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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粉

2016-10-15 13:30朱鯉
少年文藝(1953) 2016年9期
關鍵詞:路邊攤阿姨爸爸

朱鯉

1

大概每個學校周邊都聚集著很多路邊攤,政府常說他們影響市容,鄰近居民對他們制造的噪音、垃圾又多有怨言,但最頭疼的還是學校,既擔心學生吃了三無食品出問題,又不好阻止人家做生意。

學生們卻對這些攤檔飽含熱情,因為東西便宜。尤其是各類小吃攤,更是令人著迷。接近五點鐘了,小吃攤香味四起。方級長,也就是我們班的語文老師,拋出了這節課的最后一個問題:“楊絳并沒有做傷害老王的事情,可為什么會感到愧怍呢?”

邵一鳴又第一個舉手了。他風度翩翩地站起來,說:“楊絳確實沒有錯,她因為自己的生活比老王好而感到愧怍,這說明她與‘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的魯迅一樣,都有一顆憐憫窮人、同情弱者的心?!?/p>

“很好?!狈郊夐L帶頭鼓掌了,“我們中學就是要培養像邵一鳴這樣心懷天下、目光高遠的學生!”邵一鳴是我鄰居,我媽沒少嘮叨我要向他學習。誰讓他這么出眾呢?平時的大小考試,總能把第二名甩得老遠。不過邵一鳴說,一個優秀的學生不應該只是成績好那么簡單,他要多看課外書增長見識,拒絕高分低能。

下課鈴聲響了,同學們都沸騰起來。我和張嬈一起走出了校門。人真多,公交車卡在路口了。一群學生會的志愿者站得筆直,每人手里舉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拒絕三無食品”,“食品安全,責任重大”等。路過的同學們見怪不怪,繼續逛路邊攤。

走過精品攤、文具攤和舊書攤,我看見了大名鼎鼎的炒粉王。他是一個精瘦且黑的中年男人,因為炒粉特別賣力,技術一流,吃貨們就給他冠上“炒粉王”的美譽。至于他的真名實姓,無人知曉也無人關心。炒粉王正雙手握著鐵鏟,炒粉的聲音大得震天,鍋和鏟大力碰撞著,似乎要冒出幾顆火星來。鍋中翻滾的河粉香氣誘人,我要了兩碟,一碟給張嬈。

我們在小桌凳上坐了下來,河粉非常好吃。邵一鳴正好抱著書經過,禮貌地跟我打聲招呼,又匆忙離去。

一向安靜的張嬈打量著他的背影,忽然神神秘秘地湊近我耳朵:“邵一鳴,他,真是你鄰居?”我點點頭。她又問:“他家里是不是很有錢?父母是有單位的吧?”

我納悶張嬈為什么打聽這個,但見她這么認真,只好如實相告:“是的,他媽媽是大學教師,爸爸在市人民法院工作,至于什么職位,我可不清楚?!?/p>

張嬈說:“怪不得邵一鳴樣樣出色,原來爸媽這么顯赫啊?!?/p>

我忍不住笑了:“你不知道他有多出奇,噢,我是說,與眾不同。譬如小區里有位八十多歲的阿婆隨地吐痰,他瞧見了,就跟阿婆說了半天‘道德與法律,把人家說得云里霧里的;又譬如上周我和他一起參加鄰居喜宴,大家聊得熱火朝天,他卻低頭看名著,我感覺這樣子不和諧,就勸他別看了,他竟對我說,時間就像海綿里的水,你不擠,它就白白干了。他這人愛書成癡,家中的書架長長的,上面全是大部頭。我每次被我媽逼著向他借書,他都要用一個小本子把書名記下,還要我簽名確認還期,說那些藏書多的大學者都是這樣做的。哎,他這個樣子,是不是很與眾不同?”

