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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癡女

2016-10-27 08:20文/商
作品 2016年9期
關鍵詞:年長者花癡阿嬌

文/商 河

花癡女

文/商 河

商 河 1963年生,八十年代中開始小說創作,作品歷年發表于《人民文學》《 收獲》《 花城》《 作品》等雜志,短篇小說曾獲人民文學獎、臺灣時報文學獎等。曾為廣東省青年文學院、廣東省文學院專業作家。

他們早已聽說過花癡了。他們打小就知道花癡是陳阿嬌的阿媽。他們發現,她在他們面前一點也不避諱她阿媽就是那個在老宅一帶出了名的花癡。她還敢向他們指點掛過她阿媽尸身的那棵柚子樹橫出的粗大枝杈。其實和他們一樣,她自己沒有親眼見過當時的情景。她也是聽人家說的。她阿爸陳長發肯定不會親口告訴她?!皝?,你扶我一下!”她果斷地說。那個被指派的瘦高個兒便抱著她的腿,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但還是夠不著,于是另外幾個人撐她的腰,令她猛地蹬上他的肩頭,同時兩手向上一揮,套在那橫枝上,說:“放手!”他們向后一撤,她便像她阿媽當年那樣在樹上晃蕩起來了。

聽見她吃吃的笑聲。誰說:“你阿媽是光著身子的?!边@句話抑住了她臉上的得意。他們看見她的手慢慢地沿樹干向下滑,到某個界點,便像電影放的慢鏡頭那樣,那根灰黑的樹干與慘白露骨的手慢慢分離,她的身體便像一根羽毛那樣浮在空中,優美地向下飄墜。她的腳尖先觸地,慢慢地屈曲,輪到雙膝,然后整個身子突然后仰,最終臀部著地,發出響亮的“噗”的一聲,塵埃四溢。他們全都呵呵地笑起來了。她紅著臉,圓睜了眼,咬牙道:“我也可以光身子!”他們說:“好呀,那你把衣服脫了嘛!”她拍去身上的塵,轉身走了。

這身衣服,他們知道是她阿媽留下的。她的衣服,件件寬領大袖,罩著她芽兒一般的身子,風使前襟貼了胸,才見得一點招惹男人的輪廓。誰都知道,陳長發從不曾拿拾破爛換回的錢,給她去裁縫那里做過一件合身的衣服。他寧愿拿錢去換酒喝。隔鄰的說阿嬌:“沒娘的崽,可憐哦!”說陳長發卻是:“灶頭沒個婆姨,也不容易哩!”雖說沒個婆姨,總起得了炊。夏熱時,他家的飯桌總愛擺在門前,以納從河面轉拂過來的涼風。阿嬌夾了菜,常端碗竄到隔鄰的飯桌,那近晚的殘光里,只坐著先染了老相的陳長發,埋著頭,筷子不時一點桌面,夾菜送進嘴里,一仰頭,盞里的酒已順著喉嚨鉆進肚子,化入他暗黑的靈魂里,換了嘴上“唉”的一聲快意的嘆息。也不知幾時,隔鄰的稍不為意,那桌面與飲者都不見,暮色便干干凈凈地落滿了這一片舊宅。

先染了老相,是說陳長發的外貌,其實人還在中年。這老相的焦點,當然是一頭短而白多黑少的頭發。黑只會越來越少,白則會越來越多,他使不了力。只是長短,總可以想些法子。他從不上理發店。頭發稍覺長了,他在板凳上一坐,拿條白布在脖子上一圍,阿嬌不用呼喝,已拿了剪子走過來,那時還小,一張小矮凳墊了腳,開始在陳長發的頭上“唰唰”地剪起來。有隔鄰的門前走過,嚏噴連連,才見頭毛在空中亂飛,陳長發靦腆一笑,道:“割韭菜哩!”隔鄰的說,阿嬌的手從小就這么巧,“韭菜”竟每回都割得齊整整的,才令阿發面上沾了些生氣。

于是,布袋搭在肩上,手拿一根使了多年的油光光的木棍,出了窄巷,在全鎮游逛。近晌午,他家的門又“吱”的一細聲,閃出她纖纖的身子,手提著一只竹籃子,一蹦一跳地往菜市行去。不時腳邊某物“當”的一響,會把她攔住,一看,是只爛搪瓷碗;當然知道,那物兒不會自己滾到她的腳邊,似乎也知道,有些聲音會把她追上來,便加快了步子,但終于還是趕不過他們的叫喊的速度;第一個聲音粘住她的發梢:“花癡女!”后面數個聲音接著攀了上去:“垃圾妹!”見過的隔鄰說,她抿著嘴偷笑哩。

