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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藏地鐵1990

2016-11-24 19:24君達樂
天涯 2016年5期
關鍵詞:勞改姥爺

1990年,我從西寧鐵路技術學院畢業,回到苦河縣成為了一名光榮的人民警察。

工作很閑,轄區除了鎮上就是牧區。漢族在這里才是少數民族,牧民打架不讓我們管,我們也不敢管。牧區槍支泛濫,從化隆造到蘇聯解體流出來的尖兒貨,全有,他們的實彈射擊經驗比我們能多出去好幾輩子,誰惹那個腥?在上崗的第一天,我按照派出所多年不變的傳統打開暖瓶,撒了茶葉、花椒、鹽,準備往里塞熱得快,然后……然后球子的出事兒了。

鎮長途汽車抓了兩個外國人,后來知道是日本的。雖說是改革開放了,但是我們青海和西藏大多數地方并不對游客開放,卻總有那不死心的,要進來看一看,怎么進來呢,打扮成中國人吧,可是當時中國真是封閉得太久了,外頭人哪兒去了解情況啊,倆日本人下了長途汽車坐在縣車站,深藍中山裝深藍軟檐帽,這倒罷了,倆人還戴著毛主席像章拿著紅寶書,細皮嫩肉板板正正地坐著。兩句話問出破綻,當場拿下,敲鑼打鼓拉紅旗,我去的時候正準備扭送到州政府去。我跑去的時候碰上了陳家奶奶,陳家奶奶聽見動靜,探頭去看,看見兩個深藍中山裝的中年人被年輕人扭著,大家群情激奮。她趕緊下了樓,正好看見我,一把攥住,悲傷又委屈地問:阿!是又要過運動了?。??

過去唄,您這輩子還差這一個???

押完了二位,回到鎮公安局。這事大大地刺激了馬鎮長,他口若懸河地講了起來,大意就是李立群先生的“匪諜就在你身邊”,我表情凝重而內心漫無目的地看著這個上下翻飛的胖子。馬鎮長四十多歲,勞改農場管教子弟出身,嗜酒如命,所謂工作無非是個喝,叫一個站大腳的推著獨輪車在飯店門口等他,待他兩公斤下去喝展了就出來,照著獨輪車的車斗里挺挺地栽進去,被民工緩緩地推回家去。寂靜的雪夜里,欠油的獨輪車啾啾地低鳴著,在馬路上路燈照射間隙的明暗里,他出現復又消失地行著,如同夜海下緩緩起伏的鯨魚,時有時無地在人的視線里遠去。

“哎!你媽資先人吶!”那種靜謐的回憶被怒斥聲打斷。我不得不調整視線的焦距,讓這個上下翻飛的胖子清晰起來?!捌咭猾I禮嘛到哈個眼門前了,整求上這么一出!球事不夠多是咋?”馬鎮長怒火中燒。

馬鎮長前一陣剛去北京開會,他回來后突發奇想,要在苦河縣修一條地鐵。當年只有北京天津有地鐵,上海地鐵還在建,馬鎮長是要出奇跡?!袄褷斏郊垈€(這個)地鐵,必須要七一通車,高原人民就要敢想敢做!我們紙個苦河縣嘛!海拔四千!我們的紙個就算是地鐵,這個高度!在內地!紙個就是云霄飛車嘛!從天上過哈寨!”

馬鎮長這個計劃沒有聽上去那么瘋狂,要知道縣城不過是二百來米長的一條街,真是搞地鐵,大家前門上去后門下車就逛完全縣了。而且北京地鐵我見過照片,那地上干凈得能吃面。馬鎮長是要把去礦場和縣城的姥爺山挖通,美其名曰地鐵,實際上就是地面上的一個有軌通勤車,大家自備板凳進入礦車斗,這里玩命喊一嗓子,山那邊一拉,上班去了。但是要吹牛逼說成是“苦河縣地鐵便民工程”。整個計劃完全沒有想象中的轟動,一個主要的原因是,“地鐵是個啥?”

