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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的花

2016-07-06 03:03回族
回族文學 2016年3期
關鍵詞:棉田大媽大姐

[回族]阿 慧

白的花

[回族]阿慧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來的,就像不知道昨晚怎么睡著的一樣。一睜眼,與一個暈黃的燈泡對視,人和燈光都有些孤獨。暗灰色的水泥墻,墻角一掛殘破的蜘蛛網,連同身下這張上了年紀的高低床,都在無聲地告訴我,這里不是我的河南老家,而是八千里之外的新疆農村。

一個多月前,我在老家火車站看見過他們,那時天還暗著,太陽還沒露臉,晨霧沒有收盡,廣場上的方磚濕漉漉的。他們已從不同的縣城趕來了,早早地排起了長隊,從檢票口一直排到廣場邊。因為都帶著大包小包的緣故,隊伍顯得格外臃腫。有人歪坐在包裹上,看來他們還要等上一陣子。我知道,這是又一批遠赴新疆的拾棉工,他們粗糙的背影,寫滿遠方的期待。

那個早晨,火車站長長的拾棉隊伍,像一隊待飛的大雁,扇動我飛翔的欲望。我成了這群西去“候鳥”的追隨者,我開始悄悄作著赴疆的準備。

工作上的事情,家里的事情,待嫁女兒的事情,那都不是個事情。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一切都做得不動聲色。一切準備停當,我才向單位領導提出申請,要去新疆深入生活,實地采訪河南籍拾棉工在新疆的生存、生活情況。

事情順利得讓我不敢相信,懷揣周口市文聯介紹信,抓一把女兒的嫁妝錢,乘上去新鄭機場的大巴車。人和心,都似一支離弦的箭。

艱難地翻了個身,高低床吱呀呀訴說著我的疲憊。休息了一夜,身體仍捆綁似的酸疼,活像摘了一夜的棉花,扛了一夜的棉包。的確,我的睡夢都被白花花的棉朵鋪滿,我在這白花覆蓋的棉田里一刻不停地游走,我聽得見自己深重的喘息。我在被窩里深出一口氣,盯著蜘蛛網,心算來新疆的日子,該是第十六天了吧。前八日在新湖農場四場八連,后七天在三場九連,昨夜輾轉來到這里,瑪納斯六戶地二道渠子。

披衣下床,小屋里并不寒冷。一進入10月,新疆就開始供暖,我剛借住的這戶人家,用煤炭自個兒燒鍋爐取暖。五六間主屋,暖洋洋的。這是我在四場八連拾棉女工住宿的筒子房內,還有三場九連一家農戶里享受不到的。

感知窗外的異樣,我撲向后窗。撩開淡青色窗簾,我和窗外的景物很親近。熱臉一貼近玻璃,就感到一股逼人的寒冷,連嘴唇都有些發麻。天還沒大亮,地面卻亮白了,我的眼睛一陣白亮。我看見了雪,不薄不厚,頂在窗外的蘆葦上、蒿草上,還有不遠的棉田上,像一頂大得無邊的白草帽。這也是在中原少見的,老家這時節,還是秋意盎然的艷陽天。我的疲憊,被雪淹沒。

昨夜路上是飄著雪花的。剛結束九連河南籍拾棉工的采訪,我就在地頭撥通了新疆作家小唐的電話,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脆爽。他說,我去接你。車來了,里頭坐著小唐和小唐媳婦,還有媳婦肚子里的小小唐,我有著蜜糖般濃濃的甜蜜。夜被黑色一層層覆蓋,車燈、霓虹燈光怪陸離。接近六戶地時雪來了,零星的小雪片喜悅地飛舞。

車輪碾過很長一段沙土路,雪花在前頭殷勤地引路。車子終于停下來,兩道車燈的光柱下,一個寬闊的土院,兩扇敞開的大門,兩位老人憨實地微笑,飛雪般包裹著我。小唐說,任大伯原籍是周口扶溝縣,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來新疆,老人家幾句地道的周口話,使我感覺到了家。

