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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崖

2016-06-30 20:21張煒
天涯 2016年3期
關鍵詞:林林小慧海星

編者按:張煒的文學起步很早,在他1980年正式發表小說之前,其實已經有了三百多萬字的習作,但大多被作者在1990年代初焚之一炬?!丢{子崖》因藏之于一位編輯手中,而有幸成了漏網之魚。這部中篇寫作于1974年,完成于1976年,當時作者還不到二十歲?!丢{子崖》寫了1970年代一個海邊育貝場的故事,今天看來,盡管稚嫩青澀,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階級斗爭的時代印痕,但已初步顯示出張煒小說的風格特色:浪漫主義的氣息,細膩清新的自然描寫,樸實生動的方言口語,也正因此,消解了小說的階級斗爭色彩等時代局限,令我們今天讀來,仍饒有趣味。

本刊這次破例拿出小說欄目所有篇幅,刊登這篇《獅子崖》,也是看到該小說四十年時光沖刷也未能磨滅的文學價值,以及其文學史意義。同時配發評論家何向陽的評論,她從自己的角度闡釋了這篇小說的文學意義,發人深思。

獅子崖

南風一吹,山崖綠了,大海醒了。鏡子灣睡了整整一個冬天,這會兒笑出了聲音。海面上,像小舢板似的大冰塊隨水蕩著,接連被浪頭撲碎,發出“嘩啦”聲……海灣里開始出現白帆,先是一點,兩點,最后變得成群結隊,像從什么地方突然飛來了一群白鷗……

春天來得早,老漁人扛著櫓,叉著腰朝大海喊:“嗯,啊嘿!”大海開了冰,樂壞了孩子們,他們又跳又蹦奔跑在沙灘上,揀兩片貝殼,揪一把海菜,連海浪送來的彩色卵石也當作寶貝揣在懷里。大家最喜歡來的地方就是這片鏡子灣的銀灘。

這里的海岸是一條圓圓的弧線,伸進陸地的海面就像半塊圓鏡,明凈凈,平展展,就像它的名字。這鏡子對面幾里遠就是一座高聳的山崖,遠遠望去就像一只獅子剛剛出水,正驀然回首,看著岸邊。它就是“獅子崖”。獅子崖與鏡子灣相隔的這片大海由淺而深,臨近山崖底部那兒黑烏烏的,涌著波濤。

太陽剛剛跳出海面,鏡子灣前的白灘就聚起一群孩子。一個穿了花格衣服、頭扎毛刷辮的姑娘看著旁邊一個細高個兒男孩,他揀到一只擱淺的大海貝?!鞍?,大花貝!”她喊了一聲,蹲下來。

大花貝像碗口那么大,身上的彩色花紋纏來繞去,在霞光中閃著一片斑斕。鏡子灣是一處國營育貝場,它就是從里面跑出來的寶貝?!拔覀兛煨┌阉突厮锇?,可別讓它渴著?!毙」媚镎f。

細高個子男孩挽挽褲腳就往冰涼的水里走,盡可能走得深一點,直到褲子濕了半截,這才輕輕放下了手中的花貝。

一個扛著大櫓的老頭從太陽那邊走過來,大家手打眼罩望著,說:“是‘大拿!”他們喊著“盧叔”圍過去。

老人笑瞇瞇的,拍拍這個摸摸那個?!氨R叔要出海呀?”“您出??梢獛衔覀冄?!”他們嘰嘰喳喳。老人笑得胡子抖動。盧叔以前是育貝場的場長,這里的人都叫他“大拿”,意思是說了算的人?,F在育貝場的場長是女的,叫秦水,不過人們習慣上還是叫盧叔“大拿”。

老人沒說什么時候出海,和他們玩了一會兒,抬頭看起了黑乎乎的獅子崖。他的目光一投向山崖就不再吱聲了,臉色沉沉的。孩子們也一齊去望,沒有什么啊。老人點上煙斗吸了一口,眼睛還是沒有離開那個山崖?!澳词裁??”小姑娘問。老人的大拇指按按煙斗上的紅炭,說:“聽說上面又有妖怪了……”

孩子們“啊”了一聲。他們搖晃著老人,說:“‘大拿可真會糊弄人!”“哪有啊,俺什么都沒看見!”

“以后你們就知道了?,F在不告訴哩!”

細高個兒男孩離開了一點,獨自望著海里。那個回首探望的獅子頭今天看有些猙獰,讓他覺得害怕。盧叔走近了,捏捏他的肩膀,小聲說:“林林,哪一天我帶你去崖上,敢不敢?”

“啊,當然敢的,盧叔!”

盧叔走了?;锇閭儑狭肆至郑骸八麆偛艑δ阏f什么了?崖上真的有妖怪了?”

林林搖頭:“沒說什么啊。盧叔大概是說了玩的……”

“村里老人都說崖上有妖怪,誰也不敢單獨去上崖,傳說打漁的人在那里過夜,就再也回不來了……”一個男孩說。

小辮子姑娘說:“場里有民兵,他們有槍,還怕妖怪?”

孩子們神情嚴肅起來,議論著:“沒有不怕妖怪的?!薄爸灰茄志筒慌聵??!薄把植卦诎堤?,誰也看不見它們!”

大家吸著涼氣去看獅子崖。小辮子姑娘撇著嘴:“都是傳說!誰真的看見它們了?”

林林一直看著她,在心里說:“小慧真有勇氣!”

林林多想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訴伙伴們,但這是秘密。那個夜晚,當他聽到人們議論獅子崖時多么吃驚啊……一切都是偶然的,是因為不小心去了一個地方:他藏在黑影里聽大人們開了一場會,會上聽到了一些秘密。

林林是個外來人,這跟所有伙伴們都不同。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的,不敢有一點冒失。他牢牢記住了媽媽的叮囑:“孩子,在外面一定要少說話,咱們來到了一個新地方,千萬別惹事兒,千萬……”

媽媽說這些的時候快流淚了。林林明白,媽媽在想爸爸。爸爸前幾年還在城里的水產研究所里,媽媽也在那兒教書。就因為爸爸常和外國專家在一起,有時還要出國,不知怎么被審查起來,直到有一天失去了自由。爸爸在監獄里,一年后就去世了。媽媽受爸爸牽累,再也不能待在學校了,就領著他回到了海邊,這是她的老家。

他們回來才知道,姨媽秦水已經接替盧叔,當了育貝場的場長。林林多想姨媽啊,前些年放假回來,他總是讓她背著看大海,纏著她講故事……今天的姨媽變了,對他和媽媽都變得冷冷的。他難過極了??墒菋寢尭嬖V他:“你姨媽心里對咱好,她是怕受牽連,不敢明著和咱們好?!?/p>

不敢明著好,那暗里一定是好的。有一天林林見姨媽走在前邊,旁邊沒人,就跑了過去。姨媽看了他一眼,還是冷冷的。他的心里像結了冰坨,又沉又涼,一步步艱難地走回家,哭著告訴媽媽:“姨媽暗里對咱也不好!她嫌棄我們!”媽媽嘆氣:“孩子,她是怕別人看見。她對咱好的?!?/p>

林林對媽媽的話沒法相信。但他還是存了一線希望,總想有機會證明媽媽的話是對的。

一天晚上盧叔看見林林在街上玩,就摸著他的頭說:“大孩兒,走,咱看鴿子去!”林林高興極了,他最喜歡看鴿子了!這些鴿子一到晚上就落在一棵大桐樹上,準備過夜。城里的鴿子從來不這樣。

他和盧叔看了一會兒鴿子,盧叔突然拍拍頭說:“壞了,你姨媽找我有事哩,看我年紀大了腦子不好使了。咱快走!”

盧叔扯著他,一直扯到了場部,那里已經有兩個人了。林林和他們一塊兒等姨媽。等了一會兒他有些困,就倚在盧叔身邊睡著了。不知睡了多長時間,他被一陣高聲說話給驚醒了,原來是姨媽的聲音,她正批評盧叔:“你這個人怎么了?咱今天是開支部會,這么重要的會,你怎么能把一個孩子領了來?再說他……”盧叔磕著煙斗,申辯說:“這孩子不孬。他這會兒睡著了嘛,不害事的?!?/p>

姨媽沒再說什么。就這樣,他們開會了。林林一直偷偷聽著,使勁閉著眼,沒讓淚水流出來。

他們在討論大花貝的事,林林一句都沒有放過,漸漸被吸引了。原來育貝場里的大花貝只要一長大,就要丟失許多。多么寶貴的大花貝啊,它們是精心培育出來的,然后還要出口到國外,支援“亞非拉”呢!這還了得?場長秦水拍著桌子說:“一定要查清楚!看是怎么回事,這個案說什么也得破!”

有人說:“這得盯住獅子崖才行,那個崖頭上發生什么事都不讓人吃驚……”盧叔接上那個人的話頭說:“崖上自古就有妖怪,許是讓它拉走了?”

秦水皺著鼻子呵斥盧叔:“你一個老同志了,還是這么迷信!你腦子里該有另一根弦兒,階級斗爭的弦兒!”

“也不光是我,海邊人都知道嘛。獅子崖上妖怪多?!北R叔還是這樣咕噥。

“或許那里有一些大動物,它們不安分,這還差不多?!鼻厮f。

盧叔哼一聲:“那就大動物吧!”

秦水抬起頭對大家說:“要提高警惕啊,如果是階級敵人破壞,這一點都不奇怪!上級說了,我們育貝場承擔的是支援‘亞非拉的艱巨任務,所以……”

大家全都不吭聲了。盧叔站起,用煙鍋砸砸頭:“咱這一圍遭早就沒有階級敵人了……許是外面跑了來?這也說不定。嗯,這個好辦,趕明兒我讓民兵到崖上好好看看!”

這就是林林那個晚上偷聽來的,從此他的心里就懷上了一個秘密。這秘密他回家都沒有對媽媽說,更不能與同伴說。從那以后,他就經常遙望那個黑色的獅子崖了。

搖櫓

盧叔喜歡林林,說:“這孩兒不孬!大眼生生,長得像他媽,真??!”老人不允許海邊任何人欺負他們母子,說:“孤兒寡母不容易!又是咱這里的人,回來就是歸了根,好好待他們?!崩先耸菆鲋Р康娜?,還是以前的場長,他的話誰都得聽,就連新場長秦水也得聽一些,所以海邊上的人總是叫他以前的稱呼:“大拿”。

這個稱呼只有秦水不太愿聽,有人這樣一喊老人,她就說:“革命同志不興這樣叫,要稱同志,稱職務也行?!痹捠沁@樣講,大家已經叫順了嘴。

盧叔大林林母親秦月十三歲,可是他們母子來到這兒第二年,育貝場里竟然有人要將秦月介紹給盧叔,說這樣對誰都好。他們先去商量盧叔,盧叔低頭吸了一會兒煙,說:“孤兒寡母的,真可憐!”介紹人說:“你到底同意不同意?你同意了,我們才能跟女方說啊?!北R叔說:“這事恐怕還得支部研究吧?!庇谑墙榻B人又去找了秦水,秦水聽了十分氣憤,說:“他一個老同志,就忘了自己是什么階級!”

盡管這樣,盧叔還是對林林和他母親好。

后來秦月知道了事情的前后經過,就忍不住找到了妹妹,說:“我們年齡不合適,我也不會同意的,但你不能那么說話!”

秦水對姐姐說:“姐,還是心里有數好!你現在和盧叔不是一個階級的?!?/p>

秦月說:“你姐夫是被冤枉的!你等著看吧!”

秦水像沒有聽到,仍然重復剛才的話:“不是一個階級的?!?/p>

林林十三歲了,穿了一件粗杠毛絨衣,腿上是淺藍色的褲子,看上去就像一個挺拔的小伙子。他長著厚厚的頭發,烏黑的大眼水汪汪的,一雙眉毛秀氣得像女孩子;可他那副沉默和倔強的神情,從那緊緊閉著的、棱角分明的雙唇上透露出來。

自從那個夜晚聽過了支部會的議論,他就多了一樁心事。這一灣的白帆,這輕輕的南風,這歡樂的大?!禾靵淼谜嬖?,瞧那黑黑的獅子崖吧,隨著上面冰消雪化,慢慢長出了一些綠色,開出了斑斕的花朵。這獅子頭已經不像冬天看上去那么嚇人了。

他曾經問過登崖的人,崖上面到底是什么樣子?那些人告訴他:崖上荒涼極了,長滿了雜樹和草,山崖有一半泡在海里,崖的底部有數不清的大洞,灌滿了水的大洞一漲潮就咣咣響,嚇人??!野物嗷嗷叫,一到晚上叫得更響,有的還能吃人哩!海邊上的人沒有幾個不怕獅子崖的,據說上面各種妖怪都有……

他真的害怕了,夜里老做噩夢。他想:自己如果是個民兵就好了,那就會有一桿槍,有槍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等著盧叔實現自己的承諾:領民兵上崖。他們一定會上崖的,這也是場長秦水的指示。

幾天過去了,林林見到了盧叔,老人大嘴咧著走過來,一靠近就摸他的頭。他問:“民兵上崖了嗎?”老人說:“上了上了”?!吧厦嬗醒?,有大動物嗎?”“小動物看見不少,大的一個沒見?!薄把帜??”林林壯了壯膽,還是這樣問了一句。老人四下看看說:“那就更看不見了。妖怪都是會隱形的,它們要想躲開民兵太容易了。對付它們還得多動動心眼兒?!?/p>

這一天林林總纏著盧叔,想聽聽他對妖怪的意見。林林真想捉住那個大妖怪或者大動物,估計老人肯定會有許多辦法,只是不說而已。果然,問了幾遍,老人終于松了口,說:“這得上崖好好看看,然后想出一個辦法,把它拿了?!?/p>

“‘拿了是什么?”林林問。

“就是捉住?!?/p>

從那以后林林注意到,海邊的人凡是想捉住什么東西,總是盧叔那樣的口氣,說一句:“把它‘拿了?!?/p>

他盼著那一天快些來到,把它“拿了”??墒沁@一天總也不來。這樣又過去十多天,盧叔自己好像也沉不住氣了,說:“我老頭子得親自去崖上一趟。年輕人大概不中用?!绷至智а肴f求說:“那一定帶上我啊,我也要上崖?!崩先说皖^瞧瞧他:“那就去吧?!?

老人穿了大水靴,扎了油布裹腿,還帶了一瓶白酒,在林林面前晃了晃說:“咱們去吧,除了你和酒,我什么也不帶了?!?/p>

盧叔從海邊泊著的小船那兒找到了一只,然后和林林上去了。這船有帆,可他并不升帆,只搖櫓。天氣不錯,云朵雪白,海鷗一直追在旁邊叫著,好像說:“快點啊,他們兩個要去獅子崖了,咱們跟上看看??!”林林將聽到的海鷗的話告訴了老人,他側起耳朵聽了聽說:“不是這么說的?!绷至謫柲钦f了什么?他說:“它們說,這兩個人帶了好吃的東西,咱跟上啊,說不定能分得一口?!绷至中α?。

林林在別處看到裝了機器的船,一開馬達突突響,跑得可快了??墒怯悎隼锖苌龠@樣的船。林林問他為什么?老人告訴:“那不成,那是一般的打魚船,咱這里是育貝場的作業船?!薄澳怯衷趺??”“怎么?”老人的眼像鷹一樣瞪得溜圓,“機器一響,不就驚動了大花貝睡覺?大花貝是甚?是寶貝!它要支援‘亞非拉哩!”林林聽明白了,心里想:多少人在說“亞非拉”啊,那該是多么神圣的地方??!

盧叔搖櫓,三撥兩弄船就往里去了,船尾那兒冒出一串串水泡。林林看迷了,真想自己也試一下。他后來再也忍不住,就向老人提出來。盧叔一點都沒耽擱,一下把櫓交到林林手里說:“嗯哼?!?/p>

林林像他那樣撥弄,老天爺,這支櫓太壞了,怎么也不聽話,偏要亂擰。船在海里漂著,不光不往前走,還斜著往一旁去了。林林氣壞了,臉上大汗淋漓。盧叔不慌不忙地抽煙,看著他手忙腳亂的模樣,嘴里又發出:“嗯哼!”林林終于明白了,他是想看笑話。林林差點哭出來,把櫓還給了他。

“你得這樣,”老人教林林怎么把住櫓柄,怎么甩它的前頭和尾巴。林林照他說的試了一下,雖然那櫓還遠遠算不得聽話,但卻不再那么別著勁兒胡亂擰動了?!靶辛?,你要按這方法學下去,總有一天能駕船的。在海邊會駕船可是大事,不會搖櫓,也就等于人沒有長腿?!?/p>

林林明白了:人沒有腿,這可不行!

他們向著獅子崖前進。越來越近了,風大起來,而且有了嗚嗚聲。那崖原來離近了看這么高大,那遠看很像獅子頭的地方,近了就顯得更可怕了。林林說:“哎呀,這崖真高真大,嚇人哪!”盧叔說:“要不叫獅子崖嘛!這個地方啊,水急流急,真的有大海怪住在崖上,所以舊社會這個崖不向著咱們窮人?!?/p>

老人的話讓林林愣住了。他心里想:難道一座山崖也有心眼?它也像人一樣有好的壞的?林林問:“那它向著誰?”

“誰?漁霸!它和漁霸好!漁霸那會兒有錢有勢,它就和他們好了,動不動就欺負咱們窮人!”

“它怎么欺負?”

“它這樣欺負,”老人把煙斗從嘴里拔出來,往海面一劃:“窮人在這里遇見了大風大浪,那就要來崖上避難啊,它十回有八回把他們掀到海里淹死!還有,漁霸勾結海匪,把窮人推到崖頂,然后一下掀到海里去?!?/p>

林林氣壞了。舊社會真是漁霸和老財的天下啊,連山崖和妖怪都和他們結成了一伙!

“要不說得革命嘛,一革命,妖怪和漁霸全完了,再也不神氣了,一個個跑的跑,滅的滅!咱這里的漁霸你猜怎么了?”盧叔盯著林林。

“怎么了?”

“先是被‘拿了,然后就消滅了!”

林林松了一口氣。

“漁霸是死了,可他的手下,那個叫老烏頭的‘魚把頭還在。那家伙就在崖頭那一邊的村子里,如今是個階級敵人?!?/p>

“‘魚把頭是怎么回事?”

盧叔鼻子里噴著氣,又生氣了:“就是漁霸的狗腿子,誰的話也不聽,就聽漁霸的,專門幫助漁霸欺壓窮苦漁民。這個老烏頭是崖后村的,以前也歸咱這里管,后來重新劃公社,他給劃到另一個公社去了。別看只隔著一座崖頭,咱們這兒管不著他了。以前咱想怎么管就怎么管,喝一聲‘老實,他就得立正,好生站著?!?/p>

林林有些惋惜:“這也便宜了他!”

“我看也便宜不到哪里去,因為人在哪都一樣,全國一盤棋嘛!老烏頭在那邊也被管得死死的,想‘拿了就‘拿了,他想造反想變天,門都沒有!”

林林有些放心了。

獅子崖到了。林林聽到了咚咚的聲音,原來是浪頭撲打崖洞的聲音。老天啊,崖上有這么多的大洞,海水漲起來浪頭有好幾丈高,噗噗往崖上打,又濺起一片雪花。這可怎么上崖???他覺得一點辦法都沒有了。盧叔把煙斗插到后衣領里,眼睛瞪得老大,說:“站穩!”只見他把手里的櫓端起來,往水里左一捅右一捅,再撥弄幾下,船就乖乖地往一個崖腳豁口那兒駛去了,那里有一個小灣,里面沒有一點激浪。

他們把船拴在一塊礁石上,拴得結結實實,又把櫓放在一塊礁石縫里,然后就登上了獅子崖。

野狼嗥

林林跟著老人,一步都不敢離開。因為這是他從來沒到過的地方,連做夢都沒有過。耳朵里全是嘩嘩的大浪聲,是海鷗的叫聲。還有一些不知名的什么東西在崖后叫,在崖縫里喊,“呀呀,吱吱,嗷嗷,”真嚇人。他想,說不定真的妖怪就在這里等著他們呢?!氨R叔,咱們別往前走了,前邊不知有什么哩!”老人像沒有聽到他的話,只顧往前,手里握緊了那瓶酒。

林林只好跟上。

這座山崖遠看像是一頭脖子歪歪的獅子,可是上來才知道它竟然這么大!這分明是一座山啊,有溝溝嶺嶺,還有小塊平地。如果把整座山轉遍,那還要很長時間呢。到處長滿了野荊子、酸棗棵,還有無數的野兔和鳥。鳥見了人就嘎嘎叫,還往他們頭上拉屎。林林說:“它們真壞,怎么能這樣壞???”盧叔哈哈笑:“它們不高興咱來啊,以為這里只是它們的地盤。它們不知道這里早解放了,如今歸咱革命人民了!”

他們兩人一會兒不說話了,因為盧叔聽到了什么聲音,就做個手勢。他們貓著腰往前走,留心看著四周。林林也聽到了,那是“噗噗、哧哧”的聲音。盧叔的手腳更慢了,一點一點往前,手按住了旁邊的崖石。林林就跟在后邊。天哪,他們看清了:一對大鳥,就像大鵝那么大,正在打架,一只壓在另一只身上,不停地揮動翅膀打下面那一只的耳光。林林驚得一動不動。盧叔這樣看了一會兒,再也忍不住,突然挺直了身子,掐著腰大聲喊道:

“有這么欺負人的嗎?住手!”

壓在上邊的那只大鳥一愣,停了一下,歪頭看看盧叔,然后又照舊打了下面的大鳥幾耳光。

盧叔火氣更大了,上前一步喊:“有這樣欺負人的嗎?我揍你!揍你!”這一喊上面的大鳥才害怕了,拍拍翅膀跳起來,飛開了。下邊的大鳥撒了一地翎子,咳嗽幾聲,也飛走了。

盧叔走到那些撒掉的翎子跟前說:“看看吧,鳥里面也是一樣,有壓迫,有斗爭,有壞人!”

林林揀了一支大鳥翎看著,喜歡得不得了。他把鳥翎裝到了兜里。

盧叔的腳步放得輕輕的,弓著腰往前,一雙眼警覺地瞄著四周。盡管這樣,還是有不少的鳥和野兔被他們驚起來。他們先后看到了大大小小的山洞,有的大到人能鉆進去,有的只有兔子才能鉆進去。盧叔指指那些大山洞說:“如果有壞人,他一定是藏在這里面了?!?/p>

林林想得更多的是妖怪,就問:“如果是妖怪呢?”

“妖怪就不一定了,它們哪里都能待下,站在細細的樹梢上,趴在深水里,都能?!?/p>

林林不解:“那它們不喘氣嗎?”

“妖怪嘛,喘也行不喘也行?!?/p>

林林覺得妖怪本事太大了,也太難對付了。他想了想又問:“妖怪怕槍嗎?”他想到了民兵。

“哧,有一年,一個民兵看到了妖怪,心里一慌,一連向它開了十幾槍,你猜怎么?”

