲連、惦記什么?

你這樣三天兩頭往一個殘疾人家里跑,你又不是殘聯的干部,這正常嗎?

你這人真奇怪,不是你讓我問問人家是否在吃低保嗎,現在又倒找我的不是了?

我只是順嘴說說,并沒有叫你問,沒想到你還真當回事,還這么心急!結果事情沒辦成,還反欠人家人情。老婆真的急了,她說以你現在的身份屈尊大駕三天兩頭到那樣的家庭去,莫非那里真的有特別的東西吸引著你?

我被挑得起火了,不要瞎球猜疑,難道我就不能和一個殘疾人做朋友了?

能,什么皆有可能。你想去,以后還可以去。某天我看到劉副縣長,我就跟他說,說你經常到一個殘疾人家里噓寒問暖,說不定還會破格提拔你呢!

我乜斜著老婆,說你真想得出,劉副縣長是我的跟班領導,你扯些卵事不是毀我嗎?聽你的,不去還不行么?

以后幾天的上班路上,我都沒有在老韓的攤子前停留。過了一個星期,我跟隨劉副縣長到省城出差。在賓館的閑暇時間,我總是有意無意地想起老韓。我覺得我欠他的越來越多了,可恨的是,我居然找不出出現這種局面的原因,也想不出解決問題的辦法。這種情緒使我本來很愉快的出差之旅變得越來越糾結。

出差回來的第一個早晨,我起了個大早,急不可耐地去上班,實際上是趕著去會老韓。出我意料的是,老地方空蕩蕩的,這里已經看不到老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又不好意思到老韓家里去找他。這天上午,在辦公室,老韓的影子像夢游一樣在我腦子里飄飄忽忽。想起老韓,我就感到壓抑。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想迫切地見到他。我忽然想起我曾經給老韓建議過,讓他改行做理發或按摩什么的。莫非他真的改行了?

不到下班時間,我提前離開了辦公室。我推測老韓要是找工作的話,也不會離家太遠,也就是以那片平房為圓心的附近兩條街。我開始滿大街地找老韓,重點留意那些理發店、殘疾人按摩室。結果又仿佛是注定的事與愿違,我連老韓的影子也沒看到。

這個星期天,我騎著單車沿著附近幾條街,尋了一圈,仍舊沒看到老韓。失望之余,我靜下心來想想,找到他又能解決什么問題呢,難道就是僅僅為了還他的人情嗎?就這樣,我對找老韓漸漸失去信心了。再加上紛繁的工作和沒完沒了的家庭瑣事的纏繞,關于老韓、老韓的二胡,連同盛裝我艱難歲月的老屋,都逐漸淡出了我的記憶。

時間過去了近一年。有一天,我跟隨劉副縣長到一個剛成立不久的服裝加工廠調研。廠長是一個獨臂中年人,廠里的工人多數也是殘障人士。廠長一邊把我們往車間里引,一邊給劉副縣長做口頭匯報。我則忙著做筆錄。

車間很大,顯得空曠。工人們都在低頭工作??p紉機嘟嘟嘟的聲音此起彼伏,像林子里的啄木鳥在聚會。我們一群異類的到來沒有影響聚會的繼續,只是幾個腦袋抬起,又勾下了。我忽然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在驚喜之余,我不由自主地掏出錢包,迅疾抽出兩張錢??僧斘姨ь^時,發現那張臉不見了,看到的卻是一個拄著拐杖的背影。他篤篤地向前移動,像風一樣消失在車間的門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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