張嬈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張得大大的,說:“邵一鳴是天才,爸爸說,天才與普通人不一樣?!?/p>

炒粉吃完了,我去付錢,炒粉王說:“你是張嬈的同桌吧?張嬈常常說起你,我就不要你的錢了?!?/p>

我正詫異,聽見張嬈說:“他就是我爸爸?!蔽倚睦镆惑@,仔細比較張嬈和炒粉王的臉,果真有點像,都是塌鼻子、小眼睛。

我很欣喜地接受了這份贈予。

2

張嬈是我的同桌。不像我這個大話癆,她真是太文靜了,說話從不曾大聲過,而且習慣加上一句“爸爸說”。張嬈成績一般,并且守紀律,老師和同學都不大注意她。但是她很細心,比如我生日的時候,她會悄悄放一張自制的生日賀卡到我的抽屜里,卻不允許我送生日禮物給她,讓我道句祝福就好了。這讓我怪不好意思的。

張嬈常常說起自己的愿望:買一雙安踏運動鞋,白色的鞋底,天藍色的鞋面,精致的鞋帶。我對她說:“你用紅包錢買就行了嘛,別一塊一塊地攢了,費時?!?/p>

張嬈說:“爸爸說,紅包錢用來交學費或者買筆,學習成績會更好的?!?/p>

我就不好提建議了,覺得同桌特別單純乖巧。

我和張嬈友情漸篤,親密無間,說起小心事來常常旁若無人,且把方級長的訓話、邵一鳴的神話都拋之腦后。

又一個傍晚,我和張嬈去吃炒河粉。炒粉王依舊光著膀子炒得賣力,聲音震天。邵一鳴正在隔壁舊書攤挑書,他是舊書攤的??土?,說這兒有很多絕版好書,依稀聽見他問:“有沒有莫言的《紅高粱家族》?”

攤主胖阿姨答道:“不僅紅高粱,連紅蘿卜都有!”我知道她說的是《透明的紅蘿卜》,卻還是覺得有趣,于是接道:“邵一鳴,你在餐館點菜嗎?”然后周圍的人全笑出聲來,炒粉王也笑了,露出一口閃亮的白牙,和他的膚色形成鮮明的對比。我得意極了。

邵一鳴卻很認真地接過胖阿姨遞來的兩本書,又很認真地翻看了,再很認真地對胖阿姨說:“這兩本書都是盜版的?!?/p>

胖阿姨說:“這怎么可能!我的書都是正規渠道收購的?!?/p>

邵一鳴就翻開其中一頁,說:“阿姨您看,這書油墨不清晰,還有好幾個錯別字:卓爾不群的‘爾印成了‘而且的‘而,‘紅高粱的‘粱也印成了‘棟梁的‘梁。正版書不會有這種錯訛的?!?/p>

胖阿姨就與邵一鳴爭辯起來了,急得臉紅脖子粗,聲調一下子高了很多:“有點模糊很正常,這是舊書,虧本賣你的。是你這孩子近視太嚴重,看走眼了吧?阿姨怎么會賣盜版書呢?”邵一鳴干脆蹲了下來,欲與阿姨理論。

我正猜想邵一鳴到底是要彰顯自己見識廣闊,還是和阿姨強調一下“誠實貿易”的重要性,可巧發現方級長和教導處的幾位老師來了,就站在我們面前細聲商量著什么。

周圍都安靜下來,炒粉的聲音顯得更大了。

方級長第一個發話:“你們以后別在這兒擺攤了,堵塞了交通,家長們會很有意見的。明天,就明天,所有攤檔往西移動五十米?!闭f罷就走了。周圍的同學好像都有點緊張。方級長剛才肯定看見邵一鳴了,邵一鳴應該有點尷尬吧。

我不知怎的,竟改掉了往常戲謔的語氣,友好地對邵一鳴招招手,說:“過來一塊吃炒粉吧,很香的,炒粉王的手藝太好啦!”

