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亮
男孩給自己起了個筆名,叫北雁南飛。他解釋:他的心一直向著南方,終歸要回去的;看過的第一部小說是張恨水老先生的《北雁南飛》。同事打趣說,幾米外都能聞到文人身上那股酸溜溜的迂腐味。他倒不介意,甚至有些小得瑟,文人其實也挺好的。
他的迂深入骨髓里,別人談戀愛送花,他送詩,詩寫了不少,手沒牽成一個;別人愛喝咖啡,他任性地要喝茶,說茶里有乾坤,有文化;別人有錢沒錢整臺車拉女孩看電影,他哼著“甜蜜蜜”騎來一臺嘎吱嘎吱的老掉牙單車。他說與其浪費不如浪漫。
今天是男孩本月的第一次相親,今年第21次。他原本不想去的,心里老惦記還有一首長詩還沒寫完。很長的詩,行數三位數,很詩意的名字:彼岸花開。
同事老宋從外單位調入,是個熱心腸,21次相親他安排了18次,儼然婚姻介紹所所長。男孩一開始想不明白,老宋本身就是失敗婚姻的杰出代表,自個卻不亦樂乎地給別人張羅婚事。后來,男孩考了個心理咨詢師二級證書,整明白了老宋這是典型的補償心理。
話說回來,老宋確實夠專業的,眼里永遠有活兒。哪個朋友誰家親戚有單著的,都逃不過他的法眼。包包里放著一個小本本,密密麻麻地寫滿字。女方,男方,雙方條件,談成打個勾,談吹打個叉,正在談的寫個ing。
一次偶然機會,老宋把本本落在辦公桌上。男孩打掃衛生時發現了,翻了翻,差點沒緩過去。小本子100頁寫了40頁,其中19頁記錄的全跟他有關。男孩心想老宋應該給自己介紹了18單啊,怎么憑空多了一單。仔細一瞧:12月23日,琢磨著是不是把租客小彭介紹給文人,似乎不太合適,干導游的像斷了線的風箏,這個書呆子恐怕hold不住,算了吧。
好吧,原來這多出來的一頁故事發生是這樣的。男孩不由心生感動。
畢業后,他一個人來北方闖蕩,刷過盤子,賣過手機,發過小廣告,貼過手機膜……亂七八糟什么都干過,工作一直在換,打油詩一直在寫。幾經蹉跎,終于在這座城市找到喜歡又實在的工作。舉目無親,他抱著“不撞南墻不回頭”的一股勁,靠著勤奮努力和文字底子,很快在公司找到位置,扎了根。
更幸運的是,男孩還碰到了生命中的貴人老宋,這個從里到外不帶半點本地人味道的本地人,對男孩有天生的好感,業務上手把手教,生活上心貼心幫。在奔波和折騰中,男孩真切感受到了人間自有真情在。無疑,男孩對老宋是感激涕零的。有那么幾次,他甚至萌生與老宋結拜為兄弟的沖動。后來想想,這樣未免太浮夸了,平平淡淡才是真,于是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
扛不住人情,敲完第500行,男孩認真讀了一遍,感覺挺滿意。這座城市特別濕冷,昨晚夜里男孩做了個夢,夢見嚼棉花糖,嘎巴嘎巴嚼得起勁,感覺味道不太對。一睜眼,才發現滿嘴白漆。宿舍長年失修,天花板的白漆大塊大塊剝落,有一塊竟掉到嘴里頭了。
男孩從柜子里頭翻出一件毛快掉光的羽絨服,往亂糟糟的頭發上抹了把水,出發。
