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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雪

2016-06-03 10:32丁利
參花(上) 2016年5期
關鍵詞:舅母外公外婆

丁利

1

一九八八年那個初春的早晨,飄灑著大片大片的雪花,微微的風安詳地吹拂著,棉絮般漫天跳躍,蓋地鋪天,又涼簌簌地在面頰上融化,沁人心脾。如果不是外婆在這飄雪的日子里辭世,那么這撒在八百里瀚海的暖雪花,這多年不遇的曼妙場景是一件令人多么溫馨的事情。

然而,號啕和啜泣,還有無聲地默默落淚打破了這本該的美好。

是兒孫們的慟哭震落了這輕盈的雪,還是外婆生平的善良感動了天,感動了地?

紫檀色的棺蓋上綿綿的雪厚厚的一層?!芭距辍币宦晢逝璧臍埰趶浡募埢依锼南嘛w濺,這肅然而又莊重的一聲悶響隨著一陣哭號在銀色的天地里回旋。眼淚,還有那暖暖的雪花,為外婆最后一次成為這人生的主角,都在飄灑著。

我沒哭,沒哭的還有母親,她說,讓外婆安靜地走吧,別打擾她的靈魂上路!她說,外婆生前最疼你,你若哭了,她走得就無法安寧。我默默地點頭,用弱小的身軀倔強地頂起粗壯的柩杠,和我的舅舅們一起送外婆上路,那個世界飄雪了嗎?

這暖暖的,滿是愛意的雪?

2

那是很偶然的一天,我在午睡的時候,突然醒來,下意識地抹去眼角的冰冷,卻恍悟那原來是未干的淚痕。我又夢到了外婆,真真切切的夢境,讓我醒來的心情依然不暢快。斜看窗外,正細雨紛飛,我突然想就這樣頂著雨到街上走一走。

轉了幾道彎兒,就到了正街,是雨的緣故吧?那么安靜!安靜于我的想象。

漸步中年以后,常常想起兒時的那份天真,那份天真是一生的天堂,而那天堂的守護者正是我的外婆。

常常在夢境里回憶起關于外婆的往事。

農家院的女子,都說外婆過日子是把好手。外公是地地道道的農民,還會木匠活,但十幾口人的一大家子,窮困就像無底洞,任憑年輕力壯的外公拼了命,也填不滿貧窮砸下的坑。

“男人是摟錢的耙子,女人是裝錢的匣子?!边@話在任何年代都是很受用的。在外婆的身上,被見證得更加徹底。

外婆洗衣服或被子,要先用水泡上一兩個時辰后就著清水先搓洗一遍,洗第二遍的時候,才小心翼翼地捏點堿面子撒進盆里,她說那樣洗,老舅在家南甸子自產的堿就不會被浪費。

外婆拆洗被子的時候,總是把縫被子的線很仔細地拆下來,再縫被子的時候,那些長長短短的線還能派上用場。

外婆說她剛結婚那會兒,一海碗葷油吃了一年!我不信,對著她不可思議地晃著頭。

她說:“日子苦著呢!把油裝在罐頭瓶子里,擺在鍋臺后面,來人去客的時候把筷頭子溫熱了,到罐頭瓶子里蘸一下,涮到鍋里,就算見到葷腥了,吧嗒吧嗒嘴巴香得很?!?/p>

“為啥要用溫熱的筷頭子?”我不解。外婆笑了:“見熱那油就化了,筷子就不會拖拖拉拉地粘上來很多?!?/p>

外婆的菜園子邊邊角角都長得滿滿的,茄子、豆角、大蘿卜、青椒、甘蔗、西紅柿、白菜、香菜、綠油菜、小蔥、大蒜、韭菜畦、向日葵……樣樣數數,齊全得很。最是難忘那粉紅粉紅的芍藥花,外婆院子里的芍藥花從初夏到晚秋開得都很濃烈。

外婆院子里的秋天顯得有些擁擠,院子當中扯上一條長長的鐵絲當繩索,把茄子切成螺旋狀,豆角剪成細條條,蘿卜削成薄片片,掛在上面,晾成干,就是冬天里的美味佳肴。外婆說:“再困難的日子,孩子大人圍上桌了,也要有一口菜吃,好賴就著下飯!抱空飯碗,成什么樣子?”