其實她去菜市,買的是晚飯的菜,午飯是不做的。阿發中午從不返屋。她只把剩下的早飯熱了墊肚,門一掩,外面的也不知里頭何種營生。門是有縫,但縫里只得黑。雖在日頭里也黑。廚房的板壁也有縫??p里固然黑。后屋的板隙更寬,擠著眾多眼睛,也一般照不亮里頭的黑。只除了閣樓。這閣樓與隔鄰當然只是一板相隔,隙縫里不是黑,而是灰。一束光線從屋頂的兩塊明瓦射入閣樓,使里面的物件呈現介于黑與白之間的顏色,在觀看之中,慢慢地浮蕩著,既有灰塵,似乎也有從一切靜物上分離出來的某些零碎的物件,例如瓦缸,它的蓋子有時會從哪個屋角跑出來,定在空中;一張板床,有著裂紋的一塊時時掙出其整體,單個地浮著,然后又自動拼接回去;蛛網不固定,竟是從閣樓這邊慢慢飄向那邊,擄獲微小的飛物;于是,他們當然被驚嚇,同時也被慚愧趕下閣樓,在巷道那邊聚齊,彼此擠壓著想象力,編織與此有關的怪談。他們曾說,她那個死鬼阿媽沒有死,還在閣樓上。有一回,他們看見她了?;蛘哒f是她隱身的存在使他們看見那些靜物發生的異于尋常的變形了。

他們有時也跟著陳長發在街上逛,把發現的垃圾丟到他那袋子里,以換回一次進他屋子耍的機會。那時光多的是貼在全鎮一切墻上的大字報。他們見他經常站著,站著等那寫滿了字的紙一層層地貼,變厚,然后不堪其重,脫落;也等風或雨,他不敢動手剝。有人盯著他哩。不止他一個在等。有等得不耐煩的,才動手,已被人扭去派出所。風雨沒人扭得著,只是他須在敞穹下面被淋濕了全身,還吃飽了冷風;那時光,他屋的濕紙堆成個小山,在廳堂淌水哩。天一見晴,他家屋外便曬滿了五花八門的濕紙,她不時從屋里出來,幫著翻曬。隔鄰的問她:“阿嬌,上面寫著什么???”她答:“看不清哩?!备羿彽男α?。

就算看得清,那些字她也不識得。隔鄰的都知道,她只上了一年的學,阿媽一死就不再踏入學校的門檻了。不過,人就像個讀飽了書的,相比她,那些讀過書的反倒像不曾讀過書似的。隔鄰年長的斷定,那是稟傳了她阿媽的精血。年長的見過她阿媽年輕時樣子,書未讀過多少,但也同樣給人滿腹詩書的感覺。年長的說,她母親這一支血脈,在早先果真是讀飽了書的,那詩書的神氣在幾代前已融入精血,即使后幾代荒棄了卷籍,只要精血稟傳,神氣便不斷絕,果然從她阿媽,傳到她身上了。她不折騰,她一靜的時候,就顯出來了。年長的望著她的背影,向他們嘆息道:“倘若她阿媽不是個花癡,哪能嫁給阿發??!只望這個癡病,不傳給她才好!”他們開始追問何云“花癡”?年長的也不答。問急了,只擲一句:“花癡就是花癡啰!”二字均能解,既有花,又有癡,恐怕便是對花的癡迷,見了花便發癲,便不顧一切地往前沖,撲在花上,把花折來吃了,旁若無人。是這意思么?

年長的還是笑而不答。不答也罷,他們可以問她。倘答不著,他們還可以觀察她,看她是不是像她阿媽那樣,終究也是個花癡。那年月宅道邊處處插著竹籬,籬上攀著開花的野藤子。她視而不見。前面是那棵柚樹了,時臨春天,樹上開滿白花,倘不是鼻塞,誰嗅不著那四溢的芬芳呢?倘又不是眼瞎了,誰不抬起頭看一看那一樹的香雪?但是,倘若以嗅和看來判別,則所有的人都是花癡,唯獨她不是。她似乎對香味、對盛開的鮮花不感興趣。那些招搖的物事在她的眼界似乎是不存在似的。她可以在樹上晃蕩,她也可以對樹視而不見。尤其是在柚花與籬花瘋長的月份。年長的終于看透了他們的心思,笑道:“罷了,細佬,就算她是花癡,也輪不著你們占便宜的?!彼麄儗λf:“阿嬌,你家的籬上開的什么花???”她嘟著嘴反問:“什么花?”他們又說:“阿嬌,掛你阿媽的柚子樹開滿了花哩?!彼f:“我看不見!”誰說:“你出去就看見了?!彼f:“我出去也看不見!”他們把尋來的破銅爛鐵往她屋子里的垃圾堆一扔,她便應承了,引他們上她家的閣樓去。

