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廢債不破不良危機難解

蘇紅宇

近兩年，隨著信用風險自東向西、自下而上蔓延，以鋼鐵等過剩產能行業為主的國企、央企違約加劇，屢屢涉嫌通過破產重整等方式逃廢債，令債權人頗為被動。

國企成違約領頭羊

進入2016年，企業債的違約事件越來越多，其中去產能帶來的傳統企業業績下降成為了主要原因，不斷讓企業債的“剛性兌付”信仰打破。截至今年7月底，鋼鐵煤炭行業的違約債券數量和違約金額占2016年總額比例已分別達到了31.6%和31.4%，煤炭、鋼鐵行業已然成為債券違約的重災區。

更值得注意的是，國企、央企信用違約事件不斷增多。4月7日，中煤集團子公司中煤華昱稱，2015年第一期短期融資券15華昱CP001不能按期足額償付，已經構成實質違約，這成為煤炭行業首例違約的企業債，央企信用債違約第一例。4月11日，央企中鐵物資在中國貨幣網上公布了特別風險提示和債券暫停交易的公告。中鐵物資表示，由于該公司業務規模持續萎縮，經營效益有所下滑，正在對下一步的改革脫困措施及債務償付安排等重大事項進行論證。

由于中鐵物資實際控制人為國資委，債券評級是僅次于AAA最高級債券評級的AA+，屬于高信用級別，且168億元的違約金額巨大，該事件在資本市場掀起軒然大波。緊接著，7月18日，東北特鋼再次宣布到期債券利息不能按期足額償付，構成實質性違約。在此之前，東北特鋼今年以來已經6次宣布6只債券不能按期兌付。這就意味著，其4個月內7次債券兌付違約，并且違約金額達到47.7億元。不少業內人士認為，東北特鋼的債券違約已經直觀地反映出企業自身財務狀況的惡化和主業基本面的疲弱，信用債市場的“國企信仰”也不斷被打破。

目前，高層和監管部門已經關注到此事。就在7月14日，中國銀監會召開2016年上半年全國銀行業監督管理工作暨經濟金融形勢分析會議。也有參會人員表示，監管高層在會上提出，要認真研究逃廢債的情況特點。比如有的債務人借轉制、轉型、轉產之機，有的通過轉移、出售企業的有效資產逃廢債；有的通過企業關閉，以“一企多名”方式逃廢債；有的通過擔保人故意推卸貸方責任逃廢債。監管高層要求，針對這些逃廢債的形式和特點，要會同相關部門出臺監管措施。

雖然監管連出重拳，但從數據來看，不管是違約債券數量還是違約金額，今年均已達到去年全年的兩倍。進入下半年，國內債券市場到期規模將高達4.44萬億元，其中，煤炭、鋼鐵等債券違約高發行業到期規模7000億元左右。國內債券市場或將面臨前所未有的兌付壓力。

在采訪中，無論是債權人還是銀行人士，均對記者表示，目前的狀況讓他們如履薄冰，接下來最大的擔心就是在供給側改革持續推進的背景下，信用債券整體違約風險的暴露會繼續增多并逐步走向逃廢債。

興業銀行首席經濟學家魯政委向《經濟》記者分析稱，這些不斷增加的案例都具有幾個共同特征：首先，全部是債務人主動申請破產重組；其次，全部都是破產重組，而不是破產，產能不退出，主要意在削債；再者，出現了不管單個企業是否盈利而一律“集團打包”申請破產重組、統一削減債務的情況。

這種違約打破了剛性兌付，其積極的影響是，促進了債券市場向信用風險定價的市場化方向演進，同時降低了企業的杠桿率。但消極的影響也值得高度關注，這種不經過債權人同意的單邊違約行為，已呈現出一種越來越令人擔憂的惡意逃廢債苗頭，并可能誘發系統性風險。

債權人騎虎難下

銀河證券債券研究員劉丹告訴《經濟》記者，出現企業債違約的企業多屬于產能過剩的行業，償債意愿確實是違約頻發的原因之一，“一些企業具有償債資金，但卻主動選擇違約?！眲⒌け硎?，“例如保定天威集團的違約事件，據統計，2008年至2012年，天威集團不斷進行沒有合法程序的重組，在21個新能源固定資產投資項目中，有20個未經董事會會議審議等法定程序，涉及投資152.75億元。對于這種有錢投資、沒錢償債的行為，保利天威有逃債的嫌疑”。