對待秋末了的青柿子,外婆是有絕招的,摘上滿滿的一筐,干干凈凈地擺在柳條編的笸籮里,用棉絮左一層右一層地包裹起來,藏在柜子里。寒冬臘月里,青柿子被捂得紅紅的,很誘人。

當我凍僵著小手,紅撲撲著一張小臉,吸溜著“過河”的清鼻涕,闖進外婆的屋子里,就會被外婆拉在懷中,隨即她把手伸進棉絮里摸出幾個捂紅的柿子摁在我的手心里。我舉過頭頂,送到外婆的嘴邊,我說:“外婆你吃,你咬一口?!蓖馄艓е鴮ξ业哪鐞?、偏寵,揩一下我的鼻涕,壓低嗓子說:“快吃,一會兒那幾個小狼都來了,你就吃不到了?!蔽辶鶜q的我在那個年代的冬天里,終究還是禁不住如此美味的誘惑,大口大口地嚼起來??粗馄诺难劬?,寫滿了幸福。

其實那個時候的我并不理解幸福的含義,我眨著天真的眼睛問她:“為什么好東西被我吃了你還那么高興?”她笑著說:“你聽話我就幸福?!蔽也恢滥菚r候我為什么那么聽話,常常是外婆數落別人時拿我做榜樣,最常聽到的是:“你們怎么就不能像勝兒一樣讓我省省心?”

說到省心,外婆倒是有一肚子苦水的??晌覜]聽她抱怨過,或許偶爾也有過吧,只是那么只言片語的一帶而過,然后還是那么樂呵呵地在歲月里消磨。

說說外婆的愛情吧。

婚姻對任何一個人來說,可能是幸福的開始,也可能是不幸的開端。有的人可以先戀愛再結婚,有的人可以先結婚再戀愛,而還有一種人是任憑怎么樣都談不上感情,卻過了一輩子。

要說外婆的婚姻源于愛情的話,那還不如說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搭伴兒過日子,但日子過久了又生了孩子,有了親情的維系,愛情也就不知不覺地被生活所淡忘了。我這樣說,外婆是同意我的觀點的。她對我講:“那年月活著都成問題了,還想什么其他?”

外婆說:“都說我命苦,可我覺得能活著,還兒孫滿堂,這就是福分?!?/p>

外婆第一次結婚坐的是大花轎。轎夫都是年輕力壯的漢子,他們腳踩著嗩吶的節奏,嘴里“嘿呦”著歡快的調子,把肩上的轎子抖得翻飛。新郎騎著高頭大馬走在前頭,外婆說:“我偷偷地撩起簾子看了,很壯實的一個人?!?/p>

那男人家里日子殷實得很,把她娶過去是做二房,頭房不能生育,她無疑是作為一個傳宗接代的工具嫁過去的?!凹依锔F沒辦法,我上頭仨哥哥等著說媳婦,下邊有四個弟弟妹妹要活命?!?/p>

“嗩吶聲突然停了,我就知道出事了!”

攔轎的是“胡子”?!昂印卑淹馄藕湍莻€男人都抓走了,拿錢換人。迎親的人慌忙跑回去報了信,男人家很快派人拿錢贖了人。就在男人家大擺酒席為主人壓驚的當晚,男人一紙休書把外婆休了,原因總結為七個字:不吉利的掃帚星!

“被再送回娘家的時候,就不被待見了,被罵成掃帚星,好壞男人都不愿娶咱的。一年以后,總算有個人家去提親,媒人卻說男方要驗證一下還是不是處女,才肯考慮是否迎娶。我一個大姑娘家家的……”

到底還是驗證了,總歸是要嫁人的,給自己一個歸宿,娘家總不能養她一輩子。外婆被她的母親逼著,由未來的婆婆和媒婆見證著。

外婆的母親先把一小捆細草燒成草灰,把一個新馬桶擺在屋地的當中,在馬桶里面放上平整的石頭讓馬桶的底部適當抬高。媒人將草灰攤平放在石頭上面,鋪得薄厚均勻,外婆未來的婆婆經過周密的把關之后,令外婆脫了內褲坐在馬桶上,把事先準備好的胡椒粉抹在外婆的鼻子上,外婆說:“鼻涕眼淚頓時一把一把地流下來,噴嚏連連?!贝蛞粋€噴嚏媒人就讓她站起來,都把腦袋湊上去看草灰有什么變化沒有。如果草灰有被吹過顯坑的跡象,那就證明你底下漏氣,不是處女。如此實驗了三五次。外婆算是通過了檢查,弄個皆大歡喜。男人家就把她迎娶過來了。

