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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喚

2016-07-06 03:03回族胡塞尼
回族文學 2016年3期
關鍵詞:老婆子小兒子

[回族]胡塞尼

口喚

[回族]胡塞尼

馬文生老漢剛邁出自家的門檻復折身回來,跟泄氣的氣球一樣癱坐在炕上。一旁的老婆子不由得朝他劈頭蓋臉地咆哮起來。

“讓你向蘇三虎老漢要個口喚,又不是讓你丟人現眼、上刀山下火海去。你跟大姑娘似的窩在家里連門都不敢出了。再說他也是沒幾天的人了,趁現在相互間不要個口喚,恩怨和仇恨一起帶到后世可就麻達了?!?/p>

說完后老婆子向他狠狠地剜了一眼,他像個犯錯的小孩低首下去沉默著。他的腦袋似乎瞬間被什么重物擊打了一下,突然一片空白,接著他的耳朵嗡嗡地響了起來,眼前出現了宛若螢火蟲般的星星。整個人忽然陷入某種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

老婆子就這樣不知疲倦地嚷叫著,差不多每隔一分鐘便喊叫一次,把他的腦袋喊得快要漲破了。

老婆子過來揪住了他的衣領,往下一拽,他的身體跟著向前傾斜,險些從炕上摔了個倒栽蔥。他心里的怒火騰地升起來了,順手就將老婆子推倒在地。聽到了老婆子一聲尖叫后,他的心中便開始生出悔意。始料不及的老婆子因為過度驚嚇幾乎暈倒在地,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目里還不忘向他射出極大的仇意和敵視來。

他想走過去將老婆子攙扶起來,又怕老婆子不領他這份情。就在矛盾與糾結之中,他呆若木雞地站立在炕洞邊。老婆子像是受到了某種巨大的侮辱一樣,淚水情不自禁地噴薄而出。她哭得聲音越來越大,仿佛要將一切壓在她自己心底許久的東西在這一瞬間釋放出來;又像是某種洪鐘大呂般的提醒,非喊叫得讓所有街坊四鄰都聽到才肯善罷甘休。他不想讓別人聽到自家女人的哭喊聲,更不想讓那些人覺得他是個極其家暴的人,背地里傳他的閑話。就在他內心無比糾結的時候,他趨近囁嚅道,怪自己魯莽,犯了驢脾性,完全是沒防住。

他的話一時讓她略略覺得有點安慰。她距離實現自己的初衷更進了一步。這完全是她給老漢設置好的一個圈套,只等著他乖巧地鉆進去;或者準確地說她上演了一出苦肉計,不演到極致是不會起到作用的。她要做的,是千方百計促使自己的男人去向另外一個已瀕臨死亡的男人索要口喚,以了卻心頭上各自久久難以消弭的恩怨。正因為她深知男人的舉止行為往往是在女人的步步緊逼下完成的,她才這樣不依不饒地敞開嗓門哭喊著。

他睜開疲倦的大眼,恍如隔世般看了女人一眼,沒吱聲,徑自走向門外。果然女人停止了哭泣,嘴角上浮出一絲微笑。

說實話,馬文生家離蘇三虎家不遠,五六分鐘的工夫就到了。走到通向蘇三虎老漢家的這條土路上,每邁出一步他都很艱難。奔赴刑場也沒今天這樣令人難腸,他心里默默地想象著。頭皮一緊,他心里又有些惱怒,心中不免對老婆子有幾分埋怨。這個女人一輩子像個纏死貓,總是不依不饒地要求自己做這個干那個。先前的所有要求即使再不情愿,但他也是盡量滿足的;今日的這個要求讓他感覺到似乎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將自己一絲不掛地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要是對方拒絕了他的口喚,且當著那些親人朋友的面拒絕了他的口喚,那會讓他很失面子。

更糟糕的是對方也許會提起前事恩怨,指著自己的鼻尖一股腦兒地訴于周圍的眾人聽,將自己卸成七零八落不說,還得忍受一頓羞辱。他是不會面紅耳赤地再跟一個即將向真主交命的人理論,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對方的小兒子一定會將自己下巴上不多的幾根山羊胡子給拔掉,笑嘻嘻地沖著他罵,你個老慫東西,看你以后還敢破壞別人的婚媒。果真那樣的話,要是當時有地縫他會毫不猶豫地一頭扎進去。