“怎么?”

“那妖怪笑嘻嘻的,把打到身上的子彈劃拉一下捧起來,送給他說:‘留著以后用吧,子彈也怪值錢的。民兵嚇得扭頭就跑,回家就病了,半年沒爬起來!”

林林笑了,說:“這妖怪真有意思??!”

盧叔坐下抽煙,“要不說么,有些妖怪也不壞。我小時候常在海邊上轉悠,老想碰上一個好的妖怪。因為我聽說有的妖怪喜歡小孩兒,給他們糖吃,還撓他們的癢癢……它一撓孩子就笑,笑得喘不上氣來,就憋死了?!?/p>

林林瞪大了眼睛:“那妖怪還是壞??!”

“這不能怨它們,因為它們只為了讓孩子高興,就忘了喘氣這回事了?!北R叔大口吸煙,為妖怪說好話。

他們歇息了一會兒,又往前走了。只要一站起來盧叔的眼神就變得尖尖的了,這使林林也緊張了一些。他們留神腳下的一切,對各種痕跡都要蹲下察看一番。盧叔說:“人的腳印,兔子蹄印,鳥爪,你得分清?!?/p>

林林笑了:“這還分不清嗎?”

“分清了它們,就知道平時什么東西在這里鬧騰了。只要沒有人的腳印,事情就好說了?!?/p>

“為什么就好說了?”

盧叔閉閉眼:“這就說明壞人還沒爬上來,他們還沒有打大花貝的主意。那咱們就只管專心對付妖怪就行了?!?/p>

“妖怪不是更難對付嗎?”

盧叔撓撓頭:“那倒也是。不過怎么說哩?妖怪還是比壞人好一點,它們不是特別讓人恨。我這個人哪,這輩子就是不太恨妖怪?!?/p>

林林說:“你不是說它們和漁霸老財是一伙,凈欺負窮人嗎?”

“那也是漁霸老財教唆壞了它們……”

林林說:“我也不太恨妖怪,只是有點怕它們?!?/p>

他們從山崖高處轉到了低處,在深溝汊里看到了潺潺流水,里面還有一條條小魚高興地游著。林林說渴了,就伏下身喝了幾口水。這水好甜啊。盧叔說:“忍一會兒吧,咱們過一陣子就該吃飯了,現在還不行,任務沒有完成?!?/p>

林林明白:他們要把整個山崖全部看完。他問:“我們忘了帶干糧,怎么吃飯???”

盧叔笑了,晃晃酒瓶:“有這個就行,放心,你跟我出來餓不著,等著看吧?!?/p>

他們轉到了崖下邊,這里是東南部,有一小片好可愛的沙灘,正趕上退潮,旁邊的幾個崖洞露出了大半個洞口。林林看見洞口就喊,盧叔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別驚動了洞里的物件,偵察工作可不是這樣干的,”他把酒瓶塞到林林手里,“你看我的吧,”然后就貓腰往洞子跟前挪蹭,一邊挽起了褲腳。

洞口的水不深,但有一條水道,一直連通著大海。盧叔涉水走到洞子跟前,往里看了一會兒,就走了進去。林林真為盧叔擔心啊。這樣過了大約十幾分鐘,盧叔就出來了,然后再轉向另一個洞子。在第三個洞里,盧叔待得很久。林林放心不下,往前跑去,離洞子還有三五步,就聽到了里面傳出撕心裂肺的喊叫聲……

這聲音又粗又悶,一會兒又變得尖尖的,就像狼嗥。天哪,盧叔出事了!

林林剛沖到洞前,盧叔就踢著水花出來,手按在額角上,那里有塊擦傷。身后還是那種怪叫,時急時緩,好像要追著盧叔沖出來?!鞍?,盧叔!”林林聲音顫著去扯他,他卻站住了,咬咬牙:“跟我來!”他又轉回身子。

隨著往前,洞子深處的嘶叫卻變得沙啞了。那只吃人的野狼大概嚎累了。林林頭皮發麻,好幾次想勸阻盧叔停下腳步。

洞子里的水正在漲高,差不多到了腿根。水涼極了,腿邊有滑滑的東西在躥,看不清是什么。一仰臉,這才看到頂部垂著尖尖的石梭,好像隨時都會當頭劈下。巖壁有蝙蝠,它們騰一下飛起。林林冷汗出來了,咬著牙關跟上。

拐彎了,擠過一道窄窄的巖隙,一個相連的水洞出現了:數不清的穴口連著深海,發出“咣咣”聲;洞頂透出一線光,那里有一道裂巖,嘶叫聲就從那里發出來,又和下面的聲音混在了一起……

“這里準有吃人的妖怪!”盧叔倚在巖隙上喘著,大罵起來。他全身都濕透了,撫著頭部說:“妖怪給了我一拳,它藏在暗處……總有一天我把它‘拿了!”

“它叫得就像野狼……”

“它隱了身,嗥著嚇唬咱!哎喲,這一拳夠狼!”盧叔額上有一點血滲出來。

林林說:“我明白了,咱們的大花貝就讓它給偷走了!”

“那不會錯!等我回去報告秦水場長!不怕,咱有民兵,有武裝!”

盧叔氣得呼呼喘。他脫下了外衣擰著水,凍得全身發抖,再次撫按額部,拉著林林就往山崖南邊跑,說那里暖和一些。

盧叔找了一個平坦的地方坐下,放了酒瓶,然后四處找來一些干柴,點上了火。盧叔烤著火,身上暖和,就高興了。他用一根樹枝把衣服挑起來烤著,又讓林林像他那樣舉著樹枝,他說要去海邊找些“吃物”。

他去了不一會兒就提著一堆東西回來了:海菜、螺、蛤,還有一條魚。有一只大海貝就像碗口那么大,全身都是美麗的花紋,林林一眼就認出是大花貝。盧叔把東西放下,指著那只最大的海貝說:“看見了?這就是從咱們育貝場跑出來的!它怎么就能跑這么遠的地方呢?”

他在火上烤著各種東西,冒出的鮮味真是饞人,不斷地抿著嘴。盧叔小心地將那只大花貝放到衣兜里,說:“就是它不能烤了吃,這是國家的財產。我得帶回場里?!?/p>

盧叔起身到不遠處揀來兩只貝殼,每一個都倒上了一些酒,遞給林林一個。林林試了一小口,眼淚立刻出來了。他再也不敢喝了。盧叔快活極了,喝了滿滿十貝殼,說:“多么好的一頓飯哪!酒在這里喝比在家里喝好多了,你猜為什么?”

林林不明白。

“因為酒裝在貝殼里,還因為迎著海風喝,人不會醉!”

林林一邊吃魚和螺,一邊看著盧叔喝酒,高興極了。盧叔把一撮紫色的海菜包了螺肉放在火上烤,烤到香味撲鼻時才讓林林吃。啊,從來沒吃過這么好的東西,又鮮又嫩。盧叔一會兒就吃飽喝足了,臉色紅紅地躺在沙子上曬太陽,說:“你媽一個人在家里多悶哪,她要一起出來散散心就好了?!?/p>

林林想起媽媽就不吱聲了。他知道媽媽不太說話,那是因為不高興。怎么才能讓媽媽高興呢?林林想過了媽媽又想爸爸,淚水在眼眶里打旋兒。

他們躺了一會兒,盧叔看看太陽說:“起了起了,咱們還得到西邊偵察?!?/p>

盧叔因為喝了酒的緣故,腳步比上午輕快多了。他們沿著山崖底部往西轉,一遇到大浪哐哐打過來就躲開。兩人從西邊崖腳往崖頂攀,順便把所有的崖洞都偵察了一遍。一些海鳥被驚起來,大叫著飛出洞子,盧叔就說:“有鳥的洞子就沒有別的了?!蹦切╆庩幍臒o聲無響的洞子,盧叔看得格外細心,他鉆到里面,還點亮茅草把子仔細觀察。這樣看了許久,他突然叫起了林林。林林跑到跟前,這才看到洞子里鋪了些茅草。盧叔問:“你說說看,這是怎么回事?”

林林用力想了想,說:“有人,再不就是妖怪在這兒躺過?!?/p>

盧叔低頭嗅了一會兒,說:“海妖都是有大腥氣的,我聞不見大腥氣?!?/p>

林林也細細嗅了嗅,說:“我聞見腥氣了?!?/p>

盧叔說他酒喝多了鼻子不靈了,說你們小孩子鼻子本來就尖,“也就是說,這里躺過一個妖怪!這事兒我得回去報告秦水場長了?!?/p>

海洋小組

林林記得剛入三月,媽媽就念叨說:“春天要來了,船該出海了!”那時候他跑到海邊上,向著飛得高高的海鷗喊叫,向著遠方的船兒招手。育貝場一下忙碌起來了,工人們駕著大大小小的船你來我往,就像忙著春耕一樣。這藍色的大海就是等待豐收的田野。

林林把從獅子崖上帶回的五顏六色的貝殼送給媽媽,她全都擺在了桌子上,看啊看啊,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媽媽問了崖上的事情,林林就把一天當中看到的所有奇妙都說了,特別說了盧叔在那個大水洞里的奇遇:“那真的是一個妖怪,在黑影里吼得瘆人,如果不是遇到了厲害的盧叔,它還不知會怎樣呢!”

媽媽看著他,有些吃驚,不過最后搖搖頭說:“也許是你們太緊張了吧!”

林林又說那個鋪了茅草的洞子,說那里邊肯定是有一個妖怪的,一個很大的妖怪!

媽媽笑了:“這都是盧叔說的吧,他一心要抓妖怪,說它們偷走了大花貝。我看不會的,哪里有那么多妖怪??!”

后來又說到了秦水姨媽,林林就不高興了。他沒有將她在支部會上的話告訴媽媽,害怕她傷心生氣。秦水雖然是親姨,可比盧叔差多了。他想說,秦水姨媽是一個狠心的人,她把爸爸當成了敵人,也把我們全家都當成了敵人??闪至钟肋h不相信爸爸會是那樣的人,他只要一閉眼睛就能想起爸爸:戴了眼鏡,一天到晚專注地看書。他去爸爸工作的地方看過,啊,那里有那么多海洋動物的標本。他就是從那里認識了很多的魚、螺,各種海貝……

媽媽剛四十多歲,臉上卻刻滿皺紋,頭發也花白了;她很瘦,眼眶有些下陷。也許這瘦弱的身子經不住呼號的北風,她總是盼著春天。她將一只大花貝殼拿在手里,望著它,眼里好似有一片希望的火星在跳蕩……她找出一大摞書,都是去世的丈夫留下的。她翻到書中一些貝類圖譜,讓林林從中指認哪一個是大花貝。林林找啊找啊,終于找到了。

“孩子,你好好讀爸爸的書吧,也許這里面就有大花貝的秘密?!?/p>

林林說:“現在育貝場最焦急的就是設法逮到偷貝賊!書里可沒寫誰是偷貝賊??!”

媽媽笑了:“也許看書對抓偷貝賊也有好處??!”

林林把書抱回了自己的房間。他一頁頁看得仔細極了,漸漸入迷了。啊,原來海洋里有這么多的動物和植物,它們的樣子千奇百怪,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多出十倍!特別是這些海貝,大大小小,各種花紋,真是漂亮到不可思議!它們怎樣吃東西,怎樣走路,他還是第一次知道……那只大花貝當然也會走路的,它盡管沒有腳,沒有魚那樣的鰭,可也會在海里活動。

林林想:如果是大花貝自己跑開了,跑出了育貝場呢?

他真想潛到海底,親眼看一看它們是怎樣的。它們有自己的秘密,只不過平時躺在沙子上,誰也不知道罷了。再有一段時間就是夏天了,那時候他就可以潛到大海深處了?,F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先把駕船的本領學到手,然后就是等待那個夏天了。

林林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媽媽。媽媽說:“你爸爸如果知道一定會夸你的。爸爸一輩子都在探索大海的秘密,他的兒子應該像他一樣,做一個海洋科學家!”

林林上學的時候也帶了爸爸的書。他最好的同學小慧和海星也迷上了這本書。學校里有“科學小組”、“氣象小組”、“物理小組”,林林想:我們生活在海邊,最該有一個“海洋小組”??!他說了自己的想法,他們立刻興奮起來?!拔覀內齻€就成立這樣一個小組吧!老師一定會同意的,育貝場也會支持我們!”林林說。

林林的倡議得到了兩個同學的熱烈響應。他們找到老師,說出自己的想法,老師立刻表示支持。這真是幸福的一天,林林臉色一直紅紅的,約上兩個同學回到自己家,把成立小組的事告訴了媽媽。媽媽好像從城里回來到現在,這是最高興的時候。她把三個孩子摟在自己懷里,這樣很久很久。最后她還找出了更多關于海洋生物的書,說:“拿去吧,這都是你們小組的了!”

林林把“海洋小組”的事告訴了盧叔。

盧叔皺著眉頭問:“你們小組能逮住偷貝賊?”

“我們就是要幫你們逮他的!”林林忍住笑說。他心里想的是讓盧叔把他們小組領到育貝場里。盧叔可是“大拿”啊,只要“大拿”同意了,場長秦水最終也會同意的。

林林提出這個小組要到育貝場去,如果有機會,還要和工人們一起出海。盧叔“嗯嗯”兩聲說:“這個大概要支部研究的?!?/p>

三個孩子焦急地等待消息。林林明白,只要秦水姨媽不阻攔,事情一定會成功的。他從心里希望盧叔像個“大拿”的樣子,一拍桌子說:“就這樣定了!”

等了三天,盧叔笑瞇瞇地出現了,林林一看就知道事情成了。盧叔開口就說:“場長說了,來育貝場可以,不過要一切行動聽指揮。做得到不?”

“當然做得到!”

“那好,你們主要就是聽我的指揮,我讓你們往東,你們就往東,我讓你們往西……”

林林接上他的話:“我們就往西!”

盧叔一下把他攬在懷里,說:“什么母親什么孩兒,真是不孬!”老人瞧著他,又說:“不過你可得和你爸劃清界限啊,場里都知道那是個反叛……”

林林立刻掙脫了,高聲說:“他不是!他是好人!他是被冤枉的!”

盧叔捂了一下他的嘴,壓低了聲音:“這話在這里說說不害事,千萬別嚷了,啊,別嚷了……”

林林好不容易忍住了。他想:只要能進育貝場就好,這一定也是爸爸最希望看到的事。他說:“盧叔,我知道你對我們小組好。你看著吧,我們一定不辜負你的期望。我們要弄清大花貝的秘密,當然,還要幫你抓住那個偷貝賊!”

盧叔摸著胡子笑了:“這個嘛,抓住那家伙才是要緊的,你們想想,大花貝在咱育貝場里活得好好的,怎么會一長大了就跑?這分明是壞東西從崖那邊摸了去!干這事的,不是海里的妖怪,就是階級敵人!場長說是階級敵人,我看十有八九倒是妖怪。咱們去崖上了不是?你也親眼看到了聽到了,它還打了我一拳……”

“我什么也沒看到。不過,該不是洞里太黑,你不小心碰在……”

盧叔的胡子翹起來:“我好歹也是個‘大拿啊,這一帶誰不知道我的本事?我會碰了自己?”

林林害怕了,說:“是啊,我們要把它……‘拿了!”

“拿了!”盧叔面色冷冷的,這樣待了一會兒又說,“明天你們小組就參加育貝場的活動吧,不過活動前你們都來我這兒,我要給你們介紹一下情況?!?/p>

“什么活動???”林林一下興奮了。

“場里要開憶苦會,每年春季都要開的。這個會太重要了,你們不聽聽可不行?!?/p>

林林當天晚上就把小慧和海星領到了盧叔家。盧叔看看他們問:“就三個?”林林說:“暫時三個,以后小組還要擴大的?!薄叭齻€人,恐怕沒什么用吧。不過總比沒有強。這么著,咱們先開個會吧,有些情況先聽我說一說?!?/p>

三個人認真聽起來。

“你們記住,要做革命的少年,這是我的話,也是場長秦水的話。秦水接了我的班兒,她對你們期望大著哩!她是林林的姨媽,不過對林林要求十分嚴格,是不是?”盧叔看著林林。林林聽到“姨媽”二字心里就委屈,不過只好回答:“是的?!北R叔一個個看了他們一遍,最后望著遠處說:“我前些天和林林去了一趟獅子崖,做了偵察,結果不出所料,有情況!到底什么情況,暫時還要保密。反正壞東西肯定是有的,到底是哪一路,這還得等一等再說。我們場里有民兵,有武裝,消滅他們是不在話下的。你們的任務就是好好配合,發現情況趕緊向場領導報告。大花貝的事不是一般的水產問題,而是出口到外國的,是支援‘亞非拉的,了不得哩!這就叫忒大任務了,你們首先得完成這個任務,明白不?”

“明白!”海星大聲回答。

小慧緊緊抿著嘴角,點頭。

林林說:“我們一定完成任務!”

老人高興了,摸著花白的胡子說:“真好孩子!有了這樣的孩子,我們的事業還愁不成?準成!”

林林想起什么,說:“盧叔,你是‘大拿,還要幫我們搞科研啊,這也是我們小組的任務?!?/p>

盧叔“嗯嗯”著:“那個好說。那是以后的事。先照我說的辦吧,嗯,你們明天去場里開會就知道了,現在形勢太緊了,報上說‘形勢逼人,形勢不等人,我現在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受苦人

育貝場每年春天都要開憶苦會。這也是鼓勁的會,動員的會,所有人都要聚在鏡子灣前邊的沙灘上,坐成一大片,連附近一些村里人也圍上看。會場上安了大喇叭,擺了一溜木桌,還插了紅旗,有背槍的民兵站崗。

會議一開始就是唱歌:“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申……”秦水場長親自打拍子,指揮大家唱。她在學校讀書時是文娛委員,這方面特別有辦法,瞧她把開會的人分成了兩撥,這樣就能比賽唱歌了。

林林、海星和小慧隨著大家唱歌,心情很不平靜。因為這是他們第一次參加育貝場的大會,覺得自己是工人階級的一員了。以前也參加過憶苦會,不過那都是學校請來老貧農或老工人。

唱歌停止后就正式開會了。場長秦水先在桌子前講了話。她說了目前的國際國內大好形勢,然后又是育貝場的大好形勢。講了一會兒,場上工人激動地呼起了口號:“奪取革命生產雙豐收!”“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林林和海星、小慧也跟上喊起來。

接著就是憶苦了。一個老工人站到了木桌前,控訴了當年的漁霸,說著說著就哭了,一邊哭一邊脫了上衣,一轉身,大家都看到了他后背上的疤痕。大家一片議論,發出“啊”的一片呼叫。

“這就是漁霸給我留下的,我一輩子都不會忘!直到現在,只要一變天,我的傷口還要癢,一癢,我就想起了舊社會,想起了漁霸!你們說,他們怎么那么狠?有一天我媽餓壞了,對我說,‘好孩兒去海邊上揀點小魚小蝦回家吧,我說好,就提個小籃子出門了。誰知道剛剛彎腰揀了條小死魚,漁霸家的狗腿子老烏頭就過來了,一鞭子把我抽到了水里……我那個疼啊……”

又是呼口號的聲音。

林林呼著口號,一轉臉發現小慧哭了,她抹著眼睛呼口號。

老工人講下去:“老烏頭比漁霸還壞,他高興了就光著膀子,露出一身的肉,為什么?就為了顯擺他吃得好,長得胖!他穿了一條燈籠褲,系了大寬牛皮帶,銅扣子,那個神氣??!他打人眼都不眨,專打窮人!他見了老漁霸跟見了親爹一樣,點頭哈腰……”

老工人又難過又氣,不說話了。他哭了一會兒,喊道:“你們都聽見了,咱可千萬不能忘了舊社會??!如果誰忘了,那就是沒有良心!”

他喊完使勁弓著腰,下去了。

場長秦水站在木桌前說:“忘記了過去,就意味著背叛!我們要明白今天的幸福生活來之不易,多少先烈犧牲了!下邊誰再講?盧叔?你來吧,誰也沒你受的苦多,還是你講吧!”

盧叔沒有推辭,一上來就說:“我在場里憶苦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今天還是那句話,倒倒苦水對誰都有好處!特別是年輕人,更別說小孩子了,他們不知道,沒聽說,就得好生聽聽!崖后村那個壞家伙直到今天還在,他的主子不在了,早些年被咱‘拿了,他會老實嗎?我說的就是老烏頭!這家伙打人才狠哩,剛才你們都聽了。我說到這里你們也知道,我一準又要脫衣服了!不錯,我身上的疤不多,只有一個,可是又大又深!你們看看吧!”盧叔唰一下把衣服脫了。

大家發出“啊”的一聲。林林和海星、小慧都看清了,那是一道紫色的大疤,像刀砍出來的一樣。

“當年就因為給漁霸少交了一條帶魚,漁把頭老烏頭就用鞭子抽我、用腳踢我。他的鞋上有釘子,那釘子在我背上哧一下劃開一道大口子,血嘩地出來了,往上捧多少沙子都沒止??!我差一點疼死!這個狗東西黑心狼,咱怎么能忘了這筆血淚仇?沒有門兒??!”

全場的人一聲不吭。這樣只停了一瞬就響起了口號聲,一陣陣像雷鳴一樣。

最后秦水場長講話了。因為場里有些亂,她不得不大聲說:“大家都聽到了,今天的會開得太好了!我想跟你們說的是,我們過上了幸福生活,階級敵人是不死心的,他們眼氣!他們一定要破壞社會主義建設!我們育貝場是干什么的?是養殖出口大花貝的!出口干什么?支援‘亞非拉!我們千萬不要忘了,全世界還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正挨著老烏頭的黑鞭呢!我們怎么能不管?你們說說看!”

大家又呼起了口號:“支援‘亞非拉!解救三分之二受苦受難的階級兄弟!”

口號聲此起彼伏,連海浪都比剛才拍得響了。林林對海星和小慧說:“我從來沒像今天這么激動。我覺得太受教育了!”海星說:“以前沒想到盧叔受這么多苦,他總是笑嘻嘻的?!毙』壅f:“我們一定要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

正說著,秦水又打起了拍子,指揮全場的人唱起來:“舊社會,鞭子抽我身,母親只會淚淋淋……”大家唱著唱著都流出了眼淚,后來這歌聲又變得雄壯了:“奪過鞭子,奪過鞭子揍敵人!”

歌聲停止后,有人站到桌子前邊喊:“那個老烏頭不是還在嗎?他就在崖后村,我們為什么不把他揪過來?咱們開他一個斗爭會!”

所有的人都呼喊起來:“就是!就是!揪他來!揪他來!”

盧叔上前,伸出兩手讓大家安靜一會兒,說:“依我看這事兒呀,急不得。為什么哩?因為老烏頭現在是另一個公社的人了,不屬于這邊管了?!?/p>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這可怎么辦???”“這事就麻煩了不是?”

