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唐辟邪司之夢中身

2016-10-09 12:40
最推理 2016年8期

王晴川

上卷

章節一 畫龍

月色晦暗,大唐京師長安城外的野陌荒林全籠在沉黯的黑霧中。一只泛著白蒙蒙光芒的燈籠在濃墨般的夜色間穿梭著,終于鉆進一座黑黝黝的古廟內。

這是座早已廢棄多年的龍神廟。挑燈而入的后生徑直走到那四面漏風的大殿盡頭,靜靜盯著墻上的壁畫癡看。

古舊的壁畫中心是一條青龍,雖顏彩剝落大半,卻依舊神氣凜凜,跳躍的燭火下,似要破壁飛出。

后生看得如癡如醉,竟掏出一支金光閃閃的狼毫,順著畫上蒼龍的筆道描摹起來。

“一墻破畫,有什么好看的?”角落里忽地傳來一聲冷哼。

“這是東晉時天竺名僧吉底俱的真跡,現在已經很少見了?!焙笊鷽]有吃驚,他早察覺到殿內有人,這時才回頭細看,見大殿西角里有個白衣人抱膝而坐,頭戴斗笠,看不清容貌。

后生溫文爾雅地叉手道:“在下袁昇,長安人士,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我,河間人陸沖!”白衣人掀開斗笠,現出一張英挺的臉孔,濃眉虎目,雖然歲數不大,頜下已是一副虬髯,“這里馬上要有一場惡戰,快走吧,免得在此送命!”

那后生袁昇身披寶藍色交領輕袍,頭上只一襲逍遙巾。這一回頭,才見他眉眼清俊,豐神如玉,在燈下持筆而立,大袖飄飄,更顯瀟灑。

奇的是這后生袁昇一身文士打扮,但聽得惡戰將起,卻沒有驚慌,只淡然道:“再有幾場雨,這幅傳世壁畫就更難看清了?!闭f話間又提筆轉身,將狼毫輕輕摹在了畫中的龍角上,“你們尋仇也罷,比武也罷,小生絕不會妨礙的?!?/p>

那白衣人陸沖大奇,想到稍時的大戰必然險惡百出,正要將他喝走,忽聽殿外傳來一道蒼老的笑聲:“原來公子不是陸沖的幫手,那我等也就放心了。呵呵,這長安城,沒人傻到會無端招惹靈虛觀的袁公子?!?/p>

大笑聲中,一股森冷的氣息驟然涌入,壁畫前挑著的那只燈籠火苗突突亂顫。

袁昇的目光沒有離開壁畫,只將左手作劍訣,繞著燈籠一劃,低喝:“定!”燈籠光焰霎時回復如初。

“這姓袁的竟是靈虛觀的高手!”

那虬髯漢子陸沖暗凜,靈虛觀是長安京師最負盛名的道觀之一,觀主鴻罡真人曾是當今三大國師之首,修為深不可測,不知這袁昇是否那幫死敵搶先埋伏在此的。

他揚眸向殿外喝道:“青陽子,鐵頭陀,陸某鐵心歸隱,實在懶得再去管宗相府的屁事。你等若要尋個了斷,那便進來!”

“姓陸的,這是你自尋死路!”怪笑聲中,大殿的地上忽地多了數道黑影。

怪的是,只有影子,卻沒有人。只見那影子一道道地增多,最終變成四道,如蛇一樣游入殿內,分列四周,將陸沖圍在其中。

驀地四道黑影同時舞動,有的揮劍,有的動刀,但仍不見人,只是地上的影子亂舞,殿內卻冷風嗖嗖,如有形質。

陸沖絲毫不敢怠慢,掌中也多了一把鐵劍,長劍起落盤旋,與地上兵刃的影子碰撞交擊,竟發出當當當的連環怪響。

這情形萬分詭異,陸沖一個人在殿內左右騰挪,與地上四個虛無縹緲的影子激戰,卻攪得滿殿生風,刀聲劍鳴不絕。

奇詭萬狀的搏殺中,袁昇依舊在揮毫描摹那條蒼龍,神情專注,對身周的一切恍若不聞。他隨身攜了顏料,落筆越來越快,那條龍赤色彌漫,栩栩如生。

驀聽殿外呼哨連連,地上的四道黑影出手陡然加快,先前還只似人影舞動,此時已快逾電閃。

“你們只想派幾個影魅過來,卻不敢現身一戰么?”陸沖朗聲大笑,左手忽然凌空一抖,袍袖內陡地探出一把吳鉤劍。

他信手揮灑間,那把造型奇特的吳鉤劍再生變化,尖端生出數根怪異彎鉤,寒光閃爍,氣勢奪人,輕輕巧巧便蕩開了四下里鬼魅般的疾攻。

猛聽砰砰怪響,兩道人影電般破門欺入,一個長發頭陀和一個黑面道士并肩立在大殿門口。那長發頭陀緊盯著陸沖左袖內不斷幻化的奇門兵刃,沉聲道:“陸沖,你劍仙門的玄兵術,還不如西市里胡人的百戲有看頭。莫要丟人現眼,乖乖束手就擒吧?!?/p>

“鐵頭陀,”陸沖身陷重圍,氣勢卻絲毫不減,大笑道,“要說有看頭,還是你這影魅術。若去西市擺場子,定能賣出一個銅子一場的大價錢?!?/p>

“牙尖嘴利,下地獄吧!”鐵頭陀勃然大怒,猛地一咬舌尖,噴出一口血水,地上黑影忽地一分為二,再分為四,竟化作十六道黑影,刀劍齊舞,如風攻來。

陸沖身形一頓,竟不再閃避,左袖內的吳鉤劍忽然化作一把怪異鐵傘,如有靈性般貼身飛舞,將身周密不透風的疾攻盡數擋開,口中依舊喋喋不休,又譏笑那道士:“青陽子,你這做頭領的,不身先士卒也就罷了,怎地還舉著個擋箭牌?”

黑臉道士正是宗相府內四大高手之一的青陽子。他悄然站在圈外,右手仗劍,左手卻揪住一個粉衣女子橫擋胸前。

那粉衣女子是個高鼻深目的胡姬,被青陽子的神力抓在掌中,只是無助地啜泣。

“這女子是誰?”陸沖目光一寒。

“路過波斯的幻戲班子,看這娘兒落了單,便順手拎來的。你瞧上這異國風味了么?只要你乖乖跟我回府,便讓你嘗嘗鮮?!?/p>

青陽子口中磔磔怪笑,卻將那波斯女子如個盾牌般擋在身前。他對陸沖的劍術頗為忌憚,深知這為劍仙門奇才精通百兵改造的妙術,更駭人的則是一手御劍術,來去如電,防不勝防。

“該殺!”

一聲斷喝,陸沖右掌的鐵劍脫手飛出。

這一飛劍氣勢凜冽,不是刺向青陽子,而是射向鐵頭陀,森森劍氣如雷電橫空,竟擾得地上的黑影隨之一淡。

寒芒閃處,猝不及防的鐵頭陀長聲慘呼,被那道電光貫胸而過。他一死,影魅術立破,那十六道黑影立時僵硬不動,如同水漬般攤在地上。

“賊子!”青陽子看準時機,猛將那波斯女子向陸沖拋去。他全不為同伴之死而有絲毫驚慌,這一拋,掌間已運起六丁六甲神力,勢若強弓勁弩。

波斯女郎長聲驚呼,一直凝神作畫的袁公子長眉一凝,筆勢驟然加快。那條龍鱗尾已全,氣勢噴薄欲出。

粉衣當面撞來,陸沖神色凝重地橫劍揮出,在波斯女郎腰間一挑,要將她安穩卸下。哪知青陽子掌間注入的神力變化無方,波斯女郎竟如?;脩虬阍谒蔫F劍上滴溜溜疾轉不休。

陸沖幾次要待將女郎放在地上,卻覺一股怪力如無形的絲線,將女郎和他的鐵劍緊緊纏住。

“殺!”青陽子進屋后一直不敢出手,便是忌憚陸沖來去無蹤的神劍,此時終于覷得機會,見他長劍無暇脫手,忙將袍袖一甩,三道冰片般的怪符連環施出,數道寒凜凜的白氣橫空掠來。

冰玉符!

宗相府的頂尖高手此時一出手就是最陰狠的冰玉符,只要冰符觸體,就能透肌入骨,直至毀損元神,威力著實駭人。偏那陸沖最高明的御劍術無法施展,用以防御的玄兵術又被這種似冰似氣的冰玉符盡數克制,登時險象環生。

陰沉沉的大殿內響起一道嘆息,袁昇終于在龍目上輕點了一筆。

點睛之筆。

落筆的剎那,天上射出一道閃電。

驀然間異變大生,一條猙獰的蒼龍從舊壁上躍然而出,霎時雷霆大作,暴雨如注。

蒼龍帶來的雨水,挾著古怪的熱力,冰符瞬間消散。青陽子的修為都是陰寒罡氣,此時身上更如被沸水澆中,冒出絲絲怪響。

陸沖左掌乘機揮出,一對子母鏈子錘凌空射出,狠狠撞在了對手肋下。

青陽子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眼見身前那只蒼龍呼嘯盤旋,知道自己一身陰氣全被此物克制,忙轉身飛逃。

他的身影如青煙般掠出大殿,驀地白光一燦,卻被陸沖的飛劍透肩刺過。

慘呼聲連綿不絕,青陽子仍是如飛遠去。

“中了老子的飛劍還能逃走,有些道行!”陸沖握住飛回的長劍,罡氣運轉,長劍已化為巴掌大小,鉆入他的大袖之中。

那蒼龍破壁躍出,只在房內一轉,便穿窗入云遠去。神龍飛逝,暴雨瞬間便小了,變得淅淅瀝瀝。

陸沖叫道:“多謝袁公子,你這是什么道術?在下大開眼界?!?/p>

袁昇摸索著重又點燃了燈籠,見壁畫坍塌大半,不由悵然呆立,黯然道:“那是我靈虛門秘傳的畫龍夢功,見笑了?!?/p>

“畫龍?”陸沖愣了下,追問,“這個我知道,就是傳說中的畫龍點睛吧,但為何叫……夢功?”

袁昇仍在為毀損的古畫失落,只喃喃道:“夢中身,畫中龍,假中真……觀想如夢,借假修真?!?/p>

“聽不懂,”陸沖撇嘴道,“這等……做夢的修法,練起來麻煩,又不能殺人,修來何用?”

“天下道術,不過神、氣、陣、符四類,夢功屬神修類,功成之后可壯大元神,修習其他術法便易如反掌?!?/p>

“聽起來挺神奧,”陸沖眼芒一燦,“若不是小弟須得加緊趕路,倒想跟你切磋一番?!?/p>

他是劍仙門的奇才,年前被人舉薦入了宗相府?!白谙唷北闶钱敵瘷嘞嘧诔?,乃是韋皇后的心腹大臣,權傾朝野,受野心日脹的韋皇后唆使,暗中搜羅了不少豪俠奇人,以備日后大事所用。但陸沖入得宗相府后不久,即與相府頂尖高手之一的青陽子結怨,便只得與青陽子相約來此決戰。

“喂,她怎么辦?”

袁昇這才想起地上的波斯女子,忙將她扶了起來。燭光下,見這女郎甚是年輕,容貌平平無奇,只是雙目緊閉,不知死活。

“那六丁六甲神力已被我卸去,她只是受了驚嚇,應無大礙。袁公子心腸好,又是靈虛觀高才,精通醫道,自是交給你了?!标憶_說著自顧自脫了袍子,光著膀子站在那,大咧咧地擰著雨水。

袁昇無可奈何,只得苦笑:“如此,陸兄保重,暫且別過!”叉手一禮,背起那昏迷不醒的波斯女郎,轉身便行。

陸沖忽地叫道:“老弟,臨別之際,有一言相贈,你要快樂些!”

“什么?”袁昇回過頭來。

“要快樂些!明白嗎?雖跟你匆匆一晤,但我見你眼中總有那么點憂郁,很是娘娘腔般的憂郁。想來你丁點也不快樂。人生在世,匆匆百年,何苦要不快樂呢?所以請記住,要快樂!”

袁昇勉力笑了笑。

這是大唐景龍二年的夏天,袁昇頭次見到陸沖。

多年以后,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家伙一邊慢悠悠地套著濕漉漉的衣衫,一邊大咧咧地笑道:“你要快樂些!”

是啊,為什么不快樂呢?

院中夜雨已停,那輪月仿佛被水洗過了,變得通透明澈。

只是那時候,清朗的月光在他眼中,也是不快樂的。

“夢中身,幻中真,這天下的快樂有幾分是真的呢?”

章節二 幻術

三年前,天下剛剛發生了巨變。

統治天下數十年的武周女帝武則天被宰相張柬之等臣下逼迫退位,太子李顯復了位,改年號為神龍,也就是后人所稱的唐中宗。

武周天下又變成了大唐。

軟弱的李顯重登皇位后卻極度寵信自己的老婆韋皇后,朝政迅速變得混亂不堪,朝廷勢力也分裂成了幾大派系,紛爭不斷,暗流激涌。

六月初八,長安城內日色陰郁。

袁昇一大早便趕到了金吾衛的這座臨時牢獄前。他不得不來,因為是時任金吾衛中郎將的老爹袁懷玉求他來的。這么多年來,老爹還是首次開口請兒子給他辦事。

袁懷玉的職務是右金吾翊府的中郎將,正四品的官職在京城中雖算不上多大,但負責朱雀大街之西半個長安城的治安,實為京師中最重要的幾個實權官職之一(注一)。京師治安無小事,街面上的各種捕盜擒賊、晝夜巡警、穩定京師等諸般事務繁雜而細密,壓得袁懷玉喘不上氣來。

好在老爺子多年來兢兢業業,倒也沒出大的差錯。但前日里,突發了一場怪事。一名在押的要犯突然自金吾衛的深牢大獄內逃脫。

金吾衛內部的設置是上有武官,下有暗探,中堅力量則是大小警衛,更因總要擒拿各路盜賊嫌犯,所以也設有自己的臨時監獄。雖說是臨時牢獄,但也是堅壁深院,森嚴牢固。

讓人震驚的是,這要犯卻以一種非常詭異的方式逃脫了。

據袁懷玉說,那犯人半夜里忽地發了瘋般脫去身上衣褲,搓成了繩子,然后將繩子扔上了天空。那衣服結成的繩子便凝在空中不動。要犯僅著小衣,順著繩子向上爬去,爬過房梁,再向上爬,然后整個人慢慢鉆入了房頂,隨即消失不見。

袁懷玉儒士出身,一向是子不語怪力亂神,對兒子潛心修道之舉也極瞧不上眼,但遇上這等怪事,實在是束手無策了,也只得將精通道術的兒子拉過來瞧瞧。

說起來大唐朝廷和道術仙法還是很有淵源的,先是在隋末群雄割據時,有樓觀道宗師岐暉,準確地預言李淵為真君出世,將做天子。

李淵登基稱帝后,更因道教教主老子姓李,干脆就在道士的建議下,自稱是太上老君的后人。道教,也就成了國教。

至唐高宗時,老子被尊封為“太上玄元皇帝”,并建造祠堂廟宇祭拜。

故而,修道成仙是當時是很有前途的一個職業,修道者或者道士做官,也屢見不鮮,乃至有了“終南捷徑”的笑談。

上行下效,大唐臣民也崇道慕玄,再加上坊間許多傳奇說書人的渲染,讓許多百姓深信,在長安京師,在野陌陋巷,在深山荒林,既有千奇百怪的妖魔出沒,也有道士法師在降妖除魔。

所以,聽到靈虛觀的修道天才袁昇親來斷案,許多金吾衛警衛和牢獄差役都趕來瞧熱鬧。

大家都知道,袁昇的師尊、靈虛觀主鴻罡真人是大唐當今三大國師之一,被認為是僅次于陸地神仙袁天罡等人的絕頂道師。雖然兩年前,鴻罡真人曾在一次求雨斗法中意外敗給了宣機國師,此后又為蒼生出手,拼卻半生功力鎮住了九首天魔,功力劇耗,但在道門內依舊德高望重,甚至數位朝臣都奉其為師。

年方二十歲的袁昇不但是觀主最喜歡的弟子,且術法驚人,號稱“鴻門第一人”。

袁老爺子卻不愿讓金吾衛的奇聞傳揚出去,親自趕來將許多看熱鬧的屬下都喝退了,只留下幾名案件當事人,跟袁昇細說端詳。

“……就這樣,這家伙拉著自己結的繩子,就這樣逃了?!?/p>

那獄卒絮絮叨叨,終于向袁昇復述完了案情,跟袁昇從老爹那聽說的差不多。獄卒最后又叮了一句,“哦,那賊人是個波斯人,名叫莫迪羅!”

袁昇靜靜站在那間監牢內,舉目四顧。

這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牢房,房間不算高,靠甬道一側都是粗大的鐵欄桿,那屋頂也沒有破洞??删驮谝惶烨?,那個要犯就拉著繩子鉆入屋頂,如同傳說的穿墻術般,穿過屋頂,消失不見。

唯一能證明這件奇事的,就是房梁上還懸著的那根繩子,犯人的囚衣撕扯后結成的繩子。

“有幾個人看到?”袁昇扯了扯繩子,終于發話。

“三個人!”那獄卒答道,“小的吳春和許四那晚當值,聽到囚犯六賴子大喊大叫,就跑過來了?!彼驮S四是當晚的獄卒,六賴子則是和那要犯關在一屋的犯人。

“六賴子最先看到了那犯人施展奇術爬繩,大喊大叫,于是你和許四匆匆奔來,隔著鐵欄便看到了這奇景?”袁昇見獄卒吳春和許四紛紛點頭,又問,“你們趕來時,那犯人已爬到了何處?”

