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的另類秋香

唐曉亮

唐伯虎的另類秋香

唐曉亮

唐寅像

唐寅祠

唐伯虎點秋香的故事，家喻戶曉，盡人皆知。歷史上的唐伯虎真的是個風流才子？有那么放蕩不羈嗎？不，不是這么回事，歷史上的唐伯虎是才子不假，但不風流，更沒有那么放蕩不羈。原因是，他運命多舛，二十余歲就連遭不幸，父母、妻子、兒子、妹妹相繼去世；仕途無望，三十歲那年赴京會試，卻受科場舞弊案牽連，被罰永世不得為官；生活貧困，以賣文鬻畫為生，過著布衣素食的日子：“柴米油鹽醬醋茶，般般都在別人家。歲暮天寒無一事，竹時寺里看梅花?！笔撬敃r生活的真實寫照。晚年更是凄慘，由于多病，寫文作畫極少，經濟拮據，?？颗笥呀訚侥芏热?，潦倒不堪……

既然如此，為什么要把點秋香的故事，強加在唐伯虎身上呢？原因是唐伯虎所生活的年代，正是明朝經濟十分發達的時期，而蘇州城更是經濟文化的發展中心。經濟上的繁榮必然帶來思想上的活躍，特別是中下層知識分子，急需獲得自由、解放，實現個人的“愛情理想”。在這種情況下，尋找一位生活上放浪不羈、敢于帶頭沖鋒、挑戰的叛逆形象，以此作為他們思想、情感、精神、意志的代言人，就顯得十分必要。而唐伯虎向來就有不拘禮法、敢于打破陳規的性格特征。因此，這個藝術形象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身上。巧的是當時確有秋香其人，不過她比唐伯虎大二十歲，并且在金陵高張艷幟。

任何催生的“艷遇故事”從萌芽到成熟都有一個過程，“唐伯虎點秋香”也不例外。起先，明代小說家王同軌在他的小說《耳談》里敘述的是“陳元超點秋香”。大意是，蘇州才子陳元超，風流倜儻，放浪不羈。一次，他和朋友游覽虎丘，與秋香不期而遇，秋香對他粲然一笑，他竟受寵若驚、想入非非，于是像被鉤了魂似的四處打聽秋香的下落，遍訪秋香蹤跡。當他得知秋香在金陵高張艷幟時，便喬裝打扮、改頭換面，到金陵那官宦家做了兩位公子的伴讀書童。時間久了，兩位公子對他產生了依賴，離不開他。陳元超覺得時機已到，謊稱回家相親，借故離開。兩位公子哪肯答應，說，你回家相什么親呀，我府上的婢女多的是，隨便挑一個就是了。陳公子聽了正中下懷，便順水推舟。既然如此，那恭敬不如從命，我就點秋香吧。陳元超就這樣去除了心里的那塊“心病”，如愿以償地與秋香結為夫婦。這就是《耳談》中因笑傳情、因情結緣的一段愛情佳話。但是，到了明末小說家馮夢龍手里，卻被改編成了《唐解元一笑姻緣》，小說中的主人公變成了唐伯虎，并且由原來的“一笑”發展到“三笑”，故事情節更加曲折、動人。

唐寅墓

小說畢竟是小說，其故事情節是虛構和不真實的。然而，在唐伯虎的現實生活中確實遇到了一位“秋香”，并且和她喜結連理，這個“秋香”就是大名鼎鼎的沈九娘。

那一年秋天，唐伯虎因科場舞弊案牽連受罰后，一心貪圖享樂、愛慕虛榮的第二任妻子何氏與他大吵大鬧，最終不歡而散，別他而去。仕途無望，前程黯淡，朋友冷落，妻子別離?！拔萋┢膺B陰雨”的打擊，使唐伯虎一度陷入人生的低谷與絕境。他破罐子破摔，終日消極頹廢，悶悶不樂，縱酒澆愁，醉生夢死……

沈九娘聽說唐伯虎的不幸遭遇后，心生憐憫之情，唏噓再三，惋惜不已。一日，她打聽到他的住處后，便主動登門探望。沈九娘是蘇州名妓，不僅生得端莊秀麗、貌若天仙，而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才藝過人。是個不可多得的才貌雙全的奇女子。她早就認識唐伯虎，十分賞識他的人品、才華，可以說，傾慕已久，頂禮膜拜。那是數年前，唐伯虎往京城科考時，祝允明領著她和徐素兩位花魁前去相送，并且還讓徐素彈琵琶、沈九娘唱吳歌，為解元公一壯行色。當時唐伯虎見到沈九娘和聽了她的演唱，就驚嘆她的美麗與才情——青樓之中竟有如此美貌多才之女。

