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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坊

2016-06-03 10:32張雨
參花(上) 2016年5期
關鍵詞:帥帥回家妻子

張雨

當警察找上門時,他正在自家的小場院里打太極。他本來不愿涉足任何運動,但無奈這幾年應酬頗多,大吃大喝把自己的身體弄得異常脆弱,各項指標不停地往上漲,就像那年歲似的。到了不惑之年,也越發愛惜起自己的身體來,這不,每到傍晚時分,當紅霞滿天、家畜歸籠之時,他就慢慢悠悠地打上幾段太極。一來,這極富中國味兒的運動是咱老祖宗千百年智慧的結晶,比西洋的那些玩意兒強多了,也不知怎的,年歲越大,他越覺出中國的好來。二來,和那些激烈的運動相比,太極是虛靜之物,平時在官場上鬧騰夠了,也需給自己留一方安靜的空間。

看見兩位面目嚴肅的中年交警推門進院,他有一種自負自得的情緒,以為是村上哪個毛頭小伙子又惹下了什么亂子,警察特意來向他這個村支書記通報一聲。繼而,他心底涌起一股無名火,怒氣密布在他修理得油光干凈的圓滾滾的臉上,“好不容易清靜一會兒,又來打擾我,沒有我,這世界還不能轉了怎的!”他并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仍然閉目。

來人走到他面前,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讓他差點跌倒地上。他憤怒地睜開眼睛,看到面前舉著一個工作證。

“你涉嫌一起肇事逃逸案,跟我們走一趟吧?!?/p>

“我?”

一時間,無名火驀然熄滅,腦子頓時變成了冬天的雪地。

“我?我……我很長時間沒有開車了,你們肯定是抓錯人了……”臨出門了他才清醒過來,結結磕磕地解釋。

“到局里再說!”身邊的胖臉警察用一種雷打不動的口氣責令他。

走到門口,他發現村里的男男女女早已聚集成一個大大的弧形,驚異而略帶欣賞的眼光從四面八方投射過來。他定定神,向四周看了看,看到了張三的麻木,李四的詫異,王五的幸災樂禍,也看到了老婆關切而驚恐地從屋里跑過來。他被交警押著走到警車前,又被像葫蘆一樣塞進了車里。坐在駕駛座上的青年警察發動引擎,一胖一瘦兩個警察圍簇地坐在他兩側,緊緊看守他,防備他逃跑。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坐警車。

“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我這些天都在家,怎么可能交通肇事?!”他側過臉去質問交警,急得脖子上青筋暴凸,一張白凈凈的胖臉憋得通紅,呈現喝醉了酒后的豬肝色。

胖交警嚴厲地擺擺手,制止他,不讓他說話。

見交警對他電閃雷鳴的,像對罪犯一樣,他更琢磨不清自己是犯了哪門子的事情。他考慮到是不是有人對他打擊報復,或者栽贓陷害,可他怎么也理不清思緒,煩悶至極。他側過腦袋,看到路邊熟悉的莊稼地匆匆倒退著,可他感覺一切都是那么陌生,那么生硬,整個人都在下沉墜落,仿佛離開了繁華溫馨的人世,一種遭受遺棄的感覺襲上心頭。

“也許村支書就干不成了!”他悲哀地想,同時許多不良的念頭一一閃過,那些隱隱約約的想法滲進血液里,像無數精神病毒在身體里肆虐,他做著最壞的打算。

昏昏沉沉地到了警察局。當他坐在一位干部模樣的中年警察面前接受詢問的時候,他的雙手開始發抖,接著是雙腿,進而蔓延了全身,一直抖個不停。他腦子里一片空白,過了半個多小時才重新記起一些事情,他覺得那半個多小時比他活的這五十二年還長。

——不是嗎!罪行能夠承擔,冤枉卻難以接受。

當妻子兒子來看他的時候,他心里略微晴朗些了,他覺得自己不會有什么事,自己不是什么也沒做嗎?心里無愧事,不怕半夜鬼叫門。他倒不是在心里罵交警,而時暗暗詛咒想害他的人,或者世界上真有鬼,冥間有鬼在暗里害他。