“爬到繩子的中上部了,我們趕來后就大聲呵斥,但那莫迪羅已爬過了房梁,繼續向上爬!”

袁昇又問:“你們趕來后,六賴子想必一定在大喊大叫吧?”

“正是正是,小的們厲聲喝止,莫迪羅哪里肯停。我們手忙腳亂地打開牢門,沖進來時,他已經半邊身子沒入了房頂,又竄了竄,就這樣穿過了屋頂。他簡直……就是一道影子?!?/p>

袁昇向一直默不作聲的老爸叉手道:“父親大人辦案謹細,想必已細細查了屋頂和梁上。若小子推斷不錯,屋頂全無破洞,梁上也沒有腳印和手抓之痕?!?/p>

“正是。你怎么知道?”袁懷玉最覺奇怪的正是這一點。

“世人對道術多有誤解。天下道術,神氣陣符——只有煉神、煉氣、法陣、符咒四類而已。其中的甲馬術、縮地術、平步青云等神行術便屬于煉氣和符咒修法,但也只是速度太快而已。實則肉體凡胎,絕不會化作影子或白光遁走。除非修到了白日飛升境界,如袁天罡那幾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陸地神仙,但他們又豈會被尋常衙役抓???如果我所料不差,這賊犯精通的,是一種波斯幻術——登云幻?!?/p>

“幻術?”袁懷玉疑惑。

“就是一種迷魂術,雖是波斯幻術,也不出道術中的煉神一類。施術者做出類似登云升天等等奇怪之舉,讓觀者驚駭激動,實則是迷魂術的一種技法。中了這迷魂術的人,都會隨著施術者的言語描述,生出種種幻覺。莫迪羅先迷魂了六賴子,讓六賴子以為他在爬繩升空,隨即六賴子的大喊大叫,又迷魂了兩位獄卒?!?/p>

袁懷玉恍然道:“我曾在平康坊內,見波斯戲子演過這種幻術。他將一顆桃核埋入土中,口中念念有詞,頃刻間長出桃樹,又生出桃子,當下摘了桃,賣與場中看客。這么說,那只是迷魂術罷了?”

“正是,桃核是真的,桃樹和桃子也是真的,都是施術者的障眼器具,早就預備好的。待看客們生出幻覺后,他才拿出來以假亂真罷了?!?/p>

袁昇說著一指牢房門口那不起眼的角落,“那時候,莫迪羅應該就守在門旁邊,待獄卒打開牢門沖入,他則大搖大擺地離開?!?/p>

“他隱身了么,為什么我們看不到他?”獄卒吳春大奇。

“還是迷魂術在作怪,你們的心神都集中在那根繩子上。這就是最好的障眼器具?!彼^去拉了拉繩子,笑道,“用囚衣臨時撕扯做成的繩子,本應無法承載一個人的重量?!?/p>

袁懷玉恍然,揮手命一名衙役試試。那衙役拉住繩子便待攀爬,但稍一用力,繩子便斷了。

事已至此,這樁奇人越獄的奇事已被袁昇談笑間解開了謎題。袁懷玉不由一陣輕松。

“還有一樁古怪事……”吳春卻苦著臉嘀咕了一句。

袁昇一笑:“請講?!?/p>

“這賊人爬繩子越獄的事,發生在下半夜??善婀值氖?,就在前半夜,我竟事先夢見了這怪事?!眳谴簱现^,喃喃道,“在前半夜,我倚在案前打盹,做了個夢,便清清楚楚地夢見莫迪羅拉著個繩子鉆入屋頂不見了,然后我便聽到六賴子大叫,小人才被吵醒,哪知竟真的看到有人在攀著繩子逃跑……”

許四結結巴巴地道:“正是,我……上半夜,也做了這樣的夢。還有,六賴子也是一般地做了怪夢。怪了怪了,弄得小人等昏沉沉的,還以為,我等是一直在夢中……”

事先做了這樣的夢,以為自己一直在夢中?

袁昇的臉色首次鄭重起來,轉頭環顧眾人,沉聲道:“這等仿佛預知未來般的怪夢,你們還有誰做過?”

幾人盡皆搖頭。袁懷玉見兒子的目光竟落在自己身上,更肅然道:“看我作甚,這等怪力亂神之夢,我怎地會做?”

“難道是……夢中身?”袁昇喃喃出聲。

袁懷玉奇道:“你說什么?”

“相傳西域和波斯等地流傳一種‘魘咒,能使中咒者時昏時醒,分不清夢境與真實。玄門中人,給此邪咒取了個雅稱——夢中身?!闭f到這里,袁昇一凜,暗想,“奇怪,我修煉的畫龍夢功,口訣中也有‘夢中身三字?!?/p>

他隨即鎮定下來,淡淡道:“不過,你三人應該沒有中過‘魘咒。此事也沒什么玄奇,其實你們三人事先根本沒有做過那怪夢,這應該是,你們后半夜中了莫迪羅的迷魂術之后產生的幻覺?!?/p>

眾人都覺有理,被袁昇破解了怪處,心中也沒先前那么惴惴不安了。

袁昇才將老爹拉到一旁,低聲道:“這莫迪羅為何被抓?”

老爹立時面色陰沉,也低聲道:“據說他偷了安樂公主府內的一件寶貝,七寶日月燈!”

聽到“安樂公主”四字時,袁昇的面孔霎時一僵。

袁懷玉卻沒有留意兒子的神情,接著道,“那七寶日月燈,你該知道的,就是引發‘奪燈宴的那寶貝。那日是安樂公主的芳辰,來道賀的官員不少,除了府內的伎樂班子,又特意從西市請了幾個幻術戲子,其中就有莫迪羅。公主的仆役發現寶燈被盜時,其余戲子都在,就只這莫迪羅不知去向。昨晚這廝在西市的一間酒肆吃醉了酒,被我們抓住了??此炎淼靡凰?,無法審訊,只得暫押在此……”

袁昇自然知道老爹口中的奪燈宴和七寶日月燈。

那是一年前,萬歲駕幸昆明池,與群臣宴飲。酒至半酣時,萬歲興致突發,將一件罕見的貢品七寶日月燈取出,命群臣賦詩,并言明此燈將獎勵詩魁。最受萬歲寵愛的安樂公主早就看上了那燈,向父皇撒嬌索燈卻不得。太平公主含笑站起,念誦了手下文人沈佺期所做的應制詩,其中有“雙星移舊石,孤月隱殘灰”等佳句,萬歲大喜,當場要將此燈賞給太平公主。

安樂公主卻叫聲且慢,急命手下名士宋之問獻詩。宋之問當場賦詩,“舟凌石鯨度,槎拂斗?;亍钡染湟帽娙伺陌阜Q絕。

這是當今天下權力最大的兩位公主。太平公主是萬歲的親妹妹,在皇帝李顯重登皇位的神龍政變中也出過大力。安樂公主則是萬歲和韋皇后最寵愛的女兒,艷傾天下,在父皇面前說一不二。

所以,當這對姑侄公主一起爭搶這盞寶燈時,背后便有了更深廣的朝政影響。

當時萬歲猶豫不決,只得將麻煩扔給聰明絕頂的昭容上官婉兒,請上官婉兒來品評兩詩。上官婉兒評道:“二詩功力悉敵,但沈詩最后二句‘微臣雕朽質,羞睹豫章材,氣勢已竭;而宋詩‘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仍鋒芒健舉?!?/p>

眾人齊聲稱贊,連沈佺期也甘愿服輸。于是那盞本要賜給太平公主的寶燈,便被萬歲賜給了安樂公主。

這場昆明池賦詩盛會也因此被人稱為“奪燈宴”。

由此可知,這寶燈對安樂公主的重要性。

“看來寶燈還沒有尋到,”袁昇也為老爹著急,沉吟道,“莫迪羅是個胡人,應該還會回到胡人聚集的西市幻戲班子內,只有在那里,他才不引人注目。父親大人派幾名干將暗探去那里搜搜吧?!?/p>

揭開了“登云幻”的謎底,袁昇也就不必再待下去了,拱手和老爹作別。

那獄卒吳春話多,忽道:“袁公子,您說那波斯幻術只是個障眼法,那天下到底有沒有仙術,到底什么是仙術,給我們露一手吧!”

金吾衛的眾獄卒和暗探警衛紛紛叫好。

袁昇只得一笑:“天下道學,分道、法、術三類,而以大道為上,至于道術,只為枝節。小生畢生苦修,只求大道,這種小術么……”

他忽一揮手,斷在地上的兩段繩子陡地緩緩升起,跟著繞空游走,牢房內隨之生出一股小旋風。

“龍,龍!”眾人都大叫起來。

果然是兩條龍,雖然顏色灰黑,長僅數尺,卻也張牙舞爪,氣勢驚人。

眾獄卒驚叫聲中,兩條小龍忽然緊緊纏在一起,打了個盤旋,又化成了一整段的繩子,搭在了房梁上。

眾人贊嘆聲中,袁昇的臉色微微一黯,雙龍沒有穿窗而出,這么快就現回了本身,可知是自己心緒不寧所致。

為什么忽然間心緒如此頹然了,是不是因為聽到了她的名字?

章節三 殺人壁畫

出了金吾衛大獄,袁昇才忽然想到:“波斯人,幻術?我為何不去問問黛綺?!?/p>

黛綺就是那日他在荒廟內救下的波斯女子,可巧她就是波斯幻戲班子的。

因那班子地處城郊,不受大唐宵禁制度的限制,她在夜里出來時又落了單,被青陽子見到。這道士頗為好色,見黛綺雖容貌平平,但身材婀娜有致,便順手抓了來,原想先做“擋箭牌”抵擋陸沖的飛劍,待擒了陸沖后,再好好享用這異國女郎。哪知荒廟一戰,袁昇見這道士傷害無辜,激于義憤,施展畫龍術,救下了她。

袁昇身為“鴻門第一人”,地位極高,平日不入靈虛觀,只在城外的一套精舍內結廬隱修。他便安排黛綺住在了西廂房。經袁昇妙手調治,只半日功夫,黛綺便已快痊愈了。

可怪的是,黛綺的傷雖不重,卻總是愛沉睡。正因如此,這兩日,袁昇一直沒敢讓她回去,畢竟她中過青陽子的“六丁六甲神力”。

不嗜睡的時候,黛綺會和他聊天。這個活潑可愛的波斯女郎居然能說一口極流利的長安官話。她說,自己的家很遠,來長安先要坐大船,過得風浪很大的大海,才來到大唐的廣州。每談起沿途的奇聞異事和波斯的幻術,女郎都說得眉飛色舞,連那極平凡的相貌都生動了許多。

回到宅子里,見女郎似乎剛剛午睡醒來,袁昇忙問:“我記得你說過,波斯藝人中有一門‘登云幻的奇術?”

“登云幻么,這算是波斯最奇特的幻術了。據說最高明的幻術師,能順著一根繩子,直接爬到云彩里面去?!?/p>

“你認識會這幻術的人嗎,西市中誰的登云幻最厲害?”

“不知道?!摈炀_忽然狡黠地一笑,“這是我們的規矩,不能把我們的人出賣給你們唐人?!?/p>

袁昇板起臉道:“哪怕他犯了大罪?”

“是啊,規矩如此,不能改的。我們波斯人有許多奇怪的規矩,比如我,這張臉是易過容的,你想看我真容貌嗎?”

望著那雙閃亮的眸子,袁昇不由一笑:“漂亮嗎?”

他精通道術,早看出女郎那張平平常常的臉孔是一種古怪的易容,但他一直沒有點明,想不到女郎自己說破了。

“會嚇死你的?!?/p>

“那就算了?!蹦悄ǔ罹w又彌漫上來。你就是再漂亮又能怎樣,這世間最美麗最迷人的容貌,我早就見過了。

“喂,為什么,你終日很不快樂呢?”她忽然很認真地問,“莫非是,被你心愛的女人甩了吧?”

“甩了?”袁昇險些將口中的茶水噴出來,忙掩飾地一笑:“你怎么這樣在行,莫非你甩過別人?”

“老娘當然沒有甩過人,但見多了我們那些波斯漢子被甩后,就是你這副窩囊樣子的?!摈炀_學著波斯酒肆胡姬的潑辣樣,叉著腰咯咯地笑起來。

大唐的女子雖然豪放些,但“甩過人”這樣的詞還從沒有出現過,但說不定,這行徑在爽朗潑辣的波斯女郎間曾存在過。

袁昇見她大咧咧地做出市井潑辣的胡姬狀,忍不住又笑起來:“記住,‘老娘這是很不好的自稱。你要自稱‘奴家?!?/p>

“‘奴家不好聽,女人為何要做奴?‘老娘也不好聽,還有‘姑奶奶……算了,還是叫‘我吧。其實……登云幻很難演練的,那需要很強大的心力?!?/p>

跟前幾次聊天一樣,他追問時,她偏偏不說,他不問時,她卻會娓娓道來:“你適才說的這個……莫迪羅,我確實識得的。你說他盜寶越獄,我是打死也不信的。這是個難得的膽小人,只有一個毛病,便是好賭。他的幻術本事也平平無奇。似你說的,以心力迷惑三個人,那種罕見功力,莫迪羅可辦不到?!?/p>

袁昇一愣,問道:“或許人家是深藏不露呢,這人平時喜歡去哪里?”

“他會深藏不露?”女郎不以為然地搖頭,“他呀,除了西市的幻術班子,據說常去的地方是個寺廟……嗯,是西市的西云寺。他和那里一個有錢的胡僧是老相識,常去那里廝混借錢的?!?/p>

“西云寺?”

袁昇一愣。他對這寺廟并不陌生。因為那廟內也有一面很古老的壁畫,名為《地獄變》。

那是一種佛教題材壁畫,描畫地獄諸般苦相,以勸人行善信佛。而西云寺這幅畫的名頭更大,作者竟是貞觀時有“畫癡”之稱的孫羅漢。孫羅漢嗜畫成癡,人稱羅漢,便是因他擅畫佛教壁畫。這幅《地獄變》,他嘔心瀝血畫了半年始成。據說貞觀年間,來寺內看畫的人絡繹不絕,見了畫上猙獰的鬼王和恐怖的陰刑,能使夏日之人冷汗不止。

那西云寺本是長安城西的一座老寺廟,唐初時道教鼎盛,險些被改為道觀,其后寺僧力爭,最終卻陰差陽錯地被西域的祆教占了去。那祆教由波斯傳入大唐后,教義也吸收了佛教理論,對這幅純粹的佛教壁畫也不算太過排斥。袁昇曾去看過幾次,對其筆意嘆為觀止。

雖是祆教胡僧,但按大唐的習慣,仍是稱寺主為方丈。據說西云寺方丈在兩年前忽然換成了一個神秘的胡僧慧范。

慧范是個很有經濟頭腦的胡僧,利用胡寺中多有胡商往來的便利,經營放債和柜坊生意(柜坊是唐代的金融生意,類似后世的銀行保險箱業務),累錢億萬?;鄯兜纳庾龅脴O大,甚至連太平公主都和他頗多往來。

袁昇常去西云寺觀摩壁畫,一來二去也和慧范混得極熟了。在袁昇眼中,慧范是個十足的市儈商人,在得知《地獄變》是一幅名畫后,慧范甚至想將整面壁畫賣給袁昇,最終因為袁昇囊中羞澀且整個操作太過繁瑣而作罷。

想不到,莫迪羅竟可能藏在那里。

聽得兒子說起西云寺,老爹袁懷玉的臉色立時陰沉了下來,冷哼道:“我大唐國力鼎盛,四方來朝,可朝廷對這些異教胡人還是太寬容了。好,便找不到莫迪羅,去管教一下胡商和胡僧也好?!?/p>

袁昇一凜。他知道老爹是儒士出身,歷來瞧不起佛道之說,更別說祆教等胡僧了,忙道:“我和那方丈慧范相熟,不如我帶人過去走一趟?!?/p>

袁懷玉當即應允。袁昇特意向老爹要了兩個干練的金吾衛暗探隨行,未免驚動外人,都穿著便裝。

那暗探叫吳六郎,年歲在三十左右,為人機靈,閱歷又極豐富。路上邊走邊聊,吳六郎道:“公子爺,小的聽說那西云寺里面有個壁畫,會……會鬧鬼的!”

“你說的是《地獄變相圖》吧,那是貞觀名畫師孫羅漢的大作,畫上的厲鬼閻羅栩栩如生,當年可是轟動京師啊。至于鬧鬼么,卻決計不會?!?/p>

“真的啊,最近聽說,那壁畫上面的鬼,許是年久成了精怪,真的會下來走動的……”

袁昇卻不以為意地一笑:“若是這樣,我這捉鬼道士去了,豈不正好捉了!”