馬鎮長的動員演說效果很好,大家紛紛點頭感慨。文化站站長劉主任站起來說:“我代表大家說兩句,自從馬鎮長來了,風也來了雨也來了,姥爺山上的草都綠了!這是民生復蘇的象征,是苦河鎮百姓的福氣!大家說是不是?!”我看見一旁氣象站的小劉把《警惕全球氣候變暖——降雨激增與山體滑坡防治》的宣傳手冊藏到了桌子底下。

設計隧道是小事,苦河縣人才很多。這里一大特色是勞改農場,絕大部分人口都是“文革”時候來這勞改的,再要不就是跑盲流的,內地斗得活不下去了,到這里來躲命活。比較有特色的勞改犯們有上海的一個交響樂團幾個樂手,國民黨的幾個軍官,幾個大學教授,還有幾個人一直在上告的,說搞錯了,我不是你們要的人,就是名字一樣。誰管你這個呀,管教一腳踢出滿嘴牙來,老老實實曬牛糞去吧。修地鐵這事找那幾個國民政府時期的留日廠礦設計師就能給辦了。

這批人,當年剛來一年餓死一多半,這事其實也不怪人家小布爾喬亞身體差,苦河鎮后來成了中國探月車模擬基地,我們這里屬于月球地貌。

進了勞改農場是沒有出路的,個個都是判了幾十年的反革命。很多人就算刑滿釋放了,廢人一個不說,戶口還在花石匣。家里親戚死的死、不待見你的不待見你,基本就是出獄也就爛在這個海拔四千多的小鎮了。不知道那些上海交響樂手,在存身的地洞里往出看的時候,還會想起他們以前常去的維也納么?

就這當年苦河縣的百姓還不滿意,交響樂團、教授的管什么吃的呀,花石峽勞改農場有上海國際大飯店的糕點師傅,留法的糕點師,做的糕點真的太好吃了。這事我爹能做證,他常騎幾十公里去吃,吃完能嗨。

還有還有,冷湖勞改農場,吳佩孚的兒子在那兒教物理,人家那孩子學得多好。確實好,吳佩孚兒子偷著上管教家教英語換肉吃,那幾個孩子七七年高考,英語滿分就是玩兒,后來全當了教授。

但是,下午要替馬鎮長前去拜訪的可不是那幾個在勞改農場的設計人員,是“三姨”?!叭獭笔莻€仙兒,具體多大不知道,反正是從孩子到老人都叫她“三姨”。上屆“三姨”暴死之前,抬手一指大門,從門前路過的東北少女“三姨”當場昏厥?!吧倥獭币患沂邱R步芳舊部,從東北來投靠的?!吧倥獭毙褋硪院蟠筠p子也剪了,紅棉襖也不穿了,聲音也單田芳了,開始抽煙喝酒,不生養不嫁人,跟上屆“三姨”一模一樣,但是能通天地事,漢人都嘖嘖稱奇,藏族人覺得沒什么了不起的,不就轉世么?看見“三姨”也客氣。這幾年大家對“三姨”是又敬又怕,敬她乾坤通曉,怕的是她那么大年紀了,喝酒抽煙,同齡人早死絕了,她在苦河縣就是將近二百歲的亞伯拉罕一般的存在了。她要說她小時候天是紫的,沒有活人能駁她,萬一突然暴死前指自己一下,“三姨”的靈體那是指誰算誰啊,男的女的孩子都行,被指上了這輩子就算交代了,也得獨身一輩子,六親不認,成了不人不鬼的“三姨”,這是規矩這是命。最近常出現的一個情況是,孩子在門口拉屎,“三姨”突然打上邊往這過,父親就連滾帶爬沖出門來,將光腚的孩子連人帶半截屎嗷的一聲一腳踢飛進門里去,離開“三姨”的視線范圍,挽救孩子于變成“三姨”的宿命。有時當爹的自己就來不及進去了,“三姨”走到跟前了,你假裝沒看見?你想氣死她老人家??!只能硬著頭皮打招呼,聲音顫抖眼神飄忽。

