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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笑笑生”發微
——以《儒林外史》為證

2016-10-10 01:59胡令毅
關鍵詞:布衣儒林外史金瓶梅

胡令毅

(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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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笑笑生”發微

——以《儒林外史》為證

胡令毅

(加拿大)

《儒林外史》提供了《金瓶梅》作者蘭陵笑笑生的有關信息。通過研讀《儒林外史》及其他相關資料,可知當時共有兩個“笑笑生”,一是真笑笑生,即“蘭陵笑笑生”,一是假笑笑生,即時人通常稱為“咲咲生”或“咲咲先生”者;“蘭陵笑笑生”即徐渭,為《金瓶梅》之作者,而“咲咲生”或“咲咲先生”則是其子徐枳。徐枳雖如《儒林外史》所言盜用父號,實亦為明末一“名士”,著作頗豐,袁宏道曾作詩稱誦之。徐枳于《金瓶梅詞話》的流傳、出版及整理、修訂,均為一關鍵人物,其假冒父名雖使詞話本遭受重創,然功績不宜一并抹殺之。

《金瓶梅》;《儒林外史》;笑笑生;咲咲生;徐渭;徐枳

《金瓶梅》作者“蘭陵笑笑生”的真實身份向為歷史謎案,眾多研究者對此孜孜求證,時有新見。長期以來,學界對此問題形成了“王世貞說” 、“屠隆說” 、“徐渭說”等不同觀點,各持一見,百家爭鳴,促進了《金》學的繁榮昌盛。第十一屆國際《金瓶梅》研討會上,張鉉君提交《新見〈程氏墨苑〉中“笑笑生”史料考》一文,以新史料《侍御羲陽彭公書》證明“徐渭說”之虛妄,對此筆者不敢茍同。本文以《儒林外史》為證,揭示“蘭陵笑笑生”為徐渭即《金瓶梅》之作者,而“咲咲生”乃是其子徐枳,并對徐枳之生平、著作予以考證,指出其于《金瓶梅詞話》之整理、修訂和出版,均為一關鍵人物。

一、 “笑笑生”“咲咲生”辨析

第十一屆國際《金瓶梅》研討會早已落幕,筆者因諸種原因不克與會,殊覺歉意。會后河南大學邢慧玲女士來信言及張鉉君大作《新見〈程氏墨苑〉中“笑笑生”史料考》,欲撰文回應而征詢鄙見。雖復函略作申論,而匆匆言不盡意,遂決定自撰一文,詳述區區之見,以就正于《金》學同道。

“蘭陵笑笑生”之真實身份為“紹興老儒”徐文長,筆者已撰有多篇考證論文,不復贅。然懷疑者頗眾,一如往昔,張鉉君即其中之一,且新有史料為之佐證。此新史料乃是《程氏墨苑》中所錄之《侍御羲陽彭公書》,《書》中提及張君所謂的“笑笑生”,確然前所未見,其略復錄如下:

笑笑生(《程氏墨苑》原文作“咲咲生”)七月中行矣,老丈果來,當以月初,遲則無及也*轉引自《第十一屆國際〈金瓶梅〉學術討論會論文集》(中),頁400,徐州:中國《金瓶梅》研究會(籌),2015年。。

此信之日期,據張君考證為萬歷二十九年(1601年)之六月三十日。根據此信其時“笑笑生”尚健在,且行將離杭,而眾所周知,徐文長早在1593年已經辭世。張君史料是否有誤,未經查證,不敢遽下斷言。但論文末尾附有《彭公書》及彭公為《墨苑》所作序言之影印圖片*轉引自《第十一屆國際〈金瓶梅〉學術討論會論文集》(中),第408頁,徐州:中國《金瓶梅》研究會(籌),2015。,知其真實可信,似未可妄加非議者。反徐者有鑒于此,以為已有“鐵證”,“徐渭說”將不攻自破矣。實卻不然也!筆者專研《金瓶梅》作者,已歷十余年,方方面面之疑點,均有所思考探索,故一提及此問題,尚未及見張君之作而已知其誤。稍后友人惠寄大會《論文集》,果印證其推論之非。

(一) 兩個“笑笑生”

何以見張文之非耶?理由極為簡單:“蘭陵笑笑生”者,非“咲咲生”也!“笑笑生”,《欣欣子序》中作“笑笑生”,且前冠有修飾詞“蘭陵”,而《彭公書》中則作“咲咲生”,并無修飾詞“蘭陵”?!疤m陵”余昔已作過闡釋,即墓葬之地,在蘭亭,位于紹興郊區。冠之以“蘭陵”,可作為死人(或將死之人)之于活人之區分。據此可知,“欣欣子”撰寫其序時,“笑笑生”已死或將死(實際是將死)[1-2], 而“咲咲生”則是一大活人,1601年尚健在,且將有出行之舉,豈可隨便套上“蘭陵”的帽子?遂而略去之。此其一。

其二,“笑”“咲”之異寫。張君引用《彭公書》,甚為粗心,將原信中之“咲咲生”,不加說明逕自改為“笑笑生”,以為“咲”即“笑”之異體字,無有區別,殊不知此乃有意為之,不可作常例論?!逗槲湔崱窞橛忻饕淮俜剿幍臋嗤謺?,其并有“笑”“咲”二字之解釋。據《正韻》,“咲”字后出,初見于《漢書·揚雄傳》所引《解嘲賦》“咲而應之”一語[3],而“笑”則可上溯至篆文。然《說文解字》此字為闕文,宋徐鉉引李陽冰刊定之說:“從竹從夭義,云竹得風其體夭屈如人之笑?!盵4]我們不妨據此以作兩者之區分:“笑笑生”,乃一哈哈大笑者,而“咲咲生”則似為“咲而應之”人也,可以理解為是一“俯笑承應”之晚生,兩者并非是同一人。

此或大出人意料之外,然揆諸實際,明代確有兩個“笑笑生”,一為真笑笑生,即我們所耳熟能詳的“蘭陵笑笑生”,另一為假笑笑生,時人通常異寫為“咲咲生”或“咲咲先生”者。其實“咲咲生”之非“笑笑生”,明末文人圈多有知情者,非彭公一人耳。彭公異寫“咲咲生”,以示其有別于真“笑笑生”,而其他文人亦復如此,翼翼小心,絕不混用“笑”“咲”而誤導讀者之視聽?!渡街幸幌υ挕分杏幸唤^佳例證,出之于三臺山人所撰之序言。該序言為手寫體,序作者在序文內并用“笑”“咲”二字,以示兩者之分別。 茲將序言相關部分引錄如下,供讀者審辨:

春光明媚,偶游句曲,遇咲咲先生于茅山之陽。班荊道及,因出一編,蓋本李卓吾先生所輯《開卷一笑》[5]。

上引數語顯示,“咲”字之異寫,是故意而為,絕非個別人偏嗜其字的隨意書寫。然昔有考《山中一夕話》者,亦如張鉉君,未曾注意此一區分,誤以為“咲咲先生”者即為“蘭陵笑笑生”,遂致其論證有欠精嚴,頗為遺憾。

(二) 發現《儒林外史》

不可諱言,僅以文字為依據加以闡釋,恐嫌過于單薄,不足以服人。有無比較堅實的證據,能清楚說明假笑笑生之真實存在?筆者冥思苦搜, 載籍鮮所不窺,寒來暑往而一無所得。卻驀忽一日,于意外之中,獲一驚人之發現。謂“驚人”者,乃緣此發現得自于小說《儒林外史》,而《儒林外史》雖遐邇聞名,為說部中之經典,卻從未見有人言及其與《金瓶梅》作者之關聯。然而恰恰正是此部“外史”,而非所謂信史實錄,給我們提供了關于“笑笑生”和“咲咲生”的有用訊息。

此論恐有冒天下之大不韙?!度辶滞馐贰?下簡稱《外史》)系清朝小說,其人物原型均采自清雍乾朝,已經胡適考定,何以竟有明代的真假“笑笑生”混雜其間?其之為謬,以為嘩眾取寵,何須辯之!實卻大為不然。吾輩蒙受誤導,已近百年,仍執迷不悟而不敢逾越藩籬,甚令人汗顏。適之先生考《外史》,曰其作者是吳敬梓,為安徽全椒人,曰小說寫18世紀的江南文人,包括作者本人在內(如杜少卿即作者之自況云)*誠然,將《儒林外史》歸于吳敬梓,并非胡適首創,胡第步清人后塵耳。然因聲望斐然,一言九鼎,其《重印〈文木山房集〉序》等文遂使“吳為作者”錘掄而音定,且又有后人之推波助瀾,學界至今難脫其緊箍咒。,吾輩均奉之為圭臬,深信不疑。筆者早年亦如此,攝于其大名,從未曾加以懷疑,直至近年深入研考明代小說作者,才發現大錯特錯?!锻馐贰凡⒎乔宕≌f,而是明代小說,《外史》作者并非吳敬梓,而是明嘉隆萬時期之文人,而且是著名文人(恕余暫不點明其真實身份,另作別文揭秘;于《外史》素有研究者,或可因此頓然省悟,而能自窺其作者之奧窔焉)。

誠如適之先生所說,《外史》所傳敘人物均實有其人,然絕非雍乾時期之人,而是嘉隆萬時期之人。筆者在此不妨先舉出數位,有興趣者可按以文史資料,自行比對。如第一回抑郁不得志的老儒周進即散文名家歸有光(1507-1571),虞育德為其分身;迂腐可笑的范進即有“歸、胡并稱”之譽的理學家胡友信(1516-1572),王玉輝為其分身; 助人為樂的馬純上即布衣詩人沈明臣(1518-1596),權勿用、王義安及沈大年均為其分身;起于寒微的匡超人即風流纏身的多產作家屠隆(1543-1605),而其重婚夫人李給諫外甥女辛小姐即《燈草和尚》之作者*《燈草和尚》過去一般認為是清初作品(見《燈草和尚傳》,安平秋、章培恒主編《中國禁書大觀》,頁543。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90年)。但長篇小說《姑妄言》已提到萬緣和尚讀《燈草和尚》(見《姑妄言》第二冊,陳慶浩、王秋桂編《思無邪匯寶》, 頁634,臺北: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臺灣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1994-1997年)?!豆猛浴穼懨魈靻⒛觊g事,作者為明末清初之紹興才俊(筆者將有專文考證),可見《燈草和尚》成書年代早于“清初”。;年幼的荀學生即萬歷朝內閣首輔兼劇作家申時行(1535-1614)*據維基百科申時行傳,申年幼時改姓“徐”,為蘇州知府徐尚珍領養,后中進士才改回“申”姓,因此導致《儒林外史》中的范進受老師之托找尋“荀(徐)學生”,卻渺無蹤影。;落難的楊執中即流放充軍的楊狀元楊升庵(1488-1559?),所謂的施耐庵/關漢卿者也*楊慎著作極多,一說為四百余種,一說為二百余種,明人著作未出其右,然大半歸于他人名下,其中不少人乃屬歷史上子虛烏有者,如施耐庵等。明代小說戲劇作品署名造假,自楊慎始。關于楊慎和《水滸傳》,筆者將有專文考證。;而萬里尋父的郭孝子即升庵之子,一百二十回本《水滸傳》之定稿者楊定見(案:其名意為“楊定要見父”);禮賢名士的婁三、婁四公子即嘉靖朝權臣嚴嵩之子 (但非嚴世蕃, 螟蛉之子嚴世蕃是大公子),嚴貢生、嚴監生則為其分身;“衣被海內”的老選家衛體善即有“輪奸”發生于其“茅家鋪”*“茅家鋪”發生“輪奸”之事,約在1565年左右,致使茅坤“褫奪冠帶”,其長子茅翁積羈押瘐死。此事茅坤本人諱莫如深,然于《祭積兒文》 、《年譜》及書信中仍可見其隱約語及,而其次子茅國縉所撰《先府君行實》,則對此略加文飾,有較為明確的敘述:“舍中兒(指茅翁積)用是稍不戢(指恣意放縱),流言遂用為府君毀(指人言將父親茅坤亦牽涉在內),而龐(指龐尚鵬,時為浙江巡按,以鐵面無私著稱)直指之難起矣(指茅坤被劾褫奪冠帶)?!币姟睹├ぜ返?冊,頁1481,浙江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的唐宋文選家茅坤(1512-1601),所謂的包公/楊爾增者也(但《兩晉演義》之最后定稿者為其幼子茅維);而茅坤之二媳婦,也就是蔡汝楠(1514-1565)之大女蔡氏(1536?-1608?),茅維之母,即《癡婆子傳》之作者*筆者昔曾考《癡婆子傳》(《明清小說研究》,2005年第4期),證其作者為一女性,惟不能確定其之為誰?!栋V婆子傳》雖為短制,然正因為短,內證稀缺,考證難度絲毫不減《金瓶梅》,筆者積十余年之力,方最終解開該女性作者身份之迷,思之慨然??甲C詳見《續考〈癡婆子傳〉作者》(即出)。;宴集主會者趙雪齋即“威權震東南”的兵部尚書胡宗憲(1512-1565),苗鎮臺為其分身;而“慳吝”的胡三公子,俠義小說之鼻祖,即其子胡松奇(案:此處作者用其真姓,不作絲毫遮蓋);“窮翰林”魯編修即“嘉靖八才子”之一的唐順之(1507-1560),所謂的熊大木/許仲琳者也;而其博學才女魯小姐即《鏡花緣》之作者(案:《鏡花緣》中其名初為“唐小山”,后改為“唐閨臣”,但晚年協助其兄唐鶴征編纂《常州府志》時,又改為諧音名“湯桂禎”,略遮掩其真實身份),其夫蘧公孫即明初開國元勛孫興祖之后裔、孫慎行(1565-1637)之父,中外聞名的才子佳人小說《好逑傳》之作者*《好逑傳》在歐洲久享盛譽,被視為浪漫的愛情小說,其實是作者摹寫其愛妻即唐順之之女“唐閨臣”及兩人相愛經過,為真人真事之記實作品。(案:魯小姐因丈夫舉業不成而專事“野史”創作,失望之極,遂轉而精心培養其子孫慎行,慎行不僅官至禮部尚書,且為東林派衛道之中流砥柱,晚年罷官家居并著長篇巨著《野叟曝言》,描述自己出將入相的傳奇經歷,真乃不負母望)。

以上大抵為《外史》前段中之人物,下面從后段再舉數位。揚州鹽商萬雪齋即隆慶朝“青詞宰相”李春芳(1510-1584),崔按察之幕賓兼戲行“老道長”鮑文卿,即曾任南京翰林院孔目并有“戲曲理論家”之稱的何良俊(1506-1573),熱衷于納妾的杜慎卿即后七子領袖、文壇盟主王世貞(1526-1590),莊紹光為其分身;不惜家產慷概助人的豪士杜少卿即其弟王世懋(1535-1588),徐侍郎——莊紹光“征辟”*張廷玉《明史》謂王世貞、王世懋隆慶元年“兄弟伏闕訟父冤,”“會詔求直言,”世貞“以應詔”?!霸t”即“征辟”也,世貞“應”而世懋“不應”,而隆慶元年正值徐階當政,故由其“舉薦”以“應詔”,同《儒林外史》全然相同。見《明史·文苑三》,第24卷,頁7380,北京:中華書局,1974。之舉薦者,即嘉隆朝首輔徐階(案:亦用真姓,鮮有掩飾);杜慎卿密友,黃評稱“京師所謂小朋友耳”[6]第30回的季葦蕭, 即布衣名士王稚登(1535-1612),武書若季遐壽等均為其分身(案:謂“小朋友”者,蓋稚登亞王世貞九齡,而又曾為輔宰袁煒幕賓,在“京師”三公六卿等老臣之中,確屬年輕晚生輩也);而季恬逸即王稚登之兄王稚欽;常熟選家蕭金鉉即王門“續五子”之一的趙用賢(1535-1596);初出茅廬的“鄉下人”諸葛天申即投拜于王門的“末五子”之末胡應麟(1551-1602); 主持泰伯祭的“句容”遲衡山即唐順之之子唐鶴征(1538-1619),《西游記》之校改者“華陽洞天主人”也*“華陽洞天”為茅山一景,在句容。關于唐鶴征“?!薄段饔斡洝?,見參考文獻[7]。,余二先生及虞華軒均為其分身(案:所謂“泰伯祭”實為其父唐順之逝世十周年祭,關于順之晚年復起,死于任上,皇帝賜祭葬,極受時人宗仰,可參閱拙文《論唐順之和〈西游記〉》)[7];平苗總兵湯鎮臺即文人將軍俞大猷(1504-1578);高談闊論的高翰林即隆慶朝首輔高拱(1513-1578);“一筆好字”的萬中書即嚴世藩掌門人制墨名家歙人羅龍文(?-1565);妓院??完惸灸霞葱烊A亭府之表兄盼望做官的“山人”陳繼儒(1558-1639),郭鐵筆為其分身;敢作敢為的沈瓊枝即萬歷朝前半期南京名妓兼詩人畫家馬湘蘭(案:今流行本《儒林外史》,即五十五回本或五十六回本,不收原第四十三回及第四十五至第四十七回,而此四回關于沈瓊枝之故事,乃《外史》中最精彩部分,亦為了解其真實身份之關鍵。沈落入風塵后,以妓名“馬湘蘭”風靡士林,而其真實身份為沈明臣之女。徐文長系明臣老友,曾為湘蘭畫扇題詠:“南國才人,不下千百,能詩文者九人而已。才難,不其然乎?”[8]第3冊,1055-1056前已有九妓題詠,文長忝陪九妓之末,蓋看其老父之面也。此不失為佐證之一)。

以上人物,均出自明中晚期,有血有肉,細節真實(反映明朝的實際狀況),作者非18世紀之吳敬梓,而屬同時代人,由此可以推知。其描寫之所以入木三分,全然因為熟稔此輩,深有會于心者,而其本人亦時而現身于小說中。魯迅謂《外史》“秉持公心,指摘時弊”[9]220, 洵不盡然也。書中常見作者之愛憎流露,而“時弊”云云,亦泰半無過于文人之趣聞軼事或隱私密情,正史不載焉,遂轉而成小道,有類《世說新語》。換言之,即另類之史。故與其因《外史》偶失于“刻”而稱之為“諷刺之書”(魯迅語)[9]220,不如說是江南文人士大夫之群體側像。該時期江南地區眾多名作家若三公六卿者,均可于此書中找到他們的蹤影。

考證明代小說作者,大為不易,篳路藍縷,一切須返回至零,重新來過。施耐庵是誰*近年有人就興化施耐庵墓碑屢作文章,大有終審定讞之勢,而其實碑文為后人偽造,章培恒先生早已辨之甚明,見章著《施耐庵墓志辨偽及其他》,《獻疑集》,湖南長沙:岳麓書社,1993年。惟章先生不知緣何造假,功虧一簣,致使今人重新翻案。?羅貫中又是誰?迄今為止,無人確知其身份。筆者三年前作《批評本〈金瓶梅〉初刻時間考》*見《金瓶梅國際學術研討會/臺北會場論文集》。,雖曾有數語加以披露,然鮮有人注意及之,而我們自以為知之甚詳者如吳承恩吳敬梓之流,又大出擁“吳”派意料之外,竟是假冒偽劣之頂替者!處于如此之渾沌狀態中,即使考一小問題,勢必涉及其他著作之類似問題而須先作清理,牽一發動全身,困難重重。本文旨在澄清真假“笑笑生”,不幸而援引《儒林外史》以為佐證,實乃迫不得已,而《外史》又亟須翻案,其考證若欲取信于人,絕非三言二語可以草草了事。無奈拙文為專題之作,細評詳論、漫衍滉漾而無關題旨,殊非所宜。故此而深感窘迫不易也。惟讀者諸君鑒諒之!

(三) 兩個“牛布衣”

關于“笑笑生”和“咲咲生”,《儒林外史》有何說法?毋庸置疑,《儒林外史》當然不會直稱其名,然撥開重重迷霧,畢竟可以察見有兩位人物,其行實與“笑笑生”和“咲咲生”,宛如出于一轍。此兩位人物,一位就是“老牛布衣”,另一位則是“小牛布衣”,而欲解真假“笑笑生”之迷,必須借助于此兩位老小牛布衣。老小牛布衣,其事跡主要見于《外史》二十回至二十四回,而此五回中又有別名為“牛老”和“牛玉圃”者,實均為老牛布衣之分身,均系同一人。二十回后半段和二十一回前半段,則專寫老牛布衣之死以及小牛布衣在其死后盜用其名之事,其中之隱曲,對于理解真“笑笑生”如何演變為假“咲咲生”尤有幫助,故此必須大段引錄相關原文,方可顯示其來龍去脈,讀者切勿嫌長而一覽而過,須細細品味之。妙在作者為寫作老手,敘寫要言不煩,足可以引人入勝。下面請看兩個“牛布衣”故事:

牛布衣獨自搭江船過了南京,來到蕪湖,尋在浮橋口一個小庵內作寓。這庵叫做甘露庵,門面三間:中間供著一尊韋馱菩薩;左邊一間鎖著,堆些柴草;右邊一間做走路。進去一個大院落,大殿三間。殿后兩間房:一間是本庵一個老和尚自己住著,一間便是牛布衣住的客房。牛布衣日間出去尋訪朋友,晚間點了一盞燈,吟哦些甚么詩詞之類。老和尚見他孤蹤,時常煨了茶送在他房里,陪著說話到一二更天。若遇清風明月的時節,便同他在前面天井里談說古今的事務,甚是相得。

不想一日牛布衣病倒了,請醫生來,一連吃了幾十帖藥,總不見效。那日,牛布衣請老和尚進房來坐在床沿上,說道:“我離家一千余里,客居在此,多蒙老師父照顧。不想而今得了這個拙病,眼見得不濟事了……我若死去,即煩老師父替我買具棺木。還有幾件粗布衣服,拿去變賣了,請幾眾師父替我念一卷經,超度我生天。棺柩便尋那里一塊空地把我寄放著。材頭上寫‘大明布衣牛先生之柩’,不要把我燒化了。倘得遇著個故鄉親戚,把我的喪帶回去,我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老師父的!”老和尚聽了這話,那眼淚止不住紛紛的落了下來,說道:“居士,你但放心,說兇得吉,你若果有些山高水低,這事都在我老僧身上?!迸2家掠謷昶饋?,朝著床里面席子下拿出兩本書來,遞與老和尚道:“這兩本是我生平所做的詩,雖沒有甚么好,卻是一生相與的人都在上面。我舍不得湮沒了,也交與老師父。有幸遇著個后來的才人替我流傳了,我死也暝目!”老和尚雙手接了,見他一絲兩氣,甚不過意,連忙到自己房里,煎了些龍眼蓮子湯,拿到床前,扶起來與他吃。已是不能吃了,勉強呷了兩口湯,仍舊面朝床里睡下。挨到晚上,痰響了一陣,喘息一回,嗚呼哀哉,斷氣身亡。老和尚大哭了一場。

此時乃嘉靖九年八月初三日。(中略)

過了幾日,老和尚果然請了吉祥寺八眾僧人來,替牛布衣拜了一天的“梁皇懺”。自此之后,老和尚每日早晚課誦,開門關門,一定到牛布衣柩前添些香,灑幾點眼淚。那日定更時分,老和尚晚課已畢,正要關門,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廝,右手拿著一本經折,左手拿著一本書,進門來,坐在韋馱腳下,映著琉璃燈便念。老和尚不好問他,由他念到二更多天去了。老和尚關門睡下。次日這時候,他又來念。一連念了四五日,老和尚忍不住了,見他進了門,上前問道:“小檀越,你是誰家子弟?因甚每晚到貧僧這庵里來讀書,這是甚么緣故?” 那小廝作了一個揖,叫聲“老師父”,叉手不離方寸,說出姓名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立心做名士,有志者事竟成;無意整家園,創業者成難守。畢竟這小廝姓甚名誰,且聽下回分解[10]247-250。