頭腦中迅速蔓延的種種顧忌瞬間將他無形之中包裹了起來,在暴烈的陽光下他腳步蹣跚。

他突然感到內心有一種十分復雜的感受。似乎一時有兩股力量撕扯他,一股使勁地拽著他往前走,另一股卻拽拉著他往后退。

他越想越覺得這件事情太離譜,離譜得超乎自己的想象。他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他轉身往回走,索性不去也罷。誰都曾虧過他人,又不是自己一個,再說對方也虧過自己?;丶揖巶€謊給老婆圓過去。

馬文生與蘇三虎年輕時打鬧了一場,彼此的怨恨未得到化解。那一年,馬文生的羊跑到蘇三虎的冬麥地里,忘我地吃起田里的麥子。田埂上事先沒有安插投放毒藥的提示牌。馬文生跌跌撞撞地趕到地里時,十五只羊已全都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眼珠子翻轉,四蹄蹬地。

馬文生雙手痙攣地搖著那些躺臥在地里的羊,巴望著它們個個奇跡般地站起來。這些羊是他這幾年全部的光陰。光顧著吃飯了,沒發現羊從圈中跑出來,馬文生覺得自己倒霉極了,一時不知所措,但也不敢正視麥田里躺著的羊。馬文生突然爆發出一種憤怒,他要找到這塊麥地的主人家,找他算賬——質問他為什么不事先在田埂上安插“警告放羊后果自負”的牌子。

蘇三虎從集上回來,還沒顧得上擦把臉洗個手,就聽見外面有人胡亂地嚷喊著。馬文生跑到蘇三虎門口時,已累得汗水淋漓氣喘吁吁,上氣接不住下氣。待喘息了片刻,馬文生對著門罵罵咧咧起來,嘴里來啥說啥,沒一句好聽的,哎,瓜三虎,你個黃脹死的,麥地里放藥把我的羊全部放倒了……馬文生的罵聲忽高忽低,驚動了街坊四鄰,一時跑出來不少看熱鬧的人。

蘇三虎聽著聽著不由來了氣,責罵起馬文生來,怪你個瞎貓不把羊看好,羊死了賴誰呢?

馬文生臊得臉紅脖子粗,結結巴巴地說,就——賴——你,你個——壞——肝——肺——的……

蘇三虎頓時怒不可遏,提高了嗓門,罵道,你個驢日的,我不放藥你就天天趕上羊把我的莊稼糟蹋了,你才是個吃豬不褪毛的東西。

看熱鬧的人全都捂著嘴巴縮著脖子靜觀事態的發展,竟然沒有一個人吱聲。

沒有想到馬文生從地上拾起一塊磚頭,朝蘇三虎砸去。幸好躲避得及時,磚頭只是從蘇三虎身旁擦過,重重地砸到門環上。似乎是受了鼓舞,馬文生更來勁了,竟又抓起一塊磚頭,向前一跑,穩穩地砸到蘇三虎的腦門上。氣急敗壞的蘇三虎沖上去扇了馬文生一記耳光,五個指頭印硬生生地留在馬文生的左臉上。于是倆人像出鍋的麻花一樣扭打在一起。憤怒和羞辱使他倆失去了控制,你一錘我一拳,臉上、頭上、手背上、胳膊上全都沁出鮮紅的血液。

很快,蘇三虎的老婆子提著鍬出來了,后是蘇三虎的大兒子拿著鐵棒跑了出來。千鈞一發之時,馬文生渾身一激靈,脫開身跑到了梁頭。馬文生看見蘇三虎一家從后面追來,立即恐懼地跑了,消失在巷子里。

漫長的夜里,馬文生心口像被壓上一塊巨石般地胸悶氣短。他咽不下這口氣。他不想這么作罷,那樣既便宜了蘇三虎,也會招人譏笑,罵他是囊慫。老婆聽見他濁重的喘息聲,把熱水袋敷在他的胸口,提醒他明早報案。

蘇三虎一家人對自己當眾暴打,深深地刺疼了他,讓他承受不了。他腦海中產生了一種古怪惡毒的想法,他想讓蘇三虎也嘗嘗羊死財滅的滋味。趁著一旁的老婆入睡,他穿上大衣,走出房門,走向門口旁的庫房,找到幾包藏在箱底的老鼠藥。