“呵,三姨,出門吶……”

掌管本縣三代人禍福的“三姨”一眼看穿這種表面親近實際上想拔腿就跑的本質。

“三姨”鄙夷地看了一眼眼前這個顫抖的男子。

“跟你爹一個逼樣?!?/p>

大步遠去。

“三姨”常需要接待附近的鄉鄰。比如家里鬧鬼,男人說要謀朝篡位?!叭獭睂Σ吆芎唵?,給六字箴言:“回去,提我,好使?!被厝ヒ院筮@么一說,那邊想通了,不當皇帝了,喂馬劈柴,上山下地。當然“三姨”也不是百試百靈,“三姨”降不住,就要談判。一次提了“三姨”大名,那邊還是鬧,半夜還跟廚房里摔碗?!叭獭比フ勁?,法事完了出來說,談不攏,你們搬吧。問為什么談不攏呢?“三姨”說對方說話她聽不懂。聽不懂?藏族牧民鬼?無從得知,燒了房子另起新地。

進得了屋子,照例是要寒暄的?!叭獭币率匙⌒袩熅铺遣杷刑糍M都是縣里人湊,吃飯挨家挨戶輪流做得了給送過來。不要問吃穿,那是沒話找罵。

“三姨,馬鎮長給您帶兩條阿詩瑪?!?/p>

“擱內頭,問撒事兒你嗦(說)吧。三姨爽快人兒,有屁快放?!?/p>

我說:“縣上要修一地鐵?!?/p>

“地鐵啥玩意兒?”

“就是要挖隧道啊?!?/p>

“好好滴隧道現在干哈不叫隧道了涅?”

“馬鎮長這么規定的?!?/p>

“你回去告訴他說……”

我掏出了我的工作筆記,翻開新的一頁,推了一下眼鏡,拿出英雄筆。

“他是個屁!”

我收回了我的工作筆記和英雄筆。

“總之,麻煩三姨您給看一下,這事兒行是不行,然后我們再定個日子?!?/p>

待“三姨”穿戴整齊,開車拉到姥爺山下。作為中間人規矩我也懂。

“姥爺山,您好,這是三姨。三姨,這是姥爺山?!?/p>

我看向“三姨”,她老人家氣場雄渾不失風度地沖姥爺山點了點頭,姥爺山無動于衷。

等著去吧,人談大事兒呢,這起碼得是科局級對話,你一個破警員。我點著了煙,深吸一口,能聽見那種滋滋的微鳴,火光從頭向遠端向你漫過來。你把煙長長地吐出去,時間立刻慢了下來,你能聽得見那座巨大的木鐘懸掛在黑板上,那座從資本家抄來的木鐘,它咔嗒走動的聲音稀疏了起來。我常與鐘下方的毛主席像對視著。毛主席像左右兩旁寫著班主任手書的十個大字:“出了海石灣,就再別回來?!焙J癁呈乔嗪:透拭C的省界。班主任的意思是,離開了青海就不要再回來了,這里貧瘠而絕望,你應該想盡一切辦法在蘭州留下來,少女啊找一個蘭州人嫁了吧,他是否愛你并不重要,蘭州就是這么冷酷絕情紙醉金迷,那里的男人會傷害你,那里的男人穿著牛仔褲。如果你竟然有幸能調動去最偉大的城市——西安,那么“家祭無忘告乃翁”吧。

姥爺山會議結束了。我追上前去。

“怎么樣三姨?姥爺山怎么說?”

“姥爺山說行,整吧,愛咋咋?!?/p>

“那具體日子呢?”

“不說了嗎?!隨便整愛咋咋,你聾??!”

“那我送您回去吧?”