邵一鳴沖我這邊笑了一下,卻走向了炒粉王,我有些莫名的擔心,怕他會說“占道經營違法”這些話。好在邵一鳴只是靜靜看著炒粉王。過了一會兒,他捂著鼻子打了幾個噴嚏,擱下一句“味道太重了”,然后掉頭就走,留給我們一個背影。

張嬈臉色有點難堪,看了看她爸爸。炒粉王倒若無其事。眾人心情也都矛盾復雜起來,面面相覷。沒吃完的,趕緊吃完,付了錢就走;本打算要吃的,捏著錢也走了。我很糾結,肚子好像隱隱有點疼。

3

第二天,班上的“飛毛腿”請假了,理由是腸胃不適?!帮w毛腿”是個體育生,身體很棒,之前沒請過病假。大家都紛紛猜測他怎么了。邵一鳴說:“可能是因為昨天傍晚吃炒粉了吧?!?/p>

我說:“我和張嬈也吃了,很多同學也吃了,為什么我們就沒事?”

邵一鳴說:“你和張嬈經常吃,腸胃習慣了,而沒吃慣路邊攤的同學忽然吃這些三無食品,很容易不舒服的?!?/p>

眾人都認同。一向沉默的張嬈發聲了:“路邊攤不一定臟,你昨天還沖炒粉王打噴嚏了呢,也有可能是你的問題哦?!?/p>

邵一鳴說:“我每次打噴嚏都會回避的,一定沒弄臟鍋里的粉。反正路邊攤的東西都是不合法的,同學們以后一定要懂得分辨,不要白白把錢送給那些無良攤販?!?/p>

張嬈說:“你不是也買路邊攤的舊書嗎?難道舊書不臟?難道盜版書就合法?”

有幾個同學本想再認同一下邵一鳴以示立場,見張嬈慍怒,就閉嘴了,只有邵一鳴繼續爭辯:“我買的,都是正版的好書,即使舊,里面的知識也不會臟?!?/p>

張嬈也閉嘴了。我終于知道我為什么一直沒法與邵一鳴熟絡,因為他太正經,太正經了。

早讀開始,讀書聲咿咿呀呀地響起。我的心里亂極了,分不清炒粉的是與非,渾渾噩噩過了好幾節課。課間操的空隙,方級長的訓話又來了:“有一些同學,聞到那些路邊攤食品的誘人香味,就情不自禁地掏腰包買來吃。昨晚我接到了一位家長的電話,說兒子急性腸胃炎,很有可能就是吃了校外某些不干不凈的食品……那些什么炒河粉、麻辣燙、牛雜,不知道添加了什么,才會那么香。最近新聞常報道,大部分的地溝油,都流向了這種無牌無證的路邊攤……昨晚學校已經與那些攤販商量好了,要全部西移五十米。相信這些路邊攤,很快就能消失……”

我的耳朵捕捉到了“啪嗒、啪嗒”的聲音,是張嬈的淚落了。

我再也沒心情與同學們閑聊,一整天都像張嬈一樣安靜。直到下午放學鈴聲響起,我才覺得心情輕松了些,和張嬈走出校園。

攤檔都西移了,校門外的道路暢通了不少。小吃攤也沒有多少學生圍著了。張嬈一直低著頭,也許在看她的鞋子。路過炒粉攤,我說:“張嬈,我想吃炒粉?!?/p>

她這才抬起頭,說:“你打包吧,好像快下雨了?!?/p>

我說:“不行,我就要在這兒吃。方便嘛?!蔽乙舱f不出什么,只是覺得這個時候,張嬈需要陪伴。

很快狂風大作,炒粉王說:“不好,大雨要來了?!比缓蟠颐Φ貙⒑臃?、油鹽、桌凳收拾好,搬上他的電動三輪車。

張嬈也幫忙了,我卻如木雞般呆站著。炒粉王對張嬈說:“張嬈,你快坐公交車回家,跟著爸爸,你會淋濕的!”

張嬈說:“不,我要和爸爸一起回去?!?/p>

炒粉王的聲音大了很多:“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聽話?你要是病了不能上學,你爺爺會更心憂的!”