不過又是一場例行公事吧,他想著,擠上通往廣場的地鐵。
見面地點是女孩選的,一茶一座。他要了一杯洛神花茶,理由很簡單,很喜歡曹植的那首《洛神賦》。
女孩坐下來,很認真地看了看男孩。
圓臉,短發,嬌小。
喝什么?男孩拇指和食指捏著茶杯,微微抬起頭,極力掩飾內心的不安。
透過厚厚的眼鏡片,女孩笑瞇瞇說,洛神花茶唄。
洛神花漸漸泡開,充斥整個杯子。男孩抬手抿了一口,這是他喜歡的味道,酸酸甜甜。
女孩向前傾了傾身子。
男孩想著怎么打破沉寂。說實在話,這個女孩很普通,沒有來電的感覺。想到這,他有點提不起勁。
我是幼師,孩子能帶給我快樂。女孩先開了腔,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最幸福最快樂。
嗯啊。男孩點了點頭,幼師挺好的。
你也看這些書?女孩指了指男孩包里露出一角的《戰爭與和平》。
現在看名著的年輕人不多,女孩眼睛里閃著光。
看著玩吧,談不上喜歡。男孩避開她直視的眼睛,把玩著茶匙。他注意到女孩剛才說的“也”字。
托爾斯泰是個偉大的作家,前蘇聯有很多這樣的文學巨匠。男孩聲音壓得很低,你看過多少他的作品?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找話題。
都看過。女孩聲音提高了一個調。
有一剎那,男孩覺得這不像是一場相親,更像是一次文學討論。他心里一樂,臉上仍然毫無表情。他覺得像自己這樣無房無車無長相的“三無”人員很難給人很好的最初印象。然而,他又十分自信地認為自己的人品、才氣、責任才是贏得芳心的終極武器。
“如果我是女孩子,我一定找你這樣的男孩,經濟適用男,潛力股?!苯值缽埌⒁淘洰斨k公室的人夸他,盡管她把自己的親戚介紹給了一個“公子哥”,他還是固執地認為張阿姨這話并不完全是水分。
話題由托爾斯泰開始,延伸到前蘇聯文學,再到世界文學。詩歌、小說、戲劇,洛神花茶續了一杯又一杯,兩人還在文學話題邊緣游走。
現代人的愛情越來越像是一單商品買賣,21次相親,見過形形色色的女孩,男孩似乎越來越不相信愛情了。
他想起了大學時舉行的一次懇談會。關于愛情。
大頭是室長,有他的地方就不怕冷場。這個家伙換女朋友的速度趕上上海速度、深圳奇跡,身邊的女孩子走馬觀花,讓人羨慕嫉妒恨。他的愛情觀就是:再不瘋狂就老了,老了就該瘋狂了。
小白臉骨子里有些小資,父親是房地產大鱷,隨便在這座城市拍張照都有可能拍到他承建的地產。他從來不相信什么愛情,只相信實力。愛情?那玩意都被錢遮住了。小白臉一臉不屑,把妹靠的是實力,懂不?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大家無不咬牙切齒。
男孩從來不是意見領袖,他信奉口不能言行不能偏,在同學里被視為“異類”。但既然是懇談會嘛,不談哪來的誠懇?大頭還是象征性地征詢了男孩的觀點,文人你怎么看?