“雞巴看你鬧心,笨蛋玩意兒,我自己回?!?/p>

行吧,回去報知馬鎮長已經是下午了,三姨說了,姥爺山什么時候都方便,咱們可以大包大干,爭取七一,向中央獻禮。馬鎮長很高興,掙扎著要起來。馬鎮長已經醉了,他一般中午開始就神志不清。他掙扎了兩下最終作罷,僵著腦袋,欲言又止地睡去了。我帶不上他,只能自己去勞改農場場辦見那幾個廠礦設計師。

我進了勞改農場,打頭那個東京帝國大學畢業的老設計師見面就跪下了。

“政府啊,給條活路吧,隧道這事我們實在是不敢弄啊?!?/p>

“……,您幾位這話怎么說的呀。好好的工程干嘛不干呢?”

“實話跟您說了吧,姥爺山,是個冰川期的沖積山,主體構成是土,不是石頭?!?/p>

“完了呢?”

“還完了呢?哎喲,小政府同志嘿,這種山打個洞,不定哪會兒就塌了,到時候我們這幾個老的,都不夠您打腦袋的,您給條活路吧,這個活兒,我們不敢摻和啊?!?/p>

小政府?我他媽還奧派呢。你們這邊撂挑子,我怎么辦?這個花剌子模特使,我不當。誰想給馬鎮長帶壞消息去???但這幾位的難處我理解。

在這兒,打死個反革命就是捏死個臭蟲,就國際飯店那位糕點師,日子太平了沒幾年就給斃了。一次部隊的一個剛來的營長請弟兄吃飯,吃完他的饅頭鬧了肚子,非說反革命投毒,揪著頭發提溜到土坡上,當面一槍,斃了??嗪涌h的老兵問他:哥們你是不是吃了羊肉喝涼水了?這里羊肉羊油大,不比內地,喝了涼水容易在胃里結住,可能是這事鬧的肚子。

營長若有所思了一會:“……噢?!?/p>

接著吃吧,菜不能涼了啊,“老哥你好嘛!四喜財??!八匹馬??!”

法國歸來的弗朗索瓦·陳橫躺在黃土坡上,望著湛藍的高天,眉心的槍眼兒里冒出一縷青煙:“被劊子手砍下了人頭,魂魄還能停留最后九秒,第七秒時突然從夢中醒來,這一切沒有想象的那么糟?!?/p>

“……我說列位啊,這活兒您幾位要是撂了,一頓好打可是躲不了啊?!?/p>

“要不說呢,小政府同志,但要是這活接下來,早晚是個殺頭啊?!?/p>

“那您幾位可保重了。我這也實在是幫不上忙了?!?/p>

幾個老頭不說話,哭著搖了搖頭。

我好不容易回了派出所,罵罵咧咧地坐下。早上泡的茶全涼了,酥油全結成了疙瘩。正準備調化開,養路工進來了,有人“甩媳婦”了,他把婦人給送到我們這里。

青藏公路打苦河縣邊上過,司機的一個外快就是順風車,你要去州府還是臨縣辦事,你下西寧,就得搭便車,在公路旁站好了,有車來了,高高地舉起一只燒雞來,有時候是半袋炒面。這是向司機示意,我這里好心當獻,您不白拉我一趟。車和車不一樣,搭解放車,你要攔,百公里耗雞兩只。東風大拖條件好點,要攔百公里耗熟羊腿一根。水牛頭(豐田)越野你要攔,警察揍你,那是省領導車,怎么的你要上訪???!

那時候發動機進氧氣技術特別差,青藏公路又缺氧,根本不能停,一停就熄火,沒有制氧機再也別想打著火了,熄火這就是廢鐵,離著鎮子近倒還好說,車不要了,撂在無人區路段上的,又沒后車過來的,那就今天燒一個輪胎,明天燒一個坐墊,后天就凍死了。什么五道梁啊那曲啊,還有西邊阿里地區的公路上,這種燒成廢鐵的車多了去了,車打死不能停,司機尿尿,打開車門,一手拉著方向盤一手把小祖宗請出來,油門不能松啊,尿!使勁擠腰子,用力往遠了滋,但還是有碰上風向不對,一滴不落的給您送回駕駛室來,別的輪班的司機破口大罵,拿腳踹,雪白的腚瓣上留下無數重疊的黑腳印來。三四個司機輪著二十四小時五天六夜的這么開,實在困得不行了,就在空無一人的公路上開S型,司機們伴著三洋的收音機瘋了一樣喊著“我的心在等待在呀在等待”。他們眼前仿佛是沒有盡頭的雪山,他們身后仿佛是沒有盡頭的草原。