如往日隔隙所見,她家很黑,上閣樓的木梯子幾乎不見光。他們還在瑟縮地摸索,走在前面的她已不見影。他們便在狹窄的梯子中途駐了腳?!鞍?!”他們叫。上面也不答。很久才聽見上面落下一陣熟悉的吃吃的笑聲?!凹毮懝?!”她說。這話把他們激了起來,便一個個從黑暗的梯子跳上那稍光亮的閣樓的地板。那時,他們與她還有一段被邊緣模糊的雜物阻擋的數尺遠的距離。見她突然很靜,坐在那張木板床邊,手按著膝頭,不看他們,只看腳前他們看不見的什么物件,并似因這物件的吸引而沉浸在一種出神的狀態般的。這時,她全身散發著讀過書的氣息,迫人心脾,讓他們變得更灰暗,只有她,似乎正被那束從明瓦射入的光照透了,幾乎讓他們看得見她那純正而貴氣的五臟六腑。誰說:“阿嬌,你阿媽曾睡在這張床,是么?”這話似把她驚醒,她抬起頭,這才明白他們的存在似的,笑道:“是啊,不過現在是我睡了?!彼麄冏呓?,尋床邊、木箱等雜物坐著。閣樓上沒有窗眼,空氣憋悶,連帶一時的靜局,讓他們幾乎感到窒息。勻平了氣息,誰又說:“阿嬌,你不是說過,你也可以光身子么?”她一挺胸,說:“是呀,你們以為我不敢么?!”說著,手執衣服的下擺,忽的一下掀過頭頂,把衣服扔在床上。他們有人開始摸著自己的衣服,蠢蠢欲動了。她斜眼一瞥,吃吃地笑著?!澳銈冞€不敢呀?”她說。閣樓一切物件是介于黑白之間。但她的身子卻全占了白,白得令他們目眩。他們的手在抖。她的笑聲愈乎清脆,響亮,震得灰塵在落,震得他們過了很久以后,還在自己的腦子中聽得見這笑聲。

在小道上見著她,他們幾乎不敢抬頭哩。誰說:“阿嬌,在閣樓上不算數,你敢學你阿媽,在這里光身子么?”她站住了,瞪了他們一眼,想了想,說:“哼,你們等著看嘛!”挎著籃子往菜市施然行去。他們望著她的背影,鼓足了勇氣,叫道:“花癡女!”接著喊:“垃圾妹!”她也不回頭,施予一個輕蔑的微笑。在視線里,只剩下那粗大的柚樹的橫枝,以及坐在樹下孵著那個秘密的年長者。據說,那是一個破曉的前夕。據說,那是一個窒息,換言之,也是一個高潮。據說,那時柚樹的香花也襯托著,推波助瀾哩。但據說有何用?在那些年長者肚子里孵著的所謂秘密,恐怕只是一塊永不會變成崽的石卵罷了。

他們只剩下無聊。在那漫長的無聊里,他們突然發覺嘴唇上長出稀拉拉的嫩黃色的髭須來了。有人尋了一只鐵鑷子,拿一角破鏡照著,慢慢地拔。拔下來的,瞇著眼看,輪流地看過了,便送嘴上一吹,把它吹入杳冥之處。在那漫長的無聊里,他們不時聽見坐在柚樹旁邊的年長者只得以不??人?,艱難地破解著無聊。那些年長者似乎沒有發覺,自己放在塵土上的腿腳已侵惹了土的顏色。它們的邊緣已逐漸模糊了,塵土已做好了吸納、融化它們的一切準備了。終于,他們聽見某個年長者道:“喂,細佬,你們過來!”他們互遞了眼色,向年長者靠攏過去,坐下來,張開耳朵。一時只有風戲柚葉的沙沙聲。然后,幾只蟬子叫竭了,輪給某只不知情的鳥去唱幾聲孤凄。他們滿腹狐疑。是須他們主動開聲問么?絕想不到,突然從那破損的喉嚨里擠出如此一句:“吃著阿嬌了么?”那幾雙粘著眼屎的老眼,似乎正流露著某種淫猥的神色,里邊夾雜著洞悉人世的狡黠。不等他們回答,那幾個年長者便邊咳邊呵呵地笑起來?!霸缦戎v給你們聽了,你們是吃不著的嘛!”他們面紅耳熱,如坐針氈,倒未發覺某只老手已顫巍巍地指著那條橫枝頗久了哩?!懊植恢v了,你們將來若問得出,就問阿嬌去罷。有差不多十年了吧?”其余年長者點了點頭?!安恢罏楹螘l生這樣的結局。結局發生以前的種種,阿發都能忍。能忍得垃圾,什么不能忍呢!人家勸他把她鎖在屋里,他不聽??赡苁怯羞^囑咐的,人家做女時,也從不鎖,任她在街上行,好像有一種講法,或一種禁忌,不讓她家人鎖,鎖就是違法的,要給她自由,于是,她就從早上行到晚上,她的臉上總帶著笑,讓看她的人也笑?!绷硪粋€老聲接著講:“她專揀穿干部裝的人身后走。無論人家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人家一回頭,她便立定了,癡癡地笑。但是,誰都知道,那時大家都平等的嘛。所以沒有人敢拿惡眼看她,更不用說動手打了。擺脫她的方法,是這人走到另一個穿干部裝的人身邊,把她吸引過去。然后,她跟著另一個繼續走下去?!鄙造o,樹上那只似已知情的鳥便唱出幾聲自得。