趕到西云寺前,已是暮色沉沉,長安宵禁的催更鼓已敲了多時。迎面卻有一支捕快隊伍疾奔而來,那領頭的大胡子捕快還在吵吵著:“快些快些,出了人命啦?!?/p>

“薛捕快,出了何事?”吳六郎與那大胡子相熟,認得是長安縣的捕快頭領老薛。

原來大唐京師長安以朱雀門大街為中軸線,街東稱東城,歸萬年縣治下;街西為西城,歸長安縣治下。這就是所謂的“左街萬年,右街長安”。

這群長安縣捕快剛接到西云寺僧報案,在寺外發現一具死尸,死狀很慘。出了這樣的事情,金吾衛也不能袖手旁觀,袁昇只得領著吳六郎趕了過去。

那死尸就在寺外院墻根上,果然是觸目驚心,死狀恐怖之極,肚子破開,腸子被拉出,臉孔扭曲猙獰。

袁昇看了兩眼就別過頭去,險些嘔吐出來。他雖然道法不俗,但多年苦心修道,極少接觸這種殘酷的慘案現場。

“果然跟報案人說的一樣??!”大胡子薛捕快叫道,“是……是那惡鬼作案殺人?!?/p>

“什么惡鬼殺人?”袁昇強力定住心神。

金吾衛的地位遠高于長安縣,薛捕快見袁昇與金吾衛暗探同行,又氣概不凡,不敢怠慢,忙道:“這西云寺是座胡僧的廟,里面有一面壁畫,畫滿了惡鬼。坊間都瘋傳,那壁畫上常跳下惡鬼來殺人。這人的死相如此恐怖,必是惡鬼所為……”

“胡言亂語,小心我治你妖言惑眾之罪!”

袁昇喝住了薛捕快,命吳六郎砸開了廟門。

方丈慧范急匆匆地趕了出來。這是個五十歲出頭的胡僧,身材健碩,面色白潤,眼中卻滿是市儈的狡黠光芒。

一見袁昇,慧范便拱手叫著“袁大郎”,趕著來套近乎,忙道:“袁大郎與小僧相熟,定知道此事與敝寺絕無干系。啊,竟然是敝寺的僧人報案?這……這是哪個不長眼的?!?/p>

袁昇低聲道:“這人死在你寺外,也未必跟你的寺院有何干系,但你們得過去看看,若能認出死者最好?!?/p>

慧范苦著臉,帶著兩個侍者跟了過去,只看了一眼死者,便嚇得大叫一聲,扭過頭去不敢再看。

薛捕快忙喝道:“坊間傳說,你寺中壁畫上的惡鬼常跳出來殺人作惡,那是怎么回事?”慧范拼命搖頭,連說“絕無此事”。

吳六郎道:“那壁畫到底是何物,不如請方丈帶我等去看個究竟!”

方丈的臉色有些難看,望向袁昇求助。袁昇道:“便讓他們去看看也好,事后給你證個清白!”

慧范無奈,只得帶著眾人進了寺。那幅著名的壁畫就在寺院的后院,那里原是佛寺地藏殿的位置,眼下殿內的壁畫被幾重厚布裹著。

厚布揭開,現出那幅氣勢恢宏而又陰森恐怖的巨大壁畫。

威嚴陰沉的各殿閻羅、猙獰的鬼王、滿壁飛動的各色小鬼,還有諸般觸目驚心的地府刑具和受罰的各色罪人,在燭火下纖毫畢現,呼之欲出。雖然袁昇已看了多遍,但此時仍覺肌骨生寒。

陡然間,他的身子一震,目光集中在壁畫左下角上。那地方畫著個罪人正被小鬼按住了開膛破腹。明晃晃的燭光映照下,卻見那罪人身上紅芒閃閃,極是醒目,仿佛是剛淋上的鮮血。

“那個鬼卒呢?”袁昇叫起來。

對這幅畫的很多細節,他都熟記于心,清楚地記得罪人身旁有兩個鬼卒行刑,一個按住罪人,一個則伸手插入罪人腹腔。此時,畫上只有按住罪人頭胸的小鬼,而另外一個更恐怖的掏腹鬼王卻已不見蹤影。

“哎呦,這人被開膛破腹,五臟掏空,這死法和寺外剛死的那人一樣?!眳橇梢泊蠼衅饋?。

一模一樣的恐怖慘狀,只不過一個是幻想的壁畫,一個卻是血淋淋的現實。

殿內鴉雀無聲。

半晌,慧范才哆哆嗦嗦地解釋,說這壁畫雖然靈異一些,但不會變鬼殺人。至于那個消逝的鬼王,他更是一口咬定是袁昇記錯了,那地方本就是一處空白,顏彩早已脫落。

“我們已查明了死者,”薛捕快剛得了手下傳訊,這時趕過來叫道,“是西市里放債的韓跛子,五十來歲,最是吝嗇狠毒。三天前,他靠著放債錢,強娶了個十四歲的女孩。那女孩不愿嫁他,竟跳河自盡了?!?/p>

一個胡僧聞言大驚,喃喃道:“這么說,這死者韓跛子是謀財害命者,合該開膛破腹,這與本寺《報還經》上的記載一模一樣……罪過罪過?!?/p>

祆教原本崇奉光明神,但流入大唐后也不停吸收佛教理論,而胡僧慧范頭腦機靈,獨創了一本《報還經》,摻入不少佛道之說,在長安胡商和百姓中居然大受歡迎。

但此時,現實中事卻與神異傳說越來越吻合,眾人都覺得一陣毛骨悚然。

袁昇忙低喝:“趕緊傳長安縣仵作吧,勘驗尸身,至于壁畫厲鬼殺人的傳說,萬萬不可張揚?!?/p>

薛捕快領命而去。袁昇才將慧范拉到一旁,低聲問:“你認識一個叫莫迪羅的波斯藝人吧,最近可曾見到他了?”

“這家伙啊,他和半年前投奔本院的檀豐大師是波斯舊識,前兩月常來找檀豐借錢,但最近好多天沒見到他了?!?/p>

慧范說罷,忙又喚來了胡僧檀豐。檀豐是個三十來歲的胡僧,大唐話說得雖不利落,表達得還算清晰,他果然也是十余日沒有見到莫迪羅了。

慧范松了口氣,忙賭咒發誓自己和檀豐所說句句是實,又再低聲叮囑,他這寺廟經營的買賣多與王公大臣相干,而太平公主的柜坊錢都是由他來親自經營的。他慧范可說富甲一方,素來結交權貴,絕不會去勾結匪類。

聽對方搬出了太平公主,袁昇不由蹙緊了眉頭。

顯然,丟寶貝的是安樂公主,而慧范給太平公主經營柜坊錢,盜寶人莫迪羅又常出入慧范這家寺院。如此說來,豈不是太平公主派人盜走了安樂公主的寶貝?

依著太平公主萬事爭先、不甘人后的性子,在奪燈宴上被侄女安樂公主搶走了風頭后,那是極有可能做出這種事的。

袁昇越想越是心驚。

不一刻,老爺子袁懷玉便匆匆趕來了。趁著仵作還在勘驗尸身,父子倆在一間禪房內小心地分析了形勢。

太平公主是皇帝的親妹妹,在扳倒武則天、擁立皇帝李顯登基的政變中居功至偉。安樂公主則是皇帝現下最疼愛的小女兒,號稱大唐第一美女,絕色無雙,又奢華無度。這二人是當今朝廷除了韋皇后外,最有權勢的兩個女人。

兩個公主,本是親姑侄,偏偏卻一直進行著暗流激涌的爭斗。

這種斗爭很微妙,青春美艷的安樂公主深受父皇寵愛,又有母后做大靠山,在前年太子李重俊作亂被殺后,便一直有人風傳安樂公主要被立為“皇太女”,風頭無二。

太平公主雖然在和侄女的爭斗中暫處下風,但這位姑姑智謀過人,在武則天時期便掌握政權,眼下更是頗受其皇帝哥哥倚重,多位朝臣出自她門下,對大唐朝政影響深遠。

奪燈宴則是兩大公主一次明面上的爭鋒,可眼下象征安樂公主勝利的七寶日月燈偏偏丟失了。

袁懷玉更是唉聲嘆氣。安樂公主丟失的寶燈還沒有找到,京師重地又發生了恐怖的厲鬼殺人案,這位金吾衛主要長官的腦袋簡直要裂開了。

好在死者是響催更鼓后才發現的。大唐有宵禁之制,當時街上的行人已沒有幾個,應該沒多少人看到。袁懷玉急命所有金吾衛加緊行動,嚴控什么惡鬼破壁殺人的謠言傳出,免得人心惶惶。

父子二人最終決定,兵分兩路,老爸負責追查安樂公主丟失的寶燈,派人四處追查莫迪羅的下落;袁昇則要深查惡鬼破壁殺人案。

袁昇便向老爹討要了吳六郎為助手,喬裝后直接住在了西云寺。

金吾衛和捕快們終于散了去,方丈慧范在向袁昇說盡了好話后也告辭而出,袁昇的廂房中才安靜下來。

夜深人靜,他躺在榻上,苦思對策。

窗欞上忽地傳來輕輕的三聲叩響,跟著房門輕啟,走進一人,頭戴軟裹巾式幞頭,很懶散地披一件銅錢紋的圓領圓領窄袖。雖是一身商賈打扮,卻帶著一股凜凜的劍意,竟是在龍神荒廟上見過的劍客陸沖。

“天擦黑的時候就看見你來了,見你急得象猴,忙得象驢,某不便打擾,候到深更半夜才來見你?!标憶_大咧咧地坐下,用他慣有的陸氏幽默言語打了招呼,便摸出了腰間的酒葫蘆,猛灌了幾口酒。

原來陸沖那日荒廟脫困后,竟沒有離開長安遠走,而是換了身商賈裝束,這兩天一直躲在這間胡寺內。

按他的說法,得罪了宗相府,大是麻煩,對方府內高手多是道家奇人,必然會在京城外的要道中布下羅網,所以他干脆偽裝成香客,躲入城內這間胡寺,反而不顯蹤跡。

“妖魔破壁殺人?”

陸沖早看到了黃昏時寺廟內發生的異變,此時不以為意地搖頭道,“那也沒什么稀奇。你在那破廟中,不就曾經用畫龍點睛,召喚出壁上的神龍破敵嗎?”

“那是畫龍術而已,實際上并沒有神龍,”袁昇知道他是個直性子人,倒很想跟他聊聊這奇案的案情,“天下道術,神、氣、陣、符!我所修的畫龍夢功,介乎符、神二道,所謂‘一點靈光便是符,神龍是我的元氣和符咒之力所化,受我的元氣操縱,那場熱雨耗費我不少功力,但聲勢很大,所以驚走了青陽子?!?/p>

陸沖哦了一聲:“所以說,壁畫上的厲鬼也罷,神龍也罷,都如戲子們身上的衣服,真正能生出奇效的,是那施法人?”

“不錯,壁畫上的鬼怪妖魔,再如何活靈活現,也是一堆顏彩而已,它們不可能下來殺人。至少我沒有聽說過這樣的妖法?!?/p>

陸沖興沖沖地一拍大腿:“這鬼怪殺人奇案,勾引本劍俠起了好奇心。老弟,我準備幫你一把?!?/p>

袁昇眼前一亮:“有勞了,我瞧許多麻煩都與這座奇怪寺院有關。你稍時回去,還以商賈香客的身份潛伏寺內,幫我多多探查?!卑l發發

陸沖嘿嘿笑道:“你覺得真兇就在寺內……那你最懷疑的人是誰?”

“應該便是那神秘失蹤的莫迪羅吧,現在金吾衛正滿長安地追擒他。他或許不會潛伏于寺內,但這座胡寺,仍然與他有千絲萬縷的干系。還有安樂公主府那失竊的七寶日月燈,必然也與他頗有干系?!?/p>

“安樂公主府,七寶日月燈?”陸沖不以為然地信手比劃著,“雖然本劍俠沒聽說過,但那種巴掌大的寶燈,應該很容易丟吧?”

袁昇蹙了蹙眉,心中閃過了些什么,卻沒有言語。

陸沖已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嘿嘿,本劍俠其實最懶得管閑事,但我欠你個人情,那便幫了你這個忙吧?!?/p>

二人未免驚動寺僧,連燈燭都沒有點,又細細聊了幾句,陸沖便飄然而去。

章節四 古寺妖局

沒想到,形勢迅速崩壞。轉天晚上,第二個死者便出現了。

吳六郎所宿的廂房就靠著寺院邊墻,夜半后聽得墻外響起幾道陰森森的慘笑,聲音古怪,不似人聲。他急忙趕出去,卻見一人倒在寺外的院墻邊。

那死者裝扮奇特,正是西市里賣藝的波斯藝人們常穿的那種造型夸張的胡服。他臉孔朝下僵臥地上。最可怕的是,那身子竟被鋸成了兩段,地上還有殘渣碎肉,卻少見血跡。

袁昇聞報后,急忙叫了慧范一同趕去。見了那慘狀后,慧范忙扭過頭去,哇哇地嘔吐起來。袁昇也覺頭腦眩暈,忙扶了墻根站定,喝道:“翻過來,看看死者是誰?”

吳六郎奓著膽子過去,輕輕翻過了那人的臉孔,竟是一張皺紋堆壘的波斯人臉孔。

慧范身邊隨行的一個侍者忽地叫道:“這……這不是莫迪羅嗎?”

慧范忙轉頭細瞧,也驚道:“啊,真的是他,是莫老胡??!”

袁昇的心驟然沉了下去。

莫迪羅,安樂公主府內的盜寶人,又在金吾衛大獄中施展邪法逃遁。在西云寺發生惡鬼破壁殺人案后,袁昇第一個懷疑的,就是與這胡寺有牽連的莫迪羅,但此時,這最大的兇嫌卻被腰斬在此。

一切都變得愈發撲朔迷離。

袁昇慢慢蹲下身,凝神細看莫迪羅。那張老臉上涂滿了驚駭、恐怖和畏懼。很奇特的是,這人死前的表情竟被完全凝固住了,此刻在慘白的燈籠光芒下,那神情更是駭人。

吳六郎也蹲下來細瞧,喃喃道:“好古怪啊,小人辦案快十年了,從未見過死人有這樣的臉……”他伸手輕觸莫迪羅的臉孔,不由駭然道,“怪了,干硬干硬的,似乎這家伙的血都被吸干了?!?/p>

“惡靈吸血……”

一個侍者叫道,“啊,本院經書中記載,西方有一種叫‘吸血鬼的惡靈,專門吸人鮮血?!?/p>

慧范急忙咳嗽一聲,想止住那侍者的話。偏那人全沒留意,仍在啰嗦不休:“這莫迪羅,只知道賭錢,三番五次來找檀豐大師借錢……哎喲,嗜賭、貪財,罪入腰斬地獄,合受腰斬酷刑……真真和本寺《報還經》所說,一般無二??!”

慧范這時最怕將這兇案與他寺內傳說聯系在一處,忙喝止了他:“住嘴,袁大郎在此,斷案全聽大郎的,旁人不得多嘴?!?/p>

“地獄變?”袁昇則心念電閃,忙道,“去看看壁畫?!?/p>

幾人匆匆趕回地藏殿。紅彤彤的燈籠光芒下,袁昇一眼便看到了畫上的嗜賭罪人,身處腰斬地獄,身子被厲鬼鋸成兩半,輾轉嘶嗥,畫面陰森凄惻。

“那惡鬼少了一個!”吳六郎大叫。

袁昇早看出來了,原本是兩個拉鋸行刑的鬼卒現在只剩下了一個背對看客的小鬼。他望向戰戰兢兢的慧范,冷冷道:“這下你推不掉了,拉鋸腰斬,必是兩個鬼卒行刑的,那一個哪去了?!?/p>

慧范臉色煞白,說不出話。所有的人都沉默下來,有人已經嚇得雙腿打顫。

少一個惡鬼,世間便多一個死者,死者的慘狀與地獄變的畫面一模一樣。這是何等可怖的奇案!

苦苦思索間,袁昇習慣性地摸出了腰間的銀桿狼毫,輕輕點在了那空白的畫面上。

“閻羅……閻羅王顯靈了!”一個侍者竟跪了下來,向那壁畫砰砰地叩頭。跟著又一人跪倒。頃刻間,慧范身邊帶來的四五個胡僧盡數跪倒。

狼毫上殘存的水漬在壁畫上慢慢渲染開來,袁昇心內急轉著,猛地咬了咬牙,大喝道:“這不是閻羅顯靈,而是一種妖法,全都起來!方丈,請集合所有僧眾,連借住在此的香客也一個不剩,全召喚過來。待我當場破此妖法,擒住妖人?!?/p>

慧范驚疑不定,但素知袁昇身懷絕技,忙依言安排。

沒多少時候,寺中僧俗都匆匆趕來,有百多名胡僧,還有二十來個胡商香客。眾人聚在大殿內外,議論紛紛。

“諸位聽好,近日有人施了壁畫厲鬼殺人的妖法,以致邪靈侵犯貴寺。袁某不才,就給諸位破了這妖法,更可當場擒住妖人。不過,還請諸位祝我一臂之力?!?/p>

慧范忙拱手道:“有勞袁大郎了, 不管讓我們做什么,我等都會遵行?!?/p>

“就請除了方丈以外的各位,在我揮筆做法時,不住向壁畫叩拜,心誠則靈,自能使厲鬼現形?!?/p>

慧范不知他是何用意,但還是應道:“這壁畫原是寺內祖傳的異寶,叩拜一番,也是應該的?!北娙她R齊稱是。

袁昇命人端了盆清水來,喝道:“有勞了,待我喊一聲‘成了時,各位便可停止?!北銓⒕薰P蘸滿了清水,在壁上急速揮毫。

自方丈慧范以下,眾人齊齊叩拜起來。

“袁大郎,”慧范見他只蘸了清水,在壁畫上的惡鬼消失之處點染,恍然有悟,“你是想說,壁畫上的惡鬼被人用顏彩蓋住了,現下要用清水洗去?”

袁昇不答,只是繼續揮毫。他蘸灑的清水越來越多,只是壁畫上空白依舊,惡鬼依舊沒有顯形。

僧眾們滿面狐疑,但還是依言拼命磕頭叩拜。

猛聽得袁昇大喝道:“成了!”