那男人就是我的外公。

外婆這一輩子斷然是不敢直呼外公的名字的。那在他眼里是對他的大不敬,所以直到外婆去世,我聽到的最為舒服的稱昵也不過是“他爹”或者“他外公”。

外公的脾氣暴躁到了極點,到了不容分說的地步。罵人不分青紅皂白,不分時間地點和場合。外公咳嗽一下外婆都要渾身顫抖,她任外公隨意擺布,睡前的洗腳水是不可以太涼的,要溫,要熱,還要剛好不燙腳;手搟面是不可以太長的,吃的時候會把風抽到肚子里;開飯時男孩子要依次在他身邊坐開,女孩子一律不準上桌……外婆曾責怪過他是“窮講究”,卻不敢當面說。她覺得自己是在沒有男人要的時候,外公解救了她,所以總是那么一副好脾氣。而我在長大以后常常想的是,如果當初驗證的結果是外婆已經不是處女,那么外婆的命運又將如何呢?

外公極為重男輕女。他是不喜歡像我這樣的外孫子的,再怎么聽話也不喜歡。兒子的孩子怎么鬧怎么作都可以:“因為那是兒子的孩子,自己的根,外孫子再好也是別人的姓?!边@話是他說的。

我不喜歡外婆在外公面前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親眼目睹過一次因外婆把菜做咸了,外公大發脾氣,拄著燒火棍立在院子里,胡子都一翹一翹的,外婆就趕緊再起鍋灶準備給外公煎雞蛋。外婆握著兩個雞蛋,磕破,倒在碗里,拿起筷子剛要攪,外公幾步沖到鍋臺前,抄起碗,一揚脖把兩個生雞蛋倒到了肚子里,然后指著外婆厲聲道:“吃你的‘咸菜去,雞蛋沒有我的命令不能碰,不能碰!聽到沒?”外婆不言語了,低著頭,像是犯了很嚴重的錯誤。我還上前去替外婆爭辯,說:“那雞蛋煎熟了也是給你吃,又不是外婆吃!”外公看著我,又氣惱地瞪了外婆一眼,然后掄起燒火棍對準那些芍藥花橫掃一片,頓時一地花謝,滿眼狼藉。外婆哭了,在殘花里坐到月亮出來,星星滿天。

“得讓他發泄,人也不能總憋著,他也不容易,一大家子人呢……其實就算真的是再怎么不好,我還不是得靠著他?孩子崽子的為他生了一大堆!”

外婆為外公生了六個孩子,這是我知道的,大舅、二舅、三舅、大姨、我媽,還有老姨。

“豈止六個?”外婆這樣掰著手指頭對我說,“八個。排行老二的是個閨女,一生下來就病歪歪的,八歲那年死了;一個是活蹦亂跳的小子,排行老四,三歲那年一個晌午,掉進外面裝水的缸里,活拉拉淹死了。你外公脾氣那么大,可那天一句話也沒有,他蹲在門檻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旱煙,一煙袋口子的旱煙抽了了,起身在后山桑樹下挖了個坑,把孩子給埋了?!?/p>

外婆說:“這就是要賬鬼,前世欠他的,死了不是他命短,是我欠他的還夠了?!彼@樣說,還是哭了,粗糙的手抹一把眼淚:“日子也不知道咋熬混的,一轉眼死的沒了影子,活的都成家了,單飛了,孫男外女都一大群啦?!?/p>

外婆罵那兩個死去的孩子為要賬鬼是有來頭的。外婆會講很多“瞎話”,我記得很清楚的一個就是關于夭折的孩子的,她說:“……那個丫頭病秧子一樣,長得卻濃眉虎眼的,人見人愛,生到八歲,錢搭子倒掛陪到八歲,最后躺到炕上咕嘎咕嘎的只剩下最后一口氣,她娘問‘兒呀,你還要啥呀!她說‘娘呀,你還欠我一盞燈油呀!她娘把燈點著了,她就望著那盞燈,燈滅了,她的眼就閉了?!?/p>

“就為這倆孩子的事,他沒跟我動手,我就看出來他不是是非不分的。欠你外公的,怎么說都欠……”她這樣說,我就不愿再和她提過去的事,看她為往事傷心的樣子,我的心里也隱隱的疼。

3

外婆總說:“孩子小的時候日子有盼頭,盼著長大,盼著有出息,盼著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不抗混呦!到末了就剩下我和你外公兩個了,幸虧有你們這些小的來鬧鬧,要不還有什么勁?”