盡管沒有確鑿的數據可以判斷這些債券違約是否存在惡意，但很多債權人都表示心里沒底，“明顯的感受就是，以往一些企業債券出現兌付困難，砸鍋賣鐵也要還賬，但這次不是，企業本身并不是經營困難，有的還在盈利，產品的市場銷量也非常好，有銀行也愿意提供貸款支持償還債務，應該說債券兌付完全不存在問題。但企業想盡各種手段使債券違約，有意逃廢債務”。

從東北特鋼的債務違約來看，在連環違約事件發生后，企業、當地政府的消極作為，對整個遼寧地區企業融資市場產生負面影響?！笆袌龀霈F違約事件的同時，相關方面在采取的措施上，也讓市場感受到違約方一定程度上存在主觀違約，這在市場上形成了負面的影響，也引起了金融機構對違約事件的普遍關注?！敝袊y行首席研究員、國際金融研究所副所長宗良對《經濟》記者表示。

企業無法還本付息，可以向銀行申請信用貸款。如果企業連銀行的貸款也無法償還，通常為了防控債務違約風險，堵住局部的系統性金融風險的口子，就會通過控制債務風險釋緩的過程和節奏，以時間換取空間，避免債務違約風險扎堆而至，會聯想到采取債轉股的方式。

對此，北京大學經濟學院金融系副主任、北京大學證券研究所所長呂隨啟表示，把債權轉化為股權，這相當于給投資者打了張白條?！翱偠灾?，如果不需要企業用真金白銀還款，企業肯定會樂意這么做”，他告訴《經濟》記者。

但證券分析師林衛全表示，債轉股首先意味著企業將風險轉移給銀行或其他相關的金融機構，而一旦股票賣出之后，這個風險就轉嫁給了公眾投資者。他向《經濟》記者解釋，“一旦東北特鋼實行了債轉股，原有的國資比例將被稀釋，而民間資本將逐漸成為股東。如果經營狀況好，股東可以獲得分紅，但是如果經營狀況不好，股東們的錢就會有去無回”。

但是東北特鋼的經營情況并沒有得到改善，所以這些債務面臨的風險將由所有民間資本一起承擔。從本質上來講，將民間資本強制作為投資轉入股本，民間資本將不可避免地成為接盤俠?！斑@種以削債為目的的違約與中央去產能的精神不一致。這些企業只是削掉了債務，其產能卻并沒有退出，而是繼續留在了所在行業”，魯政委說。

投資者對東北特鋼債轉股避之不及，近日，國家開發銀行表示要修改東北特鋼債持有人會議議案，要求其承諾不進行債轉股。宗良告訴記者，“逃廢債達不到預期的目標是一定的，但除此之外，這些違約企業也會損害當地的信用環境。同時這些機構如若真是主觀的討債，意味著相關的企業和責任人未來要受到嚴肅的處理，否則會極大破壞企業的信譽和市場環境”。

銀行不良壓力難排

除了企業外，銀行也確實有自己的難處。從2014年四季度至今，銀行業不良已經連續17個季度抬升，一位銀行承債業務人員告訴《經濟》記者，銀行作為債市中的買方，受市場預期影響非常大，承銷方按理說風險不大，屬于銀行的中間業務，但實則涉及聲譽風險，出現信用風險或者實質性違約會對銀行的品牌有影響；另外，在目前還存在剛性兌付的情況下，銀行需要兜底，這樣一來就有可能賺少賠多。

這種以削債為目的的違約導致銀行控制壞帳和維持資本充足率更加困難。魯政委繼而表示，“企業主動申請破產重組，導致銀行很難事先加以預防，由此帶來企業壞帳率不可遏制地上升，將會‘一對一地消耗銀行的資本金，造成銀行維持資本充足率的困難”。特別是我國目前四大國有銀行全部進入了全球系統重要性銀行行列，魯政委強調，根據國際金融穩定委員會和巴塞爾委員會目前公布的日程，將會在2019年對全球系統重要性銀行實施《全球系統重要性銀行損失吸收能力充足性要求》（TLAC）。