正議論著,秦水場長大聲說:“盧叔,你看這樣行不行?他當年打的人可都在咱這兒呀!為了斗爭需要,借他來開個會總能行吧?組織上開個證明信,你去一趟吧,不行嗎?”

盧叔考慮了一會兒,最終下了一個決心:“那我就跑一趟吧!”

三天過去了。大家都在估計,盧叔能否把那個家伙“拿了”。

第四天傳來一個好消息:老烏頭真的給借來了,也就是說,斗爭會就要開了!林林從盧叔那兒剛聽到準信兒就告訴了小慧和海星,三個人激動得覺都沒有睡好。

沙灘上拉了紅色的橫幅,上面寫了一溜黑字:“批斗大會?!泵癖持鴺屨玖艘慌?,十分威風。秦水主持大會,盧叔指揮民兵,喊一聲:“把漁霸狗腿子押上來!”

口號聲震天響,老烏頭被兩個人架著拉上來。這個人有五十多歲,大圓臉,真胖,最觸目的就是屁股,特別大。前幾天憶苦的那個老工人一見他就火了,指著他說:“你這個壞東西,多少人都管不老實你??!看胖的,說明你還是一天到晚胡吃海喝,惡性不改!你還想騎在窮人頭上作威作福嗎?”老烏頭連連作揖說:“饒了吧,咱早就老實了,什么壞事也沒干??!”

盧叔一直沒有說話,只是盯著他看。這樣看了一會兒,又到秦水場長跟前耳語了一會兒,突然轉身盯住老烏頭喊道:

“老烏頭!我來問你,你為什么長那么大的腚?”

老烏頭摸摸屁股,抬起頭看著盧叔,一下慌了。他發出了嗚嗚聲,像是要哭的樣子。盧叔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老烏頭嚇得渾身打抖。

秦水上前一步:“你回盧叔的話!你是怎么回事?你天天吃了什么好東西?你偷沒偷場里的物資?你瞧瞧,革命群眾每天勞動,他們哪一個像你這么胖?你好吃懶做,游手好閑!如果那邊管不住你,這邊會把你管得老實!你好好交代,不準隱瞞!”

老烏頭哭了,央求說:“求求工人階級行個好吧,我真的什么好東西也沒得吃,只和大伙兒一樣吃些小魚小蝦、紅薯山藥。我老實得貓兒一樣,天地良心,不信就問問崖后村的人憨頭,他是負責人……”

“舊社會我們被你打慘了,最摸你的脾性!告訴你,這里是育貝場,工人階級可不聽你這黃狼叫,你以后敢破壞革命生產,那就走著瞧吧!”老工人點著老烏頭的腦瓜訓斥。

老烏頭兩手作揖一樣抱在胸前,不停地搖動。

大家呼起了口號。老烏頭又發抖了。林林和海星小慧在稍遠一點的地方看著,議論說:“這肯定是個壞人!”“他這么胖,說明一點都不勞動!”“說不定偷了許多好東西吃!”“他偷了大花貝嗎?”“誰知道,盧叔就是懷疑這個??!”

會議即將結束。秦水打拍子,大家又唱起了凄婉而雄壯的歌聲:“舊社會,鞭子抽我身,母親只會淚淋淋……奪過鞭子,奪過鞭子揍敵人!”

老烏頭彎著腰站在木桌前,好像真的在挨鞭子,身子一縮一抖。

夏天

林林回家對媽媽講了批斗會。媽媽說:“這里的批斗會批的是壞人,可你爸爸是多么好的人啊,科研所里也開他的批斗會,附近的一所學校還把他揪過去批斗。那些日子我眼淚都哭干了,可是沒人聽我們辯白?!眿寢屨f著擦起了眼睛。

林林不知該怎樣安慰母親。他知道媽媽從爸爸遭難到現在,一直沒有停止為他申訴,寫了各種材料寄到上級部門去。媽媽相信組織會給一個公正的回答。林林一直等著那一天,等不來就抱怨,媽媽就批評他說:“孩子,要相信,要等。你爸爸是清白的,你一定要有信心?!?/p>

林林說到了老烏頭的可憎模樣:“一看就是壞人!屁股像牛那么大。盧叔說得對,勞動人民天天辛苦工作,才不會長那么胖。盧叔還要從這里破案呢,說他一定是偷吃了好東西,說不定偷走了育貝場的大花貝!”

媽媽問:“你姨媽怎么說?”

“我姨媽也這樣審問老烏頭?!?/p>

“老烏頭是個壞人,這不會錯。不過大花貝也可能是自己跑走的。我以前聽你爸爸說過,貝類雖然沒有鰭沒有腿,可它們也會跑的。大花貝長大了以后,像人一樣,就要出遠門了……”

林林聽得出神了。他想:啊,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得盯著大花貝,看它是怎樣跑走的!這正是他們海洋小組該干的事情??!至于說抓壞人和對付妖怪,那要靠場里的民兵,盧叔和秦水場長會領導他們完成的。

林林把媽媽的話,還有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海星和小慧,他們十分贊同?!按蠡ㄘ惖降资窃趺磁艿?,我們一定會搞明白!”海星說。小慧說:“那就得潛到水底啊,要等到夏天才行?!绷至终f:“那就等到夏天吧!在夏天之前我們先掌握搖櫓的本領,盧叔說不能駕船,就像人沒有腿一樣!”

他們開始學習駕船了。只要沒有風的日子里,三個孩子就駕一條小船出海了,先在淺一些的鏡子灣邊,然后再設法一點點往深處劃。他們的理想是不久能夠像盧叔他們一樣,一直劃船登上獅子崖。

他們向工人師傅學習,特別是向盧叔請教。盧叔不喝酒的時候教他們很耐心,喝了酒就不一定了,東拉西扯,就是不好好教他們本領。這時候他們坐在一動不動的船上聽老人聊天,也覺得好玩。老人說得最多的還是老烏頭:“那家伙啊,如今比在舊社會還胖,你們說這怪不怪?我就納悶了,難道崖后村就管不住他?讓他好好干活,罰他打魚下海,看他還能這么胖!那腚胖得像磨盤一樣,我一看氣就不打一處來……”

林林和海星小慧三個人都覺得盧叔說得有道理。

“那一天我老想照他的屁股踢上一腳,最后還是忍了?!?/p>

“為什么忍了?”海星問。

盧叔擦擦鼻子:“他不仁咱不能不義啊,動手打人,那是漁霸才干的,咱一般不會,除非氣得實在沒辦法才那樣?!?/p>

盧叔的酒徹底醒了,開始教他們劃船?!澳氵@手,握櫓的時候不能客氣,得一把抓得死死的!不過又不能一直這么抓著,還得學會松手,讓掌心里空著,對,就這樣,推、拉、推、拉!嗯,成了不是!”

他們三個練啊練啊,手上起了水泡,然后又是老繭,吃飯時連筷子都握不住了??蛇@樣堅持下去,一個星期之后兩手就變得有勁了,一支大櫓在手里也聽話了。再看這船,想讓它上哪兒都沒問題,它再也不會東一頭西一頭亂闖了。

他們學會了駕船,夏天就來了。

林林和海星、小慧三個人可以去育場學習育貝,和工人叔叔們一塊兒上工了!“這有多么好??!”媽媽為他們高興。

林林就像爸爸一樣聰明,也像爸爸那樣深深地熱愛大海。他如今已經能辨別出上百種海洋生物。最初秦水場長不愿讓他們小組深入育貝場,說這是培育出口海貝的重地,不準場外的人隨便出入。盧叔站在他們一邊,說:“放心,出了事我擔著!他們是小組的人,歸我領導,怎么就不能進場?”秦水最后妥協了,說:“那你就帶好他們吧,出了問題你可得負責!”

鏡子灣??!廣闊的水面上究竟有什么誘人的東西?有多少人渴望投入你的懷抱!你又多少次進入他們的夢境!無風的時候你那么沉靜,真像一面明凈的鏡子,藍天、白云、星星、飛鳥,什么都映得清清楚楚;有風的時候水波蕩漾,打起了千萬條綠色的皺褶,好似萬匹錦緞在擺動。即便深海里涌起狂濤巨瀾的時候,你也不過濺起幾簇不高的浪花,發出嘩嘩的笑聲。你安詳,溫暖,就像一個從不對孩子發脾氣的母親一樣。大花貝就在你舒適的懷中甜蜜地睡著……每天,當太陽還沒有跳出海面,幾束彩色的輕紗剛剛撒向天邊,這兒就映出一隊飛快的船舟。最前頭的一只小舟上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高高的個兒,大大的眼睛,脖子上圍了一條淺紅色的紗巾,臉龐映得紅紅的。她手中的櫓搖得那么利落,一推一撥,小舟破浪向前。她就是育貝場的場長秦水。在她的小船后面,是身材粗壯、嗓門響亮的盧叔,浪花在他的櫓下飛得多歡,水珠不時濺到他的臉上。

育貝場的船像一條條嬉鬧的魚兒一樣,輕捷地在鏡子灣里游來游去。有的船兒把貝苗輕輕地撒進海底,有的船兒從灣里采出長大的花貝。整個育貝場在工人們眼里就像一方一方的田地,哪一方要采收了,哪一方剛撒下種子,他們都了如指掌……采收的小船后尾拖著一個耙網,一起一落,就有一些大花貝落進船艙。這些采收的船兒邊采邊選,不斷把那些身個矮小、衣飾還不夠漂亮的大花貝重新放到海底。年輕人將選出的大花貝捧起來,輕輕地放進船艙,說:“寶貝兒,等著出國吧!”將小花貝再次撒到海灣里,說一聲:“對不起,先回家待上幾個月再說,你還沒有長大哩!”

船隊正工作著,海岸上又來了兩只小船,大家都停了櫓,用手遮住水面的反光向前望著。秦水說:“大概是木箱廠送貨來了吧?”一個姑娘尖著嗓子嚷:“不是!搖櫓的是幾個小家伙!”盧叔哈哈大笑:

“那頭前搖櫓的就是林林!他們是我的小組……”

秦水仔細看了那兩只小船,皺了皺眉頭,依舊低頭劃槳……

林林手中的櫓使得很有功夫,小舢板又快又穩,直向著海灣的船隊劃過來。他的后面是個子細長、黑不溜秋的海星,同船還有安靜的小慧。海星搖著櫓,小慧坐在船尾,這時伸手指了指前邊:“快點海星,瞧林林!”海星抹了抹腦門上的汗珠,加快了動作。

“林林……啊,海星和小慧!”一個姑娘用力劃幾下,使自己的船和林林的船靠近。她喊著,又回身朝大家搖手。

盧叔笑瞇瞇地伸出長長的鉤子,掛住了林林的船幫兒,不管林林是否愿意,只輕輕一拉,林林的小舢板就倏地被拉過去。老人抬腳敏捷地一跳,落在林林身旁,船身一陣顛簸,林林“哎喲”了一聲。老人故意晃了晃身子,船顛得更厲害了,林林伏在了船上。海星和小慧的船也駛近了,船隊把他們圍上,鏡子灣里一片歡笑。

秦水端量他們三個,沒說什么。林林有些興奮,說:“姨媽,場長,我們小組要在這里跟工人師傅學本領,培育大花貝……”

林林好像第一次離姨媽這樣近。他的臉漲得通紅。他說著,突然發現姨媽的微笑從臉上漂走了,那雙眼睛雖然還算溫和,卻一動不動地盯過來,有點冷。他停住了,許多話帶著燙燙的熱流咽回了肚里……四周很靜,聽得見水流劃過船底的哧哧聲。

秦水淡淡地說:“啊,你們先和大家撒貝苗吧?!?/p>

盧叔從自己船上取過幾箱貝苗遞給林林他們,教他們怎樣撒,說:“就這個樣子。我可不擔心你們干不好,沒有比你們再機靈的孩子了!”

林林和他的小伙伴撒了一上午貝苗。吃過午飯后,天熱辣辣的,盧叔只穿了一條小短褲走來,問他們:“哎,想不想學潛水?”

林林和海星高興壞了,喊著:“那當然!”

只有小慧低著頭,不知怎么才好。林林鼓勵她:“潛水是一定要學的,這是咱們小組最需要的本領??!走,我們一起!”

小慧站起來。

盧叔說:“咱們潛水不用器具,那是水鬼去深海里才用的,我們練的是扎猛子,只要有個潛水鏡就行,這樣你們就能看清海底的東西了!”他說著從兜里掏出了框子很寬的眼鏡,一人分一個。他們戴上以后,相互看著都笑……

大花貝

林林幾乎沒有從媽媽嘴里聽到對姨媽的一句責備,她總是為妹妹秦水辯護。林林想著回到海邊來的一幕幕,只覺得憋屈和難過,一次次流下淚水。姨媽變了,她已經不是記憶中的那個人了。

從育貝場回家已是很晚了,他沒有驚動媽媽,悄悄躺在炕上。望著窗外眨動眼睛的星星,往昔不斷在腦海里閃現,這真像做夢啊。他還記得小時候從城里回到這兒,那時總是不離姨媽左右,她讓他騎在肩上,再不就一直牽著他的手……

姨媽領著林林到鏡子灣拾貝殼,到渠岸上捉知了。夏天,她扯下幾根柳枝,三扭兩扭就能編成一個好看的蟈蟈籠,又捉一個胖胖的蟈蟈兒裝在里面?!跋X蟈蟈,蟈蟈蟈”,這歌聲就在月圓之夜伴他入睡,做一些難忘的夢。姨媽給他講了許多故事,什么嘴饞的灰老鼠、黑心的狗特務、不知羞的山鴉鵲,每個故事都讓他神往。

有一天他和姨媽在鏡子灣的沙灘上玩,那是三四月的時候,天還很冷,春天遲遲沒有來到。林林正在岸邊用彩色卵石擺起一個圓圈兒,忽然看到海里飄來一塊舢板大的冰坨,它在浪涌里顛簸著,慢慢悠悠湊過來。他看著,放聲喊了起來:“看呀,上面有個什么東西……呀,是個大海貝!”

那個大海貝比手掌還大,渾身長滿了金的銀的條紋,在陽光下發出耀目的光輝??墒橇至衷趺匆材貌坏剿?,因為那舢板似的大冰坨在離岸邊二三米遠的地方停住不動了。正著急的時候,姨媽從一邊跑過來,手里拄起一根竹竿,往水中一插,身子騰空而起,正好落在了那個“小舢板”上。林林高興極了,可那“小舢板”突然載著姨媽往深水里漂去了,一下就離開岸邊十幾米遠。他嚇壞了。姨媽卻半點都不驚慌,彎下腰,把手伸進水里,像搖槳那樣劃動,“小舢板”筆直地向著林林駛來了……貝殼終于拿到了。他看著,驚得合不攏嘴,緊緊地摟在懷里。他問:“這是什么海貝???”

姨媽說:“寶貝?!?/p>

就是這一天,姨媽講了一個讓他永遠難忘的故事。那故事說,在大海中央的一個島上,有一個年輕的漁人,因為長得英俊,海神的女兒就看上了他。他們相愛了。海神的女兒住到了漁人的海草屋里,兩個人恩恩愛愛,日子幸福極了??墒抢虾I駞s把自己的女兒許給了龍王的兒子黑鱗,還接受了一份聘禮:一座水晶屋,里面堆滿了珠寶。海神的女兒愛著心上人,理都不理黑鱗。那黑鱗是東海一霸,仗著龍王的勢力,非要用大轎把她抬走不可。

大轎到來的前一天,姑娘哭啊哭啊,哭得大海都漲起潮來。海神被女兒愁壞了,可又沒有一點辦法。后來海神的老友大龜替他出了個主意,說你的女兒要想躲過那個黑鱗,就得藏起來才行。藏到哪里???老友讓他看了深海里的一種大貝殼,說你的女兒鉆到里面睡上一覺,等醒來時,這場婚事就算躲過了。

姑娘被黑鱗嚇壞了,只得依從父親老友的主意。大龜說事情過去要早些出來,因為在貝殼里如果待上七七四十九天,這殼子就會長在身上,到那時想出也出不來了。姑娘點頭,又告訴那個年輕漁人,說自己睡醒了就會返回他的海草小屋。說完就鉆到了那只大貝殼里藏了起來。

黑鱗找不到俊俏的姑娘,轎子空著回去了,氣得整天罵人。正罵著,黑鱗得到了烏賊的密報,得知自己日思夜想的姑娘就藏在一只大貝殼里,一下跳起來,說:“那還不好辦?快給我把它抬進龍宮,還用那抬大轎子,就像娶親一樣!”

黑鱗讓人吹吹打打,好不熱鬧地用轎子把一只大貝殼抬進了宮里。那一天圍在路旁看的人可真多,他們都說這個黑鱗傻了,娶的不是美女新娘,而是一只大海貝。

新房里花燭通明,大海貝給移到了床上,黑鱗就躺在它的旁邊說著情話,說了整整一宿。黑鱗以前只見過這姑娘一面,從那以后就半癡了。這個大喜之夜他盡說癡話:“姑娘啊,天底下再也沒有比我更愛你的人了,你住到那個漁人的海草小屋里,可把我急壞了。我想把那個年輕漁人殺死,又怕嚇著了你。我想把小草屋點上火,又怕連你也燒死。我們倆才是天生的一對兒,今天總算圓了夢?!?/p>

一夜過去,大海貝還是緊緊閉著嘴巴。

一連十天過去,黑鱗終于沉不住氣了。他找來擅使長釬的蝦王,讓它把大海貝的殼撬開。蝦王使上釬子,費了半天勁兒也沒成。黑鱗在一邊看著,聽著咔咔的撬動聲,擔心這樣會傷了他的新娘,就讓它停手。他對大海貝說:“我的手下人一著急什么辦法都使得出,一不小心就會把殼子砸開,到那時候什么都晚了。我看你還是自己開門出來吧,什么事都好說好商量,咱們做不成一對恩愛夫妻,做兩個好朋友總也成吧?”

貝殼里的姑娘聽得清清楚楚,她才不信他的甜言蜜語。

黑鱗什么辦法都用盡了,最后惱羞成怒,舉起一把大錘說:“看我這就砸了你!”

大海貝渾身顫抖一下,還是沒有出來。

黑鱗又說:“我把你扔進崖底,讓老烏賊把你活活吞下肚!”

大海貝還是一動不動,緊緊閉著嘴巴。

黑鱗氣得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我的好姑娘,你穿了這么好的花衣裳,我是東海一霸,兵多將廣,無奈你是個死心眼兒,心甘情愿住了海草房,夏天熱,冬天涼,夜里睡個破棕床,讓我這多情公子痛斷腸……”

哭了一夜,黑鱗累了也絕望了。他的手下人對他說:“大王,咱把她怎么著?扔進崖下?”黑鱗閉著眼說:“扔吧!”那些蝦兵蟹將抬上大海貝就走,剛要出門,黑鱗又變了主意,擺擺手說:“這么著,我偏要有些耐心,看看她能不能熬過去!我聽說了,她在貝殼里過了七七四十九天,那身子就要和硬殼長在一起了,然后想出來都不行!她敢一直待在里邊不出來?那她就真的成了一只大海貝了!咱就試試看嘛!”

黑鱗說完就回去喝酒了,只讓蝦兵蟹將看住這只大海貝,寸步不離。

十天過去又是十天,眼看就是七七四十九天了。黑鱗也蹲到了大海貝旁邊,等著這姑娘出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一點動靜都沒有。那個時間眼看就要到了,黑鱗急得跺腳,哭喊:“我的天??!眼看一個美人兒就這么成了沒用的東西,成了一只大海貝?難道真的就這樣不成?”

到了午夜那一刻,正好就是那個時辰了。黑鱗盯著,大海貝還是沒有一點開口的跡象。黑鱗驚呆了。直到天大亮,黑鱗還是這樣待著。太陽出來了,黑鱗這才閉了閉眼,流出了幾滴眼淚,對左右說:“把這只大海貝,扔到海里吧,她再也沒什么用處了。哦喲,她現在就是一只長殼的物件了,再也出不來了,廢了,扔吧!”

一幫人呼喊著“一二三”,嘆著氣,把大海貝從屋里搬走,推出大門,一下子推進了深不見底的海溝里。

那個英俊的年輕漁人一直等在黑鱗府前,看到他們把大海貝推出來,然后扔到了深海溝里。漁人潛到了水底,找啊找啊,終于找到了一只大海貝。他撫摸她,呼喚她,說你醒醒啊,你出來??!那個姑娘一句句全都聽見,可就是不能回話了。她已經和整個貝殼長在了一起,再也逃不出來了。

英俊青年不離左右,一直守護,直至終生。

她變成了一種美麗的大海貝,那貝殼上的花紋就是原來衣服上繡的花……

這就是姨媽講的故事。為了這個故事,林林流了不知多少眼淚。原來大花貝的美麗是這樣來的??!他哭著問姨媽:“我們怎么才能讓她重新出來?”姨媽搖頭:“她不能了,她已經變成了大花貝?!?/p>

林林從此以后就把這種美麗的大海貝看作了一位姑娘。

回到城里后,他把姨媽的故事講給爸爸媽媽聽,他們都很感動。爸爸從海洋生物圖譜里找到了大花貝,指給林林看。爸爸說:“這是一種非常珍貴的貝類,只有少數海域才有。鏡子灣是你媽媽的老家,這可不是一種巧合,這一次你知道了媽媽為什么那么漂亮了嗎?”母親聽了立刻臉紅了。林林說:“我知道了,媽媽就是從大海貝里走出來的那位姑娘!”

那一天的對話林林永遠都不能忘記。他會一直記住媽媽紅紅的臉,還有爸爸那雙明亮的大眼睛。

也就在那不久,爸爸提議在鏡子灣建立一個育貝場。上級采納了爸爸的建議,于是這里就有了國內第一家培育大花貝的地方。

姨媽秦水進場當了育貝工人。盧叔是第一任場長,沒過兩年,姨媽就接了盧叔的班,成為新的場長。也就在這不久,爸爸蒙受了冤案,他去世后,母親領著林林回到了海邊老家……

林林忘不了回來的第一個夏天。

媽媽受爸爸牽連不得不放棄教學崗位,回海邊拿起了陌生的網梭,一手領著林林,一手挽著網絲,到海邊上修補漁網。從此她再也拿不到月薪,手頭變得吃緊,林林再也沒有穿過漂亮時新的衣服。

一天下午,媽媽織了半天漁網,累得腰酸腿痛,正要坐下歇息一下,看到秦水從海邊走來了,趕忙說:“林林,看,你姨媽來了!”林林一蹦三跳向前跑,手里握著一只大海螺,高興得不知怎樣才好。他跑到跟前,伸手摟住姨媽。姨媽卻沒有像往常那樣抱起他,還扳開了他的胳膊。

姨媽徑直往姐姐跟前走來,站在她面前,直盯盯地看著,半晌才說:“我……還請你能理解,你明白,因為林林爸爸的原因,我們從今以后必須劃清界限了……”

林林看到媽媽嘴唇動了動,沒有說出什么。姨媽扭身走了,海風把她兩條又粗又亮的辮子揚起又放下,好像在做最后的告別。

海底

林林他們每逢星期六的下午就來到育貝場。幸虧有了盧叔的同意,他們可以進行小組的科研計劃了。鏡子灣的貝田里插上了一面面鮮艷的小旗,那就是他們選中的檢測點,每個檢測點都向他們提供著大花貝的變化數據:每平方米大小貝的數量,每個星期的加減變化。所有的數據都被他們仔細地記錄下來。

這個月份本來是大花貝出口最多的時候,可也把令人焦心的難題推到面前:每個星期都有大量的花貝丟失。采貝的舢板每天收獲量大約是四十艙,可需要重新拋進海灣的小貝就有三十艙,合格的大貝僅有四分之一。盧叔常常抽著煙,眼睛盯著海水出神。秦水日見消瘦,兩眼血絲更多了。她奔忙在鏡子灣,匆促焦慮,束手無策。

民兵在盧叔的指揮下,每天夜里都駕船在海里巡邏,還用一只很大的手燈照著海面。什么異樣都沒有發現。盧叔對秦水說:“我看哪,興許是有水鬼,我聽說就有這么一種東西,他們穿了蒙臉的膠皮衣裳鉆進水里,然后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水底下的好東西偷走?!?/p>

秦水把民兵召集起來開會,說:“你們要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去更深的海底看看,那里也許有什么名堂。如果是敵人破壞,那我就命令你們,把他們抓捕歸案!”