小雪花裹送著小唐夫婦,兩道車燈一閃,消失在曠野中。他們連夜返回了昌吉市。

我悄悄地走出小屋,見大屋里沒有動靜,以為主人夫婦還沒起床,就輕輕地拉門出去。一股寒氣撲過來擁抱我,我被這不由分說的熱情驚住了,猛吞一口涼氣,白煙徐徐吐出,我站在雪地打了一個淋漓的寒戰。半個月前,我見識了新疆棉田陽光的毒熱,今天,我又有幸結識了雪天的嚴寒。雪停了,地上的積雪不多,被繁亂的腳印踏破,一層一層向院子深處延伸。我的目光延伸著,見一排毛糙的小土屋,我猜測,任大伯家來的拾棉工就住在這里。小土屋的四個門,都垂掛著深綠色棉簾,有一個沒掛,黑漆漆的,如抽煙老人黝黑的口,屋頂還冒著白煙,一副煙癮很大的樣子。

“咋站在雪地呀閨女,快進來!”女主人任大媽出現在黑洞口,她兩手沾著厚厚的面粉,看上去像戴兩只白手套。我小跑過去,凝結的冰雪,在腳下嘎嘎作響。

一進屋,我眼鏡片蒙了一層霧。待一會兒,清亮了,面前一口大地鍋,幾乎占據一間屋,像一個敦實的大獅子。一口大鐵鍋,能容得仨小孩洗澡。半鍋水正唱歌,一屋子白茫茫。

大媽正在里間和面,已經和好了三大盆,手里的一團堆放在案板上,那案板大得像張床。大媽的胳膊搟面杖般細弱,但她揉面時的勁頭,可不像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大媽說,干慣了,她和二兒媳婦輪流做,每天要做六十多口人的飯。也就是說,在這個棉花季,她家住有六十多口外地拾棉工。

我問人呢,大媽說下地了。

想起院里雪地上的雜亂腳印,我突地瞪大雙眼:“拾棉花去了?這雪天嗎?”

大媽把大鍋里的面條舀進桶里,滾燙的兩桶,又裝了一布袋熱饃,而后,遞過來一個鼓鼓的食品袋說:“送飯去吧?!甭愤呉惠v半截頭汽車轟鳴著,我穿戴整齊跑出來說:“帶上我?!倍嚎雌饋聿惶樵?,大媽從小唐那里得知我的來歷,她回屋拿了一件軍大衣,說穿上吧。我爬上車時,老人家一把揪下頭上的黑線帽,說戴上吧。一股冷風,把大媽的灰白短發吹得直豎起來。

棉花地離村子七八里,聽得車輪下一陣冰雪的咔嚓聲,棉田就在眼前了。我張皇著雙眼找尋,就像在八連、九連的棉田,找尋我的河南老鄉一樣,眼里心里都是熱切,都是欣喜,都飽含酸楚。棉花棵子像從雪里長出來的,且開出帶雪的白花。近處,已被拾棉工摘掉的棉花,空棉殼又被白雪填滿,遠處的棉花更白。一群拾棉工在白色里小心地蠕動,他們好似懷抱白雪,懷抱那落滿白雪的白棉朵。

二孩兒袖著手,朝遠處伸了伸脖子,我制止了他的叫喊。這時,又刮來一陣風,把我身上軍大衣的毛領,刮成老鷹翅膀的模樣。我趁著北風亮開了周口腔:“老鄉,吃飯啦!”風讓老鄉們很快有了反應,沉重的身影離我越來越近。

棉田里沒有遮攔,只能拿車擋風。拾棉工們擠在車旁吃飯,這才看清都是女人。她們掏出自帶的碗筷,一雙雙紅紫的手哆嗦個不停。有人幾乎拿不住碗筷,干裂的嘴唇,幾次挨不到碗邊。碗里的面條漚成了面糊,這倒省勁,不用筷子,雙手捧著喝,呼嚕,深深長長的一口,嘴巴不離碗邊。一口氣喝完,又盛滿一碗,這才緩了節奏,嘴里有了熱氣。