眾人忙抬起頭來,卻見那壁畫上那兩處依舊空空蕩蕩,惡鬼何曾現形?

一時間眾人全呆愣起來,不知袁昇是何用意。

又沉了一沉,袁昇忽地一聲長嘯:“現!”

說來也怪,壁畫上那兩塊空處竟慢慢地顯出兩個厲鬼形象,一個伸爪掏心,一個持鋸橫斬,形容陰森可怖。最奇的是,這二鬼顏色鮮紅,仿佛鮮血所畫,又是突然顯形,仿佛被法術召喚出一般。

眾人連連驚呼:“袁大郎果然好神通!”爭先恐后地望壁磕頭。

袁昇又喝道:“厲鬼已現,真兇何在?”

“手到擒來!”

陸沖自人叢中閃身而出,揚手將一人扔在了地上。那人也是寺中胡僧打扮,縮著身子趴在地上,看不清面貌。

“諸位,”袁昇冷笑道,“請看看此人的真面目吧!”

吳六郎早撲過去,將那仆役揪了起來,一張滿是皺紋的波斯人面孔,滿是震驚、倉惶還有幾分陰毒。

“這是……”幾個胡僧見了鬼般地大叫起來,“啊,莫迪羅?”

確是見了鬼,因為這幾人剛剛見了莫迪羅的尸身,被鋸成兩半,拋尸寺外。但此時這位莫迪羅居然又活了過來,而且潛伏于此??吹侥狭_那陰毒駭人的目光,他身周的人齊齊大叫,都覺得渾身冰冷。

眾人倉惶驚呼間,莫迪羅的眸中精芒迸射,雙臂陡振,已將吳六郎震得跌在一旁。他身子一彈,如一縷輕煙般地躍起,撲向心驚肉跳的慧范。

這人的身手絕不在陸沖之下,適才只是一時不慎,為陸沖所擒,隨后便一直示弱裝傻,此時他突然發動,顯是要擒住方丈為人質,再求逃脫。

他出手快如鬼魅,簡直不似凡人身手。

但還有兩個人比他更快。

兩道光華斜刺里斬來,陸沖脫手而出的奇兵是一對截肘雙鐮,光華盤旋,迎面懾住他的身形。

袁昇則大喝道:“縛鬼!”暴喝聲中,猛然揮筆。

莫迪羅只覺眼前一花,恍惚中壁畫上那兩個新描的紅色厲鬼竟破壁而出,齊向他撲來,跟著他心口劇痛,如遭掏心重擊,腰部也是撕痛難忍,如被利刃橫斬。

“靈虛觀的縛鬼訣!”他驚呼聲中,重又跌落在地,全身虛弱無力。

袁昇踏上一步,猛然一扯,莫迪羅的臉被撕下一張皮來,現出一張慘白的波斯人臉孔。這人的年紀不大,三十歲左右,滿臉暴戾陰狠之色。

“你……你是,”方丈慧范大吃一驚,“檀豐大師?”

袁昇道:“不錯,真兇就是你手下的胡僧檀豐,正是他,勾引嗜賭的莫迪羅來他這里借錢,看到時機成熟,便殺了莫迪羅,易容成這波斯藝人的相貌,在安樂公主府內盜了寶燈,醉酒被抓后,又施展幻術從金吾衛大獄中逃脫。隨后潛入這里,連造厲鬼殺人的慘案?!?/p>

慧范怒道:“孽障,你為何要這么做?”

檀豐閉口不答。

袁昇忽在他臉上一抹,檀豐的臉孔重又變成莫迪羅。袁昇嗤的一笑:“波斯的易容術果然厲害。不過適才你突如其來被我們抓住,若仍以檀豐的本來面目大喊冤枉,只怕我們還要大費周折。偏你要耍小聰明,竟變成莫迪羅的樣子,想引得我們驚慌失措,你好乘亂逃脫。只是如此一來,你便不打自招了?!?/p>

檀豐忽然張開雙眼,眸內厲光閃爍,如同鬼火,陰惻惻道:“袁昇,袁昇,你很好,呵呵,你很好……”他聲音陰森悠長,如同念誦什么古怪咒語。

吳六郎大怒,上前狠狠扇了檀豐兩記耳光。檀豐絲毫不懼,鬼火般的目光仍是緊盯著袁昇。

吳六郎見他閉了嘴,才向陸沖拱手道,“多謝這位朋友,你怎知真兇便是這家伙的?”

陸沖向袁昇甩了下頭:“都是袁公子的功勞,我只是奉命行事?!?/p>

不知怎地,袁昇被檀豐那一陣冷笑,攪得心中興致全無,也沒有多做解釋,只道:“六郎,先將他押回金吾衛大獄,這回定要好生看管,萬不能再讓他跑了!”

“大郎,借一步說話?!被鄯睹⒃瑫N讓進一間密室,拱手連說好話。他倒全不在意那檀豐是否真兇,只是希望金吾衛就此打住,不要深究。

袁昇隨口敷衍,心想這些朝廷秘辛最好不要多攙和進來,便是老爹也要早早脫身。

不管如何,這恐怖陰森的壁畫惡鬼殺人案和莫迪羅盜寶案都已解決,袁昇好歹松了口氣。

章節五 夢中身

“多謝你啦!”

諸事了畢,天色已然大亮。袁昇趕回自己的別院,第一件事就是向黛綺姑娘道謝:“虧得你告訴我莫迪羅曾去過西云寺,才讓我順藤摸瓜,擒住了真兇檀豐!”

聽袁昇略述了案情,黛綺的神色竟慢慢變得古怪起來。

“怎地,”袁昇笑道,“聽到這多的鬼怪殺人,難道嚇到你了么?”

“那倒不是,”黛綺的目光都變得僵硬起來,緩緩道,“只是,這兩天我常?;杷?,也常做怪夢。昨晚我便做了個很奇怪的夢,夢見了你去了一個很大的寺廟……”

她說到這里,卻忽然住口,勉強笑了笑:“好了,不說這些,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怎樣設的局,你早就知道檀豐化成了莫迪羅的模樣在行兇作惡?”

女郎古怪的神情仿佛是一抹若有若無的陰云,讓袁昇微蹙起了眉頭。

但聽她細問端詳,他心內又有些歡喜,搖頭笑道:“我哪有那未卜先知的本事。這次惡鬼破壁殺人案陰森恐怖,最奇特的就是每次殺人,壁上的惡鬼都會減少一只。此事雖然驚人,但也露出不少破綻。我相信,那應該是一種神秘顏彩,將鬼卒涂抹遮蓋住了。這只能說明,作案者必是可以隨意接觸壁畫的寺內胡僧。

“在看到莫迪羅的尸身時,我便已懷疑檀豐了。莫迪羅沉尸之處沒有多少血水,那張臉更被某種藥水精煉過,顯然他早已死去多日了。莫迪羅死前一直跟檀豐接觸,尸身又在西云寺外找到,檀豐如何也脫不開嫌疑的。

“但要如何揪出這胡僧,卻要費些心思。我做法時,故意用清水擦涂顏彩,其實只是裝模作樣,暗中早命陸沖在旁細察,看看有沒有人在膜拜的時候敷衍了事,甚至別人都拼命磕頭時,那人應該一直抬頭偷偷留意壁畫?!?/p>

黛綺很聰明,拍手笑道:“好主意,當時院中有百十人,原是不好分辨的,但胡僧們都很虔誠,大家都在拼命磕頭,那人卻虛假應付,那便很好辨認了?!?/p>

袁昇點頭道:“況且,只用清水是絕對無法擦去那些顏彩的,這道理只有真兇知道,除了磕頭時假意應付,這真兇的臉上還應該滿是不屑,甚至還有冷笑?!?/p>

“嗯,如此一來,陸沖先生應該能看出些破綻來了,但最后,那壁畫上到底還是現出了兩個厲鬼的形貌啊,你是如何做到的?”

“那只是我用清水描摹出的輪廓,最后我運功一喝,又運上了畫龍術,清水輪廓便會現出鮮紅顏色。這時候,尋常僧眾只當是神跡降臨,拼命叩拜,但真兇則會震驚莫名。果然,那時全場膜拜,而檀豐竟愣在了當場?!?/p>

黛綺閃亮的眸中滿是激賞,又問:“只是檀豐為何要做這些傷天害理的勾當呢?”

袁昇臉色一沉,苦笑道:“傷天害理還只是表面,內里應該還有更可怕的事情……”

他深知,檀豐裝扮成莫迪羅行兇,并不難解釋:莫迪羅只是個膽小的波斯藝人,沒什么朋友,用他的模樣作案,事后不會查到他的頭上來。

奇怪的是,檀豐為何在做出安樂公主府內盜寶、金吾衛大牢越獄這等驚世駭俗的大事之后,又造出西云寺的惡鬼殺人慘案?

難道僅僅是要將京師眾人的目光引到西云寺來么?

想到這一系列慘案的背后,很可能是太平公主和安樂公主的斗法,他的心便愈發緊了起來。

“姑娘問得是,那檀豐為何要這么做呢?這話也正是我要問姑娘的!”

隨著這聲冷笑,陸沖大踏步走入屋中。

“這個,”黛綺一愕,搖頭道,“我怎么知道?”

“你的傷全好了吧,為何還要賴在袁公子這里?”陸沖坐了下來,摸出葫蘆來灌了口酒,話鋒咄咄逼人。

“用你管?”黛綺叉起腰,學著酒肆胡女的樣子嬌嗔冷笑,“姑奶奶想在這賴多久就賴多久?!?/p>

陸沖冷哼道:“其實我一直覺得很湊巧,我約了青陽子在那破廟決斗,恰好黑臉道士就順手抓了你,而恰巧,你還知道莫迪羅藏在西云寺?”

“那又怎么樣,姑奶奶害你丟了一根寒毛了么?你們還不是在西云寺抓到了真兇?”

一句話噎得陸沖啞口無言。

袁昇只得笑著勸解:“黛綺姑娘對我助益極大,而且她中了六丁六甲神力后,患上了嗜睡怪癥,不得不在我這里委屈幾日了?!?/p>

“確是助益極大,比如易容術!據我所知,并非所有的波斯藝人都戴著一張假面皮,只有一種人,靈慧旅人!”

陸沖緊盯著黛綺,一字字道,“靈慧旅人是波斯藝人中最神秘的一支,他們生具異稟,最擅心神操控等類秘術。黛綺姑娘在易容術上的修為不俗,應該是靈慧旅人吧?”

黛綺目光一黯,隨即冷笑道:“什么靈慧靈龜的,沒聽說過。哼,倒是你陸沖,聽那臭道士說,是宗相府內逃出來的,連我們波斯藝人都聽說過宗相府內第一高手薛青山的大名。小心他找到你,拖死狗一樣把你抓回宗相府?!?/p>

陸沖臉色通紅,拍案怒道:“老子會怕薛青山這狗賊?好,袁昇,你這房子多,給我騰出一間來。老子就在這等薛青山過來,瞧瞧誰是死狗?”

見他兩人一見面就針鋒相對,袁昇無奈,只得命小童去安置房屋。

陸沖仍是瞧著黛綺萬分不順眼,但互嘲了幾句后,就發現自己卻全不是伶牙俐齒的黛綺對手,不由憤然站起,道:“好男不和女斗,昨晚除妖,鬧了一夜,老子睡去了?!睔夂吆叩馗⊥隽宋?。

屋內安靜下來,黛綺才嗤地一笑:“袁公子,你這朋友脾氣好大啊,不過他懷疑我,也有些道理。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p>

她的笑容有些無奈。袁昇忽然發現,這女郎的雙眸其實很迷人。

“還有啊,我總覺得,”她猶豫了一下,緩緩道,“西云寺的怪案,似乎了斷得太順暢了一些?!?/p>

“太順暢了些?”

“我也說不出有什么古怪,”女郎幽幽嘆了口氣,“還是說昨晚我做的那個怪夢吧,我夢見了你去了一個很大的寺廟,看到一幅很大的壁畫,看到有鬼怪從壁畫上跳下來殺人,但最終你抓到了那壞人……是的,你做的這些事,我早就夢到過了,這到底是為什么?”

袁昇一愣,苦笑道:“你說的這些,恰與我們大唐‘莊周夢蝶的故事一樣。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飛來飛去挺自在,醒來后不知道是自己夢見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變成了自己?!?/p>

“有趣得很!”黛綺的眼睛更加明亮起來,“但我居然能夢到你做的一切,這比莊周夢蝶要復雜多了。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是你侵入了我的夢境中么?”

袁昇的心也陡然一沉:確實非常古怪,是黛綺做夢預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還是自己侵入了黛綺的夢境?若說是“夢中身”那等魘咒,但黛綺是何時被人下的咒?

他正待說什么,忽見門外跌跌撞撞跑進來一人,正是吳六郎。

“袁公子,大事不好了,莫迪羅……啊,不,那個檀豐,又在白日里消失了?!?/p>

“怎么回事?”袁昇驚道,“他中了我的縛鬼訣,七十二個時辰內決計無法施展妖法巫術的?!?/p>

“不見了,就那么在大牢里白日消失了?!眳橇赡樕钒?,“跟見了鬼一般?!?/p>

急匆匆和吳六郎趕到了金吾衛的大牢,迎面便碰見了滿臉無奈的老爹,袁昇忙問:“到底是出了何事?”

袁懷玉只是沉沉嘆了口氣,招了昨晚當值的獄卒吳春和許四過來。

“小的吳春和許四那晚當值,聽到六賴子大喊大叫,就跑過來了……真的,就這樣,這家伙拉著自己結的繩子,就這樣逃了?!?/p>

聽獄卒吳春復述了案情,袁昇登覺腦袋發脹,怎么又是用“登云幻”的幻術,連當值的獄卒、同牢叫六賴子的犯人都一模一樣?

一行人到了檀豐逃脫的牢房,果然還是那間屋子,房梁當中還懸著的那根繩子,囚衣撕扯后結成的繩子。

一種詭異的眩暈感驀地襲來,袁昇默然片刻,才緩緩問:“你們趕來時,那犯人已爬到了何處?”

“爬到繩子的中上部了,我們趕來后就大聲呵斥,那家伙一伸手,就抓住了房梁,繼續向上爬!”

“你們趕來后,六賴子想必一定在大喊大叫吧?”

“正是正是,小的們厲聲喝止,那賊犯哪里肯?!羌一锖喼本褪且坏烙白印?/p>

袁昇仰頭望著房梁,朗聲道:“父親大人,若小子推斷不錯,屋頂全無破洞,梁上也沒有腳印和手抓之痕……這要犯精通的是一種波斯幻術,登云幻。那人先迷魂了六賴子,又繼續迷魂了兩位獄卒……待獄卒打開牢門沖入,他則大搖大擺地離開?!?/p>

等等,哪里不對?

袁昇忽然生出一陣徹骨的寒意。是的,他說的話、聽的話、看到的景象,都是曾經經歷過的——眼前的一切,都與幾日前,他堪破莫迪羅以幻術越獄的情形一般無二。

怎么回事,難道自己在做夢?

接著他便看到,老爹袁懷玉揮手命一名衙役過去試試。那衙役拉住繩子便待攀爬,但稍一用力,繩子便斷了。

“吳六郎!”袁昇再也忍耐不住,大喝起來。

吳六郎急忙閃了過來,奇道:“公子,您居然識得小人?”

袁昇緊盯著他的臉,暗道:“你跟我在一起潛伏西云寺破案,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胡話?”

他強忍住沒有喝出來,只是沉聲問:“這檀豐已是第二次被抓了,前番他易容成莫迪羅,便以登云幻逃脫,這次為何又讓他故技重施逃掉?”

“公子說笑了?!眳橇蓾M臉驚詫,“這等以幻術逃脫的怪事,咱們可是頭次見到?!?/p>

“胡說!”

袁昇大喝起來:“前番被抓的莫迪羅就是這樣逃遁的,你們速去查閱卷宗?!?/p>

“哪用查閱卷宗啊,就是頭一次?!豹z卒們和金吾衛們都大笑起來,“公子莫不是在做夢?”

袁懷玉不得不咳嗽一聲:“昇兒,你怎么了,中邪了嗎?”

盯著老爹滿是關切的目光,袁昇更覺頭大如斗,莫非我真的在做夢,莫非我一直在夢中和現實世界的顛倒中嗎?

他苦笑了一聲:“父親大人,我有些困倦,暫且告退?!滨怎咱勠劦乇阆蛲庾?。

忽聽獄卒吳春喊道:“袁公子,那到底什么是仙術,給我們露一手吧!”

恍惚中,眾獄卒和捕快紛紛叫好。

袁昇下意識地抓起了那半截繩子,想運起畫龍術拋出去,但此刻卻沒有一點心情,就這樣拖著那繩子,茫然出了金吾衛的大獄。

他心頭莫名地飄起檀豐那陰森的冷笑,跟著便閃過黛綺的那句追問——難道我一直在夢中嗎?

是啊,先前黛綺曾說過,她夢到了自己在西云寺做過的一切。難道自己一直都在做夢,或者,自己是墜入了黛綺的夢中?

檀豐、黛綺、陸沖、莫迪羅,西云寺內的惡鬼殺人,自己又巧計擒兇,這些人這些事,哪些是真實的,哪些又是夢境中的?