民兵舉著拳頭宣誓:“不怕犧牲,完成任務!”

盧叔揮揮手:“咱們出發!”

夜里的海面上燈火一閃一閃,那是民兵在搜索。他們一次次扎猛子,什么都沒有發現,只是伸手摸到了個把大花貝,端起來看一會兒,然后再小心地放到船艙里。

這樣過了許多天,沒有發現什么其他異常??墒谴蠡ㄘ愡€在逐日減少。

林林對媽媽說:“其實姨媽肯定知道大花貝為什么要逃走,只是她不說?!?/p>

媽媽吃驚地看著他:“為什么?”

“她很多年前給我講過一個故事,相信不會忘記的。她肯定知道大花貝長大了以后,一定要去深海里找那個英俊的打漁人……”

媽媽聽明白了,笑了:“啊,那不過是個傳說?!?/p>

“反正大花貝有心事,她一長大就要往大海深處跑……”

林林他們的檢測點把詳細的數據拿給盧叔看,盧叔瞇著眼說:“老天爺,真是不得了啊,它們都跑到了哪里去?”

林林說:“肯定是跑到深海里了?!?/p>

海星說:“它們大概往獅子崖那邊跑了……”

盧叔盯著他問:“你怎么知道是往那邊跑的?”

小慧說:“獅子崖在北邊嘛,那里就是深海了?!?/p>

盧叔點點頭:“嗯嗯,是這么回事,它要往南跑,不就上了岸嗎?”

林林心里想的卻是:大花貝大概把獅子崖看成那個英俊青年居住的海島了,所以才要日日夜夜奔向那里。只是他不敢肯定,也就沒有說。

盧叔又派民兵去獅子崖了??蛇€是一無所獲,因為那邊的水深,他們一個猛子扎不到底,就是下去也待不了多久。盧叔說:“我得去上級要一套水鬼穿的衣服來,看來沒有這東西是不行了?!?/p>

秦水場長給上級打了報告,申請了一套潛水服。盧叔非要親自下水不可,他讓人把一套黑膠皮衣服穿上,再按照技術員的指導,背上一根管子,腳上套了一雙沉沉的大鞋子上船。船上有輸送空氣的機器,還有一堆誰也看不懂的雜七雜八。盧叔做個手勢跳進海里,除了管子還有一根繩子連著他。他剛進海一會兒就揪拉身上的繩子,船上的人知道這是上浮的信號,就趕緊把他拽上來。大家一見他立刻問下邊怎么樣?盧叔把大個頭盔摘下來扔到船上說:“死沉死沉,還不如咱扎猛子好!”大家都很失望。

場長秦水認為盧叔太老了,這事得年輕人干,就找了兩個青年跟技術員學習。

一連多少天,載了潛水員的船就在遠遠近近的海面上游走。大家都盼望能發生什么奇跡,特別是逮到一兩個偷貝賊,或者是找到別的東西??墒嵌嗌偬爝^去了,還是一無所獲。

盧叔火了,對潛水的人說:“再跟我上獅子崖去看看!”

船出發了。潛水員從崖畔深水處下海,船就等在他們旁邊,上面有盧叔。過了一會兒,潛水的大頭呼呼頂開了水面,一手拿了一只大花貝。盧叔高興了,嚷:“老天爺,這不是見面了?原來它們真是跑到了深海里呀!”潛水員摘下頭盔說話了:“下邊有大花貝,不過不多??磥硎菑脑蹅冇悎雠苓^來的!”

盧叔問潛水的青年:“那又是怎么跑來的?它們又沒有腿!”

潛水青年哭喪著臉:“這我就不知道了呀!”

盧叔從崖上回來一直唉聲嘆氣。林林他們幾個孩子圍著他,問:“‘大拿叔,您怎么了?”他還是嘆氣,說:“大花貝是往深海里跑了,這一點都不用懷疑??晌易聊ミ@事就不好辦了,因為咱不知道這沒有腿也沒有鰭的家伙是怎么跑的,也就想不出辦法把它們攔下來了!咱又不能一個一個全把它們五花大綁起來!”

林林說:“‘大拿叔,您不用害愁,咱們小組和您一起想辦法,一定能戰勝這個困難!”

盧叔皺著眉頭說:“我革命一輩子了,還從來沒遇到這么麻煩的事兒。好生生的大花貝,咱場里待它不薄啊,怎么一養大了就要跑呢?難道對支援‘亞非拉有意見?想不通?這可是大問題??!”

秦水場長走來了,對盧叔說:“今晚召開支部會,咱們要研究一下了?!?/p>

盧叔說:“早該研究一下了?!?/p>

第二天盧叔告訴林林他們三個人:會議決定了很大的事,一是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攔大花貝出逃;二是上游下游齊努力,請崖后村幫忙,看看他們在下游能做些什么。

盧叔傳達了會議精神之后,又對他們說:“你們小組是我領導的人,眼下正是放伏假的時候,好好干吧。我在會上表了態,說咱們今年夏天一定要完成這個任務,弄清大花貝是怎么溜號的?!?/p>

“溜號”兩個字讓林林和海星、小慧都笑了。盧叔說:“咱以后就叫它‘溜號吧,說成‘出逃,那太嚇人了,那是階級敵人才干的事??!”

為了觀察大花貝怎樣在水下活動,林林和海星、小慧每天都戴上潛水鏡下海。他們撐著舢板到各個檢測點去觀察。

大花貝的兩片大殼緊緊地閉著,就像一天到晚都在安睡??墒钦f不定什么時候,突然間,它就會向前移動一下:快一會兒慢一會兒,走走停停。林林在水里做個手勢,指了一下移動的大花貝給不遠處的海星看。小慧的一根手指豎在嘴邊,往一旁示意。他們都看見了,瞧啊,就像有誰發出了口令似的,旁邊有一片大花貝不約而同地移動起來,它們搖搖晃晃地挪動,就這樣開始了長途旅行……

他們看到,海底有多少東西在游動啊,可那全都不難理解:魚的鰭就像船上的櫓,擺動不停的尾巴就好比一個舵;貼近沙子爬行的螃蟹是因為有一條條長腿作槳;就連水草浮藻,也是靠水浪漂動的,隨水來去……難道大花貝也是這樣隨水漂流嗎?分明不是,因為它們沒有浮力,沉沉的,而且既可以走,也可以隨時停??!它們到底為什么要離開這里???走出鏡子灣,到街市上去炫耀自己的漂亮衣衫?想念那個海草小屋的英俊青年?

海星是個急躁的孩子,一鉆出水面就說:“瞅得我眼都疼了!”

小慧動著腦子說:“也許它是靠噴水推動身體的?就像噴汽式發動機的原理?”

她的話讓林林很受啟發。他接上就用心觀察,最后發現移動的大花貝并沒有噴水,因為手指挨近了什么都感不到,旁邊的水流和沙子也沒有一點異樣。

育貝工人說,今年大花貝的丟失是最嚴重的。育貝場建場歷史雖短,可這“溜號”的苦頭卻讓他們吃夠了。今年大花貝長得特別快,本來是多么紅火的一個豐收年哪,眼瞅著到手的金子撒到了沒影的地方,多么急人!場里實在沒有辦法,就決定在海里扯網,把它們硬圍在育貝場里!

所有人都忙碌起來,將織好的大網栽到靠近深海的那一邊??墒侵桓闪税胩炀捅浑y住了:那需要多少張大網啊,偌大的一個鏡子灣,圍得過來嗎?再說大花貝的殼兒滑極了,要完全攔住它們比什么都難。更讓人焦慮的是風浪拍打不停,剛剛扯起的網只在轉眼間就被水流拉得歪斜了,一會兒就給連根拔走,這就得一遍遍重來……

盡管如此,還是沒有更好的辦法,整個鏡子灣只得日夜奮戰,不停地拉起大網。

與此同時,從各個觀測點卻送來使人焦心的消息:大花貝的數量還在急劇減少……

大花貝生就了一副倔強的脾氣,無論是白天、黑夜、晴天、雨天,也無論路途多么遙遠、風浪多么兇險,它們都毫不在乎,默默無聲地啟程,跋涉。

林林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晚上一合眼就夢見了鏡子灣,坐到小舢板上,漂啊,漂啊,一直漂到無邊的大海里……大花貝歡快地跳躍著,唱著歌,在不遠的前方飛旋,向他嘻著臉招手。

“回來!回來??!”林林在夢中喊著。

大花貝只轉了一下身,頑皮地一笑,仍舊上路。

“工人叔叔待你多好啊,他們為你日夜操勞,可你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林林責備起來……

他醒來再也睡不著。窗外靜得很,沒有一絲風聲,也沒有一聲蟲鳴鳥噪,只隱隱約約聽到大海的濤聲。月兒掛在柳梢上,正是落潮的時候。林林聽到一種異樣的聲音,他爬起來,發現媽媽正在隔壁借著月光織網。竹梭兒在手中飛舞,網絲一端系在窗欞上,正徐徐展開……

林林睡不著,走出屋子。他一時沒有想過要到哪里去,當停住腳步時,這才發現來到了海灘上。抬頭望去,啊,一灣燈火,一灣帆影,原來是工人們趁著落潮在給育貝場圍網……

水洞

林林和海星、小慧三個人要去獅子崖,因為他們要到大花貝路過的地方偵察一番,弄清獅子崖是這次長旅的終點,還僅僅是一個歇息之地?還有,如果這么多的大花貝都跑到了獅子崖,那該是多大的一片啊,它們到底在哪里停留?

林林心里有了一個大膽的設想:如果找到并勘測出大花貝準確的旅行路線,那就可以在中途攔截,還可以做二次采收。他把這個想法與伙伴們講了,海星和小慧都興奮起來。他們馬上開始準備此行需要的東西:防水手電、潛水鏡、記錄簿、火柴和刀,還有防蚊膏……

“告訴盧叔嗎?”海星在臨行前問。

林林想了想,說:“盧叔知道了就會報告秦水姨,她一定會阻攔我們的?!?/p>

小慧也同意林林的意見,認為這次行動屬于小組的秘密,一切都等我們把任務完成了再說吧。

海星說:“我們歸盧叔領導,他會批評我們的?!?/p>

林林說:“盧叔還歸秦水領導,他們如果一塊兒開會研究,那時我們想行動也晚了?!?/p>

出海前林林還是告訴了媽媽,她有些擔心說:“你們的駕船技術能行嗎?還有,你們要在崖上待幾天?”林林說駕船一點問題都沒有,別說一般的天氣了,就是大風大浪也不怕。至于待多少天,他可說不準,“也許兩天就回了,也許要多待幾天,這要看崖上的情況?!?/p>

林林像一個主意堅定的指揮員,面容嚴肅地看著窗外。媽媽說:“好孩子,你們去吧,不過一定要告訴盧叔?!绷至钟谑蔷桶亚厮虌屢欢〞钄r的事說了,求媽媽千萬為小組保守秘密。媽媽總算答應了。她為他們塞了一包包吃的東西,又仔細檢查了一遍應帶的東西,這才發現他們什么都帶了,就是沒有一點吃的喝的:“這可要餓壞??!”林林心里想的是上一次和盧叔一起去崖上的情景,那次盧叔只帶了一瓶白酒,結果兩個吃得飽飽的。真正有本事的人一切都可以從大海上取來,這是那一次得出的結論??蓩寢屌u這是冒險:

“孩子,你們是去完成任務,不是去逞能。一切困難都要想在前頭,就像打仗一樣,不能有一點馬虎和大意?!?/p>

林林和海星、小慧都覺得她說的是對的。

他們補充了一些東西,然后把船悄悄劃出了海灣,誰都沒有發現。

林林知道自己和海星、小慧他們不同,在他來說這已經是第二次登崖了。隨著接近這座山崖,海水的顏色變得越來越深了,浪花也大了。隨著撲打的海浪聲加大,小船劇烈地搖晃起來。小慧的臉色蠟黃,然后就嘔吐了。但她咬著牙關,讓林林和海星繼續劃船。

林林一直在尋找上次盧叔拴船的地方,他記得那是一塊突出的礁石,周圍有更大的幾塊石頭圍住,成為一個很好的小灣。他費力地用櫓頂著逼近的礁巖,調著船頭,躲開撲過來的大浪。這樣花去了一個多小時,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個可以拴船的地方。

三個人帶上所有東西登崖。

首先是找一個可以住下來的地方。林林領海星和小慧看了記憶中的幾個山洞,覺得它們太潮濕陰森了,就繼續往前。在上次兩只大鳥打架的地方,林林講了一遍那次奇遇,讓兩個人一陣神往。林林說這還不算有趣,最驚險的地方還要往前。他說的是山崖東北部的那些水洞,在那里,一只野狼精或是什么別的妖怪,吼得太嚇人了,盧叔那么膽大,頭還是被整得流血了?!澳銢]有看清是什么東西嗎?”海星問。林林說:“那里面陰森森的,盧叔說是一種妖怪?!毙』邸鞍 绷艘宦暎骸澳俏覀兛刹灰M洞了!”

在山崖半腰,他們終于找到了一個并不太深的山洞,洞前是一小片平坦的沙土,上面長滿了野花和綠草。這個地方一下讓他們喜歡上了。三個人決定就在這里住下來,將它變為此行的營地。他們放下隨身帶的所有東西,然后就整理洞子了。先鋪上厚厚一層茅草,讓它像軟軟的大炕。他們還在洞前用石塊壘起了一個小小的鍋灶,將一個鋁制飯盒擱上,這就可以燒飯吃了。

天還早著,他們決定馬上開始工作。事先做了一個計劃:把整個獅子崖全部細細勘查一遍,每一個山洞、每一道溝壑、每一條溪流,都要一一作好記錄。有的地方還要畫出圖形,這種畫圖的事就交給喜愛畫畫的小慧了??催^了崖上的一切之后,還要將崖畔周邊做好勘查,這是下一步了,也將是最難最難的。因為崖下風高浪激,他們又沒有那種水鬼的衣服,說不定會有很大危險呢!但是誰都沒有一點恐懼,只下定了一個決心,就是徹底把獅子崖的秘密探個清楚,決不給盧叔丟臉,決不讓場里失望。

計劃中待在獅子崖上的時間大約是四天:前兩天勘察崖上,后兩天勘察崖畔周邊。

林林讓小慧留在營地,對她說:“這是我們的大本營,你就是守營的人,留下來做飯,閑了就整理一下營地,因為我們至少要在這兒住上四天啊?!?/p>

小慧不同意,說:“我要跟你們一起去,做飯還不容易?到時候三個人一塊兒干?!?/p>

海星看看林林說:“反正崖上也沒有遇到什么,就不用守營了?!?/p>

林林遲疑了一會兒,說:“可是我看打仗的書上說了,守營的人總要有的。沒有遇到什么是暫時的,如果壞人摸到我們營地怎么辦?還有,如果妖怪……”

海星批評他說:“你也相信妖怪這種事?”

林林紅著臉說:“不叫妖怪也成,就叫一些很壞的動物吧,它們也會破壞我們的營地?!?/p>

小慧快要急哭了,最后林林只好妥協了。他們三個向著山崖深處出發了。

林林心里想的最多的,還是上次他和盧叔遭遇危險的那個大水洞,海星和小慧也急于到那里去。林林一路講著那一天的情景,海星和小慧都睜著大眼聽,咂嘴,搓手,越發好奇了?!叭绻娴氖茄?,那就是生活在水里的了,咱們怎么對付它?”海星在想后邊的事情了。小慧一聲不吭,她多少有些害怕。林林抽出挎包里的一把刀子:“我不怕它的。不過它不傷害我,我也不會傷害它?!焙P屈c頭:“是啊,就看是什么妖怪了。書上說,有的海洋生物是很大的,它們也是我們人類的朋友??!”小慧聽到這里高興了,說:“它們也許并不想危害我們的,上一次盧叔不是也沒有被傷害嗎?”林林說:“就是呀,不過聽聲音像野狼!他說自己是挨了一拳的,對我們怎樣就很難說了……”

這是落潮的時候。他們三個很快轉到了東北部的那片白色沙灘。這片沙灘真是干凈啊,沙子細細白白,比鏡子灣那兒還要好,到處沒有一點碰過的痕跡,讓人不舍得踏上去。海星興奮地在沙子上打旋,翻了個跟頭,“啊啊”地奔跑,迎著大海呼喊起來。林林看看四周,還是做了個悄聲的手勢。

他們沿著沙岸往南轉下去。走了不遠,一個個水洞就出現了。每個水洞里都有半截水,還有不太深的水道與大海相連,如果海潮漲起時,這些洞子就會全部蒙住。林林指著那些水洞小聲對海星和小慧說著那天的情景,然后把身上的挎包交給海星,只將刀子別在腰上。海星要和他一起,他拒絕了。

林林貓著腰往一個水洞里鉆,腳步放得輕輕。

小慧和海星眼看著林林進去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一點聲音都沒有。海星說:“我得進去了!”小慧扯住了他:“再等等!”剛說完林林就出來了,在洞口那兒向他們招手。

林林在前邊,海星和小慧跟在后邊。啊,這個水洞很深,海水只到洞壁的一半,達到他們膝蓋那兒。腳下是五顏六色的卵石,還有一群群小魚在腳下躥著,讓人癢癢的。水洞拐了個灣,再往里突然變寬敞了。他們站在這兒,看著水浪在石壁上留下的一道道痕跡,發出了驚嘆。

從里面出來,又去了另一個水洞。這次還是林林一個人先進去。

在第三個洞子里,林林花了雙倍的時間還是沒有出來。這一次海星真的急了,小慧想攔都攔不住。海星走到洞口連接大海的那條水道旁才發現,這兒的水流比上幾個洞子急得多也深得多,好像只一會兒大海就漲潮了!他馬上覺得林林如果再耽擱下去就有危險,于是焦急地呼喊起來:“林林,林林!快出來吧,大海漲潮了!”

海星的喊聲在水洞那兒發出“嗡嗡”的回聲,聽起來悶悶的。

海星一聲連一聲喊,一邊往洞前移動。就在他離洞口還有三四米遠時,突然發現洞子里涌出了一股水流,他趕緊往旁躲了一下。與此同時,沖出洞子的水流中裹著什么東西,他定睛去看差點驚呼出來:黑乎乎的什么動物,像大魚又像四蹄野獸,正往前竄,脊背上趴緊了一個人,當然是林林!林林死死地揪住了那個怪物的后背,它的后背上長了鬃毛似的東西,林林就靠揪緊了這兒才沒有被甩下來……海星看到它馱著林林從眼前一縱而過,哧一下鉆入了大海!

小慧也看到了,大聲喊著林林……

海星愣在原地,好不容易才緩過神來,緊接著往前沖了一步,一個大浪把他打倒。他爬起來,又一個浪頭把他打倒。

小慧上前用力揪著海星,這才回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們嚇得臉色蠟黃,一聲聲叫著林林?!傲至直荒莻€妖怪拖到海里去了!林林啊,林林啊……”小慧哭喊著。海星努力鎮定自己,握起拳頭說:“先別哭,林林潛水學得好,他不會有事的。還有,他腰上還有一把刀子!你忘了嗎?”

小慧擦干了眼淚,說:“他剛才那會兒為什么不用刀子?”

“事情一定是發生得太突然了,大概是來不及了。不過在海里搏斗時,他的刀子是不會饒過那家伙的……”

海浪噗噗打著沙岸,海面洶涌,閃著嚇人的鐵青色。海星和小慧一動不動地盯住海面,渴望奇跡的發生。他們怎么也不敢相信,就在眼皮底下,就在這一瞬間,林林竟然沒了!

黃金鋪地

他們一直看著大海。小慧的眼淚都流干了。海星對自己說:你可要堅強啊,你是個男子漢??!雖然這樣叮嚀,后來發覺還是流淚了。太陽西斜了,時間已經過去了太久。海星終于沉不住氣,跟小慧商量說:“我們在這里什么都做不了,只是等?,F在我們該做的事是快些回到場里報告,盧叔和秦水場長馬上會來救人的!”小慧一下醒悟過來,說:“快呀快呀!”

他們不顧一切地往回跑,一著急卻再也找不到來路了。他們迷路了,這是最糟糕不過的事情!海星看著太陽,以確定自己的方位。他后來終于想起這是在山崖的東北部,這時候闖進了附近的一片溝壑。海星說快要來不及了,咱們不要回營地,直接就奔拴船的地方。

海浪在越來越大的東南風里發出“噗噗”聲,還有“咔啦啦”的聲音,那是拍擊到崖壁而后跌落的水柱,他們就迎著這聲音往前。海星對自己說:你可一點都不能發慌啊,只要一慌,林林也就沒救了!他不時地扯一下小慧的手,攀上一道道溝嶺。他和小慧身上都被礁石劃開了一些血口,血一滴滴灑在了腳下的石頭上,可是一點痛感都沒有。

攀過一道高高的礁巖,一抬頭就看到了崖南的海面。啊,終于快到了。海星恨不得一步就跳到那只船上,然后不顧一切地劃船,以最快的速度沖到場部。他把小慧從礁石上拉過來,指著南邊的大海給她看。

他們在海邊的礁叢間四處尋覓,找拴船的地方。越急越找不到,這兒到處都差不多:礁石、海浪、大風……海星氣壞了,跺著腳罵大浪,罵那個妖怪。小慧抬頭四處瞭望,突然看到了東邊遠遠的一片巖礁上有什么在活動,立刻指給海星。

他們費力地看啊看啊,終于看出是一個人。那人渾身濕漉漉的,在陽光下發出閃閃的光亮。他身材細細的,努力想在巨大的海風中站穩……“天哪!這不是林林嗎?小慧你看,這是林林??!”