他用手背擦去額頭的細汗,將包裹著的老鼠藥包拆開,撒到蘇三虎羊圈里的水盆和草盆里。

第二天中午派出所抓走了他。

他的老婆跑到蘇三虎家里哭了一場,說事出有因,好歹一個莊子上的,有什么解決不了的事情。村里的干部也下來勸說。蘇三虎終歸是扛不住馬文生女人的軟磨硬泡和眾人的勸說,點頭答應讓派出所放了他,條件是先賠他羊錢。

自從這個事發生后,他和蘇三虎有了老死不相往來的態勢,偶爾寺里禮拜時碰了面,對視一下便也匆匆轉過去。阿訇主麻上的演講,說穆斯林兄弟三天不說話是非法的,這也未能打破兩人間的僵局??礃幼铀麄z是打算這輩子臭下去了。只是在十五年后的一件事情上,他跟他接了話,但還是拼死干了一場。

馬文生是那種喜愛記仇的人。十五年前的那件事長久盤旋在他的腦海里,胸腔中堵著一口氣,不設法泄出這口氣就難以平息。人活著不就是為了這口氣。姓蘇的,那個老慫東西,有機會我一定會拾掇你。馬文生一直這樣默默地舉念著。

馬文生終于逮到一個報復的機會。

蘇三虎的小兒子蘇賴在莊子上的名聲極壞,終日不是偷雞摸狗就是打牌賭博。一次入室行竊的過程中,不料被主人發現,當時就被扭送到派出所。判決書下來了,刑期三年,時間也不算短了。但蘇三虎也因此一直在莊子上抬不起頭直不起腰來。這件事或多或少讓馬文生心里平衡了一些。

三年后蘇三虎的小兒子刑滿釋放。這樣的人,說媳婦總是被人拒之門外的。從莊頭到莊尾、從這莊到那莊,沒有一個家戶愿意把女兒嫁給他。后來有高人支招,建議到距離遠的地方——另一個縣區的莊戶里討個媳婦。經媒人的一番苦口婆心,使出把土塊說成金子、把死馬說成活馬的渾身解數,對方終于在四萬元彩禮的基礎上松了話,答應了這門親事。日子也定到了立冬之日。原本蘇三虎一家可以忘卻那段不光彩的往事,沉浸在辦喜事的輕松氣氛中,卻半路殺出了程咬金,把這件婚事給攪黃了。

攪黃了這個婚事的人正是馬文生。當得知蘇三虎的兒子說到媳婦并把婚期訂到立冬之日的時候,馬文生心中就陡然增添了一絲憤怒。曾經因蘇家小兒子說不上媳婦的那種幸災樂禍瞬間蒸發。他失望了,仿佛自己從深井中爬出欲待長長地出口氣時,冷不丁被誰當頭一棒,直接墜落到那冰冷的井水之中。他要尋找一個出氣報復的突破口。

從蘇三虎親家門走出的那一刻,馬文生感覺好似全身的怨氣也泄盡了。但又慢慢回想,這分明是私底下搗壞的把戲和伎倆,非一個正人君子所為。想到這,馬文生又有了做賊心虛害怕被人發現的想法。他后悔自己不應該幾次倒車,幾番折騰和打問,走進蘇三虎親家家。他后悔自己不應該一五一十地說蘇三虎小兒子的背景和惡行劣跡,更不應該為了破壞這門婚事而添枝加葉虛張聲勢。那家戶如同想象中那樣地吃驚不已,對他的所有言辭未產生半點猜測和疑心,而是當即全都表示不能就這樣將女兒草草推向火坑??伤嚾幌肫鹗迥昵疤K三虎對待自己的那一幕時,他的后悔和顧忌也就在腦海中一擦而過。

媒人跑來告訴蘇三虎親家中途變卦的事。起初蘇三虎一家人以為是媒人在開玩笑,最后媒人將四萬塊彩禮扔到炕桌上,全家人目瞪口呆了。他們很快產生了疑問,是媒人從中作梗?還是親家嫌彩禮少了?還是他們打聽到兒子坐牢的事?媒人半晌不說話,沉吟著,不知如何向蘇三虎一家人搪塞是好。在蘇三虎全家人的步步緊逼下,媒人嘴里慢慢吞吞地抖出幾句話,親家說你們莊里一個人跑到他們家里倒了你們家一些是非閑話,你的小兒子先前如何不務正業最后怎么進牢。至于誰說的他們不肯說。我也是到頭來沒撈到一點油水。事已至此,這個媒就此停止。