說可憐也可憐,可是高原上誰容易啊,干“甩媳婦”活兒的就是他們,那時候敢開青藏公路的都是亡命徒。有時候看見你準備搭車,他們慢下來,你連滾帶爬把行李都扔進車斗里,你把燒雞扔進駕駛室,你把媳婦也托進了駕駛室,他們一腳油門,走了。這事常有,通常你要步行上百公里去下一鎮,你的媳婦會被他們扔在鎮口,衣衫不整,有時候甚至已經沒有了褲子,她哭號著,她的手里緊緊地攥著皺巴巴的三十來塊錢,那是司機給她的。運氣好的話,你的行李會在她身邊。司機不會殺人,因為他們知道不殺人,這種事我們根本就不會管。誰給你們這種屁民走青藏線追人去???警察們站在門口,模仿著那個婦人“假門絲鉤吶,假門絲鉤吶(他們四個啊,他們四個?。?,黃昏中男人默默在婦人邊上站著,婦人拍著大腿哭訴剛才的故事,警察們在笑,而居民們面無表情,他們端著一碗面,紛紛緩緩地向這里圍攏過來。我沒有聽說過因為“甩媳婦”離婚或者自殺的事情。高原上活著不易,要死的地方多了去了,為這事,怪不值當的。你是藍色高大陸的窮人,你的生活就是貧窮危險和麻木,你的宿命就是屈辱。

我聽見警局的后院傳來老邁的哀嚎,那邊開始痛打那幾個廠礦設計師了。隱約的豫劇從審訊室傳來:“我本是……玉皇大帝……他干爹……”我祈禱說,打住吧,夠了,就到這里吧,頭頂的臟舊燈滋滋地叫了幾聲卻最終也沒能亮起來。這是頭一日。

第二天早上,我天不亮就被馬鎮長從宿舍砸門叫了起來,他竟然這么早就起來了。他一身白霜地站在我的門口。他可能是昨夜喝多了,并且沒有雇那個推獨輪車的民工。他只是喝醉了出來,隨便沖著一個礦區的獨輪車栽倒進去,喊了一聲走,便沉沉地睡過去。他到今天還沒有被凍死一定是得益于他的四分之一藏族血統。他將他的工作手冊塞在我的手里,一言不發,有些困惑地向家的方向走去。他步履蹣跚,頂著那個被酒精浸泡了幾十年的腦袋,踩著薄霧和煤渣不分彼此的地面遠去。工作筆記告訴我,打到半夜,設計師答應入伙,姥爺山地鐵工程正式啟動,帶工程紙去公安局。

接下的半年里,縣里瘋狂地試圖去聯系州秧歌團或者任何拿得出手的演出團體。無奈沒有任何愿意來苦河縣的演出團體,轉眼到了六月底。馬鎮長勢力又不夠大,強鞭催瘋馬,他心生一計,把勞改農場的那個交響樂團拉出來,從蘭州租樂器,來個蘇聯歌曲大聯播!幾天后我掐著點站在公路邊,來了一臺長鼻王(解放),減速后撂下一個大箱子又突突地跑遠了。

民國圣三一交響樂團,時隔快四十多年再聚首。這幫佝僂而骯臟的老頭四面八方地聚過來。

他們彼此打量著,監區不同的大多數人領了衣服就再沒見過,我面前的這幾個老頭遠遠不是他們整編被下放來時的規模,大多數暴死在那三年,有的家里想辦法調回去了,而這些刑滿釋放后回不了上海,一家反革命,資本家其他都死絕了的人,便分散在各個鄉里不人不鬼地活著。他們顫抖著交叉雙手,擦拭著對方臉上的煤灰和眼淚,溫柔地哄騙著對方,搓著對方已經變形的手掌,輕聲而溫柔地問候著。

“噢呦……儂一代各個樣子啦?(噢,你怎么現在這個樣子啦)”

“儂歪即估即夠無啦?(彼得你還見過么)”

“僧光弗您到來,一歇歪余即踏唔門各您會的來的。(時間還沒有到呢,一會還有其他我們的人來的)”

“沒有了,就你們這幾個?!?/p>

有個腰板挺得筆直的老頭走過來,沖我點了點頭。

“政府,我是原來的指揮,今兒過來是?”