小慧迎著那個人呼喊起來……

海星這時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了,一下坐在了礁石上。

遠處的人向他們搖動著什么東西,后來他們看清了,那是林林在揮動衣服。他們的淚水一下涌出來。

林林往這邊走來。海星和小慧恨不得一下將他抱在懷里。剛才的一刻他們還沒有一點希望,轉眼卻看到了奇跡的發生。他們一邊往前跑一邊流淚,淚水怎么也止不住。離林林還有十幾米遠時,他們終于看清:林林手中攥的是一件被礁石劃爛的上衣,赤裸的上身全是血痕,海水正將彤紅的血跡縱橫涂抹。小慧喊著“林林”,卻不敢近前。

海星一把揪住了林林,生怕他再次丟掉一樣。

“我們以為你被妖怪抓走了,再也回不來了,正要去場里報告……”小慧的淚痕還沒有干。

他們一遍遍問林林到底是怎么回事?林林的嗓子有些啞,說:“先不急,我們快回營地吧,我太餓了……”

三個人往營地趕去。海星和小慧不敢看林林身上的血痕,問他痛不痛?林林搖頭。小慧后悔說:“咱們出發的時候還是沒有準備好,應該帶一些藥?!绷至中α?。海星說:“傷成這樣還笑啊,你真了不起!”

回到營地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林林揩拭傷處,還做了簡單的包扎。這個過程林林只發出了一次“哎喲”。然后開始做飯。他們三個從早飯到現在還沒有吃一口東西,這會兒感到了難忍的饑餓。大家取出林林母親裝在包里的烙餅,一邊吃一邊燒水煮粥。海星去海邊揀回一點海菜和海螺,放在火上燒烤。粥的香味和海菜海螺的鮮美摻在了一起,真是誘人。

在太陽的落暉下,他們大口吃了起來。這餐飯讓他們覺得從未有過的香甜。

海星和小慧一直忍住,沒問林林的歷險。他可真能沉住氣啊,直到吃完了,躺在軟軟的草鋪上,還是一聲不吭。海星嚷道:“林林,到底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從妖怪那兒脫身的,快說給我們!”

林林盯著變黑的洞口說:“它不是妖怪。我,我們所有人,包括育貝場的人,都應該感謝它……”

小慧愣住了,張大的嘴巴長時間合不上。

海星說:“林林,你不是被妖怪嚇傻了吧?你在說什么???”

“我說的是真的。你們從頭聽我講吧。是這樣,你們看到我被它馱著,一下沖進了大海里吧?”

“那還用說!那時我和小慧嚇得又喊又叫,都覺得你這一下再也回不來了,不是被妖怪吃了,就是給淹死了……”

小慧打斷海星的話:“我沒有這樣想。我說林林不會有事的,林林帶了刀呢!”

林林說下去:“它當時待在水洞里,是因為大海落潮時沒有來得及回到海里。大概以前也是這樣,它在洞里等大海漲潮。它正在那兒待得好好的,我就進了洞子。它被我驚了一下,當然就不高興了……”

“慢著慢著,你還沒有說它是個什么東西哩!”海星嚷。

林林笑著:“性急的人,我這就說了。它不是別的,就是一只海豚,是我們這里才有的長吻海豚。它本來對人是最友善的了,可我犯了個錯誤,可能一開始就讓它生氣了,所以它就發火了……這是因為我沒有經過它的同意就騎在了它的身上,覺得它就像一匹小馬一樣。我騎上了它,兩手揪緊了脊上的鰭。它的脾氣上來了,上下跳著想甩掉我,我就越抓越緊,死也不下來。它跳了一會兒還是不能把我甩下來,就不顧一切地往大海里沖去了。因為這不是漲潮的時候,它往海里沖的時候可真費勁啊,差一點擱淺。為這個它以后大概還要感謝我呢……”

“感謝你?為什么?”海星問。

“因為它被我嚇壞了,身上的勁兒才有這么大,才能不管不顧地往前沖,一下就沖進了大海里!”

小慧問:“它把你馱進了多遠?”

“大概有一百多米吧,我覺得它扎到了很深很深的海底。幸虧我戴了潛水鏡,這讓我在下邊也能看得清。這兒是一處又白又亮的沙灘,它到了這兒,火氣大概消了,一甩身子把我放下,還在我的腦門上親了一口,然后轉身走了……”

海星嘆氣:“它就這樣扔下你,也不管你的死活!這可怎么辦???”

林林的大眼睛閃閃發亮:“你們猜我看到了什么?你們一定猜不到!”

海星說:“講就是了,這誰猜得到??!你今天像個大英雄,可也不能老難為我們呀!”

林林又一次笑了,說下去:“是這樣,它一走開,我覺得四周有些亮,明晃晃的耀眼。我不知是怎么回事,還以為海底就這樣哩。我瞪大眼睛看啊看啊,因為是第一次扎到這么深的地方來。我想看看海底什么模樣,這一看差點喊起來!啊,怪極了,這兒怎么金黃金黃,難道是金子鋪成的?我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就用力往下扎。這一下我可看清了,原來這海底啊,到處都是大花貝!”

海星和小貝跳了起來:“真的?”“你別逗咱??!”

林林收起了笑容:“真的!它們鋪開了一大片,那金色的花紋看得我眼都不敢眨!我那一會兒完全明白了,原來我們育貝場的大花貝全逃到了這里,就是這里!我敢說,它們會一直待在這里……”

“啊,那為什么?”海星問。

“因為,”林林看看夜色:“它們把獅子崖當成了英俊青年的那個島,它們來找他了……”

小慧說:“俺一點都聽不明白!”

林林說:“這里面有個故事的?!苯又桶研r候聽來的那個故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海星和小慧嘆了一口氣,將信將疑地看著他。

海星有些沉不住氣了,提議今夜就駕船去那個地方,好好看看那個金光閃閃的地方。林林搖頭:“不行,天太黑了,我們不要說自己會在海上迷路,就是準確地找到了那個地方,潛下去也什么都看不清。耐心些吧,等天亮了再說?!?/p>

海星嘆著氣:“哎喲,等上一夜,這太難熬了。不過沒有辦法,咱就等吧?!闭f著一下趴在草鋪上。這樣一會兒他又想起什么,撲楞一下爬起來:“你可記準了那個地方?千萬別弄錯了,大海太大了??!”

“放心。為了記得準,我浮出水面時采用了坐標法,就是往西取準崖頭上的獅子左耳朵,往南取了我們育貝場中線的一個標志,它們垂直延長到海里的交叉點就是那個地方了?!?/p>

小慧說:“林林真棒??!”

海星也發出嘖嘖兩聲:“嗯,這就是科學!是測繪用的!太好了!”

失船

三個人一夜都沒有睡好。開始的時候有蚊蟲在洞口滾動,還鉆進來叮咬他們。這些蚊蟲太可惡了,攪得人根本無法入睡。后來小慧想起了包里的防蚊膏,這一下把大家高興壞了??墒枪庥兴幐噙€不行,因為蚊蟲實在太多了。林林想出一個辦法,就是在洞口點上干草,上面再搭上一層青草,這樣就能冒出徐徐不斷的煙氣,趕走一部分蚊蟲。

蚊蟲的問題解決了,剩下的就是外面傳來的各種古怪嚇人的聲音:呼呼,吱吱,呀呀,啊啊……貓頭鷹在叫,更遠處的溝汊那兒好像還有一個怪物在哈哈大笑。這笑聲比什么都可怕。海星睡不著,不止一次去外面諦聽,回來告訴:“可能不是活物在笑,是海浪拍在石頭上的回音……”可是小慧聽起來總覺得是什么在笑。

剛剛入睡,就有一只大野鳥或是四蹄動物從洞前唰唰跑過去,一下把人驚醒了。林林出來看了,什么也沒有??墒窃僖胨透y了,天也快亮了。

接近黎明時分他們實在太困了,終于不約而同地睡過去,醒來已經日上三竿。他們都說做夢了,夢見了一片金黃色的大花貝:一個黑色的妖怪潛進了水里,和他們爭奪那些海底的寶貝。

天色不早了,三個人只簡單吃了一點東西就往泊船的地方走了。這一次他們帶了刀子、干糧和水。

他們的船靜靜地泊在原地。林林離開泊地的時候記住了一個參照物,所以找船非常順利。海星和小慧想:林林不愧是科學家的兒子啊,真有心眼兒!

到了船的跟前海星叫起來:“櫓怎么不見了?”林林沒有說話,轉身從不遠的石隙中找出來?!盀槭裁床环旁诖习??”海星問。林林告訴:如果船泊在有風浪的地方,最好還是把櫓放到船的外邊,這樣它就不會跌到水里漂走了。海星說:“真有心眼兒!”

太陽照得大海一片碧藍,天上沒有一絲云彩。天氣真是太好了,好得讓人總想唱歌。海星說:“我們今天一定非常順利!從上崖以來就別別扭扭的,這會兒總算熬出來了!那片大花貝在等著我們哩!等咱找到它們,回去報告場里,不是立了大功?”

林林一邊搖櫓一邊看著遠方,若有所思的樣子。小慧對海星使了個眼色,小聲說:“林林和我們不一樣,他動不動就想事情?!焙P菍υ谒亩呎f:“他大概又想起了爸爸……”

小慧叫了一聲林林,說:“林林,高興些吧,我們這回勝利了,就給場里立了大功!”

林林“哦”了一聲,說:“還不一定呢。等場里把這些大花貝全都采收回去,才算勝利呢。還有,我們小組一直沒有解開那個最大的謎,沒有弄清大花貝是怎樣溜走的……”

海星說:“現在就不怕了,它無論溜多遠,咱們不是把它找到了嗎?”

林林看著他們:“那可不行!到一片深海里采收它們,這是不得已的辦法。真正的成功是讓它們好好地待在我們育貝場里,這才是我們小組要完成的任務!”

小慧不吭聲了。她在想:林林說得太對了。

海星接過櫓槳的時候,林林讓他把船往崖頭的正東方向搖去,這樣就可以與獅子的左耳朵取一條直線,然后再一直往前,取準對岸鏡子灣中線的一個標志物,這樣船的下面就是那片大花貝的棲息地了。

林林迎臉看看太陽的方位,又回身看獅子崖的那只“左耳朵”。他將胳膊伸在胸前,豎起拇指,瞇起一只眼睛測量著,一邊發出口令校正船的方向:“再往左、往前,嗯,繼續……”小慧看著他,覺得他就是一位船長??!她想象未來有那么一天,說不定林林真的會成為科學探測船上的船長!她從來沒有這樣幸福地憧憬過,而且從來沒有覺得一個人的理想會這樣地切近……

小船終于在林林認定的地方停下來。啊,這里的海面真是美極了,它南面正對著鏡子灣,西邊就是獅子崖。這里正處于山崖和那片海灣中線的九十度交叉點,是大花貝選中的又一個搖籃。這兒無風無浪,它們正在幸福地安睡,大概夢見了那個英俊的漁人,與他發出了甜蜜的悄語……

海星急不可耐地戴好了潛水鏡,就要扎到水底。林林叮囑:小慧要在船上記錄數據,他和海星潛下去。小慧說:“我也要到下邊去!”林林說:“待一會兒,我們輪流作業!”

他們一個猛子扎進海里,用力劃動雙手,擺動雙腿。這樣潛水是跟盧叔學的。盧叔說以后會給他們弄來一副膠蹼,那樣就會潛得更深。盧叔在水中憋氣的功夫真是一流,那時間竟然比他們長一倍還多!他們知道這是花上一輩子才能練成的……

一片光華四射的斑斕遠遠地映著他們的臉。海星對林林做出了一個“真棒”的手勢。兩人在這片大花貝鋪成的海底巡游,盡力要摸到這片“黃金地”的邊緣,勘測它的面積與方位。他們不斷浮出水面,攀著船舷喘息一會兒,報出一個個數據。小慧在本子上做著標記,已經繪出了半張圖譜。

大半天的時間過去了,林林和海星累極了,幾乎再也沒有了一點力氣,每次浮出水面都要在船舷上倚靠更長的時間。小慧把筆記本擱在船上,拉他們上船。兩個人歇息了一會兒,還要按之前答應的,陪小慧潛到海底。

他們駕船回返時已經是太陽偏西了。彩云從獅子崖的背后飄起來,映在海中,像抖動的一片金銀。小慧說:“今天真是太有意義了!等我們做完標記交到場里,他們一定會吃驚的!”海星說:“像今天這樣干,再有兩天就能完成了。我們要讓秦水場長嚇一跳!她總是嫌我們礙手礙腳,這一回要讓她看看……”

林林沒有說什么。他心里明白,姨媽正是因為爸爸的緣故才疏離這個小組的。淚水在眼眶中旋轉,他害怕他們看到,就轉臉去看獅子崖。

這一次晚餐吃得太香了。這是一天的辛苦和難言的愉悅換來的……

晚飯后仰臉看一天繁星,聽嘩嘩海浪,講各種故事。海星又說起了從大人那兒聽來的妖怪故事,它們大都發生在獅子崖上,這使小慧害怕起來。她越是害怕,海星就越是講得起勁。林林對小慧說:“我們不怕妖怪,是它們怕我們。盧叔說過,漁霸被我們‘拿了,妖怪也就沒轍了。它們和壞人結成一伙才會鬧妖?!焙P钦f:“就像那天憶苦會上唱的,‘奪過鞭子,奪過鞭子揍敵人!”小慧笑了,說:“我真的不害怕了!”

早上,太陽剛剛出來三個人就往海邊趕。他們想在太陽升到半空時駕船趕到目的地。為了有整整一天的工作時間,午飯也帶在了身上。他們興沖沖的,小慧一邊走一邊唱歌。海星對林林小聲說:“小慧是最好的女同學?!绷至终f:“她現在鍛煉得更堅強了?!?/p>

海邊到了。今天海浪不大,又是很好的一天。

他們在礁巖中的小灣急急地找自己的船。沒有?!斑?,咱們沒走錯嘛,怎么船不見了?”海星嚷著。林林看著拴船的那塊礁石,頭有點發懵。他抬起眼看著附近的海面,再看遠遠近近的礁巖,到處都沒有船的影子?!拔覀冇涘e了?去別的地方找!”海星喊著。

林林只是搖頭。

“大概是昨晚的風浪把船刮走了!”小慧說。

林林心里明白,昨夜風浪并不大。還有,這種拴船的方法是盧叔教的,再大一些的風浪都不會卷走這只船。他到放櫓的礁石那兒看了,果然證實了猜測:那支櫓也不見了!至此他可以肯定地說:船被人偷走了!

林林說出自己的判斷時,海星和小慧都嚷起來:這怎么可能?不要說深夜里不會有人來獅子崖,就是來,那在黑影礁叢里什么都摸不到啊。

林林遙望著對面的鏡子灣說:“沒有船,我們就回不去了,也沒法做勘測了?!?/p>

“偷船的人一定是害怕我們勘測!”海星說。

林林說:“很可能我們剛開始登崖時就被盯上了,他一直在找機會下手。我們在明處,他在暗處……”

小慧有些緊張了,皺起眉頭,瞪大了眼睛。

海星看著林林腰上的刀子,緊緊咬著牙關。

戰蚊球

他們認為偷船的人極可能把它藏在了崖上。整個上午三個人都在找船,不想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從南部的礁巖開始,沿岸往東,細細地看過了每一處凹進的礁汊和水灣。海鷗仿佛也知道了他們焦急的心情,一路跟著喊叫。它們的喊聲一陣急似一陣,這使林林覺得它們一定是看到了那個偷船的壞人,只不過無法明白地告訴他們而已。

海鷗叫著,在三個人頭頂飛舞。

林林說:“我們如果能聽懂鳥語就好了,那時我們會知道多少秘密??!”

海星說:“聽人說打了一輩子魚的人就能明白海鷗的話。他們在海里就得有這樣的本領,如果突然刮起大風,海鷗就會趕在前邊告訴消息?!?/p>

小慧說:“那盧叔能不能聽懂?”

林林搖頭:“不知道。不過肯定有人有這樣的本領。聽說山里的老獵人能聽懂狗的話,狗也能聽懂他的話?!?/p>

海星說:“動物可能也是分階級的,妖怪和漁霸一伙,狗護著獵人,海豚幫咱找到了大花貝!”

林林說:“如果海豚發現了偷船賊,我估計它不會饒他的!”

“肯定不饒!”小慧說。

他們繞到崖的東南部,發現海浪陡然增大了,有一些水洞被完全灌滿了,海浪撲上去,濺起幾丈高的水練。他們小心地察看這些水洞,只要稍稍能夠挨近,就一定設法看個清楚。太陽升到了頭頂,已經到了午飯時間,可還是一無所獲。從山崖南部到東部,再到北部和西部,差不多尋了一周,什么異樣都沒有發現。他們的腿和胳膊都被石礁劃破了,一沾上海水就鉆心地痛,可這會兒誰都顧不得這些了?!坝悎霾恢牢覀冊谶@里,如果找不到船,又沒有場里人來崖上,那可就糟了!”海星有些喪氣。林林說:“不要怕,我們一定會有辦法!這也是考驗我們的時候!”小慧非常贊同林林,對海星說:“我們只要團結一心,就沒有什么會難倒我們?!焙P钦f:“團結是肯定的了?!?/p>

天就要黑了。他們不得不拖著疲憊的身體往回走了。

離營地十幾米遠時,林林就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兒,因為他發現洞前空地上壘起的幾塊灶石被挪動了位置。他們快步走過去,立刻驚呆了:洞子里的東西全都不見了!就連精心做好的鋪子也給踢得亂七八糟。小慧氣得哭起來。

海星對林林說:“壞人真的盯上了我們,他趁咱們去海邊找船時就對這里下手了!”

林林認為海星說的對,干壞事的家伙肯定與偷船的是同一個人!那么,他到底為什么要這樣呢?他問他們,海星想了想說:

“就是要破壞我們的勘察!”

小慧說:“他可能早就發現了那片大花貝,害怕我們找到它們!”這樣說過之后,又看著林林:“秦水場長說的太對了,真的有階級敵人……”

海星說:“這還有什么懷疑!”

“那么妖怪呢?”小慧又問。

海星說:“只要有階級敵人,就一定有妖怪!”

“可是盧叔說,妖怪一般比階級敵人還要好一點……”小慧說。

“他們都一樣壞!”海星說。

林林沒有參與他們的爭論。他想的是從今以后要做些什么、即將出現的困難和危險。他現在還不敢肯定那個偷船的人到底為什么要這樣做,但差不多能夠同意他們兩人的判斷:十有八九是為了破壞勘測。這時他還不能夠確定這個壞人是否就在獅子崖上,也就是說,這個人已經駕著偷走的船離開了,還是把船藏在什么地方,繼續藏在暗處?如果是后者,那么這個人就更可怕了!

所有吃的東西都沒有了,晚餐就成了問題。海星到海邊找東西去了,小慧也采摘了一些可以食用的野菜和嫩芽??墒撬袞|西匯到一起才發現了更大的難題:沒有了火柴,沒法生火做飯了!

三個人都急壞了。

那個家伙真是惡毒到了極點!“這可怎么辦???”“我們給困在這個崖上,誰也不知道……”“我們可真夠冒險的了,走前該向盧叔報告才好……”海星和小慧的一聲聲議論讓林林又難過又發慌,一時不知怎樣才好。他努力鎮定自己,在心里叮囑說:這種時候,一個好的指揮員最需要的就是冷靜,因為只要一慌就全完了。這三個人中,誰也沒有被指定是指揮員,可林林總覺得自己分擔了更大的責任,究竟為什么,他也說不清。

林林不再說話,他想啊想啊,想著怎樣才能讓火燃燒起來。

他讀過書上“鉆木取火”的故事,知道眼下既沒有鉆,也就沒有那種可能。那不過是離自己十分遙遠的一種傳說。焦急中,他突然記起了一個場景:一位老人手持一塊鐵片,照準一塊小小的白石頭敲打不停,火星飛濺,落到了草灰上,一會兒就煙氣繚繞……海邊老人習慣用這種方法抽煙,直到現在還有人使用呢!他眼前一亮,一下振奮起來。他把腰上的刀子取到手里,仔細看著刀背,對海星說:

“快,咱們找那種白色的半透明的小石頭吧,記得這里很多的!”

他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小慧和海星立刻高興起來。小慧的挎包里有手電筒,他們就打著手電筒到處找起來。這種小石頭崖上很多,只一會兒就找到了好幾顆。林林到前一天燒飯的灶石下捏出一點發白的草灰,放在一塊石板上,然后就用刀背不停地敲打白色的小石頭。大大小小的火星迸濺出來,小慧歡叫一聲?;鹦且皇湓诹四瞧莼疑?,可就是沒有點燃。海星接過林林手里的刀子繼續敲打,累了林林再接過來。小慧叫起來:“瞧??!”他們都嗅到了焦味兒,啊,一絲細細的白煙冒出來了!小慧低頭輕輕吹著,一撮草灰竟在瞬間變成一小團紅火……一點干草加上去,繼續吹,干草終于著起來。

不知是因為被煙嗆的還是太激動了,三個人眼里都旋著淚水。

火燃起來,大家這才想起去找水。尋到一個個大貝殼,它們全都盛滿了水。蝦和螺、海菜,都在火上烤著,一齊散發出逼人的香氣和鮮味,人的心情一下好了許多。林林說:“只要有了火,我們就能在崖上待下去!”

海星借著火光看著小慧在船上做的繪圖和標記,對林林說:“我們的任務其實已經完成了,因為我們標記了大花貝在那兒,這樣場里來人很容易就能找到它們了?!?/p>

林林點頭,不過還是覺得有些遺憾。他最擔心的不是剩下的工作沒有做完,而是那個偷船的壞人下一步會做什么。

這一夜最難的就是睡眠,因為除了被更多的心事壓得沒法入睡,還有提防壞人的問題。他們三個需要輪流值夜了。午夜時分,各種崖上的妖怪都出動了,貓頭鷹凄厲地叫著。唰唰的跑動聲,深長的喘息聲,還有說悄悄話似的聲音,都散在四周。海星看到一對尖亮的藍眼睛就懸在樹梢上,用手電一照,它馬上躥到了黑影里。

這樣的夜晚誰也睡不著。大家干脆坐起來等待黎明。

可是這樣不一會兒,襲來的困倦又讓人支持不住,身子一歪就要迷糊過去。蚊蟲一團團滾動著,它們滾成球狀,繞過煙氣旋進洞里,只一會兒就能把睡著的人攪醒。它們飛走后,每個人的身上都出現了一片紅點,癢得無法忍受。海星大罵蚊蟲:“這些敵人的幫兇,看我怎么治你!”

海星做了一支火把,點上,然后照準滾動的蚊球就伸過去。蚊球剛被燒散,可轉眼又聚起新的一球。蚊球沒完沒了地滾過來,前仆后繼。

小慧說:“敵人最可恨的就是偷走了我們的防蚊膏!”