這時第三個老聲緩慢接了茬兒:“她母家想,給她找個夫婿吧,她可能是比一般的女子更焦急、更外露罷了,有個夫婿,喂飽了她,便穩當了。但找個夫婿說說容易,真的找起來就難了,一聽說是花癡,正常人家無不敬而遠之。那日合該阿發在她家門前走過,值錢的垃圾沒揀到一件,扁了肚子,滿臉是灰,人家給他一碗飯吃,把爛衫一換,他就應承了。當然還給他一筆錢,拆下他塌了半邊的爛泥屋,起上一間帶閣樓的板屋,那花癡便跟了他。阿發也不是個死腦子,花癡的行止他早知道,人也見過,美顏色,在板凳上一坐,縫衣納鞋什么的也件件做得,還曉拿本書來讀,甚至下得廚房哩,阿發倒省了心。只是一見穿干部裝的人門前走過,便丟下活計,跟著人家走。有時阿發見了,也跟著她走。一幫細佬見了,跟著阿發走。在鎮上活了幾十年,哪曾見過這等趣景???就是懷了阿嬌,她也抑不住自己,一見穿干部裝的人走過,還是挺著大肚,吊著人家的尾哩?!敝v到這里,有點喘不過氣來了。讓他歇下吧。第一個年長者從竹筒里吸了一口水煙,悠悠道:“講得輕松,但人生世故,種種難處,你們還不明白。只是既講了,你們聽罷,日后可以細想。她知道,阿發也知道,這是沒藥醫的病?;蛘哌€不是病,只是一種她控制不住的想念,就像春分一過,柚花、藤花禁不住要開?;ㄩ_便開了,沒誰禁它開,也沒誰指責它開。但人不是這樣,別人的責備聽不見,自己卻會責備自己。阿發是個孤兒,還是曉得護著她的。她倒望他打她。他不打她,她便打自己。隔鄰的啊,不時聽見她在夜里嗚嗚地哭。阿發倒是沒聲息。她知道阿發是她夫婿,她還是阿嬌的母親,那時阿嬌還小哩,阿嬌哭,她也哭。當然也有高興的時候。阿嬌笑,她也跟著笑。阿發也難得地笑了。開始時,她母家那邊還有些接濟,后來更敗落,便斷了,靠阿發揀垃圾養著她和阿嬌。唉!”此一停頓,樹上的鳥倒也無了聲息。

第二個老聲也“唉”地吐出一個嘆息:“人一老,本該看化了。沒想這事一講,還是有點鼻酸??珊盟嵬暌簿妥髁T。既看化了,就知道那是人的命。她命該如此。這個花癡也不是她自己想得的,也不是她母親想給她的,當然也不是祖上血脈強塞給她的。那么,既說不清這由來,便說是命!其實,她也想給阿發幫個手,有些時日,她背著阿嬌,也拿個袋子跟了阿發到街上去,結果垃圾揀不著幾件,人倒被街上穿干部裝的引到丟了魂,要阿發急得滿街去找她。有人也怨過那些穿干部裝的。怨一怨倒是無妨,但不合情理嘛。你既不能讓人家不穿這干部裝,也不能禁了人家在街上走,干部總不能沒有,裝束也不是他們自己定的,大街誰都行得,人家還有事辦哩。你是一只蛾,要撲到火上去,人家也是沒辦法哩。她和阿發都明白這事理的。那么,只好掩了門,眼不看外。但眼是不看,卻心里看,那心里的看,更是五花八門,比眼里的看更甚,更有力,只一回,她求阿發在外面上了鎖,但結果她禁不住自己的心,禁不住自己的手,竟把鐵扣從木頭里拔了出來,屋里丟下阿嬌,她人也在鎮子哪里失了蹤。我們與阿發一起找她。找了一夜,在山洞里找著她了。衫爛了,額頭全是血。怎么勸她,也不肯回家,話也不答。那時,似乎已起了決心了,只是阿發沒看出,我們都沒看出嘛。沒看出便沒防備了?;蛘?,防備也沒用的,什么防備也不頂命的力。就像這腳,怎么防備它還是要變作土。好了,后面的結尾,由你講吧!”他取去大碌竹,深吸了一口煙。