大街上人流熙熙攘攘,卻帶著一股詭異的模糊感,似乎一切都是夢境。

注一:

大唐的左右金吾衛掌治安、京兆尹管民事、御史臺左右巡使負責監察的三權分立式治安模式是唐玄宗時才建立起來的,在本文所述的唐中宗時代,京師所有的巡查、警衛、捕盜等治安大權都歸金吾衛負責。而統領左右金吾衛的大將軍、將軍都是虛職,一般由功勛重臣、皇親國戚來兼任,那時候金吾衛甚至還沒有設立左右街使這樣的官吏,實權和重任應該全落在掌管金吾衛左右翊府的中郎將肩頭。

下卷

章節一 鴻門驚變

晌午時分,街上正熱鬧,滿處喧嚷笑鬧。偏偏袁昇覺得那些聲音都聽不真切,仿佛是遙遠夢魘中的囈語。

他在人群中急速穿梭著,如飛般趕往靈虛觀。這時候,也只有師尊鴻罡真人能救自己。

街衢正前方,赫然顯出一座氣勢宏偉的道觀。

匾額上是萬歲手書的“敕建大玄元觀”六大金字。三年前的神龍政變,李顯復位。為了讓世人皆知,大唐依舊尊崇李家始祖開創的道教,皇帝李顯立即就在京師擴建了這座規模最大的大玄元觀,此時工程已近尾聲,據說即將舉行規模盛大的開光慶典。

踏進玄元觀的大門,袁昇便覺清醒了許多。

觀內鼓樂悠揚,九九八十一位高功道士正在演練靈虛門的祈福開光法陣。五天后,就該開光盛典了。這次盛典非同小可,傳聞皇室貴胄要親臨拜祭老君玄元皇帝,主祭人可能就是風傳要被封為皇太女的安樂公主,甚至有可能是當今二圣之一的韋皇后。

可想而知,眾高道們的操演是何等認真辛苦。

袁昇一眼便看到了高臺上端坐的鴻罡真人。他知道師尊自上次與宣機國師斗法失手,特別是耗損數十年功力鎮住了九首邪靈后,便常常閉關,不見外客,難得今日一來,便在此尋到了師尊。

鴻罡真人年近七旬,卻貌如中年,須發如墨,如神仙中人。他雖寂然而坐,但目光卻籠罩全場,早看到了跌跌撞撞走入場內的袁昇。

“師尊!”袁昇趕過去撲倒在地,幾乎在一瞬間,那些不真實的感覺竟消散了許多。

莫非這一切真的只是個白日夢?

“你覺得自己一直在做夢?”

在潔凈典雅的丹房內,鴻罡國師聽罷弟子的敘述,不由微笑起來,“還記得畫龍夢功的口訣嗎,夢中身,假中真,畫中龍……其實世間人都是夢中身,又有幾人不是活在夢中呢?至于你眼前的偏差,緣起當是你的心魔所感?!?/p>

“心魔所感?”袁昇一凜,“弟子不明白?!?/p>

“起因便是你的畫龍夢功,講究以元氣為筆,以觀想如夢,以符咒催運。畫龍術本就是夢功,修習之時與做夢有何差別?你這半年來醉心于此道,便如對自己施了迷魂術,實是心魔作祟,走火入魔了?!?/p>

“當真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心魔作祟,走火入魔?”袁昇渾身冷汗,急忙叩頭道,“請師尊救我?!?/p>

“心魔感召是內因,外因么,應是如你的推測,中了西域一脈的魘咒‘夢中身。此術頗為陰險,為師也沒有太多把握?!闭嫒寺砸怀烈?,終于將枯瘦的手掌輕按在弟子的頭頂,緩緩念道,“閉目,靜心,心如止水,瑩澈空明……”

這兩句話仿佛帶著奇妙的韻律,剎那間,袁昇只覺心神間一片空蒙,仿佛踏入了一個神異的世界。這個世界是灰蒙蒙的,一切都顯得有些模糊。

咚咚的法鼓聲響起,袁昇看到數十名高功道士正在操演那熟悉的法陣。帶領眾人行法的,是個身材高挑的道士。道士慢慢轉過身,那人竟是……自己。

袁昇霎時一震。這種開光護國祈福法陣,歷來是本門地位最高的人來領陣,在虛靈門內也只有國師之尊的師尊才有資格。

師尊的聲音及時鉆入他耳中:“你可能會看到許多奇怪之事,有的全是虛妄,有的則是未來之事。這魘咒邪法,定要先種下一個種子,或是貪婪,或是美色,或是畏懼,種子最后都會長大,幻化為亦真亦假的邪夢之花。記住,世人皆如夢中身,萬事轉頭還似夢!”

袁昇更覺奇怪,開光護國祈福法陣是數日后的事情,為什么會是自己帶隊操演法陣?

這是未來,還是虛妄?

正尋思間,忽聽一陣凄厲無比的哭號聲傳了過來,跟著便看見個滿頭卷發的波斯老人,頸戴枷鎖,正無助地嚎哭。那人的形象,赫然便是被檀豐腰斬的藝人莫迪羅。

“莫迪羅,你為何在這里?”袁昇知道這是心內世界生出的異象,但仍是怔怔走向前去。

面容枯槁的莫迪羅老人沒有答話。卻有一道更大的陰影在他身后升了起來。那是個形容恐怖的雙頭惡鬼,竟深出了利爪,慢慢抓向老人的頭頂。

“降魔,定!”袁昇雖知莫迪羅早已身死,但仍不禁結了降魔印,出手相救。

雙頭惡鬼的一個頭定住了,但另一個頭卻猙獰大笑起來:“蠢材,看看我是誰!”

那個恐怖的大腦袋猛然搖晃,竟又生出了七個頭來,九個腦袋或哭或笑或嗔或喜,猙獰詭異。

“大天魔……九首邪靈!”

袁昇驚呼出聲。他清楚地記得,師尊與宣機國師斗法失利之后,又經得一次極大的損耗,那便是為天下蒼生出手,拼卻半生功力鎮住了九首邪靈,沒想到這種可怖的大天魔會突然出現自己的元神世界中。

九首邪靈的九個頭一起怪笑,利爪繼續劈落。

“止!”袁昇抽出腰間長劍,憤然揮出。邪靈的九個怪頭同時發出凄厲的嗥叫。

忽然間,耳畔響起雷霆般的一聲大喝:“滅除心魔!”

轟然一響,邪靈不見了,莫迪羅不見了,袁昇才發現自己還在安靜的丹房中,手中卻真地握著一把劍。那把劍已刺入了一個人的前胸。

被刺中的人,居然是師尊鴻罡真人。

溫熱的鮮血噴在手上,滿是粘稠的感覺,袁昇才駭然發現,自己竟揮劍重傷了師尊。

霎那間,身周的一切都變得虛無縹緲起來,難道自己還沒有完全從那個世界中掙脫。

“為什么?”他大叫。

“你適才在夢中看到了惡鬼?”真人的聲音依舊從容不迫,“明白了吧,惡鬼不只是在壁畫上,我們每個人心中都藏有鬼怪,貪婪、妒忌、畏懼、仇恨、嗔怒……這些都是種子,種子種下,就會發芽,變成所謂的鬼怪?!?/p>

袁昇怔怔道:“實則……那些都是我們的心魔,所以要……滅除心魔?”

“正是,”真人面色慘白如紙,只有那雙眸子熠熠生輝,“記住,我們要做的,便是滅除自己心中的惡鬼!”

心底轟然生出一聲巨響,袁昇終于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袁昇發現自己躺在一間潔凈的丹房中。四壁不是玄元觀那種嶄新刺眼的雪白,而是帶著微黃的潔凈舊色。

這里應該是自幼苦修的所在,靈虛觀。

“師尊,師尊呢?”他猛地想起來,自己適才應該是在玄元觀向師尊求助,但隨后自己生出了可怕的心魔,似乎還刺傷了師尊。

房門咯吱一聲打開了,一個黑須道人肅然走入,嘆道:“十七弟,你終于醒了?!?/p>

來人正是靈虛門的大弟子凌髯子。

見大師兄竟穿了一身雪白的道袍,頭上也垂著白巾,袁昇一凜,顫聲道:“大師兄,發生了什么?”

“師尊羽化了!”

世人稱道士去世為羽化成仙。袁昇只覺腦袋轟然一響,大吼:“你說什么?”

大師兄輕嘆了口氣,放緩語調,終于讓袁昇聽明白,原來便在適才為袁昇療傷后,鴻罡真人舊疾突發,溘然辭世。眾親信弟子忙將師尊和昏迷不醒的袁昇送回本門祖庭靈虛觀。

袁昇哪里肯信。直到渾渾噩噩地跟著大師兄來到大殿,看到鴻罡真人僵臥在棺槨中的尸身,他才駭然明白,師尊竟真的去了。

“不,我一定還在夢中,這一定是個邪法?!蓖纯拗?,袁昇忽然瘋了般大叫起來,“師尊神功通玄,怎會無故羽化?”

“你知道,師尊前番與宣機國師斗法,又全力收復九首天魔,此后元氣大傷,甚至三月之前,師尊已預示了歸期!”

聽了大師兄的話,袁昇不由瞪大了雙眼。

凌髯子嘆道:“你一直在別院苦修,師尊沒讓我們將此事告知你!適才師尊在仙逝前,特意交待了兩件事。一,是由愚兄執掌靈虛門……”

大師兄故意頓了一下,見袁昇連連點頭,才又說下去:“二,由你接任玄元觀觀主!”

“你說什么?”

這消息讓袁昇更加震驚。靈虛門是四大玄門之一,玄元觀則是靈虛門督建的京師最大的道觀,可說只有當今三大國師這樣的尊崇地位,才能升任觀主。而這種敕建的大道觀,歷來由前任觀主指定繼任觀主。

自己在靈虛門只是幼徒身份,自然無法成為掌門,但師尊卻指定了自己榮任玄元觀這座官方大道觀的觀主。

“不錯,師尊的意思是,你繼任玄元觀主之后,數日后的護國祈福開光大典,也將由你主持!”

袁昇的頭腦瞬間處于混沌狀態,他喃喃道:“這……這怎么成,小弟資質淺薄……”

“你少負仙才,歷來號稱鴻門第一人,連師兄我都服膺你,在京師中更是名聲遠震……”

一番安慰鼓勵后,袁昇仍覺不可思議,猛地打斷了他的話:“大師兄,你告訴我,師尊是如何仙逝的?”

凌髯子滿面悲戚,猛力拍著他的肩頭,緩緩道:“不要胡思亂想了,師尊當年斗法失手,本已是重傷未愈之體,其后不久又施法降服大天魔九首邪靈,幾乎耗盡了功力。這些日子來,日夜督促道觀重建,更是心力交瘁,又勉力給你療傷,終于燈枯油盡。不過,小師弟你萬萬不可自責,師尊仙逝前早說了,修道之人要知‘壽夭不二之理……他還讓我轉告你一句話——世人皆如夢中身,萬事轉頭還似夢!”

世人皆如夢中身,萬事轉頭還似夢?

袁昇立時記起師尊給自己療傷時說過的話,“記住,我們要做的,便是滅除自己心中的惡鬼!”

他的心轟然一響,可怕的恍惚感再次襲來,傷心、痛苦、自責、迷惑諸般情愫一起涌上,竟又昏了過去。

再次清醒過來時,袁昇看到的只是微黃的四壁,夜深如海,一燈如豆,大師兄已不知去向。

靈虛觀的深夜,悄寂寧謐得如同一個濃夢。

袁昇緩緩站起身,行尸走肉般地踱入大殿。那里停放著師尊的遺蛻。

想必白日里祈福念經超度都已經很久了,眼下仍有一位中年道士帶著十六名高功道士在低聲念經。鴻罡國師之死太過突然,遍布天下的四方徒眾還沒有得到訊息,估計到了明早就會有大批京師道眾趕來吊唁。

袁昇走到那中年道士身前,低嘆道:“二師兄,你們去歇歇吧,我想一個人在這里陪陪師尊?!?/p>

二師兄凌石子微感詫異,但他在靈虛門內是出了名的憨實人,心知袁昇地位非凡,溫言撫慰了幾句,便率眾緩步而出。

大殿中瞬間寂靜下來,袁昇靜靜盯著師尊的遺體,忽然間放聲大哭。

這般撫尸痛哭,自是昏天黑地,過了許久,他忽然心中一動,竟站起身,裝作給師尊整理遺容衣襟,輕輕掀開那襲鶴氅。

飄搖的白燭光芒下,正瞧見師尊胸口處那道觸目驚心的血痕,那是嶄新的傷口。

一瞬間,他險些栽倒,下意識地掩好鶴氅,心內只是喊:“莫非真的是我,真是我殺了師尊?”

整個天地都在旋轉起來,他的雙眼都泛了紅,踉蹌著出了大殿。

靈虛觀的院內滿是誦經之聲,所有的道士幾乎都沒睡,或是肅立院中,或是靜坐斗室,都在給老觀主誦經度亡。

袁昇茫然奔行數步,迎面閃來一道黑影,跟著便聽大師兄凌髯子沉聲道:“十七弟,你糊涂了,怎地往這里跑。這是師尊往日閉關之所,后面是本觀禁地鎖魔苑?!?/p>

袁昇哦了一聲,才想起那鎖魔苑內有一口通天井,其內鎖著被師尊以無上神通鎮住的九首邪魔。想到那似夢非夢時看到的九首邪靈,他不由打了個寒顫,略辨了下方位,疾步向觀門行去。

他也不理大師兄在身后的招呼,如飛般出了靈虛觀,一路趕回了自己的清修別院。

章節二 心門

清修別院內冷寂寂的,沒有燈火,波斯女郎似乎不在,也許是早就睡了。

他飛奔進自己的書房,徑直踩梯子從書柜的最頂端抽出三本古書來。這是當年師尊傳給自己畫龍術時交給自己的古譜珍本。

正如鴻罡真人所說,夢境修法難關重重,歷來少有人修煉。這三本珍笈都是靈虛門的夢修法秘典,便都傳給了他。但袁昇只是修法,對這些深奧廣博的典籍極少翻閱,這時候他才急著要探究個清楚。

四周悄靜得嚇人,刷刷的翻書聲顯得極為刺耳,袁昇再次升起一種恍若噩夢的感覺。這些日子以來,他似乎一直都在夢中,一個深邃難醒、越陷越深的噩夢。

翻書聲忽然停止。

果然,他看到了那些觸目驚心的字眼:“夢魘術,邪法也,施法者以詭咒之術催人,中者如處詭夢中,或晨昏顛倒,不辨真幻,甚或依施術者所言行事。為中術者施救極難,當以清凈本心,持無上真言……”

袁昇的后背升起一層寒意,晨昏顛倒,不辨真幻,不但確實有這樣一門咒術,而且施救極難,怪不得師尊被自己失手殺害了。

他的心突突亂顫,奮力平靜下心緒,緊盯著古書上的幾行真言,全心默誦著,又努力凝神入定,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進入定境。

四周變得更加模糊,仿佛一團白霧在屋內飄然彌漫開來。

薄霧中,一道白影緩步而來。那道白影有些眼熟,似乎是陸沖。

雪白的身影走到近前,袁昇才看清,那個人竟是黛綺。

袁昇拼力咬了下舌頭。一股鉆心的痛感傳入,那團白霧漸漸消散,他終于確認自己沒有在夢境中。

“莫非是你!”他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你到底對我做了什么?”

黛綺的話出乎他的意料:“你一直醒著,你又一直在夢中。因為你的腦神被人控制了。施術控制你的人,就是陸沖?!?/p>

“腦神?”袁昇一愕。

“這是我們波斯幻術的叫法,類似于你們道家的元神或者心神?!?/p>

“他為什么這樣做?”

“你還不明白嗎,靈虛門在道家地位尊崇,但與無極、劍仙等門一直暗中較力。你最近常去那龍神荒廟觀摩壁畫,修煉畫龍術,行蹤早已被他們熟知。你們的相遇,都是被人精心安排好的?!?/p>

袁昇心中一顫,低嘆道:“我和陸沖的相遇是被算計好的,那么,你我的相遇呢?”

“我只是個路人,”黛綺也輕輕嘆息,“卻被那惡道士抓住,又被你全力解救。大唐人講究知恩圖報,我們波斯人也會的,在我波斯幻術中恰好有一門致幻術,當年在幻戲班里曾經用心學過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試試給你治一治?!?/p>

她的聲音輕柔動聽,夢一般的迷人:“不過,你們大唐道家秘法博大精深,我必然會很吃力,你要小心些?!?/p>

“如此,便多謝你了!”他暗自咬牙,緩緩點頭。

“記住,你要完全向我敞開心門?!?/p>

袁昇的臉不由微微一紅,正想說什么,卻見黛綺已經緩緩揚起十指,結了個古怪的手印,跟著輕輕扭動腰肢。隨著這充滿魅惑的動作,她整個人都變得妖嬈起來。

她輕念起了咒語,那是一種奇異的韻律,仿佛是異域情調的波斯樂曲。美妙的咒語聲中,她忽然緩緩地揭開了一層面皮。

如同花朵褪下外層粗糙的花瓣,黛綺撕下了那層“臉皮”后,露出一張明艷不可方物的嬌靨。

袁昇呆住了,喃喃道:“這……這才是你的真容?”

“是的?!蹦菑埲莨馄热说男v湊上前來,仿佛要讓他看得更清楚,“我一直在那幻戲班子,又不想讓那些俗人們見到我的臉,就只得戴著那張假面皮,但這時候,我們兩個要完全敞開心門,就不能戴著假面了?!?/p>

波斯美女的笑容熱艷火辣,迥異于中原女子的美,卻美得如火一般驚心動魄。

“這……是夢嗎?”他喃喃道。

“這才是真實的我,但你也可以把這當成真實的夢,”美夢般的眸子緊攥著他的心魂,她忽然輕輕地問,“你愛我嗎?”