妻子火急火燎地問他到底在外邊犯了什么事,她好回家求人幫忙,該花錢的花錢,該找熟人的找熟人。

“我干什么了?我干什么了?這半個多月我天天回家。我在村委忙得跟個三孫子似的……”感到妻子都懷疑他,他有點惱火,說話的聲音不覺提高了幾度。

“可是,可是,到底是什么事?那個受害者已經死了呀!”說著,妻子嚶嚶哭了起來。

還沒到五分鐘,剛才一路“護送”他來到警局的瘦交警來到他們面前,嚴肅地把他的妻子帶了出去。妻子雖然有些焦急,但為了讓他安心,又補充了幾句安慰的話。

交警隊里的領導大模大樣地去過他們家幾次,說是要了解了解情況,并在村頭轉悠了好幾圈,一再申明:“我們決不放過一個壞人,也絕不冤枉一個好人!”

三天后,妻子兒子開車來接他回家。妻子的臉上神采飛揚,不過還殘存著一絲疲憊,看來這幾天她也同樣受盡煎熬。

兒子安安靜靜地跟在交警身后辦手續,并沒有過多的言語,倒是妻子守在他身邊,噼里啪啦講個不停。從妻子興奮的話語中,他知道是他們村的幾個老街坊救了他?!斑@次呀,多虧帥帥他爸?!逼拮痈袊@道,“有人盜用你的車牌號,那輛車子簡直和你的車子一模一樣!”那個時候,他正站在自己的車外做擴胸運動,盡情地享受戶外明媚的陽光。不知怎么,他感覺今天的天空特別藍,特別干凈,一切都是那么親切,路上仨仨倆倆的行人,悠閑地徜徉在斑駁綠蔭之下。馬路上雖汽車如織,但更顯示出一種忙碌的快意。聽見妻子說話,他不由心里沉了一下,輕輕哼了一聲,側身坐進了車子里。

妻子說家里準備擺酒席,打算為他壓驚洗塵?!叭硕颊堼R了,我還得回家炒菜呢。這次就算是個意外事故吧?!逼拮硬粺o感慨地說。他有些洋洋得意,鼻息中帶出一絲輕蔑的哼聲。妻子也不管他,繼續說道:“可不是嗎?那個肇事的小伙子是西王莊的,他爸爸以前是他們村的村主任,不過眼下啥也不是了,聽說他一個什么親戚在鎮工商所上班。這小子就是作死,喝了半斤白酒還敢開車上道,這不,夜里撞死人了。虧得帥帥他爸認識那個人,見過他開的那輛車。帥帥他爸是個有心人哪!他怎么就記下了你的車牌號?你的車牌號我都沒用心記。一場虛驚,權當一場虛驚吧!本來,今天主要是為請他,我一大早就去他家請人,可是,他老婆說他進城了……”

坐在車里,他臉色鐵青,閉目養神,聽妻子一再提到帥帥他爸,他從鼻子里發出重重的哼聲。這次,他故意讓妻子聽見。

車開到鎮中心的時候,他美好的感覺出現了一點裂痕,他感到胃空得厲害,里面正需要補充。早上在交警隊吃的是稀粥饅頭就醬腌咸菜,這是他這些年吃得最樸素寒酸的一次。吃早餐的時間是七點十分,這是交警隊規定的早餐時間。接到釋放通知的時間是十點四十分,他去交警隊辦公室辦理案情記錄時,特地留意了一下墻上的石英鐘。估摸現在已是正午了吧。

他感覺渾身無力,胃里升騰起一股子灼燒感,眼睛開始昏花,他急著回家,并且馬上吃上一頓。老婆大概是被交通事故嚇著了,幾次提醒兒子慢點開。他本想讓兒子停下車,買點東西吃,可他想到今天的筵席,怕現在吃飽了,等會回到家吃不下妻子做的美味。這么一想,他就一味強忍著。

一直以來,他了解妻子,妻子也了解他,他倆一貫舉案齊眉。在這個世界上,妻子是他最珍惜的人。這幾天在里邊蹲著,成了籠中鳥。血淋淋的一場事故,扎扎實實的一場冤枉,對于嬌生慣養、平步青云的他來說,幾乎就像去鬼門關走了一遭。乍一聽見自己沒事了,出來看見陽光依舊明媚,身上千斤的鐵鏈一下子落地了,有一種特別的輕松愉悅感。他看見自己家的房子,心里升起一股久違的幸福感。