但自那次分別兩人再未見面，今日重逢雖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卻悲喜交加、倍感親切。唐伯虎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忙收拾桌子，燒水沏茶。他本來對沈九娘的印象就很好，今日更是一見如故、相識恨晚。沈九娘勸唐伯虎切莫消極頹廢、灰心喪氣，世上的路有千萬條，今后的日子還長，要振作起來，盡快走出困境。她的話中肯、實在、溫婉、體貼，句句說在唐伯虎的心坎里，使他饑渴的心田如沐甘霖，春風化雨般滋潤。

往后的時間，沈九娘常來看他，不僅在精神上安慰他鼓勵他，還幫他清理臟亂的家雜，由里到外都清掃得干干凈凈，整理得井井有條。她還主動要求下廚，燒得飯菜既香又甜，非?？煽?，這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的，真是“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里外一把好手??！她生活上無微不至的關心、照顧，使他這顆受傷的心得到了寬慰，感受到了患難之中難得的真情，一股暖流從心底涌起，涌遍了他的周身，使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與幸福。從此，他不再酗酒、不再沮喪、不再沉淪，從困厄的夢魘中一步步走出來，從絕望的陰影中慢慢地站起來，操起毛筆，磨墨展紙，作文畫畫了……

沈九娘待他如良師，唐伯虎也視她為諍友，從不以看待官妓的眼神來看待她，這使她感到非常欣慰。他們志趣相同、性情相通，只要相聚在一起，就有說不完的話，從社會到生活，從藝術到人生，有太多的共同語言，幾乎到了無話不談、無所不說的境地。

如煙的歲月，沈九娘一邊操持家務，一邊默默守候在唐伯虎身邊。他作文時，她為他磨墨、展紙，沏茶倒水；他作畫時，她給他洗硯、調色，鋪紙遞筆。并且不失時機地述說對他作品的認識與體會，他頷首微笑、不住稱贊，彼此是那么的合拍、和諧，心靈深處產生了強烈的愉悅與共鳴。為此，他深切地感到，她不僅能做他生活上的好伴侶好幫手，未來的賢妻；而且也是他事業方面的好參謀好助手。唐伯虎還以她為原型創作了許多栩栩如生的仕女圖。畫中的仕女，粉面含羞，花蕊帶雨，蓮步輕搖，婀娜多姿，千般嬌媚，萬種風情。從她身上，他充分體會到了窈窕淑女千變萬化多姿多彩的風姿與神韻。

然而，在世俗眼里，沈九娘是個不潔的女子，因為她是官妓，官妓屬“賤女”，是沒有社會地位的，不僅不能常出入尋常人家，而且不能與正經男子通婚，否則就遭唾棄、冷眼，留下千古罵名。所以，許多“好心人”勸唐伯虎離她遠一點，這樣的“賤女”不能“沾”，切莫與其往來，以免影響自己的形象、聲譽；還有一些親友主動給他介紹對象勸他盡快續娶，斷了她的念想，以絕后患。但都被他一一拒絕了。因為在他的眼里，任何女人都沒她能干，比不了她；在他的心中，任何女子都沒她那么高尚、純真。她是他心靈的唯一，哪里還容得下別的女人，哪里還有別的女人的立錐之地？！他甚至暗暗發誓，今生非她不娶。面對他的固執、倔強，一些“好心”的朋友疏遠了他，不再來往；連他的胞弟也因此而不認手足之情，與他一刀兩斷。但他還是“執迷不悟”。為此，沈九娘深為感動、悲喜交加，悲的是自己可恨的身世，不能與他比肩同行；喜的是他竟那么無所顧忌，一點都不嫌棄自己。

