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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元美

2016-06-30 20:37張運濤
天涯 2016年3期
關鍵詞:母親

母親突然打來電話,說是正往縣城趕,上午騎電動車趕集摔倒了,手腕老是疼。我不敢怠慢,趕緊聯系縣醫院的醫生。我是了解母親的,不是痛到無法忍受她是不會進城找我的。

要開單子拍照,醫生問我母親的名字。我愣怔在那兒,嘴里澀澀的,發不出聲。代元美這三個字,我當然不可能忘記。我曾在無數的表格里填過,畢業登記、晉級考核、出國簽證……問題是,這三個字我還從沒有讀出聲過。對于我們這一代農村孩子來說,父母的名字特別神圣,小輩人不能隨意亂叫。要是哪個玩伴大聲地叫了誰父母的名字,那就是罵人,就會引來一場捍衛父母尊嚴的“戰斗”。不像現在,大人經常以小孩子能叫出自己的名字而自豪。

我的名字聽說也頗費一番周折。最初叫講新,入學的時候老師嚴正告誡我父母,必須改名,江青是中央領導,我輩不能混淆視聽。其實也只是讀音相近而已,況且一個天一個地,八竿子也打不著。但敏感時期,還是改了。第二個名字沒叫多久,春節串親戚時有人發現與家族中三奶名字中的一個字相同,于是改成現在的名字。

知道代元美這個名字的人寥寥無幾。在母親的一生中,那只是她短暫少女時代的記憶。后來,像嫁出去的所有女人一樣,母親只剩下一個虛泛的符號——代女子。我們那個地方,長輩叫已婚晚輩女人都是某女子。代女子這個稱謂跟了母親大半生,是母親這輩子用得最長的一個符號——遠遠超過代元美這個她身份證上的法定名字。

女人嫁了人就失去了自己,代元美的慣性還沒有完全停下來,母親隔三岔五就會和父親生一場氣。因為遠離自己的娘家,母親無處訴說,只好去屋后的小樹林里哭上一番。我好奇,偷偷跟過去聽過一次。母親反反復復地哭訴自己可憐,遠離自己的娘家,沒人為她做主,沒人為她撐腰。后來我們搬回到淮河岸邊的老家張灣,離母親娘家近了,也就一公里的距離。但母親再有委屈的時候,還是躲在家里哭,娘家不回,屋后也去不成了——新房子后面沒有小樹林可以隱身。有一次碰巧三奶來串門,母親終于有了傾訴的對象,哭自己如何委屈,如何辛酸……三奶不停地安慰母親,代女子,哪個女人不是這樣過來的……

在三奶的勸慰下,母親反而哭得更痛快。她哭她在父親癱瘓時不離不棄的堅貞,哭她為這個家起五更睡半夜的辛苦,甚至哭她為了省衛生紙,把我的廢舊書本撕下來揉幾揉夾在衛生紙中間充衛生紙的辛酸……

母親和父親的抗爭好像從來都沒有停止過,表面看起來是為家庭的外交,或者油鹽醬醋的日常。但從社會學的角度看,其實是父權和母權的斗爭。他們不斷地爭吵,每一次仿佛都要分崩離析;然而,每一次又都以重歸于好結束。他們那一代人的感情,我們似乎很難理解,就像現在的孩子理解不了我們一樣。

然而,母親終逃不脫女人天生的附屬感。最典型的事例就是,有人敲門父親不在家時母親自己都會條件反射般對外喊一聲,屋里沒人……

有一次,母親向我講述過他們結婚前后的事。父親那時候在大隊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工作,拉二胡。父親上過幾年學,略識文字,前程似乎錦繡,再加上年輕,面容清秀,自然會受到姑娘們的青睞。劉姓大隊干部要把自己的侄女介紹給父親,父親沒同意,于是招來百般刁難。父親正無措,公社把會算賬的他挑選去做了某處工地的司務長。姓劉的不死心,反復向上級誣告父親的“劣跡”,終致父親被辭退。1974年,父親患類風濕性關節炎,幾近癱瘓。母親和二姑用架子車推著父親去求醫,醫生偷偷跟母親說,回去準備后事吧?;厝サ穆飞?,母親和二姑哭了一路。但是母親沒有放棄,又帶著父親去市里……

在我的記憶中,好像父親從沒拉過二胡,我甚至懷疑母親是借音樂來提高父親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但是那把二胡卻證物一般確切地掛在我們家的墻壁上,房梁下。裝在嚴嚴實實的套子里——禇紅色的套子,二胡的形狀依稀可辨。上面長年累月積著灰塵,很長一段時間都沒人動它。再后來,它就不見了,像舞臺上的群眾演員,亮相和退場都是悄無聲息的。