受命的第三個年長者把痰一吐,卷塵土里,道:“唔。那時天還未光,從道上一路傳過來的嗚咽,只讓睡著半醒的人以為發夢哩。是哪個趕早市的發現了她。早沒了氣。這件事阿發一個人操持不了,還是要我們幫他一幫,拿草席一卷,送山上埋了。那身子,我們都見著了,雖生了阿嬌,還是纖纖細細的,還是像個女仔哩。與別人不同,別的吊死的,總是伸長了舌頭,她不,嘴唇合得緊緊的,微微地笑著哩。好像她也知道,她終于解脫了,既是那命的結果,也把那命給解脫了。后來有人講,她應該到一個隱蔽的地方去,不應該死在舊宅子這棵人人必經的樹上。開始覺得這話有理。但恐怕她也有自己的理。那就是,她的命可能合該放在這樹上來了結,她只是順著它罷了。還是像從母胎剛出來的清白的身子,卻慘烈地給人看,讓人家看出她對阿發的愧疚,對遺下阿嬌的愧疚,對舊宅隔鄰們的愧疚,對她自己親生母親的愧疚,對吸引她的干部們的愧疚,對鎮子一切人的愧疚,對她自己的愧疚!所以她的嘴角雖露了笑意,臉上還是留了一道淚痕哩。還有,她是信著隔鄰的,雖不免嚇人,但總方便大家收殮她。哦哦,一邊是清醒,一邊卻是發瘋,那是世人總難解的,以后,等你們腦筍生齊了,終也可以有自己的一解哩?!彼×?。

三個年長者都默住了。他們也默住了。后來,風動了頭上的柚葉,才解了默。第一個年長者道:“那個阿嬌,你們纏她也很自然。但你們總吃不著的?!闭f畢,三個年長者呵呵地笑了起來。這笑聲催他們這一群聽了故事的后生從塵土里拔出腳,急急朝巷頭那邊跑去。他們都還是單純的聽者哩,也是單純的觀看者哩。年月可以在他們的身外跑得飛快,讓他們看見那三個年長者終于一個接一個地被塵土侵蝕了腳,一直往上,使大腿、肚腩和胸脯也變成土色,不會流汗,風一吹竟從上面刮得下一縷縷灰塵,然后像那個自古以來的傳聞那樣,終于全身變作齏粉,在那棵柚樹下消失了。年長者留下的故事,也許很快被他們遺忘,也許遺忘同時也在他們的腦子里產下了一粒種子,他們并不覺察,要很久以后,待它萌蘗,根須纏死了他們的腦筋,使他們產生了痛覺,才重新發覺它的存在,然后,他們可以把她的故事與她阿媽的故事拼在一起,他們自己也變成了向另一撥后生講古的年長者,甚至,可以想象他們的腳也漸漸有了土的顏色,經驗也蒙著灰。只是可憾那時已無柚樹的濃蔭,留住蟬唱,以及鳥的知情的噪聒罷了。

但這時,他們都還是單純的聽者和看者哩。沒有了年長者更好。他們把那柚樹的濃蔭全霸了,卻被更大的無聊壓在塵土上,坐著;不時拿那破鏡子照唇上變粗變黑的髭須,也懶得再去拔它;只是它愈長,愈是撩起內心某種沉郁,甚至某種莫名其妙的憤怒。陳長發幾乎全白的頭發令他們憤怒,他油光光的棍子和有點變彎的腰,以及他的沉默,也令他們憤怒。她拎著籃子沿著巷道走過來時,他們的憤怒摻著極度的緊張,令他們幾乎全身痙攣,一個個貼緊墻根,眼里燒著了火;有人拿出粗劣的煙仔,三番五次也塞不入嘴里,她卻已飄飄然地走了過去?!八α?!”她的背影一滅,誰大聲說?!笆前?,我也看見,她笑了!”另一個聲音補充?!拔覜]看見!就算她笑了,我們又能怎樣呢?”此話一落,他們的煙仔已插穩了各自嘴里,把它燒著,向頭上無辜的柚樹噴著一縷縷怨氣。終于明白,這是毫無理由的怨氣。于是他們望眼向街。他們看著那個腰身挺拔的人從街上拐入巷子,在陳長發的屋前停了步。

他們看見他敲門。他的姿勢很優雅,比如,他們不會這樣敲門。他們只會用腳踢,或者拿著門上的鐵環猛擊門板。他敲門的動作,包括他的身姿,都把他們給鎮住了,以至他們當中有人幾乎想跑過去,告訴他屋里沒人。當然用不著他們。他敲了幾次,默了默,便轉身沿舊路出了巷道。他們記得,轉身前,他曾向他們投了一道疑惑的目光。無一例外,他的目光全從他們的眼睛射入靈魂里,留下一種壓迫,令他們說不出一句話,從晌午直落傍晚。當然在這個靜默的時段里,他們還看得見。他們看得見她拿著一籃菜,從菜市向這邊走來,穿過那片樹蔭,閃入她家門里;他們不敢、或已忘了截住她,告訴她這個新情況。他們看得見陳長發低著頭,肩搭著半癟的布袋,手拄著那根油亮的木棍子,身戴與泥道同色的昏黃,狀如一個幽靈。他們同樣不敢、或已忘了截住陳長發。他們嘴里雖不出聲,但心里卻問:“他是誰?”他們不認識他。他們也從來沒見過他,不要說在這條巷里,就是在鎮里,他們也不信會有這樣一個似從電影銀幕上走下來的人哩。