袁昇的臉更熱了,卻毫不思索地道:“我愛?!?/p>

他心底有些奇怪,愛,這是一個比較陌生的字眼,也許是異國人改用了大唐的語言,卻改得活靈活現。

“從一開始嗎?”

“不是,開始只是憐惜。后來,我們在一起日子久了……”

“也許開始時就愛,只不過你不知道,但我知道!”

兩個人的話都是火辣直白,也許因為在夢里面,拋去了所有偽裝。

袁昇一陣激動,忽然抱住了她。這是真實的身體,柔軟,溫暖,芳香。黛綺的臉變得火一樣紅,忽然仰頭向他吻來。

紅艷的唇帶著花蜜般的芳香。他卻緊盯著她的眼睛,仿佛那里有一扇門,可以鉆進女郎心底的門。

在兩人唇瓣交融的剎那,女郎羞澀地慢慢閉上雙眼,那扇門即將關閉。

這是他唯一的機會。他的心底急速涌起那串真言。

下一剎那,哄!

門打開,他沖入了門后。

門后就是她的心內世界,奇異,美麗,到處都盛開著美麗的花朵,遠處的波濤洶涌的湛藍大海,海邊有奇形怪狀的建筑。

正如女郎所說,她已向他完全敞開了心門。袁昇又推開了一扇門,進入下一個深邃的世界。

他看到了巍峨的大船,絡繹的商隊,女郎的身邊有一位和她很親近的老人,似乎是這商隊的小首領,在上船前鄭重叮囑女郎什么。美麗的女子不得不戴上了面具。

大海波浪翻涌,商隊長途跋涉來到中土大唐的廣州后,又輾轉來到雄偉的長安……熟悉的街衢,充滿異域風情的同康坊,大聲歡呼的京師觀眾……

他無暇多看,再推開了一扇心門,便看到守護女郎的老人被抓了。不住哀嚎的老人仰起頭來,那張臉,竟然是……莫迪羅。

袁昇大驚,在西云寺外就被檀豐腰斬的波斯藝人莫迪羅,難道竟和黛綺關系緊密?跟著便想到,師尊給自己療傷時,夢中所見被九首天魔折磨的波斯老人,似乎也是莫迪羅。

一時間疑云迭起,他的頭有些眩暈。

只是抓住老人的家伙則被一團迷霧裹住,形貌模糊,袁昇不得不集中全部心神,仔細分辨。

忽然間黑氣一閃,抓人者突兀地鉆出迷霧,雙眸銳利如電。他認得那家伙,一張慘白的波斯人臉孔,正是檀豐。

檀豐的眸子熠熠如劍,直逼過來。袁昇的心猛然抽緊。

原來根源在這里,自己推開一扇一扇的心門,探尋黛綺的內心。但沒想到,在黛綺的心神深處,還潛藏著檀豐這樣一位高手的元神意識。

大事不好,逃之夭夭,袁昇的元神飛速向回逃脫。

他才動念要逃脫,檀豐的眸子已如有感應般變得愈發銳利。袁昇全力飛奔。這種純意識的飛奔本該極為輕松,但四周的空間都扭曲起來,變得粘稠冰冷,寸步難行。

袁昇知道只要稍有不慎,自己的元神就會被永久禁錮在黛綺的精神世界中,那時候現實世界中的自己,也會變成一具無知無覺的活死尸。

一扇心門,又一扇心門,被他吃力地打開,再掙脫出去。

忽然間檀豐厲聲大喝,猶如魔王的怒吼,霎時天地間一片漆黑,身周的一切都改變了形象,這里不再是黛綺的元神世界,而是……地獄變。

地獄變的壁畫從檀豐眼中如畫卷般閃出,卻無比真實,光影閃耀間,一個又一個的惡鬼從他的眼中,從那些壁畫中鉆出,瘋狂地沖來。

他們獰笑著、狂叫著、哭嗥著折磨著一個又一個的罪人。那些罪人表情痛苦,不住哀嚎。

袁昇發現,惡鬼們折磨的那些罪人都是自己,無數個自己正做出各種各樣的痛苦神情。

他再也找不到黛綺的心門,全部元神都被陰冷的霧氣纏繞住,那感覺寒透骨髓。他不禁渾身打顫。

原來這是一個可怕的圈套,檀豐早知道自己會探尋黛綺的元神世界,所以預先埋伏了一個這樣可怕的殺招。

萬分危急之際,黑暗深處毫無征兆地爆出一團烈火,四周的地獄慘狀竟隨之一黯。

袁昇的心神剎那間一片清明,他猛然向惡鬼當中最大的魔王撞過去。這一撞,竟從那龐大身軀當中鉆過,那里正是黛綺的一扇心門。

轟的一聲,他終于沖了出來。沖出前的一瞬,回頭看時,他發現那團火光最后幻化成了一雙眸子,美艷絕倫,風采撩人,正是黛綺的美眸。

只是不知為何,黛綺的美眸卻淌著淚水。

光焰漸漸消散,淌淚的明眸也慢慢黯淡下去。

這情景太過詭異,最后一刻,到底發生了什么?

地獄、惡鬼、花朵、商隊,明眸……齊齊消逝不見了。他盤坐在自己的書房中大汗淋漓,夜色正深,四周靜得出奇,只聽見自己呼呼的喘息聲。

難道又是一個夢?

“我低估了你,你居然也精通夢功,剛才竟反制了我的心神?!陛p柔如夢的嘆息自身后傳來,素白的玉手按在他的肩頭。

他猛然回過頭,黛綺沒有戴面具,仍是那張美艷的臉孔,唇邊滲出一串血水,卻帶著一股別樣的誘惑。

袁昇低嘆:“陸沖說的沒錯,一直是你,在用邪法控制我,對嗎?藏在你心神深處的那個人是檀豐吧,他為什么控制你?”

黛綺沒有回答,目光中五味雜陳,有震驚、失落,更多的卻是酸楚。

“你這么做,到底是為了什么?”袁昇大喝起來,“就是為了殺死我的師尊?”

“你不懂的,你不懂的……”女郎終于拋下一聲嘆息,轉身便走。

“小妖女,這時候你還想走么!”

隨著這道冷喝,一身白衣的陸沖突兀地現身,擋在門口。森冷的劍氣橫空掠來,死死鎖住了黛綺的身形。

黛綺絕艷的面孔變得毫無血色,轉身望向袁昇,道:“你要怎樣處置我?”

陸沖冷笑道:“簡單,一劍殺了,免除后患?!?/p>

“放她走吧,雖然她騙過我很多次?!?/p>

袁昇悵悵地望著黛綺,沉沉道:“謝謝你,讓我有過一次很美的夢……雖然只是夢,但不管怎樣,那一刻,我很歡喜?!?/p>

他忽然想起前幾日閑時和黛綺聊天,她清脆的笑聲在耳邊響起:“你應該再歡喜些啊,為什么不歡喜呢?”

黛綺忽道:“你看到了我的心,我也看到了你的心。我見到了那個女子,真美麗啊,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歡喜些?!?/p>

袁昇的身子忽然突突發顫起來,兩行熱淚倏地滑落,急忙轉過頭去。

“多謝你不為難我,告辭!”她幽幽嘆了口氣,黯然轉身而去。

陸沖見黛綺飄然遠去,不由怒道:“袁昇,你當真放這妖女走了么?你這人號稱修道天才,想不到卻是個十足的蠢材?!?/p>

袁昇緩緩道:“留下她也沒有用。她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p>

“留下她,起碼可以順藤摸瓜,找到主謀!”陸沖余怒未消。

袁昇不語,良久,才黯然一笑:“她的心神中已被厲害角色下了魘咒,你抓住了她,她也供不出那人是誰。好在,我已經看到了那個人……”

“誰,是檀豐么?”

“眼下還說不定。我只知道,我們只能拼死一搏了。不然,你、我,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陸沖又驚又疑,道:“到底是誰,竟會讓你覺得這般可怕?”

袁昇只是搖了搖頭,緩緩道:“陸兄,我們便是全力死拼,也不過是萬分之一的勝算,你敢不敢拼?”

章節三 盛典

四日后,玄元神帝開光祈福大典。

玄元觀內群賢畢至,除了京師的各派道家宗主、玄門精英,更有眾多朝廷重臣親臨。

最讓人震驚的便是傳說中主持大典的那位皇室貴胄,三日前便風傳韋皇后會親臨,但在昨晚,道觀終于接到了密旨,皇帝李顯為了展示對玄元皇帝太上老君的虔誠,將強撐病體,親臨道觀,拜祭老君。

這是一個轟動性的密旨,道觀內的緊張更勝于欣喜。袁昇又帶著各位師兄苦練了參見萬歲的諸般禮儀。雖然拱護萬歲的職責是皇帝禁衛親軍、號稱“萬騎”羽林軍的職責,但金吾衛還是早早便到了,袁懷玉率著一眾精干親隨在外圍忙前忙后。

距離吉時還有半個時辰,萬歲爺便到了。

盛大的儀仗下,皇帝李顯那早衰的容顏已經精心修飾過,見了些光彩。在他身旁,則是風韻猶存的韋皇后??错f皇后雍容豪奢的氣度,袁昇便暗自慨嘆,與唐高宗、武皇后時相似,又一個大唐“二圣”臨朝的時代來了。

萬乘至尊的親臨,將祈福開光大典推上了新的高峰。同時,也昭示著道教終于恢復了大唐的國教身份。

率著大師兄等眾高道畢恭畢敬地叩拜了萬歲和皇后,袁昇的心一直在突突發顫。雖然不想看,但他的眼睛還是瞥到了韋皇后身后那道曼妙的身影。

安樂公主,大唐第一美女,也是大唐最有權勢的女人之一。

他和她的相識是一場偶遇,卻成了他心中最美麗的陰影。他無法驅逐她,也無法靠近她,只能任她留在心底,養成自己永遠的痛。

與袁昇躲閃的目光不同,安樂公主的美眸一直在追逐著他。她是大唐最美艷的女子,也是最大膽的豪放公主。終于,兩個人的目光撞上了,在安樂公主火辣辣的熱艷注視下,袁昇迅速垂下了頭。

他的道袍生出一串波動,心內更顫起痛楚的漣漪。他多么希望,這張絕美無儔的嬌靨不要跟那可怕的陰謀聯系在一起。

這幾日他的心緒一直不佳,一閉上眼,就會做各種怪夢,夢里面他經常揮劍殺人。他知道,魘咒的力量還沒有完全消退,乃至可能隨時發作。

好在這時激越的法鼓聲響起,道士們開始步罡踏斗,操演起了祈福法陣。這是開光大典的大醮儀式,一是給玄元皇帝老子道君的神像開光,二是給皇帝祈福延壽,儀式繁復之極。

袁昇身為觀主,自然要親領群道祈福。

整座祈福法陣在他的帶領下有條不紊地轉動起來,配合繁復的法器和燈具,生出一種清凈而雅致的美感。從皇帝到隨行的官員,都看得目眩神馳。

但不知怎地,袁昇的心思卻紊亂起來,四周的景物漸漸模糊,那股可怕的白霧竟又隱隱彌漫起來。

白霧對于他,就是夢境與現實的一個界限。

他知道,自己即將進入夢境,夢境中的自己有可能會被魘咒操控的。

果然,一雙銳利的眸子從白霧中閃現,那是檀豐的眸子。他本來隱藏在黛綺的心門深處,直到自己推開她一扇一扇的心門,釋放了它,同時被它侵蝕。

他緊緊攥住那把桃木法劍,表面上是照舊做法祈福,實則是暗中追逐那眸子,或者說抵擋那銳利的眸子。

那一定是自己的心魔,滅除自己心中的惡鬼!

西云寺這時候冷清得要命。經過兩次恐怖的鬼怪事件,連胡商都不敢輕易來這里了。

地藏殿內,陸沖悄然閃到了那幅壁畫《地獄變》前。一抹若有若無的霧氣自壁畫后飄出,向陸沖卷來。

陸沖冷笑道:“滾出來吧,老子不會欣賞什么名畫,也就不會中你的魘咒!”

壁畫后轉出一道瘦削的身影,慘白如紙的臉孔,灼灼如電的眸子,正是胡僧檀豐。

“袁昇冒險一試,果然看破了你的蹤跡?!标憶_冷冷道,“說吧,黛綺被你藏在何處?”

檀豐冷笑道:“袁昇倒也有些道行,竟從黛綺的心神中看破了我,更逃出了我的元神追殺?!?/p>

“你不是狗屁檀豐,更不是狗屁莫迪羅,你是風行子,大唐宣機國師的關門弟子?!?/p>

陸沖橫掌當胸,掌心已幻出一把八卦開天鉞和一把鳳頭金攥斧,呸了一聲,“老子實在想不到,那晚在西云寺,你竟如此大膽,就那樣被我擒住?!?/p>

檀豐聽得“風行子”三字,微覺詫異,隨即傲然一笑:“只因那時候,我還不能露出行跡。再說,便被你們擒住又如何,金吾衛還能困住我?實則唯有如此,我才能用更高明的集體迷魂術將當值的吳春、許四和同牢的囚犯六賴子等人盡數迷了魂,洗去了他們關于第一次越獄的記憶。還有袁昇的老頭子袁懷玉,在他第二次提審我的時候,也被我乘機洗去記憶。如此這般,才可讓袁昇徹底懷疑自己的人生?!碧簇S得意地大笑起來。

“這點小伎倆還用你廢話么?這里面,還應該有個小花活,”陸沖絕不肯落在下風,冷哼道,“據袁昇回憶,你第二次越獄前,正是吳六郎先跑來跟他通報你越獄之事的,但當他趕到金吾衛大獄后,那個吳六郎又堅不承認此事。這是個關鍵,應該是那時的黛綺還甘心被你們擺布,不得不對袁昇施展了一次迷魂術,真相便是吳六郎根本沒有趕來報訊,那只是迷魂術后袁昇生出的幻象?!?/p>

“誰能想到,堂堂宣機國師的關門弟子竟是個波斯人!你易容成波斯戲子,攪亂安樂公主府,又在西云寺內連造惡鬼殺人案,就是要嫁禍給太平公主嗎?”

檀豐冷笑道:“活得不耐煩了么?你不過是宗相府內一只沒人要的野狗,既知我師尊大名,怎地還要來管這閑事了!”

陸沖目光驟冷,振腕出劍。他生性狂傲,更討厭旁人對他大發狂言。

一道白光凌空射出。他的玄兵術多用來擾敵,用以致勝的則是出神入化的御劍術。

劍仙門的御劍術連青陽子都忌憚三分,果然凌厲絕倫,一劍便從檀豐胸口穿入。

但檀豐卻紋絲不動,臉上竟還泛出笑意:“御劍術?不過是小孩子玩物?!?/p>

他胸口正中已經被飛劍破出巨大的血洞,甚至可以看到那把在他身后呼嘯繞回的飛劍,但他居然談笑自若,這情形無比詭異。

“不死之身?”

陸沖心頭大凜,但他生性堅忍倔強,驀地一聲大喝,劍氣縱橫,十余道劍芒閃過,檀豐的肩背胸胯都被飛劍斬斷。

轉眼間,胡僧的整個身子已被切割成了十七八塊,但卻沒流下多少鮮血,最奇的是,那些早已筋骨斷裂的血肉偏偏還堆砌在一起,穩穩地維護成一個人形。

而檀豐的臉上依舊滿是譏笑:“雕蟲小技?!?/p>

陸沖愕然住手,仿佛墜入了一個奇詭陰森的夢境。

“讓你見識下真正的宣門道術!”那個殘碎而又齊整的人形陡然出拳,直取陸沖的眉心。

陸沖急忙揮斧劈出,一斧頭便削斷了檀豐的腕子。但檀豐的拳頭依舊飛出,狠狠切中了陸沖的肩頭,痛得他肩骨欲碎。檀豐則笑吟吟地做了個收拳的動作,空中的拳頭又穩穩收回,落在光禿禿的手腕上。

接下來的激戰變得萬分艱難而詭異,陸沖妙絕天下的御劍術和玄兵術根本無法施展。對方的手腳幾乎都已被他砍斷劈碎,但那些殘缺的手掌、碎裂的腳趾照樣擊中陸沖,然后又飛回檀豐的身上。數招之下,陸沖便已狼狽不堪,只是仗著獨門身法,左右騰挪,勉力支撐。

“該收你進地獄了?!?/p>

隨著這聲冷笑,檀豐的眸子陡然變得閃亮異常。

異變陡生,那壁畫上光影閃爍,一只又一只的厲鬼妖魔嘶嚎著躍下,從四面八方向陸沖撲來。

玄元觀內,大師兄凌髯子已看出袁昇手中的木劍招式有些散亂,不由心下焦急:“也許十七弟太年輕了?!钡嚥傩兄?,須得陣形統一,凌髯子站在袁昇身后,卻不敢繞到前面去提醒。

此時,在袁昇的精神世界中,那雙眸子終于定住了,熠熠閃著狡黠、狠毒、陰森的光芒。

他的木劍也穩穩擎住,對準了那雙眸子。

法陣的鼓聲愈發激越起來。站在袁昇身后的眾道士還不怎樣,法陣對面的君臣等道眾卻齊齊吃了一驚。這位年輕的觀主,居然將木劍遙遙地對準了當今圣上。

眾人心下均想,莫非這是祈福法陣的儀軌之一?不然的話,雖是一把木劍,這般遙遙比劃,也是大逆不道。

萬歲也不由微微蹙眉。只有韋皇后雙眸閃亮,臉上竟耀出一片興奮的紅色。

在袁昇的精神世界中,他卻陡然發覺,眼前黑影閃爍,似有一只又一只的惡鬼正從那雙詭異的眸子中竄出,向自己撲來。

他知道自己必須出手了,只有飛劍砍掉那雙眸子,才能滅除自己心中的惡鬼!