也許是因為不好意思,母親故意略去了戀愛的那一部分。但從母親仍然閃著光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年輕父親玉樹臨風的形象。毋庸置疑,母親那時候肯定是認定了年輕有為的父親,把自己的一生都押到了父親身上。好在,父親堅守了他們的愛情,不惜犧牲“錦繡”前程。這應該是他們能夠經受得住生死考驗的愛情基礎。

關于父母,我其實還有好多疑問,但我到底沒有追問,怕扯起母親的傷痛,也怕我自己不能自制。后來便有了我,好多事我也算親歷者,不需要母親贅述。父親大病之后雖然行走自如了,但類風濕性關節炎是慢性病,根治不了。父親的關節就像氣象臺,天陰下雨之前都會疼。即使晴好的日子,父親也不能再沾水,不能干重活。

有一段時間,許是田地里的活太重太緊了,父親累倒了。醫生說,是營養跟不上。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農村,都是省吃儉用過日子,哪家的營養跟得上?沒錢買魚買肉,用開水沖生雞蛋喝也行。母親得到這個偏方,每天沖兩杯雞蛋茶,加少許白糖,一杯給父親,一杯給我。我那時正上初中,母親說,學生用腦子,營養更得跟上。

堅持了一段日子,家里的雞蛋卻堅持不下去了。雞蛋金貴著哩,油鹽醬醋都指望它。沒辦法,母親只好停了我的那份。我已經嘗到甜頭了,突然停下來,有一種不被重視的失落感??晌覐膩頉]想過,幾乎承擔了家里所有繁重活計的母親為什么不給她自己補充一點營養呢?

我跟母親話不多——跟父親也一樣。我們表面上都很生硬——躲不過去的話,也就一兩句的交流。農村的父母,總是有做不完的事,照顧我下面的弟弟、妹妹,侍弄莊稼……我的成長氛圍讓我羞于表達自己的感情。

偶爾打一次電話,很家常地問母親吃飯沒,在做什么。想好的問候總覺得拗口,說出來反而遠了,有矯情做作的嫌疑。因為電話少,以至于母親一接到我的電話就很緊張,不停地問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有一次母親節——城里早已經搞得轟轟烈烈了,我鼓起勇氣撥通家里的電話,想學外國人說一句:“我愛你,媽媽!”但我突然意識到,母親一個鄉下婦女,哪里知道這樣的一個洋節?三八節還好,可惜是公歷,鄉下人只知道與農事緊密相關的農歷。

我們之間的親情只在地下奔突,羞怯但滾燙。

平時回老家我一般都不敢提前告訴母親。即便如此,母親還是像待客一樣弄幾個菜一個湯。毛巾也換上新的,生怕我責怪她過于節儉。有次我回家,家里的毛巾用得都看不出顏色了還掛在洗臉架上,我很生氣,一條毛巾能省幾個錢??!母親記住了這事,每次我回去她都會提前換上新的,像城里迎接上邊的領導下來檢查。要是我哪天不期而至,母親在廚房的忙碌中還不忘抽出身從里房里拿出一條新毛巾給我用。

工作二十多年,每一年的春節我都是在老家度過的。有一次我跟兒子站在當院比身高,我老婆瞄了瞄,說兒子已經超過你了。母親也在旁邊,她堅定地支持她的兒子:哪啊,還是他爸高一些。婆媳倆誰都不讓,差一點吵起來。

一眼就能看出高低的簡單問題,為什么她們還會有分歧?

節后某日,母親打來電話,問我在做什么。我答,晚上有學生來家做客,正在超市采買。反問母親,母親答,沒事,在路上曬太陽。我感覺母親好像有話,她不會打電話只為了告訴我她在曬太陽。果然,母親提醒我,別忘了,今天你過生。

我總是記不住自己的生日,因為是農歷。農歷是農事的參照,我在城里工作了二十多年,早已習慣了按公歷安排自己的工作生活。母親忘不了,每年的這一天都會給我打個電話。

2003年春天,父親被查出直腸癌。雖然我們對直腸都不太了解,但癌癥這個可怕的東西我們還是清楚的,何況又是中晚期。

從那一天起,母親和父親再也沒有慪過一次氣。

現代醫療的進步并不能終止癌癥患者家屬的絕望。父親的狀況越來越糟糕,癌細胞從直腸轉移到肝,人漸漸萎縮,直到又一次癱瘓在床。最后半年,父親根本無法自理自己的生活,全靠母親護理。