我想外婆,小的時候幾天不去就心急火燎的。冬天沒什么好吃的,她就把幾個土豆悄悄地埋進炕上的泥火盆里,或者崩幾粒爆米花,滿足我饞饞的嘴巴。外婆疼我那是真真切切的。后來老舅娶了老舅母,我更能理解外婆對我的這種疼愛并不是她對我格外的溺寵的緣故,而是外婆自身那顆對任何人都忍讓、寬容、不爭不奪的心,注定把每一個親人都揉到她的血液里。

老舅母是帶著兩兒一女嫁給老舅的。進了這個家門又生了三兒一女,前一窩后一塊的,氣氛總是不那么融洽。外婆又要說服火暴脾氣的外公,又要處理好婆媳關系。

“人家的孩子到了咱家,咱就得像親生的待!憑啥?你就照人家那樣娶的!有本事咋不娶個大閨女回來?這人吶,到啥時候都不能喪良心,只要她真心和你過日子,帶孩子又咋了?出一家進一家的誰也不是愿意的!”外婆常常這樣訓導我的老舅。

外婆和老舅母住東西屋,老舅母住西屋,外婆住東屋。老舅母生四個孩子,都是外婆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可是那幾個孩子對外婆并不怎么親熱。我抱怨說:“都是老舅母教唆的緣故!”外婆說:“小孩子,可不許瞎說,你老舅母嘴上是霸道點,人還是好的?!?/p>

我對老舅母有意見也不是空穴來風的。她嫉妒外婆疼我,我是看得出來的。

那時,村里的孩子都踢毽子玩。毽子是用銅錢和馬毛、狗毛扎就的。馬毛倒好弄,晚上到生產隊馬圈薅住馬鬃一剪子下去就搞定了,狗毛在自己家狗的尾巴上選最好的長毛,用手握住也是一剪子,給狗尾弄得禿嚕反帳的。這些都容易弄,最缺少的是銅錢,那古貨可不是家家都有的。外婆保存了很多大錢,“乾隆”“道光”“嘉慶”什么的,有大有小、有紫有黃,中間方孔。外婆的內衣里穿著一大串子,別處還藏著,但誰也找不到。老舅家的大小子翻了好幾回,都空手而歸??晌颐看稳?,外婆都給我三塊大錢,讓我扎毽子用。她把大錢偷偷放在我手心里,并囑咐我別讓哥哥們發現,說發現了又要“耍驢”的。外婆給了我多少大錢,我自己都記不清楚了,只是我的大錢后來也成串了。左鄰右舍的孩子,沒少跟我借光,我不給他們大錢,他們就玩不成毽子,連老舅家的大表哥有時都得央求我送他幾塊大錢!就因這事,老舅母就沒少說風涼話。我去了,湊上飯桌端起飯碗,老舅母就說:“外甥就是姥家的狗,吃飽了就溜溜地走?!蔽铱粗馄?,怯生生地不敢夾菜,外婆笑著,好像不在意,把菜夾到我的飯碗里囑咐我多吃點?!斑?!老太太這么待見外孫子,將來外孫子出息了能把你舉到五臺山上不成?”

晚上我躲在外婆的被窩里,滿心的委屈。外婆總是能看透我的心思,抓著我的一只小手,來回地磨搓著,她說:“你老舅母就是心直口快,心眼不壞。你還小,不要在心里記恨別人,你要記住,不管別人怎樣對你,我們都憑著自己的一顆心去對別人?!?/p>

“人心都是肉長的,慢慢去感化!”外婆對我這樣說的??墒峭馄胚@一輩子也沒感化我的老舅母。我每次去都要享用老舅母尖酸刻薄的話,可是迫于自己對外婆的想念和母親對外婆的惦記,每隔十天半個月我就往十里外的外婆家跑,也算代母親去看看外婆。每次要離開時,外婆就朝舅母的屋子揚揚下巴,低聲地囑咐我:“和你老舅母說句話?!蔽也辉敢?,使勁地搖頭。外婆說:“到你老舅母家來了,走了得和老舅母打招呼?!?/p>

“這不是她的家,這是外婆的家!”