天總算亮了,他們相互看著,發現每人臉上胳膊上、腋下和后頸,到處都是蚊蟲咬過的紅點,有的地方已經腫起來了?!傲至?,怎么辦?再有一夜我們肯定頂不住了!”海星有掩不住的沮喪。林林身上的礁石劃痕最多,再加上蚊蟲的咬傷,需要更大的忍耐才行??伤麤]有發出一聲呻吟,也沒有露出一絲膽怯。他知道這個時候一定要表現出勇氣,要用無聲的行動告訴旁邊的人:我們一定勝利,我們就是為了勝利才來崖上的!

小慧在海星說過那番話之后,一直看著林林。她想聽到一聲不同的回答。

林林說:“那個人也許今夜就在暗中看著我們,他正高興呢?!?/p>

“他高興?”海星的嘴巴撇著,“這個狗東西等著吧!”

“可是你說快要頂不住了!”小慧說。

海星哼了一聲:“那不過是麻痹敵人。我頂得住?!?/p>

小慧看著海星:“咱們有水,有吃的東西,蚊球算什么!”

林林說:“光有這些還不夠,還要加上勇氣!”

海星做個鬼臉說:“還要加上泥巴!”

他說完就跑開了,一會兒從水邊抓了兩攤稀泥,順手抹在了臉上說:“今夜我們抹上它,就可以睡個好覺了!”

午夜槍聲

林林他們一直沒有停止崖上的勘測,除了察看了每一處洞穴,還將退潮落潮時山崖四周的變化做了詳細記錄。他們發現山崖南部的幾個洞穴幾乎是被水浪封住的,而東部的洞穴總是留住少量的水,有大大小小的魚在那兒出沒。

令他們吃驚的是,在山崖半腰的那些洞穴中,有兩個是有人待過的,那兒有干草,還有煙蒂。但他們不敢肯定是不是避難的漁民留下的。洞口的印痕讓他們格外留意,經過辨析分出人腳、兔子蹄、大鳥爪痕,小慧全都記下來。他們要將所有洞穴編號,注明其寬度深度,以及所在的位置。這個工作量是極大的,需要一點一點從頭做起。

就這樣,他們迎來了崖上的第四個夜晚。三個人吃過晚飯,仰頭看著一天繁星。海星挖來了足夠的稀泥,每個人都仔細地給自己涂抹一遍,不放過任何露在外邊的部位。海星看著林林和小慧就笑:“我們這模樣誰也不認識了,連壞人也會被我們嚇??!”

蚊球滾動得更兇了,它們對三個人無可奈何,就圍上他們劇烈地旋轉,好像要盡情發泄憤怒一樣。

“等這個伏假過去,回到學校給老師和同學們講一下崖上的經歷,還有我們海洋小組的事,他們一準不信!他們會覺得我們是瞎吹吧!”海星說。

小慧剛要說什么,一抬頭愣住了。她手指南邊讓他們看:透過山崖豁口,海里有閃閃燈火。那些燈火在跳動,好像一邊跳動一邊往山崖這邊靠近。林林叫了一聲:

“??!是場里來人了!是他們來了!”

海星和小慧站到高處,迎著大海喊叫起來。

林林說:“可能是媽媽見我們老不回去,她害怕了,就找了盧叔……”

三個人站到礁石上齊聲呼喊。那一串火光離得越來越近,漸漸看出是三條船,船上的人都舉著火把。船劃得可真快啊,船上的人越來越清晰了。林林最早認出領頭的那個人是盧叔!“盧叔!盧叔!”他喊著。盧叔旁邊是背槍的民兵,他們都高高地舉起手中的火把,像是應答。

他們三個快步往海邊跑去。

盧叔的船靠岸了?!拔业暮煤⒆?,你們哪里去了????你們走近些!”盧叔的粗嗓門在海風里顯得大極了,可親極了。林林的淚水嘩一下流出來。

所有人都被三個孩子的模樣給嚇了一跳,說:“嗯?泥猴?”“這是咋了?”“泥巴滿臉?”不過他們還是把三個孩子摟在了懷里。

盧叔說:“不告訴一聲就上崖來了,這還了得!犯了紀律!我‘大拿不批準,你們也敢行動?嗯哼?”

他們三個聽到了“嗯哼”兩個字,知道老人真的生氣了,再也不敢吱聲,只在前邊領路,到營地去。

營地前的火堆正冒著濃煙。盧叔一到跟前就坐下,盤腿吸起了煙,說:“老天爺!你們如果出了事,我就得被秦水場長槍斃,你們知道不?”林林看看小慧和海星,笑了。他明白盧叔是故意夸張了嚇唬他們。不過這時林林真的有些后悔了,覺得自己不該瞞著盧叔,因為老人代表組織??!想到這里,他叫了一聲“盧叔”,把這幾天來發生的所有事情從頭說了起來。林林剛說了沒有一半,盧叔就站了起來,警覺地看看四周,對林林做個停止的手勢,然后對一旁的民兵說:“警戒!”

林林他們三個嚇得一聲不吭了。

盧叔說:“你們繼續說吧!小聲一點,因為說不定敵人就在暗處。后來怎么了?”

林林說:“后來船還是沒有找到。我們把山崖從頭至尾偵察了一遍,沒見船影,也沒見人影……”

“敵人多狡猾啊,他肯定是盤踞這里的老手了,你們人生地不熟,哪里是他的對手!還好,大花貝藏身的地方總算給摸到了,這算得一功!”

正說著,突然不遠處響起了“嘎”的一聲槍響。他們一下站起。盧叔把煙斗唰地插到后衣領那兒,一擺手:“打響了!看看去!”剛剛挪腳一個民兵就跑過來說:“報告盧叔,我們發現了一個黑影,倏地一下,沒了!”

盧叔聲音悶悶地問:“看清了?是人還是畜生?”

“我,我也不知道。那會兒手一抖,就開、開槍了……”

盧叔嘆氣:“如果真有敵人,那你就暴露了不是?唉,沒經過戰爭的人就是不行??!這么著,你今夜好生站崗,覺是不能睡了!”

民兵說:“是了”,就走開了。

林林他們請盧叔睡在軟軟的大草鋪上,盧叔非常滿意。不過蚊球很快滾了起來,這讓盧叔破口大罵,說:“我怎么就忘了這一茬呢?”他只好像三個孩子一樣,把露在外邊的手臂、臉,全都抹上了泥巴。老人說:“我本想今夜就接你們回去,要知道家里大人可急壞了??墒锹犇銈円恢v這些情況,我就不能走了!咱們堅持一夜,天亮了好好研究一下,你們得給我現場說說看?!彼麌@氣一樣說道:“問題嚴重了……”

這樣嘆過一聲,一歪身子就打起了呼嚕。

因為有了民兵站崗,再加上有盧叔在一旁,這一夜三個孩子睡得甜極了。醒來后都非常精神,爭著為盧叔做早飯。其實這里只是一些海里采來的東西,盛水要用大貝殼。盧叔高興得很,樂呵呵地吃過喝過了,抹著嘴巴說:“我就喜歡這樣的伙食!”

幾個民兵很不情愿地吃過了海菜之類,剎了剎腰帶,聳了聳槍,等著下一步的行動。

林林他們三個領路,把幾天來看過的地方一一指給盧叔和民兵。盧叔仔細研究了他們拴船的地方,摸著胡子說:“嗯,沒錯,這個地方船是不會被風浪扯走的!這個偷船賊,他把船藏到了哪里?我估摸這家伙一定把船泊在了崖洞里,他不敢把船駕回村里,更不敢一天到晚讓它在海里漂著……”

海星問:“如果偷船賊忒壞,就為了對付咱們,把船弄沉了呢?”

“那咱們也能發現!這里的海流能把沉船拍散,再帶到南岸,可是南岸連一塊船板都沒有。不會的,十有八九是那家伙要用這船!”盧叔的語氣更加肯定了。

剩下的事情就是找船??墒橇畲蠹覟殡y的是,崖上幾乎所有可以藏東西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沒有船的影子!要知道那是一條船啊,可不是什么針頭線腦的小東西?!斑?,咱們還得動動腦子,看來這個偷船賊忒鬼哩,是個階級敵人,這個我敢肯定!”盧叔說。

林林又想起了那天的批斗會,想起了盧叔和秦水在會上說的話。那個老烏頭長了個特大的屁股,這讓盧叔氣不打一處來。老人那天就想從這個老烏頭身上破案,差不多要說出的一句話就是:“你膽子不小,偷吃支援‘亞非拉的東西!”這個老烏頭是個好吃懶做的家伙,這一點不會錯。盧叔和育貝場的人那么珍惜大花貝,因為他們知道這是出口的寶物。有一次盧叔病了,什么東西都不愿吃,有人就想為他熬一碗大花貝湯,老人知道后發了一次大火,說:“虧你想得出!支援‘亞非拉的東西咱也敢吃?膽子不??!”

育貝場的人收獲了多少大花貝啊,可是從沒聽說有誰吃過大花貝。

有一天林林問媽媽:“‘亞非拉如果吃了咱的大花貝,多么讓人心痛??!”

媽媽說:“大概不會的,‘亞非拉會把它們養在自己的海里……”

“養了干什么?”

“他們喜歡啊,他們海里沒有?!?/p>

“我明白了,‘亞非拉一高興,就會打勝仗了!”

媽媽說:“是的!”

林林想著媽媽欣慰的笑容,想著盧叔憤憤的樣子,一雙拳頭都攥痛了。他恨不得立刻把那個偷船賊“拿了”!他不由得又問起了夜里開槍的民兵叔叔,問那個躥起的黑影是怎樣的?民兵說:“很大的一團,會跳,一閃就隱在礁石后邊了。我有些慌亂,沒有瞄準就按了扳機?!绷至忠矠樗械酵锵?。

盧叔問林林:“你們把沒有探過的洞子告訴我?!?/p>

林林說:“只要找到的都探過了,只剩下南邊和東邊幾個灌了水的、被大浪蓋住的那幾個,因為沒法進去。這樣的洞子壞人也不能用?!?/p>

盧叔望了望大海,說:“這要等退潮再說,那時有的洞子說不定就能進去。咱們最好一個都不放過,要知道敵人忒鬼哩!”

離退潮還有幾個鐘頭。盧叔想起了一件頂要緊的事情,就說:“走吧,趁這段時間咱們去崖后村吧。我也早該去了,要去會會老朋友‘憨頭,他是負責人。我要從頭問問老烏頭的事!”

崖后村

從獅子崖到崖后村并不遠,聽說在許久以前,退潮時崖后村子的人就可以走到崖上來,只是這十幾年水漲得越來越高,他們要上崖也得駕船了。不過自古以來獅子崖上兇事多,都害怕鬼怪,所以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敢到崖上來。傳說舊社會只有那個大漁霸才愛上崖,因為崖上的妖怪與他是一伙的,他們要合伙干壞事。

崖后村的人打魚也要繞開獅子崖。

盧叔本來只想帶幾個民兵去村子,但拗不過林林他們,只好一塊兒去了。三條船從崖的西北角駛出,馬上進入了黑烏烏的海面。盧叔指著這片海說:“看到了吧,這里是一道又寬又深的大海溝,一直起風浪就要翻船,要不說崖后村的人害怕獅子崖嘛?!?/p>

大概只用了十幾分鐘的時間,就抵近了一片海草做頂的村子了。林林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因為比起育貝場的房子,這個地方才是真正的漁村啊。村子里的狗聽到生人搖櫓,就汪汪地叫。貓也出來湊熱鬧了,它們紛紛跳上村邊院墻,高高地翹起尾巴。

將船靠岸,拴牢,迎著狗叫進村。

所有的街道都鋪了黑乎乎的石板,盧叔一邊走一邊指著路面對林林他們說:“看到了吧,這是海底石,村里人從海里采的,他們蓋房子都用這種石頭,忒硬忒結實!”

村頭有幾個曬太陽的老人,他們見了來人就咕噥起來,不知是自語還是與來人打招呼:“今兒真是個好天兒,適合串門兒?!弊呓?,有的老人一眼認出是盧叔,就喊:“這不是育貝場的‘大拿嗎?是你來了,啊呀,憨頭還不知道吧?他知道了一準出來接你,狗東西,嗬嗬嗬嗬……”

海星對林林說:“聽,一開口就罵人!”林林說:“不是罵人,是高興成這樣!”

果然,盧叔是興高采烈的模樣,還伸手去刮一個老頭的鼻子。老頭樂顛顛地跑在前邊,領大家去找憨頭了。

原來憨頭是一個中年人,比盧叔年輕得多,所以見了盧叔十分尊敬。小慧低聲對海星說:“他真像一個憨頭??!”海星點頭,在一旁看得入迷。因為這個管理全村的負責人表情很怪:總是一副吃驚的模樣,就是說著平常的話也是十分驚訝的樣子。

盧叔說了不久就問起了要緊的事:“憨頭,我今天來,是代表場部來了解一下老烏頭的情況。那一次來借他開批斗會,直接跟公社要人,還沒跟你細聊呢?!?/p>

憨頭張著大嘴說:“是啊,嗯嗯,這人還算老實哩?!?/p>

“怎么個老實法呢?”盧叔掏出煙斗,讓一讓對方,吸起來。

“他這些年害了病,一干活就喘得不行,躺在家里沒人管,活不久了?!?/p>

盧叔驚得不再抽煙:“他有???胖成那樣會有???他的腚有你兩個大!”

憨頭搖頭:“那不是胖,那是腫!這個該怎么說就怎么說……”

這回盧叔真的吃驚了。他回頭看著幾個民兵,嘴里發出:“嗯哼?”

林林知道,盧叔一發出這種聲音,問題就嚴重了!果然,盧叔跺跺腳說:“你好大意!你好粗心!我得去現場看看了,他住哪里?差人領我去吧,不用勞煩你老人家了!”

憨頭被說得不好意思了,一溜小跑走在前邊說:“咱就去,就去!”

原來老烏頭住在村子最東邊,離最近的鄰居也有二三十米遠。這是一幢小小的土頂泥屋,可能是全村最破的房子了。小泥院里長滿了荒草,好像沒人住似的。剛一進院盧叔就生氣了,對憨頭說:“看看,故意弄成這樣荒亂模樣,這是發泄對新社會的不滿??!”憨頭說:“這個我倒沒想過?!北R叔說:“你想過什么!”

屋門沒關。他們沒有敲門就進去了。屋里黑洞洞的,還有一股霉腥氣。靜靜的,像進了一間無人的屋子。盧叔大聲咳嗽,腳踩得地嗵嗵響,進了西間沒有看見人,又到東間,這才看到一個人躺在炕上,就是老烏頭。老烏頭閉著眼,好像壓根就沒有聽到來人。一個民兵喝道:

“站起來!”

老烏頭半睜著眼坐起,低著頭。

盧叔喝道:“別說你作為一個階級敵人,就是一般群眾見了我也得打聲招呼吧?你給我站了!”

老烏頭只好站了,嘴里發出呼呼的大喘。

盧叔看了一會兒問:“怪了,那天批斗你,你怎么不這樣大喘?”

老烏頭聲音蔫蔫的:“那天嚇壞了,顧不得喘了?!?/p>

“真他媽是個孬貨。我來問你,老烏頭,近來老實不?你如實回答我!”

老烏頭求救一樣看看憨頭說:“問俺領導吧!咱一個病秧子,能活著喘氣就不易了,還能怎么?好事壞事都干不了啦……”

盧叔歪歪頭盯著他:“那你還想干什么壞事?搞破壞?賊心不死?”

老烏頭瞥一眼憨頭,嘴里咕噥:“說這些做甚,咱活一天沒一天的人……早上二十年,咱也要當個民兵,扛上槍巡邏哩?,F在不中用了,干什么都是一霎兒,一霎兒……”

海星笑了。盧叔嘴上掛著冷笑:“你扛槍?武裝能交給你這樣的人?你還沒忘使鞭子抽窮人的威風?算了吧!那種日子一去不復返了,你看準今天是誰的天下!”

“這個我看準了,是你的天下……”老烏頭說。

“你放屁!”盧叔一下火了:“記住,這是人民的天下!”

“記住了,人民天下……”老烏頭使勁低著頭。

正這會兒,盧叔突然上前一步,猛地在老烏頭身上撓了一下,撓過的地方立刻出現了一道道白印。盧叔隨即喝道:“你說病著?那我問你,你剛剛下海了,這是怎么回事?嗯?”

大家都看到老烏頭渾身一顫,翻了翻白眼說:“我,我不是……”

民兵大喝:“老實交代!怎么回事?”

“我,我我,得了個偏方,說吃海毛菜能治喘病,就去了海邊,唉,就是這么著……”

“你的海毛菜在哪里?給我看看!”盧叔伸著手。

老烏頭提高了聲音:“吃完了!幾口吞了!還得去采哩,那東西忒難嚼……”

盧叔氣不打一處來,盯著老烏頭的大屁股看著,咕噥:“像你這么胖的人,別說作為一個階級敵人,就是一般群眾也不常見啊。你放心吧,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不老實交代,也就死路一條,你這些年參加批斗會多了,心里明鏡一樣吧。走吧,去院子里!”

最后一聲吆喝讓老烏頭和所有人都沒有準備,也沒人知道盧叔要做什么。老烏頭臉色十分難看,盯著憨頭說:“這到底要做甚?好,我出去,去院子里……”

在陽光下,老烏頭的臉閃著光亮,氣色不錯。他不敢抬頭,盯著自己的腳,好像害怕這雙腳不聽話一樣。

盧叔說:“聽我口令。稍息,立定!向前一步走,立定!”

老烏頭身子扭了幾下,差點沒有摔倒,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盧叔再喊,他就咕噥:“不行了,老了,也就是一霎兒……”

在院子里折騰了一會兒,大家都很失望。這個老烏頭根本就不配合,或者是身體糟成了這樣。盧叔氣呼呼的,胡子明顯翹了起來,林林他們還是第一次看到盧叔這副模樣。盧叔指了指小泥屋說:“回去吧!告訴你,好生改造,什么夢也別做,這不是你做夢的時候?!?/p>

老烏頭點頭稱是:“不敢做夢,嚇死我了……”

“跟這個熊東西什么像樣的話也說不了,因為不是一個階級!憨頭,你都看見了,咱出去走走?!?/p>

盧叔領著民兵走在前邊,憨頭跟在旁邊,說著:“你們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啊,有什么指示就說吧,今后我們崖后村全面配合育貝場?!?/p>

盧叔一邊走一邊說:“這么著,現在形勢非常緊張。我有個保密的事要告訴你,你對村里群眾就不要講了。是這樣,育貝場近來總是丟失出口物資,那是支援‘亞非拉的!目前正在全力調查這件事。重要的懷疑對象就在崖后村,因為這里離場部最近。這么著,你要盯住老烏頭,他什么時候離開、離開多久,都要掌握,還要給我打招呼。這個人不像你看上去這么老實,你經過的斗爭還少,看不出來……”

憨頭打斷他的話:“‘大拿是怎么看出來的?”

“是這樣,”盧叔用煙斗指著那個小泥屋說:“他眼神滴溜溜轉,那么胖,站那兒一點都不抖!要真喘成那樣,怎么會這樣?還有,要注意他的腚!”

“腚怎么了?”

“這叫‘磨盤腚,舊社會胡吃海喝的漁霸才長這樣的腚??山裉焖张f胖著,這里面肯定有問題……”

憨頭想著,說:“他有個親戚在外村,有時要接他過去,怕一個老光棍死在小泥屋里……”

盧叔立刻瞪大了眼睛:“啊,有這樣的事?什么親戚?”

“姑舅親,不害事的?!?/p>

盧叔看看身邊的民兵:“瞧瞧!他們崖后村的漏洞有多么大!”

民兵相互看著,都說:“漏洞太大了!太大了!”

隱秘

回到獅子崖正好開始退潮?!皝戆?,所有沒進去探過的洞子,有一算一,咱這次都得看看是怎么回事!”盧叔對民兵說,然后又對林林他們一擺手,“走吧,孩子們!”

林林看看海星和小慧,覺得渾身都是力氣。經過了崖后村之行,他親眼看到了盧叔的嚴肅認真,還有一絲不茍的細心和堅決斗爭的精神。這會兒他們充分體會了什么才是“領導階級”,瞧同樣是負責人,與憨頭相比,盧叔確實站得更高看得更遠。

盡管是退潮,山崖南部的大浪還是夠厲害的。每一浪打過來都要濺起幾丈高的白練,這使人不敢往前靠近。盧叔弓著腰,踏著礁石走在前邊,一會兒全身都濕透了。有好幾次水柱直接擊在他的臉上,他的頭往后一仰,抹掉滿臉水花繼續往前。在一個被水浪不斷撲來的洞穴跟前,盧叔正要進去,一個民兵揮手喊:“上!”他們先一步擋住了盧叔,然后鉆到了洞子里。

一連探過了三個洞子,什么都沒發現。這些洞子都灌了多半洞子的水,是不可能被利用的。剩下的兩個洞子也是差不多的樣子,大家都主張算了,可盧叔還是堅持要進去探一下。一個民兵迎著撲來的激浪往里鉆,有兩次被撲倒在石頭上,嘴巴都磕破了,也還是咬著牙爬進去。他去了很久還沒有出來,盧叔急了,正要親自進去,那個民兵從洞口探出身子喊:“了不得了,快,都進來看看??!”

林林和海星先一步進到洞里,民兵和盧叔護著小慧也進去了。

原來這個洞子寬敞得超乎想象:直南直北的一段大約有三米多寬,然后就是拐向左邊的彎洞,全都是灌到半腰的水。就在彎洞那兒拴了一只船,他們一看,正是林林他們丟失的那一條!“啊,我們的船怎么在這兒?”海星大喊。小慧和林林伏在船上看著,一點不差,可不是就是我們的船!

盧叔臉色鐵青,看看洞子四周,繼續往前。前面是死胡同,光線很暗。盧叔坐在船舷上抽了一會兒煙,顯然在思考。大家都一聲不吭。這樣過了十幾分鐘,盧叔才站起來。民兵開始解開船繩,往外推船,盧叔卻豎起手掌說:“慢著?!闭f著彎腰往洞子盡頭的死角走去,一邊走一邊摸著旁邊的巖壁。大家跟上去。前邊的盧叔不動了,身子卻奇怪地挺直了。原來他的手攀住了上面的什么,一縱身子躍了上去……

大家都隨著盧叔上去了。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盧叔劃亮了火柴,然后又點起了一根扔在地上的火把,一切都出現在大家眼前:足足有一間房子那么大的空洞,上邊是海蝕崖;腳邊有一些大石塊像不規則的桌子,上面竟然放了半瓶水。地上熄去的火把也說明有人來過這里。再往一旁看,有一條一米多寬的通道,彎彎曲曲往前。他們穿過通道,走了十幾米遠,竟然看到了光亮。盧叔扔了手里的火把。

大家全都驚呼了一聲:“啊呀!”這里是橢圓形的一大間,半腰是一個窗子樣的空洞,上面還長了一叢灌林,扒著枝條就可以看到東部的海面,光線正是從這里透進來的??繋r角是堆了厚茅草的地鋪,鋪上有被子。另一角有石頭桌,有碗和筷子……“看看!這里就住了人!你們都看準了,看準是個什么地方!”盧叔的嘴唇繃得緊緊的,“不過回去誰也不要吱聲,這是機密!”盧叔一一叮道。大家都說:“明白了!”