蘇三虎全家人還想讓媒人打道回府向親家圓場,媒人右手向空中一甩,起身走出屋子。整整一下午蘇三虎全家人坐在炕上分析是哪個閑慫東西跟自家過意不去背地里使壞。一輩子在莊戶里跟哪家人吵過架打過仗結過仇,自己心底里跟明鏡一樣清楚透徹。不待父母說出,小兒子便迫不及待地拋出一個名字——馬文生這個老雜毛子,今天我非得宰了他不可。眼看著小兒子提著砍斧沖向門外,蘇三虎和老婆子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襟。你這一去,把人宰了,不是闖下了天禍嗎?蘇三虎平穩兒子的情緒說道。再說了事情還沒調查清楚,調查好了再去找他算賬也不遲。

馬文生預感到事情遲早會露餡。正好那天在屋里坐著喝茶,鄰居楊明禮老漢慌慌張張地跑來,進門就說,你做的好事啊,你把蘇三虎小兒子的婚事給攪黃了,蘇三虎嚷叫著禮拜時要當著眾人的面撕你的衣臊你的毛呢,他兒子蘇賴揚言要把你那幾根下巴上的山羊胡子給拔掉,治治你這背地里使壞傳閑話的毛病。你趕緊在家里面藏著,一旦出去就恐怕倒了霉了。

楊明禮的話給馬文生敲了個警鐘。他最近是不能去寺上禮拜或去外面轉悠的,要是碰上蘇三虎或者他的兒子肯定沒好下場。但是畢竟躲過了初一,卻躲不過十五。還不如跑到縣城里的親戚那里住上個把月,等風波平息了再回來也行??呻x開家性質也就變了,意味著他對這件事情不打自招。那樣的話,街坊四鄰會指著他的脊梁骨罵他是煽風點火的人,更會恥笑他遇事不敢擔當的囊慫樣子。老婆子生氣地說,頓亞上少見你這么記仇不放閑的人,你干脆給蘇三虎上門賠禮道歉。他覺得丟不起這么大的臉,那將會使他在莊子上臉面全無。無論事情發展到何種地步,他都不會這樣做的。

半個月下來,馬文生像患了一場大病,咽喉鼻腔里似有股火在燃燒著。這些日子里他是半步也未踏出家門,更別說去寺里和巷子里。還好,蘇三虎一家并未找上門來與他理論。他看著清真寺的宣禮塔尖有些悔悟和恍惚——誰虧誰的,不是還有個后世哩,那時公斷公判的主總結報應也不遲。他覺得自己叫惡魔伊布里斯牽著鼻子走,凈干些丟人喪德的事情來。他心想三個月后他一定會找機會向蘇三虎要口喚的,請求他的原諒。

任何事情都逃不脫真主的前定和造化:馬文生的兒子在回家的路上遇到剛從牌桌子下來的蘇三虎的小兒子和幾個狐朋狗友。蘇三虎的小兒子不但把宿怨全都撒向馬文生兒子,也把適才輸錢的霉運一并撒向他。這些怨氣和仇意換來的是對馬文生兒子的一頓暴打。

看到兒子被打得鼻青臉腫地回來了,馬文生撅起屁股火急火燎地沖了出去。此刻的他就像被關閉許久的猛獸一樣,只待籠子一開便怒不可遏地沖出去,撲向獵物。沒錯,他的眼珠子冒了火。他強忍按捺住的這團火終于爆發了。

跑進寺里的水房,馬文生粗暴而敏捷地揪住正在做小凈的蘇三虎的衣領。蘇三虎反抗不了,便張開嘴巴喊“救命”。一旁其他做小凈的人趕忙上前拉架,一時整個水房像被捅開的馬蜂窩一樣,一片混亂。馬文生趁著眾人拉架的間隙順勢用腳踢了蘇三虎一下,蘇三虎跟著朝他腦門上打了一拳。幾乎同時,眾人都聽到倆人像打開了水閘一樣提高了嗓門相互對罵起來。這種場面的激烈程度不亞于斗雞場斗雞之間相互攻擊的程度。任是眾人如何百般地勸說,他倆絲毫沒有半點讓步和緩和的跡象,大有吵到天昏地暗的地步。舊怨新賬全都搬了出來,什么話難聽就揀什么話說,什么話刺激對方的心臟就揀什么說,什么話越是將對方一招斃命越是揀什么話說。

眾人們都不由得失聲驚呼了起來,在寺里打罵且說出極為難聽的話是大逆不道的行為。這時有人沖著他倆喊道:你倆全都滾出寺里去!這句話立時收到了奇效,倆人像犯錯的小孩一樣愣怔在原地一動不動,彼此斜視了一下對方,悻悻地離去。