以下是第二十一回:

話說牛浦郎在甘露庵里讀書,老和尚問他姓名,他上前作了一個揖,說道:“老師父,我姓牛,舍下就在這前街上住。因當初在浦口外婆家長的,所以小名就叫做浦郎。不幸父母都去世了,只有個家祖年紀七十多歲,開個小香蠟店胡亂度日。每日叫我拿這經折去討些賒帳。我打從學堂門一過,聽見念書的聲音好聽,因在店里偷了錢,買這本書來念。卻是吵鬧老師父了?!崩虾蜕械溃骸拔曳讲挪皇钦f的,人家拿大錢請先生教子弟,還不肯讀。像你小檀越偷錢買書念,這是極上進的事。但這里地下冷,又玻璃燈不甚明亮。我這殿上有張桌子,又有個燈掛兒,你何不就著那里去念,也覺得爽快些?!逼掷芍x了老和尚,跟了進來。果然一張方桌,上面一個油燈掛,甚是幽靜。

浦郎在這邊廂讀書,老和尚在那邊打坐,每晚要到三更天。一日,老和尚聽見他念書,走過來問道:“小檀越,我只道你是想應考要上進的念頭,故買這本文章來念。而今聽見你念的是詩,這個卻念他則甚?”浦郎道:“我們經紀人家,那里還想甚么應考上進!只是念兩句詩,破破俗罷了?!?/p>

老和尚見他出語不俗,便問道:“你看這詩,講得來么?”浦郎道:“講不來的也多,若有一兩句講的來,不由的心里覺得歡喜?!崩虾蜕械溃骸澳慵热粴g喜,再念幾時,我把兩本詩與你看,包你更歡喜哩!”浦郎道:“老師父有甚么詩?何不與我看?”老和尚笑道:“且慢,等你再想幾時看?!?/p>

又過了些時,老和尚鄉下到人家去念經,有幾日不回來。把房門鎖了,殿上托了浦郎。浦郎自心里疑猜:“老師傅有甚么詩,卻不肯與我看?哄我想的慌!”仔細算來,“三討不如一偷”。趁老和尚不在家,到晚把房門掇開,走了進去。見桌上擺著一座香爐、一個燈盞、一串念珠,桌上放著些廢殘的經典。翻了一交,哪有個甚么詩!浦郎疑惑道:“難道老師父哄我?”又尋到床上,尋著一個枕箱,一把銅鎖鎖著。浦郎把鎖捵開,見里面重重包裹,兩本錦面線裝的書,上寫“牛布衣詩稿”。浦郎喜道:“這個是了!”慌忙拿了出來,把枕箱鎖好,走出房來,房門依舊關上。將這兩本書拿到燈下一看,不覺眉花眼笑,手舞足蹈的起來。是何緣故?他平日讀的詩,是唐詩,文理深奧,他不甚懂;這個是時人的詩,他看著就有五六分解得來,故此歡喜。又見那題目上都寫著:《呈相國某大人》、《懷督學周大人》、《婁公子偕游鶯脰湖分韻,兼呈令兄通政》、《與魯太史話別》、《寄懷王觀察》,其余某太守、某司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浦郎自想:“這相國、督學、太史、通政以及太守、司馬、明府,都是而今的現任老爺們的稱呼??梢娭灰獣鰞删湓?,并不要進學、中舉,就可以同這些老爺們往來。何等榮耀!”因想:“他這個人姓牛,我也姓牛。他詩上只寫了‘牛布衣’,并不曾有個名字。何不把我的名字合著他的號,刻起兩方圖書來印在上面,這兩本詩可不算了我的了?我從今就號做牛布衣!”當晚回家盤算,喜了一夜。

次日,又在店里偷了幾十個錢,走到吉祥寺門口一個刻圖書的郭鐵筆店里柜外,和郭鐵筆拱一拱手,坐下說道:“要費先生的心,刻兩方圖書?!惫F筆遞過一張紙來道:“請寫尊銜!”浦郎把自己小名,去了一個“郎”字,寫道:“一方陰文圖書,刻‘牛浦之印’;一方陽文,刻‘布衣’二字?!惫F筆接在手內,將眼上下把浦郎一看,說道:“先生便是牛布衣么?”浦郎答道:“布衣是賤字?!惫F筆慌忙爬出柜臺來,重新作揖請坐,奉過茶來,說道:“久已聞得有位牛布衣住在甘露庵,容易不肯會人,相交的都是貴官長者,失敬!失敬! 尊章即攜上獻丑,筆資也不敢領。此處也有幾位朋友仰慕先生,改日同到貴寓拜訪?!?中略)

牛浦自從娶親,好些時不曾到庵里去。那日出討賒帳,順路往庵里走走。才到浮橋口,看見庵門外拴著五六匹馬,馬上都有行李,馬牌子跟著。走近前去,看韋馱殿西邊凳上坐著三四個人,頭戴大氈帽,身穿綢絹衣服;左手拿著馬鞭子,右手拈著須子;腳下尖頭粉底皂靴,蹺得高高的坐在那里。牛浦不敢進去。老和尚在里面一眼張見,慌忙招手道:“小檀越,你怎么這些時不來?我正要等你說話哩,快些進來!”牛浦見他叫,大著膽走了進去。見和尚已經將行李收拾停當,恰待起身,因吃了一驚道:“老師父,你收拾了行李,要往那里去?”老和尚道:“這外面坐的幾個人,是京里九門提督齊大人那里差來的。齊大人當時在京,曾拜在我名下,而今他升做大官,特地打發人來,請我到京里報國寺去做方丈。我本不愿去,因前日有個朋友死在我這里,他卻有個朋友到京會試去了。我今借這個便,到京尋著他這個朋友,把他的喪奔了回去,也了我這一番心愿。我前日說有兩本詩要與你看,就是他的,在我枕箱內。我此時也不得功夫了,你自開箱拿了去看。還有一床褥子不好帶去,還有些零碎器用,都把與小檀越。你替我照應著,等我回來?!迸F终獑栐?,那幾個人走進來說道:“今日天色甚早,還趕得幾十里路。請老師父快上馬,休誤了我們走道兒?!闭f著,將行李搬出,把老和尚簇擁上馬。那幾個人都上了牲口。牛浦送了出來,只向老和尚說得一聲:“前途保重!”那一群馬撥剌剌的,如飛一般也似去了。牛浦望不見老和尚,方才回來。自己查點一查點東西,把老和尚鎖房門的鎖開了,取了下來,出門反鎖了庵門,回家歇宿。次日又到庵里走走,自想:“老和尚已去,無人對證,何不就認做牛布衣?”因取了一張白紙,寫下五個大字道:“牛布衣寓內”。自此每日來走走[10]251-259。

以上所敘述,其重要之點可歸納如下:

1. 老牛為一名詩人,晚年窮愁潦倒,寄寓甘露庵, 依然“吟哦詩詞”;

2. 老牛同佛寺老和尚“甚為相得”,臨死將所撰寫之書稿,共“兩本”,交托其保管;

3. 之所以將“兩本書”托付老和尚,乃因“兩本書”里有老?!耙簧嗯c的人”,且多為名公大臣,而老牛希望老和尚幸遇“才人”,替他流傳;

4. 所托付之“兩本書”藏在“枕箱”內,外面鎖有銅鎖;

5. 小牛也姓牛,名浦,住在該佛寺附近;

6. 小牛為“一十七八歲”的青年男子,每晚亦到該佛寺“讀書”,深受老和尚器重;

7. 老和尚一日向小牛提及老牛遺稿,并答應過若干時日讓其閱讀;

8. 小牛急不可待,趁老和尚不在,“抻開枕箱,”偷看書稿;

9. 書上未署真名,惟寫“牛布衣詩稿”;

10. 小牛欣喜若狂,因求名心切,遂決定盜用老?!安家隆敝?;

11. 小牛請刻書店郭鐵筆刻兩方圖章,陰文圖章刻“牛浦之印”,陽文圖章刻“布衣”;

12. 郭鐵筆心知肚明,但照辦不誤,且為奉承小牛,“筆資也不敢領”;

13. 一日老和尚要去京城,是應京城“九門提督齊大人”之邀,到報國寺出任方丈;

14. 老和尚臨行將“枕箱”及老牛其他之雜物托付小牛,至此兩本書稿落入小牛之手;

15. 小牛從此心無顧忌,公開冒充老牛,將庵題上“牛布衣寓內”。

此回《外史》臥評本有尾評曰:“竊財物者謂之賊,竊聲名者亦謂之賊。牛浦既竊老布衣之詩,又竊老僧之鐃磬等件,居然一賊矣。故其開口便是賊談,舉步便是賊事,是書中第一等下流人物,作者之所痛惡者也!”[6]第21回可見在時人眼中,小牛布衣無非一竊賊——竊取老牛布衣聲名之賊也。

據以上所敘小牛布衣為“竊取聲名之賊”的故事,可以知道:(1) 當時確曾有過“盜名”之事;(2) 盜名因兩本書書之遺稿未署真名而起;(3) 但遺稿上有假名,而此假名乃一渾然普通之號“布衣”;(4) 所盜之名正是此一渾然普通之號“布衣”;(5) 盜名之事發生在兩位牛姓者之間,牛姓老者為真布衣,而牛姓少者,即盜名者,為假布衣;(6) 然有知情者,老和尚和郭鐵筆為其中之二位。

聯系真假“笑笑生”,能察見其間之相同至少有三點:

(1) “布衣”和“笑笑生”均為普通渾然之號;

(2) 兩號均出現于書之遺稿上:“布衣”出現于“兩本書”之遺稿上,“笑笑生”出現于《金瓶梅》上;

(3) 假者均比真者年輕:真“牛布衣”已死,而假“牛布衣”尚是年輕小伙子;真“笑笑生”,即“蘭陵笑笑生”,已于1593年去世,而假“笑笑生”,即“咲咲生”/“咲咲先生”者,1601年尚健在。

余曾為搜尋“咲咲生”而雜覽各種典籍,多年未果,猶如水中撈月,兩手仍空空如也。閱畢《外史》,卻頓然省悟矣:老牛布衣豈非“蘭陵笑笑生”?小牛布衣豈非“咲咲生”/“咲咲先生”?所謂真假兩個“牛布衣”,豈非真假兩個“笑笑生”之影射耶?

(四) 老牛布衣分析

然遽下結論,或為時過早,有一重要問題先須面對之:謂“老?!焙汀靶∨!笔恰靶πι焙汀皢D咲生”之影射,目光不可謂不犀利,甚有助于揭示事實真相,但有無實據可加以證實?考證畢竟不是比附聯想,須有事實根據,根據拿得出來嗎?此詰難頗有道理,亦為本文考證之關鍵。拙文能成立否,關鍵取決于能否證明兩者之對應關系。為此筆者細心查閱相關材料,一一檢視,思考良久,現將初步結果報告如下。

先論老牛布衣。老牛布衣即“笑笑生”,也就是“紹興老儒”徐文長*《金瓶梅》作者為一“紹興老儒”系袁中道首提,詳見參考文獻[22]。。 “笑笑生”之為徐文長,余昔有多篇考證論文作過闡述,不贅論[11][1][12]?,F所要考證者,乃是老牛布衣與文長之對應關系。表面上看,兩者不甚相符:老牛姓牛,文長姓徐;老??退浪l,文長死于故鄉;老牛辭世日期為“嘉靖九年八月初三日”,文長則亡于萬歷二十一年,具體日期因手頭缺乏資料,不得而知,抱歉之至。然此無非是故意扭曲以作掩飾。明代說部作品,因泰半為“另類之史”(即所謂稗史),言而有據,信而有征,慮及觸禍,或欲存筆墨雅道,遂有種種隱諱遮蓋。此點筆者曾于2010年清河國際《金瓶梅》討論會上作大會發言時有所論及,會后發言稿發表,題為《明代小說研究和〈金瓶梅〉的作者問題》[13],有興趣者可以參閱。然而不管如何扭曲,障目之葉又如何繁復,我們仍可還其本真面目,揭示其背后之原型人物?!督鹌棵贰分鏖T慶如此,《儒林外史》之牛布衣亦復如此,請看分析。

1. 布衣。

牛相公號“布衣”。所謂“布衣”者,乃未能做官之讀書人也。文長雖二十成山陰學諸生,然“舉于鄉者八而不一售”,后又因故逼迫“與科長別”[8]第4冊,1329,未能躋身于當官者行列,是名副其實的老布衣。

2. 籍貫。

《外史》第十回敘寫婁三婁四公子,正巧老牛布衣來訪,看門的稟道:“紹興姓牛的牛相公,叫做牛布衣,在外候二位老爺?!盵10]128據此可知老牛籍貫“紹興”。文長亦為紹興人,兩者完全吻合。

3. 幕賓。

同回接敘蘧公孫問話:“這牛布衣先生,可是曾在山東范學臺幕中的?”婁三公子道:“正是?!盵10]128據此可知老牛布衣做過幕賓。文長亦做過幕賓,兩者完全吻合。雖然一為山東范“學臺”幕賓,一為浙江胡“臬臺”幕賓,似有所區別,然此不過是煙幕遮眼法罷了。熟知《金瓶梅》寫法者均知小說中之“山東”為“浙江”之影射。

4. 年齡。

同回接上面談話蘧公孫回婁公子道:“[老牛布衣]曾和先父同事?!盵10]128案:蘧之“先父”即《金瓶梅》中之謝希大,與常時節(即徐文長)等同為西門慶詩社十兄弟之一。后牛布衣進房,蘧上前拜見,牛布衣道:“適才會見令表叔(指婁三、婁四公子),才知尊大人已謝賓客(指故世),使我不勝感傷。今幸見世兄如此英英玉立,可稱嗣續有人,又要破涕為笑?!盵10]128據此談話訊息及口吻知老牛布衣為蘧公孫之父輩人物。蘧公孫生年可據魯小姐即唐順之女兒推算。魯/唐小姐生于1542年(考證恕從略),因亞其丈夫蘧公孫一歲,可知蘧生于1541年。文長生于1521年,兩者足足相差一輩,完全吻合。

5. 名公大臣。

二十一回提到老牛布衣同眾多名公大臣,如“相國某大人”、“督學周大人”、“魯太史”以及太守、司馬、明府、少尹等等,均有交往應酬,其遺稿上均有記載。案《徐謂集》,亦可見文長同上述人物均有交往應酬。如“相國某大人”,顯指“嚴閣老”,即嘉靖朝宰輔嚴嵩(1480-1567),而徐文集內確有致“嚴閣老”啟如《代謝閣下啟三首》和《代賀嚴公生日啟》等[8]第2冊,443,444; “督學周大人”顯指文長宗師“薛公”薛應旗(1500-1575),而徐文集內確有信函如《奉督學宗師薛公》等[8]第2冊,455;魯太史即魯編修亦即唐順之,下條詳之;“太守”即指長沙太守季本(1485-1563),而徐文集內確有詩文如《季長沙公哀詞二首》和《奉贈師季先生序》等[8]第1冊,180; “司馬”即指文長幕主胡司馬(兵部尚書胡宗憲),而徐文集內確有詩文如《上督府公生日詩》和《督府胡公新膺加蔭》等[8]第1冊,319,321;至于明府少尹,不勝枚舉,一言以蔽之,無不一一吻合。

6. 魯太史/魯編修。

二十一回特別提到老牛有《與魯太史話別》一文,然今《徐渭集》不載。須知《徐渭集》并非全集*今《徐渭集》不收專著《青藤山人路史》、《文長雜記》、《筆玄要旨》等,另尚有不知名之單篇。見《徐渭集》,第1冊,頁4,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文長為胡公“典文章,凡五載,記文可百篇,存者半耳”(見《幕抄小序》)[8]第2冊,536??芍敃r已多有刊落者(其間之原因,不言而喻),故不可據此以為否定之證。老牛與魯編修之相熟友好,第十回有清楚的表述。該回寫蘧公孫將與魯小姐聯姻,陳和甫作伐,又再添一位媒人,“就是牛布衣”。魯編修謝陳牛二位媒人(案:其實“陳”即是“?!?,故僅有一位媒人,詳后),各“衣帽銀十二兩”。之所以請牛布衣為媒人,顯然是因為老牛同魯編修甚為相熟友好也。魯編修/魯太史即唐順之,而唐順之,文長亦甚相熟友好,且又視為其老師。文長所作《畸譜》,尾有“師類”一項,所列大名之一即“武進唐公順之”,后又有附語云:“唐先生順之之稱不容口(指極稱徐渭著作),無問時古(即無論是白話文還是古文),無不嘖嘖,甚至有不可舉以自鳴者(即徐自認為不佳者而唐先生仍稱贊之)?!盵8]第4冊,1334老牛布衣同魯編修/魯太史相熟友好,文長同唐翰林順之相熟友好,兩者完全吻合。

7. 《游鶯脰湖分韻》。

二十一回提到老牛布衣遺稿中有《婁公子偕游鶯脰湖分韻,兼呈令兄通政》一詩,而游鶯脰湖之事,十二回《名士大宴鶯脰湖》中有詳細描寫,相關部分節引如下:

一日三公子來向諸位道:“不日要設個大會,遍請賓客游鶯脰湖?!?中略)兩公子請遍了各位賓客,叫下兩只大船。廚役備辦酒席,和司茶酒的人另在一個船上,一班唱清曲打粗細十番的,又在一船。此時正值四月中旬,天氣清和,各人都換了單夾衣服,手持紈扇。這一次雖算不得大會,卻也聚了許多人。在會的是:婁玉亭三公子、婁瑟亭四公子、蘧公孫駪夫、牛高士布衣、楊司訓執中、權高士潛齋、張俠客鐵臂、陳山人和甫。魯編修請了不曾到。席間八位名士,帶挈楊執中的蠢兒子楊老六也在船上,共合九人之數。當下牛布衣吟詩,張鐵臂擊劍,陳和甫打哄說笑,伴著兩公子的雍容爾雅,蘧公孫的俊俏風流,楊執中古貌古心,權勿用怪模怪樣,真乃一時勝會! 兩邊船窗四啟,小船上奏著細樂,慢慢游到鶯脰湖。酒席齊備,十幾個闊衣高帽的管家在船頭上更番斟酒上菜,那食品之精潔,茶酒之清香,不消細說。飲到月上時分,兩只船上點起五六十盞羊角燈,映著月色湖光,照耀如同白日。一派樂聲大作,在空闊處更覺得響亮,聲聞十余里。兩邊岸上的人,望若神仙,誰人不羨? 游了一整夜[10]157-159。

鶯脰湖在江蘇吳江,《儒林外史會校會注本》該段有行批云:“鶯脰湖今屬蘇州府之吳江界,豈當時屬湖郡耶?” 可見其為托名無疑。所謂“分韻”者,即依韻限分別填詩,以記宴游之勝。參加宴游者均為名士,其中有兩位須加特別注意:一是“牛高士布衣”(即徐文長),一是“權高士潛齋”(即沈明臣)。此乃一非常獨特之事件,實際所寫為胡司馬宗憲率眾幕賓宴游翠光巖。筆者并非故作隨意附會,而是《外史》五十四回自露玄機,道出辦會者并非“婁公子”,卻是“胡三公子”[10]613, 即胡宗憲之子——《金瓶梅》中之玳安,替其父代理日?,崉照?《金瓶梅》中有平安和玳安,玳安似為“二公子”,非“三公子”,但《儒林外史》并沒有錯,因為兩公子尚有一位大姐,即《金瓶梅》中的“西門大姐”,故以排行論,確為“三公子”。。故此可知宴游之實際主會者為“胡三公子的主人”胡司馬也,即小說中化名為“趙雪齋”者。所謂鶯脰湖,實即指衢江翠光巖一帶湖水,而衢江,古稱濲水,則是錢塘江主要支流及源頭。不獨有偶,《徐渭集》中有一首長詩,題名為《奉侍少保公宴集龍游翠光巖》,正是謳歌此一盛會之作,而且題下有附注云:“命與沈嘉則同賦?!盵8]第1冊,322“命”即“受命”之意,也就是受幕主少保公胡宗憲之命,沈嘉則即沈明臣,而“同賦”即“分韻同賦”之略寫,無不一一吻合。再看詩歌之正文:

樓船幾日下錢塘,勝地臨江綺席張。

虎帳山開蘿作帶,龍潭水積劍為光。

芳羞自出船窗底,妙響偏宜舞扇傍。

日映桅檣兼樹密,風吹絲竹裊云長。

漁郎賈客停何事,桂楫蘭橈渡不妨。

暫脫錦袍翠巖壁,忽抽彤管拂青緗。(中略)

卻與從行諸幕士,維舟九曲泛清觴[8]第1冊,322。

詩中描寫船舶之大,宴游之盛,絲竹之妙,詩興之豪,幕士之多,同《外史》所敘鶯脰湖之會,何其相似! 矧標題之后半又提到“兼呈令兄通政”?!皧涔印庇小傲钚滞ㄕ狈?,余查考資料不易,不得而知,但胡宗憲確有一位“令兄弟”,即《金瓶梅》中所謂的“傅二叔”“傅伙計”者,曾任通政,后被罷家居,掌管藥材店,同文長日夕聚談,甚為相得?!缎煳技分杏袃墒自?,專為此“胡通政”而作,一首是《送通政胡君入閩》,另一首是《壽胡通參》。前詩末二句云:

幕中無事同君飲,好向尊前借筯籌[8]第1冊,220。

“尊前”即指幕主胡宗憲,而“筯籌”則喻指錢鈔,文長幕中有空即同胡通政飲酒吃飯,目的是倩其向幕主借錢,可見“通政”與幕主關系非同一般,猶如《金瓶梅》中之傅二叔與西門慶,其之為“令兄令弟”,殆不假也。后詩標題下有附語云:

“胡嘗忤權相下獄?!盵8]第1冊,266“下獄”之結果自然是居家閑住,其??蓞⑴c幕主活動,包括鶯脰湖會,并同文長促膝相談,吟詩作文,以此故也。故謂《鶯脰湖》一詩為老牛布衣即文長之鐵證,信不誣矣?!锻馐贰诽於u曰:“鶯脰湖會未聞作詩,此牛布衣擬補,以成末卷丁陳一案?!钡珶o論此詩揮毫作于湖會之上,抑事后之擬補,均為文長所作,于余所證并無牴牾之處。

8. 寄寓佛寺。

二十回寫老牛布衣“尋在浮橋口一個小庵內作寓”,因內供“一尊韋馱菩薩”,可知其為佛庵?!芭2家氯臻g出去尋訪朋友,晚間則吟哦些甚么詩詞之類”(即隱指作詩寫書);文長亦如此,晚年寄居佛寺,有其所作之詩《頭陀趺坐》并跋為證:

四大誰從著故吾? 十年浪跡寄菰蘆。

閑來寫個頭陀樣,且讀青蓮笑矣乎。

人世難逢開口笑,此不懂得笑中趣味耳。天下事哪一件不可笑者? 譬如到極沒擺布處,衹以一笑付之,就是天地也奈何我不得了。抑聞山中有草,四時常笑,世人學此,覺陸世龍之顧影大笑,猶是勉強做作,及不得這個和尚終日呵呵,才是天下第一笑品。文長跋[8]第4冊,1322。

以上文字極可能是文長晚年自畫其像后之題辭。第一句中之“誰”應釋為“隨”之通假字,夫用通假字,乃不欲世人盡知其事也,《畸譜》中有兩年寓居佛庵亦為闕文,均可視為遮掩之證,“四大誰從著故吾?”即“隨從四大(指獨寓佛教)著故吾,” 問號也應改為逗號,若不如此改過,則難以讀通。據此詩及跋可知,所謂“頭陀趺坐”者, 即文長自畫像:文長如和尚般打坐然仍讀 “青蓮”(即李太白,泛指詩詞),身無長物,只身寄居“菰蘆”(即“孤廬”,指獨寓佛寺),卻依舊哈哈大笑,一幅笑笑生——所謂“苦孝者”*“苦孝”實即“苦笑”也?!兜谝黄鏁肪硎自唬骸皢韬?!蒼蒼高天,茫茫厚地,何故而有我一人,致令幻化之難也?故作《金瓶梅》者,一曰含酸,再曰抱阮,結曰幻化,且必曰幻化孝哥兒,作者之心,其有余痛乎?則《金瓶梅》當名之曰‘奇酸志’、‘苦孝說’?!?轉引自朱一玄《金瓶梅資料匯編》。)可見原應該是“苦笑說”,以對應“奇酸志”,而非“苦孝說”?!翱嘈⒄f”乃后來為配合所捏造之王世貞復仇說,故加篡改,以遮掩真相。(苦笑者)——之活畫像也!其與老牛布衣之晚年行徑,兩相對照,有何異樣哉!