后幾日,他們一大早就爬起床,好像那墻根仍落了穢物,吸引他們聚在那里,像一群蒼蠅。本來,照他們的死性子,他們大可以出了巷,把無聊甚至把閑言撒播遍了這鎮子的所有大街小巷。他們焦急等待的,當然就是這個時間,那個挺拔的人從街上拐入巷口,向陳長發家走來,再次優雅地敲門。他們嚯地站了起身。只是他們殘留的警覺令他們仍貼緊墻根,待那扇門發出打開的聲音,并確定人已進入屋子里,門復關上,他們才像草蜢那樣快速而無聲地跳著,沖進陳長發隔鄰家那半掩著門的屋里。坐在矮竹椅上的瞎婆婆搖著扇子,問:“哪個???”誰俯在她耳邊細聲說:“嬤嬤,是我哩!”也不待她“唔”地應承,他們已輕手踮腳上了閣樓,飛快地把眼睛緊緊按在那一道道熟悉的板隙上,大氣不出。其實,當他們以后成了講古者,他們也不必遺漏這次窺察,以及另外的兩次窺察,把它們作為最后那次的一個引子,告訴那些聽古的后生:當時他們太焦急了。他們以為人家一見面,便會上閣樓。他們從沒想過事情發生,尤其是那件事的發生,應有一個稍微合符道德至少是常理的過渡。而且他們這樣猜測和窺察本身一樣,也應受指責。所以他們依然看見:一束明瓦射入的天光,使閣樓一切物件呈現介于黑與白之間的顏色,物件的邊緣模糊,似在浮動、分裂、組合著,這是人不出現、不介入時歷史或自然物固有的姿態。談話聲在它們的下面、外圍,輕輕地,甚至可以說是有禮貌地發生著。還夾帶著愉快的笑聲,當然是有所抑制的,似憐憫他們,不使他們那暫不敢公開的、一無所獲的窺察由失望變成絕望。

不變成絕望,也有一些外來的因素,使他們受到鼓舞:一些消息。日頭里,他們仍像蒼蠅那樣聚在樹蔭下的墻邊,分析他的裝束。他們不能確定他的裝束是不是干部裝。想象它就是干部裝吧。這時,那些消息似乎不用他們費力去找,自己從這鎮子的其它大街小巷像塵埃般地喧騰而起,向他們的耳朵撲來了。這些消息已不屑于談論他的裝束:據說作為一個當紅的人物,那些保持著舊派頭的鎮上的、甚至縣上的頭頭們不得不既尊敬他,也害怕他,感受著他的威脅,碰到他竟要繞著道走哩;不過,他卻偏偏被陳長發的棍子所吸引;他好像透過陳長發的棍子看到了阿嬌的影子,并嗅聞到了漸被人淡忘的花癡散發在虛空里的氣味。只在這里,確定的消息才釋出一些似乎屬于想象的內容,像阿嬌家閣樓的物件一樣,面目變得有些模糊了。這些他們管不著。他們發現了一件事:陳長發不出門了。陳長發好像已收起了他那個布袋和那根棍子。阿嬌呢,當然仍要出門買菜。所以他們發現了另一件事:她不再穿她阿媽留下的那些寬領大袖的衣服了;那天,她穿上了一件合身的衣服。她自己的衣服。藉此他們才第一遭看見了她胸部柔軟而美艷的輪廓,從背后,看見她細長如柳的腰肢,久久地在他們的眼中擺動著種種虛妄,擊毀了他們從她家閣樓獲得的那個最初的印象。

它當然期待著這最后一次。虛妄常常是與罪惡為鄰的,即使它僅僅是窺察。他們一個人或兩個人占用一道板隙,目光不會驚動、介入一板之隔的那個閣樓上的物事,但在窺察里它竟是以一種受驚擾、被介入的狀態呈現的,所以他們聽見樓梯的響聲,緊接著,那兩個人爬上閣樓,相對站著,微微地喘息,由于被板隙所分隔,他們只有兩個人看見她的手按在衣服的鈕扣上,似在猶豫,也似在下決心,另外的人則看見那個曾把他們鎮住的挺拔者,他的目光下垂,眉頭擰著,好像在沉思。這個似乎在無限延長的迫人的靜默突然被樓下一陣輕細的開門掩門聲打斷了,同時,緩慢的腳步聲伴著棍子在石塊上隨意的敲擊,漸漸遠去。毫無疑問,陳長發出門去了。她的手脫下第一個鈕扣,他的手才按在第一個;她脫下第二個,他的手還在第一個鈕扣上哆嗦著哩。他似乎在追隨她,或者說在模仿她,像個無辜者,對這一切行為沒有責任,也像他的當紅,不是他自己爭來,而是外在的風吹到他身上來般的。她像他們那次在閣樓上看著她一樣,猛地把貼身的內衣從頭上一掀,把它脫下來,丟在床上。她像那次他們在場時一樣全身赤裸地站在床前,占了整個閣樓上的白色,只是沒有笑出聲。她默默地看著他,在等他??梢哉f,此刻,他曾經的優雅和鎮人的魅力,幾乎全都在他們這些屏著呼吸的窺察者心中消失了,他們感到他們當中無論是誰,都愿意、都能夠取代他!他們罪惡而又自然的手早已按緊了自己的褲襠。他脫光了衣服,身材仍然是挺拔的。幾個盯他的人事后描述他的眼睛,說里邊流露著與他的身材不相稱的恐懼。他的嘴在喃喃自語,聲音漸大并穿過板隙。他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反復念叨的,竟然是這句咒語般的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她應該笑出聲來。她應該在他念著咒語向她撲來時,一腳把他蹬開,讓他趴在床前的地板上,跪著,封住自己的嘴!