“您普通話不賴啊?!?/p>

“我南京人,多少說得比他們強點兒?!?/p>

“今天您們各位排練一下,找找感覺,七一姥爺山地鐵通車,您們給來段喀秋莎什么的?!?/p>

“噢……那今天咱排什么呀?”

“隨便排?!?/p>

全場靜了。隨便排?門德爾松,莫扎特,施特勞斯這些隨便排?這些魂牽夢繞了多少年的曲子。隨便排?

“隨便排,馬鎮長具體什么也沒說,您們自便。愿折騰什么折騰什么。趕緊的吧,對不住幾位,我也給不多時間,自由排練就這一下午?!?/p>

什么也別說了,來吧,就這一回,完了回去該砸石頭砸石頭,攤草料的攤草料,又是天各一方。搭配起有限的樂器,拿小提琴的那個北方人撐著腰艱難地坐下了:“嘖,老陳是沒挺過來,今兒啊我來個首席?!贝蠹叶卮僦煨?,他卻不依不饒,“較了一輩子勁,贏在這局上了,唉,沒出息?!?/p>

指揮站在大石頭上,他的眼睛亮了起來。他往昔的威嚴從工裝上覆蓋著牛屎的每一條縫隙里迸發出來。他們端起架子,彼時他們不這樣,世界在他們眼前,他們在這個世界最偉大的舞臺上,西裝革履,頭發熨帖而油亮,他們不可一世,年輕而完整。而現在他們在世界的最底下,所有的美好都背對著他們,都一言不發。他們要溺死在絕望里了。他們被逼迫著,無路可逃。

指揮報排練綜述:“圣三一第××××次排練,距上次排練于徐家匯共三十×年×月,本次排練于青海省苦河縣,冷湖勞改農場。全團應到65人實到…7人……”他報不下去了。

風箱琴響了,那個干癟的南方老頭突然玩了命地踩著鼓風板彈奏了起來。去你媽的,跟上吧,成不成就這一場了。

“一起走吧,祖國的子民們,榮耀之日到了!那暴政對著我們,升起了染血的軍旗,升起了染血的軍旗!你們可聽到在鄉間殘暴士兵們的吼叫?他們會來到你們跟前殘殺你的孩子,你們的愛人!”

我打開工作筆記草草地記下:“自發排練曲目——《小二黑結婚》,態度良好?!?/p>

我終于沒有熬到姥爺山地鐵建成通車的那一天,我在通車的前些天離開了苦河縣,參加了青海師范大學的大專招生,畢業后留省交通廳工作。聽說通車那天,馬鎮長風光無限,他一遍遍邀請省上的領導前來視察。終于有一天,他帶著滿滿一地鐵的省上的領導和喉舌單位體驗高原民生工程時,姥爺山塌了。

馬鎮長再也沒能從山那頭出來,他再也沒能喝得滿面紅光地出來,栽倒在獨輪車里,大手一揮叫一嗓子:“回!”如同將軍一般堅決。

我于1998年調動至蘭州。車到海石灣時是下午,我提前一個小時開始焦躁不安。我眼見那個白色的水泥站牌從窗前飛過,就那么一剎那,但是我不能錯過這個瞬間,好像只有經歷了這個瞬間我才能得到赦免。這一剎那我走了二十幾年,而很多人一輩子都沒能走過去。

我再沒有去過海石灣以西的地方。

君達樂,作家,現居澳大利亞。已發表小說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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