9. 兩本書。

第二十回寫老牛布衣臨死留下兩本書,自稱是“兩本詩”*“書”和“詩”在吳語發音中均為“司”,無有區別,故兩字可作同音假借。,“卻是一生相與的人都在上面”。文長生前已有三種詩集印行于世,其主要之詩,似并未遺而待刊,此其一。其二,“詩”集應該不會包括“一生相與的人”,又且文理不甚“深奧”,小?!翱粗陀形辶纸獾脕怼?。文長詩頗似李長吉,甚為“深奧”,不易為初學者所懂。由此二點判斷,可知所謂“詩”者,蓋屬掩飾之辭也?!皟杀驹姟焙芸赡芫褪莾杀景自捈o傳小說。文長死前亦作小說,雖千方百計加以遮掩,然仍可于其所作之《與友人鐘天毓書》中覘此真情。信中云:

近來日(每日)作春蛇秋蚓,腕幾脫,無暇作旱斜(寒暄)語[8]第4冊,1121。

“春蛇秋蚓”,即“春秋隱射”,亦即真人真事之影射小說。未幾文長病重,奄奄一息,又為“春蛇秋蚓”致書李令公(李如松),求其贊助出版,其略曰:

更有一言不識進退。仆有胡說六七百頁,今擬刻其半,得參十五斤可矣。待盡(將死)之人,妄希一二語傳后。此故人千百之惠也。以公不棄鬼物,故聊及之,不敢必也[8]第4冊,1118。

“胡說”六七百頁,其實即“小說”六七百頁,而此“胡說”,據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亦有“兩本”:一為《金瓶梅》,一為《玉嬌李》[14]中冊,652。然此就其大者而言之,尚不包括小作品。至于《金瓶梅》為信史實錄,包含文長“一生相與的人”,至少是大多數“相與的人”,如西門慶為胡宗憲,應伯爵為沈明臣,蔡狀元為唐順之等等,余昔已有敝作多篇考之頗詳,有興趣者不妨自行參閱?!队駤衫睢坊蛞酁檎嫒苏媸轮o傳小說,其中提到“嘉靖辛丑庶常諸公”,直書姓名,不作改動[14]中冊,652, 惟已軼不存,不得而知其詳??偠灾梢钥吹?,有兩本書,且均系說部作品,遺留后世,老牛如此,文長亦然,兩者一也。

昔有論者謂明代小說撰寫,乃為商業圖利,此恐不甚符合事實。文長求李公刻其稿之半,可能即《金瓶梅》之上半部(其時或剛改抄完畢),以得“參”十五斤為滿足,實可憐之至也,有何利之可圖乎? 而竟不獲允諾,令人不勝嘆惋。作者無利或僅有薄利,而贊助者又不敢嗜利,可見所謂商業圖利云云,豈非今人之虛幻想象耶!

10. 釋迦信仰。

二十回寫老牛將死,老和尚呼其為“居士”。釋迦信徒未受剃度者可以稱為“居士”。老牛請老和尚道:“念一卷經,超度我生天”?!澳罱洝奔啊俺壬臁?,更無論“居士”稱呼,均顯示老牛信奉佛教。文長亦信奉佛教,晚年在佛寺“趺坐”(見第八條),并著《金瓶梅》,其最后修改本頗含釋迦之意,乃世所公認,由此可以推知其作者之信仰。魯迅在其名著《中國小說史略》中曾就《金瓶梅》之“釋家言”特加論述:“結末稍進,用釋家言,謂西門慶遺腹子孝哥睡在永福寺方丈,普凈引其母及眾位,指以禪杖,孝哥‘翻過身來,卻是西門慶,項帶沉枷,腰系鐵索。復用禪杖只一點,依舊還是孝哥睡在床上?!?此之事狀,固若瑋奇,然亦第謂種業留遺,累世如一,出離之道,惟在‘明悟’而已?!盵9]182《玉嬌李》為《金瓶梅》之續篇,書雖不存,然當時袁宏道曾聞其大略,謂“與前書(指《金瓶梅》)各設報應因果,武大后世化為淫夫,上蒸下報,潘金蓮亦作河間婦,終以極刑,西門慶則一馬矣憨男子,坐視妻妾外遇,以見輪回不爽”[14]中冊,652。故以釋迦信仰為觀照,老牛和文長亦完全吻合。

11. 貧困晚年。

二十回寫老牛布衣臨死囑托老和尚:“我這床頭箱內,有六兩銀子,我若死去,即煩老師父替我買具棺木,還有幾件粗布衣服,拿去變賣了?!贝松w為其臨死全部之財產,可見晚年甚為貧困。而文長,據同郡友人陶望齡(1562-1609)所撰《徐文長傳》,“及老貧甚,鬻手自給”[8]第4冊,1340(隱指經營小店維持生計),“幬莞破敝,不能再易”[8]第4冊,1341,全然如出一轍。

12. 枕箱。

二十一回寫老牛布衣的兩本書手稿藏在“枕箱”中。枕箱者屬誰,老和尚抑或老牛布衣? 小說中未有明言,但二十回卻言及老牛有“床頭箱”(見上條),而“床頭箱”實即“枕箱”之別名也,故知枕箱為老牛之遺物。陶望齡為文長作傳,謂其晚年“至藉藁寢”?!爸两遛粚嫛奔窗褧遄髡眍^,而書稿為柔薄紙張,易破碎損壞,外必似有一護殼,方可藉而枕之。此護殼為“枕箱”歟? 陶約略言之,累吾等確定不易。然以頭枕稿,以稿藏枕頭箱,其間之暗中有合,諒讀者不會熟視無睹焉?

13. 筆名傳世。

二十一回寫老牛布衣留下兩本遺稿,上未署真名,僅寫“牛布衣詩稿”,遺稿遂以筆名“牛布衣”而流傳于世。文長作《金瓶梅》等,亦未署真名,僅用其號“笑笑生”,而《金瓶梅》最終亦以“笑笑生”而流傳于世。兩者全然相同。關于文長以“笑笑生”傳其春秋大著,筆者早在拙文《批評本〈金瓶梅〉初刻時間考》中已有提及,并引文長所作《記夢》一文以為佐證,因該論文梓行不廣,閱者寥寥,茲將相關部分再重抄如下,以饗讀者:

“欣欣子”即 “笑笑生”的另一種表達方式?!靶πι睘樾煳脊P名,徐在其文集里其實早已告訴了我們,只是我們沒有留意罷了。今中華書局出版的《徐渭集》第3卷,有一篇《記夢》短文,就談到了該名字之由來。該短文由上下兩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這樣的:

歷深山皆坦易。白日。道廣縱可數十頃,非甃者,值連山北砋,衙署四五所,并南面而闔。戎卒數十人守之,異鳥獸各三四羈其左,不知其名。予步至其中署,地忽震,幾隕。望山北青林茂密,如翠羽。亟走直一道觀,入。守門者為通于觀主人,黃冠布袍。其意留,彼主人曰:“此非汝住處?!敝x出。主人取一簿揭示某曰:“汝名非渭,此‘哂’字,是汝名也?!庇^亦荒涼甚,守門及主,亦并藍縷。(頁1055-1056)

此篇文字高度象征,頗難懂,故標點舛錯有好幾處,筆者均作了改正?!斑印本褪切?,也就是“笑笑生”之文言說法。徐渭“布衣”終其一生,最高功名只是“諸生”,故“笑”后面加“生”以為自稱,正完全符合其身份。渭既與“衙署”無緣,而想入仙佛者流,亦被拒之。道士曰:“此非汝住處?!蓖瑫r又宣稱,其一生主要功績在所撰之《金瓶梅》?!安尽奔纯衫斫鉃榇砥渌皶?,然而“書”卻不能直署其真名,而僅能托以“哂”名而流傳后世。道士語蓋為徐渭蓋棺之論,因為當時徐已行將就木。短文第二部分之結尾署有日期:“十八年五朔”,即萬歷十八年五月一日,也就是1590年六月,距離其死,不到三年。據此可知,“笑笑生”是徐晚年所采用的一個筆名,而其以“欣欣子”名義為《金瓶梅》所撰之序,很有可能作于與《記夢》前后相近的時間。令人驚異的是,徐渭竟有如此之先見之明,其借道士之口所作之讖語,驗之于四百二十年后的今日,絲毫不爽!我們今日只知“笑笑生”,而竟不知徐渭為真正之著者!悲夫![2]125

“道士”(據《外史》應釋為“和尚”)一語成讖,“笑笑生”伴隨《金瓶梅》而流傳至今。讀罷《外史》關于老牛布衣晚年的凄涼故事,聯系《金瓶梅》之真正著者徐文長,能不黯然淚下!

最后再補充一條重要證據。

14. 牛栽跟頭。

此事見于老牛之分身牛玉圃?!胺稚怼闭?,即同一人物而出之以別名也,為稗史遮掩真相所慣用之伎倆?!督鹌棵贰分卸嘤蟹稚?,《外史》亦不少。二十二回至二十三回表面上轉敘牛玉圃,實即仍寫老牛布衣。?!巴鶘|家萬雪齋先生家”做幕賓,因一言之誤而觸怒主子,被誣為“為人不甚端方,又好結交匪類”而遭辭退。牛在“雪翁”手里栽倒,不勝其憤,口口聲聲只念著:“萬雪齋這狗頭,如此可惡!”不熟悉文長生平者不易看出“牛栽跟頭”之于文長之重大影響,而此事實即其一生由榮而衰之轉折點,后之殺妻入獄,起因于此。前已指出,萬雪齋即“青詞宰相”李春芳,而李春芳則是文長命中注定之克星。1562年文長因舊幕主胡宗憲被逮,轉而投靠新“東家”李春芳,始頗見風光,然隔年即辭歸,并導致其“與科長別”。其中之冤,文長暮年自作年譜,仍不能忘懷,憤然之情,依稀可見:

四十四歲。仲春,辭李氏歸。秋,李聲怖我復入。盡歸其聘,不內(“納”之異寫)以苦之。蓋聘之銀為兩,滿六十,出李之門人杭查氏(案:即《外史》中之王漢策也)。予始聞怖,持以內查,查不內,故持以此歸李,李復不內,故曰“苦之”。是歲甲子,當科,而以是故奪。后竟廢考,上文曰“長別”者是也[8]第4冊,1329。

《金瓶梅》對于該事件亦有交代,見于第五十六回應伯爵所推薦的“一篇文字”,即通常所謂《別頭巾文》者也,實包含一詩和一文:

一戴頭巾心甚歡,豈知今日誤儒冠。

別人戴你三五載,偏戀我頭三十年。

要戴烏紗求閣下,做篇詩句別尊前。

此番非是吾情薄,白發臨期太不堪!

今秋若不登高第,踹碎冤家學種田[15]666。

下面是文(實為賦):

維歲在大比之期,時到揭曉之候。訴我心事,告汝頭巾。為你青云利器望榮身,誰知今日白發盈頭戀故人。嗟乎! 憶我初戴頭巾,青青子衿;承汝枉顧,昂昂氣忻。既不許我少年早發,又不許我久屈待伸。上無公卿大夫之職,下非農工商賈之民。年年居白屋,日日走黌門。宗師案臨,膽怯心驚。上司迎接,東走西奔。思量為你,一世驚驚嚇嚇,受了若干辛苦。一年四季,零零碎碎,被人賴了多少束銀。告狀助貧,分谷五斗,稷下領支肉半斤。官府見了,不覺怒嗔;皂快通稱,盡道廣文。東京路上,陪人幾次;兩齋學霸,惟吾獨尊。你看我兩只皂靴穿到底,一領藍衫剩布筋。埋頭有年,說不盡艱難凄楚;出身何日,空歷過冷淡酸辛。賺盡英雄,一生不得文章力;未沾恩命,數載猶懷霄漢心。嗟乎,哀哉,哀此頭巾,看他形狀,其實可衿。后直前橫,你是何物? 七穿八洞,真是禍根。嗚呼,沖霄鳥兮未垂翅,化龍魚兮已失鱗。豈不聞久不飛兮一飛登云;久不鳴兮一鳴驚人。早求你脫胎換骨,非是我棄舊憐新。斯文名器,想是通神。從茲長別,方感洪恩。短詞薄奠,庶其來歆。理極數窮,不勝具懇。就此拜別,早早請行[15]667。

《別頭巾文》之一詩一文,雖連貫為一整體,卻分別作于兩個不同時間,曩因鑒察欠明,漠視內容,誤認為屠隆所撰,并有進而推論《金瓶梅》為屠之作品者,其實真正著者乃是徐文長。余曾撰小文《也論〈別頭巾文〉》,專析其文之來龍去脈,發表于2008年《金瓶梅研究》第九輯,有興趣者可參閱其詳細證明。詩中之“尊前”即李春芳,告別“尊前”乃為參加秋闈以“登高第”,然“維歲在大比之期”,卻又迫不得已“拜別頭巾”,即年譜中所謂 “與科長別”者,其罪在 “尊前”,年譜鮮飾諱言,披露無遺。 而《外史》中出于“雪翁”門人王漢策之口的所謂“為人不甚端方,又好結交匪類”之誣(“結交匪類”暫且不論),《金瓶梅》中亦有記錄,甚為詳細,且矛頭直接隱指“李侍郎”(案:即李春芳也,李曾任禮部侍郎),請看引文:

伯爵道:“他(指水秀才,溫秀才之分身,即徐文長)人品比才學又高,如今且說他人品罷?!蔽鏖T慶道:“你且說來?!辈舻溃骸扒澳晁谝粋€李侍郎府里坐館。那李家有幾十個丫頭,一個個都是美貌俊俏的。又有幾個伏侍的小廝,也一個個都標致龍陽的。那水秀才連住了四五年,再不起一些邪念。后來不想被幾個壞事的丫頭小廝,見是一個圣人一般,歹去日夜括他。那水秀才又極好慈悲的人,便口軟勾搭上了。因此被主人逐出門來,哄動街坊,人人都說他無行。其實水秀才原是坐懷不亂的。若哥請他來家,憑你許多丫頭小廝同眠同宿,你看水秀才亂么? 再不亂的?!盵15]667

之所以要“壞事”,可見有人為故意陷害之嫌,而幕后指使者即“李侍郎”,致使文長背負“為人不甚端方”之污名而遭解雇,廢棄終生。此事文長所作雜劇《玉禪師翠鄉一夢》,借“府尹大人”柳宣教利用營妓紅蓮——即《外史》中萬雪齋之“第七個小妾”——作弄玉通禪師一事,表述更為清楚,惜乎今人不能明其“猿鳴四聲”之悲耳*對于《四聲猿》主題研究,筆者閱讀不廣,至今未見令人信服之論文。究其原因,蓋與未能細讀文本并對相關史實加以比對分析有關。?!锻馐贰伏c明此事之根本癥結即在于“徽州程敏卿”,而《四聲猿》首篇《狂鼓史》亦有曲筆暗示。但因事涉繁復,慮有牽扯過遠之嫌,恕余暫且點到為止。

以上共有十四條證據,雖不算多,卻亦不少,總括起來,可以看到一幅老牛布衣的清晰圖像:紹興人,甚有詩名,然舉業未遂,布衣終生,死時年約七十光景(據蘧公孫年齡推算);曾做過山東范學臺幕賓,與名公大臣多有交往,與編修魯太史甚為相熟友好,吟詩唱和,以名士自居;后轉投萬雪齋,卻遭陷害;晚年貧甚,所經營之小香蠟店倒閉,只身寄寓佛庵修行,卻仍“終日呵呵”,吟哦詩詞;雖著有 “兩本詩”,即小說之別名也,而不能出版,臨死只能將書連同枕箱托付老和尚,希望其幸遇才人,替他流傳;書上并未署真名,僅留下“布衣”之號。此人若非化名為“笑笑生”之徐文長,余不知更有何者可以替而代之!

(五) 小牛布衣分析

考定老牛布衣,小牛布衣可迎刃而解矣。但也不甚容易。其之難主要在于確定此位“盜名”者之真實身份。小牛布衣者,何許人也?他與老牛布衣系何種關系?鄰居?抑或孫子?抑或侄孫?抑或另有第四種關系者?

先請看首三種關系。

第一種關系,即他與老牛布衣之關系。二十一回開首云小牛亦在甘露庵讀書,老和尚問他姓名,答曰:“老師傅,我姓牛,舍下就在這前街上住?!睋丝芍渑c同在甘露庵寄居的老牛,似為街坊鄰居之關系。

第二種關系,即他與“牛老”之關系。二十一回寫小牛和老和尚交談,說道:“不幸父母都去世了,只有個家祖,年紀七十多歲。此“家祖”即該回后文出現的“祖父牛老兒”。據此可知他與“牛老兒”為祖孫之關系。

第三種關系,即他與牛玉圃之關系。小牛和牛玉圃,據二十二回描述,原為搭乘一船的同路人,然隨即在船上“聯宗認親”,該回亦交代甚明:

那人(即牛玉圃)道:“你這位少年,何不進艙來坐坐?”牛浦巴不得這一聲,連忙從后面鉆進艙來,便向那人作揖、下跪。那人舉手道:“船艙里窄,不必行這個禮。你且坐下!”牛浦道:“不敢,拜問老先生尊姓?”那人道:“我么,姓牛,名瑤,草字叫做玉圃。我本是徽州人。你姓甚么?”牛浦道:“晚生也姓牛,祖籍本來也是新安?!迸S衿圆坏人f完,便接著道:“你既然姓牛,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祖孫相稱罷!我們徽州人稱叔祖是叔公,你從今只叫我做叔公罷了?!盵10]269

據此可知其與牛玉圃為“叔公侄孫”之關系,亦可簡稱為祖孫關系?;蛑^此“聯親”頗為詭譎,不可當真,實卻不然,因為此并非僅為口頭認領“本家”而已,而具實質性關系,下舉三點以為證明:

1. 認可“侄孫”。牛玉圃逢人必先介紹小牛布衣,公開認可彼此之親屬關系。如見到王義安,牛玉圃道:“這是舍侄孫?!庇窒蛐∨5溃骸翱爝^來叩見?!盵10]270再如見到萬雪齋,“牛玉圃叫過牛浦來見,說道:‘這是舍侄孫?!盵10]272

2. 收留并照看“侄孫”。牛玉圃和小牛抵達揚州,若僅為同船搭乘之人,原可以各自分手,但卻沒有。牛玉圃安排小牛和他同宿于“子午宮”,并在次日早晨拿出一頂舊方巾和一件藍綢直裰來,遞與牛浦道:“今日要往東家萬雪齋先生家,你穿了這個衣帽去?!彪S后叫了“兩乘轎子”同去萬家。后小牛不慎掉入池塘,牛玉圃“忙叫小廝氈包里拿出一件衣裳來與他換了,先送他回下處”。

3. 體罰“侄孫”。非至親者不體罰也。小牛失口犯錯后,牛玉圃毫不留情將其體罰:

牛玉圃圓睜兩眼,大怒道:“你可曉的我要打你哩?”牛浦嚇慌了道:“做孫子的又不曾得罪叔公,為甚么要打我呢?”牛玉圃道:“放你的狗屁!你弄的好乾坤哩!”當下不由分說,叫兩個夯漢把牛浦衣裳剝盡了,帽子鞋襪都不留,拿繩子捆起來,臭打了一頓,抬著往岸上一摜。他那一只船就扯起篷來去了[10]272。

之所以體罰,乃因小??诎W披露牛玉圃“發陰私”之事,實即隱射其披露文長撰寫《金瓶梅》“發胡宗憲家陰私”之事*關于《金瓶梅》寫嘉靖朝兵部尚書胡宗憲及其家人,參看參考文獻[16]。,殊不知萬雪齋與“徽州程敏卿”(指胡宗憲,而不是程敏政)有非同一般之關系,牛玉圃遂落“雪翁”所設女色陷阱而遭解聘。若不體罰小牛,何以出此惡氣!以此可見兩者關系之極深極密也。小牛布衣為牛玉圃之親“侄孫”,殆屬不假。

然若僅從以上三種關系中去搜尋小牛之真身,恐會誤入迷津。前已指出,“牛老”及“牛玉圃”均為老牛布衣之分身,如是,則小牛和老牛豈不具有兩種關系:一是鄰居關系,一是親屬關系?究竟何者為是?何者為非?若果系親屬,又是何種親屬?孫子?侄孫?此等問題,光據此數回敘述,實不易確切回答,至多能推測何種可能性更大。雖一般讀者知道此無非是小說家之煙幕遮眼法,并據以常理,或能猜到小牛布衣是老牛布衣之至親,但問題是猜測畢竟是猜測,何以證明之?所幸《外史》至結尾不忘畫龍點睛,通過小牛之分身陳和尚陳思阮,點明還另有一種關系之存在,于是乎便有第四種關系,真相遂昭然若揭。

第四種關系,即陳和尚和陳和甫之關系。陳和尚和陳和甫為父子之關系,五十四回通過算命瞎子之口,曾有過明確交代:“就是這南京城,二十年前,有個陳和甫,他是外路人,自從一進了城,這些大老官家的命都是他霸攔著算了去,而今死了,積作的個兒子,在我家那間壁招親?!盵10]611而陳和尚同丁言志爭吵時,亦直言不諱,口口聲聲稱陳和甫為“先父”(即已故的父親):

“……彼時大會鶯脰湖,先父一位,楊執中先生,權勿用先生,牛布衣先生,蘧馬先夫先生、張鐵臂、兩位主人,還有楊先生的令郎,共是九位。這是我先父親口說的,我倒不曉得?你那里知道!”[10]614

前謂陳和尚和陳和甫為小牛和老牛之分身,然安得而知其竟為分身耶? 答此問題前,請先看五十四回之相關敘述:

丁言志道:“你說的都是些夢話! 馬純上先生,蘧馬先夫先生做了不知多少詩,你何嘗見過!”陳和尚道:“我不曾見過,倒是你見過? 你可知道鶯脰湖那一會并不曾有人做詩? 你不知那里耳朵響,還來同我瞎吵?!倍⊙灾镜溃骸拔也恍?。那里有這些大名士聚會,竟不做詩的? 這等看起來,你尊翁也未必在鶯脰湖會過。若會過的人,也是一位大名士了,恐怕你也未必是他的令郎!”陳和尚惱了道:“你這話胡說! 天下那里有個冒認父親的?”丁言志道:“陳思阮,你自己做兩句詩罷了,何必定要冒認做陳和甫先生的兒子?”陳和尚大怒道:“丁詩,你‘幾年桃子幾年人’!跳起來通共念熟了幾首趙雪齋的詩,鑿鑿的就呻著嘴來講名士?!倍⊙灾咎鹕韥淼溃骸拔揖筒辉撝v名士,你到底也不是一個名士?!眱蓚€人說戧了,揪著領子一頓亂打。和尚的光頭被他鑿了幾下,鑿得生疼,拉到橋頂上,和尚目毛著眼,要拉他跳河,被丁言志搡了一交,骨碌碌就滾到橋底下去了。和尚在地下急得大嚷大叫。正叫著,遇見陳木南踱了來,看見和尚仰巴叉睡在地下,不成模樣,慌忙拉起來道:“這是怎的?”和尚認得陳木南,指著橋上說道:“你看這丁言志,無知無識的,走來說是鶯脰湖的大會是胡三公子的主人。我替他講明白了,他還要死強,并且說我是冒認先父的兒子。你說可有這個道理?”陳木南道:“這個是什么要緊的事,你兩個人也這樣鬼吵? 其實丁言老也不該說思老是冒認父親。這卻是言老的不是?!岸⊙灾镜溃骸八南壬?,你不曉得。我難道不知道他是陳和甫先生的兒子? 只是他擺出一副名士臉來,太難看?!标惸灸闲Φ溃骸澳銈冏约胰?,何必如此? 要是陳思老就會擺名士臉,當年那虞博士、莊征君怎樣過日子呢? 我和你兩位吃杯茶和和事,下回不必再吵了?!盵10]614-615

讀上引段落,所須特加注意者,即“冒認父親”之事,而此事之相關要點再簡括提示如下:

(1) 陳和甫和陳和尚確為父子關系;

(2) “冒認”即“冒認父親”,非冒認兒子,冒認兒子乃故意混淆之詞;

(3) “冒認父親”者為陳和尚,被冒認者即陳和尚之“先父”陳和甫;

(4) “冒認父親”之目的,據丁言志說,無非是頂著已死之父名而“擺出一副名士臉來”;

(5) 陳和尚矢口否認“冒認”, 但丁言志系“自家人”,實即其三叔丈,言之鑿鑿,似非誣枉者;

(6) 陳木南,即陳繼儒,為大名士,亦系知情者,因年長數歲,作吵架之仲裁人,各打五十板,既責備丁言志不應揭發陰私,也批評陳和尚不該“擺名士臉”,并以當年“陳思老”即陳和甫未對虞博士(歸有光)和莊征君(王世貞)“擺名士臉”為例,勸誡陳和尚謙虛為人,即間接勸阻其盜名欺世。

“冒認父親”乃屬非常獨特之事件,陳和尚說:“天下哪有個冒認父親的!”故謂之舉世無雙,亦無不可,而此可入無雙譜事者,同小牛在老牛死后冒用其號之欺騙行為,又何其相似! 據此以斷陳和尚和陳和甫為小牛布衣和老牛布衣之分身,豈可云妄言乎!