也許,將來作為講古者復述時,他們必要對細節作出一些精簡,同時也摻入自己的某種解說。他們將明白,那是一種純粹窺察的經驗,起碼,是不能模仿和重復的。就是說他們是不能介入和擾亂它的。所以她的腳并沒有把他蹬開,而是自然地敞開,同時她的手似乎飽含著巨大的憐憫一般,把他緊緊地摟著,這個過程里,他仍在念著同一句話,只是變得有些模糊不清,而她應和著,似在釋出一些深處隱藏著的屬于她最私己的東西,作為交換。接著那個似乎在無限延長的靜默又出現了。這靜默同時把他們緊緊釘在那個窺察者的位置上,動彈不得。當然,最后還是那兩個赤裸的人把他們從窺察者的位置放了下來,拯救了他們:那兩個人終于退出靜默,在閣樓上消失了,他們也終于得以把自己的臉從板壁上扯了出來,恢復窺察前的姿態,坐在那棵柚樹蔭覆的塵土里,以粗劣的煙仔消耗著更多的無聊,同時也敞露著空洞洞的眼睛,等待有關她的那個結局的來臨。

甚囂塵上的消息,開始對她和陳長發是有利的。至少是一種制約,使那挺拔者終于粘緊陳長發的屋子,無法脫身。陳長發已有半年多光景不搭布袋、不拿棍子了。阿嬌出門,多了幾件屬她自己的合身的衣服。舊宅一帶,人家已經拿一種敬畏的眼神看阿嬌、看陳長發、看那間似乎已不同樣子的板屋。隔鄰的常說:“苦盡甘來,不易??!”她阿媽做不到的,她似乎替她阿媽做到了,她阿媽在陰間也會高興得笑出眼淚來哩。倘若那個歷史是懷著與她同樣的憐憫,倘若她的摟抱能穩定那個一向惱人的、左右搖擺的歷史,哦,倘若她和那個挺拔者終歸不是那么的渺小,他們的講述便可能是另一種面貌,甚至終歸可能廢棄講述了。他們雖然吃著失落,但終歸也愿意看見她隔天在烏亮柔軟的長發綁了根紅絲帶,終歸也愿意這個喜人的形象在他們的講述的結尾里最終定格哩。

那個挺拔者開始還是天天來,然后隔天來,隔三五天來,隔半月來,終于不來。按他們的觀察,陳長發家有兩天大門緊閉,以至他們懷疑他不是不來,而是最后一次來了不走,死待在陳長發家里了呢。兩天后,那扇門“嘎”的一響,伸出一顆花白的頭,懸在門邊一動也不動,像個枯干的葫蘆,似乎不是為了試探風力,而僅僅是要確定它會不會突然從那個不甚牢固的莖桿上掉下來罷了。接著那根油光光的棍子與身子一道蹭了出來,布袋仍搭肩上,腳步有些亂,棍子與腳步的配合似乎更亂,因此不得不立在巷道上,又思索了良久,才勻整了腳步與棍子的節奏,低著頭出了巷子,沒入大街。他們飛快地燒完了一支煙仔,被盯緊的那扇門果然遂合他們的愿望,再輕輕地打開了,同時,緩緩地送出了她那纖纖的身子。她掛好鐵鎖,手挽著竹籃子,向他們走來了。她又換上她阿媽留下的那件寬領大袖的衣服,使她看起來像是返回少女的時代去似的。走到他們身邊的那棵柚樹下,雖落了一片陰翳,她的臉還是白得嚇人,烏漆漆的眼睛雖睜大了,卻似對外物視而不見,好像她落進的這個白日并不是白日,而只是一個黑夜。一個殘酷。她的背影剛隱入菜市,他們又嚯地站了起來。