雖然覺得去寺里鬧事純屬荒唐之舉,馬文生還是暗自竊喜,心想這回也算是出了口惡氣。但寺里的眾人對他倆的風言風語多了起來:說什么來寺里做禮拜不相互道賽倆目問候,禮拜做了也等于白做;穆民兄弟之間三天之內不搭話就不算穆民;半截身子入土的兩個老漢就這樣鬧騰了一場,丟丑現眼不說,放到后世里清算總結也是殊為不值的。

在眾人的建議下,寺管會主任和阿訇到各自家里進行勸說。好說歹說,苦口婆心,也沒把倆人的心說軟了下來。一方一揮手說和好的事純屬是二兩棉花沒彈(談)頭,另一方嘴角往外撇,說給口喚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雙方都覺得自己有理,覺得自己被虧了,同時拋出一句話:一切交給后世由真主處理,誰虧了誰,真主自有公道。見兩個人始終牛抵墻誓死不回頭的態度,主任和阿訇也只好無奈而歸。在眾人看來,身為穆斯林這樣決絕的做法,無異于自絕生路。

自打這個事出后,看樣子兩個老漢見面相互間說個賽倆目問候,除非等到太陽從西山出來。即使寺里禮拜排班的時候,倆人往往也是旗幟鮮明地不站在一塊,要么他站在右面,要么他站在左面,要么他站在第一班,要么他站在第二班。倆人偶爾在巷子里或寺里碰個面對面,也只是向對方狠狠地藐視一眼,便鼻腔里噴出火氣徑自往前走。真是別扭極了!

跨過門檻就要走進家里了,馬文生還是遲疑了一下。他盯著空蕩蕩的門頭,不由得滿腹傷感和惆悵起來。心就像一塊浮云一樣,輕飄飄浮在半空,怎么也落不到實處。他知道雖然自己可以橫著臉仗著驢脾氣降服了老婆子,但也虧負了老婆子的一番苦衷。人在這個頓亞上走了這么一遭,一輩子在言語行為上相互間不免是欠下賬債的。經濟上的賬債,還了就兩清了,后世沒有任何的瓜葛了。語言和行為上的賬債不主動跑到當事人那兒要上口喚,留到后世,那真是不值。

再說,人一旦躺在尸床上,再由自己的兒女或寺里的執坊阿訇替已死的自己向眾人要口喚,可誰愿意在生前低頭認錯要口喚,你活著的時節放不下架子,就為了一張臉面,不肯主動要口喚;歿了讓他人替要口喚,那是個麥柴,不是個雄子鞭桿——耽擱涼沒處出汗的事情??礃幼犹嬉趩竞妥约荷爸鲃右趩臼莾蓚€截然不同的性質和結果。他進門哄老婆的盤算動搖了。

蘇三虎得了絕癥的事,還是老婆子到鄰居家串門閑聊時得知的。起初蘇三虎是腔子脹,后來整個人都無法站立起來。送到醫院里檢查,結果是肝硬化。醫生對家人囑咐說,回去后該喝的讓喝,該吃的讓吃。也就是說病人活的時間不長了。老婆子回到家里就一五一十地將蘇三虎害病的事說給馬文生聽。馬文生聽了不相信,對老婆子說,別再編造我了,我跟他有多大的仇恨也不會詛咒他得絕癥。馬文生的話讓老婆子很不樂意,抱怨說,若是人家好端端的,誰會編個瞎話說他有病呢,那真是吃飽了沒事干。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反正他就是得了絕癥,沒幾天的人了,你不抓緊時間要口喚就來不及了??趩具@兩個字一出,馬文生心里咯噔了一下。馬文生想,人一輩子的命就像莊稼一樣熟了以后就被收割了起來。哎,人這一輩子??!馬文生不由得感慨萬千。

想到這,馬文生總算是看開了也看透了,心底里思謀著要是蘇三虎不給自己口喚也行,反正是自己主動上門要口喚的,反正自己做到仁至義盡就行。他小兒子蘇賴就是當著人的面拔掉他的胡須,他也認了,反正自己有愧于這個娃。