關于陳和甫,似應略補充數語,以明其與文長之肖似。身為分身,陳之出場主要限于第十回。該回婁三婁四公子問:“先生精于風鑒?”陳和甫答道:“卜易,談星,看相,算命,內科,外科,外丹,以及請仙判事,扶乩筆箓,晚生都略知道一二?!盵10]131-132可知是命相人士,兼通醫道。第十二回鶯脰湖宴游,他亦與會,為八名士之一,然而似未吟詩,主要是“打哄說笑”。文長精于風鑒和醫術,由《金瓶梅》多處為西門慶女眷算命及診治之描寫中,可窺見一斑,而其自作之《墓志銘》,亦言及“于《素問》一書,尤自信而深奇”[8]第2冊,639且又自著醫學著作,雖未收入《徐渭集》,卻留存至今*徐渭醫學論文原輯入張岱編《徐文長佚稿》第9卷,今《徐渭集》不收。昔年友人曾復制一份寄余,惟未注明出版等訊息,故只能暫付缺如,敬請原諒。。 至于“打哄說笑”,更是文長拿手好戲,《金瓶梅》中笑話連連,即為明證*如第十二回里有一笑話,頗令人捧腹。桂姐是歌妓,靠出賣身體賺錢,謝希大尋她開心說:“有一個泥水匠,在院(指妓院)中墁地。老媽兒(鴇兒)怠慢了他,他暗把陰溝內堵上塊磚。落后天下雨,積的滿院子都是水。老媽慌了,尋的他來,多與他酒飯,還秤了一錢銀子,央他打水平。那泥水匠吃了酒飯,悄悄去陰溝內把那塊磚拿出,那水登時出的罄盡。老媽便問作頭:‘此是哪里的???’泥水匠回道:‘這病與你老人家的病一樣,有錢便流,無錢不流?!币妳⒖嘉墨I[15]第1冊,第115頁。。 慧玲昔曾赴紹興專門搜羅其笑話軼事,集成一冊,承其雅意,轉寄于余,可惜電腦之數換也,致使今日已搜尋無蹤。幸好手頭尚有一本香港出版的《徐文長異事》影印本,為2010年孟夏在Michigan大學圖書館做研究時所得,內含搞笑之事數十則,擇取其一之“進士第”,以為鼎臠:

某處新開一爿剃頭店,店主因慕文長學問書法,請他題寫匾額,文長隔日即到店中,提起筆,在招牌上寫了“進士第”三個大字,隨后就打道回府。店主目不識丁,將招牌高懸門口,路人一見都捧腹大笑,一問才知道緣故,便沖到文長家去評理,文長哈哈大笑道:“老兄息怒,我前天有要緊事,沒寫好,今天就去補寫?!庇谑桥芑氐降?,刷刷加上幾筆,把“進士第”就改作了“進去剃”。眾人看了大笑,稱贊不已[17](文字有壓縮改動)*。 如同《金瓶梅》中的眾多笑話,此笑話亦含諷刺之意,蔑視進士有如目不識丁的剃頭師傅,一出其未能中舉之惡氣。

笑話恕不多舉,續論正題。

小牛布衣和老牛布衣具有第四種關系,即父子關系,非使問題更趨復雜化,而是極有助于澄清事實之真相,因稗史中正身人物不便明言者,往往可另出分身,代而言之,其點破本相之效果,常出人意表之外。陳和尚為小牛布衣之分身,正是如此。因與正身遠隔數十回,且又以別名喬裝打扮,遂敢大膽放言,將實情和盤托出而無所顧忌。故“冒認父親”事可以說明,前所云三種關系者,均屬假象,惟此父子關系,乃是小牛布衣和老牛布衣之真正關系也!

下面舉一實例,即小?!叭胭槻芳摇笔?,以為佐證。

二十一回寫小牛家同“間壁開米店”的“卜老爹”家為鄰居,并經牛老兒和卜老爹商量撮合,同卜家“外孫女”結婚。牛老是一窮困老者,住房狹窄,為“孫子”操辦結婚事,其寒酸簡陋,從下面描述中可見一二:

到了二十七日,牛老清晨起來,把自己的被褥搬到柜臺上去睡。他家只得一間半房子:半間安著柜臺,一間做客座,客座后半間就是新房。當日牛老讓出床來,就同牛浦把新做的帳子、被褥鋪疊起來。又勻出一張小桌子,端了進來,放在后檐下有天窗的所在,好趁著亮放鏡子梳頭。房里停當,把后面天井內搭了個蘆席的廈子做廚房。忙了一早晨,交了錢與牛浦出去買東西。只見那邊卜老爹已是料理了些鏡子、燈臺、茶壺和一套盆桶、兩個枕頭,叫他大兒子卜誠做一擔挑了來[10]256。

后牛老去世,小牛無法維生,便“入贅”卜家:

卜老一到家,就有各項的人來要錢,卜老都許著。直到牛浦回家,歸一歸店里本錢,只抵得棺材店五兩銀子。其余布店、裁縫、腳子的錢都沒處出。無計奈何,只得把自己住的間半房子,典與浮橋上抽閘板的閘牌子,得典價十五兩。除還清了帳,還剩四兩多銀子。卜老叫他留著些,到開年清明替老爹成墳。牛浦兩口子沒處住,卜老把自己家里出了一間房子,叫他兩口兒搬來住下,把那房子交與閘牌子去了。那日搬來,卜老還辦了幾碗菜替他暖房,卜老也到他房里坐了一會[10]260。

此入贅事之所以可據為“父子關系”之佐證,乃因文長《畸譜》中亦有記載:

六十六歲。季春,枳贅王。冬,枳徙我自范并寓王[8]第4冊,1330。

據《畸譜》記載,入贅者是“枳”,即文長之兒子徐枳,而非《外史》所謂的“孫子”,而入贅亦非發生在“牛老”死后,卻是在其生前六十六歲之時,即1586年。據《畸譜》又可知道兩件事:(1) 卜家真姓為王:(2) 文長晚年貧困,房子局促,無力為兒子結婚提供合適的居住環境,不光兒子“贅王”,老子稍后也干脆一并“贅入”其家。文長“贅入”王家,并在王家長年居住,直至去世,年譜后幾年亦有記載:

七十一歲。合家并居王。

七十二歲。亦居王。

七十三歲。居王[8]第4冊,1331。

“亦居王”,即文長也居王家,而“七十三歲”即文長離世之年。父子倆同“贅”王家,可見《外史》中相依為命的小牛和老牛,并非是孫子/祖父之關系,亦非侄孫/叔公之關系,更不必說是街坊鄰居之關系,而的的確確如陳和尚所說,是兒子/父親之關系。

文長有兩個兒子,長為枚,次為枳,據入贅事又可以知道,此兒非枚,卻是枳。枚在小說中亦有現身,即牛玉圃遠赴萬東家做幕賓時同舟旅行者小牛布衣。枚生于1545年,同文長“赴李氏招入京”,年十八歲,而枳斯時剛出生尚不足周歲??梢姟靶∨!奔婢吒绲芏酥袑?,是合二為一之人物。當年與父赴招遠行,枚以遭臭打而見棄于途中,同其實際生活中與文長多有摩擦不和,并最終析居遷出,頗有相似處。因與本文關系不大,不細論。

通過以上分析,真相已經大白,盜名者小牛布衣,即所謂的“咲咲生”/“咲咲先生”者,非為別人,乃文長之次子徐枳也!張鉉君自以為新有材料發現,可以推翻“徐渭說”,殊不知世上竟有兩個“笑笑生”,“咲咲生”和“笑笑生”并非是同一人也!雖其之發現材料,功不可沒,應予表彰,然考證粗疏,非但于真“笑笑生”無損毫毛,反增添一有利之證焉。此于擁材料自重而不細加分析者,良可為鑒也!

二、 咲咲生生平著作考略

號為“咲咲生”之徐枳,何許人也?除盜用其父之名外,生平如何,有何種之經歷,并有著作傳世否,均為人一無所知,而枳于《金瓶梅》,又是極有關系者,了解枳,無疑有助于了解《金瓶梅》,尤能厘清其流傳修改等重要問題,故絕不可漠然置之不理。惟可資余利用之材料,少至可憐,孤聞寡見,僅能考一大概耳,罅漏不勝其多,方家勿哂,幸有以賜教補正,為荷!

(一) 父親記錄

徐枳,其生平事跡,見諸史料者寥寥無幾,父親徐渭所作之《畸譜》中有提到若干訊息,茲全部引錄如下:

四十歲。聘張。

四十一歲。娶張。

四十二歲。冬,枳生,為壬戌十一月四日,未幾幕被逮。

四十六歲。易復(案:即癔病又發作),殺張下獄,隆慶元年丁卯。

五十四歲。張父死。仲冬念二日,入五泄。

六十二歲。枚決析居。予與枳徙范氏舍,枚附其妻葉家。

六十六歲。季春,枳贅王。冬,枳徙我自范并寓王。

六十八歲。枳往邊投李帥。

六十九歲。冬,十一月,枳復之李帥[8]第4冊,1329-1331。

據以上訊息,并比對相關材料,可以知道以下事實:

1. 枳母為張氏。文長娶張時年已四十一歲,而張氏,據《金瓶梅》描寫常時節(即徐渭)之渾家,知其“年紀只好二十左右”[15]665。 時文長隨幕主胡宗憲旅居杭州,可推測張氏其時可能亦居杭州或杭州近地。

2. 據年譜前半部分記載,文長首任妻為潘氏,生枚,但產后于次年即亡故;之后續娶胡氏,又入贅王氏,非訟即劣,均以分離告終。由此可知枳母張氏為文長第四任妻。

3. 枳生于壬戌年十一月四日,即1562年年底,文長時年四十二歲。古代男子二十成婚,四十已是祖父年齡,故《外史》扭曲小牛和牛老為祖孫關系以為遮掩,亦不無道理。

4. 枳四歲,即隆慶元年,也就是1566年,母張氏被殺,文長因此入獄七年,直至萬歷二年(1574年),才獲大赦釋歸。

5. 殺張氏有兩種說法:援救文長為其力辯者曰“病易誤殺”,而文長自己則坦承是“故殺”,并寫入《金瓶梅》第五十六回:

常二(即常時節)道:“只怕有一日叫我一萬聲:‘親哥,饒我小淫婦罷’,我也只不饒你哩!試試手段看?!盵15]664

“故殺”之原因是疑妻外遇,情夫則是一和尚,文長生前所作最后一劇《歌代嘯》,對此“紅杏出墻”事有有趣之描寫,可參看。

6. 枳十二歲,即1574年,其外祖父張氏故世。其時文長甫出獄,往五泄,實為取枳回家?!锻馐贰范换亻_首云小牛布衣“初在浦口外婆家長的”,表面上“浦口”在南京,似指南京,其實指“浦江口”,在五泄。因在“外婆家”領養長大,故小牛布衣小名叫“浦郎”。枳之所以寄住浦江“外婆家”,乃因文長殺妻系獄,無人照管也。

7. 文長雖極鐘情于前妻潘氏*徐渭曾作《亡妻潘墓志銘》,結尾銘曰:“生則短而死則長,女其待我于松柏之陽”,表示愿“生同室,死同穴”,深含眷戀之意。見參考文獻[8]第2冊,第634頁。, 而將后妻張氏殺死,但父子關系卻似正好相反。潘出之長子枚,與父不睦,而張出之次子枳,卻是大孝子,不僅婚前與父同住,婚后入贅王家,亦不忘帶挈父親一并入住其家。時人及《外史》對小牛布衣頗有微詞,但其之孝行,似不宜抹殺之。

8. 李帥即遼東名將總兵李成梁之長子李如松(1549-1598),時為山西總兵,后遷遼東總兵,死于疆場,同文長頗相契。文長送枳去李帥處,初在1588年,次年“枳復之李”,共兩次。而后一次投邊,文長年六十九歲,次年七十歲,年譜為闕文,無記錄,蓋遷寓佛寺,不宜明言歟?但七十一歲,又“合家并居王”,可見其時枳已返家,將父親從寺廟接回同住。據此可知,枳在邊區軍中歷練,約有近三年的時間。

文長有一詩,題名為《枳久于李寧遠鎮又販人參》,寫枳投邊從軍,又販人參,令他思念不已。詩分四闋,闋一和闋三寫老父思念之情:

落葉垛階黃,枯葉倚壁長。

孤雛何久客,獨雁不成行。

凍色天將雪,愁顛鏡滿霜。

解之頻痛飲,有客餉無腸。

對月每凄然,東西十二弦。

石榴長一尺,厄樹矮三年。

狂藥聊醫悶,顛書也換錢。

販參如宋清,我作柳宗元[8]第1冊,213-214。

闋二則寫枳攜妻抱子,同赴邊區,不堪打仗,卻久羈于沙漠之地, 回家與爺講起軍中故事,繪聲繪影,令老人捧腹大笑:

乳臭猶聞口,兵鈐未打牙。

不堪如虎穴,何事滯龍沙?

黠虜爺呼李,啼兒淚歇麻。

歸來向吾說,笑落夜燈花[8]第1冊,213。

第六行中的“麻”即指“麻胡秋”?!奥楹铩闭?,文長于標題下有附語云,“趙石勒將,威殺所及,在在畏之,小兒啼,母怖之曰:‘麻胡!’即止?!盵8]第1冊,213而此令人可怖而小兒為之啼哭即止的“麻胡秋”即枳在軍旅生涯中結交之摯友,其對枳之后半生,影響至巨,此處先一筆表出,后文詳論。

(二) 外傳

《畸譜》至渭亡而止,枳之訊息遂亦而止,然現已知道小牛布衣即枳之原型人物,中斷之訊息又可接續而上?!度辶滞馐贰逢P于枳,頗有描述,茲將其生平事跡之大者或有關系者,依小說敘事順序,加以臚列分析。排列前后,根據需要間亦有所調整。但凡前已有之,不再重復,而原型既已點明,亦不必再泥于“小牛布衣”之名,概出之以枳名,讀者鑒之。

1. 用功讀書。

枳年輕時,因家境清貧,偷店里錢買書念,且父親寓居佛寺,故又常攜書到佛寺苦讀,深受老和尚器重。老和尚說:“人家拿大錢請先生教子弟,還不肯讀,像你小檀越偷錢買書念,這是極長進的事?!盵10]251并讓他到殿上去念,因為“那里有一張方桌,上面有一個油燈掛,甚是安靜”。枳每晚讀書,至“三更天”。

2. 生員身份。

枳所讀之書,似以詩詞居多。枳想:只要像父親一樣會做兩句詩,并不要進學中舉,就可以同老爺們往來,何等榮耀!老和尚說:“小檀越,我只道你是想應考,要上進的念頭,故買這本書來念,而今聽見你念的是詩,這個卻念他則甚?”小牛布衣道:“我們經紀人家,哪里還想什么應考上進!只是念兩句詩破破俗罷了?!币源硕?,枳仿佛僅對詩感興趣,而無意于讀書晉身。但看至后文所敘才知并非如此,枳已取得生員資格。二十三回寫小牛布衣遭牛玉圃臭打后,被人救起,此時小牛布衣已由枚搖身一變而依舊為枳,向人自報家門道:“我是蕪湖縣的一個秀才?!盵10]251救枳者道:“相公且站著,我到船上取個衣帽鞋襪來與你穿著,好上船去?!碑斚鹿坏酱先×艘患家路?,一雙鞋,一頂瓦楞帽,與他穿戴起來,說到:“這帽子不是你相公戴的,如今且權戴著,到前熱鬧所在再買方巾罷?!盵10]251明代服飾規定甚嚴,“瓦楞帽”為平民百姓所戴,秀才則戴“方巾”*清代服飾已為之一變,男子因髡發,戴一種特殊帽子,方巾或瓦楞帽早已棄而不用,此一細節亦如同其他細節,清楚表明,《儒林外史》并非以明喻清,而確確實實是明人寫明朝之事。?!靶悴拧奔啊胺浇怼?,均清楚表明枳為學中之人,已是生員。然似乎亦如其父,未能成舉人,取得更高功名。故冒用“布衣”(“笑笑生”)之號,可謂完全符合其身份。

3. 長輩定親。

枳贅王家,文長年譜中有記載,卻無具體描寫,故不能明了其原委過程?!锻馐贰穭t不同,改王家為“卜家”,以形象化敘述,將此事之來龍去脈,和盤托出:

他祖父牛老兒坐在店里。那日午后沒有生意,間壁開米店的一位卜老爹走了過來,坐著說閑話。牛老爹店里賣的有現成的百益酒,燙了一壺,撥出兩塊豆腐乳和些筍干、大頭菜,擺在柜臺上,兩人吃著。卜老爹道:“你老人家而今也罷了。生意這幾年也還興,你令孫長成人了,著實伶俐去得。你老人家有了接代,將來就是福人了?!迸@系溃骸袄细?,告訴你不得! 我老年不幸,把兒子、媳婦都亡了,丟下這個孽障種子,還不曾娶得一個孫媳婦,今年已十八歲了。每日叫他出門討賒賬,討到三更半夜不來家。說著也不信,不是一日了??峙逻@廝知識開了,在外沒脊骨鉆狗洞,淘淥壞了身子,將來我這幾根老骨頭,卻是叫何人送終?”說著,不覺凄惶起來。卜老道:“這也不是甚難擺劃的事。假如你焦他沒有房屋,何不替他娶上一個孫媳婦,一家一計過日子? 這也前后免不得要做的事?!迸@系溃骸袄细?,我這小生意,日用還糊不過來,那得這一項銀子,做這一件事?”卜老沉吟道:“如今倒有一頭親事,不知你可情愿? 若情愿時,一個錢也不消費得?!迸@系溃骸皡s是哪里有這一頭親事?”卜老道:“我先前有一個小女,嫁在運漕賈家。不幸我小女病故了,女婿又出外經商,遺下一個外甥女,是我領來養在家里,倒大令孫一歲,今年十九歲了。你若不棄嫌,就把與你做個孫媳婦。你我愛親做親,我不爭你的財禮,你也不爭我的裝奩,只要做幾件布草衣服。況且一墻之隔,打開一個門就攙了過來,行人錢都可以省得的?!迸@下犃T,大喜道:“極承老哥相愛,明日就央媒到府上來求?!辈防系溃骸斑@個又不是了。又不是我的孫女兒,我和你這些客套做甚么! 如今主親也是我,媒人也是我,只費得你兩個帖子。我那里把庚帖送過來,你請先生擇一個好日子,就把這事完成了?!迸@下犃T,忙斟了一杯酒送過來,出席作了一個揖。當下說定了,卜老過去。到晚,牛浦回來,祖父把卜老爹這些好意告訴了一番。牛浦不敢違拗,次早寫了兩副紅全帖:一副拜卜老為媒,一副拜姓賈的小親家。那邊收了,發過庚帖來。牛老請陰陽徐先生擇定十月二十七日吉期過門。牛老把囤下來的幾石糧食變賣了,做了一件綠布棉襖、紅布棉裙子、青布上蓋、紫布褲子,共是四件暖衣,又換了四樣首飾,三日前送了過去[10]254-255。

讀上引部分,有三點須注意之:(1) 枳之成親,全然由其父親和“卜老爹”(即王老爹)一手撮合而成。父親擔心枳在外面“淘淥壞了身子”,而“卜老爹”則極欣賞枳,稱其“著實伶俐去得”。(2) “卜老爹”的“外甥女”(實為其大女,稍后詳之)倒大枳一歲。(3) “牛浦不敢違拗,”可見心有不滿,王家閨女似非其意中人也,種下日后不幸之種子。

4. 不善經商。

枳贅王后,助妻家經營“小香蠟店”,主要差事似乎是“出討賒賬”。雖有老父幫忙看店,生意則每下愈況:

又過了一個月,他祖父牛老兒坐在店里閑著,把賬盤一盤,見欠賬上人欠的也有限了,每日賣不上幾十文錢,又都是柴米上支銷去了。合共算起,本錢已是十去其七。這店漸漸的撐不住了,氣的眼睜睜說不出話來。到晚牛浦回家,問著他,總歸不出一個清賬,口里只管“之乎者也”,胡支扯葉[14]259。

可見其非營商善才,且心亦不在此上面。難怪文長后遣其往邊投李帥,另謀發展。

5. 董爺光臨。

此乃枳生平一大事件,亦文長死后青史留名之一大事件。此時文長已亡故多年,“卜老爹”也已去世,“才人”突然終于降臨。請看描寫:

那日牛浦走到庵里,庵門鎖著。開了門只見一張帖掉在地下,上面許多字。是從門縫里送進來的。拾起一看,上面寫道:“小弟董瑛,在京師會試,于馮琢庵年兄處得讀大作,渴欲一晤,以得識荊。奉訪尊寓不值,不勝悵悵! 明早幸駕少留片刻,以便趨教。至禱,至禱!”看畢,知道是訪那個牛布衣的。但見帖子上有“渴欲識荊”的話,是不曾會過?!昂尾痪驼J作牛布衣和他相會?”又想道:“他說在京會試,定然是一位老爺。且叫他竟到卜家來會我,嚇他一嚇卜家弟兄兩個,有何不可?”主意已定,即在庵里取紙筆寫了一個帖子,說道:“牛布衣近日館于舍親卜宅。尊客過問,可至浮橋南首大街卜家米店便是?!盵10]263

此位“董爺”,無須贅言,多數《金》學者均能猜出其之為誰。關于《金瓶梅》之流傳,早期見諸記錄者,有袁宏道(1568-1610)致董其昌(1555-1636)信:

《金瓶梅》從何得來?伏枕略觀,云霞滿紙,勝于枚生《七發》多矣。后段在何處? 抄竟當于何處倒換? 幸一的示[18]上冊,289。

袁信寫于1596年,明言已讀過《金瓶梅》前段,“滿紙云霞”,美不勝收,渴欲續讀“后段”,問董何處可以得之。董信未之見,但袁終經“馮琢庵年兄”——陶望齡,獲知“后段”之確切訊息,遂辭去蘇州知縣職,南下紹興,專程拜望陶望齡及“小牛布衣”。此事發生于1597年年底,有袁作《解脫集》等可以為證。袁一訪不值,遂留下以上引文中之帖子。帖中所云“大作”,顯指“牛布衣詩稿”,也就是《金瓶梅》。袁完全是沖著“過問”《金瓶梅》,才辭職去紹興,渴欲“識荊”以得手稿之“后段”,而竟如愿以償。其后有一信回陶望齡曰:

徐文長老年詩文,幸為索出,恐一旦入醋婦酒媼之手,二百年云山,便覺冷落,此非細事也[18]中冊,743。

“老年詩文”即指《金瓶梅》等小說戲曲作品,“幸為索出”即慶幸自己已從枳手中取到手稿,“醋婦酒媼”,據前引《外史》二十一回描寫“牛老爹店里賣的有現成的百益酒,燙了一壺”,可知是指枳之當壚之妻或“卜家”內眷,或兩者兼而有之,而“二百年云山”則是指明開國以來二百多年之歷史。由此觀之,袁不虛紹興之行,已將《金瓶梅》等手稿順利索取到手,其興奮如獲至寶,謂二百年以來,無有此等著作,如此之高度評價,有明惟此一人而已,亦鮮后來者(惟明末之張岱,即《紅樓夢》之作者,可與之相比)。

文長臨死將手稿托付老和尚,希望其幸遇“才人”,替他流傳。老和尚不負所望,攜稿入京,稿經由陶望齡傳到董其昌,再傳而至袁宏道手中,終于大荷眷賞,“幸遇”為之傾倒之“才人”,得以留芳后世,家喻戶曉。袁于文長,可謂厥功至偉! 文長有袁,可謂幸矣至哉!