民兵在盧叔的指揮下到處搜了一遍,結果又引起一陣驚呼:在角落里發現了一個坑洞,里面大量大花貝的空殼!“壞家伙就在這里煮大花貝吃啊,這就是證據??!”林林痛惜地撫摸著那些美麗的貝殼。海星和小慧給驚呆了,長時間說不出話。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你們誰能信?”盧叔問。

“這可是一件大案子!這案子大概報到場里還不行,也許更上邊的領導要也報告的……”一個民兵咝咝吸著涼氣。

盧叔斜他一眼:“這案子我和秦水場長還辦不了?我看比這大的案子也辦得!”

另一個民兵點頭:“再大的案子咱們場都能辦!”

盧叔坐下來,對所有人部署下一個步驟:“這件事你們回去以后不要吱聲,誰也不要說,對家里人也不要說,一切場里自有安排。下面的船也不要弄走,就讓它待在那里??简灤蠹业臅r候到了,就看你們能不能管住自己的嘴巴!”

一個民兵說:“一定能!不過你們三個孩子能辦到嗎?”

海星馬上不高興了:“我們是海洋小組,會保密的!”

盧叔說:“你們看看階級敵人有多么歹毒!他們也真是想得出來,能找到這么好的地方潛伏下來!這里面藏了多少陰謀,過不多久你們就會知道的!好吧,咱們馬上撤離,都回去,一切行動聽指揮!”

林林一直激動得臉色通紅。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快些逮住壞人。他在心里想:媽媽啊,我沒有給你和爸爸丟臉,我們的任務就快完成了!不過一切都不能說,到了最后勝利的時候,我會把這兒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你……

按照盧叔的計劃,大家盡快撤出了洞子。出來才發現,每個人都像落湯雞一樣??墒敲總€人都興沖沖的,嘴角使勁抿著。所有人都知道:一場戰斗即將開始,這最后的時刻會是異常激烈的,也是最為激動人心的。每個人都想參加最后的戰斗,心里充滿了緊張的期待。

林林回到家里,媽媽一下抱住了他,說:“我的好孩子,第三天上你們不回,我就知道出事了。我只能告訴盧叔了……好孩子,快說說崖上發生的事情!”

林林說沒什么啊,我們不過是做做測繪,在海邊玩,這幾天過得愉快極了。

“沒有遇到嚇人的事?沒有危險?”

“一點都沒有。我們吃得好,睡得也好。我們晚上看星星,講故事,白天曬太陽,唱歌。盧叔帶領民兵去接我們,我們高興壞了……”

林林說著,媽媽卻看到了他脖子上的傷痕。她給他解了衣服,這才看到渾身有許多正在結疤的劃傷?!鞍?,孩子,你傷成這樣,還說什么都沒發生!到底怎么了?快告訴媽媽!”

林林說那是在水中游泳不小心被礁石劃傷的,一點都不疼。

盧叔回到場里就對秦水講了全部的經過。老人不停地夸贊林林他們三個孩子,說就是他們,不光找到了大花貝落腳的地方,還做了標記,繪出了一張圖!這些孩子的船被偷了以后就失去了所有的生活用品,可是他們表現出了驚人的毅力,那真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秦水說:“都是你‘大拿平時教育得好,像林林這樣出身的孩子能有今天,也著實不錯了。不過他們也犯了紀律不是?偷偷駕船出去,還弄丟了一條船,這可不是小事!這件事支部要開會研究的!”

盧叔不高興了,胡子翹起來:“我說秦水場長,你得看他們立了大功??!再說那條船不是找著了嗎?留在原地,那不過是做了釣魚的餌,壞人早晚得上鉤的。壞人上了鉤,咱使上抄網一兜底,你想想這不是革命生產雙豐收?”

秦水聽到最后終于高興起來,看著盧叔說:“還是老同志想得周到。那丟船的事也就算了,讓他們三個繼續努力,再立新功吧!”

“你這樣說大叔就高興了!下面咱們研究第二步的工作吧,怎么下鉤,怎么使上抄網,計劃得細發一些吧!”盧叔樂滋滋地抽起了煙。秦水用手使勁趕著煙霧:

“這方面你是老行家,就由你指揮民兵干吧,結束以后我們場里給你請功!”

盧叔瞇瞇眼,咬著煙斗說:“崖后村的頭兒憨頭被我一頓訓導也開了竅,以后只要老烏頭離開一步,他都會來場里報告。再就是,我在崖上安了暗哨,一發現情況你猜怎么?”

“說就是,別吞吞吐吐!”

盧叔頭往前探了一下,兩眼雪亮:“暗哨就會在崖頂上點煙!這叫‘狼煙,戰爭年代報信就用這法兒!只要‘狼煙一起,咱這邊就槍上膛船快發呀,還愁不能把壞人‘拿了?年輕場長你就等著聽喜訊吧!”

秦水聽了非常高興,只是對“年輕場長”這樣的叫法不悅。她覺得這是盧叔在擺老資格。她只說:“好好,就這樣定了吧!”

盧叔從場長屋里出來,又找了一個民兵,問:“保密工作做得怎樣?”民兵答:“放心吧‘大拿,俺媽問我我都沒說?!薄斑@就好。聽著,我讓你盯著崖上,你可別瞇了眼!”“不會,我一直盯著,上茅廁時,就讓外甥盯著?!北R叔遲疑了一下:“你外甥?可靠嗎?”“小孩兒,可靠?!?/p>

從那個民兵身旁走開,正好見林林過來了,說問:“林林,保密工作注意了沒有?”林林答:“放心吧盧叔,我媽問我都沒說?!薄罢媸呛脴拥?!孩子,場長說讓你們海洋小組再接再厲,千萬別自滿!”林林說:“絕不自滿。我們正要進一步觀察大花貝跑灘的事,這才是我們小組的大任務!”

盧叔點頭:“嗯,這也是大花貝最后的謎底了!”

睡吧寶貝

林林和小慧海星三個人開了個會?!拔覀円煤每偨Y前一段的工作,找出差距和不足,把最重要的任務完成?!绷至窒劝l言。小慧馬上說:“我最大的不足是在崖上那天,離開駐地沒有帶上防蚊膏,結果晚上被動了,給工作造成了不應有的損失?!焙P钦f:“我的最大不足是太急躁,總想把壞人一下逮起來?!绷至终f:“我的最大不足是逞能,沒有在行動前報告盧叔,而他是我們的領導?!?

經過了自我批評,大家的目標更集中了,斗志更旺盛了。他們都覺得最緊急的事情就是把大花貝怎樣溜走的秘密弄個明白,讓它們從此不再離開育貝場,這比什么都重要。

林林會后幾乎一夜沒睡。他從頭想起,想得頭痛。多半個夏天過去了,他們潛到海底多少次啊,可還是一無所獲。如果天冷下來就沒法潛水了,所以就必須在剩下的時間里解決所有難題。時間真是寶貴啊,為了爭取時間,如果在家里也能隨時觀察大花貝,那該多好??!想到這里他突然一個機靈:把它們搬到岸上怎樣?

天亮了,他找來了許多大水盆,裝上海水,又在盆底放上一層沙粒,這就會讓大花貝覺得仍然躺在了大海里……他把這些水盆全端到院里的一溜青石上,然后又讓海星和小慧住在了自己家里。

一個多星期過去了,所有大花貝都靜靜地躺在水盆里,沒有一絲兒動彈。海星說:“這是為什么?為什么一到海底它們就會移動了呢?”

“真是個謎!”小慧說。

林林說:“我們至少解開了一個謎?!?/p>

“什么謎?”海星問。

林林問:“你們說,為什么它們在水盆里不會移動?看上去還是在原來的海水里,還是鋪著海沙,這里不是跟海底到處一樣嗎?”

“水盆跟大海一樣,這虧你說得出!”海星朝小慧努努嘴,又轉向林林:“水盆多小啊,沒風沒浪的!”

“是啊,就因為沒有風浪,所以它們就走不動了,這不是解開了一個謎嗎?”林林說。

小慧拍著手:“對,大花貝跑灘一定是借助風浪和水流的……”她的眼睛忽閃著,“可是,它們怎樣才能借助水流???”

“這就是我們要找的謎底啦!”海星恍然大悟。

林林說:“解開了這個謎底,大花貝跑灘的秘密也就徹底解開了!可最后的這個謎底,又非到大海里去解不可!”

林林將他們小組的想法告訴了盧叔,盧叔拍著大腿說:“小孩子就是心眼細,對,這么想就對了!以前咱育貝場全部心思都用在一個‘擋字上,結果不吃不喝苦干了這么多天,風浪一來網就扯歪了,差不多白費了工夫!嗯,咱們只要弄明白大花貝是使了什么法兒溜走的,也就有辦法對付它們了……”

林林說:“吸取上次我們小組犯錯誤的教訓,以后我們會經常向你報告的?!?/p>

盧叔說:“當然要報告!我支持你們,快去干吧,小孩子心眼就是細發……”

與此同時,在水平如鏡的海灣里,還有其他探究隱秘的人。大頭潛水員在水里鉆進鉆出,吸引了很多人,秦水場長也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長時間掐著腰看。林林他們的小船駛在淺淺的海灣里,三個戴了潛水鏡的孩子不時扎到水里,濺出陣陣水花。秦水回身望著他們,對盧叔說:“什么時候了,這些孩子還在玩水!”盧叔說:“這是我的小組在搞科研!他們每人都抵得上一個潛水員!”

林林他們決心不給盧叔丟臉。為了爭取更多的時間,他們買來了防水電筒,這樣夜間也可以潛水觀察了。

這是一個漲潮的夜晚,育貝工人都在休息,大海上沒有一燈一帆,一片漆黑。月黑,夜空繁星閃跳,大海更加神秘了。白天的海灣那么溫柔,夜晚卻變得幽暗可怕。星星在水波下閃耀,好似一個個窺視的眼睛,那神情調皮而詭秘。林林故意將水面拍得很響,大聲和離他稍遠一些的伙伴講話。

手電到了海里就好比一盞小油燈,在微弱的光亮下,林林忘掉了大海,忘掉了無邊的黑暗,也忘掉了那不斷眨動的一個個窺視的眼睛。手電光下的大花貝閃著奇妙的光彩,這讓他一陣陣著迷。啊,她又開始移動了,在這安靜的夜晚,她正在緩緩地往前……起風了,風嗖嗖,水嘩嘩,天空不時傳來一兩聲鷗鳴……雪白的浪花從遠方徐徐飄來,好似大海奉獻的一朵朵白花,是月黑的海面上唯一令人驚嘆的奇景。

海風似乎更大一些了。他凝神看著大花貝慢慢向前移動……水稍微有些渾,混雜著一些砂粒,大花貝的身影有些模糊了,那色彩斑斕的衣衫一會兒在水中隱沒,一會兒又浮現出來……他不止一次發現,當他的手指伸到大花貝的上方時,它們馬上就停止了移動。他反復試驗,沒有一次不是這樣!啊,這是怎么回事?難道她看到了我的手指,產生了警覺?他將停下來的大花貝取到手里,放在眼前看著。什么異樣都沒有,她也沒有眼睛啊。他正要把她重新放進水里時,隱隱覺得手上有一層黏稠的東西,是一種奇怪的液體。他看著手上淋漓的黏液,一個新奇的想法在腦海里出現:這些黏液一到了水里,就會展開一面網狀的、肉眼看不見的薄膜,而這薄膜,不就是一張絕妙的帆嗎?這樣一來,水流就成了行船的風,這張奇特的隱形風帆于是就漲滿了,它帶動著大花貝往前……

林林為了證實這一判斷,接連取到了幾個正在移動的大花貝,結果都在手上留下了若有若無的黏液,這液體真的可以在水中展開,成為透明的網狀物,是大花貝用來遠航的帆!他終于對這個判斷不再懷疑了……

“大花貝有一張看不見的帆!”整個鏡子灣相傳著這一發現。

育貝場都為孩子們發現的這一秘密而震驚。秦水讓人做了多次觀測,結果進一步證實了海洋小組的發現:大花貝確實有一張看不見的帆!

這個謎底被揭開之后,剩下的事情就是對癥下藥,設法阻擋它們游走了。

林林和海星小慧他們小組提到了一個方法:模仿一根手指橫在大花貝的上方,它們也就沒法離開了。

“這需要多少根手指??!”秦水皺著眉頭。

盧叔說:“在海底上面幾寸高的地方拉一道繩子,這不就成了那根‘手指了?”

“勞動人民多么有智慧??!”秦水一聲感嘆,豁然開朗起來。她馬上指示:試一下“拉線法”,就在海底拉一道尼龍繩索,這簡單得很,方便得很,也經濟得很,如果成了,卻足以使大花貝那張看不見的帆失去效應。

拉繩索可比圍網方便多了,也不怕風吹浪打了!

只半天工夫,海底的一道繩索就拉好了!然后就是觀察:大花貝移動到了繩索跟前,那張看不見的帆立刻受到了阻礙,于是也就不得不停下來。這道繩索在海底變成了難以逾越的防線,這真是太妙了!秦水說:“為了保險起見,不妨在整個鏡子灣北部多設幾道防線!”

盧叔喝醉了,提著酒瓶出了門,見人就笑,嘴里說:“大花貝,寶貝兒,從今以后就躺在灣里好好睡覺吧!”秦水呵斥他說:“你個老同志了,又是以前的領導,怎么能這樣?注意自己的儀表!”盧叔說:“我,我就這一回,我高興、高興……我還要和海洋小組一起喝哩!”

老人不理會秦水的批評,真的找來了林林他們三個,舉著酒瓶說:“都喝喝,慶祝!”林林、海星、小慧都拒絕了,他立刻拉下臉說:“又要犯不服從領導的錯誤?”海星看看林林和小慧,只好接過來抿了一口,然后嚷:“真辣??!這么難喝的東西……”盧叔還是拉著臉,對林林和小慧說:“喝!”林林和小慧只好抿了一口,同樣嚷。盧叔哈哈大笑了:“沒有酒就沒有慶祝,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等你們長大了,老天爺,你們還是快些長大吧,到那時就能陪我老頭大口喝酒了!喝酒沒有伴兒不行。秦水作為場長是多么好的酒伴兒呀,可她不行,見酒就醉!這個接班人就這方面不好……”

喝過了酒,盧叔神秘地告訴他們:“知道不?場里為了你們小組的事,特意向上級打了個報告,上面寫了你們的事跡……丟船的事沒寫,這個你們放心!我不讓寫!這報告上去了,估計會有表彰了,最起碼弄個大獎狀什么的。嘿,平時說‘自古英雄出少年,我還以為是胡扯哩,這一回老頭子我也算開了眼!”

林林和海星小慧既高興又不好意思。林林說:“盧叔,我們只做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工作。再說,最后不過是在海底拉了一道繩子……”

盧叔拉長了臉說:“拉這道繩子容易嗎?琢磨了幾年??!這叫‘底線!凡事都得有底線,沒有可不得了……”

老人因為找到了一個巧妙的比喻興奮起來,大手奓著說:“我老頭不是吹,好孩子壞孩子,我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個瞞不了我。我遇到了三個好孩子,這句話我等開學以后找你們校長說去!”

林林他們一下臉紅了,心里高興極了。

盧叔晃晃手里的酒瓶說:“你們放心,我一定說去!”

揭開了大花貝的謎底之后,秦水場長和盧叔的心思都放在了獅子崖上。他們很少出現在育貝場的海灣里,而是更多地在屋里開會。

林林和海星、小慧見了盧叔,覺得他的表情比以前更嚴肅了。他們沒有問崖上的事情,因為都知道這是保密的?,F在,場里最大的秘密只裝在兩個人心里:盧叔和秦水。

盧叔每個大早都領民兵上操,喊口令的聲音比以往粗糙了。林林問海星:“你聽出來了嗎?盧叔有些急了?!焙P屈c頭:“好像比過去更有勁兒了!”

林林和海星、小慧三個人知道整個秘密的前半部分,后來的秘密就不知道了。他們也很著急?!拔叶嗝聪朐偃オ{子崖啊,可這事需要盧叔批準了?!焙P钦f。林林搖頭:“在這樣的關頭,大概盧叔批準還不行,秦水場長也要答應?!焙P钦f:“她這個人更不好說話。奇怪的是,我對你姨媽就是喜歡不起來。你喜歡嗎?”

林林不說話了。海星又問,他只好如實回答:“我也不喜歡,可是我媽媽說一定要喜歡她?!薄盀槭裁??”“因為媽媽說爸爸不在了,我們一家在世上的親人只有她了?!绷至盅劾镉辛藴I花。小慧的眼睛也濕潤了。海星嘆氣。

林林停了一會兒,突然對他們兩個說:“有一句話我想嚴肅認真地告訴你們,因為你們是我最好的戰友。我要說,爸爸是被冤枉的!他是一個最好的科學家!”

海星看看小慧,說:“我們從來都沒覺得你爸爸是壞人!不信你問小慧!”

小慧點頭:“就是!我們相信你的話。他真是漂亮啊,我們在你家看見他的照片了,多么好看的人啊,怎么會是壞人?我覺得他比我們學校所有的男老師都漂亮,比校長也漂亮!”

海星摟住了林林的肩膀。這樣許久,林林想起了什么,說:“我們應該向盧叔請戰了,到時候我們也要去獅子崖!因為這個行動從一開始我們就參加了,而且船也是我們弄丟的,我們要奪回這條船!”

海星和小慧都覺得對極了,這事一點都不能耽擱。

他們好不容易才攔住了匆匆往前的盧叔。盧叔問:“什么事?”海星就說出了他們的意思。盧叔咬咬嘴唇:“嗯,聽到了?!薄澳鈫??”小慧問。盧叔再次說:“聽到了?!彼麄兪质?。

就在這天傍黑,崖后村來人了。來的是一個背槍的民兵,一見盧叔就說:“‘大拿同志,我們領導憨頭讓我來報告,昨夜里老烏頭離開了村子!”

盧叔嘴里發出“呣”的一聲:“他是怎么離開的?”

“還是像過去一樣,親戚用船把人接走了?!?/p>

“這混蛋,還有親戚!行,又一個謎底快揭開了!你回吧,就說我盧叔說的,事情結束以后,我要請你們憨頭好好喝上一杯!不過你可聽明白了,保密工作要做好,嗯?”

民兵立正,打個敬禮說:“明白!”

民兵走后,盧叔馬上和秦水合計起來。他們在桌上放了一張圖,上面畫了一些線,還有幾條船。盧叔指著圖說:“這樣,再這樣。嗯,這個地方已經下了暗網,北面,崖東邊、東北邊,都下了網。就等他們鉆進來了……”秦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說:“我放心了。你是個擅長使網的人,一準能成。不過上回你出主意用網擋大花貝可沒成?!北R叔不高興了:“這是一回事嗎?亂扯什么!”秦水不再吱聲。

大約在太陽偏西時,一個民兵一邊跑一邊大喊:“盧叔!盧叔!”盧叔從屋里一步跨出,問:“喊什么?”民兵湊近了小聲說:“報,報告,‘狼煙……”

盧叔看看四周:“以后不許在大街上亂喊!快集合!”

育貝場的所有民兵都集中在海灣里,許多民兵還背了槍。盧叔和秦水分別給大家講話。盧叔說:“這次任務很重要,只能成功不能失??!”秦水說:“你們要一切行動聽指揮!記住,支部在等待你們勝利的消息!出發!”

正這會兒,林林和海星小慧也駕船出現了。他們要隨船隊一起。秦水不高興了,看看盧叔。林林說:“讓我們一起吧,船是我們丟的,我們也有責任!”盧叔對秦水說:“他們責任很大,我看就一起去吧!”秦水沒有說什么,盧叔就再次揮手喊道:

“出發!”

正是南風,順風的船像箭一樣快!有的民兵趴在了船上,將槍架在了船舷上,盧叔就踢他一腳說:“拉的架勢太早了,收起來吧,聽我口令就行!”

大家都看見了“狼煙”,問是怎么回事?盧叔說:“這是戰爭年代才有的東西,如今被我們用上了。壞人還想跟我們斗?下輩子吧!”所有人都感嘆,說盧叔是那個年代過來的老領導,如果有誰想跟盧叔斗心眼,那不是傻得不知東南西北了嗎?

獅子崖離得越來越近,那黑蒼蒼的獅子頭就像要撲過來咬人一樣。林林對身邊的小慧和海星說:“不知今天能不能開槍?”海星認為一定會:“準備了這么久,決不能便宜了壞人!”林林說:“也要看敵人的數量、反抗不反抗,如果他們早一些投降,戰斗也就結束了?!?/p>

正說著,前邊的船停下了。船上站了盧叔,他向一旁奮力揮手,左邊的兩條船就繞過獅子崖,一直往北劃去?!翱赡芤纬砂??!绷至挚疵靼琢?。

那兩條船繞過崖西不見了。這樣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盧叔又向著崖上的什么地方狠力一揮手。誰都看不懂是怎么一回事,只好等下去。

等啊等啊,海星急了,說:“真是太麻煩了,還不如沖到那個山洞跟前,進去幾個人把壞人擒了就是!”林林說:“中了埋伏怎么辦?比如說敵人在里面架起武器,進去的人就等著挨黑槍吧。還是盧叔有經驗,他肯定是對的?!彼麄冞@樣說著,小慧指著山崖東南部的礁石半腰說:“看,冒煙了!”

在沖起一丈多高的水浪間,還有上邊,好像都吐出了一縷青煙。這煙越冒越大,漸漸變成一團一團?!爸饕菑哪莻€洞子里冒出來的!”海星喊。林林看著,終于明白過來:肯定是有人從崖上長了灌木叢的那個窗口點了火,這樣里面的人就得被熏出來,就像熏耗子一樣!哎呀盧叔可真有辦法呀!如果不出所料,那么下一步肯定是敵人抵擋不住,要從洞口沖出來,這樣我們的船隊就能包圍他們了!

他們一動不動盯住洞口。船隊的所有人都盯著那里。盧叔沉著極了,這會兒吸上了煙。

有人喊叫起來。原來那個山洞里出來了一條船!林林喊:“那是我們的船!”

那條船上有兩個人,一胖一瘦,他們伏著身子奮力劃水,頭也不抬,只想快些逃到大海深處。盧叔抽出嘴里的煙斗一揮,所有的船就劃起來?!班о?!唰唰!”櫓槳聲震耳,船飛快向前。洞里逃出來的那條船眼看沖到了東南方,可是被什么攔住了,船上的兩個人不得不掉轉方向,拐過山崖東南角,向著東北方逃去。大家喊著追趕,盧叔擺擺手:“它跑不了!”