他們家有些陳舊了,現在時興的是洋樓別墅,可他們家仍然是那種老樣式的坐北朝南的三間大平房。翻蓋小別墅,他倒不是沒有錢,只是他心里有別的想法。這些年,他悟出了低調才是為官的至高境界。村官雖小,但在這一方水土里,實惠點說,村支書是村子里至關緊要的一個人物。讓村支書點頭,有時候很簡單,不費吹灰之力;有的時候卻很難,你花光了錢跑細了腿,就算獻出了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到時候錢還是你的,事還是你的,夢想還是你的,爛攤子也是你的。而這一切,都要看他的心情。所以說,小小村支書在大家眼里頗有一絲神秘和崇高。

車停在家門口,他按捺著自己,沒有急于下車,他等兒子妻子都下了車,才慢慢悠悠地走出來。這時候,從堂屋魚貫而出十幾個人,各個臉上堆滿笑容。

一場虛驚!一場虛驚??!

“你說這個是什么事喔?”大家自動讓出一條道,趙鎮長從屋里走出來,風趣地說了一句。他急忙伸出雙手,熱情地和趙鎮長握手。

平時在鎮里,他和趙鎮長最默契,而其他干部,大體只能算認識,并不十分熟絡。他們村有事,鎮里大都安排趙鎮長給處理,倒說不清是鎮上體恤他,還是因為趙鎮長的情況適合他們村的工作。在他看來,趙鎮長是個不錯的人,長得頗為含蓄,微黑的一張四方臉,眼睛總是炯炯有神的,平時雖面目慈善,但工作起來卻是雷厲風行,在工作生活上既能夠堅持原則,也能夠和群眾打成一片,既不是那種不通情理的呆子,也不像那種欺下媚上、削尖腦袋一門心思往上爬的人物。平時誰要是悄悄請頓酒,為親戚朋友辦點無關大礙的事情,趙鎮長大都會賞臉。

“就是!就是!怎么能讓咱們書記做這樣的冤大頭呢……”大家七嘴八舌,談論開了趙鎮長的話題。

今天來的人真不少,他剛開始都有點眼花,等進了屋,他才有機會仔細觀察一下今天到場的人。本村村委成員都在場,還有兩個外村的村干部——那是他在鎮上開會認識的。大家也不避嫌,不再怕別人懷疑他們貪污受賄、假公濟私了,敞敞亮亮地到書記家喝酒,為支書壓驚。最主要的是在市里辦公司的大哥和在縣財政局工作的表姐也到了。他在心里埋怨老婆,“赫赫揚揚地擺這大排場做什么,又不是娶兒媳婦,可別真的害了我?!?/p>

“我們鎮上的警察也太沒水平了,就這么把咱們書記扣留了好幾天?!?/p>

“哪里是鎮上的警察,聽說是縣上交通局下來的人?!?/p>

……

大家一邊高談闊論,一邊往屋里走。

剛才他似乎把餓忘記了,或者是餓過時了,聽著大家紛紛議論,不知怎的,他覺得肚子又空得厲害,餓得頭暈眼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他的目光幾次不由自主地落到廚房的門上,并仄起耳朵仔細傾聽廚房里傳來的聲音,焦急地渴望看到妻子的身影,他想到了妻子做的美味,不覺勾著肚子里的饞蟲。

記得很多次,他像個餓狼一樣回到家里,從冰箱里端出妻子給他留的飯菜,在微波爐里稍微熱一下,就著豆腐鹵什么的,狼吞虎咽,風卷殘云,大吃一頓。要是他餓極了,一頓能吃半個油餅,一斤多饅頭。

當妻子滿臉笑盈盈地出現在客廳的時候,他心里有一種瓜熟蒂落的興奮與安然,雖然腸胃愈發劇烈的疼痛一直在折磨著他。妻子宣布了一條令人振奮的消息:“酒席不在家做了,去鎮上獅子樓酒家,馬上開席!”