“傻孩子!”她這樣說,臉上還掛著笑,可是看上去卻那么令人不舒服,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推著我走到老舅母的門口,替我推開舅母的門,我只好硬著頭皮說:“老舅母,我回家了?!甭曇艉苄?,老舅母頭也不抬,應該是聲音很小才沒有聽到(我長大以后想起這事還這樣安慰自己)。我回過頭看外婆的臉,她還笑著,硬邦邦的笑容僵在臉上,卻故意大聲說:“回去路上慢點,抓緊走吧,趕早不趕晚兒?!?/p>

外婆習慣把我送到村頭的土路上,一路上她不停地囑咐我說:“回去和你媽說我好著呢。別和她瞎說,她該惦記了,外婆好著呢?!蔽姨鹧劬粗馄?,鬢角斑白,頭發在腦后挽了一個髻,一件用土布漿染成灰色的偏大襟兒的衣服,已經洗得發白了,胳膊肘處打著兩塊補丁。我打量著她,唯一在她身上還能讓我感到不痛心的是那雙大腳,窮人家的孩子,要干活,小的時候是不用裹腳的。我說:“外婆,你回吧!”每次這句話一出口,就忍不住眼淚婆娑。外婆說:“你先走,拐了彎兒,看不見你了,我就回了!”我沿著路走著,幾步一回頭,她還迎在風里,我終于忍不住,瘋狂地跑起來,想快快地轉個彎,任風冰涼我的眼角……

當母親問我的時候,我沒法不“瞎說”。

我說外婆一天要做三頓飯,桌上桌下地伺候著一家老??;我說外婆養了一群雞鴨,忙得腳不沾地;我說外婆的兩口肥豬胖得滾圓,一桶泔水十幾斤重 ,一次要吃好幾桶;我說外公還是火暴的脾氣,對外婆動不動就橫眉立眼的……我什么都說了,可我沒說老舅母罵我……

日子永遠在太陽的東升西落里輪回,在我漸漸長大的時光里,外婆老了。

外婆老了,我覺得是一件很突然的事情。這源于一次意外,意外始于老舅母的大女兒突然不明真相的一夜之間暴病身亡。十六七歲的大姑娘說沒就沒了,我在十里之外的村子里聽得見老舅母撕心裂肺的哀號。罪魁禍首被老舅母指認為我的外婆,理由很充分:飯的問題!

“不是飯的問題是什么?好好的一個人,吃了晚飯睡下了,再也沒起來!”老舅母用手指著外婆,“你就那么會過日子!餿了的飯菜就不能倒掉嗎?不餿?不餿怎么會吃死人!”老舅母吐沫星子亂飛,罵得有板有眼,老舅有意想攔一攔,結果被老舅母一抬手推個四仰八叉,就再也不敢作聲了。

吃不住勁的到底還是外公。他暴跳起來:“一家人不都一個鍋里吃飯嗎?不都沒事嗎?胡攪攪什么?死了是她命短!”一句話徹底擊潰了老舅母,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依不饒,撒潑打滾。

外婆推搡著外公:“別跟她計較,剛剛沒了孩子,心里難過著呢!”外婆去拉老舅母,卻被老舅母一把推開:“都給我滾,在我面前裝什么好人!”

外公看著被推倒在地上的外婆,惡狠狠地訓斥:“你發哪門子的賤?起來!跟我走,少去管她!”舅母捏到了話把兒:“走,都給我走,再也不要回這個屋子,分家,給你們三天時間去找房子,然后離我遠遠的……三天!夠仁慈了吧?真想現在都把你們關到門外去……”

外婆哭了一輩子,那段日子里的眼淚有點麻木。她歸置著自己的東西,舅母分得清楚,讓你拿的是你的,不讓你拿的,碰也別碰。那三天應該是暗無天日的三天,我不知道外婆是怎么熬過去的,她照樣在離開老屋的最后三天里把飯菜做好,端到老舅母的西屋里,再由著她挑三揀四地說咸了、淡了,還有會不會下毒暗害了她之類的話。

“不怪外公當時罵你,你太遷就老舅母了,毫無原則!”多年以后我這樣說過她。

“她不是剛沒了孩子嗎?我得替你舅舅著想,好歹是一家人,她要有個三長兩短,你舅咋辦?我疼我自個的兒子,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啥樣都疼!”