月光如銀的夜晚，沈九娘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她失眠了。她想嫁給他，做夢都想，她對他的愛是純粹的，不含任何雜質，超出了任何功利層面和自私圖謀；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感情，心甘情愿地為之付出、奉獻，乃至犧牲，也在所不惜?！巴翘煅臏S落人”，惟有與他休戚與共、相知相守，她才感到踏實、心安，她才感到幸福、自豪。但人言可畏，又怕自己連累了他，玷污了他的好名聲，讓他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還有，毅然拒絕他，又怕傷了他的自尊，讓他傷心、失望……沈九娘思前想后，左右為難。她忽然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好女人，因為身猶不潔，不配做他的妻子；但又那么不甘，因為自己的心靈是純潔的，靈魂是干凈的，并且各方面都不比任何別的女人差。自己有向往愛情的自由，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啊。她是個勇敢的女人，多舛的命運，曲折的經歷，使她學會了面對；她是個堅強的女子，世態的炎涼，生活的磨難，讓她懂得了珍惜。

翌日晌午，當陽光蒞臨中天的時候，沈九娘走出了家門。聰慧的她，收拾了一把無字的團扇欲送給唐伯虎。唐伯虎見了靈機一動，略加思索，就在扇面上題了一首“秋來紈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傷？請把世情詳細看，大都誰不逐炎涼”的詩，表明自己的心跡。這使善良而純真的九娘不僅感動，簡直感激涕零了。

“有情人終成眷屬”，就這樣，他們惺惺相惜，不顧一切地沖破社會的偏見和世俗的樊籠，終于結合在了一起。她成了他名副其實的第三任妻子和真正的紅顏知己。

婚后，唐伯虎決心為沈九娘買一個園子，和她一起過世外桃源般的隱居生活。他傾其所有，花光了所有積蓄，還借了一部分外債，為她在蘇州北郊的桃花塢買了一座閑置的別墅，取名“桃花庵”，自號“桃花庵主”。那一年，他38歲，她33歲，雄姿英發，風華正茂，夫唱婦隨，琴瑟相和?！疤一▔]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富貴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边@首詩妙趣橫生地述說了當時他們輕松、愉悅、逍遙的心情，客觀地反映了主人鄙視權貴、淡泊名利，向往寧靜、自由、浪漫的田園生活的思想，是他們當時生活的真實情境與生動寫照。

第二年春天，沈九娘誕下了女兒桃笙，這是她送給他的最好的禮物，是他們愛的見證與結晶。有女兒的日子總是快樂而幸福的，但又是緊張而忙碌的，因為有了完整的家。而完整的家，不僅意味著快樂、幸福，還意味著辛勞、付出，尤其對于像他們這樣沒有固定收入來源，全靠賣畫為生的家庭來說。為了養家糊口，從此他不分晝夜地作畫賣畫；她也起早貪黑地辛勤持家。個中的艱辛可想而知。望著心愛的妻子疲憊不堪的身子和日益消瘦的面容，他很難過，深有感觸地吟道：“鏡里形骸春去老，燈前夫妻月同圓。萬場快樂千場醉，世上閑人地上仙?！弊阋娝麑λ膽z愛與無奈。

開始那幾年，唐伯虎由于少年成名，影響較大，買他畫的人絡繹不絕，辛苦一點，還能掙到錢，日子還過得去。但自1509年蘇州發生洪災，許多人受災嚴重，生活困窘后，他的畫就難賣了。畫賣不動，這日子自然就不好過，有時連柴米錢都無著落。一家人的生計，全靠沈九娘精打細算與苦心撐持。那年寒冬，沈九娘終因操勞過度、積勞成疾而病倒了，誰知這一病竟不起，不久就去世了。臨終前，她握著他的手顫抖地說：“承君不棄，娶我為妻，本想盡我心力持好家務，讓你專心于詩畫。豈料我無福、無壽又無能，我快死了，望夫保重……”聽完，他無語哽咽、淚如雨下、心如刀割……

她去了，永遠地去了，紅顏命薄，年僅38歲。一具燦爛的生命就這樣隕落了，一副姣好的容顏就這么枯萎了，一朵正艷的鮮花就這么凋謝了。叫他如何不痛心疾首、肝腸寸斷？！叫他如何不頓足捶胸、傷心欲絕？！“相思兩地望迢迢，清淚臨門落布袍。楊柳曉煙情緒亂，梨花暮雨夢魂銷。云籠楚館虛金屋，鳳入巫山奏玉簫。明日河橋重回首，月明千里故人遙”。這是唐伯虎內心的聲音與呼喚，寄托了多少對愛妻九娘的真摯情愫與相思懷念??！

從此，唐伯虎不再談婚，不再續娶，皈依佛門，專注修持，在青燈黃卷、貧病交加中，結束了冷寂而凄慘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