從古到今,文人都有一個通?。禾J真。男孩這毛病還挺不輕,這會真把自己當成范兒了,似乎全場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所有人正豎起耳朵聆聽他發表高見呢。
他拎起大半瓶啤酒,仰頭灌了一口,打了個飽嗝,抹了抹嘴。那邊,大頭、小白臉、二子推杯換盞,好不愉快。
咳咳,男孩清了清嗓子,大頭歪了歪腦袋。
我認為愛情就應該像民國時那樣唯美,我要找的女孩子就該像民國女生那樣清純。
男孩說的是真話,發自肺腑的話。他向往的女孩:藍色長袍,齊領,前襟右掩,袍長至足踝上兩寸,袖長剛過肘。笑起來像春風拂面,亭亭玉立,再夾本書就好了。
小白臉笑噴了,剛進喉嚨的酒全出來了。大頭瞪了小白臉一眼,嚴肅點嚴肅點,節操呢,尊重人懂不。
茶室的燈光暗了許多,夜上海的旋律充斥整個空間。男孩很喜歡這首歌,就是這個調調。他想著。
眼睛余光中,女孩始終保持職業般的微笑。她似乎試圖讀懂這個不茍言笑的男孩的內心世界。
臨了,女孩要了男孩電話,男孩沒有提“下次”。在他看來,“下次”是毫無意義的做作修辭。這不符合他的風格,雖然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風格。
一周,平靜如故。
“晚上到我家吃飯?!逼ü蓜偘ど习宓?,老宋就夾個公文包,鉆入辦公室,咧著嘴沖男孩嚷嚷。
“我……”男孩推了推眼鏡。他又想提那首千行詩,還差200多行就“殺青”了。
“就這么定了啊,上次見的那個女孩子也來?!?/p>
不怕不待人見,就怕別人熱情過度。如果不是老宋提起,男孩早把那個女孩忘了。
一席無話。老宋一直在唱獨角戲,對男孩說女孩多有愛心,多細心,工作能力多強。對女孩說男孩多有才氣,多能干,人品多過硬。在他看來,這對男女就是天生一對、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男孩的身體重心從左邊換到右邊,又從右邊換到左邊,內急也不好意思打斷老宋滿懷激情的演講。
一陣冷空氣吹得氣溫直線下跌。女孩整了整衣領,緊了緊圍巾,走出大門。男孩保持著一米的距離。他相信心理學說的人與人之間最佳距離為1.3米左右。
這個小區最近的一個公車站,約摸要走十分鐘,男孩和女孩一前一后。一根無形的線似乎綁在女孩手里,男孩不緊不慢地跟著,絲毫不敢越雷池半步。
風吹得槐樹葉嘩啦啦響,路燈透過枝枝蔓蔓,剪出一個單薄的身影。女孩打了個冷顫,腳下似乎絆了一下。
男孩心里一緊,有那么幾次他真想走上去。但他還是止住了步,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十分鐘路程,走了二十分鐘。男孩一路若即若離地跟著。
“嘎吱!”車來了,女孩轉過頭,嘴角微微翹起,那再見了。
再見。男孩低著頭,輕聲應道。
女孩變魔術似的,突然掏出一條圍巾,塞到男孩手里,一陣風似地跳上公車。
男孩怔怔站在那里,一種愧疚感爬上心頭。
第二天正吃著午飯,男孩收到女孩發來的一條信息:
你好(笑臉),希望沒有打擾到你(合十)。圍巾合適嗎,不好意思,手比較笨(可憐),唿唿(憨笑)。
“喲呵,都送圍巾了?!崩纤尾恢獜哪睦锩俺鰜?,打趣說:“傻小子,姑娘啥意思知道不?”
男孩滿臉通紅,那條圍巾在眼前飄來飄去。
“不懂了吧,嘿,老哥給你上一課?!崩纤斡珠_始得瑟了:“就是牽住你的人,綁住你的心!”一陣放肆的大笑,引來眾人側目。
半晌,男孩沒有回過神來。他有說不出的苦衷。
第一次見面那個晚上,男孩接到家里打來的一通電話。
母親噓寒問暖了一番,然后問跟女孩見面了嗎,覺得怎樣?
不知道,說不好。男孩汲了汲鼻子,這里的濕冷讓他招架不住。來這座城市八年了,他還是不適應,經常想念南方老家的暖和。
合適不合適給人家一個話,不要耽誤了人家也拖了自己。母親是地道的農村人,傳統觀念根深蒂固。
知道了,媽,天涼了,您注意點,新毛衣拿出來穿。
父親接過話頭,有機會回這邊來。我們年紀上去了,你這樣長久在外面不是辦法。
母親體弱多病,父親自打生了場病后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老人的心思他理解,他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掛了電話,男孩蜷在被窩里,呆呆盯著斑駁的天花板老半天。
“對不起,我們真的不合適,圍巾我托老宋轉交給你。謝謝!”