聽說去獅子樓酒家,他在心里暗暗叫好。近乎狂喜的興奮,使他剎那間百脈通暢,身輕如燕,未曾入席,卻已似微醺。

獅子樓酒家是鎮上威名赫赫的一家酒樓,不但有名菜名廚,而且有非同尋常的背景和名望,它是專門接待社會上高檔次人群——當地名流、國家干部、新生富二代、成功企業家、藝術人物……那里的席面很貴,一般人可吃不起。進這家酒樓的人大多是知情人,既有面子又給得起人面子。而今天,大概是因為趙副鎮長在場,或者是城里的大哥、縣上的表姐遠道而來,竟讓妻子突發奇想,產生了全新的方案,這讓他感到愜意。

這家酒樓確實名不虛傳,菜美酒醇,各種新名頭還是初次見識。席間,三位重要來賓輪換給他敬酒,并不住地猜拳行令說悄悄話。大家看幾個大人物吃喝得盡興,都學著人家的樣子,碰杯喝酒,行令夾菜。他這個主角也甚是感動——人間自有真情在呀。想到這些人對自己這般關切,他不覺多喝了幾杯。

席散,大家又互相說過一些寒暄話,就各自回家了。

回家后,妻子為他泡了一壺碧螺春,他坐在沙發上,慢慢品嘗。沒一會兒,不覺仰頭在沙發上睡著了。

等他醒來的時候,看看墻上的電子掛鐘,正好九點十分,妻子剛開了大燈,喊他上床歇息。睜眼看看家里這些熟悉的事物,他心里暖融融的。昨天晚上還睡在交警隊的拘留室里,心里充滿了恐懼和失望,憂心忡忡地度過了一個難熬之夜。

躺在床上,兩口子都睡不著,說起了家常。他忽然想到,很長時間沒這樣認真聽妻子說家常了。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回家,回了家一身疲乏,往往倒頭便睡。

妻子說:“你這一出事,我真是看明白了很多事情。那個趙副鎮長,往日熱情得像團火,可我前天給他打電話,他竟像一下子耳朵不好使了,大聲音問我是誰,一會兒說信號不好,一會兒就咬定牙關說不認識我。我打電話打的遍數多了,他竟煩了,說我干擾他工作,要報警抓人哪。兒子四處托人找關系,竟讓人像踢足球似的從這兒踢到那兒,從那兒踢到這兒,他跑了三個村子,又去了趟縣城。怎么著,那些人就好像都串通好了的,去鎮上,鎮上人說去某村了,去某村,某村的人又說去另外一個村了,回到鎮上,鎮上另外好幾個人都說去縣上了,到縣上跑了好幾個部門,都說沒見這個人,這不明顯為難人嘛!城里的大哥吧,我給他打電話,他說去香港了??h上的表姐哪,說是到省城開會去了,還不知道哪天回來。這兩天,可苦了我們娘兒倆,我們分身乏術,你的那些朋友同事都躲著我們,我尋死上吊的心都有了。昨天,就在昨天下午,我剛接到你無事回家的通知,你說怎么著,再給他們打電話,趙鎮長的耳朵好了,開口就稱呼我嫂子。嫂子!嫂子!我是他哪門子嫂子???大哥從香港回家了,表姐從省城開會回來了……”

聽著妻子的話,他自覺心里五味雜陳,很不是滋味,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說起來,這次多虧帥帥他爸。這桌酒席本來是為他擺的,可沒承想那些人居然都不請自到了?!?/p>

聽到這兒,他感覺心里堵得更厲害了,憋得難受,賭氣似的說:“他嗎?!早知道是他幫的我,我還不如就在里邊蹲著?!?/p>

“怎么了,你是看不起人家嗎?”妻子吃驚地問。

他沒吱聲。

“那,我呢?你也看不起我了?”妻子似乎有點生氣了。

“他哪能和你比呀!可是,可是……”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可是,你忘了,當初我們幾家在一起多么好呀。雖然日子苦了點兒,但心里舒坦?!逼拮诱f道動情處,鼻音越來越重,“這次,要不是他和另外幾個街坊去做證明,你恐怕真的要蹲上幾年。都是你啊,自從當上個書記,就像做了多大官似的,他們來家里,你也不給人家好臉色。這次我去請他,人家死活也不來,出去躲著。我……我覺得對不住人哪?!?/p>

“你怎么這么不懂事???我現在是什么身份?我又不瘋不傻,那是一時沖動,我當初那是故意的,我和他們必須拉開距離,我們畢竟不是一個層面上的人。我說你別再啰啰嗦嗦,抱著從前不放了。為了當上這書記,你知道我費了多少周折??!這是我的夢想我的追求??!你能夠理解我的生活,卻不理解我的心。再說了,這些年我暗里幫他們不少的?!?/p>

妻子啞然,側過身子,一宿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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