我發現有三個女人沒有盛飯,她們沒有碗筷,擠在車尾吃二孩兒捎來的饃饃和鴨蛋,嘴唇同鴨蛋皮一樣烏青。

向二孩兒要了兩個饃,吃一個,揣進懷里暖一個,這是在八連九連時的經驗。姐妹們匆匆吃過午飯,匆匆地走了,走向她們的棉花包,腳步有了些許熱氣。

二孩兒發動了車,我朝他搖搖手,說不走了,去追拾棉工,他的眼睛瞪成雞蛋大。

寒風從背后推著我走,凍僵了的棉花棵子敲打我的膝蓋。慶幸有厚重棉大衣的庇護,這淺綠色的溫暖,有股母愛的味道。

姐妹們的身上五顏六色??吹贸?,她們是把能穿的都穿身上了,能戴的都戴頭上了,還要披上一掛破毯子、一塊舊被單。面前這姐妹,戴一頂雷鋒帽,帽耳朵緊緊護著倆耳朵,我裹著軍大衣朝她跟前一站,看上去活像兩個女軍人。我趕忙湊上去套近乎,喊了她一聲軍妹妹。她忽閃一下長睫毛,睫毛上掛著霜。她在黑口罩下嘟囔說:“俺要是軍人就不受這洋罪了?!焙诳谡稚弦粚影姿?,鼻子嘴巴像是長了毛。我趁機說:“那就趕緊回去吧,等天晴了再來拾?!彼謸溟W了我一眼,說:“天晴了,雪化了,人還能進棉地嗎?”隔著口罩她吸溜一下鼻子,說:“不能進地咋拾棉花?不拾棉花來這弄啥!”幾句話像幾個雪蛋子,砸得我又冷又疼。

軍妹子走出土地幾年了,她和丈夫在縣城街邊打燒餅,兩個女兒也跟來上學。燒餅生意本小利薄,一家四口顧不住生活。軍妹子就來新疆拾棉花,從城里又來到了土地上。

我卷起棉衣袖子,蹲下身幫她拾棉花。棉朵開得很大,棉殼里盛不下,就從花瓣間流出來,茸茸地垂掛著。我伸手去抓,一抓心里一激靈,棉朵上臥著雪,雪伸著涼舌頭,舔我指頭肚,還生生地咬手心。我急慌慌把雪和棉花塞給軍妹妹,她腰間系個編織袋,大半袋棉花鼓囊囊?;艔堉袥]塞進,一大團棉花掉下來,有的掛上棉棵子,有的散落在雪地上。我驚慌地撿拾,一抬頭,軍妹妹正拎著一根木棍子。我料定這軍妹真是個暴脾氣,大冷天兒,我給她添麻煩,弄不好真要挨上一棍子。軍妹把棍子舉起來,卻輕輕地落在了棉棵上,她從棉棵的根部敲,振落棉朵和枝杈上的雪。碎雪飛濺,有幾粒飛上我的睫毛。軍妹在黑口罩下面偷著笑,睫毛上的白霜亂顫顫。

我向軍妹問起午飯啃干饃的那三姐妹。她說:“你也覺出她仨奇怪啦?回民,咱周口項城的?!彼耙恢刚f:“就在那兒?!蔽摇班А币幌抡玖似饋?。

我站在她旁邊,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就著寒風,我道了聲賽倆目。她從棉棵中站起,拉下圍巾和口罩,一絲熱氣沖出來。她張了張烏青干裂的嘴唇,回了聲賽倆目,我的眼窩涌出淚水。

梅花和她的表姐妹,今年第一次來新疆,去年村里來過幾個人,今年就來了她們仨。

梅花的村莊挺有名,牛羊養得好,皮貨都出口,生活上應該沒問題??墒敲坊ㄕf,她就是想出來。生意上的事情,男人們都打理了,女人們一天天地閑下來,就聚在一起玩麻將。去年,梅花的一對雙胞胎女兒考上了大學,女人們就看上了他們家的大房子,天天聚在她家打麻將。三毛五毛的玩得也不大,只是消一消寂寞,解一解無聊??墒?,女人們一來家,小孩子也來了,男人們跟著找來了,就連他們家的小狗小貓都來了。梅花的男人一生氣,搬出去住了,這讓梅花很苦惱。正好,表姐妹說去新疆拾棉花,梅花不由分說就來了。