有一次我回家探望父親,母親怯怯地遞給我一小片紙。那是從一本時尚期刊的夾縫中撕下來的一則藥品廣告,說是可以化解所有癌癥。我受過這么多年教育,當然不信。但我不忍拒絕母親滿懷期望的眼神,照著廣告上的地址郵去了幾千塊錢。十五天后,父親依然躺在床上,沒有像廣告中所說的那樣精神起來。我當著母親的面打電話質問對方,人家改口說五劑見效??粗赣H依然怯怯的眼神,我只好去郵局匯去了第二筆錢。

老實說,直到父親咽氣,我都沒有多少他危重的記憶。沒有深夜里不能自制地咳嗽,沒有沉重得透不過氣來地喘息,沒有痛苦地呻吟……母親的盡心盡力,得到了左鄰右舍幾乎異口同聲地贊美。我心里比誰都明白,母親當然不是為了那些贊美。

讓母親覺得神奇的是,父親的生命竟然又多堅持了一天一夜。父親完全昏迷時,我遠在千里之外出差。晚上沒有車,我只好一程一程地倒車朝家里趕。一路上,不斷接到母親的電話,問我到哪兒了,說父親一直看著大門口,等著見他最親的人。我傷痛欲絕,幾乎一天未進水米。車到村口,一棵小樹一般的黑影迎上來。母親反復說,你爸不見他最親的人舍不得走??!我攙著母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那一段路,母親輕飄飄的,像是隨時都要摔倒。我們母子倆,從來沒有這么近過。

只剩下三十六公斤的父親可憐地蜷在當門的稻草上——這是我們老家的習慣,垂死的人都要從床上挪到地上,身下鋪著稻草。父親果然眼睛向著門的方向,戀戀不舍。我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語不成調,只知道一聲接一聲地叫爸。半小時后,木乃伊一樣的父親如釋重負般咽下最后一口氣。母親呼天搶地,不能自制。我太熟悉這哭聲,想一想都讓人斷腸。

你爸沒良心,死在我前面。這是母親平靜下來后說過的一句話。母親除了懷著對父親的無限眷戀,似乎還有對我們這些子女的不滿。我是負擔了父親的醫藥費,但他病倒的這一年,我沒有給他喂過一匙飯,沒有給他翻過一次身,沒有抱他出來曬過太陽,更不用說擦屎端尿了……我后來不斷反省,我是不是因為自己出錢給父親看病就在母親面前漾出過居功自傲的神情?

葬禮稍顯奢華,有欲蓋彌彰之嫌。包括接下來三年中的所有祭日——周年、七月半兒、清明、十月一兒,我都小心翼翼,恪守著鄉下的各種習俗,以期彌補自己對父親的愧疚,安慰活著的母親。

張灣從此于我又有了更寬泛的感知。除了生我養我的土地,除了母親和弟弟一家,還有一座墳。

是誰說過,故鄉,其實就是有你最親的人的墳墓的地方?

父親走了,我們家的房子塌了一個角。這個世上也從此少了一雙關注我的眼睛。很多事情父親已經做完了,把我們撫養成人,起房子,給我們娶媳婦……也有他未完成的,廚房里的地鍋還沒有砌,東坡地里的稻谷等待收獲……無論我活成什么樣子,他都是我的父親,他未完成的活我會一件一件地接下來做完。包括,照顧好母親。

男人再不濟,也是支撐家門的柱子。鄉下都是這樣,母親永遠是家屬,是代女子,有的地方甚至喚作,誰誰誰家里的,做飯的。父親沒了,母親還背著代女子這個稱謂,還是沒活回代元美。孤單單的,有時候又被人介紹為誰誰誰的母親。

這個失去了靠山的老人,看人時總是一副躲閃不定的眼神。她還不到六十歲,身板也早早地佝僂下來。我多么想讓母親也像城里人那樣,昂首挺胸,充滿自信??赡赣H是農民,她的一生都在彎腰勞作,割罷麥插秧、播過種鋤地。稍有閑暇,又得去積糞——她沒有仰望星空的習慣??蓱z的母親,當她偶爾興奮地跟我講她在路邊意外撿到幾塊新磚時,她不知道我有多么心酸。