張嬈還是不愿離去,敏捷地收拾好一切。我這才發現張嬈也會固執,作為朋友,我真的不夠了解她。

南邊的天陰云密布,電閃雷鳴,其他的攤販也草草收攤離去,車輛呼嘯而過,行人加快了腳步。原來這個亞熱帶的城市如此風云不定,臺風和暴雨說來就來。作為這座城市的居民,我也不夠了解它。

身邊忽然有一輛小汽車停了,是邵叔叔。邵一鳴招呼我上車。我看看天,還是上去了。傾盆的雨從天而降,勢不可當。我往車后看去,炒粉王的三輪車已經開動了,張嬈坐在后座,披著雨衣,還打著傘,炒粉王什么也沒有穿戴,任由雨滴打在他的身上。邵叔叔的車開得真快,一拐彎,炒粉王就看不見了,窗外只剩肆虐的風雨。

邵一鳴說:“幸虧爸爸來接我們,不然就要淋雨了?!彼那楹苡淇?,和邵叔叔說起了上個臺風天,“‘天兔造成的破壞太大了,全省大面積停水停電,還有一些人失蹤了,都是些生活條件很差的窮人……”

我默默地看著車窗外,在雨簾中,幻出了炒粉王的電動三輪車。我的心不禁酸澀起來。

如果學生的世界只有做題、看書、考高分,那么即使他看很多課外書,所謂的課外知識很豐富,也注定是高分低能。因為只有把眼鏡摘下來了,走出教室感受生活了,才會知道世界是什么樣子的。

4

第二天一到學校,就聽說張嬈病了。中午我請了假,去一趟安踏專賣店,飯都沒吃就坐地鐵趕去張嬈家。

張嬈的家在擁擠的城中村,那是流動人口聚集的地方。之前,我只在電視上看過關于這里的報道,但當我來到這里,才明白城中村不是損毀城市形象的丑陋瘡疤,而是城市的痛和傷。高鐵線經過這里,每隔幾分鐘就有一班高鐵呼嘯而過,帶來聲聲尖銳的呼嘯。垃圾隨處可見,因為下雨,骯臟的污水一洼洼的,就像一只只病眼。

這里的居民樓挨挨擠擠,都很破舊。我爬了八層樓梯,找到張嬈家的門牌號,“砰砰砰”地敲門。這時我渾身濕透了,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

開門的是炒粉王,他面容憔悴,眼睛紅紅的布滿血絲。我正不知如何開口,炒粉王低聲說:“進來吧,張嬈在房里?!?/p>

進門是小小的客廳,放著一臺電視和一臺風扇,爐和鍋在陽臺,看來那就是廚房了。唯一的房間放著兩張床。房子隔音效果很差,各種噪音夾雜著雨聲涌進房里。

張嬈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單被。摸摸她的額頭,滾燙滾燙的,我眼睛一酸,淚珠就滾落下來?!澳憧次規裁唇o你了?!蔽夷贸瞿请p安踏運動鞋,白色的鞋底,天藍色的鞋面,精致的鞋帶。

張嬈撫摸著這雙嶄新的鞋子,沙著嗓子說:“很貴,是嗎?”

我害怕張嬈不肯要,趕緊說:“不貴的,專賣店換季了,打八折?!?/p>

“哦?!彼似饋?,從枕頭底拿出一疊皺皺的錢幣遞給我。

我把錢收下了,心中很不是滋味。

“學校那邊怎么樣了?”她問我。

我趕緊整了整酸酸的鼻子,說:“很好,‘飛毛腿回來了,說一下子吃了太多冷飲,得了急性腸胃炎,幸虧沒什么大問題。邵一鳴也很好,今天他還提醒我要給你補筆記呢。你,不生他的氣了吧?”

張嬈說:“我才沒生他的氣呢。他又沒錯,只是……”

“只是與眾不同了點兒?!蔽已a充說,其實邵一鳴真沒有做錯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犯不著把他的話記在心上。

震天的炒菜聲從陽臺響起來。不久,炒粉王端飯來了,也有我的一份。我吃了幾口,真的很香。

“我爸爸沒有用地溝油,從來就沒用過?!睆垕坪鋈徽f,哭得很大聲。

“知道了知道了?!蔽亿s緊抱住了她,說,“同學們都在等臺風過去,炒粉王回去賣炒粉呢?!?/p>

炒粉王的眼睛有了光芒。我說的是實話,同學們對炒粉的熱情,才沒這么容易被澆滅呢。

圖·葛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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