袁昇陡然振腕,長劍脫手而出。

鴻門第一人的飛劍,雖是一把木劍,卻劍氣凌人,直向皇帝飛去。

萬歲身邊原有多名高手隨行,最著名的便是宣機國師。但這次所來的玄元觀,卻是宣機國師的老對頭鴻罡國師辛苦籌建的道觀,所以宣機國師并未隨行?;实凵磉呑匀贿€有幾位神通驚人的高手。但不知怎地,那幾人只是目注著電般飛來的木劍,竟都沒有出手。

鼓聲忽然停止,玄元觀眾道士驚得連呼吸都忘了。

天地間一片寂靜。

五尺,四尺,三尺……

眾人目光所集的那把劍,已飛到了皇帝面前兩尺左右。

忽然間,那把劍卻在半空中向上挑起,跟著又再落下,接著又挑起、落下,仿佛在向皇帝三叩九拜。

袁昇腳下一個禹步飛踏而出,揚手接住了長劍。

觀中才響起了一陣驚呼和掌聲。這一手御劍術驚世駭俗,眾人都是又驚又贊。

霎那間,袁昇的眸子回復清亮,氣度也變為平和從容。

皇帝李顯不曉武功道術,只覺這年輕觀主手法新奇炫目,竟用飛劍對自己在空中叩拜,只道這是魚龍百戲一樣的新奇戲法,不由大是欣喜,竟拍手微笑。

皇帝叫好,旁人自然不能落后,喝彩鼓掌之聲經久不息。連韋皇后都玉掌輕拍,只是一雙鳳眼中微露失落之色。相形之下,倒是安樂公主跳了起來,嬌笑著拍掌叫好。

“獻瑞瓶!”

道錄司長官也長出了一口氣,按約好的儀軌,長聲吆喝著。

袁昇手捧著純金瑞瓶,躬身走到了皇帝駕前。瑞瓶內裝的是道家靈簽,所謂“獻瑞瓶”,就是請皇帝為天下為自己抽個靈簽。

瑞瓶內的簽早早都被換成了“上上大吉”,最次的也是“大吉”,所以皇帝怎么抽,都會得到個皆大歡喜的吉利話。

皇帝李顯還是畢恭畢敬地向玄元老君像拱手禱告,然后才從瑞瓶內抽了一枚靈簽。

靈簽翻轉,萬歲的臉色卻立時變得陰沉如水。他抬頭望了一眼袁昇,神情滿是錯愕。

袁昇也是一愕。但李顯的神色卻在轉眼間回復如常,將靈簽插入瓶內,微笑道:“大吉!”

道錄司長官忙高聲喝道:“玄元神帝太上老君賜大吉靈簽!”

霎時滿場歡呼,“萬歲”、“萬歲”之聲響如雷震。

一滴汗水滑落唇邊,咸的感覺。

袁昇知道,這不是夢境。

適才在長劍出手的剎那,心內的那雙眸子陡然明亮起來,變得明艷清澈,那不是惡鬼的眼睛,而是黛綺的美眸。

一彈指為六十剎那,一剎那間,袁昇的心猛然驚覺。

同一刻,西云寺內,被檀豐逼得山窮水盡的陸沖也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不管檀豐詭異絕倫的攻擊,猛然揮劍砍向那幅巨大的壁畫。

劍氣到處,大殿內三面巨墻的壁畫發出連綿不絕地呻吟,跟著紛紛綻開裂紋。

“不!”

檀豐嘶吼起來。他的一只斷掌本已凌空飛出,將要印在陸沖的后背,但此時那斷掌卻呆呆地停在了半空。

吼聲未絕,那幅驚世名畫《地獄變》已發出一聲巨大的悶響,化作了無數的碎屑、塵埃、齏粉。若不是大殿內有八根明柱支撐,整個殿頂只怕也會轟然倒塌。

檀豐的叫聲變得凄厲絕望,仿佛被砍成齏粉的,是他本人。

四下亂飛的灰霾中,陸沖的劍已脫手飛出,勢若白虹貫日,凌空切入檀豐的肩胛。這次與前幾回不同,血水立時四濺開來。

檀豐厲聲慘嗥,身形扭曲,拼力左右閃竄。但飛劍依舊切割著他的血肉,斜肩鏟背地向前推進,勢若切紙割草。

陸沖的猜測非常準確,檀豐施展的鬼眼神通也是一種迷魂術,只是這種神通屬于依通,定要依據個物件而施法。那物件便是這面恢弘的壁畫,這才讓陸沖生出厲鬼破壁而出的各種幻覺。此時壁畫突然被毀,檀豐元神受震,邪法立破。

血水四濺開來,檀豐的身子被飛劍砍成了十七八片。只不過這一回,那些血肉再也不能維成一個人形,殘肢碎肉終于跌落在了滿地塵埃上。

咳咳咳,幾聲痛楚的呻吟,一道窈窕的身影忽從半面殘墻后滾落在地,正是黛綺。此時她花容萎頓,雪白的胸襟上滿是血水。

陸沖斜睨著波斯女郎,冷笑道:“咦,這不是‘姑奶奶嗎?”

黛綺無暇理會死對頭的唇槍舌劍,擦了下唇邊的血水,指著大殿角落里一個古怪的神像,道:“大胡子,快,打碎那神像!小心些,姑奶奶的老爹被檀豐那狗賊囚禁在里面?!?/p>

那是一座祆教的神像,腹部粗壯,造型怪異。陸沖一凜,還是依言揮劍。劍仙門奇才的劍氣拿捏妙至毫巔,飛劍迅疾地破開泥塑神像的大肚。

泥屑迸飛間,跌出一個人來,滿頭金發,臉上皺紋對壘,竟是個波斯老人。

“你是,”陸沖盯著那人的臉,忽然大叫道,“莫迪羅!”

這人的臉孔無比熟悉,正是先前被檀豐腰斬后丟在西云寺外的波斯藝人。那日西云寺內陸沖抓捕檀豐時,那胡僧便曾易容成這張臉孔。照理說,這個波斯藝人早已死了,但偏偏此時,他又詭異地現身。

“奶奶的,難道老子也在做夢?”陸沖登時呆住了。

章節四 謎后謎

五日后,西云寺內一間幽靜的禪房中,一身雪白道袍的袁昇和胡僧慧范對坐飲茶。

袁昇很悠然地坐在一張胡椅上,慧范則在對面正襟陪坐。條案上的純銀鎏金茶具內,擺著幾塊蒙頂名茶制成的茶餅,茶鼎上水聲初沸。色如青玉的茶盞內,熱騰騰的茶湯閃著淡綠光影。

慧范笑著將越瓷盞遞給袁昇,笑道:“這么說,莫迪羅竟是黛綺姑娘的老父?”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p>

袁昇恭敬地捧起茶,“真正的莫迪羅其實是兩個人,一對孿生兄弟。哥哥大莫迪羅是波斯‘黑駱駝幻戲社的掌柜,也是黛綺的父親。弟弟小莫迪羅則游手好閑,多年前就與哥哥鬧翻,干脆從‘黑駱駝幻戲班子出走,在西市的諸個幻戲班子內混吃混喝。這個弟弟,為人膽小懶惰,卻最喜歡賭博,終于被妖僧檀豐盯上,用重金誘他上鉤,殺死之后,又用他的形貌做下了多重惡事。而哥哥么,也在一月前被檀豐擒住,用以要挾黛綺,讓她對我施行迷魂術的邪法……”

“原來如此!”慧范仰頭望天,微微沉吟,才道,“老衲來自西域,對西域幻術和京師道家各派也略通一二,且讓貧僧推斷一番袁公子近日的遭遇吧。

“首惡便是檀豐,他是宣機國師最神秘的關門弟子,道號風行子。沒有人知道,宣機國師居然還有個波斯弟子。檀豐早就誘惑控制了小莫迪羅,隨后殺死了他,易容成小莫迪羅的樣子,參加安樂公主的芳辰壽宴盛會,盜走了公主的寶貝神燈。

“他這么做,就是為了嫁禍給太平公主。盜走神燈,只是第一步。隨后,他故意被金吾衛抓住,又驚世駭俗地以幻術逃走,引得你來出馬。第二步,便是在老衲的小廟中上演《地獄變》惡鬼殺人,不但讓老衲的柜坊生意大打折扣,更讓西云寺成了京師矚目之地。是啊,老衲這里的本錢,大多是太平公主的。這樣一來,公主自是萬分狼狽了?!?/p>

他頓了頓,又道:“你說得是,你與黛綺的相遇,都是他們安排好的。想想追斗陸沖的青陽子,背后是宗相府。而宗相爺,與宣機國師一樣,都是韋皇后的親信。由此可知,檀豐不過是個牽線傀儡,真正的牽線人,只怕是韋皇后?!?/p>

袁昇深深嘆了口氣。檀豐是宣機國師的幺徒,宣機國師不僅是師尊鴻罡真人的死對頭,更是深得韋皇后的青睞。而這位韋皇后,有個路人皆知的野心,那就是做成“武則天第二”。

慧范又嘆道:“檀豐最重要的一步,其實是對你下手。他控制了黛綺的老爹大莫迪羅,逼迫精通魘咒的黛綺對你下手。你身中迷魂術之后,慢慢地真幻顛倒,不識夢境真實。

“你第一次去金吾衛大牢,破解‘登云幻越獄,那應是真實的。此后,你去黛綺那追問莫迪羅的下落,已開始被她做了手腳。好在你入魔不深,其后你來到敝寺,先后見到被殺的韓跛子和腰斬的小莫迪羅,施展妙手奇計,擒住了檀豐。

“你以為大功告成,卻不知小莫迪羅被殺,其實是檀豐發給黛綺的一個嚴令。那個與她父親一模一樣的叔父被殺了,預示著她父親也岌岌可危。她必須按檀豐的安排對你下手了。于是,她不得不趁著和你聊天的時候對你痛下狠手。就是那一次,你忽然覺得她的雙眸很迷人的時候。自此你便入了魔,時昏時醒,常如夢中……

“最終,你錯上加錯,在昏沉間誤殺了師尊。其后之事,波瀾起伏,黛綺和檀豐的陰謀也愈演愈烈,他們竟希望以魘咒,控制你在玄元盛典時刺殺萬歲!”

袁昇的身子一顫。玄元觀內自己飛劍出手射向皇帝的一幕如在眼前,想起來就不寒而栗。

“好在你用師門夢典中的秘法反制了黛綺。不過,”慧范睜大了疑惑的老眼,“最終的開光盛典中,你到底是怎樣克制了心魔,只是用御劍術給萬歲行了三叩九拜之禮呢?”

“我幡然猛醒,不是在最終的開光大典中,而是在闖入黛綺的心門時?!?/p>

袁昇緊盯著慧范的老眼,緩緩道,“她的老父被檀豐抓住,不得不遵照檀豐的安排行事。好在如她所說,她向我全部敞開了心門,我知道了許多。就如一出傀儡戲,我和她,都必須一板一眼地演到最后?!?/p>

“傀儡戲,演到最后?”

“是啊,回顧這些日子的夢幻顛倒,根源不是我遇見黛綺,而是從這幅《地獄變》開始的?!痹瑫N的目光愈發銳利,“其實最早對我施行迷魂術的人,就是你老人家,不是嗎?”

“大郎說笑了,老衲哪里有那個本事?!?/p>

“尋常的胡僧自然沒有,可你老人家不同啊,”袁昇盡力放緩語調,“因為你是我的師尊,鴻罡真人!”

慧范一怔,抬起頭,卻沒有以往招牌式的干笑,目光頗為復雜。

禪房內寂靜無聲。

良久,慧范才淡淡一笑:“老夫果然沒有看錯你?!彼χ绷素E的腰身,“還想看看老道原來的形貌嗎?”

最后這句話的聲音,已回復成鴻罡國師的從容大氣。

“不必了,連聲音也不必變回來吧。那些音容笑貌,還請留在弟子心底?!痹瑫N的聲音滿是酸楚,在這之前,他一直希望,是自己錯了。

慧范微笑道:“你到底是從何處看出了破綻?”

“師尊你仙逝得太過突然了?!?/p>

袁昇沉沉一嘆,“你老功深造化,本不該被我打傷,被刺傷后,又重傷而亡,則愈發不該。更讓我覺得奇怪的,還是您的遺命,我的資歷本不該成為玄元觀主,何況那時我還有心魔未除。而我榮登觀主之位后便要舉辦開光大典,這遺命實在是匪夷所思,或者說,大有玄機。

“真正的端倪,則是靈虛觀內的鎖魔苑。相傳在那本門最大的禁地內,有一個通天井,里面鎖著您耗盡心血擒來的九首天魔……”

“你竟然去了通天井?”

“是啊,弟子已動了疑心,對許多習以為常的事都覺得古怪起來。呵呵,掀開刻滿符咒的石蓋,我才發現,那通天井內根本沒有什么天魔,甚至沒有水,那只是一個秘道。走出來后,竟是距離西市不遠的一家書肆。書肆的后門,居然正對著西云寺的一個角門。是啊,師尊近年來總是閉關,其實您每次閉關,都是去了西云寺。

“還有么,便是您的坐姿!”

慧范一愕,微微低頭。那時候,胡椅還不很流行,大部分唐人都習慣跪坐于地,所謂“正襟危坐”,其實也是跪坐。而身為胡人的慧范,此時卻是極標準的唐人坐姿。

袁昇苦笑道:“按理你是個老胡僧,即便能學得我們唐人的坐姿,但也不該這樣隨時坐得有模有樣。這絕非入鄉隨俗,而是,你早已自幼這般坐熟了,你,根本就不是個胡人。

“西云寺內一個唯利是圖的老胡僧慧范,居然是大唐三大國師之一的鴻罡真人。這是誰也不會相信,甚至連想都不會去想的事,但弟子一經生疑,便看出了很多破綻。除了你的坐姿,還有許多不同尋常之處,比如,和你這胡僧在一起時,我總覺得有一股很熟悉很淳和的氣息;比如您那安臥在棺槨中的遺蛻,雖然弟子功力淺薄,但總覺得有些障眼法的嫌疑……

“對老胡僧慧范生疑后,弟子最大的疑惑便是,你老為何要這么做呢?”袁昇無奈地嘆了口氣,“弟子知道,當年你身為三大國師之首,本是大周朝則天皇帝駕前的紅人。其后當今天子登基了,雖然今上依舊很看重您,但皇帝卻更聽皇后的話,您自是希望也能被韋皇后寵信??上?,兩年前,您與韋皇后的紅人宣機國師爭寵斗法,求雨失敗,不但傷了元氣,名氣身份更退了一等。你必然不甘心,你一定要反轉。

“可是后來,韋皇后卻給您下達了兩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一是向萬歲進言,立安樂公主為皇太女。前些時日,弟子常見您為此唉聲嘆氣,其后您忍不住皇后催促,終于冒險向萬歲進言,以天象為說辭,當立安樂為皇太女。此言一出,朝野震動,卻沒有任何回音。但韋皇后給您下達的第二個命令,你老卻實在無法完成了,那便是……刺殺萬歲!”

刺殺萬歲。

極緩慢的四個字,終于讓慧范那張始終波瀾不驚的臉孔生出了一絲顫動,他冷冷道:“繼續說?!?/p>

“脫身之策,你老早就想好了,在當年與宣機斗法失利后,長安城內便多了一個神秘莫測的胡僧慧范大師。在外人眼中,只知道這位胡僧長袖善舞,善能理財,甚至還精通房中術。沒人知道,那個人就是師尊您,曾經的四大玄門之首的鴻罡真人。你常常在白日里閉關,實則是去西云寺經營田產罷了。

“在韋皇后下達這第二個命令后,您覺得必須要脫身了。是的,師尊才是韋皇后此次大逆行動的真正軍師,你全盤籌劃了此次行動。宣機國師礙著韋皇后的面子,也只得來相助一臂之力,他推出了自己那不為人知的波斯弟子檀豐。但檀豐只是您的一個棋子,也是您的馬前卒。就如現在這樣,惡鬼殺人案真相大白了,作案的只是胡僧檀豐,而且已伏法被斬。

“正如師尊所說,魘咒邪法,定要先種下一個種子。師尊對我的喜好和修為進境了如指掌,輕易便種下了幾次迷魂之種。第一次迷魂種子,是您傳授了我畫龍術,讓我修習畫龍夢功。雖然這種夢功修法練成后有壯大元神的奇效,卻也極易出現偏差。此后,你又命我去西云寺觀摹《地獄變》,再去城外龍神荒廟臨摹壁畫。想我去龍神廟的行蹤,這長安城沒幾人知道,可師尊卻是最早的知情者。

“第二次迷魂種子,便是師尊親自出手替我療傷了。那是最重要的一次。您先是施展迷魂法,借我之手刺殺了你。鴻罡真人功德圓滿,完美脫身了。而我,則魔種深種,有了聞鼓殺人的沖動,我還會于‘無意中發現,是自己殺了師父,不可救藥,心神瀕于崩潰?!?/p>

慧范終于苦澀地一笑:“是啊,這計策原本天衣無縫,有檀豐做擋箭牌,有黛綺做護身符,但沒想到,最終你在祈福法陣上,居然能臨事猛醒,挺了過來。這叫為師頗為奇怪?!?/p>

“不錯,你還安排了可憐的黛綺姑娘做護身符。她父親被檀豐劫做人質,只能聽憑你們的擺布,用她的西域幻術跟我周旋?!?/p>

袁昇沉沉嘆道:“我最初懷疑的人也正是她。當我認為自己誤殺了師尊時,冒險以夢典的功夫一試,原是想跟她決一死戰,但沒想到,她真的對我敞開了心門,替我注入了一抹光。

“而且黛綺自身天賦出眾,元神靈力驚人,最后關頭,她更是自傷吐血,破去了檀豐在她心內注入的邪法。我不但逃了出來,還得她之助,一舉突破了夢功的心魔?!?/p>

慧范嘆道:“原來如此。這丫頭法術平平,但資質驚人,天生靈力過人。這最后關頭,她寧愿自傷,也要幫你,看來對你是有情有義了。本門源出天師道,不禁婚娶,你年歲也不小了,對她可還有情?”