原來提前劃走的那兩條船就為了堵截用的,這會兒正在半路等著呢。果然,這邊的船隊還沒有駛到崖腳,崖東早有兩條船把逃船逼過來,兩條船上的民兵都舉著槍。

被圍困在中間這條船上的兩個人渾身打顫,成了落湯雞,舉著手。其中的一個正是老烏頭,這讓所有人都驚呼起來。他旁邊的人又瘦又高,比他年輕一點,一咧嘴露出金牙。林林說:“盧叔的判斷真準??!他一開始就懷疑老烏頭!”海星說:“怪不得他胖成了這樣,原來是偷吃了支援‘亞非拉的東西??!”小慧說:“這怎能不胖呢!盧叔病成了那樣都不舍得吃!”

參加堵截那兩條船上的民兵說:“盧叔,你估計得太準了!壞家伙剛一拐過崖就被暗網掛住了!這會兒我們就端起槍來喊‘不許動……”

林林和大家都聽得明白:原來盧叔使用了暗網。

兩個壞人在船上打抖,有民兵要過去捆他們,盧叔擺手:“不急。我先審審他們,喂,老烏頭,你服不服?”老烏頭低著頭,頭發上的水不停地流,說:“我服?!薄澳氵吷线@個孬物是干什么的?”“是,是跟我合伙倒賣大花貝的?!薄暗官u了多久?”“也就兩三年,不,兩年半了?!薄霸趺磦€賣法?”“從崖東海底撈上來,煮熟了曬干,運出去?!北R叔噓了一聲:“了得!真是想不到!”又問:“那你偷船開什么?”老烏頭鼻子吭吭兩聲:“有了船,我自己就能摸貝了……”盧叔又轉向那個瘦子:“你服不服?”瘦子答:“我不服?!北R叔吃了一驚:“???你敢不服?”“我就不服!俺是趕海!摸的是崖東的大花貝,又不是你們育貝場的,犯了哪條王法?”

所有人都憤怒了。

盧叔回身做個手勢讓大家安靜,然后厲聲問瘦子:“崖東大花貝哪里來的?”瘦子答:“跑出來的!”“哪里跑出來的?”“不知道!”盧叔大手顫著:“你明知是育貝場的,還敢偷!你可知道這是什么?這是支援‘亞非拉的!膽子好大!你如果不好好坦白,我看槍斃也夠了!”

瘦子蔫了。

盧叔用煙斗指點著大喊:“這個瘦子比老烏頭的罪還大!我是這么看!押走!”

這時候太陽快要落山了,紅色的晚霞照得大海美極了。盧叔看看西邊,滿臉勝利的喜悅,對一旁的民兵大聲說:“就這么回去了?咱要唱著回!快唱‘日落西山紅霞飛那歌兒!”

大家一齊應道:“唱呀!唱呀!”

英俊

大花貝跑灘的難題解決了,壞人也逮住了,獅子崖東的大花貝全都采收回來,可以說三喜臨門。盧叔正和秦水說著這三件大喜事,秦水卻神秘地看著他說:“還有第四喜呢,你猜猜看!”

盧叔猜不著。秦水就從抽屜里摸出一張紅紙推到盧叔面前。盧叔剛瞅了兩眼就激動了。原來這是上級對林林他們海洋小組的記功嘉獎!盧叔兩手抖著:“咱們怎么都好說,這三個孩子,特別是林林,這對他是多大的事??!我得快些去給他媽說說……”

秦水攔住了他:“我知道你的心情,不過這事還是讓組織上通知他們吧!”

盧叔太興奮了,過了一會兒又問:“我們場準備做點什么?是不是開個表彰大會?”

秦水點頭:“這也是上級的意思。到時候,我想請學校的師生來,請崖后村的同志也來。因為這個勝利實在太大了,這么大的喜事不能悶在心里,要讓更多的人知道和高興!上級對小組的嘉獎狀,我看就在大會上頒發!不知你對這事怎么看?”

盧叔連連拍手:“秦水啊,我的接班人啊,我今天越看你長得越??!你怎么就長這么俊呢?你的決定就是我的決定!你的話句句都對,句句都說在了點子上!好,咱就這么辦!”

秦水臉紅到了脖子,轉臉去看窗外。

盧叔待了一會兒,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過頭嘆一聲:“秦水啊,咱們都是支部的人了,我有一句內部的話,不知當說不當說……你,哎,也是這么大的女同志了,個人問題早該解決了。當然,你的自身條件太好了,不過也得謙虛一些,不能過于挑剔……”

秦水紅著臉把頭發理了理,鎮定了一下說:“老盧同志,今天既然把話說到了這里,我也就實說了吧!我是有愛人的,他是一位海軍軍官,對我非常好??墒且郧耙驗榱至职职值氖?,我害怕他受連累,不敢確定關系。要知道他可是在要塞工作的人。今天林林受嘉獎了,我想就沒有太大的問題了,我昨天答應了他……”

盧叔聽傻了。他愣了一會兒,好像剛明白過來似的,拍著腿說:“你糊涂!這怕什么!他爸是他爸,快,快把人領給我看,咱要擺酒!”

“你就知道喝酒。我已經請他了,這幾天會來的?!?/p>

全場都洋溢著喜慶的氣氛。海灘上插了紅旗,還貼了紅色的標語。在開憶苦會的地方擺上了一溜桌子,還拉上了橫幅,上面寫了金色的大字:“表彰大會?!?/p>

林林和母親因為激動,已經兩天沒有休息好。學校的領導也到家里來了,握著林林媽媽的手說:“您教育的孩子多么好??!”媽媽說:“是學校領導教育得好!”

小慧和海星聚到了林林家里,他們三個一起暢想著未來:海星和林林說要當一個科學家,小慧一時還沒有決定。他們催促她:難道還有什么可猶豫的嗎?就科學家吧!小慧想了一會兒說:“也不能都是科學家啊,我還是當個作家吧!”

林林和海星有些吃驚。因為他們從來沒聽她講過這個志向。真想不到平時沒聲沒響的小慧,敢琢磨這樣的大事。他們一連聲地祝她成功!

這天晚上月亮真亮啊,林林在院子里玩,發現門口好像有個人,欲進又退的樣子。他走過去一看,原來是秦水姨媽。他叫道:“姨媽……”秦水“啊”了一聲,跨進了院子。

林林一邊說“姨媽來了”,一邊在前邊引路。

媽媽迎出來,兩人握住了手,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媽媽把她往屋里讓,她進去了。

秦水說:“姐,我早該來了,不過,你知道我的難處……”

“我怎么會不知道。妹妹,你要進步,就得這樣,我和孩子都不怪你?!?/p>

秦水又說:“我為孩子高興!他們太了不起了!明天這個嘉獎會你也要去看看,這是個大喜日子??!”

“我多想去啊,哪怕遠遠看一眼也好??!可是我去,合適嗎?”

“沒有什么不合適的!你在會上能見到一個人,這個人我一直瞞著你,是因為那時還沒有定下來……他就是我的那位,一個海軍軍官,叫‘李英俊,不太謙虛的名兒。不過他人還挺謙虛的?!鼻厮哪樇t紅的。

林林也在一邊,這時抱了一下媽媽。他和媽媽都高興極了。他太急著看這位海軍軍官了!

媽媽說:“我夜里睡不著,有時也要想起你的婚事,妹妹,這太好了!這是我們家,也是你們育貝場的大喜事??!我們該好好慶祝一下……”

這一天是鏡子灣從沒有過的喜慶日子。灣前這片白玉似的沙灘上,紅旗招展,歌聲嘹亮。岸邊的人太多了,不僅是靠攏在海岸的小舢板上站滿了人,而且連臺子兩旁也擠得滿滿的。附近村鎮的人來得不少,學校師生拉著整齊的隊伍唱著歌來了。崖后村的人在頭兒憨頭的帶領下,穿了新衣服來開會了。

會議馬上就要開始,所有邀請的來賓差不多全到了,只剩下三個孩子還沒露面。場長秦水是大會主持人,這時問盧叔:“你跟他們說了日程嗎?”盧叔說:“那是??!”秦水讓他派人去催一下……

其實這個早上海星起得比平時都早,穿了嶄新的衣服去找林林。

林林說:“你趕快叫小慧去吧,我這就去……”

海星到了小慧家,見小慧正猶豫著,就催她說:“快走吧,還磨蹭什么?”

“我,我真害怕啊,我怕那么多人看我們,還怕我們校長和同學……”

海星不容分說,扯上她就走。

林林一直在等媽媽,所以就耽擱了時間。媽媽一直在看爸爸的照片,低聲說著什么,流出了眼淚。他攙著媽媽出門了,說:“媽媽,你看今天是多好的天氣??!”

在離會場不遠的地方,一個人挺直了身子站在路邊,走近了,看出是一位軍人。林林的心跳得有點快了。軍人見到他們就加快步子走過來,在媽媽面前打了個敬禮,說:“大姐好!我叫李英俊,是秦水的朋友……”

“啊啊,英??!我和孩子……”她激動得不知說什么才好。軍人扯著林林的手,三個人一起走向會場。

開會了。雄壯的歌聲之后就是場長秦水講話。她今天的聲音那么溫柔,那么甜脆。很快是盧叔講話,他還是那么一副大大咧咧的粗嗓門,說大花貝幾年來跑灘造成的嚴重損失,又介紹海洋小組勇于挑戰的精神,特別是講了獅子崖上的斗爭。他說:“這一件件大事都有林林他們小組的參加,這貢獻大了去了!要不上級會嘉獎他們?我在場里干了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遇到記功嘉獎!就為了這件喜事,連海軍軍官都來了哩……”

盧叔的大眼四處脧著。

秦水的臉紅到了脖子,對身邊的人說:“他老糊涂了!他說這個干什么?”

盧叔說:“他是我們的貴客??!請這位軍官和場領導、校長一起為林林他們頒獎怎么樣?”

滿場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

秦水宣讀了表彰令,接著盧叔就請頒獎嘉賓上臺。校長和盧叔扯著海軍軍官一起走上來。盧叔一介紹,海軍軍官就給滿場的人打敬禮。下面的人嘖嘖稱贊:“哎呀,真是俊??!”“這么俊的人,咱還是第一回見!”“瞧俊得,咱都不敢看……”盧叔拉著軍官的手喊:“他叫‘李英俊,這名兒起得可真準??!”臺下人笑了。秦水不好意思地看著別處。

林林和海星小慧身披大紅花上臺了。掌聲驟起。盧叔喊:“林林媽呢?林林媽呢?”

林林媽躲到了人群后邊,眼里淚花閃閃。

頒獎之后,按照議程要由獲獎代表講話。大家一致推舉林林。林林站在那兒,胸前大花映著臉龐。他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臺下的人議論起來:“啊,這孩子真??!”“這孩子以前咱就沒注意過,長得真英俊??!”“多帥的小伙子??!肯定是好樣的!”“這么好的孩子,當爸媽的心里該流蜜……”

盧叔不得不做個手勢讓會場靜下來。

林林鎮定了一些,像海軍軍官那樣給大家打了個敬禮。掌聲響起來。他說代表小組,感謝巨大的榮譽和鼓勵,感謝工人階級!感謝場里和學校無微不至的關懷和培養……他的目光在尋找媽媽,淚水在眼眶里旋著,停住了。

嘩嘩的掌聲……

林林即將離開臺子的時候,海軍軍官攔住他:“告訴大家,你們三個孩子的理想是什么?”

林林抬起頭,面向大家清晰地回答:“我和海星要當科學家;小慧,她說要當作家……”

人們轉臉找小慧。小慧往人群后邊縮著身子。盧叔大聲喊著:“好孩子不用害羞,想當什么就當什么!我就不信咱鏡子灣出來的人,還有當不成的!我這輩子沒見過‘作家這種東西,不過我一聽就知道好!小慧你一定當得!”

大家鼓掌:“當得!當得!”

小慧被海軍軍官舉得高高的。她大著膽子說:“將來,我一定要好好寫咱們育貝場!”

盧叔像喝了酒一樣高興,哈哈大笑傳了滿場,所有人都被他感染了。

百花崖

又是一個春天來到了。

從育貝場的海灣這兒望去,獅子崖上一片蔥綠,鮮花盛開。刮北風時,濃郁的花香都吹到海灣里來了。

夏天的三喜臨門給所有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特別是那個表彰會,讓育貝場和周邊的人久久難忘。那一天值得記住的事情太多了,那熱烈的場面,紅旗和歌聲、一陣高過一陣的歡呼聲,一想起來就讓人興奮。大家都說:那一天比憶苦會和批斗會的人還多,以前開那樣的會常常讓人難過和生氣,開表彰會就全是高興了!瞧人們見了面都喜氣洋洋的,還有海軍軍官來了呢!校長也來了!孩子講話有志氣啊,有志不在年高啊,將來當科學家和作家是鐵定了!

人們津津樂道盧叔那天大會結束后的豪飲,都說:盧叔這人哪里都好,就是太能喝了,傳說他掙的工資基本上都喝得差不多了。不過那天會后的酒說什么也該喝,喜慶嘛,貴客來了嘛。他非讓人家海軍軍官喝下滿滿一大杯不可,幸虧場長秦水為軍官解了圍。秦水關鍵時候能鎮住盧叔,其他人不行。

盧叔那一天將崖后村的頭兒憨頭灌得不輕。憨頭喝了兩杯就不想喝了,盧叔就說:“你不聽咱工人階級的?你難道忘了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憨頭過去在老烏頭的事情上做得不好,短處在盧叔手里握著,所以只好乖乖地喝了。憨頭喝得大醉。當時如果場長秦水在這兒也會阻攔,可她已經和那個軍官悄悄離開了。

秦水和李英俊一起去看了姐姐秦月。秦月其實像秦水一樣漂亮,只是年紀大了一點,白發很多。不過她在教師崗位上工作了很久,文質彬彬,現在手不離梭,看上去仍舊與眾不同。李英俊給她打敬禮,秦水說:“對姐不用這樣,老打敬禮姐會不好意思的?!鼻卦峦熳∶妹谜f:“還是你理解我。英俊,快和秦水把喜事辦了吧,就趕在春天!”李英俊的臉紅了。

這是個多么了不起的春天!就在這個春天,一件更大的喜事伴著花的腳步一起來了:林林爸爸方一平的冤案被糾正了!

原來秦月一直沒有中斷自己的申訴,這些年來不知寫了多少材料。正巧這期間所里發生了另一件案子,犯案人的交代中涉及到方一平,經過一次次復雜而漫長的調查落實,烏云終于散去,真相大白!原來方一平真的是無辜的!研究所把秦月請回去,對她講了這個結果。

她很快回到了鏡子灣。這喜訊第一個知道的就是妹妹秦水。秦水哭了,摟住姐姐說:“姐姐,你知道一直有一塊大石頭壓住了我也壓住了你!我和英俊早就相愛了,可是我們不敢在一起,就這么拖著……他在要塞服役啊,他是個海軍軍官!”

秦月擦著眼淚:“他是海軍軍官!他長這么英??!妹妹,你就是等上再久也值得??!”

秦水說:“姐姐原諒我吧,我這些年躲著你和林林,實在是沒有辦法??!”

秦月搖頭:“你說到了哪里!你就該那樣才對!因為一平當年到底叛沒叛國,不是我們說了算??!”

“我也懷疑過他是冤案,可我沒有證據啊,什么話也不能說……”

兩個人哭了一場,緊緊擁在了一起。

春天越來越深入,整個海灣的冰礬沒了一點影子。大海又變得像藍緞子一樣了。在濃濃的花香中,海灣里的白帆看得人心醉。天空瓦藍,游云朵朵,搖櫓人的歌此起彼伏。林林父親方一平洗刷冤案的喜訊傳遍了海灣,大家都明白:林林和媽媽很快就要回城里去了,秦月又要重新開始她的教師生涯了。人們為他們母子高興,可又舍不得他們,說:“多和善的女人,多俊氣的男孩,咱這里留不住??!”

盧叔又喝醉了,醉得不能駕船。秦水找他談話:“你身為老同志,現在人們還是叫你‘大拿,不能做個表率嗎?”

盧叔晃晃當當站直了,說:“我也是高興??!”

秦水說:“光高興也不行,還是多想以后吧!”

盧叔說:“以后?你放心,再有壞人,我老盧還是照舊把他‘拿了!有我保駕,你就放心大膽地干吧。還有,今年春天你就把自己的事辦了吧,兩人年紀也不小了,這樣哪行?也許你們早就暗里結過了,不過還是大大方方好……”

秦月差一點被他氣哭,跺著腳說:“你一個老同志說話要負責任!我們一點都沒有結過!同時我也正式告訴你,我們已經決定在這個春天結婚!”

盧叔拍著腿:“早該這樣了!哎呀我又有酒喝了!太好了!我得給你們好好準備起來……”

秦水擺手:“免了,一切從簡!”

秦月母子回城的手續已經來了??伤€在猶豫,問林林:“你愿意回城嗎?”

林林說:“我們還有海洋小組呢!我們還有獅子崖呢!”

“你是說,你不想離開這里?”

“嗯!”林林抱住了媽媽:“我不想離開……”

秦月看著窗戶,撫著孩子說:“是啊,在最艱難的時候,是鏡子灣收留了我們母子!我在這里學會了織網,你得到了表彰!這里不是最適合我們的地方嗎?”

“城里讓爸爸遭難,還把媽媽趕走。這里給我戴上大紅花……”林林說著,淚水出來了。

“傻孩子,也不能光埋怨城里……”母子倆商量著,最終做出了一個決定:留在鏡子灣。

這個消息出乎育貝場所有人的預料。大家將這當成了又一件喜事。盧叔逢人便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了不起的人哪!”

盧叔興沖沖地找到秦水說:“場長,你還會說我和她不是一個階級嗎?”

秦水沒有搭話。

“不是一個階級嗎?”

秦水說:“是一個階級……”

盧叔再沒有說什么,離開了。

場長秦水要在這個春天結婚的消息不脛而走。整個育貝場都期待那個幸福的時刻。一天,崖后村的負責人憨頭來到了育貝場,見了秦水就獻上扎了紅綢的寶書和一支新櫓。秦水激動地接過無比珍貴的禮物,說:“謝謝您!我們育貝場像過去一樣,要與你們并肩戰斗,爭取最后的勝利!”她說到這兒停頓一下,告訴:

“不過我們已經結過婚了……”

“???什么時候?”

秦水轉身喊了一聲。那位英俊的海軍軍官走了過來,見了憨頭雙腳并攏,啪地打了個敬禮……

盧叔得知秦水暗中結婚的消息有些不快,不過只一會兒就沒事了。他提議說:“你們姐妹倆的喜事這么多,咱該一起高興一下才好。這么著,我們一起去獅子崖吧,英俊和林林媽從來沒有去過!”

秦水告訴他:英俊他們的要塞準備在獅子崖上設一個觀察站,他正想抽空去崖上看一下。盧叔高興得拍腿:“又是喜事!”秦水囑他一定保密。兩人當即決定和海洋小組、英俊及大姐,還有崖后村的憨頭一起登崖。

春天的獅子崖啊,真是花的山崖!踏上崖來,滿眼都是花枝!百鳥喧嘩,群蝶亂舞,把個春天的山崖攪得好紅火。瞧這嶺上溝壑,到處是紅的、綠的、黃的、白的、藍的……各種各樣的花瓣鮮艷奪目,美不勝收。

海軍軍官還是第一次登崖,對秦水說:“啊,多么好的地方啊,祖國的大好山河!”秦水逗他:“快打個敬禮吧!”他一臉鄭重地面向崖頭,打了一個敬禮。

盧叔指向山崖四周說:“舊社會這是漁霸的地方,那個老烏頭囂張得沒有人樣,手里一天到晚握一根鞭子……”說到這里回頭看看憨頭,往崖后村那里指了指:

“老憨哪,從地形地貌上看,你們那兒還真是出階級敵人的地方,你今后得把那根弦繃緊一些了!”

憨頭說:“那當然!”

盧叔對李英俊簡單地描述了崖上的斗爭,李英俊說:“我們保衛邊疆,你們建設祖國!”

海灣里閃爍一片金光,遠看好似裝滿了金子。海水輕輕蕩漾,數不盡的帆影在金光里閃動。

林林和海星、小慧簇擁著秦月,他們一齊遙望海灣。

1974年6月寫于龍口

1976年11月訂于龍口、棲霞

2016年2月重訂于龍口

張煒,作家,現居濟南。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古船》《你在高原》等。

作者附記

這部小說對我來說當特別珍貴,因為它成于1974年,不僅早,而且由于一個特殊的原因才得以保存。時間已經過去了四十多年,回頭再看它稚拙的模樣,不由得怦然心動,備生憐惜。

還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有一天我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燒掉身邊積起的這一箱箱手稿。它們是我七十年代的習作,約有三百五十多萬字,已經跟隨我一路跋涉,由海邊到山地,再到不同的城市。這其中凝聚了我的激動和暢想,更有辛勞和懊惱,常常讓我一遍遍撫摸,就像撫摸自己的昨天??墒撬鼈円渤脸恋貕涸谛纳?,拴住了前進的步履:每當心里泛起筆耕的欲念,總是忍不住要在它們當中翻撿一番??磥砦艺娴男枰淮螞Q絕和告別,以便更好地直面前路。

我從中挑選了二十多萬字交給出版界的朋友,即資深出版人、作家劉海棲先生。這就有了那本小說集《他的琴》。

隨著年紀的增長,長夜無眠時,我竟一次次想到了離我而去的三百多萬字。它們攜著我的青春,一去不再復返。

2016年春節前,作家洪浩與我一起去看望老作家曲克勇先生。八十多歲高齡的老作家回憶了我們四十多年前的交往,問我記不記得有一部寫海邊育貝場的小說?我依稀想起,說大概被我燒掉了。老作家說:“沒有,這部書是我推薦給出版社的,退稿就在我那兒,也許還能找到?!?/p>

老作家翻遍了積存的書籍文稿,而后又聯系愛好文學的侄子:竟然保存在他那里!我和洪浩于是當天就得到了一份泛黃的手稿。

面對這些紙頁,當年的一幕幕又變得簇新:我1974年寫了一個海邊少年與階級敵人斗爭的故事,1976年聽從曲先生的建議,重寫時加上了少年科研的內容。整個育貝場的事都是曲先生下基層體驗生活所得,他慷慨地讓我寫出來。

這部小說未能出版。第一稿的致命傷是“火藥味不濃”,第二稿是“科研內容不充實”。

海棲和洪浩建議將其修訂出版。修訂是必須的,但我深知:去掉了原稿中的那些“火藥味”,也就失去了認識價值,甚至還要損傷一些藝術價值。

讓今天的少年通過它了解二十世紀的生活,將今天與昨天兩相對照,可能也是極有意義的。他們將由此感悟時代變遷、今昔之異,也算人生的題中應有之義吧。

我盡量保留了原有風貌。作者的稚嫩,時代的荒謬,生機勃勃與貧瘠簡陋,一切都在這些文字中了……合上書頁,我自己也不由得慨然一嘆:“啊,昨天!”

2016年3月7日于龍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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