“董爺”奉訪,不僅計劃刻印《金瓶梅》傳于后世,而且對握有其手稿者枳亦格外青目。帖中首先謙稱自己為“小弟”(袁亞枳五六歲),后晤面先開口道:“久仰大名,又讀佳作,想慕之極!只疑先生老師宿學,原來還這般年輕,更加可敬!”此處齊有夾評云:“難道也不向馮琢庵問問備細就來訂交,可見一派浮慕之情?!盵6]第22回此評似過刻,未必見得。袁從蘇州來,先訪陶望齡(陶為文長友人,見《外史》二十回“馮琢庵”部分,詳后),再由陶引介,至佛庵“牛布衣寓內”訪晤,豈可謂不知“備細”?倘若真不知“備細”,誤以為“小牛布衣”即“老牛布衣”,而“老牛布衣”年齡足可為袁之祖父,豈會尚未見面而已自稱為“小弟”,不稱“晚生”?可見“老師宿學”云云,殆委婉語耳,既點明袁知悉《金瓶梅》為一“老儒”所作,又極其禮貌,給足面子,以為日后之友誼而“訂交”?!坝喗弧笔滦≌f中未明言,由齊評點出,應為實情。后枳去“董宅”,“董爺”留他一住二十多天,又給他“十七兩四錢五分細絲銀子”,再后“董爺”補安東縣知縣,枳去找他,三日兩日進衙門“講詩”,既而“董知縣”遷升別地,又專托其繼任向知縣道:“只有個做詩的朋友住在貴治,叫做牛布衣,老寅臺青目一二,足感盛情”,[10]282-283凡此種種,均可謂是訂交結誼之明證?!锻馐贰吩u者對此頗有微詞:“如董瑛者(即袁宏道)亦可謂好風雅重斯文矣,而與牛浦相聚多時,曾不辨其為黎丘之鬼,可知其胸中眼中全無黑白?!盵6]第23回無論時人非議如何,袁公于枳,是其一生生活事業之重要助力者,卻難否認也。

6. 得罪妻家。

枳之妻家即王家,即《外史》中之“卜家”,但《外史》描寫卜家成員之關系,不盡屬實,故須先行厘清之。卜家主要成員共三位:卜老爹、卜誠和卜信。卜老爹自云為枳妻“外祖父”,而卜誠和卜信則為其妻之“舅丈人”,實際全然是故意之扭曲。據文長所撰《壽二王翁序》,卜老爹,亦即王老爹,為枳岳丈,而卜誠和卜信分別為其二叔丈和三叔丈。該序見于《徐渭集》第3卷,專為王家長二兄弟“道翁”和“溪翁”六十和五十大壽而作,序中并提及其季弟“德翁”,全文如下:

余兒枳之丈人王道翁,及翁之弟曰某者,于萬歷十有七年之十一月,其齒一為六十,一為五十。枳不能將羔雁以賀也,而王翁并謂枳曰:“得而翁言幸矣(“而”即“爾”之通假字),奚必羔雁?”以邇者數與王諸翁飲,陰察其貌。道翁色微緇,是得水氣特多也。兩輔并堅廣而頷骨如斗勺外向,吐音如竹,而其與人也孫(即“遜”),是真得水者也。而溪翁色微晳,亦微赤,兩顴舉而膚密,吐音如鐘,須如戟,而其與人也諒,是金兼火也。俗謂金畏火,乃不知金不得火則器不成。以是知二翁之得氣,伯為純水,仲為金,得火而相成,以故一孫而一諒。金水不易壞,不易壞者非壽耶?母太君賢而慈,而二翁奉之,如春秋晝夜之循環,分至啟閉,罔一刻墮誤。其季德翁,至糜肱以療母于屬纊。都尉聞之,扁旌其門。兄弟相憐,同釜而飯白首矣。利則爭讓,偶不利則爭安。嘗一蒙急難,則爭相先,此不亦致長久之道耶?德翁年未躋艾,固不預頌,艾而頌未晚也[13]第3冊,972-973。

據此序又可以知道幾個事實:

(1) 兄弟年齡。道翁于萬歷十七年,即1589年為六十歲,可知生于1530年,亞文長九歲,其女大枳一歲,應生于1561年,溪翁該年五十,生于1540年,而德翁序文僅言“未躋艾”,即不到五十,具體年紀不得而知,但據《外史》描寫枳結婚行禮,“向卜誠作揖下跪,”對卜信則僅“拜見”而已,以此可以推知卜信年紀尚小,大約同枳相仿而略長數歲耳。

(2) 仰慕文長。枳于丈人六十大壽叔丈人五十大壽時不能饋贈“羔雁”以為賀禮,二老并不介意,卻視得文長壽文為榮,可見仰慕之極。據此亦可推測,王家雖經營店鋪,亦是讀書人,看重文才?!锻馐贰穼懖防吓R死前夢見“花邊批文”,上寫數十人名字,頭一名為“牛相”,末一位即他自己——卜崇禮,醒來自言自語道:“且喜我和我親家是一票”[14]262??梢娛峭瑢傥娜?,惟名氣遠遜,居于末位。其季弟德翁,即小說中之卜信,分身名為“丁言志”,“丁言”即“信”字之拆寫,而“丁言志”者,即“詩言志”也,從五十四回關于“丁言志”“已有一卷詩”等描述中,可知其亦為詩人,名著丹鉛,極有可能,惟筆者手頭無方志等材料,否則應可查到長季二兄之姓名及行實。

(3) 和睦相處。兄弟相憐,同釜而飯,而不析居各自為家。利則爭讓,不利則爭安,禮讓謙和,闔家歡居融融。

(4) 割股療母。長二兄弟侍奉“母太君”,如春秋晝夜循環,罔一刻墮誤,孝敬之殷,非常人可比,而季弟尤勝一籌,于母病危時,割股糜碎作羹療之,得以“扁旌其門”。

在文長筆下,王家兄弟之道德風范,猶如畫片,歷歷在目。此文長之溢美之詞歟?抑言如其實之寫照?《外史》作者給王氏兄弟三人起名為“卜崇禮”,“卜誠”及“卜信”,而“卜”即“不”之諧音字,似為春秋筆法,道出一體之陰陽二面,是褒是貶,從“卜老爹”死后,枳難存身其家,讀者自不難判斷。

“董爺”訪枳,原為大喜事,卻不幸而釀成悲劇。枳因欲借卜家招待“董老爺”,事先向卜誠和卜信說道:

“明日有一位董老爺來拜。他就是要做官的人,我們不好輕慢。如今要借重大爺,明日早晨把客座里收拾干凈了,還要借重二爺,捧出兩杯茶來。這都是大家臉上有光輝的事,須幫襯一幫襯?!盵10]263

卜家“兄弟兩個”一齊允諾,極其配合,熱忱可嘉:

第二日清早,卜誠起來,掃了客堂里的地,把囤米的折子搬在窗外廊檐下,取六張椅子,對面放著;叫渾家生起炭爐子,煨出一壺茶來,尋了一個捧盤、兩個茶杯、兩張茶匙,又剝了四個圓眼,一杯里放兩個,伺候停當[10]263。

不料當天款待之時,枳出言不慎,使卜信羞愧無地自容:

卜信捧出兩杯茶,從上面走下來,送與董孝廉。董孝廉接了茶,牛浦也接了。卜信直挺挺站在堂屋中間。牛浦打了躬,向董孝廉道:“小價村野之人,不知禮體,老先生休要見笑!”董孝廉笑道:“先生世外高人,何必如此計論!”卜信聽見這話,頸膊子都飛紅了,接了茶盤骨都著嘴進去[10]264。

“小價”,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小仆人”,將自己叔丈人稱為“小仆人”,無異于辱罵,似確為太過,故客人一走,卜信便大光其火,“迎著牛浦一頓數說道”:

“牛姑爺,我至不濟,也是你舅丈人,長親! 你叫我捧茶去,這是沒奈何也罷了,怎么當著董老爺臊我? 這是那里來的話!”[10]265

卜誠亦幫腔,漸吵漸兇,枳竟揚言要扯卜信到衙門里打板子,于是兩人齊叫道:“反了!反了!”當下把枳扯著,扯到縣門口,正巧郭鐵筆(即陳繼儒)走來,卜誠道:“郭先生,自古‘一斗米養個恩人,一石米養個仇人’,這是我們養他的不是了?!惫F筆也批評枳不是,并勸阻出堂見官,而轉到茶館私下調停,最后以分離收場:

卜誠道:“牛姑爺,如今我家老爹(指卜老爹,即枳之丈人)去世,家里人口多,我弟兄兩個招攬不來。難得當著郭先生在此,我們把這話說一說:外甥女少不的是我們養著,牛姑爺也該自己做出一個主意來,只管不尷不尬住著,也不是事?!迸F值溃骸澳銥檫@話么?這話倒容易。我從今日就搬了行李出來自己過日子,不纏擾你們就是了?!盵10]266

一場打鬧,以入贅女婿被一腳踹出門去而告結束,妻子亦無辜連累,竟成棄婦!

7. 披剃出家。

二十二回續寫吵鬧過后,枳果真攜被移居佛庵。此事似由一偶然事件即“董爺”拜訪而引起,其實卻是必然之結果。五十四回通過分身陳和尚表述更為清晰,該回先借算命瞎子之口點出陳和尚“日日同丈人吵窩子”,之后就有如下描寫:

丈人(即叔丈人)道:“不是別的混帳。你放著一個老婆不養,只是累我。我哪里累得起?”陳和甫兒子道:“老爹,你不喜歡女兒給我做老婆,你退了回去罷了?!闭扇肆R道:“該死的畜生! 我女兒退了做甚么事哩?”陳和甫兒子道:“聽憑老爹再嫁一個女婿罷了?!闭扇舜笈溃骸拔僚?!除非是你死了,或是做了和尚,這事才行得?!标惡透鹤拥溃骸八朗且粫r死不來。我明日就做和尚去?!闭扇藲鈶崙嵉牡溃骸澳忝魅站妥龊蜕?!”次早,陳和甫的兒子剃光了頭,把瓦楞帽賣掉了,換了一頂和尚帽子戴著,來到丈人面前,合掌打個問訊道:“老爹,貧僧今日告別了!”丈人見了大驚,雙眼掉下淚來,又著實數說了他一頓。知道事已無可如何,只得叫他寫了一張紙,自己帶著女兒養活去了。陳和尚自此以后,無妻一身輕,有肉萬事足。每日測字的錢就買肉吃。吃飽了,就坐在文德橋頭測字的桌子上念詩,十分自在[10]612-613。

由此觀之,枳謀生無方,手不去詩而不見容于妻家,由來已久?!岸瓲敗蔽丛L,已常寄身佛庵,似非純然出于修道之誠,恐乃是無可奈何之選擇。但離異卻發生在訪問過后,而臨“出家”之際,又被要求寫下“一張紙”。其為一紙休書耶? 小說未明言,以致日后卷入重婚罪之官司。

8. 遠走他鄉。

寄寓佛庵,靠當街測字謀生,有上頓沒下頓,須典當老和尚的鐃鈸及叮當度日,自然不能維持長久,枳決定出走他鄉。于是“卷了被褥,又把老和尚的一座香爐,一架磬,拿去當了二兩多銀子,也不到卜家告說,竟搭了江船,來到南京燕子磯”,開始了新生活。

9. 再次入贅。

枳在路上遇難,所幸船上下來一位客人,姓黃,系戲子行頭經紀,援之以手,將他搭救回家。黃姓經紀見枳同“董知縣”相與,十分敬重,遂將第四個女兒招贅他,枳于是入住黃家,“黃家把門面一帶三四間屋都與他住,他就在門口貼了一個貼,上寫道‘牛布衣代做詩文’”[10]286。

10. 官司纏身。

但好景不長,麻煩事接踵而至。先有“長房舅舅”石老鼠求借銀子使用,聲稱過去曾用過他無數錢財(案:亦有可能,因枳童年曾長期寄居于外祖母家),枳不認賬,石便將其揪出到縣里理論,以“停妻娶妻”事相威脅(案:天二評有評語云“停妻再娶實非冤枉”,可見是實情)[6]第二十四回。多虧頭役相識,幫枳墊出“幾百文”給石老鼠*之所以名“長房舅舅”為“石老鼠”,似含影射陶望齡之意,因為望齡之號為“石簣”,且又眼睛細小若鼠,用此名一語雙關,甚為巧妙。,總算息事寧人,未對簿公堂。然一事未了,一事又起,枳最終被告上官府。原告為前妻“卜家”閨女,她由紹興一路風塵仆仆尋夫而至“黃家”:

只見家門口一個鄰居迎著來道:“牛相公,你到這里說話!”當下拉到一個僻凈巷內告訴他道:“你家娘子在家同人吵哩!”牛浦道:“同誰吵?”鄰居道:“你剛才出門,隨即一乘轎子,一擔行李,一個堂客來到。你家娘子接了進去。這堂客說她就是你的前妻,要你見面,在那里同你家黃氏娘子吵得狠。娘子托我帶信,叫你快些家去!”牛浦聽了這話,就像提在冷水盆里一般,自心里明白:“自然是石老鼠這老奴才,把卜家的前頭娘子賈氏撮弄的來鬧了!”[10]288

此事之幕后唆使者實為馮主事馮琢庵(即陶望齡):

馮主事過了幾時,打發一個家人寄家書回去,又拿出十兩銀子來問那家人道:“你可認得那牛布衣牛相公家?”家人道:“小的認得?!瘪T主事道:“這是十兩銀子,你帶回去送與牛相公的夫人牛奶奶,說他的丈夫現在蕪湖甘露庵里,寄個的信與他。不可有誤。這銀子說是我帶與牛奶奶盤纏的?!盵10]283

正如評者指出,馮于枳之友誼,真可謂不薄矣。多虧董知縣曾有鼎言于“向知縣”(案:據評者透露,應為“推官”),請其對枳“青目一二”,向知縣果然手下留情,盡管“牛奶奶在堂上哭哭啼啼,定要向知縣替他伸冤,”向知縣只是說:

“也罷,我這里差兩個衙役,把這婦人解回紹興。你到本地告狀去,我那里管這樣無頭官事!牛生員,你也請回去罷!”[10]291

于是“兩個差役把牛奶奶解往紹興去了”,官司就此了結。然枳僅遭逢此一樁“訟事”耶?第二十四回標題上聯曰“牛浦郎牽連多訟事”,“多”即至少有三也,即使將石老鼠訛詐事包括在內,亦兩樁而已,似不甚吻合。以此可推知該回寫向知縣當日所審三案,其他兩案,即“和尚活殺父命案”和“陳安醫生毒殺兄命案”,亦系枳為肇事者,惟著者為賢者諱,故意以寓言或別名寫之,讀者不易察覺其間之關聯耳?!盎顨⒏该睂嵓措[指枳假冒父名賣文為生事,此于其先父一世之英名無異于謀殺,“毒殺兄命”即指枳出獄后改以陳姓行醫治死人命事,而當時另有一更嚴重之構訟事件,致使枳系獄有年,為作者截去不寫,并將此事移花接木,安到結末一分身身上,此先一筆表出,留待后文補論。

(三) 自傳

無論如何,關于枳之生平事跡,就《外史》而論,至此基本上已告結束,尾部略剩余音,容稍后再敘。此時約近1600年,枳齡尚不足四十,距其死甚遠。今《徐渭集》末尾附有文獻資料若干篇,其中之一即“會稽章重”所撰之《夢遇》。章重者,即張岱(1597-1681?)之化名(考證恕從略),該文提到曾與枳晤面,枳年“七十余”[8]第4冊,1345,以此可知枳直至崇禎朝中期,尚未離世,其后半生行實,豈無一史料可資查考?《外史》詳述枳之故事,可見其為“儒林”中人,且又癡迷詩歌,熱衷出名,豈無一傳世之著作?余為之搜尋,披覽經年,根據其從軍及出家履歷,終于發現線索。原來枳亦如文長,是一著作巨家,產量之豐,與乃父相伯仲。茲將發現所得,列成一目錄,缺漏多多,僅聊勝于無耳(考證恕從略)。

1. 歸于“清溪道人”即“方汝浩”名下之長篇小說:《禪真逸史》、《禪真后史》、《東度記》。案:枳兩次投邊,其軍中歷險在《禪真逸史》中多有改頭換面之呈現。據爽閣主人所撰之《凡例》云,《逸史》經爽閣主人“編次評訂”,故知不全然為枳個人著作?!八w主人”即《逸史》之出版者,似為《外史》中之郭鐵筆,亦即陳繼儒也,然限于資料,無法推考,而推測之詞,切勿引證。

2. 歸于“竹溪散人”即“鄧志謨”名下之中篇小說:《咒棗記》、《鐵樹記》、《飛劍記》。案:《飛劍記》雖記在鄧志謨名下,似為枳撰寫,實卻是文長晚年之作。前云文長晚年有兩本小說遺留于世是言其大者,乃因尚不包括此等之小著作也。然《飛劍記》為“殘編”,經枳修補而定稿出版,同用一名,輕易而混為一人所作。該書第一回有開篇詩云:“讀罷殘編細品論”[19]飛劍記,713, 開門見山,直接點明枳為修補校訂者,甚為坦率。但此處不便詳論著者問題,恕點到為止?!惰F樹記》或亦為文長遺稿,第剩開頭一小段耳,其余蓋為枳拼湊而成,多有抄襲成分,為劣作。

3. 歸于無名氏之中短篇小說:《諧佳麗》(又名《風流和尚》)。案:似為其少年試筆之作,稚甚!

4. 據鐘葦所撰《咒棗記》前言, 竹溪散人另著有如下篇目:《故事黃眉》、《故事白眉》、《古事鏡》、《風韻情書》、《山水爭奇》、《花鳥爭奇》、《風月爭奇》、《童婉爭奇》、《蔬果爭奇》、《梅雪爭奇》、《一札三奇》、《得愚集》、《續得愚集》[19]鐘葦《咒棗記前言》,555。案:以上之書,因僻居異地,孤聞寡見,均未寓目,故不知為何種著作,有無文長筆墨參雜其中。據題目看,斷其為尺牘集,或詩集,或小品文集, 或故事選編,蓋不甚大誤也。

5. 再據《禪真逸史》爽閣主人所撰之《凡例》,清溪道人又著有:古文華札和麗聲新曲。案:“古文華札”即文言散文以及措辭優美之書信,“麗聲新曲”即戲曲作品,很可能是傳奇戲文,但均未之見。

據上列書目可知,枳勤奮著述,為后起之勁秀,雖泰半是平庸之作,然至晚年所撰《禪真后史》,已臻爐火純青,結構緊湊,詞采俊拔,敘事繪聲繪影,頗引人入勝,列其為明代小說之上品,似當之無愧。20世紀中國作家中巴金亦屬多產作家,出手之快,作品之多,罕有其匹,然膾炙人口可名垂后代者,恐惟僅《寒夜》耳(以文學價值論)。讀罷“小牛布衣”遺著,亦有類似感覺,與其老父之精妙老到,篇篇絕唱比,實遜一籌,不可同日而語。

枳之著作,宗教味頗濃,同其“出家”背景或不無關系。但亦不乏自傳成分,如《禪真逸史》之于其軍旅生涯,《咒棗記》之于其悟道行善,均有所展現,惟虛實相間,真假參半,令人不易窺破廬山真面目。而穎秀獨異者惟推《禪真后史》,以其本人之真實經歷,娓娓而敘,謂之曰自敘傳,亦無不妥。小說通過化身瞿天民氏(“瞿”“徐”吳音發音極相近),描述壯年至異鄉求生、先苦后甜之傳奇人生,正可與《外史》銜接而上。根據《后史》可以知道,枳入贅“黃家”后,先經劉氏(即《外史》中之丈人黃氏,真姓為劉,為麻城望族)介紹館事,到濮員外女兒濮氏家教授其兒子耿憲讀書,耿父其時已亡故多年,濮氏守寡,欲火難熬,見“瞿師長青年美貌”,試圖勾引卻遭其堅拒;不玷婦貞,積下陰德;后為耿家討債事,外出奔走,卷入人命大訟,系獄有年;幸有父親所傳授之醫技,治愈知縣夫人,被赦出囹圄,欲改以醫道維生,卻誤下歧黃,致損小兒一命,誓言“永不行醫”;多虧昔日摯友秋僑“杰士”,原為“響馬”出身,身懷絕技,為人仗義,助枳謀得“萬金”之財,分去一半給僑,所剩亦“足享田園之樂”,遂不復為商。請看《后史》第七回敘其劫后余生之富足:

買了近村肥田三百畝,茶竹花果園五七十畝,魚蕩一二十處,桑田百余畝,征取花息用度。住宅前后,買添房屋地段,創造一所花園,種植花卉樹木,小池養魚,靜室讀書。不時延請劉浣等舊日相知,閑談小酌,適趣陶情[19]禪真后史,116-117。