4

外婆直到在那場暖雪里辭世依然和外公獨自住在一套破舊的院落里。那個院子很孤單,在村子的一角,靠著段河水是它僅有的生氣。

我再去的時候,沒有了舅母的數落聲,獨剩外公的暴躁在外婆的一片安然里發泄。外婆對外公無休止的謾罵和牢騷像已司空見慣,她漫不經心地做著一些事情,搬著簸箕放在腿上,搓幾穗玉米,抓一把粒子揚在院子中央,一群雞會立馬圍過來,爭先恐后地啄著,歡快地叫著,她看著看著,就起身舀一瓢水,倒在槽子里隨口念叨著:“渴了吧?快來喝點水吧?!薄鞍ミ?,大蘆花,你怎么那么愛欺負人,好好吃你的!”

外婆的“大蘆花”是抱窩的能手?;盍宋迥瓯Я怂拇胃C,它的死讓外婆痛心。外婆說:“大蘆花,護崽子。我正在屋里做飯呢,聽見外面嘰嘰喳喳地叨起來了,我跑出來一看,大蘆花的毛全豎起來了,扎著翅膀,冠子流著血,那群小雞都圍在它的翅膀下。大蘆花到底還是贏了……一頓飯的工夫,我再從屋子里出來的時候,它的毛還豎著,翅膀還扎著,小雞還圍在底下……死了。身子都硬了——叨架時的姿勢。氣死的,應該是?!?/p>

“啞巴畜生和人一樣!”外婆說。

“比人強,羊羔吃奶都下跪呢!”我無意說的,再看外婆已一臉的淚水?!昂湍憷暇怂闶菙嘤H了,孩子大人一趟不來了!”

“不來就不來,來與不來你不都是這個活法!”我憤憤然。

外婆看了我一眼,抱起她的簸箕一蹉一蹉地轉過身。外婆走路不那么利索了,身子顯得輕飄飄的;頭發梳得不那么光滑了,胡亂地挽著髻,灰蓬蓬的絨毛細碎地倒立在腦袋上。我隔著門上的玻璃窗,看見她扎起圍裙,在黑色的大鐵鍋里很賣力地刷著,一遍又一遍,直到外公的一聲怒吼:“你老糊涂了嗎?刷了半桶的水,這是要干什么?鍋都被你刷漏了!”她才住手。她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好久,若有所思地拿起一個小鋁盆,舀了兩碗米,淘洗干凈,倒在鍋里,又添上些水,扣好蓋子。她將雙手摁在膝蓋上,跪在灶膛旁,小心翼翼地加著柴火?;鸸馔t,映著她的臉,忽明忽暗。廚房的一角放著臉盆架,臉盆里泡著兩件衣服,外婆看著鍋沿兒散出騰騰白氣,很吃力地從地上爬起來,撣了撣膝蓋上的浮土,抓了一把洗衣粉揚在臉盆里的衣服上。外婆很賣力地揉著,翻來覆去的一個動作,我終于疲憊于她的重復,躲在炕角里昏昏欲睡。

一股米飯焦糊的味道在屋子里彌散開來,我在朦朧中聽到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和外公的謾罵聲。

我揉開惺惺的眼睛,看見外婆正拎著水瓢站在她的菜園子里。

小院子里的菜園子在夏季里郁郁蔥蔥,芍藥花還放縱地開著,在菜園子門口的過道兩旁。這院子因那花的存在依然掩飾不住隱藏的落寞,推開大門走進去,迎面撲來的那份清冷再怎么也無法遮蓋。她擺弄那花兒,在窄窄的土塄上來回地走著,拎著葫蘆做成的水瓢,澆一澆這兒,澆一澆那兒,嘴里說著話,對著那些不能回應她的花兒、草,還有秧苗。對屋子里發生的一切全然沒有在意。

冬天,她可怎么過?這是我在這個夏天里想到的。

冬天說來就來了。在經歷了春的醞釀,夏的成長,秋的收獲之后,外婆的冬天來了!

來得始料未及!

來得意料之中!

來得一片蕭瑟!

除了根還在泥土里,一切美好都謝幕了。

不期而遇的雪飄灑著素潔的愿望,人間的一次短旅,以美麗而又莊嚴的面孔,以華美的舞姿做剎那間的閃亮,然后慢慢地融化,揮發……像我的外婆嗎?

“外婆!外婆!”我大聲地這樣喊,制造著欣喜和狂熱,她卻再也不能忽地從炕上爬起來,迎我在門口,帶著一臉哪怕牽強的笑容。

外婆病了。病得很徹底!

