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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鳥朝鳳》:吳天明拿到了文化的賬號,卻沒找到密碼

2016-11-05 19:46許石林
雜文月刊 2016年8期
關鍵詞:百鳥朝鳳天明嗩吶

許石林

看了吳天明導演的遺作《百鳥朝鳳》,感覺細節人物、對話情景,可謂處處錯謬。故事發生地是陜西,拍攝地點距離我老家不足百里,那地方我也去過,因此,我就不能像對影片中的場景不熟悉的觀眾那樣,會被感動。

的確,我有了現實生活賦予的種種抗體,因此在觀看過程中,感覺影片中幾乎每個細節都是不真實的。細節不真實、概念化、潦草,表演看上去也就做作輕浮,總之,把本來一個深厚的文化主題,弄得膚淺而潦草。應該說,導演吳天明先生感覺到了問題——像他這樣的年紀,許多人都感覺到當今農村出了問題,但他看不見問題的深處,也想不到問題的實質??芍^貌似找到了傳統的文化賬號,但卻悲摧地找不到密碼,胡亂輸入6個8之類,就被吞卡了……

細節的不真實,就不必去掰扯了。我不想過多地評論電影,原因是不想掃許多人的興。我不反感這部影片,只是遺憾它沒有表現到我希望的地步。當然,同樣絲毫沒有、也不敢鄙夷被這部影片感動的人——正如聽歌,我從來不聽什么《天邊》《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之類新創作的蒙古味兒的歌曲,因為我聽慣了哈扎布的《小黃馬》、寶音德力格爾的《遼闊的草原》、阿其木格的《成吉思汗的兩匹駿馬》等,就有了抗體,聽《天邊》《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這樣的歌兒,覺得好,但不聽,也沒有關系,不覺得缺少了什么。當然也絲毫不敢鄙夷聽了這些歌兒感到很享受的人。

電影《百鳥朝鳳》有一場戲,年輕人過事不請吹鼓手即我們老家說的請樂人吹鬼子(“鬼子”即龜茲——關中人至今將嗩吶稱龜茲,因嗩吶從西域龜茲傳入中土,雖經過了改造,仍稱其龜茲,但民間讀音“鬼子”),而喜歡用洋鼓洋號代替嗩吶樂隊,用歌舞代替秦腔戲。這本來是個大問題,而吳天明僅潦草地、簡單地處理成新舊沖突,實在太膚淺了。當然,根據影片的介紹,他將師傅與徒弟的感情,當作了主要表現目標——這就是新文藝的特點和功能。我這思想很保守的人,看了不過癮、不解饞。

其實應該看到,禮崩樂壞,自古如是,于今實烈。不懂傳統禮俗的年輕人只看見洋鼓洋號和時髦歌舞,像嗩吶樂隊和戲曲一樣,都是過事時鬧出的響聲、動靜兒,是熱鬧,卻不知道舊式嗩吶樂隊吹鼓,是華夏禮樂在民俗中的具體實施,是禮樂文化的末端——雖說自古“禮不下庶人”,而庶人百姓、民間社會卻可以摩仿上者,雖表現不甚周全,也不乏混亂失儀之處,但卻能各從其宜,所謂“禮從宜,使從俗”,根據不同的條件,在主要意旨不大走樣的前提下,表現方式,各有不同。這正是古之圣人制禮作樂最諒通人情之處。

而洋鼓洋號、流行歌舞,則絕不是禮樂,是娛樂,單從其內容上看,多為不祥之兇詞怨曲,遠遠談不上文以載道、發德明功的禮樂,只是渲泄迎合乃至煽惑人欲的娛樂。近年有不少鄉村,年輕人給長輩辦喪事,缺禮失儀,因為不知道傳統的嗩吶鼓樂是禮樂,而祭祀是“五禮”中的吉禮,舍棄傳統的嗩吶鼓樂、戲曲不用,而用洋樂隊、流行歌舞,更甚者,弄脫衣舞,把肅穆莊嚴的葬禮搞得像是淫亂的狂歡。孝子于喪親至痛之時,猶招歌舞娛樂而淫之,悖倫違禮,至為不孝!親人在天之靈若有知,當蒙羞而降罪重譴不孝子孫。

鄉村的墮落,還有一個尷尬:即便是用嗩吶樂隊,請一臺大戲,鄉村嗩吶樂隊現在多數不會演奏傳統曲目了,多吹奏流行曲,自動迎合,向時尚妥協,慢慢地應該演奏什么曲子,已經不知道了,比如喪禮應該演奏的諸如《哭皇天》《泣顏回》《柳青娘》等哀戚的曲子,已經少人知曉了,有的在喪禮上甚至演奏《小妹妹送情郎》這種東北二人轉傳來的俗曲,正如網上山西的六十四抬出殯視頻,隊伍很整齊,步伐進退有序,顯示了依依不舍之情,但演奏的曲子卻是《北京的金山上》《九九艷陽天》等。好在嗩吶樂隊演奏的曲子雖然是新俗曲,但因為無歌詞,加上演奏者考慮到畢竟是喪事用樂,樂隊效果也能顯示出一些悲傷情緒來。但畢竟不是應該演奏的曲子。