枳能安享晚年,功歸秋僑,故稱其為“杰士”(陳繼儒題辭稱為“俠士”)。而此“秋僑”,實即前文文長詩中所云“麻胡秋”者。文長既云其為“趙石勒將”,可知其原為土匪或韃虜頭領,后降李如松,與枳結為生死交(據《咒棗記》,或枳先脫其罪,有恩于他,后才有其以生死相報)。不獨有偶,《外史》中亦有一“杰士”人物,即鳳四老爹,《外史》稱之為“英雄”?!锻馐贰肺迨亍皻d堂英雄討債”,名義上是“陳正公”故事,實際仍是寫“小牛布衣”,寫其經商受騙,得鳳四老爹協助,討回欠銀,與《后史》所敘“追債”,實系同一之事。前云《外史》二十四回“多訟事”有一截去之闕文,而此闕文即枳友秋僑(麻胡秋)為“討債”事出面,大打出手,毀房殺人,致牽連枳入案而蒙受牢獄災難之事件?!瓣I文”實際并不缺,僅后移數十回,但因另出分身,改頭換面,儼然判若兩人,今人難以察覺其間之“草蛇灰線”耳。惟《外史》不言涉訟系獄,又名分身為“陳正公”,即“正義公平”之謂也,可見著者之于枳,頗為寬厚,暗用春秋之筆,曲為褒揚,讀者不可不鑒察之。

(四) 袁宏道“陳正夫”贊

小牛布衣之分身先有陳安醫生,后又有陳正公和陳和尚陳思阮,胥以陳為姓,使人聯想起《歌代嘯》劇中之王緝迪,其妻母亦姓陳,曰“陳媽媽”。文長有一篇《游五泄記》,作于萬歷二年十一月,記中云:“又明日,陳君心學來,又明日,飲于陳君止焉?!盵8]第2冊,598后又云:“于陳一夕?!盵8]第2冊,599其游五泄,為何專會陳心學?又飲于陳家?又于陳家止宿一夕?此陳君是否即為《外史》中小牛布衣之長舅“石老鼠”?前云文長往五泄,專為取枳回家,或“陳”即為枳浦江外祖母之姓歟?《外史》名小牛布衣之分身分別為陳安、陳正公和陳思阮,似乎可以見出枳于陳姓之特殊關系,《外史》作者亦知之甚詳。果枳后改從“陳”姓,故才曉然于世?偶讀袁中郎文集,終于獲得印證。發現枳漂流他鄉,確曾改換姓名,改其姓曰“陳”,改其名曰“正夫”,同《外史》中的“陳正公”,僅一字之差耳,令人不勝驚異!此有袁詩記錄為證,并非隨意附會。枳出獄后,袁公欣聞喜訊,曾于1603年專寫一詩贈他,而詩題竟為《贈陳正夫》。今《袁宏道集校箋》,校箋者為錢伯城,作箋云:

陳正夫即陳所學,見卷五陳志寰箋,時以山東提學使請告[18]中冊,965。

誤甚!案陳所學,字正甫(非“正夫”),號志寰,湖廣景陵人,萬歷三十一年(1603)中進士,累官至戶部尚書。而袁詩中之“陳正夫”,乃一失意落魄而饑腸轆轆的窮酸文人,與所謂“陳正甫”者,不啻霄壤之別,請看詩歌全文:

贈陳正夫

學書不成去學劍,拋卻鉛丹買弓箭。

《六韜》不值一文錢,穰苴終作灌園漢。

稻黍不收收莠荑,勉將方口救窮賤。

古紙煙黃書一通,赤日方街磨大硯。

涔波尺沫濡枯魚,十年不識孔方面。

記得魁梧美少年,手把牙簽頌書傳。

花前月下幾吟哦,顛書自掃白團扇。

高冠大袖走文場,身經大小百余戰。

幾年面上堆紫煙,直腰曲背走鄉縣。

家園賣盡子依人,不及西家老曹掾。

身宮魔羯命驛馬,五行勞碌君自見。

詩能窮人窮者工,瘦島寒郊無飽頓(“頓”應為“餐”,方可押韻)。

新詩字字掛人口,不與妻兒充饑咽。

如今貴者不讀書,腹中猶如酒食店。

自來好語出饑腸,一字堪酬五十絹。

我亦辭官作乞兒,他時同入歌妓

院[18]中冊,964。

此詩實乃枳前半生之寫照,可證《外史》所敘,非為無稽之談。開首先云枳棄文從軍,胸懷韜略,卻無用武之地,解甲歸田,又不善農事,靠測字算命勉強維生;再回敘其少年時代,身材魁梧(案:與《后史》第一回云瞿天民氏“堂堂六尺之軀”[19]禪真后史,69,甚相吻合),相貌英俊,苦讀經傳,晝夜吟詩,善寫顛草(案:似其老父),自書扇面;數赴科場,身經百戰,其后蒼顏顯露,背亦彎曲;鄉間討債,奔波汲汲,賣去房屋,入贅妻家,而遭胥吏丈人輩之白眼;星座為魔羯(案:枳生于陰歷十一月四日,即陽歷十二月下旬,正為魔羯座時段),命中注定外遷異鄉謀生,卻不幸而陷牢獄之災(案:“五行”即“服刑”之諧音隱語,蓋袁公不欲直言其事也);窮困而益精詩文,一如窮困之賈島和孟郊,新作頻出,家傳戶曉,而于養家糊口,無異于畫餅,一無所助;最后慨嘆當今貴人不讀書,而大腹便便,詩人一字值五十金,卻饑腸轆轆,并安慰“正夫”,日后他亦會辭官做“乞兒”(案:“乞兒”即嘉靖八才子之一的劇作家陳束*關于陳束,筆者將另有專文考證。,此乃一語雙關,暗喻窮困潦倒者又兼為劇作家),與其同賦麗曲新聲,共歌妓并享詠曲觀戲之樂(案:可見《外史》云黃丈人為“戲子行頭經紀”,甚有根據,婿丈搭檔,一寫劇,一組班,令袁公亦羨慕不已矣)。

由是觀之,可知迄1603年,枳已“服刑”出獄,雖生機尚未有轉變,為稻粱謀而仍碌碌于四處奔波,詩文卻已頗享盛名,袁公亦為之傾倒,稱之為“一字堪酬五十絹”。然所指何種著作,不甚清楚。枳早期之作有《咒棗記》和《鐵樹記》等出版于1603年,《咒棗記》雖相當不錯,但是否值“一字五十絹”,頗令人懷疑,其當時另有“麗曲新聲”之佳作傳頌于世,殆為事實。惟閱讀不廣,手頭書籍又鮮戲文之作,不得而知其詳耳。袁公向日惟推崇文長,溢美之詞,于師友通訊中屢見不鮮*如《答梅客生開府》信中說:“今代知詩者,徐渭稍不愧古人,空同(李夢陽,實指楊慎)才雖高,然未免為工部奴仆,北地(李夢陽,實指楊慎)而后,皆重儓也?!毖韵轮?,李夢陽之后,無人能及也,評價甚高。見參考文獻[18]中冊第734頁。,而贊美枳,此為首次,故不可小覷也。袁公為大名人,王世貞亦不入其法眼,知其并非故作諛詞謬獎。枳之文績,至其不惑之年,已獲名人首肯,儼然已成名士,豈非雖苦猶甘,雖賤猶榮?人生之幸事莫過于此乎!

(五) 晚年史料二則

最后結束本節前,再補充兩條史料。

1. 杭州落戶。據《外史》第五十二回,知枳漂流出鄉,先去南京,后轉安東,均屬掩飾之詞,其真正之目的地乃是杭州。五十二回寫鳳四老爹取路到杭州,尋訪一朋友,叫陳正公,住在錢唐(塘)門外,即清楚點出其所居之地[10]586??甲C切忌孤證。夫知南京、安東為假,而杭州為真者,緣有《彭公書》及《序》之為證故也?!稌吩啤皢D咲生七月中行矣”,《序》尾署“彭好古伯篯甫書于杭州西湖之悅心樓”*轉引自《第十一屆國際〈金瓶梅〉學術討論會論文集》(中),頁401,徐州:中國《金瓶梅》研究會(籌),2015年。,以此可推知其時枳確居于該地。此外,《禪真逸史》亦有一證可資參考?!兑菔贰酚蟹怖?, 為出版者陳繼儒所撰,其中提到他與清溪道人切磋修訂書稿,尾署名為“古杭爽閣主人”。繼儒時居杭州,故以“古杭”為地望,而兩人“切磋”修訂書稿,可見同居一地[20]。此豈非可間接證明杭州及其近郊(案:枳發達后置莊園于杭城近郊)是枳去鄉后之定居地耶?

2. 壽考。前曾引張岱語謂枳壽年“七十余”。岱為張元忭曾孫,汝霖之孫,雖生年為后,于張家救渭出獄而不遺余力,卻多有所聞,知之甚詳,又弱冠編輯文長軼稿,與枳多有往還,故所言極為可靠。第不知其壽考之確數耳?!稏|度記》為枳生前最后之著作,可據此以考其逝世之確切時間。該書出版于崇禎乙亥年,即1635年,書前有作者化名為“世裕堂主人”所作之序,序尾所署日期為“崇禎乙亥歲立夏前一日”[20]13,可知枳其時尚在人世。然而后又有一引,為九九老人所撰,撰寫日期為“乙亥年夏月”,已稱著者為“下愚先人”*同上,第15頁。,可知九九老人為枳后嗣,而其時枳已下世,故稱之為“先父”,據此可知枳亡于該年夏天,即1635年夏,壽年七十三歲。

三、 咲咲生與《金瓶梅詞話》

(一) 徐枳故事之顛覆意義

前面已考定咲咲生徐枳之生平著作大略,尚剩一關鍵問題未加論述,即徐枳與《金瓶梅》之關系。昔有論《金瓶梅詞話》手稿本之流傳,謂有關系者有陶望齡、董其昌、袁宏道、袁中道、沈德符等等,卻未曾注意一頗為關鍵之人物,即《儒林外史》中化身為“小牛布衣”的徐枳,而據《外史》描述,《金瓶梅詞話》之手稿本最終落入枳手,枳是其擁有者。然枳非尋常之擁有者也,其盜用父名,時人頗有知之者,雖創以“咲咲生”之名巧妙將其與父分隔為二,為今人留下考鏡之資,但稿經其手,仍乃原封不動乎?前云文長晚年尚有一小著作《飛劍記》遺世未刻,而后經枳整理修訂出版?!督鹌棵吩~話》是否亦如《飛劍記》,經枳手整理而作修訂?本節考證,即試欲解決此等之問題也。

眾所周知,《金瓶梅》有兩種不同版本系統,甲系統和乙系統,甲系統即為批評本《金瓶梅》,乙系統為詞話本《金瓶梅》。批評本向稱為“崇禎本”,以普遍之意見認為崇禎朝始有此種版本之故也,實為大誤,詳見拙文《批評本〈金瓶梅〉初刻時間考》,此不贅。又有稱“繡像本”和“說散本”者,亦不甚確切,因為《金瓶梅》初刻本原無繡像,繡像乃后所添加;至于“說散本”,乃系孫楷第氏所創造,意欲有別于“詞話說唱本”,然“詞話本”非為“說唱”而作,“詞話”之名乃是該本于萬歷丁巳年出版時所加,以示與舊刻本不同,故此“說散本”之名亦不能成立。鑒于初刻本原有評語,愚意以為以“批評本”(或“某評本”)稱之,或較為妥當;而后出之張竹坡評本亦有評點,但甚為不同,以“張評本”稱之即可,不會相混。此先一筆表過。

曩者以為甲系統和乙系統為子父關系,即詞話本為父,批評本為子,父先子后,子出之于父。亦有持甲與乙為平行之關系說,即甲與乙為兄弟,各不相屬,其之父則另有別本也,然已軼不存?!靶∨2家隆敝适聞t將此兩種假設全部推翻,而揭示其真實情況恰恰截然相反:批評本在先,為初稿本,昔亦稱為“原本”,詞話本在后,為修改本。輿論或為之大嘩,然無法改變真實情況?!督鹌棵贰肥紕撚谖拈L客幕時期,后文長殺妻入獄,手稿為友人某某“持去”(見《自為墓志銘》)[8]第2冊,639,故其之初傳于世也,實始于隆慶朝,但此乃初稿本,非晚年之修改本。初稿本亦即批評本,筆者已有別文專為之考證,不贅論。本文僅考與枳有關系者,即文長晚年之修改本,也就是《金瓶梅詞話》。

(二) 徐枳與詞話本之流傳出版

枳與詞話本手稿,前二篇已略約言之,不甚詳盡,其流傳修改等若干重要問題,均遺而未考。下面就分別考敘之,而先考其流傳出版。詳情見圖1。

圖1 《金瓶梅》流傳出版圖①

圖1包括詞話本和批評本,詞話本流傳出版之有干系者為:老和尚、徐枳、麻城劉氏、陶望齡、董其昌、袁宏道、袁中道,批評本流傳出版之有干系者為:楊慎、某某、某某(姓名暫不透露,請見批評本考證)、湯顯祖、麻城劉氏,邱謝肇淛、馮夢龍、沈德符、馬仲良。批評本先于詞話本,其流傳出版途徑全異于詞話本,夫將其一并包羅,以兩者有部分相交重疊故也。但批評本不在本文論述范圍,涉及相交重疊之部分,亦點到即止。下面專論與枳有關之詞話本手稿。此手稿本之流傳出版,雖由上圖已可略窺其大概,然枳所扮演何種角色,緣何流傳以及流傳出版之細節等問題,尚須作考證和說明。茲分條考釋如下。

1. 時間前后。

圖1以上下高低表示時間前后,如九門提督齊大人早于老和尚,徐枳早于陶望齡,批評本《金瓶梅》之出版早于詞話本《金瓶梅》之出版,等等均是。然亦僅表示一大概耳,不甚精確,若干地方,因制圖技術不佳,有欠達意,所幸問題主要限于批評本部分,而筆者另有考證之文作相應說明,讀者其鑒諒之!

2. 九門提督齊大人。

九門提督齊大人即劉守有,萬歷初掌金吾衛印,又兼太子太保,為一品官,故稱“劉大金吾”。金吾衛,即錦衣衛之別名,掌管皇帝禁衛等親軍,巡警京畿,分守城門,以確?;始壹俺鞘邪踩珶o虞。因明代北京城共有九門,故此《外史》作者以“九門提督大人”戲稱劉大金吾。筆者早在《批評本〈金瓶梅〉初刻時間考》一文中已經指出,劉氏為麻城望族,延世金吾,所謂“金吾戚里”(謝肇淛《金瓶梅》跋語)[21],即指劉家與胡宗憲(西門慶)有姻親關系。沈德符《萬歷野獲編》提到劉家有“全稿本”,而當時擁有該系統之“全稿本”者為劉守有之子劉承禧,并指出劉守有即《金瓶梅》中西門慶提刑所“同事”夏隆溪,劉承禧即其子夏承恩。但該文出于當時種種考慮,隱而未提劉與胡宗憲(西門慶)為何種姻親?,F有讀者頗感興趣,不妨先行披露之。劉守有實即胡宗憲另房正妻之兄,在《金瓶梅》中,也就是吳月娘的二哥,所謂“吳二舅”者也。因其后升“金吾衛”左都督,又曾與西門慶在杭州“提刑所”共事,同住一“里”,時人稱西門慶為“金吾戚里”,以此故也。夏提刑之真實身份即吳二舅,而溫秀才(即徐渭)既為“金吾戚里”之“門客”,自然與夏提刑頗為相熟,其師季長沙,即小說中的“倪桂巖老先生”,又是夏府西賓,溫秀才常往夏府拿“書稿”(即《金瓶梅》)“與倪師傅瞧,倪師傅又與夏老爹瞧”。此時《金瓶梅》遠未完成,而劉守有已有幸先睹為快矣。后吳月娘極力慫恿西門慶叫溫秀才“走道兒”,說溫將“你我家里事往外打探”[15]997(注意“你我”兩字之合用,可知并非僅西門慶一人之事外泄也),顯然與其兄“夏老爹”/“吳二舅”瞧完“書稿”后之通風報信不無關系。

3. 曲筆掩飾。

“九門提督齊大人”劉守有及其子劉承禧擁有《金瓶梅》早期初稿本,而非晚期改稿本?!锻馐贰访鑼懤虾蜕袘├锞砰T提督齊大人之邀去報國寺任方丈,而老和尚又是文長晚年遺稿本之托管者,仿佛暗示讀者“齊大人”與詞話本有關聯,實乃系掩飾筆墨。劉守有萬歷十七年(1589)被罷官,劉承禧時為錦衣衛指揮,受牽連亦去職,而老和尚在徐渭死后方赴京城,時間很可能在1594或1595年,劉家父子早已離京還鄉??梢姂R大人之請任方丈云云, 全屬子虛烏有之事也。 然 《外史》 并非全作虛

① 圖1是據《儒林外史》、《萬歷獲野篇》及其他資料繪制而成。

筆,對老和尚赴京之真正目的,通過其口亦有坦率交待:“我本不愿去,因前日有個朋友死在我這里,他卻有個朋友到京會試去了,我今借著這個便利到京尋著他這個朋友,把他的喪奔了回去,也了我這一番心愿?!贝硕握勗捚鋵嵔詾閷嵐P陳述,除一句例外:“把他的喪奔了回去,”因為前文已作交代,“老牛布衣”亡化于家,棺材也早已有“卜老爹”代為瘞埋, 其臨死前唯有一樁心愿未了:即遺稿尚未付印出版,將其托付于老和尚,是希望其幸遇“才人”,替他流傳,而文長心中之“才人”,實即陶望齡也。陶信佛,曾拜在老和尚名下,故老和尚赴京,并非為“奔喪”,而是為文長手稿而專門去看望其相好“才人”陶望齡,以不負朋友之托,了卻心愿?!锻馐贰俘R評云:“老和尚存心如此,并非外慕繁華勢利,故到京城不久便退院入川?!盵6]第21回注意言“院”而不言“寺”,“退院”即“退出翰林院”,可見純粹是沖陶翰林而去,而所辦事情一完,并不留戀京城之繁華富貴,再度跋涉而“入川”(實際是川鄂交界之處),去求托故人劉家父子。然此事不能明言,爰以種種扭曲之筆出之。但畢竟曲中有直,況且齊大人亦非全然無干系者,追根溯源,表出其各,足見作者構思之精,用筆之妙!

4. “才人”與“流傳”。

論陶望齡之前,先須厘清兩個問題:(1) 緣何找“才人”陶望齡?此問題極易回答,曰:為“流傳”也,而“流傳”之最佳方法莫過于出版,故此而知找陶望齡之真正目的乃為出版也。(2) 然出版為何非“才人”陶望齡不可?答曰有三個理由:第一,陶為翰林,其聲望地位,一言九鼎,非力量如陶者不足以為《金瓶梅》排除干擾,鳴鑼開道;第二,陶為一甲進士,飽學之士,非才學如陶者不足以懂《金瓶梅》之曲筆奧妙,善為訂校出版;第三,陶出身名門,家資富饒,非錢財如陶者不足以慷慨解囊,助《金瓶梅》梓行。陶一身而兼有三者,又是同郡友人,無疑是《金瓶梅》出版之最佳人選,然此亦僅是文長之如意盤算,果然后竟不果?!锻馐贰俘R評云:“后來此愿(即找陶出版之愿)竟不能償,何也?”原因無他,乃陶不愿意也,下條詳述。

5. 陶望齡。

陶為文長相好,《外史》二十回曾有清楚的表述:

匡超人問起姓名,那年老的道:“賤姓牛,草字布衣?!笨锍艘娋疤m江過的,便道:“久仰!”又問那一位,牛布衣代答道:“此位馮先生,尊字琢庵,乃此科新貴,往京師會試去的?!笨锍说溃骸芭O壬策M京么?”牛布衣道:“小弟不去,因與馮先生相好,偶爾同船?!盵10]246(略刪數字)

《徐渭集》有一首詩,題為《陶翰撰念庵》,撰于陶中進士之后?!昂沧奔础昂擦衷盒拮敝詫?,然陶僅為編修,言“翰撰”顯系故意之高抬*明代授一甲進士第一名為翰林修撰,秩從六品;編修之職授予一甲進士第二、第三名,秩正七品。?!澳钼帧彼茷樘罩?。陶因信佛,自名其文集為《歇庵集》,“念庵”為其另一之號歟?抑為有意誤寫,不欲人知?全詩如下:

洪波渺千頃,撓澄兩無庸。

昔也稱叔度,今見運甓公。

束帶上玉堂,寸管摩青穹。

居廬繞祥禽,偕此伯氏同。

嗟哉忠孝質,所貴在溫恭。

不見百煉鋼,繞指以環鋒。

賦予諒不猶,小星嘒天東[8]第1冊,78。

文長詩似李長吉詩,“鬼語”居多,故須略作解釋方可明白其意思。全詩極盡拍馬贊美之能事,卻不令人感到肉麻。第一句“洪波千頃”寫陶乘船北上,于《外史》描述老牛布衣與馮琢庵同船偕行,陶去京師會試,正相吻合;第二句寫其出世入俗(即佛家修煉和世俗功名),均非平庸之輩;第三句贊美他從小品學兼優,氣量宏廣,猶如黃叔度;第四句寫十年寒窗,一朝苦盡甘來,功成名就;第五第六句寫冠袍殿試,青云直上,名列一甲;第七第八句寫居所祥鳥環繞,陶北行亦追隨而去,戀戀不舍。第九第十句寫其為人忠孝,溫文恭敬;第十一和十二句寫久煉成鋼,外圓內方,溫柔待人,不露鋒芒;最末二句點明詩人恭維之真正目的:略施予我,諒君不會猶豫,即便微不足道,亦將如小星一般,照亮東方。其真正意思是:請贊助出版拙稿《金瓶梅》,不啻福星照臨也!無疑此詩是懇求陶望齡,倩老和尚北上面呈陶公,故詩題無“贈”字。竟不料陶自有主見,不為所動。

陶望齡為南京禮部尚書陶承學之子,萬歷十七年(1589)己丑科會試第一,殿試第三(探花),授翰林院編修,與董其昌為同年。少有文名,五歲時有人出上聯曰:“中舉中進士”,陶應聲對曰:“希賢希圣人”,以此亦可見其志向。十九歲與同郡名門商周祚之女結姻。步入仕途后,為官剛正廉潔,清真恬淡,又與袁宏道相契?!锻馐贰分^“董”與“馮”(即袁與陶)為同年,其實袁宏道1589年落試未中,到下一科,即1592年才中,然舉人為同年,或為不假,第乏資料查證耳。陶于1596年九月曾去吳縣拜會袁宏道,袁時任吳縣知縣,正值生病,仍殷勤招待,使陶“流連十許日”,臨別又作長詩一首,題為《陶石簣兄弟遠來見訪,詩以別之》[18]上冊,131-132。袁后于次年即辭官南下專訪望齡,并同游越地名勝,袁文集中有詩文多篇記述此事,可以為證。兩人締交,蓋為《金瓶梅》歟?恐未必全然是,然亦十不離八九矣。

然陶非《金瓶梅》之“知音者”也。袁宏道曾在《歌代嘯序》中透露,其1597年南下紹興,曾與陶共商編輯徐文長集,極贊《歌代嘯》,稱該劇“直問王關之鼎”[8]第4冊,1360,意欲付梓并問陶其意之所托(案:即隱射之對象),陶答云:“姑另刻單行之,無深求?!盵8]第4冊,1360陶為探花,任翰林編修,名氣和地位均在曾任吳縣知縣的袁宏道之上,其不愿刊印《歌代嘯》(“另刻單行”顯系敷衍之詞),甚至連談論其主題寓意都不耐煩,袁有何法矣哉?惟能“亟如議,俟知音者?!薄百怪粽摺奔吹群蛑粜蕾p而贊助出版?!陡璐鷩[》僅為小《金瓶梅》耳,其托意“諷時”,甚為圓滑巧妙,陶尚且非能為其“知音者”,其深有戒心于《金瓶梅》,可推想而知。然陶為袁熱情所感,亦公開肯定文長詩文之價值,在所撰《徐文長傳》中,稱“越之文士著名者,前為陸務觀(陸游)最善,后則文長”[8]第4冊,1361341,評價甚高,并鼓動其姻親朋友商景哲,刻印《徐文長三集》和《四聲猿》,又自撰序引,《四聲猿引》實即其化名“錢塘鐘人杰瑞先”所寫(考證恕從略)。但欲陶刻印《金瓶梅》,文長和老和尚則所尋非人矣。

陶不愿贊助出版《金瓶梅》,據余推測,原因有三:

第一,《金瓶梅》為諷時之書,涉及政治及人事等敏感話題,而陶系明哲保身者,不愿卷入官司?!端穆曉骋凡挥谜婷?,而用化名“錢塘鐘人杰瑞先”,即可證其之何其謹慎。

第二,《金瓶梅》描寫西門慶,注重于風流韻事及床笫生活,不避淫穢,而陶則以情操高尚、為官清正而聞名于世,顯然不愿意因與《金瓶梅》有染而玷污其清名。

第三,《金瓶梅》寫人偏于陰暗面,頗有過于不堪之處,而陶則是“叔度”再世,氣量恢宏(借用文長詩中之贊美語),不喜尖酸刻薄,冷嘲熱諷,《四聲猿引》開首即稱“徐文長牢騷骯臟士”,“牢騷”即指發牢騷貶損縉紳,“骯臟”即指性事之猥褻描寫,不滿之情,于此可見一斑。

然老和尚不遠萬里專程而來,卻之不恭,令陶左右為難,遂將皮球傳給翰林院同僚董其昌。董亦是潔身君子,又聰敏絕頂,一面大贊“極佳”,一面又宣判“決當焚之”[22]1316稿當焚毀,遑論出版耶?然礙于同僚之面,不便將稿擲還于陶,陶心知肚明,亦不強求,而去另覓其他“才人”。前云1596年秋陶袁有蘇州之會,陶在袁處盤桓“十許日”。雖然陶系順道而過,卻亦有試探之念,以觀袁對《金瓶梅》感興趣否,結果竟然發現,“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遂立即通報董其昌,董攜稿南下,途經“函谷”留稿而去?!昂取奔刺K州之隱語,袁有一信致董其昌,以隱語戲寫此事:

青牛過函谷,而關尹適病,雖走之機未偶,然為尊丈省五千言著述之苦矣[18]上冊,273。

“青?!敝付?,而“關尹”為袁自指。全句套用老子出關典故,巧妙敘出袁于董其昌得《金瓶梅》手稿。整句句子譯成現代話就是:董丈如老子騎青牛過函谷關,吳縣縣令“關尹”正值生病,未能同他一起出走,卻也替他省去五千言(指老子《道德經》)著述之苦。董丈過“函谷關”,不著“五千言”而“關尹”竟讓他輕易走人,為何?為留下五十萬言《金瓶梅》手稿作為替代也!