馬文生立時渾身來了勁,邁開雙腿又朝著蘇三虎家的方向走去。

到了門口,馬文生不由收住了腳步,沖著里面的窗戶發怔。院子里停著幾輛車,屋子里有幾個人影在晃動。他小心翼翼地探著步子向屋里走去,好像此刻從門口到屋里的這幾步路是個地雷區,他得屏住呼吸,諦聽聲響。透過窗戶他看見蘇三虎躺在炕上,周圍坐著幾個人。他揭開門簾的那一刻,臉憋得通紅。他隨即向屋里的人道了一聲響亮的賽倆目。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家人對于他的突然來訪并沒有表現出那種如臨大敵的目瞪口呆,或者那種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樣子,反而喜出望外地好似迎來一個貴賓一樣上前招呼。蘇三虎的老婆子慌忙將他讓到炕邊,蘇三虎的小兒子給他回了個同樣響亮的賽倆目。似乎此刻眼前的他是蘇三虎一家人的救命稻草。蘇三虎的老婆子開口道了聲謝說,我們還商量著讓蘇賴去你家請你來,跟他大相互要個口喚,想不到你這時來了。說著說著就哭哭啼啼了起來。

看見馬文生進來,命若游絲身體瘦弱得像捆干柴的蘇三虎用手示意他湊近身來。想不到昔日粗壯如牛的蘇三虎竟然成了這個樣子,馬文生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馬文生的一句老哥,蘇三虎的一句老弟,兩個人緊緊地相擁了起來。此時此刻,太多的話、太多的解釋、太急迫的心情化作了眼淚,倆人眼淚漲滿了眼眶,再也忍不住了,任它們撲簌簌跌落在下巴落在前襟。流淌出來的眼淚似對他們前世今生罪惡的洗滌和救贖。他們像兩個小頑童在忘我地抽泣著,全然不理睬身邊人的猜測和想法。只有當他們將眼眶里的淚水都流出來,他們才會有那種快意順暢的感覺。

馬文生將蘇三虎的右手放到自己的左手上,再用自己的右手來回摩擦蘇三虎近乎干皮的手背。來回摸時,眼睛忽地又紅了。似乎他一放手,蘇三虎生命的氣息會隨之消失。他有點不情愿這位曾與自己打鬧了一輩子的朵斯提就這樣撒手人寰,而此前他頂討厭自己有這樣假惺惺的想法?,F在這種想法從他內心最深處的地方涌出,甚至從他深凹的眼窩中涌出。他低下腰身,湊近蘇三虎的耳邊說,老哥給兄弟給了口喚,都是兄弟的不是。蘇三虎發出的聲音宛若深井里傳來的聲音那么孱弱,那么細小。他還是清晰地聽到蘇三虎嘴里吐出“兄弟你也給我口喚,我好睡土”的話語。他伸手擦掉他臉上的淚珠,把他的頭擱放到自己的懷里,把自己的臉貼到他的臉上,像是在親吻,又像是在嗅他臉上的氣味。整個房屋連同其間的所有人身上,都彌漫著一層可怖的死亡氣息。

過了一陣子,蘇三虎用平緩的口氣說道,老弟,你幫個手,讓蘇賴和那幾個男人給我洗個大凈。女人們拿來了一個接水用的大盆和兩個干凈的湯瓶,兌好熱水后便退出屋外。男人們將顫巍巍的蘇三虎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后,馬文生輕輕地脫掉了蘇三虎身上的衣服??粗鵁崴畯奶K三虎頭上往下澆去,經過下巴,經過肚皮,經過干腿,再從指間流到水盆里,馬文生突然覺得這個頓亞上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機密和玄機。人只有活到這個交命的份上,才可以全然拋棄那所謂的情面和世俗。耳畔似乎響起了一種隱隱約約的聲音,每一個喘息之物都要嘗死亡的苦湯。

洗過大凈的蘇三虎,臉面上清明黃亮了起來,跟個亡人差不多。

太陽也快下山了,馬文生想該回家了,老婆子還在家里等著他的回信。

說過賽倆目,馬文生難以割舍般地告辭了。還是忍不住在轉身離去的那一刻朝蘇三虎看了一眼,蘇三虎臉上掛著滿意和愉悅的表情。

他如釋重負般地離開了。

在回家的路上,他的步伐變得比平日輕盈了許多,似乎他的身體也飄浮了起來。在他的一生中還沒有今天這樣走得如此輕松。他忽地明白,要過口喚的他跟剛從母腹中出來的嬰兒一樣新鮮如初。他的身體和步伐之所以輕盈了起來,是因為他的前生罪孽都因這口喚而瞬間蒸發。

蘇三虎是在又一個主麻日口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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