比以上所說更悲催的還不是這個——自古以來,細民無知,視上所有尚好,下必然靡然風從而已。今者,全民好娛樂,失禮毀儀,禮樂崩壞,傷風敗俗,鄉人無知,必模仿甚焉。從前的鄉村,有鄉紳長老于鄉民失禮壞俗之時,必勸戒訶責,以禮裁抑,教導敦化之,而今天,誰出錢誰做主,鄉下已經無長老紳士賢人。偶爾有粗知禮俗者,如吳天明一輩人,雖年逾古稀,也是所知一星半點而已,遠非通達,既無力執經,又不懂權變,任由年輕人無知胡來,焦急而不知道如何勸阻。此情此景之窘迫,如歐陽修所嘆:欲問其事,故老盡矣。

電影既然以樂曲《百鳥朝鳳》命名,而今所傳民樂《百鳥朝鳳》,是河南民樂,以模擬百鳥鳴叫顯示吹奏技藝繁難。流傳于陜西,用于婚喪壽慶過事,但非行樂即無法用于孝子迎神、請靈、接飯、送葬等行進中,也因其曲調旋律零散,無法用于祭奠配樂,僅為樂手坐而吹奏即坐樂。其旋律在豫劇《抬花轎》中使用,用于舞臺行樂則可,用于生活,則非。其曲調細碎,與秦聲之悲散迥然不同。實在是俗曲。正因如此,許多熟悉《百鳥朝鳳》樂曲的人,看完電影就奇怪:怎么電影中幾乎聽不到這個曲子,難道還有另外一種版本?電影中用的都是陜西的曲子,零散,無完整的樂曲。影片結尾徒弟在師父墳前吹奏的也不是《百鳥朝鳳》,這種很新文藝的表現,我這個保守的人看了一點都不感動——新文藝的許多很得意、很煽情的表現,在我看來都很幼稚,我看了都覺得羞臊,不知道為什么。

關中喪事,吹奏《百鳥朝鳳》,并非如電影所演繹的,嗩吶主奏樂人坐在太師椅上領奏,其他人跪倒靜聽。其實跟演奏其他樂曲一樣,一般是出殯前頭一晚上,親友祭奠已畢,已經是深夜,距離次日出殯僅僅剩數小時,這段時間為暖喪,親友如逝者的女婿外甥干兒子等要求樂隊演奏,即吹牌子,獻給逝者,表達最后的心意?!栋嬴B朝鳳》模擬百鳥鳴叫,鄉人見識少,以為吹奏技藝繁難,而一般嗩吶手亦不擅,若遇刁難強要求吹奏,則索價頗昂,主事之人能說會道,必百般解圍,或有云逝者未必能當得起,實施教化于倫常、警戒愚俗之謂也。

今天鄉下風俗敗壞得非???,六零后、七零后,逐漸成為家族中的主事者,于喪祭之禮,大多數除了迷信就不知道禮儀了。順從迷信而為,算是能自覺地遵從傳統風俗,即所謂“使民由之”,而那些頭腦中已經破除了迷信的,“使民知之”的,雖然勉強依照風俗走程序,但一口一句:“這都是個樣子”“這就是個意思罷了”等等,輕慢荒疏已極。還有那些念完大學讀了書,到城市定居生活的所謂走出鄉下、脫了農皮的成功人士,多數除了衣著光鮮地每回一次鄉下,就刺激一次鄉親,顯耀富豪地位勢力外,多數從行為到語言,以對舊風俗看透、不屑、破壞、改變來顯示自己是文明人、文化人等等,最為壞禮害俗。

從對嗩吶代表的傳統民間樂隊和戲曲的冷落,可以解讀中國農村文化之凋敝,到了簡直無力回天的地步。距離我老家村子僅數里之遙的南原上一帶,風氣已經徹底變壞,原本義務幫忙料理喪事的鄉親即“相奉”們,已經演變為挾尸訛親的團伙了,即在孝男孝女悲傷痛哭之際,粗暴打斷,索要錢財,討價還價,否則不抬桌子、不干活。此情此景,令人不寒而栗。至于趁機掀起的“吃破戶兒”陋俗,就更令人發指了。

壞風氣的產生,如污垢的滋生,是難避免的,自然的,不奇怪,也不應該害怕,怕的是沒有阻擋這種壞風氣的制約力量了。我曾經將整飭禮儀,比喻為扎鞋帶褲腰帶:鞋帶褲腰帶,久而久之松弛是難免的、自然的,關鍵是你要記得時不時緊一緊就行了。今天的悲哀是,沒有人記得時不時需要將松弛的帶子,緊一緊,而差不多都認為,那個帶子太束縛人了,不要它了吧。

從前的時代,“布衣之士,雖甚賤而不諂;王公大人,雖甚貴而不驕”。各種社會角色,都有其讓別的角色尊重的分量,“其事勢相須,其先后相資”。只有在這樣的環境里,知禮之士才能說話占地方,在今天,只能惹人譏笑甚至謾罵。

我想,吳天明先生一定是感受到了農村如上所說的文化頹敗,才有了借一個嗩吶藝人的故事,來表達他隱隱的憂慮。但是,他的確太潦草、膚淺了。

憂慮歸憂慮,總得想方設法死馬當活馬醫——這不是又重新提恢復鄉賢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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