據此可知,《金瓶梅》手稿其時已傳至袁宏道手中。

6. 一分兩半。

然袁所得并非全稿,僅一半五十萬字耳。袁閱畢上半段后致信于董,詢問“后段”何處可得?此信在《金》學圈內,人盡皆知,前已引過,茲不再引。董無后段,陶亦無之,因老和尚入京才攜全稿之半,并非全帙?!锻馐贰访鑼懤虾蜕信R去曾有如下言語吩咐“小牛布衣”:

“我前日說有兩本詩要與你看,就是他的,在我枕箱內。我此時也不得功夫了,你自開箱拿了去看。還有一床褥子不好帶去,還有些零碎器用,都把與小檀越。你替我照應著,等我回來?!盵10]259

雖不盡屬實,亦非盡為虛假之詞?!皟杀驹姟崩虾蜕袃H帶走半本,且為謄清稿,而底稿兩本均轉交于枳“照管”。萬里迢迢,攜帶不便,或為原因之一,但主要是后段有所謂“贗作”之問題,整理尚未完畢也。老和尚知枳喜歡詩詞,深有造詣,且文長原藏稿于寺,秘而不宣,乃因枚之前車之鑒,畏引火上身,現斯人已故,已無此隱憂,而兒子也已長大成熟。子承父業,托其照管整理,不亦順理成章乎? 老和尚是對耶? 是錯耶? 此先一筆提過,留待后文再論。不管如何,袁搞清楚枳握有《金瓶梅》手稿之全本,便辭職南下紹興,表面上是訪陶同游越地,實際乃為文長和《金瓶梅》而去也。

7. 知音袁宏道。

袁宏道是《金瓶梅》之知音者。他為《金瓶梅》狂,為《金瓶梅》宣傳,為《金瓶梅》奔走呼叫,是真正為《金瓶梅》“流傳”而竭盡全力之“才人”。我們今天有幸能讀《金瓶梅》,首先功歸于袁。

前云袁訪枳后拿到手稿之后段,有袁致陶信為證,茲再抄引一遍:“徐文長老年詩文,幸為索出,恐一旦入醋婦酒媼之手,二百年云山,便覺冷落,此非細事也?!薄按讒D酒媼”之虞,至“后段”五十萬字之抄稿轉交于袁,已煙消云散。然袁獲全稿,于《金瓶梅》之出版,為喜訊耶? 看上去是,實卻不然,因為袁雖然是傾心“才人”,但力量有限。所謂“力量有限”者,有兩層意思:一是謂地位有限,不足以鳴鑼開道,二是謂財力有限,不足以贊助出版。筆者在《批評本〈金瓶梅〉初刻時間考》一文中曾算過一筆經濟賬,刻印巨著如《金瓶梅》者,所需資金至少在千兩銀子以上。此在當時乃近乎天文數目,袁既無家資,且又為官不久,無所積蓄,何以能有此經濟實力? 袁之困境,乃在于此:心有余而力不足也。陶望齡既無意于出版《金瓶梅》,唯一辦法即另求其他有力量者。查袁宏道文集,為袁所懇求者先有孫司李。孫司李名應祥,舉人出身,時任紹興府推官。1598年袁致信孫云:

徐文長,今之李(李白)杜(杜甫)也,其集多未入木(出版),乞吾兄化彼中人士,為一板行[18]中冊,746。

孫不予答復,袁再致信陶予以催促:

《徐文長傳》(指袁所撰之文長傳)雖不甚核,然大足為文長吐氣。往曾以老年著述托孫司李,久不得報,恨恨。兄幸令侍者錄一紙送司李處,渠當留意矣[18]中冊,746。

仍無音訊。于是袁再求其座師馮琢庵*馮琢庵即馮琦(1558-?),山東臨朐人,曾任翰林院編修,官至禮部尚書。因馮琦和陶望齡都曾任翰林院編修,且又年齡相仿,故《儒林外史》作者用“馮琢庵”影射陶望齡。(注意此名字與《外史》中陶望齡化身之名一模一樣)。馮時任吏部侍郎,袁1599年致信其師,極贊文長云:

宏于近代得一詩人曰徐渭,其詩盡翻窠臼,自出手眼,有長吉(李賀)之奇,而暢其語,奪工部(杜甫)之骨,而脫其膚,挾子瞻(蘇軾)之辨,而逸其氣,無論七子(即明后七子),即李(李夢陽)何(何景明)當在下風。不知師曾見其詩否?然亦宏之鄙見若此,其當師意與否?要非宏之所敢必也[18]中冊,769-770。

文長詩文集已由陶望齡和商景哲為之刻印,故此而知袁信之真正目的乃向其師推銷文長之“老年著述”。此信有闕文,“其當師意與否”與“要非宏之所敢必也”兩句語不甚連貫,中間必有文字被刪,而所刪之文字,諒必與《金瓶梅》有關也。馮師作答與否,不得而知,然袁之求助,以失敗告終,不言而喻。袁最后化名“廿公”為《金瓶梅》作跋語,呼吁四方有識之士援之以手:

今后流行此書,功德無量矣[15]3!

然不幸直至其死,并未有“功德無量”者回應其吁請。袁傳稿于弟袁中道,遺憾離世。

8. 難兄難弟。

袁中道,亦稱袁小修,實即“東吳弄珠客”,具體考證可參閱《批評本〈金瓶梅〉初刻時間考》。小修在《東吳弄珠客序》中說:

《金瓶梅》,穢書也,袁公(袁宏道)亟稱之,亦自寄其牢騷耳,非有取于《金瓶梅》也[15]4。

此乃辯解之詞,為其先兄打掩護。中郎崇拜文長,亟贊《金瓶梅》,純然出于真心,時人多有所知。虞淳熙長孺撰《徐文長集序》云:

元美(王世貞)于鱗(李攀龍),文苑之南面王也。(中略)所不能包者兩人,頎偉之徐文長,小銳之湯若士(湯顯祖)。徐自詭江淹,遺湯藻筆,意欲包湯,湯不應。征予牘,余亦不應。囊空無士,而晚乃包瓠肥之袁中郎所謂桓譚者矣。往余開龍月玉文之館,中郎與陶周望(陶望齡)偕來,(中略)因問袁:“世文章誰為第一?”陶睨袁匿笑曰:“將無語長孺徐文長第一耶!”袁曰:“如君言,豈第二人乎!且讓元美家鈍賊第一耶?”偶諸生耳屬壁衣,各駭詫,聲稍稍出衣外。袁起大索:“此有賊黨,可急逐之,令僵死中原白雪中!”余始知文長囊有此士,奉文長居然南面王矣[8]第4冊,1353-1354!

相比之下,小修遠不及中郎狂熱,寫序先言《金瓶梅》為“穢書”,而中郎《跋》中曰:“不知者竟目[《金瓶梅》]為淫書?!笨梢妰扇酥畱B度,判若冰炭。小修決不愿為《金瓶梅》奔走呼吁,以此可以推知。然臨終受命,小修有不可推卸之責任,勉為其難,有以也。小修其時尚未成進士,論地位,更不及乃兄,論財力,亦半斤與八兩耳,其之不能成事,可預想而知?!督鹌棵贰酚谑俏┯醒渝聪氯?,出版遙遙無期。

9. 自行拯救。

前云徐枳中年靠麻胡秋幫助,積下千金之富,豈不可自行出錢刻印《金瓶梅》耶?夫不知枳曾官司纏身,鋃鐺系獄,受苦受難,不堪回首,真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釋放后連真名都不敢用,遑論冒險出版《金瓶梅》?即便有小修和劉氏后裔撐腰,其聲望地位亦不足以力壓輿論,使枳無后顧之憂。枳惟有耐心等待觀望,若干年轉瞬即過,時機終于成熟。中郎早年大肆鼓吹文長和《金瓶梅》,終成正果。有心種花花不開,無意植柳柳成蔭,中郎之詞話本雖仍不能出版,但另一系統之稿本,即批評本手稿本,經中郎好友謝肇淛等努力,終于先行問世。因系馬仲良出面,官衙梓行,一切風平浪靜,安然無事。而又三年,即1616年,小修中進士,授安徽府學教授。時不我待,機不可失,枳決定立即出錢刻印《金瓶梅》之修改本,遂請小修作序并校訂,共襄其事。小修為此事專程去新安校稿,歷一月余而大功告成,于萬歷丁巳年末,即1618年初,正式出版。枳改其書名為《金瓶梅詞話》,又加“新刻”字樣,以示有別于舊本《金瓶梅》。

詞話本手稿由老和尚攜至京城,中經“才人”陶望齡、董其昌、袁宏道和袁中道流傳審閱,歷時二十余年,最終仍由枳自行出版,可悲,可泣,又可幸!而其中最關鍵之人物枳,郁堙沈晦數百年,至今除以惡名“陋儒”遺世外,默默無聞,連專家學者亦一無所知,可為浩嘆!

(三) 徐枳與詞話本之整理修訂

在詞話本修改上留下印記者,除作者之外,尚有三人:袁宏道、袁中道、徐枳。

袁宏道留下一篇跋,即《廿公跋》?!柏ス?,筆者在《批評本〈金瓶梅〉初刻時間考》一文中已經指出,具有雙重含義:一是“廿”為“念”之通假字,表示思念崇敬;二是“廿”為二十,表示人數眾多,而“公”則兩者均同,表示進士或舉人出身而擔任官職之有地位者。此跋主要是呼吁有識之士解囊贊助出版《金瓶梅》,可視為吁詞,有類于今日之聯署。署以“廿公”之名,表示輿情之高,呼聲之大,不可漠然視之也。

袁中道留下一篇序,即《東吳弄珠客序》。因其時已成進士,又應劉氏之請,遂堂而皇之用“序”字名其弁言,而不用較為謙卑委婉之“敘”字,儼然顯示已是一高高在上之人士矣。其之崇敬心,不及乃兄中郎遠甚,從此“序”字可見一二。而其膽量,亦遠不及中郎?!督鹌棵贰纷髡咴瓟M標題有“傳”字,曰“金瓶梅傳”,點明其實錄性質(時人所謂“西門慶家大賬簿”者即此之謂也,雖含有貶意)[23],而中道不敢用,略去“傳”字,稱之為《金瓶梅》。其膽小畏事,由一字之刪,亦可見一二。

徐枳留下一個新標題:即《金瓶梅詞話》。何以知此新標題是徐枳而非中道所為?案《東吳弄珠客序》稱《金瓶梅》,而不稱《金瓶梅詞話》,以此可以推知?!稏|吳弄珠客序》草稿于“金昌道中”,尚未至新安見到校樣,故不知有此新標題,后至新安見到校樣,知標題已改,而一仍其舊稱,殆不以之為然也?!督鹌棵贰凡輨撚谖拈L客幕時期,其時或尚未擬定標題,故楊慎撰《聊齋志異》*《聊齋志異》向歸為清初山東臨淄名不見經傳的蒲松齡撰,其實真正撰者乃是明代狀元楊慎,撰寫時間跨度大約為二十年,約1550年至約1570年(或稍前)。筆者將有專文為之考證。,籠統稱之為“淫史”*《聊齋志異》中有一篇《夏雪》,不僅提到《金瓶梅》(稱之為“淫史”),而且還可據此推測楊慎見到《金瓶梅》初稿的時間,相關內容摘引如下:“即康熙四十余年中(實應為“嘉靖四十余年”,為后人故意篡改),稱謂之不古,甚可笑也……若縉紳之妻呼太太,裁數年耳,昔惟縉紳之母,始有此稱,以妻而得此稱者,惟《淫史》中有林、喬耳(指林太太和喬太太),他未之見?!睆堄漾Q輯?!读凝S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第3冊第8卷第1058頁。此段話清楚表明,楊慎在嘉靖最末數年(最遲不過隆慶元年),已見到所謂的“《淫史》”。研究者或頗有疑惑,楊慎死于1559年,而且一直在戍地云南或四川,何以竟同浙江的徐渭和《金瓶梅》發生牽連?其實,楊慎之死并非在1559年,1559年是名義上的死,目的是為掩人耳目,逃避緝捕,而且楊確曾有一段時間,隱居于浙江杭州及其近地,同沈明臣、徐渭等均有交往。今人視《聊齋》為鬼狐故事,無稽之談,殊不知篇篇皆實錄,有其本事作為依據。筆者曾細心閱讀琢磨,發現卷一之《道士》篇,竟頗涉徐渭并及作者自己,“徐生”即徐渭,而“道士”則作者之自況,寫楊虎落平陽,徐生“偃蹇”而“不甚為禮”,心生不滿,遂以寓言形式,對其勢利及幫閑暗予抨擊(見同上,第1冊,頁299-301)。而卷六又另有一篇《冷生》,則全寫徐渭,頗具同情心,對《金瓶梅》之精湛藝術,也有很高評價,可謂徐之最初簡傳,亦可視為“‘笑生’之名”由來之絕妙腳注。首次,亦為唯一一次,透露徐之“笑”與其精神分裂癥有關,是一篇研究徐渭極其珍貴的文獻資料,前半段如下(案:后半段為后人之蛇足,故不錄):“平城冷生,少最鈍,年二十余,未能通一經。忽有狐來,來之燕處。每間其終夜語,即兄弟詰之,亦不肯泄。如是多日,忽得狂易?。好康妙}為文,則閉門枯坐;少時,嘩然大笑。窺之,則手不停草,而一藝成矣。脫稿,又文思精妙。是年入泮,明年食餼。每逢場作笑,響徹堂壁,由此“笑生”之名大噪。幸學使退休,不聞。后值某學使規矩嚴肅,終日危坐堂上。忽聞笑聲,怒執之,將以加責。執享官代白其顛,學使怒稍息,釋之,而黜其名。從此佯狂詩酒。著有“顛草”四卷,超撥可誦(案:隱指《金瓶梅》,因為果真是“顛草”,無所謂“可誦”,可觀即可,可見是文學作品,且為長篇巨著)。異史氏曰:‘閉門一笑,與佛家頓悟時何殊間哉!大笑成文,亦一快事,何至以此褫革?(案:此亦清楚點明,徐之“褫革”——即“與科長別”,真正原因乃在于其撰寫《金瓶梅》也。)如此主司,寧非悠悠!’”同上,第2冊,頁847。?!敖鹌棵贰敝蹬u本之評改者某某所創,而后為文長所接受,但略作改動,加一“傳”字。故“金瓶梅傳”可視為作者最后擬定之題名。中郎極忠實于原作者,因襲擬定之名,亦稱“金瓶梅傳”;中道則不敢用“傳”,略而去之,仍回復至舊標題。而枳則取中庸之道改為“金瓶梅詞話”,標新立異,公然宣布新刻本有異于初刻本。自此詞話本之名遂著聞于世矣。

枳第改標題耶?標題是書之綱,綱可以改,目和枝節之變動,豈非不言而可自明歟?最早透露《金瓶梅》被改動之訊息者是沈德符,沈稱《金瓶梅》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為他人之“贗作”,而補作者是一“陋儒”。相關之原文見諸《萬歷野獲編》,雖歷經研究者征引,下面仍需再引一次:

然原本實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覓不得,有陋儒補以入刻,無論膚淺鄙俚,時作吳語,即前后血脈,亦絕不貫穿,一見知其贗作矣[14]中冊,652。

沈稱該五回“時作吳語”,以此可知改作之“陋儒”來自于吳方言地區。上所列三位有干系者,袁宏道系湖北公安人,不操吳語,且又是進士出身,高于舉人沈德符,故套不上“陋儒”帽子。袁中道為袁宏道之弟,同是湖北公安人,亦不操吳方言,且亦是進士,故亦套不上“陋儒”帽子。三位之中,惟有徐枳,可以與沈之描述相吻合?!奥濉闭?,豈非徐枳耶?

揆諸《咒棗記》和《禪真后史》,似乎更印證沈言非虛。隨手翻覽而過,時有一二處“吳語”躍入眼簾,撮錄若干如次以證“陋儒”之吳方言能力:

“落雨”(下雨)[19]641;

“把還人不把還人”(還給人還是不還給人)[19]642;

“千萬話勿得個”(千萬說不得)[19]66;

“插號”(綽號)[19]66;

“渠也心服”(他也心服)[19]90;

“不餓鱉了”(不餓壞了)[19]131;

“見了人沒此話頭”(見了人不說話)[19]136;

“放在臺子上”(放在桌子上)[19]155;

“鎮日價清閑自在”(整天清閑自在)[19]173;

“打探瞿家事體”(打探瞿家事情)[19]191。

《后史》另有一首以吳語“介”字(相當于“兮”字)所作的賦體打油詩,頗有韻味,亦錄之于下:

白面郎君,學幫了介閑,勿圖行止,只圖介錢。臉如筍般,心如介靛,口似飴糖,腰似介棉。話著嫖,拍拍手掌,贊揚高興,搭搭屁股,便把頭鉆。兜公事,指張介話李,打官司,說趙介投燕。做中作保,是渠個熟徑,說科打諢,倒也自新鮮。相聚時,賣弄介萬千公道,交易處,不讓子半個銅錢。話介謊,似捕風捉影 ,行介事,常記后忘前。害的人,虎腸鼠刺,哄的人,綿里針尖。奉承財主們,呵卵胞,捧粗腿,虛心介下氣,交結大叔們,稱兄弟,呼表號,挽臂捱肩。個樣人,勿如介沿門乞丐,討得介無拘束的自在清閑[19]164-165。

在論“贗作”五回前,須先澄清沈文中之若干問題。一是“原本”。向以為“原本”為詞話本,但筆者在《批評本〈金瓶梅〉初刻時間考》已經指出其謬:“原本”非詞話本,而是批評本。二是“補以入刻”。向以為有“陋儒”者自撰“贗作”,填補“原本”之缺。然既是“陋儒”,而馮又是創作名家,何不自撰,卻非得覓稿于其人?而且臨刻求文,又豈能一蹴而就?實際上“贗作”早已有之,“贗作”即詞話本也。所謂“補以入刻”者,即將該五回從詞話本補入批評本。事實既明,沈文意思便豁矣了然:原本批評本原缺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陋儒”有補作,馮重價購刻,批評本遂填補無缺焉。

然仍有一問題尚不清楚:馮究竟于誰“重價購刻”?歷來論者未將沈德符考慮在內,而前所繪制之流傳出版圖,則清楚標示向批評本提供該五回者正是沈本人。沈握有全稿,乃抄自于袁中道,袁中道又得自于袁宏道和劉氏后裔,故知其為詞話本系統之稿本。馮夢龍見之而驚喜,因馮原有批評本稿本,但不全,缺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趁機正可向沈購刻,以補批評本之缺。馬仲良亦勸沈應梓人之求,以療讀者之饑。然讀者不免有疑:枳擁有原稿,何不懇其售之,而非轉求僅有抄本之沈德符?此問題,按之于《外史》,實早有答案。前節云《外史》二十四回寫枳卷入多宗官司,首宗即“售賣父親老?!卑?,實即影射枳賣父稿謀生事,而所賣之稿可能正是詞話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買家為馮夢龍。然因小牛布衣“冒認”老牛布衣,臭名外揚,買家疑為“贗作”,未支付“重價”,小牛經濟拮據,遭此損失,遂告上法庭。向知縣判稿既屬父,子不該“賣錢用”,杖二十大板了斷此事??梢娊灰孜闯啥呀Y下冤仇。有此過節,枳路已斷,馮惟有懇求沈德符。然沈否認售稿于馮:

予曰:“此等書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刻則家傳戶到,壞人心術,他日閻羅究詰始禍,何辭質對?吾豈以刀錐博泥犁哉!”仲良大以為然。遂固篋之[14]中冊,652。

“遂固篋之”即拒不售稿,但隨即又云:“未幾而吳中懸之國門矣”,一語道破其前言后語自相矛盾,所言非真。沈之所以不敢直言售稿之事,一是恐慮清名受損,二是前科在先,未經作者授權,懼怕卷入法律糾紛。有此兩種考慮,遂欲言而又止,極盡掩飾之能事,但真真假假,假中有真,真中亦有假,須善為分析,方可不受蒙騙。

《金瓶梅》研究,有著名公案若干宗,其中之一,即五十三回至五十七五回之“贗作”問題,欲探考“陋儒”改作之真相,從此五回入手,頗有助益。據沈德符所言此五回為枳(即沈所謂“陋儒”者)改作,理由主要有二:(1) 時作吳語;(2) 血脈不貫穿。

案詞話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確有此兩種問題。先論“吳語”問題。筆者祖籍余姚,生長于上海,屬于吳方言地區,細閱此五回(根據梅節校點本),所見并能確定其之為吳語者有以下若干詞語或表達法(前括號為原文中語,后括號為釋詞):

五十三回:熱剩剩的(很熱),夜飯(晚飯),氣子(氣味),膩格格的(很膩),(把酒)過下去(咽下去), 曉得來(知道)。

五十四回:熱剌剌的(很熱),九阿哥(九哥),(拿些小菜我)過過(吃),(你進去)話聲(說一聲),(就要)做牢病了(做成長久之病),敲得半日門(敲了半天門),阿叔(叔),(拿滾水來)過口(漱口)。