不是要吊她的尾。那個敘事的使命,使他們表情嚴肅、腳步謹慎地攀上了瞎婆婆家的閣樓,再次把自己的臉按在那一道道板隙上。但是,隔壁家的那個閣樓好像消失了?;蛘哒f隔壁已不是原初那個閣樓了。既沒有從明瓦射入的一束天光,也沒有介于黑白之間的、虛浮變形的諸物件。他們眼里所見的只是灰褐色,如一片混沌。撤回塵土里,他們才醒悟,并達成了一致的結論:那些隙縫被封死了,被陳長發家以木板條或什么物件封死了;也許,這是因為他們的窺察已經被人家所覺知了。所以當阿嬌提著菜籃回屋時,他們都有些羞愧,一個個埋下了頭,不敢正眼看她哩。他們坐到黃昏既降,終于看見陳長發肩搭著空空的布袋,拄著木棍,從另一條巷子晃了過來,閃入他家的門里,那扇門同時也“嘎”地從里面閉緊。他們坐到夜色騰起。那閉緊的門縫雖不外泄半絲燈光,但頭上卻星辰密布。哦,此刻,寰宇仍藉星光灑落其慣有的寂靜與憐憫哩。當然,也灑落其必有的寒意哩。

他們坐到那個難以看見卻人人意會的禁忌落進早晨的陽光里,令那些舊日曾對陳長發和阿嬌嘖嘖贊嘆的人默住了自己的嘴。他們坐到其余的觀看者都藏了起來,眾多的眼睛只敢貼在自家的門內、窗內,半睜半閉;在舊宅這里,只剩了他們,似乎不理那禁忌,堅持在塵土上坐著,袒露著自己天真的眼睛。于是將來,他們可以這樣敘述他們的所見了:那群代表著歷史的人物從大街那頭持械走入巷里;秩序井然,步伐齊整,似乎知曉一切該發生的,都必發生,沒有誰能阻擋它的發生;走到陳長發家門口,便站住了,等著;沒有誰出聲,其實那迫人的寂靜沒多時便令那扇門打開了,令挺拔者走出來,落在陽光里;一個配合歷史的動作便是,挺拔者自覺把手反轉,讓那些歷史的代表者從兩邊擰著他,一路走來,經過他們身邊時,只驚擾起一陣塵埃,很快便吹出了巷子,同時,吹入他將在其中消失的歷史。飛揚的塵埃很快也便落定,陽光照舊灑在上面,他們坐著的那棵柚樹下,仍是一片宜人的涼蔭。風來時,眾葉照舊沙沙作響,掩去鳥唱。作為敘事者,以后他們可以這樣解釋了:他不是不曉得藏在那個閣樓里等于坐以待斃;也不是陳長發或阿嬌死硬拖住他不讓他出屋、不讓他往鎮外逃逸;因為那個被歷史限定的終結無可逃逸;無論是誰,在它的面前都是敞露無蔽的,都只能攤開雙手,任它像雨一樣澆遍自己全身。這樣,他們可以說那個終結的終結了。

其實與當年她阿媽一樣,他們也沒能親眼看見阿嬌在同一棵柚樹上掛緊自己。他們當中有人宣稱,他好像在那天黎明出現前,聽見她在屋外的巷道上輕輕地笑著,細聲地喚著他們某些人的名字,似乎讓他們出來,看看她如何重復她在少女時代曾在柚樹的那根粗枝上做過的相同的動作。他以為自己做著夢哩。夢醒后,他曾越過窗子瞥了一眼柚樹,那時天地正布著黎明的淡青色,這亦真亦幻的時分和顏色當然很容易在樹杈上制造一個亦真亦幻的懸掛物,讓半醒的人不受驚嚇,再續睡夢。眾聲喧嘩的時候,已是天下大白了。其后的細節當然應該在他們的敘述里簡化。卻不能簡化一件事:她平躺著,她阿媽的那寬領大袖的衣服便輕輕地罩緊了她的身子,腹部微微隆起,人人可見可悟!只是彼時鄰人須壓下各自的驚異,平靜善后;就算是在他們多年后的敘述里,亦只到這個外觀上的描畫也便作罷。

也許,這是因為,陳長發仍活著,活了很久。他經常坐在自家門外,與他們對峙。他的長頭發果真與名字相吻,從上披下,與同色的胡須連在一起,封住了嘴。本來就少話,自此干脆便全廢了聲。偶爾仍搭了布袋,拄著棍子,出街走走,后來倘不是腿木了,便是肚也木了,在門前坐著再不動彈,人也似木,似乎只待哪日來一陣大風,把他卷成粉屑。只是在他變成粉屑前,他那木一般的存在,對他們的敘事始終是一種壓抑哩。所以他們說,他不投河死去,他長久地活著,其實是為了懲罰自己。

在將來的敘述里,他們終于也會醒悟,這敘述本身,也是對他們自己所知所見的另一種懲罰。

(責編:歐陽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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