大拇指放在發送鍵上,男孩很猶豫。
碗已經見底,飯堂里剩下稀稀疏疏幾個晚來的人。
男孩閉上眼,大拇指用力一按。壓在心上的石頭咣當落地。
十分鐘,二十分鐘,或許更久。
手機震了一下:晚上六點,公園見,“一茶一座”后面,不見不散。
男孩愣了一下,去還是不去,又出了個難題。
去就去吧,算是一個交代,一個了結吧。
六點,天已微微暗。男孩和女孩并排坐在長椅上,相隔一個人距離。
還好嗎?女孩側了側身子,很認真地看著男孩。
嗯。男孩右手攥著一個袋子,裝著那條圍巾。
哎,最近在讀簡·奧斯汀的小說《理智與情感》,很喜歡埃莉諾,既重情感又懂理智。女孩沒有來由地說著。
男孩自然讀過這本書,埃莉諾確實也是他很喜歡的人物。他卻不知道該如何接上這個話頭。他總覺得女孩話里有話。
女孩還是很認真地看著男孩,眼睛里泛著光。
哦,是嗎?很蒼白無力的回答。公園要關門了,要不……走吧?
男孩差點說出“我們”,到了嘴邊硬生生吞回去。他覺得自己像是走在雪后陽光直射的冰面上,他如履薄冰,他小心翼翼。
女孩直了直身,好吧,走吧。
這一次,男孩在前,女孩在后。
高音喇叭里播完最后一遍關門通告,公園安靜得讓人心慌,窸窸窣窣的腳步稀稀拉拉。
快出大門時,男孩把袋子從右手換到左手。
女孩向前邁了一小步。
一只冰冷的小手試探性地抓住了另一只冰冷的大手。
男孩放慢了腳步,沒有回頭,右手微微抽回,小手緊緊拽住,掌心傳來陣陣暖流。
女孩的掌心包住男孩的小拇指,男孩呼吸加重,他依然沒有回頭,小拇指沒有抽回。
男孩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白蘭花開得正好。他選擇了靜靜離開,在機場里發了幾條信息,打了幾通電話,算是給漂泊的八年一個正式的交代。
他試著不讓自己留下太多牽掛。八年,可以發生太多的故事;八年,也可以結束許多故事。
他只想安靜地離開,像北雁一樣南飛,飛到那個沒有冬天的地方。想起這些,男孩不禁微微笑。
小白臉來了,牽著他的馬,拉著大頭。最新款的跑車亮瞎眼,發動機轟鳴聲攪得整個機場不得安寧。這明顯不符合男孩低調的風格,然而他這次很受用。
畢竟要走了,要走了瘋狂一把又如何?
日子在忙碌中一天天過,三個月后的一天,男孩收到老宋發來的一條微信: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最近這邊天氣特晴朗,我就知道你小子過得肯定挺好。
還是這副腔調。男孩笑了笑。
又來一條微信:還記得那個送你圍巾的女孩嗎?她前天問我你的去處……
男孩心里咯噔一下。
她跟我要你的號碼,按照你的指示精神,我沒答應。但我答應把她的信息轉發給你。
滴滴,滴滴,滴滴,連續7條信息。
“我是鼓起勇氣對你說這些話的,這對一個女孩子來說真的不容易……”
“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男孩子,不知為什么,第一次見面我就覺得我找到了……”
“不知道你為什么總是不太開心,似乎有很多心事。我好想讀懂你的心思,為你解憂。但我也知道,我做不到,我扮演不了你想要的角色……”
“我想再也找不到像你這樣的男孩子了,希望你都好!”
……
她,還單著嗎?男孩回了老宋微信。
是的。她說一直沒遇到合適的,唉。
洛神花茶輕煙裊裊,男孩按下DEL鍵,關了手機,緩緩起身走進飯廳,妻子一臉春風看著自己。
“開飯啰,瞧,你最愛吃的草頭圈子,嘗嘗我的新手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