我讓年屆花甲的母親選擇,是愿意跟我進城還是在鄉下跟我弟弟住在一起。我剛剛在縣城邊起了新房子,三層小樓,一個大院子。母親到我們家,無非是做飯,連洗衣都用不上她。

我有啥選的?你弟弟他們出去打工了,孩子誰管?母親仍是怯怯的,不看我們。

到年終父親的生日,我突然想起來還沒給母親慶祝過一次生日,我們的生日她倒記得清清楚楚。我們這一代,其實多多少少還是受了父輩的影響,不知不覺間,忽略了母親。

我問過母親的生日,母親笑著說她也忘了。我知道她不肯說,怕勞煩我們。我問妹妹,妹妹也不知道。身份證上倒是有,可農村老人的出生時間,大多都是隨便填上去的。

我想設法補償母親,回老家的次數越來越多。我甚至想嘗試一下電視上的教導,給母親洗洗腳,抱抱母親,趁她還健康的時候。臨了,又嫌自己矯情。無論怎樣,見到我,母親總是滿心的高興。她不缺零花錢,不缺吃穿,但她臉上,偶爾也會露出小孩見大人時的怯。村里人說我孝順,我內心很慚愧,我這哪是孝?至多算供養。我好像從來就沒有俯下身子貼近過她,沒有真正關注過這個叫代元美的女性的精神空間。

元宵節,可以算作農村女人唯一的節日。我們當地的風俗,正月十六是女人回娘家的日子。以前因為窮,母親很少回娘家——這也是父母經常生氣的一大因素。我給母親備了禮物,囑母親去姥姥家看看。母親說,一看你舅那個樣子我就難受,還不如不去。話是這么說,母親還是樂意回娘家的。我舅快五十歲了還單著,用農村的話說就是不成人。年輕時老是賭博,家里大到架子車小到鐵锨都輸給人家了,女人誰愿嫁給他?

母親回來跟我說,等到你姥做不了飯了,我把你姥接過來住一段。怕我反對,她解釋說,糧食關那年,你姥自己餓得要死,省下口糧給我們姊妹幾個。要不是你姥,哪會有你們?

不久,弟弟家又添了個侄女。小侄女才四個月大,弟媳婦就撇下她出去打工了。我知道照護一個嬰兒的麻煩,沒日沒夜的,怕母親身體受不了,極力攛掇弟媳婦把侄女帶在身邊。母親反對,你弟弟連個房子都沒有,還不讓他們趁著年輕出去多掙點錢?

弟弟不在家,我回老家更勤了。每次在村東頭碰到母親,我都以為母親自己在家待不住,來東頭人多的地方湊熱鬧了。小侄女大了,知道學話了,她奶聲奶氣地跟我學,奶奶說你要回來,給我帶好吃的,我們在路上等你……

有一次,母親神秘地拉住我,惴惴地問,可否幫我買一輛電動車?在我愣怔的當兒,母親又補充,不用你再出錢,我平時積攢的就夠。

我拒絕了。理由很多,你一個老人能上街幾次?再說了,電動車速度那么快,根本不是你們老年人控制得了的。最關鍵的理由我沒講出來,母親住在弟弟家,我怕弟媳婦怪她亂花錢。

后來,電動車還是買了。母親惴惴地解釋說,買了一個冰箱,人家加送一個電動車。我知道這只是托辭,沒有責怪她。我不也繼承了母親的基因,與生俱來地熱愛所有新生事物?十幾年前,我家里連臺洗衣機都沒有卻花了將近一年的工資買了一臺音響。還有摩托車,哪一件擱當時不是超前消費?

對新生事物充滿了渴望,這其實是一種年輕的心態。對那輛電動車,我寄予了隱隱的期望,期望它能給母親的生活帶來一些新鮮,帶她回到她的代元美時代。

好在母親那次摔倒并沒有骨折,有驚無險。我怕母親再騎電動車趕集,跟她講了很多老年人騎電動車出事的案例。當然,都是我臨時編的。母親怕給我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終于同意把電動車鎖上,再也不騎它了。

2012年秋,我有事需要去美國,之前的準備工作耗去了我大量時間,幾個月沒見母親了。走之前,我想回老家看看。電話先打過去,我問,家里需要什么,我隨車給你帶回去。米啊、油啊,你上街不方便帶……母親打斷我的話,啥也不缺!

晚上從家里返回縣城的時候,我仍不放心,轉回身又問母親,還要啥不?

你猜,母親會怎么回答我?

要你!母親竟然冒出如此“妄為”的話。

鄰居笑了,你媽是想讓你多回來幾次。

回城的路上,我也不禁笑了。這兩年,母親好像偶爾又活回到她的少女時代,活回到她叫“代元美”的那個時代。她是父親的妻子,在父親的影子下活了幾十年。她也是我們的母親,在我們的依賴中活了幾十年?,F在我們終于有幸看到她是代元美的樣子了。

張運濤,作家,現居河南省正陽縣。已發表小說、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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