五十五回:無。

五十六回:學生子(學生)。

五十七回:拖子和尚夜夜忙(拖著)*見參考文獻[15]第2冊,頁碼分別為:(53回) 615,615,620,620,620,621;(54回)632,633,637,640,641,641,642;(56回)666;(57回)677。。

以上所列吳語,以五十三回和五十四回居多,五十六回和五十七回僅各有一例,五十五回全然沒有??傮w而言,并不算多,然亦不可謂無,沈謂“時作吳語”,即偶爾有之,言如其實。

再觀“血脈”問題。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中,有一顯著之銜接差錯,可證“血脈不貫串”亦實有其據。此銜接差錯發生于五十五回開首部分。第五十四回末尾敘述道:

西門慶就起身打躬,邀太醫進房。太醫遇著一個門口,或是階頭上,或是彎轉去處,就打一個半諾的躬,渾身恭敬,滿口寒溫。走進房里,只見沉煙繞金鼎,蘭火熱銀钅工。錦帳重圍,玉鉤齊下。真是繁華深處,果然別一洞天。西門慶看了太醫的椅子,太醫道:“不消了?!币泊鹂次鏖T慶椅子,就坐下了。迎春便把繡褥來襯起李瓶兒的手,又把錦帕來擁了玉臂,又把自己袖口籠著他纖指,從帳底下露出一段粉白的臂來,與太醫看脈。太醫澄心定氣,候得脈來,卻是胃虛氣弱,血少肝經旺,心境不清,火在三焦,須要降火滋榮。就依書據理,與西門慶說了。西門慶道:“先生果然如見,實是這樣的。這個小妾,性子極忍耐得?!碧t道:“正為這個緣故,所以他肝經原旺,人卻不知他。如今木克了土,胃氣自弱了。氣哪里得滿?血哪里得生?水不能載火,火都升上截來,胸膈作飽作疼,肚子也時常作疼。血虛了,兩腰子渾身骨節里頭,通作酸痛,飲食也吃不下了,可是這等的?”迎春道:“正是這樣的?!蔽鏖T慶道:“真正任仙人了!貴道里望聞問切,如先生這樣明白脈理,不消問的,只管說出來了,也是小妾有幸?!碧t深打躬道:“晚生曉得甚的?只是猜多了?!蔽鏖T慶道:“太謙遜了些?!庇謫枺骸叭缃裥℃撚檬裁此??”太醫道:“只是降火滋榮,火降了,這胸膈自然寬泰,血足了,腰脅自然不作疼了。不要認是外感,一些也不是的,都是不足之癥?!庇謫柕溃骸敖浭聛淼脛蛎??”迎春道:“便是不得準?!碧t道:“幾時便來一次?”迎春道:“自從養了官哥,還不見十分來?!碧t道:“元氣原弱,產后失調,遂致血虛了。不是壅積了要用疏通藥,要逐漸吃些藥丸,養他轉來才好。不然,就要做牢病了?!蔽鏖T慶道:“便是,極看得明白。如今先求煎劑,救得目前痛苦。還要求些丸藥?!碧t道:“當得。晚生返舍,即便送來。沒事的,只要知此癥乃不足之癥,其胸膈作痛,乃火痛,非外感也,其腰脅怪疼,乃血虛,非血滯也。吃了藥去,自然逐一好起來,不須焦躁得?!蔽鏖T慶謝不絕口。剛起身出房,官哥又醒覺了,哭起來。太醫道:“這位公子好聲音?!蔽鏖T慶道:“便是也會生病,不好得緊。連累小妾,日夜不得安枕?!币宦匪统鰜砹?。

卻說書童對琴童道:“我方才去請他,他已早睡了。敲得半日門,才有人出來。那老子一路揉眼出來,上了馬,還打盹不住,我只愁突了下來?!鼻偻溃骸澳闶强嗖钍?。我今日游玩得了不得,又吃了一肚子酒?!闭陂e話,玳安掌燈,跟西門慶送出太醫來。到軒下,太醫只管走,西門慶道:“請寬坐,再奉一茶,還要便飯點心?!碧t搖頭道:“多謝盛情,不敢領了?!币恢弊叩匠鰜?。西門慶送上馬,就差書童掌燈送去。別了太醫,飛的進去,教玳安拿一兩銀子,趕上隨去討藥。直到任太醫家,太醫下了馬,對他兩個道:“阿叔們,且坐著吃茶,我去拿藥出來?!辩榘材枚Y盒,送與太醫道:“藥金請收了?!碧t道:“我們是相知朋友,不敢受你老爹的禮?!睍溃骸岸ㄇ笫樟?,才好領藥。不然,我們藥也不好拿去??峙禄丶胰?,一定又要送來,空走腳步。不如作速收了,候的藥去便好?!辩榘驳溃骸盁o錢課不靈,定求收了?!碧t只得收了。見藥金盛了,就進去簇起煎劑,連瓶內丸子藥,也倒了淺半瓶。兩個小廝吃茶畢,里面打發回帖出來與玳安書童,徑畢了門?!?/p>

到次早,西門慶將起身,問李瓶兒:“昨夜覺好些兒么?”李瓶兒道:“可霎作怪!吃了藥,不知怎的睡得熟了。今早心腹里,都覺不十分怪疼了。學了昨的下班晚,真要痛死人也!”西門慶笑道:“謝天謝天!如今再煎他二鐘吃了,就全好了?!庇壕图迤鸬诙妬沓粤?。西門慶一個驚魂,落向爪哇國去了[15]640-643。

再看五十五回之開首:

卻說任醫官看了脈息,依舊到廳上坐下。西門慶便開言道:“不知這病癥看得如何?沒的甚事么?”任醫官道:“夫人這病,原是產后不慎調理,因此得來。目下惡露不凈,面帶黃色,飲食也沒些要緊,走動便覺煩勞。依學生愚見,還該謹慎保重。大凡婦人產后,小兒痘后,最難調理,略有些差池,便種了病根。如今夫人兩手脈息,虛而不實,按之散大,卻又軟不能自固。這病癥,都只為火炎肝腑,土虛木旺,虛血妄行。若今番不治,他后邊一發不得了?!闭f畢,西門慶道:“如今該用甚藥才好?”任醫官道:“只是用些清火止血的藥,黃柏知母為君,其余只是地黃黃岑之類,再加減些,吃下看住就好了?!蔽鏖T慶聽了,就叫書童封了一兩銀子,送任醫官做藥本。任醫官作謝去了。不一時,送將藥來。李瓶兒屋里煎服,不在話下[15]645。

前回已敘至任太醫診治完畢,西門慶送走太醫,由玳安和書童隨太醫回家取藥與李瓶兒煎服,李服后感覺好轉,然五十五回卻云任醫官仍在西門府邸與西門慶談論李之病況,尚未離去,前后明顯不連貫,一目了然。

由此觀之,沈所謂“時作吳語”及“血脈不通”之問題,均言之有據,詞話本之此五回,曾經過改動,似無可否認矣。然據此以定其為“陋儒”之“贗作”,卻難以令人信服。沈何以知此為“陋儒”之“贗作”而非原作者之改筆?余通讀《金瓶梅詞話》三遍以上(不包括批評本),對此問題亦思考久之,不能茍同沈德符。理由很簡單:“吳語”和“血脈”不足以為可靠之證據!下面亦分此兩點以作說明。

1. 吳語。

《金瓶梅》中有吳語,不限于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周鈞韜先生長期研究《金瓶梅》,對此有精辟見解:

沈德符說,《金瓶梅》初刻本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由陋儒補入,“時作吳語?!逼鋵嵆宋寤赝?,吳語在全書中隨處可見。例如,稱東西為“物事”(八回),稱抓一付藥為“贖一貼藥”(五回),稱青蛙為“田雞”(二十一回),稱螃蟹為“蟹”(二十一回),稱仍舊為“原舊”(三十四回)稱白煮豬肉為“白煠(音閘)豬肉”(三十四回),稱糧行為“米鋪”(九十回)。此外還有什么“不三不四”,“陰山背后”,“做夜作”,“饞老饞痞”等等,均屬吳語[24]。

除個別一二例外,所舉均為吳語用法。周又另有一文,亦提到《金瓶梅》有吳語,“不勝枚舉”,例證擇錄如下:

第十回:“明日我往后邊坐,一面騰個空兒?!?騰個,即騰出)

第十回:“秋菊為人濁蠢,不任事體?!?事體,即事情)

第十三回:“這西門慶掇過一張凳來踏著?!?掇過,即挪過)

第十五回:“只到賣紗燈的跟前就回了?!?跟前,即面前)

第七十八回:“落后潘姥姥來了?!?落后,即后來)

第八十一回:“出落得好長大身材?!?出落,即出挑,長大,高大)[25]

因不能加重點符號,遂將吳語詞匯放在括號內,并加解釋。據周先生所舉例子可知其他章回亦有所謂“吳語問題”,時有而時無,一如五十三至五十七之五回。雖有兩回,即五十三回和五十四回吳語略有增多,然從整體觀察,無論是風格基調還是情節內容,均不足以說明此兩回為不同作者所作。況且“時作吳語”非惟詞話本之問題,批評本亦有之。沈所謂“贗作”之五回,前二回,借用王汝梅先生的話是“大異小同”,故無法比對;五十五回無吳語,無須比對;所須比對者,惟五十六回和五十七回。此兩回各有一例吳語,即五十六回之“學生子”和五十七回之“拖子和尚夜夜忙”,而此二例,均見于批評本,無有任何區別。

此乃告訴我們,吳語原來就有,與所謂“贗作”并無關系,雖然五十三回和五十四回修改后吳語明顯增多,然修改為自改,豈可謂“贗作”?文長寫作,時夾吳語,向為時人所知。袁宏道曾在《歌代嘯》序言中指出:《四聲猿》“未免時作吳語”。案《四聲猿》第二劇《玉禪師》,確可見懶道人對話打吳語,其相關之賓白引錄如下(解釋置于括號內):

“古怪,又是個阿媽們(婦人)的聲音?!盵8]第4冊,1187

“這們(么)大雨,天又黑了……做舍子(干什么)?”[8]第4冊,1187

“止不過十七八歲,一法(更加)生得絕樣的?!盵8]第4冊,1188

“叫他將就捱捱(湊合)罷?!盵8]第4冊,1188

“半夜三更黑漆漆,著舍要緊(有什么要緊)?!盵8]第4冊,1188

“我昨而子(昨天)去討生姜?!盵8]第4冊,1191

“俺師傅為這樁事,性命都送了,還故子(故意)問舍嘴哩?!盵8]第4冊,1191

王思任(1574-1646)謂文長著作“通方言者佳,以越語者遜”(見《徐文長先生佚稿序》)[8]第4冊,1351,越語即吳語(廣義),方言則包括北方方言(即中原方言)、徽方言、小說人物祖籍地之方言,而非某一地之單一方言?!督鹌棵贰氛Z言雜七雜八,引發各地爭相搶賢立碑,其實正顯示文長作為“一個南腔北調人”(自題青藤書屋語)[8]第4冊,1325之語言通才也!

2. 血脈。

五十四回首段血脈不通,早已為《金》學同道所熟知,然則何以竟粗制乃爾,似鮮有問津者。倘果如沈稱為“陋儒”改作所致,但銜接明顯重疊,何以“陋儒”竟視而不見?“陋儒”即枳,雖造詣難與其父并肩,卻亦絕非目不識丁者。吾輩今日尚能一覽而知,何況其之為整理校訂者耶!而且,修改亦非難事,第須刪除此段衍文,即可貫通血脈,何以不刪?

殊不知此乃是作者之自改,而修改前后共有兩次,遂爾如此。有小改,有大改,小改隨處可見,大改則有如下數回:第一回、第五十三回、第五十四回、第八十四回。第一次為小改,時間較早,第二次則是大改,已近入木之年,因有時間間隔,記憶衰退,且又精力不濟,以致前后參差。此并非筆者憑空虛構故事,有文本證據焉?!督鹌棵吩~話》中有明顯重疊錯榫處,小者不遑悉舉,大者五十五回之開首部分為一處,另尚有一處,即十兄弟之介紹文字,見于第十回和第十一回。先抄引第十回如下:

下面是第十一回:

那西門慶立了一伙,結識了十個人做朋友,每月會茶飲酒。頭一名喚應伯爵,是個破落戶出身,一份家財都嫖沒了,專一跟著富家子弟幫嫖貼食,在院中玩耍,諢名叫做應花子。第二個姓謝名希大,乃清河衛千戶官兒應襲子孫,自幼兒沒了父母,游手好閑,善能踢的好氣毬,又且賭博,把前程丟了,如今做幫閑的。第三名喚吳典恩,乃本縣陰陽生,因事革退,專一在縣前與官吏保債,以此與西門慶來往。第四名孫天化,綽號孫寡嘴,年紀五十余歲,專在院中闖寡婦門與小娘傳書遞柬,勾引子弟,討風流錢過日子。第五是云參將兄弟,名喚云里守。第六是花太監侄兒花子虛。第七姓祝,名喚祝日念。第八姓常,名常時節。第九個姓白,名喚白來創。連西門慶共十個[15]第1冊,108。

兩相比較,可見十兄弟之名單不完全相同,排列次序亦有差異,為方便對照,茲將其姓氏上下排列如下:

第十回:西門,應,謝,祝,孫,吳,云,常,白,卜;

第十一回:應,謝,吳,孫,云,花,祝,常,白,西門。

兩次修改,據愚見察看,后回在前,而前回在后。因見初稿第十一回花子虛不在十兄弟之列,而該回又寫兄弟們在他家擺酒聚會,不甚合理,而其時卜志道已不在,遂將其名去之改為花子虛,并重新排列十兄弟名單。介紹十兄弟之名單,原來自于初稿第一回,創作之初,西門慶(即胡宗憲)任“提刑按察使”,文長和沈明臣均在其“按察司”幕中供事, 故稱其衙門為“本司三院”*胡宗憲升任“按察使”在1555年,沈明臣、徐渭等幕客遂陸續云集,開始任職于按察司,小說亦由西門榮升、兄弟結拜歡慶作為開場。故“本司”二字頗為厲害,不僅透露《金瓶梅》作者為“司”內之人,而且還點明小說寫作之起始時間(大致與“榮升”同步),同時又清楚無誤地昭示今人,以“本司”起筆之批評本,而非詞話本,乃是以原始手稿為底稿的版本。,而修改時文長已離胡而去,“本司”亦隨之去之而改為“院中”。此為小改,僅花子虛一名之換耳。至晚年,卻又大改,為突出西門慶家庭興衰與《水滸傳》及時代聯系之主題,重寫第一回,將介紹十兄弟之開場白改為武松打老虎,而重寫之后,介紹文字無處安置,遂略作精簡,草草后移,填入第十回,連“本司”亦不及改正。但因記憶此介紹名單昔年曾經改動,遂又再補一筆:“卜志道故了,花子虛補了?!?/p>

五十四回和五十五回如同十回和十一回,后回修改在前,而前回修改在后。后回為小改,而前回則是大改。大改之后,又大改第八十四回,因年老體衰,精力不支,“腕幾脫”(見致李令公信),未能統一全稿而已溘然辭世。五十五回之衍文并非“陋儒”補作之明證,而是“老儒”修改未完之遺痕也!

有疑者或問焉:何以枳明知有重疊矛盾而不作修改耶?答曰:尊袁公之勸以存原稿之真也。中郎對文長五體投地,其一字一句視同珍寶,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袁中郎論詩”條有如下之記載:

袁笑謂予(沈德符)賞音,但渠所最推尊為吾浙徐文長,似譽之太過。抽架上徐集指一律詩云:“三五沉魚陪冶俠,清明石馬臥王侯?!敝^予曰:“如此奇怪語,弇州(王世貞)一生所無?!庇枭醪蝗恢唬骸按说日Z有何佳處?且想頭亦欠超異,似非文長得意語?!痹酄幰詾槊罱^,則予不得其解[14]中冊,633。

1597年袁訪陶于越,為刻印徐文集專門叮囑商景哲一字都不許改動,請看商之記載:

袁中郎偶過越水訪公(陶望齡),公與歡飲,各別就寢矣,中郎見幾上《四聲猿》一帙,閱盡汲趨問公:“此必元人筆也?”公笑曰:“否,否,越中才人徐文長作,尚有詩賦傳記表箋尺牘數萬言,與吾友商景哲雅相善,故盡得之?!彼斐鲶又胁?,中郎忻然手翻,篝燈達旦,凡讀一篇一擊節,直恐其盡,至忘假寐。謂公曰:“才思奇爽,一種超逸不羈之致,幾空千古。景哲既以嗜古特聞,當不令此書滅沒蠹魚?!背科鹪煊瓒堣?,因語予:“文長奇才,一字一句自有風裁,愈粗莽,愈奇絕,非俗筆可及。慎勿描畫失真,為世大痛?!敝欣杉丛P為序,陶公和之,閱兩月而刻成[8]第4冊,1347。

“愈粗莽,愈奇絕”,“慎勿描畫(改動)失真”,顯然是針對《金瓶梅》而言,枳擁有《金瓶梅》原稿,整理校訂勞苦功高,老和尚攜全稿之半入京,主要原因就在后半部分尚未清理謄抄完畢。然手稿整理最易犯胡改亂動之病,商景哲既未能梓行《金瓶梅》,袁對商之叮嚀語必亦語之于枳。枳為大孝子,極敬愛父親,又中年已悟往日盜名之非,知來者之可追,專意行善, 銘記中郎之囑咐而以改前過,不輕易更動一字一句,一切盡其可能而保存原樣。此并非故作夸張,以美化徐枳。筆者在《高山仰止:英譯本〈金瓶梅詞話〉卮言》曾列舉第七回隱語數例,證明詞話本之忠實可靠。如“貴長”為“歸葬”,“照頭”為“罩頭”,“隔從”為“從革”(即《尚書·洪范》所謂“金曰從革”之義),等等,批評本改以他詞代之,如改“貴長”為“時節”,改“照頭”為“只管”,而詞話本均存真不變[26]。此類例子全書中比比皆是,管窺枚舉,可以推知枳于詞話本整理校訂之大概。我們今日能見文長晚年改稿之原貌,功歸于袁宏道,功歸于徐枳。

之所以不提袁中道,因為詞話本尚有兩個問題,或與之有關。

其一,校訂紕繆。前云小修襄助枳赴新安校訂《金瓶梅詞話》,歷一月余而完畢。詞話本中之錯訛歷來為學者所詬病,張岱《夢遇》文謂校訂未善,而校訂者實即袁中道也,僅未點其大名而已:

引見其子枳者,亦七十余。出先生小像,與夢中無發漂異。出先生手稿相質,果與刻本多紕繆。緣草書既難識別,校訂者自謂能古文辭,妄自附會,涂飾成文。又書賈多貸中郎評點,耳食之人,尊中郎名色,失先生面目,此誠古今大冤抑事。(中略數語)[8]第4冊,1345

其二,補作詩詞。詞話本有兩首詩,明顯系他人補作。一首是七十一回之回前詩:

整時罷鼓膝間琴,閑把遺篇閱古今。

常嘆賢君務勤儉,深悲庸主事荒淫。

治平端自親賢恪,稔亂無非近佞臣。

說破興亡多少事,高山流水有知音[15]第3冊,879。

另一首則是一百回之回末詩:

閑閱遺書思惘然,誰知天道有循環。

西門豪橫難存嗣,經濟癲狂定被殲。

月樓善良終有壽,瓶梅淫佚早歸泉。

可怪金蓮遭惡報,遺臭千年作話傳[15]第3冊,879。

兩首詩均提到“遺篇”或“遺著”。文長自己絕不可能用“遺篇”或“遺著”,可見為文長死后他人所補。補者是誰?袁中道?袁宏道?抑或徐枳?枳自幼吟哦詩詞,功力甚深,且又喜在小說中賣弄一手,故極有可能為其所作。然亦不能排斥袁氏兄弟。兩首詩,一曰“遺篇”,一曰“遺書”,不盡相同,或出自于兩人之補筆?前首稱“高山流水有知音”,為“知音者”中郎所補?后首為枳或小修所補?夫敢于補詩者,乃因有批評本之先例也,批評本回前詩及回末詩為評改者所作,而作手為一文苑耆宿,名氣絕不亞于文長。緣篇幅已經超長,姑不詳論,存疑而請俟異日。

總之,枳極忠實于原作,其詞話本之修訂工作,主要在“后段”之整理、補漏、訂正諸方面,當然因原稿不清,可能有若干詞語或句子之補入或改動,又因原稿有詩詞之缺,亦可能有若干首回前詩或回末詩之增補,然即便如此,于全書整體內容及藝術表現力而言,亦微不足道焉。沈德符攻擊枳為“陋儒”,詞話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為“贗作”,或為耳食之言所惑,不明真相,然亦可能同屬“吳友”馮夢龍一派,黨同伐異,故意詆毀。批評本一脈興旺發達,一版再版,而詞話本遲至明王朝覆滅一直未能暢銷于世,時至今日已所剩無幾,瀕臨絕跡,殆與惡性競爭不無關系也。

(四) 徐枳之過與功

枳因盜用父號,在社會上產生很壞的負面影響?!度辶滞馐贰吩u者直呼其為“賊”,可謂代表時人之一般看法。雖知情者戲以“咲咲生”之外號呼之,絕不相混父子兩人關系,而其本人亦未曾真正用此號于其所著之書,然經其手而整理出版之詞話本,仍大受連累,背負“贗作”黑鍋,歷數百年而無法洗清,枳實難辭其咎也。然而我們今日亦不必如明人之苛刻者,因“咲咲生”之不絕于跡而人云亦云,專攻其之罪過,而須心平靜氣,理性分析,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否定其非而肯定其是,還歷史以原來面貌。枳是“陋儒”與否,有其著作遺存于世,讀者自能判斷,無須余多喙,然其于《金瓶梅》之功,以余之淺見評判,相比其之過,遠勝矣!非枳今日無有詞話本,非枳中國文學史將與其最偉大之作家徐文長失之交臂!枳豈非大功臣歟?有缺陷之戰士畢竟是戰士,而完美之蒼蠅總歸是蒼蠅。中華文化之熱愛者,更無論《金瓶梅》之知音,均應感恩于枳,感恩于中郎,感恩于兩人共同為《金瓶梅》所作之卓越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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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胡令毅.高山仰止:英譯本《金瓶梅詞話》卮言[J].洛陽師范學院學報,2014(9).

2016-03-22

胡令毅,男,加拿大籍學者,上海師范大學英語專業學士。畢業后留校工作二年,期間翻譯了多部美國當代小說作品,包括著名作家PHILIP ROTH的成名作GOODBYE, COLUMBUS (1985年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1986年赴美留學,主修美國文學。1988年因夏志清先生建議并推薦,轉加拿大UBC改學中國文學,同時師從翻譯家G. McWHIRTER教授和文藝理論家R.SEAMON教授學習中譯英和20世紀西方文論。1994年轉入多倫多大學,先后師從M. DOLEZELOVA教授和R.W.L.GUISSO 教授,研究明代歷史文化及小說,1999年獲博士學位。畢業后曾在多倫多大學東亞研究系、河北大學英語系、河南大學中文系、美國紐約州SKIDMORE COLLEGE外文系、佛爾蒙州NORWICH UNIVERSITY外文系和歷史系客串任教,教授20世紀美國小說、比較文學、漢語、中國文學和明清及近現代中國史。教學之余潛心明代小說之翻譯及研究,迄今已出版英文譯著三種(兩種和GUISSO 合作)。其中第二種IN THE INNER QUARTERS (《二拍》選譯),獲2004年美國獨立出版獎情色類小說最佳獎。自2002年起,致力于小說作者問題及《金瓶梅》研究,陸續在《河南大學學報》等中文學術期刊上發表了《論西門慶的原型》等論文十數篇。

I207.41

A

1009-105X(2016)05-000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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