此時慧范還是胡僧容貌,但言語間似又變回往日那個溫和慈祥的鴻罡真人。

袁昇臉色微紅,心中卻有些悲涼,隨即苦笑道:“這等閑事,就不勞師尊費心了。師尊操心的,都是國家大事。一年前太子殿下因謀反大逆而被誅,此后韋皇后、安樂公主與太平公主這些權貴間紛爭漸烈,萬歲的龍體又一日不似一日。師尊自然要及早措置,在韋皇后那里站穩腳跟,重新壓下宣機國師一頭。

“但刺殺皇帝這樣的重罪,師尊是絕不能擔的,最好由我這個中了心魔的弟子去完成,而在這之前,師尊也早已心力交瘁,駕鶴西歸了。將來官府若是深挖緣由,也會有來歷不明的檀豐和波斯妖女黛綺替你們擔當。自然了,這兩人無論如何,都會被殺了滅口的?!?/p>

袁昇一口氣說出前因后果,禪房內再次寂靜下來。

沉了沉,慧范忽地哈哈大笑起來:“痛快,痛快,為師果然沒有看錯你。雖然靈虛門內修道資質最佳者,是我的關門弟子小十九,但你袁十七才是真正的天才,為師很是欣慰。

“只是為師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彼男θ荻溉灰粩?,嘆道,“世上有神仙嗎,在長安百姓的眼中,師尊就是活神仙之一??上?,神仙們的爭斗更劇烈,更可怕,一步有錯,萬劫不復。

“當今三大國師、四大玄門,可謂各有玄機各有靠山。那次祈雨斗法,耗盡了師尊的半生功力,此后靈虛門也岌岌可危。這時候,師尊還能違逆韋后的旨意嗎?”

慧范苦笑了兩聲,“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檀豐身為宣機老道的親信弟子,為何要去安樂公主府上行竊,又為何要來西云寺造下連番的兇案?”

袁昇沉吟道:“我也一直疑惑,安樂公主被竊,偷盜者是與太平公主干系緊密的西云寺胡僧……答案只有一個,這應該是檀豐受其師尊宣機國師的指示行事。宣機,很可能已經注意到了這座與太平公主關系密切的西云寺?!?

“這就是妒忌的種子,”慧范嘆道,“宣機未必會識破貧僧的身份,但卻一直妒忌西云寺生財有道。更因安樂公主最忌憚其姑母太平公主,所以宣機才指示檀豐出手行竊再躲入西云寺,想以此栽贓本寺?!?/p>

袁昇奇道:“那檀豐不是宣機派了過來,奉韋皇后之命來助你干大事的嗎,為何又要對你連番掣肘?”

“韋皇后原是知道我在經營這家胡寺的,還授意我用寺院柜坊生意來拉攏太平公主,想用老衲監視太平?!被鄯墩f著搖頭長嘆,“但那檀豐,說是來相助,實則卻是監視。韋皇后故意命他造出惡鬼殺人的奇案,將殺機引向西云寺,那便是在向我示威——若我再拖延而不出手,他們定要置我于萬劫不復之地了?!?/p>

袁昇只是專心喝茶,直到禪房內再也不聞慧范的唉聲嘆氣,他才冷冷一笑:“韋皇后對你下的旨意,難道僅僅是刺殺萬歲嗎?”

“怎么……”慧范愕然抬頭,眸中精芒一閃。

“那次斗法失手,對師尊的傷害確是深入骨髓。失敗之后,你開始厭倦靈虛門,乃至厭惡整個道門。如你所說,由妒忌、憤恨和貪婪合成的種子早已種下,你一直在作這個恐怖的夢,最終你成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胡僧慧范!”

不知為何,袁昇的聲音頭一次變得冰冷起來:“道門之祖太上老君,被大唐皇族奉為李家的始祖,唐高宗更親封老君為‘太上玄元皇帝,各地均建玄元觀祭祀。所以武則天當年在武周登基之前,一定要先滅除道家的超絕地位,不但下令削去了太上老君‘玄元皇帝的尊號,還將佛教排位在道門之前。直到三年前的神龍政變,天下又歸于李唐,老君才又回復尊號??墒?,如果道門仍做國教,那韋皇后如何能效法武則天再次稱帝,安樂公主又怎樣能成為皇太女?

“是的,覆滅整個道門,這才是韋皇后對你的密令。這密令,只怕連宣機國師都不知曉。在京師最大的玄元道觀祈福開光盛典上,新任觀主刺殺了皇帝,靈虛門乃至整個道教,都會遭受覆頂之災。這也是你為什么早早要化身為胡僧慧范的緣由,也是你報復宣機國師的終極手段?!?/p>

禪房內靜了一靜。

慧范才一嘆:“我靈虛門內弟子千百,傳我衣缽者有十九人。若論功力,你不及老大;論堅忍,你不及老二;便是論資質,你也不及小十九。但若論頭腦智慧,你實為本門第一!”

他的聲音變得陰森起來,“可惜,你太聰明,實非有福之相?!?/p>

“師尊要殺人滅口么?”

袁昇淡然一笑:“眼下弟子可是玄元觀的新任觀主,如果我突然失蹤,下落不明,必然會將風波牽扯入靈虛門。嗯,依著我老爹那執拗的脾氣,定然會發覺諸多疑點,比如,您那沒有下葬的棺槨,那神秘莫測的通天井。他若順藤摸瓜,西云寺的慧范大師只怕就岌岌可危了?!?/p>

殺機一閃而逝,慧范的目光又變得混沌而溫和,呵呵笑道:“你能克除心魔,足見道境大進。師尊早已奈何你不得了。唔,貧僧倒忘了,令尊還是金吾衛首領,你要將我這妖僧捆了去見官嗎?”

“師尊早知道,我也奈何你不得的?!?/p>

袁昇神色一黯,嘆道:“我是靈虛門最得意的弟子,又怎能捆綁自己的師尊。我被你指定為玄元觀主,自然要全力維護靈虛門。我能做的,也只是對你視若不見?!?/p>

“視若不見,那就對了。無論是朝廷,還是修行,都應如此?!?/p>

慧范笑得真似一個狡猾的老波斯商,“況且,現在的答案不是很好嗎?玄元觀弒君案根本沒有發生,除了你我,別人誰也不知。官員百姓們只會津津樂道于你的神通和膽魄。至于那驚世駭俗的惡鬼殺人案,也早已被你破去了,波斯妖人檀豐被斬,妖孽已除,天下皆大歡喜?!?/p>

是啊,這是一個雙方皆大歡喜的結局,袁昇在心底無奈地嘆息。甚至連自己的老爹都會很歡喜。奇案破了,妖人伏法,兩大公主他都沒有得罪。

而那盞萬眾矚目的七寶日月燈,結局更是神奇,先是金吾衛將檀豐的住處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但忽一日午后,卻突然出現在檀豐屋后的一株梅樹上。只怕這一切都在慧范這位師尊的算計之中。

慧范,自己從前的師尊,鴻罡真人,他策劃了一切,操作了一切。但偏偏,他又算計好了一切后果,哪怕自己現在洞悉了他的一切奸謀,卻對他無能為力。

袁昇緩緩站起,忽道:“你在玄元觀內的那個內奸,今后要給我老實些。最后關頭,萬歲所抽的簽匣,被人偷換了許多下簽進去。這定然是你的安插吧?”

當時袁昇清楚地看見,在抽出靈簽的一瞬,皇帝的臉孔僵硬了,沉了沉,萬歲才勉強大笑說是“大吉”,跟著便將簽子拋入了靈壺。為此袁昇早早留意了那支靈簽,事后忙找出來看了,竟是下下簽,簽文險惡。

“不得不說,萬歲也很會演戲,不過,”慧范眸中利芒再閃,“如同迷魂術一樣,種子已經種下,萬歲的大勢已定了?!?/p>

袁昇的心突地一顫,冷冷道:“我說對你視若不見,只是眼下,而且只是對我的師尊鴻罡真人。對你胡僧慧范,還請自重,若你今后再行不軌之事,我一定要將你繩之以法?!?/p>

“繩之以法?”慧范奇道,“你是個道士,又不是捕快,更不是金吾衛??!”

“是的,弟子要出山了,請您自求多福!”

“出山?”慧范不由愣住。

袁昇卻沒言語,只深深一躬,在慧范疑惑的目光中,大踏步出了禪房。

尾聲

還是那套清靜的隱修精舍內,案頭上放著的是一壇“梨花燒”。那是近年才由西域傳入長安的燒酒,力道之大,遠勝于時人喝慣了的糧食原汁釀酒。

饒是袁昇和陸沖都是玄功過人,但痛飲這種入口后就化為熱浪的燒酒,也不由醉意漸起。

“看來那個波斯美女真的喜歡上你了,需要本劍仙牽線搭橋的話就說一聲!”

陸沖說著便大笑起來,“說起女人么,我可有個歡喜冤家叫……青瑛,樣子如天仙,性子如羅剎!對了,那個讓你念念不忘的安樂公主,你到底是怎樣勾搭上手的?”

袁昇的心神不由一顫。

他想起了半年前,自己被請去給她療疾,踏入那滿是馥郁幽香的閨閣,見到了艷絕天下的公主。

那時候,她剛剛經歷了一場死里逃生的大變——當時的太子李重俊因非韋皇后親生,而被咄咄逼人的安樂公主和韋后逼入絕境,不得已冒險發動兵變,雖然在玄武門功虧一簣,被自己手下倒戈而殺,但在沖入玄武門之前,太子還是殺了武三思、武崇訓父子。武崇訓也正是安樂公主的丈夫,安樂公主自己也在玄武門前歷經生死奇險。

隨后她便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纏綿難愈,眾名醫束手無策。

當優雅的袁昇踏入她的閨閣給她療傷時,美艷的公主不覺雙眸亮了亮,隨即握住了他的手,幽幽地道:“你很好,只有你,能讓我安心……你不許走,我要你在這里,一步不離地陪著我……我才睡得安心……”

她那身粉色紗衣上繡著百花爭妍圖,包裹著她起伏婀娜的玲瓏體態,橫臥榻上,便如一朵盛放的絕艷牡丹。

他握著她的手,覺得那柔荑很軟,卻有些冷。那時候,他的心怦怦地要跳出胸膛。

直到那雙明艷絕倫的美眸終于閉上了,長長的睫毛不再顫動,他才他抬起頭,便看到了那盞熠熠生輝的寶燈,精致,奢華,散發著迷人的光暈。

“那盞燈!”

袁昇忽然從沉思中驚醒,喃喃出聲。

陸沖斜睨著他,笑道:“什么燈?”

“這場大案已經了斷,但偷盜七寶日月燈的人,卻還沒有抓到?!?/p>

陸沖呵呵笑道:“你莫不是喝多了,偷燈的檀豐,早被老子砍得七零八落?!?/p>

“不是他!”袁昇收斂了笑容,“偷燈之人,應該是你!”

“我?”

“其實,當初你之所以被青陽子等人追殺,只是因為你的身份,”袁昇一字字地道,“你,是一個潛入宗楚客相府內的臥底細作!你早就在暗中刺探韋皇后一系,所以你才在荒廟脫險后,又會潛入西云寺繼續臥底,因為你也一直在追查檀豐的底細。所以,你才能順利助我破案,當場擒住了檀豐。若我猜測不錯,安樂公主丟失的那琉璃寶燈,也必是你做的手腳!”

“你是在詐我么?”陸沖輕搖酒盞,依舊在笑,只是笑容有些古怪。

“容我慢慢道來。其一,檀豐伏誅之后,金吾衛遍尋不見的那盞寶燈,卻在兩天后突然出現在西云寺檀豐屋后的梅樹上。這不應是老胡僧慧范做的手腳,他原不該讓西云寺再惹上麻煩。除他之外,寺內的高人,便只你陸劍客一人了!

“其二,那晚你自龍神荒廟脫險,本該逃離京師,遠遁江湖,但你竟然沒有離開長安,而是留在了西云寺。更奇怪的是,你這種閑云野鶴,偏要主動幫我破案。那失而復得的寶燈,讓我對你生了疑心,進而想到你的細作身份?!?/p>

“其三,由此再回想你的可疑之處,便很容易了。七寶日月燈首次亮相,自然是在萬歲的奪燈宴上。那時候,由七種名貴寶石雕琢而成的寶燈流光溢彩,壯觀華麗,讓人嘆為觀止。但極少有人知道,此燈既名‘日月,實則卻是兩盞,在外面氣勢恢宏的日燈內,還藏著一盞造型奇巧的月燈。萬歲在奪燈宴上并未對此明示,事后安樂公主的芳辰壽宴上,也未做展示,故而天下人都會想當然地以為這寶燈很大。只有極少的人才知道,日燈內還藏有月燈……”

說到這里,袁昇在心底幽幽嘆了口氣,是啊,自己進過她的寢室,自然見過那華麗精巧的月燈,更曾在燈下觀美人。

他強力凝定心神,繼續道:“那日燈巨大華美,高懸堂內,眾人注目,自然極難偷盜得手,而那月燈只懸于公主寢宮,被盜的,也只是那盞月燈。公主府內寶燈被盜后,因事關重大,一干細節都未公諸于眾??晌液湍隳谴伍e談起那盞燈時,你口中說從未聽說過此燈,但無意中比劃了一下,居然恰是那月燈的大小。

“你,怎會知道公主府內丟失的是月燈?”

陸沖愣了下,隨即揚眉大笑:“看來跟你在一處,今后須處處小心,只怕你能從我撒尿的姿勢,看出老子有過幾個女人?!?/p>

“不錯,老子深入宗相那家伙的府內,本就是臥底去也?!彼f著挺直腰板,“也正是有著宗相府貴客高人的身份,所以老子才又輕松混進了安樂公主的芳辰壽宴。老子本是想去混個熱鬧,不想卻看到了一個波斯藝人鬼頭鬼腦的。那時候我自然不知這家伙就是易容成莫迪羅來獻藝的檀豐,只是覺得此人可疑,便跟在他后面看看熱鬧。

“我親眼看到這家伙盜走了一套貢品茶具,老子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自是覺得大不過癮,便火上澆油,干脆潛入公主寢閣,一眼便看出那寶燈價值連城,便順手盜走。直到那日跟你閑談,才知老子順手牽羊的,竟是大名鼎鼎的七寶日月燈。一時欣喜,得意忘形,便比劃了一下,沒想到被你……”

袁昇一字字道:“那么,陸兄是哪一方的人馬,莫非是……太平公主?”

“太平那潑婦,豈值得我去效命?”陸沖扳起了臉上的嬉笑,傲然拱手道,“本就不想瞞你,我主公的名諱……臨淄王,李隆基?!?/p>

袁昇也不由神色一肅。

李隆基的父親是當今皇帝的親弟弟相王李旦,在武則天時期也曾當過幾年傀儡皇帝,當今皇帝登基時甚至想冊封其為皇太弟,被其固辭作罷。李隆基便是相王的三兒子,雖然才二十多歲,卻相傳才干過人,氣概超凡,最喜結交長安的任俠少年,身邊聚集了一批禁軍的青年軍官。

這位果決剛毅的臨淄王李隆基,也極擅縱橫捭闔,暗中與太平公主結盟,借力打力,此時已儼然成為太平公主與韋皇后、安樂公主之外的第三方勢力。

“原來是他!”

袁昇笑起來,反覺一陣如釋重負。與許多長安的有志青年一樣,他也對純正李唐血統的李隆基頗多好感。

“就知道你也會服氣臨淄王!”陸沖大是得意,又端起了酒杯,“我聽臨淄王說,近日京師妖異頻出,朝廷也正要設一個辟邪司,卻苦于找不到人領此衙司,你既是玄元觀主,可想過出山,擔此重任?”

袁昇卻閉上了眼,心內閃過那晚安樂公主橫臥錦榻時,對自己幽幽的夢囈:“我總是夢見一條玉石鋪就的路,我坐在一輛七寶鑲嵌的馬車上,踏著玉石路飛奔,可是啊,那條路是向下傾斜的,前面是深淵,而馬車,根本停不下……”

他忽然生出一念:“其實師尊說得沒錯,世間人,又有幾個不是活在夢中呢?安樂公主,大唐最美麗最有權勢的女人,其實才是一直活在夢中的可憐人?;蛟S,只有我能滅除她心中的惡鬼,讓那輛馬車停下來!”

“大唐辟邪司……好,出山!”

袁昇慨然而起,舉杯一飲而盡,隨即擲杯于地,酒杯碎成齏粉。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