梅花說,大棉田讓她很透氣,白棉花讓她很潔凈。她的微笑像一片白雪花。

我還是最憂心她們三姐妹的吃飯問題,梅花說,老鄉任老板對她們很照顧,置買了新鍋灶,讓她們自個做飯吃。

“雞蛋米面隨便吃,只是中午這頓遷就點兒?!泵坊ㄍ嶂^說:“朵斯提,晚上我給你搟面條?!?/p>

寒氣是群小怪物,從地上朝我大衣里鉆,我在棉田走幾步,趕緊蹲進了棉花棵。惹得披床單的老鄉咕咕笑,這一笑我聽出她是一位老大姐。

果然大姐在笑我。她用棉線圍脖捂住臉和嘴,但我還是聽見她說:“看你這妹子,不拾也不撿,冷呵呵的,來這弄啥哩?”我蹲著,一點兒一點兒挪向她,見她坐著拾棉花,就像坐在自家的堂屋里,兩手在棉朵上跳舞,摘了左邊摘右邊,迅速塞進腰包里。腰間塞滿了,她就站起來提一提,一蹾一蹾,雙腿一跨,又坐在了棉包上。我嘴甜地回答:“俺來看你拾棉花?!鄙焓痔舸蠖涞拿藁ㄗ砂?,手指凍得受不住。大姐說:“雪凍的棉花不能留手里,要麻溜兒塞進包?!彼F場指導我,雙手快得看不見,那動作就像采茶葉。

沒見大姐戴手套,手指頭腫得活像十根紅蘿卜。我責怪她:“你沒有手套??!這天寒地凍的……”大姐很淡定,仍穩穩地拾棉花,她說:“你見她們戴手套,那是第一年來拾花,沒經驗。棉花上有積雪,手套容易濕,濕了就上凍,骨節就受寒?!贝蠼氵@么有經驗!我問她:“第幾次來新疆拾棉花?常遇見這樣的雪天嗎?”大姐說:“陸陸續續五年了,新疆雪天多,常趕上?!蔽铱此昙o不小了,問她為啥還吃苦,在周口老家不冷不熱,抱抱孫子,養養雞,多好??!她扒開圍脖露出嘴巴說:“還不到吃閑飯的時候哩!眼下俺還能打能跳,抓幾個現錢兒留著花?!彼谖叶吳那恼f:“俺一個棉花季子能掙一萬多,真金白銀的,在咱老家咋也掙不了這么多!”

大姐本來可以留在城市里,女兒嫁到鄭州后,把她接去看孩子。女兒家住的是高樓,大姐在樓上老生病,一回老家就好了。她仰頭問我:“你說怪不怪?一回家,一下地,一挨土,俺啥病都沒了,能吃能睡能干活?!弊约嚎偨Y說:“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俺就是一塊大坷垃,這輩子就稀罕這莊稼地?!?/p>

說起土地,大姐垂下了頭:“地沒了。俺村的地,前年就征完了?,F在,地里不長莊稼,只長高樓。你猜咋的大妹子,俺在家又犯了頭暈病,一天暈幾回,暈得沒法活。俺夢里都是大塊地,咋走都不到頭,棉花一片白,跟雪一個樣。俺在夢里,不抬頭地拾棉花,老也拾不完。一醒,感覺還在新疆哩?!彼钢坏筋^的棉花地,說:“你看這棉花開的,喜歡死個人兒,多冷俺也拾不煩?!彼犬嬛f:“咱身上穿的戴的,床上鋪的蓋的,不都是棉花做的嗎?”我不由得裹了裹棉大衣。

“大妹子,你聽了可別笑話俺?!贝蠼隳ú亮艘话亚灞翘檎f:“去年在這新疆大棉地里,俺都這樣想過了。俺真想背上一塊地回老家!種上棉花,種上小麥,種上蘿卜、小蔥、大白菜。累乏了,躺在地邊睡覺也踏實哩?!?/p>

這時北風一聲怪叫,棉花棵子嗚嗚亂響,像一頭野獸撒潑打滾。大姐背上的被單,呼一下翻卷過來,蒙住了她頭臉。

我這才覺出凍透了,人像掉進了冰窟窿。哆嗦著摸手機,想給大媽打電話,讓二孩兒開車來接我。從棉棵縫子里看了看老大姐,看了看旁邊的梅花妹子,終究沒打,終究氣短。

一把摸出懷里的大饃饃,就著北風吃一口,竟咀嚼出泥土的味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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