“去醫院吧!”我這樣哄勸她。

“又沒大事,去醫院干什么?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吃點正痛片就好了!”又是正痛片,那該死的正痛片!我突然暴躁到哽咽,在地上無奈地轉著圈。18歲時,我參加工作的第一個月工資,我拿出10元錢為外婆買了我認為要比正痛片好的藥,可她直到那兩瓶藥過了保質期也不肯吃。每每來人的時候,會拿出來說:“是勝兒給我買的!”卻私下里告訴我正痛片才是最好的藥,不要再胡亂花錢買那些不頂用的東西。

“不去醫院怎么行?花多少錢,有我們呢?!蔽易谒呐赃呍噲D說服她。

“都不寬裕呢,去一趟醫院還不要了兒女的命?成了老敗家!臨了臨了給孩子們找麻煩,死了都不留好念想!”她微閉著眼睛,靠在一團棉被里,掙扎著拉起我的手,“勝兒,到底是出息了,都寫書了……”她努力地抬起手,在我的腦袋上撫摸,又滑過我的臉龐,冰涼冰涼的手,從我的下頜慢慢地垂落。許久,她說:“你老舅他……我……我想老房子了!”

我的眼淚砸在她的手背上:“我背你去看看老房子吧,外婆!”

“不……”外婆的頭緩緩地搖了搖,“讓他們來看看我吧,都來讓我看看吧!”我突然感到這黯淡的屋子里陽光是那么虛弱,除了我和母親還有外公的嘆息,一切都無限地膨大起來。我在變小,變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擠壓,使我透不過氣來。我沖出了屋子,用“請”的字眼,在外婆一個一個兒女的面前,發出最后的哀求:“請你們去看看她吧!她快死了,去看看她吧!”

住在老房子里的老舅母不再罵我是“姥家的狗了”,原因是我:“到底是出息了,都寫書了……”

都來了,來得齊齊全全??墒鞘裁炊纪砹?!外婆走了,半睜著眼睛,微張著嘴,母親說她最后一句話是:“勝兒——怎——么還——不回來……”

淚如雨下!是我回來晚了!沒能讓外婆見到兒女最后一面!“是我回來晚了!外婆!”

他們都齊刷刷地跪著,我甚至還看到了眼淚,甚至還聽到了哭聲!

是我回來晚了?!

外婆走了,在一場安靜的雪里她悄無聲息。我聽到那雪在耳邊簌簌地落下,像是聲聲呼喚出:“勝兒……勝兒……”雪融化在我的淚水里,一行冰冷滑過臉頰,再也沒人為我拭去,我恍惚看到一張滄桑的臉,沖著我和藹地笑著?!巴馄?!”在棺下葬的那一刻,我終于忍不住對著天空這樣喊叫,打破了所有的安寧,深埋在雪里的膝蓋支撐著我挺起的胸膛。一捧捧黃土將我和她層層隔絕了,我想跳到那墳墓里,剝開層層阻礙,讓外婆再看我一眼……

5

再次遇到像一九八八年那個相同的月份里那場相同的雪,是二十五年以后的一個春天。我倚在咖啡館里靠著窗,赴一個作者的約會。那是個陰郁的天氣,一開始天上落下的似雪似雨,后來就鵝毛般飄落,雪下得優柔寡斷,又糾纏不清地黏在窗戶上,擋住了我的視線。

她來了。坐著輪椅。如果她再年輕一些,如果她沒有失去一條腿,那么她應該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我為她點了一杯咖啡,還請服務員掃去玻璃窗子上的雪,我們靠著窗談論雪,還談論文學,最后說到她的腿。

是出于好奇,我才問的,問得很委婉,怕觸到她的傷痛。她卻回答得那么自然:“那時我正在懷孕,是晚飯后,愛人說要去散步,我們慢慢地走著,我看見大片大片的芍藥花開在馬路對面的院落里,我興奮起來,在捧著一朵一朵鮮艷的芍藥從馬路穿回來的時候,倒霉的我們碰到一輛倒霉的車子,他試圖把我推得更遠的時候,一切都已來不及了……孩子是我握著他的照片降生的……二十多年過去了,再美的芍藥花,我絕不伸手去摘……”

是啊,二十多年過去了,再美的芍藥花都讓我感到孤單,那個身影的落寞襯著芍藥的盛開。一個荒蕪的院子,我再也不曾踏過半步,就像外面這場相似的雪,已然物是人非,而我只能望著這場雪,默默念:“你在天堂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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