據估計，TLAC執行之后，大致相當于系統重要性銀行的資本充足率最低監管要求將會由現在的11.5%（目前我國四大國有銀行執行的水平）提高到19.5%-26.0%，在不良繼續上升的背景下，TLAC將進一步拉大資本金缺口，導致我國商業銀行出現“資本緊縮”，雖然擁有大量資金，卻因為資本充足率不足而無法為經濟提供必要的融資。

“現在銀行和企業都是驚弓之鳥?！鄙鲜鲢y行人士對記者指出，逃廢債嚴重影響了銀企關系，社會誠信成本更高了，從而加劇企業再融資困難，并招致成批出現資金鏈斷裂。魯政委強調，目前一些企業出現的以逃廢債為目的的違約行為，已直接導致了金融機構因為風險的不可控而一刀切地拒絕為所有鋼鐵、煤炭、有色等“兩高一?！毙袠I進行再融資，而接下來的一段時期，恰恰是“兩高一?！眰狡诘母叻?，再融資的斷裂會直接造成行業整體性的坍塌。

加之中小銀行的抵御風險能力較為脆弱，受逃廢債影響更大一些，宗良也透露，一方面是對銀行利潤增長的要求，另一方面，利率市場化的背景下，違約成本提高了，貸款的利率又在下降，不良率上升，銀行的效益增加似乎很難維持，這種背景下，確實會對銀行帶來一定的壓力。武漢科技大學金融證券研究所所長董登新也對《經濟》記者表示，一旦出現風險，對中小銀行的影響會更大一些，“畢竟中小銀行的體量有限”。

百廢待興，監管重整旗鼓

在2006年和2013年，中國銀行業協會兩度出臺《“逃廢銀行債務機構”名單管理辦法》。2013年修訂的版本指出，逃廢債的八種行為標準，包括以改制、重組、合并、分立、增減注冊資金、解散、破產以及抽逃、隱匿、轉移資產等方式逃廢銀行債務；隱瞞影響按期償還銀行債務的重要事項和重大財務變動情況，編制虛假信息；通過采取各種非法手段阻礙司法機關執行或銀行正常清查，損害銀行債權的行為等。

目前，在銀監會的部署下，多個地區已經成立債權人委員會。有的地方規定，在3家及以上銀行業機構進行債務融資且債務規模在3億元及以上的企業，均要成立債權人委員會；有的地方將債務規模上調至5億元。宗良認為，投資者出于避險，應該及時規避高位行業及企業，尤其是違約重災區，規避風險是投資者的本能反應，但如果大家都規避例如遼寧地區或鋼鐵行業的相關債券的配置及交易，再融資困難可能會導致重災區域風險快速上升，造成惡性循環。

除此之外，完善破產法的呼聲也很強烈，魯政委表示，允許債權人對債務人主動申請的破產重組具有否決權，以依法有效保護債權人的合法權益，并盡快明確去產能“白名單”，穩定市場預期，避免金融機構一刀切地停止融資，誘發鋼鐵、煤炭等行業的全行業性的再融資斷檔。

另外，對有一定逃廢債意圖的債務違約企業，其有關的責任人要嚴肅處理。宗良說，“不允許相關責任人在本行業、乃至其他行業任高管，起碼的信用出現問題是不能再被繼續信任的。但是企業如果有一定的價值，政策還是會保護相關方面的利益，總體還是要堅持用市場化的方式來處理逃廢債的問題，因為我們國家畢竟整體面對這種系統性的壓力，在這種壓力背景下，在政策上也會給予寬松的環境。

中國人民大學經濟研究所所長毛振華則建議，當前債券市場違約呈現多點爆發特征，而固定收益的債務工具危機可能會引發金融危機，因此政府要及早防范風險而非被動應對，當務之急是對債券市場進行梳理分類，并更好地發揮中央政府的債務能力，通過已經開始的貸轉股解決企業的債務問題，在此基礎上，化解整個國家的企業債務壓力，恢復企業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